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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

_2 莫言(现代)
柴油机轰鸣起来。地沟里,镶着铜牙的柴油机工孙师傅拿着铁撬棍往主传动轴上挂皮带。几十个身穿白围裙、头戴白帽、嘴上捂着白色大口罩的女工各就各位,面对着自己的轧花机。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方碧玉。车间里灯光明亮,胜过白昼,她那两只黑色大眼在雪白衣帽和四周棉花的映衬下,蓝幽幽地放光,像狸猫一样。我看到她在注视着我和李志高。我认为她在对我们表示同情和关注。她在鼓励我们。她一定在为能与我们上一个班感到高兴。你的高兴就是我们的高兴呀,方碧玉。我在心里大声说。
传动皮带猛然抽紧,并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传送轴轰轰转动,几十部轧花机皮辊旋转,除籽栅前后推拉,巨大的噪声立即充满车间。姑娘们抱起棉花,放在机前平板上,然后左右开弓,双手抓花甩动,让棉花均匀地落在两只皮辊之间。方碧玉的动作最迅速、最准确、最优美。
“还不快去抬棉花!”郭麻子对着我们大声吼叫。
机器的力量使人兴奋,我和李志高一前一后抬着大篓子,向棉花垛跑去。
另外两个抬大篓子的老手,看着我们笑。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这俩小子是热锅上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会儿。”
他们笑得有道理,他们说得更准确。
垛在一起的棉花,竟然变得如此坚硬,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从垛上往篓里装棉花,其实是非常艰苦的过程,棉花挤压在一起,纤维粘连,拽着如同胶皮,插手难进。要想使棉花松软能抱,第一是用铁钩子把棉花扯下来,第二是爬到垛上去,坐下,用两个脚后跟找到层次,把棉花像揭饼一样蹬下来,这是抬大篓子的伙计们艰苦摸索后得到的经验。当时,我们在那儿扯呀,撕呀,有货装不到篓子里去,仅装了半篓,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你们俩小子,要磨洋工是不是?”郭麻子跑到垛边来骂我们,“几十台车等着吃!你们知不知道两个班在比着干?”
“主任,不是我们不急,是干着急拽不下来。”李志高说。
“笨蛋,用钩子往下抓,上去用脚往下蹬!”郭主任告诉我们。
上去一试,果然有效。很快满了篓。一抬,不起,再一挺,起来了。李在后,我在前,互相看不见。脊梁杆子弯曲,腿哆嗦,不准拿,一路歪斜,扭秧歌一样。顾不上说话,听到郭麻子郭主任在我耳旁说:
“小子,尝尝滋味吧!你们以为一天一块三毛五分钱就那么好挣?!”
进了车间,地上棉花绊脚,正扭着,感到后边猛一沉,李志高没招呼就扔了杠子。全身骨节一阵嘎吧,脸一仰,我一腚就坐在地上。幸好有些棉花垫着,没跌坏尾巴骨。姑娘们哧哧地笑我们,因为我们俩算公认的秀才。我也不知怎么就糊糊涂涂地成了秀才。站起来,哥俩顾不上埋怨,喊声号子,去倒大篓子,忘了抽杠子,倒不出来,又翻过来抽掉杠子,再翻回去,像屎壳郎翻屎蛋,狼狈透了。正想喘口气,郭麻子又吼:“快去抬呀,操你们二大爷!没看到在跑空车吗?”顾不上回操郭麻子的三姑或二姨,抬起篓子就跑,现在李在前我在后,跑急了篓子碰腿。磕磕碰碰,到了垛前,手刨脚蹬,死活不顾,装满一篓,速度大提高。抬起来一溜小跑,在运动中求平衡,实践出真知。郭麻子说:
“这样干还差不多!”
一个小时过去,跑了十趟,抬进去十篓,汗流干了,浑身酸软,想歇歇,坐下就起不来了。躺在棉花上,什么也不想就想死。感到只躺了不到一分钟,车间里又告了急。郭麻子拿着小竹竿抽打着我们的屁股,脏话像吐鲁番的葡萄,一串一串的。没法子,强挣着爬起来,死干吧,干死吧,往死里干吧。感到像干了一个世纪似的。夜怎么会这么长?问李大哥几点了,李大哥几点了?李大哥从腰带上摘下手表,凑到鼻子尖上看了看,说十二点不到,就算到了十二点才算一小半,我的亲娘,什么时候才能熬到下班。车间里的轰鸣声好像把地球都震动了,那几十台皮辊机像几十只张着大口的巨兽,贪婪地吞食着,吞食着棉花,吞完了棉花就吞食我们……车间里白雾蒙蒙,细小的绒毛飞舞着,白炽灯泡上沾满花绒,像白色的猴头蘑菇。尘土和细绒已经改变了方碧玉她们的模样,她们的工作服和口罩变厚了,她的眼睫毛上沾满了花绒毛,像结满了冰霜的树枝。她们在拿着小竹竿的郭主任的催促下,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动作,郭主任用小竹竿抽打着她们的屁股,催促着:快点,快点,薄撒,均匀,宋春花,你睡着了吧?大个子邹,你想把机器噎死?……室外星光灿灿室内尘绒弥漫。起初我还感到鼻孔发痒,直打喷嚏,现在我连喷嚏都打不动了。我们再也不敢停止手脚的运动了,而且事情正在起变化,感情正在起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肢体的疼痛和疲倦消逝了,感觉迟钝,伟大的麻木状态开始。这时候人的思维十分节约,我不知道我的李大哥如何,我只知道我自己的脑袋里只有黄豆粒那么大小一块明亮的地方,其他的部分都混混沌沌,处于半休眠状态。就是在那一点黄豆大小的明亮里,装着一只竹编的大篓子,一根大杠子和又白又硬又凉丝毫也不松软也不温暖的像毒蛇一样无情地纠缠在一起的棉花。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一想起棉花,立刻便有那又白又硬又凉的感觉像蛇一样爬进我的脑海,使我万分地惊悚。
郭麻子吹响下班哨子时,红色的霞已经满了天。柴油机工孙师傅熄了机器,天地间突然安静,这安静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肉体,甚至是灵魂。我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丧失了原来的模样。霞光怎么会是这样?晨风怎么会是这样?路面上的石块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们哥儿俩扔掉大篓子,栽到垛旁凌乱冰凉的棉花上,我想应该说一句:“同志们,永别啦!”然后悲壮地合上眼睛。
方碧玉毫不客气地踢着我的屁股:
“马成功,起来,起来,这样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志高,老李,起来,起来,这样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志高,老李,起来,起来,回宿舍去睡!”
我们在爱的催动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回到了宿舍,爬上我的三层铺,如同攀登珠穆朗玛峰。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一章 开工资的日子到了,掐指一算,来到棉花加工厂已经三个月。据说正式工人每月发一次工资,临时工三个月发一次工资。但总算发工资了。什么叫上等人?上等人就是每月发工资。我们三个月发一次工资,处于上等人与下等人之间,可以算做中等人。下等人永远不发工资。
我记得那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厂外的柳树脱光叶子,垂着柔软的枝条,像一排排默默肃立的革命英雄。棉花收购旺季已过,田野里的棉花柴擎着五瓣的淡黄色花壳,显示出即将牺牲的悲凉与轻松。厂里的柴油机被一个姓张的小子戳弄坏了,需要大修,车间放假,我们都准备拿着工资回家看看。
办公室外拥挤着二百多人,女多男少。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涂了一层气味逼人的雪花膏、香脂之类。我既无新衣好换,又无东西往脸上抹,心中不甘不漂亮,便偷挤了李志高一些“白玉”牙膏抹到脸上,脸上又麻又痒,着风一吹凉飕飕的,感觉很好。还用热水洗了头发和脖颈,用一块锋利的碎玻璃刮了刮牙齿上的黄垢,刮得牙龈破裂,满嘴血腥。李志高打扮得风度翩翩,满头的乌发与脚上的皮鞋上下呼应,闪闪发光,宛若优质煤炭。我当然发现他吸引了姑娘队里的许多目光。孙红花磨磨蹭蹭地就和李志高靠在了一起,咯咯地笑着。她的笑声令我厌恶,使我生出许多流氓的思想,使我想起村子里那个老光棍的经验之谈:人浪笑,猫浪叫,驴浪巴咂嘴,狗浪跑断腿。我通过观察,确认这是真理。那么,孙红花对着李志高我的李大哥如此浪起来,说明她对我李大哥有意思。只要李大哥要她,她一定脱不迭裤子。想到此,不由我全身发热,像犯了罪一样,偷偷窥视那些与我一起排队领工资的人,生怕他们看到了我心中那些不高尚的想法。尤其不能让方碧玉看破我的内心啊。她站在那里,面上神情淡漠,不和任何人搭腔,像一棵黑色的树。
负责发放工资的,是那位满脸布满纵横皱纹的老蔡。自从开枪、跳井后,他仿佛又老了10岁。他拖着长腔,按照工资表呼叫人名。
终于呼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分拨开众人,挤进办公室,兴奋得有点手脚无措。厂长、书记,还有那些大小头目正式工们,都坐在那里,目光灼灼,盯着我也一定盯着每一个前来领取工资的临时工。我突然感到心里空虚,好像我来领取的不是艰苦劳动的报酬,而是他们的施舍一样。
厂长严厉地说:
“马成功,拿到了钱,要好好想想,党给了你们这些钱,你应该拿出点行动来答谢党的恩情!”
“我好好干活,死命抬大篓子。”我嗫嚅着。
厂长与支部书记对视片刻,支部书记点了点头,说:
“发给他吧。”
厂长对老蔡说:
“发给他吧。”
老蔡说:“过来过来,靠前点。”
他照着册子念道:
“马成功,实干工日八十五个,日工资一元三角五分,应得工资一百一十四元七角五分,扣除水电住宿费八元五角,实发工资一百零六元二角五分。”
他把一大摞钱推到我面前,说:
“这里边含有交生产队的钱,原则上是交队里一半,队里给你记一个整劳力工分。具体交多少,你自己回去跟生产队里协商。”
紧紧地攥住钱,我走出办公室。初次拿到这么多钱,心中充满幸福感。即使是交队里一半,也有五十三元多钱归我所有。我想我应该去买一件蓝咔叽布军便服上衣,买一条灰布裤子,再买双紧口白底青年鞋,最好再配上一双花格尼龙袜子。应该买包香烟。高级一点,“金叶”或“玉叶”,每盒两毛九,不要“勤俭”和“葵花”,每盒九分钱。还应该买柄牙刷,买管“白玉”或“分外香”牙膏,我也要刷牙,像李志高大哥那样,嘴里插着一把牙刷,满嘴吐着白沫,说话呜呜噜噜,显得那么有派头,有文化,有地位,有身份。买了牙膏牙刷,还应该买个红塑料香皂盒,买一块高级的“罗锅”牌香皂,再配一条花毛巾,洗脸时,一定要用毛巾擦,像电影里那些干部。把这一切配齐了,我还应该买辆“金鹿”牌自行车,买块上海产全钢防震十九钻手表,配上两条表链子,一条铁的,一条皮的。夏天用铁表链,冬天用皮表链。那时我一定转成了正式工人,我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戴着光灿灿的手表,穿着灰涤卡衬衣,挽着袖口,衬衣的下摆一定要扎到腰带里,不要像老农民那样打着伞。裤子,一定要那种深蓝色混纺华达呢,裤线要有缝,没有熨斗,可用装满热水的玻璃瓶子代替。坚决买双皮鞋,要牛皮的不要猪皮的,猪皮毛眼子粗,擦不亮。还要什么呢?足了,什么都不要了。那时我可以每个月开工资,歇星期天也照样开钱。忘了一件大事:要对一个象。方碧玉,方碧玉我还要吗?不要,坚决不要。要找个月月开工资吃国库粮的,要长得漂亮,要有文化,最好会唱歌,会唱那首著名的抒情歌曲,“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沟”,然后是“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实在不会唱歌会跳舞也凑合。“南飞的大雁请我快快飞”……那时候,正式工人马成功,这位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携着她的手,昂着头,挺着胸,分花拂柳,沿着河堤漫步。他口中吟诵着唐诗宋词,手持纸折扇,与美人同行,犹如羊群里的两匹骆驼,鸡群里的两只仙鹤,那些在堤下棉田里摘棉花的女人,都直起腰,看直了眼,看走了神,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瞧人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弯刀对着瓢切菜,生子当如马成功!我携着她走进棉田,她穿着一条火红的裙子,迎风招展,像一面鲜艳的红旗飘进棉田,犹如天仙下凡。洁白的棉花与她火红的裙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皮肤光滑,唇边两个小酒涡,性格温柔,待人礼貌。大娘婶子姑娘姐妹们,像一群蜜蜂,或者一群蝴蝶,把她当然也把我包围在中央。大娘伸出生满皱皮的老手,把她的手抓住,赞不绝口:瞧瞧这手,瞧瞧这手,像剥了皮的葱白一样,尖溜溜,滑溜溜,溜光水滑呀溜光水滑……姑娘们捧着她的裙子,反复欣赏,有一位还把脸贴到她的裙子上。这时候,我应该拉着一位老大娘的手,对她嘘寒问暖,态度和蔼可亲,要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把我当成县里来的干部或是省里来的演员……我们终于摆脱了这群农村妇女,互相搀扶着,表现出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的样子攀登上大河高堤,在攀登的过程中,最好她的手能被锯齿形的草叶拉开一条血口,不要太深也不要太浅,太深则疼痛,太浅则做作,她轻轻地呻吟一声,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用嘴巴去吮吸她的伤口。这一幕多么亲切感人,会把那些大娘婶子们羡慕得要命,感动得半死,我们知道她们一定在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但我们故意不回头,不要让她们错以为我们是表演给她们看。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情侣,情侣一对天生成,我们的亲密举动源于火一样的从骨髓里榨出来的从血管里奔涌出来的真爱情……我吮完她手上的伤口,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绣着几朵鲜红凌霄花的洁白手绢,替她包扎,然后我像托一只小鸟一样,右手揽着她的屁股,左手揽着她的脖颈,她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把那颗血红的脸蛋儿埋在我的胸膛里……她的秀发如瀑布顺着我的胳膊弯子一泻千里,犹如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我左手如抱泰山,右手如托婴孩,跌跌撞撞往上走,幸福之火熊熊燃烧,烧得我头晕眼花。我们忘情地拥抱在一起,我寻找着那两片玫瑰花瓣一样芳香扑鼻秀色可餐之唇……我们互相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依依偎偎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拍拍捏捏向前走,革命道路艰难崎岖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突然,前方垂柳树下站定一个人,黑干加枯瘦,好像一棵严冬的树。方碧玉终于出现了,在马成功的故事里,没有她的出现,整个故事将变得枯燥无味,犹如一潭死水。这时,我,翩翩青年马成功,应该仪态潇洒地走过去,主动伸出我那只腕上戴表的右手,镶着红点儿的秒针快速游走,表壳在夕阳余辉下闪烁温柔祥和之光。我的手细腻,她的手粗糙。我白,她黑。但是我决不骄傲。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一握,然后稍微一低头,彬彬有礼地说:“碧玉姐,您好!”她一定满面愧色。我对她介绍我的她:碧玉姐,这是我的妻子,学名凌霄花,俗名爬山虎。然后再反过来介绍:爬山虎——对,应该叫她小爬或小虎——这是我在农村时的同伴,方碧玉。这两个女人会怎么样表现呢?她们会互相打量一番,然后必然是方碧玉自惭形秽,爬山虎醋溜兮兮。方碧玉,你现在该后悔了吧?我向你求爱,你竟敢嫌我小,嫌我没出息。现在你还怎么说?当然,我马成功不是那种得意忘形的势利小人,富贵不忘贫贱交嘛。我对你方碧玉也是辗转反侧心念旧恩呀!呀!呀!呀!乌鸦要归巢了,我们也该回家啦……亲爱的,让我们紧紧拥抱……
“马成功!”
我听到有人在耳边喊叫,并感到有人在拍打我的肩膀。努力定神,摆脱幻觉,才发现我正搂着一棵糊满了干牛屎的柳树啃树皮。我满脸都是幸福的泪水。
方碧玉惊讶地看着我,问:
“你得了失心疯了是不是?”
我羞得要命,支吾道:
“我故意出洋相逗你笑。”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发了几个钱把你欢喜疯了呢。”
“瞧你说的,碧玉姐,我马成功再没出息也不会到那种程度。”
“好吧好吧,”她说,“咱结个伴回趟家吧。”
“我在这就是为等你的嘛。”
“走吧。”
“走。”
踢着石头往前走。
“碧玉姐,你每天开多少钱?”
“一元二角五分。”
“你呢?”
“一元三角五分。”
“你们抬大篓子出大力。”
“挣钱多的不出力,出力多的不挣钱。”
“你知道孙红花她们几个干部子女挣多少?”
“我不知道。”
“一元三角。”
“比你们多,你不是技术能手吗?”
“那管什么用?”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二章 我们悠闲自在地向前走,其实我并不悠闲,一方面适才那场梦幻的余毒尚未完全清除,我还把一半身心浸泡在幸福的药酒里——或者说我的脑袋还在天上身体在地上——幸福的感觉像发了疯的狗一样追逐着我狂吠,使我不能很实事求是地与这位被我臆造出来的爬山虎姑娘枪毙掉的方碧玉交谈——爬山虎犹如天边的彩霞渐渐消散,只剩下一团模糊的暗红存在于我的意识之中——另一方面我的靠心脏部位的衣兜里装着三个月劳动换来的人民币,我强烈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感觉到它对我的心脏乃至神经系统所施加的巨大压力。它使我精神沉重肉体轻飘。上述两方面都证实了我与方碧玉同行的第一阶段我是一个精神与肉体分裂了的二元论者。
走着走着就晚霞满天了。爬山虎已融进晚霞,与我脱离了假想的夫妻关系。土路上有迈着沉重的步伐自田野返回的农民。他们脸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和方碧玉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感到他们用仇恨的目光斜视着我们。我下意识地按按衣袋,人民币一沓全在。田野已基本光秃秃了,只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棉花柴还没拔。偶尔也有一棵树在路边挑着碧绿的叶子,生出许多妖气来,因为别的树都已落叶惟独它不落叶。那次给我印象最深至今难以忘记的是一个体重足有二百斤的大胖子开着一辆用12马力柴油机组装成的小拖拉机。他端坐在驾驶座上,俨然一座巍巍肉山。车后的小挂斗上,竟插着八面大红旗,显得诡怪而神秘。开车的大胖子是我小学的同学,他把拖拉机的油门开到最大,黑烟滚滚,红旗猎猎,十分英勇悲壮。我和方碧玉向他打招呼。他对我们的招呼不屑一顾。他严肃的面孔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
我跟方碧玉相视一笑,顿时觉得周身通电,精神振奋,如同中了魔法。我们同时转身同时说:
“追上他!”
道旁的百姓害怕这挂着旗子的车如同害怕一车烈火,纷纷闪到路边,有急忙中扭了脚的也不足为奇。有一头毛驴受了惊吓,拖着地排子车蹿到路沟里去了。赶车的农民扯着嗓子骂,不知他是骂驴还是骂车。那天的情景经常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出:一辆妖怪车在前跑,两个傻男女在后边追。
追呀追呀追呀追!
追上了。
大胖子刹住车,挪下车来,问我们:
“你们追我干什么?有事吗?”
我不满地说:
“开这么个破车,老同学叫着都不答应,要是开上吉普车,连你爹叫你也不会应。”
“老同学,你胡咧咧什么?”他弥勒佛一样笑着说,“我光顾聚精会神开车了,目不斜视,哪能看到你们?方碧玉你说对不对?”
方碧玉嘻嘻地笑起来。
“你开这车干什么去?”我问。
“不干什么。”他认真地回答。
“那你把我们送回家去行吗?”方碧玉问。
“当然行啦。”他说,“只要你大妹妹开了金口,甭说送到家,送到北极去都行。”
他站在车下拧着方向盘调转了车头,说:
“上来吧,你们。”
他跨上车,说:
“坐稳,走啦。”
扑扑通通一阵响,机器冒着黑烟,吭吭哧哧往前爬。
我说:“跑快点嘛。”
他说:“你别吵吵好不好?嫌慢坐炮弹去。”
忽听背后有人喊叫:
“方碧玉——方碧玉——小方——”
原来是李志高。
我说:“等等他。”
胖子说:“就你嗦,让他追就是了。”
李志高追上来,一个蹿跳上了车,跟方碧玉坐在一起,气喘嘘嘘地说:
“一转眼就不见了你们,我到处找,有人说你俩结伴回家啦,把我急得呀,在门口转呀转,一转眼看到你们在车上。”
“你不回家?”方碧玉冷淡地问。
“我没有家,”李志高说,“革命者四海为家嘛。”
“找我有事?”方碧玉问。
“没什么事,”李志高脸皮有点红,说,“反正我无家可归,想送送你们。”
“方碧玉武功超群,八个小伙子也近不了她的身,还用你送?”我说:“李大哥你回去吧。”
他说:“送送吧,这么威风体面的红旗车,我坐会儿过过瘾。”
夜色渐渐洇上来,一钩新月在西南方很矮地挂着。棉花加工厂那盏水银灯亮了,碧绿碧绿,像魔鬼的眼睛。胖子把车灯打开,本来有两只灯,坏了一只,只亮一只,独眼龙,一道略呈绿色的白光,照着崎岖的路面。
走了一会儿,胖子停车,说:
“你们下去吧,快到村了。”
“胖子,送人送到家。”我说。
“不行不行,我有任务,耽误了不得了。”
“下吧下吧,”方碧玉跳下来说,“你快回吧,耽误你功夫真不好意思。”
李志高也跳下来。方碧玉说:
“你就别下了,顺便坐回去吧。”
“不,不,”李志高说,“我愿意走走。”
胖子调过车头,一加油门,窜了。
方碧玉说:“老李,你快回吧,俺到村了,没法招待你。”
李说:“没事没事,我侦察过你们村的地形,村头有个麦草垛,垛上有一个大窟窿,送你们到村后,我钻到草垛里去睡一夜,明早你们回厂时叫我一声,咱们一块走。”
“你这人有神经病吧?”方碧玉说。
“我这人喜欢冒险,喜欢干别人不敢干的事情!”他说。
方碧玉再也没有吱声。
到了村头,李志高果然钻到草垛里去了。
方碧玉站在草垛前,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星光洒下来,一切都朦胧,失去了真面目。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三章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李志高不英勇地夜宿草垛,就不会有紧随其后的浪漫故事。我猜想,事情发展到危急关头,方碧玉也许会捶打着李志高的胸膛,悲愤交集地哭诉: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在那麦草垛里过夜?到了这步田地,你又软了,熊了,像受了惊吓的鳖一样,把脖子缩了回去!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四章 “多少缠绵曲折的男女爱情故事,都沉痛地证明和宣告:女人的爱情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就很难扑灭;而男人,在关键时刻总是像受了惊吓的鳖一样,把脖子缩了起来。”十八年后,我喝了一大杯酒对着与我对饮的李志高说。
李志高头发根部颜色红黄,一看就知道是染过了的。他已是县棉油厂副厂长,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喝了一口酒,用筷子挑挑捡捡夹了一根碧绿的菜梗放到嘴里,愁苦满面地说:
“活到如今,我只信命,别的什么都不信了。”
我正准备激烈地反驳他时,他的十八岁的女儿李棉花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裳闯了进来。这姑娘很像孙红花。她咕嘟着嘴对李志高说:
“爸爸,我要改名字!”
“为什么?”李志高问。
她说:“你给我起了这么个破名字,丑名字,土名字,同学们都笑话我。”
“我跟你妈是在棉花加工厂里相识、结婚,然后有了你,所以叫你‘棉花’。”李志高说。
她反驳道:“在棉花加工厂里相识就叫我‘棉花’,要是在化肥厂里相识就该叫我‘化肥’,在橡胶厂里相识就该叫我‘橡胶’是不是?”
李志高苦笑着说:“胡搅蛮缠!你打算改成什么名字?”
她说:“我准备改成李口百惠子!”
李志高说:“随你自己的便吧,你改成山本五十六我也不管了。”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五章 我相信,方碧玉和李志高的浪漫史上最幸福、最富有爱情特征的一夜,也是李志高夜宿草垛的一夜。过了这一夜,他们的关系便突飞猛进,迅速发展,很快把事情推向高潮,同时也推向深渊。
那天,他沾着一头麦糠与我们同归棉花加工厂。在冉冉上升的朝阳里,他头上的麦壳像黄金,他的微笑也像黄金一样灿烂。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我虽然痛苦但却清楚地意识到:方碧玉与李志高才是天生的一对,我不是李的势均力敌的对手。我缺少夜宿草垛的勇气。我决定退居二线,发扬风格,为他们二人穿针引线,搭桥铺路,充当一个光荣、高尚的第三者。在我还年轻的时候,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方碧玉从她的花书包里掏出四个热得烫手的红皮鸡蛋,分给我和李志高每人两个。拿着鸡蛋,我的灵魂在哭泣。我意识到这鸡蛋是为谁而煮。虽然都是同样的红皮鸡蛋,但李志高那两颗重若泰山,我这两颗轻如鸿毛。一个早起捡狗屎的老头满脸冰霜地看着我们,吓了我们一跳。
她用我认为是充满了似水柔情的眼睛抚摸着李志高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毫不客气地往口里塞着鸡蛋,鸡蛋黄噎得他泪流满面。她笑起来,并且用半握的拳头捶打了一下他的背。这一拳是他们爱情的定音鼓。一锤定音。这一拳看起来打在李志高背上,实则打在我的心脏上。完了,我已经被淘汰了。李志高大笑起来,鸡蛋残渣在笑声中喷出,好像横飞的弹片。随着笑声,他的头颅在抖动,头上蓬松的黑发跳跃,宛如啼鸣雄鸡尾巴上的翎毛。那时候已经流行留长发,那时候留长发是反社会反传统的鲜明标志。我听棉检室的“一撮毛”赵一萍说过,男人留长发是吸引女性的需要。她举了两个富有说明力的例子来论证她的理论。她说国外有一位科学家做过这样的试验:剪掉雄狮头颈上的长毛,那雄狮身边的雌狮立刻离它而去,去寻找头颈上有长毛的雄狮。剪掉雄鸡尾巴上的卷曲高扬着的翎毛,雄鸡便被母鸡们啄死。由此可见,毛发对雄性是多么的重要,这不但关系到吸引配偶,而且关系到生死存亡。我摸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头颅,在自惭形秽的同时,暗下决心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头发,即便吸引不了方碧玉,也要吸引别的雌狮和母鸡。
一路说了许多话,其实都是废话。对话的内容对陷入情网的男女来说变得毫无意义,这时传递性与爱的信号的载体是他们各自的声音。我也说了不少话,看起来我们三人的谈话是一个和谐整体,实际上我的话是对他们互相传递爱情信号过程中施放的干扰。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六章 李志高提出跟我调换铺位。他的理由是下铺太吵,影响他思考一些重大问题。他拍着他那个红皮笔记本对我说,他正构思一部反映农村阶级斗争的长篇小说,比《艳阳天》还厚,比《金光大道》还长。他说这部小说一旦写成必将轰动全国,成为名著。他说:
“老弟,我需要安静,这部著作的后记中,我将写上你的名字。”
他的目光深邃,像深不可测的海洋,能为这样一位未来的大人物做点什么是我的幸运,我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私心杂念不能抛弃呢?尽管我知道他到上铺去是为了与方碧玉建立某种秘密联络,但我还是果断地说:
“好,李大哥,为了你的伟大事业,别说让我从上铺挪到下铺,就是让我挪到猪圈里去,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李志高激动地抱住我,抑扬顿挫地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七章 我和李志高抬大篓子抬出了经验,抬出了技巧。肩膀上磨出了老茧。二百五十斤重的一大篓子棉花上了肩,再也不左右摇晃、举步维艰了。现在我们抬着大篓子一路小跑。我们头上冒着热汗,嘴里唱着小调。前边说过,李志高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他会唱吕剧、京戏,会编顺口溜,会写打油诗。我唱的小调都是跟他学的。我们边跑边唱,车间的女工都看着我们笑。车间主任郭麻子是个戏迷,好乐,好热闹,他开始喜欢我们。他非常喜欢我们。他对厂长说:
“那两个小伙子真不赖,满肚子艺术,干着那么累的活,不发牢骚不叫苦,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带动了全车间的积极性。建议给他俩每天加五分钱。”
听我叔叔说郭麻子正在领导面前说我们的好话,我挺感动。我想别看郭麻子的嘴巴刁,其实是个爱憎分明的好人。我把情况告诉了李志高,李也说郭麻子还不错。
我们俩一抬上大篓子就才思泉涌,我想很可能是艺术细胞就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样,杠子一压,艺术就流出来了:
火红的太阳落了山,
三百斤棉花上了肩,
抬着大篓子来回蹿,
抬着棉花进了车间。
一眼看到了女婵娟,
遮着头来盖着脸,
只露着两只毛毛眼,
让我怎能不心酸。
……
多数都是诸如此类的词儿。
我跟李志高发明了歌唱工作法。歌唱是我们的馒头,是我们的麻药。我们猛抬一小时,便可以休息半小时。休息时,我们或是躺在棉花垛上数星星,或是坐在车间的墙角,看那些女工,重点是看方碧玉。
姑娘们被我们埋在棉花里。她们很愿意我们在她们身左身右身后堆满棉花,因为这样可以节省她们弯腰抱棉花的力气。另外,把身体埋在棉花里还可以抵御寒风的侵袭。我们总是先把方碧玉用棉花埋起来,让她省力,让她温暖。别的姑娘吃醋,骂我们。谁骂我们我们就不埋谁,让她不断地弯腰从身后很远处抱棉花,让她在后半夜的寒风中打哆嗦。
“李大哥,马大哥,快把我埋起来吧!”姑娘们求我们。
我们欣赏着白色的皮棉像瀑布一样,像连绵不断的白云一样从两只皮辊间倾泻出来,落在皮辊机前的储棉箱里。收皮棉的姑娘推着皮棉车在两排轧花机中间来回奔跑。皮棉车其实是个四四方方的竹编大篓子,篓下安装着四个轴承,跑起来咯咙咙脆响。车间的尽头有一个起重装置。皮棉车推上支架,推皮棉车的姑娘按一下电铃,楼上打包车间的临时工按住刹把,把皮棉车吊上去,皮棉倒在打包箱里,再把空车吊下来。
棉花的绒毛是种讨厌的东西,它那么喜欢沾人,往我们的衣服上沾,往我们头发上沾,往我们眉毛睫毛上沾,往我们鼻孔喉咙里钻。它撕不掉扯不掉,只有用刷子往下刷用海绵往下擦。走在大街上,它向人们证明我们的身份。
满目的白色令我们视觉疲惫不堪,农历十一月初,鲜红的血染红了白色的花。
那天夜里,照老例我们把姑娘们用棉花埋起来,然后躺在车间边角的棉花上看景。那晚上加工的是一级棉,棉絮肥大蓬松。因为特别冷,我们在方碧玉周围倒了四大篓棉花,埋住了她胸脯之下的全部身体,紧靠方碧玉的那位长辫子姑娘,人很好,我们也把她埋得很深,也该当有事,一阵风刮掉了她的工作帽,盘在帽里的辫子突然松开,这时她正转过头来抱棉花,两只飞速旋转的皮辊把她的辫子吃了进去。我们听到一声惨叫。就看到姑娘仰面朝天躺到机器上。所有的人都愣了。鲜红的血四处迸溅,周围的棉花上血迹斑斑。郭麻子大叫:停车停车停车!他向柴油机房跑去,两条腿像弹簧一样起起伏伏。女人们尖叫着想逃离机器,我们堆在她们周围的棉花阻碍着她们的行动。一刹那间全车间乱纷纷,女工们像陷在流沙中一样,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棉花中挣脱出来。
那姑娘的辫子连同着全部头皮,从皮辊机中吐出来,吐到皮棉箱子里,她的头变成了一只令人又恶心又恐怖的光葫芦,满脸血污、分不出了眉眼。一群女工尖叫着蹿到车间外,弯着腰在寒风中呕吐。
柴油机突然停了,厂领导和那些正式工们喘着粗气跑进车间。郭麻子双手抱着头坐在棉花上,好像死人。厂长破口大骂:
“郭麻子我操你祖宗!”
享受着临时工中最优惠待遇的卫生员“电流”虚张声势地背着一个药箱子跑来。一见长辫子的模样,她扔掉药箱,叫了一声“妈”,一屁股坐在棉花上,昏了。
支部书记吩咐人把长辫子姑娘往临近的医院抬。她像一只掐了头的虫子一样在棉花上扭动。扭到哪里哪里红。我第一次感到棉花是那么肮脏,那么令人生厌。
正式工都怕被鲜血染脏了手,躲躲闪闪往后退,女工们多半逃出了车间。支书是个大胖子,拉了长辫子姑娘一把,随即跌倒在棉花上,沾了一手血。他生气地说:
“都来呀,救人要紧。”
不是我为了拔高方碧玉而故意让她英雄。当时在场的人都会证明方碧玉英雄无畏。是她继支部书记之后扑上去,抱起了长辫子姑娘,并急中生智,用大团的皮棉包住了长辫子姑娘鲜血淋漓的头颅。她把那生命垂危的姑娘从棉花堆里拖出来,胸前的白围裙沾满了鲜血。
支部书记说:“来人呀,快送医院。”
方碧玉说:“李志高、马成功,快把大篓子抬过来。”
我们立即执行她的命令,把大篓子抬到她的面前。
“快往篓子里抱皮棉!”她说。
我们抱了两大抱皮棉放到篓子里。
她把那个姑娘放进大篓子,一挥手,命令我和李志高:
“抬起来,跑,去医院!”
我和李志高的抬篓技巧在危急时刻超水平发挥。从棉花加工厂到公社卫生院约有三里路,我们跑了八分钟。方碧玉手把着篓子沿,帮我们维持着篓子的平衡。
我们在前边跑,后边跟着一群人,拖拖拉拉,像败兵一样。
第二天早晨,长辫子姑娘死了。
长辫子姑娘姓许,棉花加工厂附近村里人。许姑娘是个孤女,跟着远房叔叔长大成人。让她来棉厂做临时工,是村里对她的照顾。这人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很爱惜那两根辫子。我对她印象不坏。想不到她竟死在那两根辫子上。
她的远房叔叔来闹。不流泪,光数说为抚养她长大花了多少钱。数目自然大得惊人。厂里给了她叔叔三百元钱,嫌少,又追加二百,还嫌少,又加了五十元。她叔叔拿着五百五十元钱走了。临走时说,死尸他不要了,是烧是埋厂里处理吧。
那时火葬刚兴起来,厂里想,去火葬又要雇车又要买骨灰盒,既麻烦又费钱,还扩大了不良影响。索性就掘坑埋了吧。埋葬时堆起了一个坟头,在那儿埋上块白石条做纪念。
老蔡在白石条上写了五个红漆大字:许莲花之墓。
厂里如此草草处理了许莲花的后事,临时工们尤其是女临时工们都觉得挺寒心。有七个女工打起铺盖卷回了家。没走的女工也情绪低落,胆战心惊。一时间厂里听不到欢声笑语,生产大受影响。
出了人命事故,厂里在县商业局里丢了丑。厂长、书记挨了克,整天灰溜溜的。过了几天,厂里意识到:出了大事故,更要抓生产抓进度,否则要赚更大的丑。只要能把生产抓上去,上级就会原谅。厂里召开了党员会,正式工人不是党员的也旁听了会议。各车间、小组的头头向会议反映了工人们的情绪,有个别良心发现的正式工还向领导提了意见,希望厂里花点钱,做点安抚人心的工作。
厂里决定为许莲花召开追悼会。追悼会在许的墓前露天进行,厂长主持追悼会,支部书记致悼词。追悼会结束前,支部书记还对方碧玉、我、李志高提出了表扬,书记说我们三人在抢救伤员时表现英勇,行动神速。书记号召全厂职工向我们学习。为了表彰我们的事迹,厂里决定出一期黑板报,并奖给我们每人十元人民币。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八章 那一段时间,是我们的黄金岁月。厂里给了我们荣誉,我们感动得要命,于是便努力工作,处处带头。有一些临时工嫉妒我们,风言风语地说我们三个人关系不正常。正式工如“铁锤子”之类,见面便对我们冷嘲热讽。方碧玉警告他,如果再敢胡说,就砸他的黑石头。他这才老实了点,见了我们双眼眨巴得像饿鸡啄米一样,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坏主意。我们说领导真是瞎了眼,竟把这等社会渣滓转为正式工人,败坏工人阶级的队伍。后来又有传言说厂里要把我们三人转为正式工人,我兴奋得一夜未眠,第二天赶紧告诉方碧玉,方碧玉说:你别做梦了。
我们的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表彰着我们英勇事迹的黑板报的粉笔字也被一场雨夹雪抽打得模模糊糊。许莲花之死留给临时工们的惨烈印象也逐渐变得模模糊糊了。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十九章 又开了一次工资。
这次回家,方碧玉没跟我一起,我约她,她说有事,不想回去。过后我听说她跟李志高一起下饭馆吃饭喝酒了,我感到很生气,因为他曾说过要跟我一起喝酒的,有了方碧玉,他就把我淘汰了,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回家那晚上,国支书派人把我叫了去,向我打听方碧玉的情况。我说她表现很好,在厂里威信很高。国支书严肃地问:
“李志高是个干什么的?”
我说:“跟我一样,抬大篓子,出苦力气。”
国支书冰冷地说:
“你捎个信给碧玉,让她回来趟,说我有事找她。”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章 “碧玉姐,”我同情地说,“你公公国支书让你回去一趟,说有事找你。”
她脸色灰白,端着一盆水木在井台上,好一会,才问:
“他还说别的没有?”
我支吾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如实相告:
“他还问起了李志高李大哥的情况。”
“你怎么说?”
“我说他跟我一样,抬大篓子,出苦力气。”
她两眼泪汪汪地说:
“马成功,好兄弟,这些话就烂在你肚子里吧。”
她两眼泪汪汪,我也两眼泪汪汪。我说:
“碧玉姐你放心,你和李大哥的事我心里明白,你们俩对我好,我永远维护你们。”
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就是个死。”
我说:“碧玉姐你千万别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你们俩就跑了吧。”
她说:“其实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一章 李志高跟我交换铺位后,我一直未忘记观察他。每当上铺的人像死猪一样沉沉入睡后,我就听到笃笃的敲墙声。听到这敲墙声我的心便碎了,复杂的情绪像毒药一样在我的血液中循环着。我想嚎叫,我想骂人,但我既不能嚎叫也不能骂人。我拉起油腻的被子蒙住头,腥臭的味道使我窒息,但那笃笃的声音穿透被子似乎更加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我用全部身心感受着这敲墙声。我仿佛看到墙对面的方碧玉折起身来,悄悄地穿好衣服,不,她根本就没脱衣服,她在等待着李志高的信号,笃笃!笃笃笃!声声如重锤敲鼓震动着我体内密如蛛网的神经。她瞧瞧身旁已沉沉睡去的同伴,轻快无声地从梯子上滑下来,她像一只花猫像一只蝴蝶像一片彩云从梯子上飘下来。她穿上鞋,踮着脚尖,溜到门边,拉开门,一闪身,站在夜气浓重之中,寒星满天之下。李志高笨手笨脚地爬下梯子,大模大样地向门口走,好像要出去小便,一只手胡乱摸索着裤扣不知是在解还是在系。他拉开门,一阵冰冷的空气灌进这臭哄哄的宿舍。一切复归平静。我掀开被头,把脑袋露出来,那盏昼夜长明的25瓦灯泡把哀伤的微弱黄光浓一块淡一块地涂抹在房间里的物件上,满地臭鞋子,一汪汪结着薄冰的水,还有从昏暗中发出的各式各样的鼾声。我知道我无法入睡了。
那天夜晚当笃笃的联系信号又响起时,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闪烁:我是国支书派来监视方碧玉的人,监视方碧玉是村党支部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必要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地想象他跟她幽会的情景,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跟踪他们,像侦察员跟踪图谋不轨的敌特。我非但不卑鄙,而且很高尚。
我尾随着李志高,竟然没有发现方碧玉的踪影。他走到厕所那儿,在墙根处撒了一泡尿。难道是我胡猜乱想?难道是我神经过敏?正犹豫着,看见李志高一闪身消失在厕所与伙房之间那条幽暗的夹道里。我紧张起来,跟过去,我是高尚的不是卑鄙的。那夹道由围墙和伙房的房山构成,墙边有几株挑着秃枝的泡桐树,地上有一些被风卷过来的枯黄树叶和沾满杂草的棉絮,水银灯光照到这里已变得暗淡而微弱。我看他贴着围墙边缘,走到打包车间外边那一片山一样的棉花件附近,一闪又消逝了。跟踪监视他们是村党支部书记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我是高尚的。我钻过去,左右都是长方形的棉件,两垛棉件之间有一条幽深的小巷。从这里出去,是一堆破旧的机器,秋天时我曾看到这些机器上红锈斑斑,很高的杂草在机器缝里生长着,那是秋天,现在它们干枯着。越过机器,便是棉花加工厂的露天仓库了,数十个长约50米、宽约30米、高约20米的棉花大垛整齐地排列着,在夜色中巍巍峨峨,如同沉睡着的巨兽,如同停泊在港湾里的巨轮。穿过几条浅浅的垛沟,我看到一个轻俏的人影从垛后闪出来,果然是方碧玉。我的心痛苦地痉挛着。我突然感到这两个人十分严重地伤害了我的感情,我像一个十足的傻瓜被他们耍弄了。他们低声嘀咕了几句,手拉着手,机警地四下望望,然后飞快地向紧靠着围墙的那个一级棉花大垛溜去。我尾随着他们,没有半点羞愧。
棉油加工厂面积广大,这里距车间足有半里路。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飘到这里时已变得舒缓如白云。打包楼上的水银灯使每个棉花大垛把自己的巨大暗影投射到另一个大垛上,垛与垛之间,像山涧般幽暗。
我当司磅员时,知道这个垛上的棉花洁白松软,绒长平均31毫米。垛前的白木牌上写着:29号。等级:131。存量:28万斤。
按理说应该首先加工一级棉花,后来听说这垛棉花是留着保种的。保种棉要等到所有棉花加工完毕后才能加工。这个大垛保留时间将是最长的,他们真狡猾啊。
紧靠着29号垛的30号垛,只有半垛棉花,棉花等级与29号垛一样,也是保种棉。
30号垛没有封席,上边用两扇大篷布遮掩着。
他们携着手,穿过9号垛和8号垛之间的峡谷;跳过道路,进入19号垛和18号垛之间的幽暗通道;再一跳,进入29号垛与30号垛之间的幸福夹道。
我躲在18号垛的阴影里,看到水银灯的碧绿光芒把他们俩的脸照得像植物的绿叶,一股寒冷的腥气从我的记忆中挥发出来。他们俩相隔有一米远,脸对着脸。似乎有一层绿色的磷火在方碧玉的脸上哔哔叭叭地燃烧着,爬行着,让我纤毫毕现地看着她的睫毛她的眼睛和她眼睛里那种绝望的光芒。我为她感到悲哀起来,好像我已看到了她的尸首。
他和她相持着,把阴暗影子重叠在一起。水银灯的光芒突然抖动起来,光芒抖动,如同信号,他她扑在一起。同时扑向对方,分不清谁先谁后。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咸咸地流了一嘴。
他俩死去活来地拥抱着,痛苦的呻吟声从方碧玉的嘴里冒出来。还有李志高咻咻的喘息声。没有一句话。他们抖动着,喘息着。嘴唇相接的滋啧声像杂乱无章的音乐在29号棉花大垛的爱情峡谷里轰鸣,也在我心里轰鸣。这一阵生死搏斗般的亲吻拥抱持续了足有十分钟。后来,他们筋疲力尽地分开了。水银灯抖颤不止的光芒继续往他们身上挥洒着,从东南方向的棉花大垛上,传来一个男子凄凉、喑哑的歌唱声,如其说他在歌唱,不如说他在吼叫:
“收了工啊,吃罢了饭哪,老两口儿坐在床前……”
我知道歌唱者是我与李志高的同行——抬大篓子的弟兄们。想不到一个人的歌唱会如此宏亮,想不到凄凉冬夜里男人的歌唱会使人心灵如此感动,不管他歌唱的是什么词儿。
李志高和方碧玉怔了一下,随即又拥抱到一起。后来他们依偎着坐到30号垛的大篷布上。篷布上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是霜。后来他们解开了系在垛边铁环上固定篷布的绳子,解开了一根又一根,一共解开了六根。然后他们扯着篷布的一角,把篷布撩上去。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动作迅速、准确,不说一句话,好像两个夜间行窃的盗贼。十万斤一级棉花暴露出来,暴露在绿色的水银灯下,闪烁着模模糊糊的蓝幽幽的光辉。我嗅到了棉花苦涩的气息。感觉到了棉花垛里发散出来的潮乎乎的热气。我正要研究他们撩开篷布的意图时,两个人已经蹿到棉花上,对面跪下,急剧地把眼前的棉花挖起来,扬到身边去扬到身后去,在他们面前,很快出现了一个洞。他们的身体起伏着,胳膊晃动着,像两只挖掘巢穴的绿狐狸。扬起的棉花如一团团蓝色的朦胧火苗,冲激着水银灯抖动的光线,一团一团,又一团,他们移到洞里去了,只有那些从洞中飞出的蓝色的棉花,表示着他们还在为营造爱巢继续劳作。
棉花不再从洞中飞起了。他们站在洞里,露出肩膀之上的身体,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各自把适才挖出来的棉花往洞里扒。我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们要用棉花把自己盖起来。
现在,棉花垛上,只露着两个头颅。两个头颅那么紧密地挤在一起,时而亲嘴,时而喁喁低语。后来我想,如果他们把白色的工作帽戴在头上,遮住绿油油的头发,哪怕人走到垛边,也不会发现他们。我还想,如果猛然地看蓝汪汪的白棉花上突兀地冒出两颗燃烧着磷火的头颅,这头颅还说话,眨眼,亲嘴,那将是一幅多么恐怖的情景。
虽然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用棉花掩埋自己的过程,但当他们只余下头颅在棉花上转动时,还是有一阵彻骨的寒意迅速地流遍了我的全身。他们是人还是鬼?我自小就怕鬼,尽管科学告诉我世界上并没有鬼,但我还是怕鬼,怕到见了坟墓和松树就头皮发麻的程度。
一只绿油油的野猫在围墙上油滑地流动着,它发出阴风习习的嗥叫声,那两只眼绿得格外强烈,像电焊的火花。
这时我听到棉花垛上那颗女人头颅哭叫了一声:
“李大哥……我豁出去了……”
这颗头颅扑到那颗头颅上,在叭叭唧唧的啮咬声中,棉花在头颅下翻腾起来,蓝幽幽的白棉花像冲到礁石上的海水,翻卷着白色与蓝色混杂的浪花,两颗头在浪花里时隐时现,后来两个身体也浮起来在浪花中时隐时现,好像海水中的两条大鱼。他们的动作由慢到快,我的耳畔回响着哗啦啦的声响,当方碧玉发出一声哀鸣之后,浪潮声消失了,浪花平息了。他们的身体淹没在棉花里,只余两只头颅,后来竟连这两只头颅也沉没在棉花的海洋里……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二章 腊月初八,厂里上午放假,下午开大会。支部书记念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纵谈了国际国内形势,总结了厂里生产情况,表扬了一些人,批评了一些人。接下来厂长讲话,厂长说春节就要到了,大家要鼓干劲、争上游,创生产新纪录。厂长说眼下正加工的这批棉花是准备支援阿尔巴尼亚兄弟们的,他们是欧洲的惟一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如果这盏明灯熄灭了,欧洲就会一团漆黑。虽然他讲的话令人生疑,但很生动很活泼,我们都爱听。厂长说这批棉花很重要,一丁点儿也不能马虎,为什么要停产开会呢?就是为了提高同志们的思想认识,用最大的努力,把这批棉花加工好。这也是国家交给我们的严肃的政治任务,厂长说,为了减少棉花里的杂质,特意安装了清花机。厂长还说:
“同志们,今天是传统节日,腊月初八,为了鼓干劲,掀高潮,厂里决定,今晚上免费供应一顿腊八粥,大家放开肚皮喝,一文钱也不收,一两粮票也不要!”
我们齐声欢呼。
独臂的生活会计“泰山”说:为熬这顿腊八粥,食堂准备了大米一百斤,小米五十斤,绿豆三十斤,豇豆三十斤,豌豆三十斤,黄豆十斤,花生米三十斤,大枣二十斤,总共八样三百斤,加水十桶,用那口炼油大锅熬,保证人人喝足。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三章 傍晚时分,棉花加工厂里漾开了腊八粥的香气。我们围在那口大锅旁,拿着搪瓷碗、盆,用勺子敲打着边沿,焦急地等待着这顿不花钱的晚餐。美男子江大田穿着工作服,操着大铲子,搅拌着锅里愈来愈粘稠的粥,馋急了的人说江大田甭搅和了,凑合着喝吧,再熬就糊了锅底了。江说急什么急什么心急喝不得热粘粥。那天晚上没有风,不甚冷,为了热闹红火,电工在锅旁拉上了几个大灯泡,照得周围一片雪白。香气愈来愈浓,锅里的白蒸气滚滚上升。“铁锤子”端着一个脸盆,双眼放凶光,像一个要动手打劫的强盗。又熬了一会,江大田对支部书记和厂长说行了,可以喝了。人群嗷地一声怪叫,拥了上去,支部书记说不要挤不要抢人人有份,管饱管够。但大家还是往前挤。保卫组长孙禾斗大喊:
“再挤就开枪了!”
没人理睬他的恫吓,大家都知道抢粥喝不犯法,更犯不了死罪。厂长说:
“我来掌勺,一个个来,挤什么,发扬点风格好不好?”
谁也不听他的,都去抢勺子,一边挤一边笑一边吵一边叫,像一群蚂蚁一窝蜂。厂长差点被挤到锅里去。有人骂“铁锤子”你他妈的怎么把盆伸到锅里去了,你又洗屁股又洗脚,盆上的灰二寸厚,就这么脏乎乎地伸到锅里别人还喝不喝了。“铁锤子”已经得逞端着脸盆往外挤:
“烫着!烫着!我长眼盆不长眼,烫着谁我不管。”
“操你妈!‘铁锤子’烫坏我了!”
“哎哟娘!哎哟爹也不行。”
“铁锤子”端着半盆粥出来,一抬头正碰上支部书记愤怒的目光。“铁锤子”有些窘。支部书记说:
“老郭你几辈子没吃过饭了?正式工觉悟怎么这么差,还不如个临时工。”
李志高和方碧玉没有挤,端着碗在外边耐心等待。“铁锤子”尴尬地站着,一副受难的样子。抢到粥的开始喝,烫嘴,地吹,转着碗边喝,谁都怕喝慢了。江大田给方碧玉盛了小半碗,说盛得少喝得快,因为越少凉得越快。这真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大场面,很多平日里拿拿捏捏的姑娘这时都拼了老命,都烫得嘴里没了粘膜,都喝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喝喝喝,快喝快喝,喝慢了就被别人喝光了。锅里的稀粥依然沸腾,炉灶里大劈柴燃烧,火光熊熊,香气扑鼻。我们喝得紧张喝得高兴。九点钟,喝粥进入尾声,男的和女的,肚子都大了,像蜘蛛像葫芦,行动不便,肚子里的粥呃呃地溢上来。胀得昏头胀脑。厂长高声说:
“同志们,喝饱了没有?饱了就好。好好干活,白班的睡觉去,夜班的准备准备,今夜要创新纪录。”
第二天有人发现许莲花碑前供了一碗腊八粥。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四章 喝完腊八粥。我感到眼皮沉重,爬上铺就睡。恍恍惚惚中听到那幽会的暗号又笃笃地响起,但我实在是没力气去跟踪了。蓝幽幽的棉花在我脑海里翻腾着,在我的梦里翻腾着,李志高和方碧玉的头颅像颗绿油油的西瓜,在棉花上漂浮着。
“起……起床……该……该换班了……”冯结巴又用大枪捣门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搓掉眼睫毛上的眵目糊,穿好衣服,上中下三层铺上都有人在穿衣服,床铺嘎嘎吱吱地响着。
“李大哥,李大哥!”我喊叫着,但上铺上没人应声。
我爬到上铺一看,李志高的被子卷着。
我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一个人往7号垛走去。我知道李志高和方碧玉又到30号垛上钻洞去了。
我们同班抬大篓的伙伴王强和刘金果已经到了。刘金果在垛沟里响亮地撒尿,王强爬到垛上去往下蹬棉花。
“老李怎么还没来?”王强在垛上问我。我没有吱声,他蹬着棉花说,“他不来就不热闹了。”
135柴油机轰鸣起来,随即车间里几十台轧花机也卡嗒卡嗒地运转起来。王强和刘金果抬着一篓子棉花颠颠地朝车间跑去一边跑一边唱。我和李志高创造的“歌唱工作法”已在我们这些抬大篓子的伙伴里推广了。
半个小时后,李志高还没来。
车间主任郭麻子来了。一见就我骂:
“马成功,狗日的,你们想闹罢工是不是?”
我没有吱声。他问道:
“李志高这个狗日的呢?”
我说不知道。
郭麻子气得跺着脚骂:
“狗日的,哪里去啦?狗日的方碧玉也不见了,让老子替她当了半天班!”
初八的月亮惨淡地挂在西南方向,颜色苍白。
郭麻子喊叫:
“王强、刘金果,你们俩先往北半边抬几篓子!”
王强嘟嘟哝哝,刘金果哑着嗓子问:
“凭什么让我们替他们抬!”
郭麻子说:“再不抬轧花机就要空转了,抬吧,把他们俩的工资扣了,给你们俩补上,快抬!马成功,你给我快把李志高和方碧玉这两条浪狗找回来!”
我大声说:“我到哪里去找?”
郭麻子蛮不讲理地说:
“我不管你到哪里去找,反正我要你去把他俩找回来!”
正吵嚷着,李志高从垛后边蹿了出来,边跑边喊着:
“来啦来啦!”
郭麻子骂道:“我操你姨李志高,你耍大不要紧,可别误了我的活呀!”
李志高说:“我……我……”
郭麻子说:“少嗦少嗦,快抬棉花,赶明儿再跟你个兔崽子算帐!”
李志高对我说:“对不起你老弟,我来晚了!”
他四肢并用往棉花垛上爬去,爬到半腰哧溜一下滑下来,很狼狈地跌了个屁股蹲儿。讪讪地骂了一句:
“他妈的!”
转身又往垛上爬。这次总算爬上去了。
我一声不吭,发着狠往篓子里抱棉花。杠子一上肩,就感到非常别扭。往常杠子一上肩,我们的嘴巴就自动张开,各种油腔滑调便源源不断地流出。今天夜里我们没了歌唱的兴致。今天夜里:杠子上肩,嘴巴张开,喘气不迭,步伐凌乱,双腿拌蒜。往常我们一溜小跑,配合默契,两个人好像一个人。今天我们你扯我拉,东倒西歪。进了车间,扑通扔下篓子,满肚子没好气。抽掉杠子,刚要扳倒篓子,郭麻子喊:
“他妈的,匀开点倒!”
女工们身后已经空空荡荡,我们已经造成了生产损失。
方碧玉已站在她的位置上,今天我不想多看她。
郭麻子跟着我们的篓子跑,追着我们的屁股骂,也没法使我们加快搬运棉花的速度。今夜我们唱不出来了。我们忙得团团转,我们越抬越别扭,王强和刘金果在郭麻子的逼迫下,支援了我们五大篓子棉花,解救了一下燃眉之急。过去的陈旧幻觉今晚又栩栩如生了:几十台皮辊压花机,像一排张着大嘴的怪兽,想把我们吞食进去,使我们的骨头和皮肉分离。
杠子又上肩,别别扭扭往前摇,忽觉背后猛一沉,腰杆子嘎叭了一声。回头看到,李志高软在地上,满脸透明的汗珠。
他可怜巴巴地说:
“兄弟,我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车间哨响,二十四点,女工们拥出来,到食堂喝粥。李志高沉重地倒在垛下松软的棉花上,闭着眼睛,连呼吸声都没有,满脸冷汗,像具僵尸。我也感到空前的疲倦,受挫的脊椎隐隐作痛,一头栽到棉花上,闭上眼,眼前绿油油,那棉花翻卷犹如蓝色浪潮的景象,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感到棉花里包含着的蓝色汗液和天上降下来的蓝色冰霜正缓缓地滋入我的体内,损害着我的健康,我清楚地知道应该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最好到食堂里去喝上碗玉米糊糊,用柴油机排出的热水洗把脸,咬牙,瞪眼,干完后半夜6小时,然后钻到被窝里,一觉睡到天黑。但我的身体动不了,我的所有的想法都凝聚在大脑深处那一点空间里,好像凝聚在一大块岩石中的一个透明的气泡。我知道如果这个气泡一旦破裂,我就会永远地睡去。我听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我的肉体已经沉沉入睡。
车间里哨子响,柴油机又轰鸣起来,这些声音似乎真实似乎幻想,很远很远很远……很细很细很细……郭麻子死劲儿踢着我,也不会不踢李志高。头脑深处那一点光明渐渐地扩大,驱赶着沉重驱赶着黑暗驱赶着寒冷。我睁开眼,看到团团簇簇蓝色的棉花在寒星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终于爬了起来,李志高也爬了起来。
郭麻子的怒骂把树上夜宿的麻雀都惊动了,它们扑棱棱飞起,像几块黑石头,滑到棉花加工厂外那广大的黑暗中去了。
郭麻子监督着我们,甚至动手帮我们往篓子里装棉花,感动得我够呛。
杠子一上肩,我的腰椎一阵奇痛。我肩膀一歪,杠子滑下,刚刚离地的大篓子又沉重地落在地上,李志高像一堆肉,软在篓子后。
“他娘的,这是昨弄的?”郭麻子说,“昨夜还是一对生龙活虎,今夜就成了松包软蛋?睡大了?闯老婆门子了?搞破鞋了?他娘的,你们还干不干了?”
李志高哭丧着脸,棉花的蓝色光芒辉映着他脸上的粒粒冷汗。他说:
“郭主任……我们俩……犯了乏……”
“我不管你怎么着,反正你们俩用头拱也得把棉花给我拱到车间里去!”郭麻子风风火火地跑回了车间。
李志高低声说:“马成功,好兄弟,我和她的事无论瞒得了谁也瞒不了你。我知道你喜欢她,我跟她好了,你心里不痛快。咱兄弟俩情同手足,不要为个女人伤害了感情,天下好女人多如细砂,待几年等你长大了,大哥我保证帮你找个胜过方碧玉五十倍的姑娘给你做媳妇!”
他这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融融的,满肚皮的怨恨顿时消解,我说:
“李大哥,只有你才配方碧玉,我不配。”
“别说傻话了,咱死了也要把这台戏唱下去,惹急了郭麻子,我跟方碧玉都要倒霉。”他羞愧地说:“你担待点,我跟她闹那事闹得凶了,腿酸胳膊疼……”
他把隐秘告诉了我,不但没激起我的嫉妒,反而使我心情舒畅,我说:
“李大哥,装篓的活我包了,你只管抬就行!”
“一块干。”他说。
我把腰带煞进去两扣,往手里啐口唾沫,伸开胳膊,如狼似虎,扑向那些一团团、一摊摊、仿佛由无数只蓝幽幽的眼睛积聚成的棉花群体。它们像海绵像橡胶像盘蛇像浮游在海洋中的海蜇皮,我搂抱住它们时,全身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前一片绿,喉咙里味道腥甜,但我咬牙发狠搂抱它们,在一个瞬间里,我觉得搂抱棉花的感觉也就是搂抱方碧玉的感觉……
抬着它们向车间奔跑,像抬着一篓阴冷的蓝蛇,它们在篓里鸣叫着,纠缠着,令我脊背阴凉,为了逃避它们,我必须快跑。
对棉花的厌恶和恐怖恶性地提高了我们的工作效率,为了躲避它们,我必须用最快、最狠、最准的动作把它们搂抱起来,把它们投进竹篓。在车间里,踩着它们我感到它们在蠕动,这感觉逼着我快跑,大步快跑,让脚板尽快踩到坚实的土地。为了甩开,必须接触;为了逃避,必须进入。这个夜晚是蓝幽幽的夜晚,是我与这可怕的棉花生死搏斗的夜晚,我没有疲倦,没有痛楚,只有阴冷、粘腻、蠕动的逼迫与追击和我的反击与进逼。
凌晨四时,那些蓝色的、唧唧的东西已经在女工们身左身右成为峻岭,紧靠墙壁外有一线路。最后一篓子抬进来时已无法行走,我们拖着它们沉重粘腻,脚踩着它们沉重粘腻,腿陷在它们里的沉重粘腻,最后在顶峰上把它们倒出来,依然沉重粘腻。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腻中的姑娘们:蓝幽幽的光芒中,她们帽子蓝幽幽,口罩蓝幽幽,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们金黄色的神秘眼睛、粉红色的怪异耳朵,和那些像鲜红菊花瓣儿一样点点划划频繁舞动着的手指……我忽然觉得,这些女人已经和棉花融为一体,她们的头颅是棉花的头颅,她们的肢体是橡胶是海绵是盘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里的海蜇皮……
这时,在我们身后响起郭麻子的胜过嘉奖的大骂:
“你们这两个王八羔子,想把我埋在棉花里憋死吗?”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五章 早就留了心的孙禾斗和“铁锤子”,终于把李志高和方碧玉从棉花垛里抓出来了。抓贼拿脏,抓奸拿双,方碧玉和李志高只穿着小衣裳站在办公室里发抖。孙禾斗端着那杆老掉了牙的破大枪,时而指着方,时而指着李,指方的机会比指李的机会多。他的两只眼珠子像耗子一样往方碧玉身上乱钻。孙说:
“看你们还跑!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
“铁锤子”大喊大叫:“书记呢?厂长呢?快来看看你们培养的模范人物!”
又跑到男女宿舍门口大声吼:
“来呀,看腚的啦,白看不要钱。”
当时正是晚上十点多钟,我正在床铺上似睡非睡,李、方敲墙相约而出我知道,所以“铁锤子”一吼我就知道他们的事发了。宿舍里炸了营,都想看热闹看稀罕,便提着裤子趿拉着鞋蹿出来,围在办公室门口。说什么的都有。孙红花等几个干部女儿,骂方碧玉破鞋,骂李志高流氓。李志高垂着头,方碧玉却渐渐昂起头。“铁锤子”抱着李、方的裤子,得意洋洋地对人们宣讲:
“我早就看出这两个家伙眉来眼去的不地道。我和孙禾斗跟踪了好久,滑得像泥鳅一样,三转两转就没了影。这俩家伙,打起地道战来了,在30号垛那儿挖了一个秘密地道,一直钻到垛中间里去,暖暖和和的,真会找地方。”
这时候,正在小伙房里喝酒的书记和厂长闻讯起来,都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屋里情景,两人都愣了。“铁锤子”把怀里抱的衣裳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说:
“二位领导,看看吧!”
厂长一拍桌子,说:
“胡闹!”
也不知他是说“铁锤子”和孙禾斗胡闹,还是说李志高和方碧玉胡闹。
支部书记对门外的人说:
“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回去!”
支部书记关上门,说:
“穿上衣服穿上衣服。”
我们都趴在窗上看。李志高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方碧玉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穿完了衣服还对着人笑。
“你还有脸笑!你们干这种事,对得起爹娘吗?”厂长拍着桌子说。
“我豁出去了。”方碧玉说。
“电流”在窗外说:
“听听,真不要脸!”
支书拉开门,十分生气地说:
“回去,都回去!”
往宿舍里走。我感到很难过,很压抑,心中莫名地产生了对“电流”的仇恨。趁着黑暗,摸起一块半头砖,掷到她的腰上。
“电流”哇啦一声叫,紧接着哭,但没人理睬她。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六章 当夜里,李志高和方碧玉没有上班,方碧玉的位置找了一个女工顶替。我跟李志高的大篓子由另外两个男工抬。我被分配到清花机上。这活儿很累,很脏,要用铁叉子把棉花拨到清花机里。所谓清花机,实际上就是一个大铁皮壳里装上一只缀满手指那么粗、筷子那么长的铁齿大滚筒,用一台功率很大的电动机拉着,一转起来轰隆隆响,像威力巨大的坦克车。我对这玩意有点发怵,生怕一不小心被卷进去,吐出来就是一堆杂碎。
挑着抱着拨着这些蓝色的精怪棉花,我挂念着李志高与方碧玉。我的心情挺复杂的,因为我从心里喜欢方碧玉。他们俩的头颅漂浮在棉花中的情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恨透了“铁锤子”这个王八蛋。
厂里会不会把李志高和方碧玉开除呢?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七章 厂里没开除方碧玉,也没开除李志高,只是给他们调换了工作。李调到维修车间红炉组抡大锤打铁,方调到食堂里烧火、挑水。大家都说他们因祸得福,因为这两件差事都比他们原先的活儿轻松,而且不用上夜班。
据说支部书记把孙禾斗和“铁锤子”骂了一顿,骂他们不懂政策。
“铁锤子”眨巴着眼骂:
“他娘的,厂里保护破鞋流氓,这是谁的天下?”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八章 中午开饭时,我们村支部书记和他儿子国忠良带着几位精壮的民兵,拿着棍子、绳子闯了进来。国支书站在伙房外边,双手叉着腰,气汹汹地说:
“去,把那个骚狐狸揪出来!”
国忠良满脸赤红,喃喃着:
“爹……算了吧……”
“窝囊废!要你有什么用?”国支书骂道。
“你们去!”国支书命令民兵。
民兵们面有难色,互相看着。
国支书很生气地说:
“看什么?去呀,出了事我兜着!”
临时工有不言语的,有靠边看热闹的,“电流”她们欢欣鼓舞。我缩在人堆里不敢伸头。
几个民兵拿着棍子要往伙房里闯。
美男子江大田挺着胸脯站在门口,大声说:
“你们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是谁?我找我的儿媳妇,你管得着吗?”国支书靠上来,蛮横地说,然后又对民兵们下令,“进去,抓她出来!”
江大田亮出两把菜刀,一手攥一把,堵在门口,说:
“我看看你们哪个敢进?!”
国支书说:“给我先把这个小子拿下!”
几个民兵提个棍子凑上去。
厂支部书记来了,说:
“光天化日,闹起土匪来了!”
国支书说:“你放屁!”
厂支部书记说:“原来是你?这里是国家的工厂,不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把你那些威风找块棉花絮包包搁起来!”
国支书说:“什么国家工厂,是妓女院!”
厂支部书记说:“滚!你再闹我就给县里打电话。”
国支书说:“你把我吓出一舌头汗水!先把这个老混蛋抓起来!”
孙禾斗领着几个警卫提着大枪跑来。跑来,站定,拉着枪栓,吼:
“谁敢动俺书记一根汗毛,就打他个透气窟窿!”
方碧玉从江大田身后挤出来,说: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走吧!”
有人说:“方碧玉会武术!打他个四仰八叉!”
国支书冷冷地说:“你干的好事!”
方碧玉说:“是干了!”
国忠良说:“碧玉,你跟我回去吧,咱成亲,过日子。”
方碧玉说:“你晚了,我已经和别人困了觉了。”
国忠良呜呜地哭起来,哭着用拳头捶自己的头。
国支书骂道:“窝囊废!打,打死她,爹再给你找个好的!”
国忠良说:“爹,她……我不打……”
国支书说:“你不是我的种,早知你这么窝囊,还不如一生下来时放尿罐里淹死你……”
方碧玉说:“国忠良,你打吧!”
她把头伸到他的面前。
国忠良捂着头蹲下,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国支书从民兵手里夺过一条棍子,一棍打到方碧玉的腰上。她一声没吭,摇摇晃晃地跌倒了。
国支书扔下棍气咻咻走了。
国忠良也被民兵拖走了。
好多人说这个大个子男人真窝囊。
江大田把方碧玉扶起来。
江大田喊:“李志高!李志高到哪里去了?”
白棉花最新章节:第二十九章 我去找李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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