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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泡沫_亦舒长篇小说

_5 赤舒(现代)
  占姆士对我说:"宝琳,我立即会来看你,有需要的话,告诉梵妮莎,你可以相信她。"
  他说完这话,也不多留,急急就走了。
  我非常彷徨,静默地坐在一张丝绒沙发上。
  梵妮莎倒给我一杯酒,我接住。
  她说:"喝杯雪莱酒,你会好过一点。"
  干了一杯酒,窝才有心思打量梵妮莎所住的公寓:真正装修得美奂美轮,全部巴洛克式设计,饰金装银,水晶吊灯,欧洲十八世纪家具,琳琅的小摆设,一架黑漆镶螺钿的大屏风前是酒柜,玻璃瓶子中装着琥珀色的酒,在阳光中映到丝绒墙纸上去。因为公寓房子到底比较狭小,那么多精美华丽的东西挤在一起,显得不真实,象是舞台的布景,古怪得可爱。
  梵妮莎放下酒杯,笑了,"都以为这是我主意,将屋子打扮成这样,而实则上是菲腊的品味,如果你去过他们的'家'参观,你会发觉他们那里更象旧货摊古董店,几百年前祖宗留下来的杂物与规矩,无论管不管用,都堆山积海的搁在那里,他们有的是地方,有的是遗产,啊,真可怕。"
  我耸然动容。
  梵妮莎说下去:"菲腊是皇位第十八位承继人,你的占姆士是真命天子,宝琳,我真同情你——我的日子已经够难过,不知受过多少委曲,何况是你。"
  我不响,只是苦笑。
  "听占姆士说,他用直升机把你载回来?这简直跟打仗差不多了呢,"梵妮莎笑,"于是你感动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相信他对我使了真感情。"我说。
  梵妮莎问:"你累了吗?要不要来看你的睡房?"
  我摇摇头,"我不累,请陪我说话,请求你。"
  "你心中惊怕?"梵妮莎问我。
  我又点点头。
  "占姆士对你好不好?"她问。
  "我不知道,他需我陪伴他,但是我们又没有时间,开头是很美妙,那时候——"
  梵妮莎接上去,"那时候你不知道他是占姆士皇太子。"她洞悉一切,她是过来人。
  "那时候我们尽情玩耍调笑谈天,正如一般情侣,享受很高,现在……现在你追我躲,前无去路,后有来兵,因不知事情如何结局,我俩十分悲哀。"
  梵妮莎轻轻说:"下个月他要结婚了。"
  "是。"
  "占姆士叫我令你开心。"她说道。
  "谢谢你。"我将杯中的雪莱酒一饮而尽。
  梵妮莎坐到我身边来。
  梵妮莎的神情就象一只猫,那种汲汲的呼吸,洋妇特有的体臭,她也不例外,一应俱有,长长的睫毛一开一合,犹如两只小小的粉蝶,我迷茫了,象做梦一般,也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身不由己的尚要做下去,现在握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女人与我有同样的命运,伊坚持要照顾我。
  但我情愿此刻在我身边的是大姐,我多么需要她的一双耳朵,她只要温言替我解释几句,我便有无限的窝心。
  梵妮莎说:"占姆士叮嘱我,叫我令你不可与任何人接触。"说得很温柔,但语气太权威了。
  我不言语。
  "宝琳,我与你,也可以说是在一只船上,我们做人呢还是小心点好,皇后陛下是一个精明厉害的角色,占姆士这次也真的为你犯了天条,"她非常诚恳,"我也不知为什么要帮着你们对付她,也是因为夙仇,想对她还击,然而爱是无罪的,别太悲观,宝琳,占姆士会抽空来看你。"
  她喝许多的酒,但是酒量奇好,一只维持清醒,她斜斜倚靠在一张织锦贵妃榻上,金发如一道瀑布般洒下,即使伊是个掘金女,相信有不少大亨会甘心情愿奉献,那边的人对她估价也太低了。
  她终于放下水晶酒杯。
  我问她:"值得吗?这一切值得吗?"问得无头无绪,但相信她会明白。
  她收敛了豪放的笑容,碧绿的双眼沉了一沉,良久她都说不出来。
  她开始在阴沉的会客室内踱步,黑色的礼服使她添增了不少古典美,整个人与装修配合得天衣无缝,象是一幅宫庭画。
  我提心吊胆地等着她的回复。
  她终于转过头来,反问我:"你爱占姆士吗?"
  我说:"我为这一切已经冲昏了头脑,我哪能定下神来问自己……你是否爱上了这个人?"
  "答得好,但我想,占姆士是爱你的?"她又问。
  我悲哀的答:"你收留我作报夙仇的工具,而占姆士,他利用我争取自由。"
  梵妮莎大笑起来,但那笑声中充满哀怨,我听得惶恐,站了起来。
  她握住我的手,"宝琳,你比我聪明,我被菲腊追求的时候,因过分相信自己的美貌与魅力,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宝琳,菲腊厌倦皇室生涯,到今日我发觉我不过是他逃脱那个环境的籍口,我背着一身的罪名,有苦自知。"
  我怔怔的看着她。
  "让我们希望占姆士不一样的。"她苦涩的说。
  "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问:"他可是真的大马球去了?"
  "他去排练大婚典礼。"梵妮莎坦言说:"他的母亲在那里监视着。"
  我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梵妮莎诧异的说:"等他吗,想所有的情妇一般,等。"
  我至为震惊,良久不能说话。
  梵妮莎觉得不忍,连忙安慰我,"占姆士会善待你,他们都是大好的情人。"
  我也只好笑了。普通人再浪漫,也不会出动直升机来把女朋友带回头。
  梵妮莎再倒给我一杯酒,说:"干杯。"
  "干杯。"我说。
  那夜我躺在舒适的客房中,睡到半夜,还是不能决定是否要做一个逃兵。
  玛丽皇后陛下应当比我更尴尬吧,这是我唯一的快感。
  第二天清晨,梵妮莎亲自为我捧早餐进来,还有一大束红玫瑰。
  "亲爱的,"她坐在我的床头,"占姆士送花来。"她穿着桃子色的露胸缎长袍,简直是性感女神的化身。
  我说:"我是乡下人,非得刷了牙才能吃东西。"顺手摊开报纸,头一版便看到占姆士的照片。
  梵妮莎连忙抢过报纸,她说:"占姆士真人比上照好看。"
  我默然,注视他照片身边的那个人。
  "来,起床打扮打扮,在巴黎,如果不是从早玩到晚,简直辜负了好春光。"
  我掀开真丝被起床。
  "我介绍你见菲腊,"梵妮莎愉快的说:"他是个可人儿,你会喜欢他,他的一管鼻子长得跟占姆士一模一样。"
  我披上袍子,觉得自己简直与梵妮莎混得成一家人了。
  菲腊也不过只比占姆士大两岁,他比占姆士更加公子哥儿,且少了那份老成,他过来吻我的脸颊,又吻梵妮莎。
  他闲闲的态度使人以为他认识我已有一段日子。
  他说:"占姆士最近风头劲得很哪。"
  梵妮莎说:"你这个讨厌的人,离了那边,又舍不得那边,若不是他们天天伸长脖子等我俩分手,我早去跟了阿拉伯油王了。"
  一早便打情骂俏,很有生活情趣的样子。我只是转动着茶杯杯子,不发一语。
  菲腊凝视我,"他们东方人的眼睛,阴沉沉的,里面仿佛有三千年的历史,再也看不透瞧不明白的。"
  我抬起眼睛,仍然沉默,在遇见占姆士之前,我不过是一个活泼的平凡的职业女性,现在我已成了半个传奇女人。女人的时价朝晚不同,视她们身边男人的身份贵贱而定。
  菲腊说:"宝琳,你不用紧张,日子久了,你会发觉,我们跟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一样为琐事担心,一般的举债渡日,贪图享受,举例我本人来说,实在跟市面上的二流子毫无分别。"
  菲腊吐吐舌头,"我们两个在巴黎的名誉坏透坏透,但人们仍然敷衍我们……虚伪的大千世界。"
  我明白,这些人是害怕菲腊会忽然得势。在香港,放太子帐的人也多着。
  下午梵妮莎陪我去买衣服。在著名的时装屋内,模特儿穿着最新的时装在厅堂中卫少数的顾客表演,梵妮莎兴奋地指指点点,向我推荐,其实她不知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
  英俊潇洒的时装设计师来到梵妮莎身边,她与他耳语,瞧他们的眼神,就知道在议论我,我一笑置之,既来之则安之,乐得增广见识了。
  那位象电影明星般的设计师立刻对我另眼相看,蹲在我身边为我解释:"这件金黄的羊皮迷你裙是最新的,用途广泛,适合夜间也适合日用,柏隆玛毕加索有一件。"
  梵妮莎在一旁听了便讪笑:"她穿了我们也得跟着穿?她爹穿过又不同。"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设计师知道说错了,很嗲的推梵妮莎一下,我这个人的小家子气露了出落,看不惯,顿时皱皱眉毛,梵妮莎看到了,便建议去吃茶。
  我已觉得百般无聊,这种生活完全不适合我——漫无目的,吊儿郎当,在一个陌生城市中,举目无亲的糜烂下去……
  菲腊见到了我,立刻知道我不开心,很知趣的问:"思家吗?"跟着说了许多笑话。
  他们如此哄着我,也不外是因为占姆士的缘故。
  我勉强笑道:"你们的食谱仿佛只包括鱼子酱与三文鱼及香槟。"
  梵妮莎笑说:"伊想念杂碎及咕噜肉呢。"
  侍者将菲腊请了过去听电话,菲腊匆匆回来跟我说:"宝琳,占姆士来了,你快跟我走。"
  "叫他来这里。"我抬起眼说。
  菲腊先一怔,显得不耐烦,随即按捺这性子轻轻跟我说:"他不方便露脸,你总得多多体谅他。"
  我无言,因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跟了他去。
  梵妮莎笑吟吟地,"菲腊,别让她勾引你呵。"
  虽是笑话,我觉得非常刻薄,心中不悦。
  占姆士在公寓等我,我已有太多的话要对他说。
  菲腊知情识趣的退开,临走之前向我们眨眨眼。
  我发牢骚,"你的表兄象一名龟公,他手下的红牌亚姑是梵妮莎,现在几乎要把我也收入麾下,编一部应召的名册。"
  占姆士骇笑,一边轻轻掌掴我的面孔,"你这张嘴。"
  "我不想与他们在一起,"我闷闷不乐。
  "且慢诉苦,先让我看清楚你。"他握住我肩膀。
  我看着他的栗色头发,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头,他苦笑。
  "你母亲可好?"我问。
  "她几乎扼杀我。"
  "不是我?"
  "她是个黑白分明的女人。"占姆士笑,"冤有头债有主。"
  "你呢,你的马球比赛克顺利?"我客气的问。
  "尚可。"他双手绕在背后。
  "听说你是世界十名好手之一呢。"越来越陌生。
  "我们为何说些这种话?"占姆士苦恼地反问。
  我轻轻问:"我们应当说些什么?"
  "宝琳,让我们开开心,渡过这两天。"他恳求说。
  "你有两天假期吗?"我问:"那两天之后呢?"
  "宝琳——"他转过身子,我对他那寂寞的背影至为熟悉。
  我心软了,"占姆士,我陪你至你大婚,好不好?"
  "好。"
  占姆士转过身子来,"现在连我未婚妻都知道这件事了,有没有大婚这件事尚不知道呢。"
  我瞠目,"可是纪念品都出来了……瓷碟、金币、邮票……你不结这个婚怎么行?"
  占姆士也瞪着我,"你们仿佛都忘了一件事,我是新郎,这是我的婚礼,我不爱去就不去。"
  "我的天。"
  我张大了嘴,这个祸闯大了。
  "我已经告诉她,我不爱她。"
  "她是谁?是你母亲,还是未婚妻?"
  "比亚翠斯女勋爵。"他冷静的说。
  "天。"
  "别担心,她也并不爱我,我们是纯粹被撮合的一对,伊听了并没有伤感,只是激动生气,伊只是问我,你是否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面色惨淡地坐在一角。
  "比亚翠斯只有十九岁,她尚有许多事不明白。"占姆士说:"但她也并没有跑到我母亲面前去哭诉,她是一个有教养得好女孩子,我对她深感歉意。"
  "占姆士,你真正需要得是什么?是自由,还是我?"我问他。
  "两者,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
  "占姆士,你有没有看过超人电影?你听我说完,别不耐烦——我并没有把话题扯远,在那部电影中,超人为了爱情,发放弃他的异能,做一个普通人,可是失去武功之后,他彷徨失措,不能适应,终于他回去寻找他大能的父,恢复本来的身份。这个教训太大了。占姆士,我知道你很烦躁,甚至有时候,心情不佳,事事受牵制的时候,你真心情愿放弃皇太子的地位,但是你可曾静心问过自己,你离得开你父母吗?"
  他大声斥责我,"我千辛万苦抽搐两天时间,并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我的声音也拔高,"无论你喜不喜欢,你最好听完这篇演词,阁下。"
  "我们已为这个问题争吵太多次数了。"
  "那皆因为你不肯面对现实。"
  "我走了出来,你会接受我?"他喝问:"你跟牢我,难道不多多少少因为我是皇太子?"
  "说得好,"我喝采,"如果你是个普通洋人,你以为我会跟你来不了来与高级交际花混成一堆吗?"
  他脸色铁青,"马宝琳,我佩服你。"
  我大声说:"你要人对你说坦白的话,我就是那个丑人,事情拆穿了,不过如此,两个身份地位家世不同的人在一起,根本没有幸福,菲腊与梵妮莎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最清楚,他们并不是神仙眷属,那只是小报编来唬人的故事,菲腊连腕表都是镀金的假货,你以为我没看到?你让我做第二个梵妮莎,我不是女伶,我办不到。"
  占姆士一伸手,将房中那瓶花扫到地上。
  我怔怔的看牢他,他并未见得爱上我,但是天杀的,我却爱上他。
 
第七章
  我知道,因为我开始对他说真话,我开始伤心,开始在乎。
  有人敲房门,是菲腊推门进来,他其实一直在门外窃听,如今进来做和事佬。
  不知如何,我忽然觉得菲腊的金发油腻,蓝眼睛再努力也象毛玻璃般毫无神采,但是还那么毫无目的的打扮着,没落贵族的凄凉袭胸而来,他与梵妮莎只适合在夜间出现,白天在阳光的透视下,只觉千疮百孔,完全不象真实世界里的人,只象落魄戏班子里的男女主角。
  想到占姆士离家出走,不久也会变成这样,临老靠一本回忆录渡日,我不禁悲从中来,顿时退后两步。菲腊却还陪着笑问:"别吵别吵,春宵苦短,你们还吵架?将来是要后悔的。"
  占姆士撕破了脸,他不理菲腊,一迳问我:"你以为我能走到哪里去,凭一张历史系的学士文凭能去到哪里?"
  我说:"可以象我的未婚夫一样,在中学教书,自给自足,可惜你没有这个勇气。"
  菲腊见我这样侮辱他,苍白了面孔,掩住嘴说:"呵,宝琳,小心。"
  "我不必小心。"我转头对菲腊说:"因为我对他五所求,我不求他的金钱名望,亦不求他的时间。"
  占姆士紧握着右手的拳头,看牢我。
  "我要走了。"我说:"我想回家。"
  似的,即使对牢奥哈拉,与他再来一场职位争夺战,也强过在这里流落,名不正言不顺。
  "我要回家结婚。"我说。
  "我不准你走。"占姆士说。
  我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菲腊喃喃道:"天呵天。"
  我说:"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没收你的护照。"
  "占姆士,别幼稚好不好?"我直视他,"理智一点。"
  "我不会让你走。"他握紧着拳头。
  "如果在我鼻子上揍一拳会令你好过一点,请那么做,"我说:"但我走是走定了。"
  菲腊说:"不来,发脾气管发脾气,他倒是是皇太子。"
  菲腊这个人完全是说不通的,我径自回房收拾行李。
  菲腊跟进来,"你是要威胁他,是不是?你是要逼他离开家庭,是不是?"他在一边苦口婆心的劝我,"他离了家,什么也没有,你也跟着失去一切,你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看我这个'榜样',我现在只余一个名衔与一个空壳子。"
  我深深叹一口气,"菲腊,我多谢你的好意,我们两个人的事,由我们自己解决,好不好?你不用插手。"
  "哟,"他说:"狗咬吕洞宾了。"
  "如果我再在这里混下去,我真的会变成一条叭儿狗。"
  菲腊被我抢白,退在一边,说不出话来,脸上阴沉得很。
  占姆士进来,他对菲腊说:"宝琳不是想威胁我。"
  我心里不知哪里牵动,有一丝绞痛,到底是他尚明白我。
  菲腊赌气地走了。他重重关上公寓大门,这会子真的放弃了。
  我扶着占姆士的双肩,跟他说:"占姆士,我不想你离开父母,我亦不想与你混下去,我太明白情妇的生涯,再过一阵子,或许你会把握嫁掉来掩人耳目,但始终我们会藕断丝连……太丑恶了……占姆士,我们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开始,记得吗?史篾夫先生?"我微笑,"现在让我默默的走,或许可以留同样美丽的回忆。"
  占姆士双眼发红,"我看电影,无论戏多坏,都要等到终场。"
  "咱们中国人讲究抽身要早,"我说:"占姆士,到曲终人散,脂残粉污,一塌糊涂的时候才放手,又有什么好处?"
  "你如此就走了,我一辈子也不甘心。"
  我苦笑,"要令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甘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不甘心的应当是我。
  "如果你决定留下来,我会安排你的前程。"
  我问:"安排我与梵妮莎同住?我知道留下来也不是太大的难题,贵国皇太子哪个没有情妇?只要那女人乖乖地不出声,一切真不是稀奇事,但我真的情愿回家。"
  "家有什么在等你?"占姆士问。我拒绝作答。
  "你说你会陪我,直到我结婚那一日。"占姆士说。
  我一边摺衣服一边说:"我真后悔说了那么痴心的话。"
  占姆士坐下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合上箱子,"至少让我搬到酒店去住。"
  "怎么回事?你不喜欢梵妮莎?"他问。
  "坦白的说,我尚未沦落到她那个地步。"
  "你有偏见,宝琳,你象我母亲,一听到女伶两个字头就痛。"
  "伊现在听到'中国女'三个字,尊头恐怕更成顽疾。"我陪笑,"自然这一切千错万错,也不会是占姆士太子的错。"
  "宝琳,任你嘻笑怒骂——"
  这时候梵妮莎一阵风似的吹进来,一边嚷:"怎么了,怎么了?中国娃娃跟太子吵架?大家先坐下来吃杯茶,有事慢慢说——来人哪,准备蜜糖与薄荷茶——有什么大不了得事儿呢,人生弹指间即逝,至紧要是及时行乐,宝琳,占姆士,快快亲吻原谅对方,记住,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玛丽皇后,而是无情的时间。"
  她那似是而非的这里令我无措,又不便发作,梵妮莎有梵妮莎的一套。
  "啊唷,"她摔一摔金发,眯着眼睛说下去,"你们这一吵,岂非乐坏了比亚翠斯女勋爵?我与她虽没世仇,奈何我好打不平,她算老几,不外是懂得投胎哩,一出世就算定是太子妃的命,我不信这个邪,是不是,占姆士?"她向占姆士抛一个眼风。
  我看在眼内,梵妮莎那女戏子的浑身解数完全使将出来了。这么美丽的女人,这么伧俗的举止谈吐,我深深惋惜。
  占姆士没有回答,可知梵妮莎已说到他心坎里去,梵妮莎深谙攻心之术。
  但我淡淡的说:"懂得投胎,才是至大的学问呢。"
  梵妮莎诧异了,她心中一定在想:这黄皮肤女人,好不难缠。
  下人在这个时候送了茶来,银制的茶具盛在银盘上,银盘搁在银车上,累累赘赘地推出来,煞有介事,不过是吃口茶而已,也这般装模作样,真令人恨恶,茶壶柄太烫手,茶不够浓,牛奶不够新鲜……一切都是有姿势,无实际,象足了占姆士这个人,但不知为什么,我为同样的原因而爱怜他。
  我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为我吃了苦,我叹口气。
  梵妮莎上阵来把我们敷衍得密不通风。
  不过我情愿自己是在家里,我怀念父母亲留给我那间窗明几净的小公寓。
  在这里,连台灯都是镀金柄上的一朵玫瑰花,光线幽暗,不知是为了遮丑还是遮皱纹,我无言。
  又一次的被占姆士留住,我并不是坚强的女性,也没有再坚持搬住酒店。
  我一行四人前往法属维特的碧绿海岸游玩。
  白衣白裤的占姆士站在海风中确有一种贵族的幽怨及骄傲。
  我们拾了一只网线袋的贝壳,又丢回水中。
  梵妮莎把一只骨螺贴进耳朵,格格地笑,说道:"我没听到海浪声,但我听到沉重呼吸及不能复述的猥琐语。"
  占姆士与我坐在沙上,他说:"梵妮莎对我们来说,真是一项刺激,菲腊就是如此被吸引的。"
  "我呢?"我轻问。
  "你不一样,你是我的爱。"他吻我的手。
  "难道不是因为我粗鲁不文,给你新鲜的感觉?"
  "谁敢说你象梵妮莎?"他说。
  我看住海的尽头,浪花连着天,我想家,我真的无穷无尽地想着家。我想回到我所熟悉的城市,坐在惯坐的咖啡室,把大姐找出来,问她什么洋行在聘什么人。
  我脸上必然已露出寂寞的深色,我不过是一株小草,一点点泥土露水,就能生长得健康活泼。人鱼公主不知有否后悔,但嫦娥是必然厌倦了月宫中的生活。
  占姆士说:"我想念那个敢做敢为、无忧无虑的马宝琳小姐。"
  "我可是凋谢了?"
  他没有回答。
  晚间我们去跳舞,在夜总会遇见无数著名人士:明星、过气政客、过期交际花……我以看马戏团的眼光览阅他们的脸,他们对我也同样的好奇。
  一位浓妆的东方女子穿得美央美轮,栽无穷的纱边及缎带点缀下,走过来向菲腊与梵妮莎打招呼。她很老了,穿的衣服比她的年龄差了十五年,脖子上数百卡钻闪闪生光,然而感觉上如假珠宝一般,她凑近来观察我,忽然之间我想到她双眼必然一迳老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见我笑,也只好笑,那张整过容的脸的五官在一笑之下原形毕露,被拉扯得近乎畸形,我连悲哀的心情都没有了,在闻名不如见面的压力下,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个矮且瘦的老东方女人有什么美态,一点也不觉得。
  她亲昵地用法文问我:"据说你是中国人?"
  我用法文说:"我不会说法文。"
  "可是亲爱的,你必需要学习。"她兴致勃勃的教导我。
  "等我住定了,我会尽快学。"我礼貌地答。
  "你住哪儿?"她在探听秘密。
  "还有哪儿?"我和蔼的答:"当然是仙德瑞拉的堡垒里。"
  她似乎很欣赏我这类幽默感,对我更加表示兴趣,"如今好了,我有伴了,"故作天真地拍着掌,"大家东方人有个照顾。"
  我浑身起着鸡皮疙瘩,我保证她有五十岁,这就是超龄情妇们的下场?
  她悄悄与我说知心话:"如今我们的地位也提高了。"满足的笑一笑。
  "啊。"我点点头,然而我阅报知道,她那个西班牙老伯爵并不肯娶她。
  "你身上这件衣服是最近在狄奥屋购买的吧。"她打量着我。
  我不想作答,拉了菲腊跳舞。摄影记者开始对牢我们"卡察卡察"的拍照。我跟菲腊说:"占姆士会尴尬的,我们走吧。"
  "亲爱的,你对他产生了真感情,你好替他着想呢。"
  对于他们称呼每个人为"亲爱的",我亦接受不了。
  一晃眼间,丝绒沙发上已不见了占姆士,我急急撇下菲腊去找他。
  人头涌涌,好不容易寻到他的影踪,已急出一身汗,他躲在夜总会门口的喷水池旁吸烟。
  我轻笑道:"别忘了你是不吸烟的。"
  他转头,见是我,松口气,"我见你玩得很高兴,便出来走走,里面太热闹了。"
  真的,推门关门间,都有音乐传出来,清晰可闻。
  我说:"占姆士,让我们在花园起舞,这里没有人拍照片。"
  "好。"他笑了。
  我们轻搂在一起跳了一支华尔兹,我哼着那首歌曲,在这一刻,我仍是快乐的,世事孰真孰假,根本难以分辨,何必过分认真。
  音乐近尾声时淅淅下起雨来,我们躲在棕榈树下,一下子就成了落汤鸡。
  我咯咯的笑。
  身上的晚装料子极薄,淋了雨,贴在身上,象一层薄膜。
  占姆士说:"你身子淡薄,你会得病的。"
  我笑:"无端端地咒我病。"
  "要不要回去?"
  "散散步再说。"
  雨点相当大,但零零落落,象极了香港的分龙雨。那时上班,常常这样子一阵雨就毁了人的化妆发型衣服,好不懊恼。
  现在环境不一样,我大可以爱上这个雨,何止是雨,还能爱花爱红呢,我叹口气。
  "以前你是不叹气的。"占姆士说。
  我拉拉他湿漉漉的领花,"因为以前叹息也无人听见。"
  他笑笑。这么好脾气的男人,又这么体贴,我暗暗想,若果他只是银行大班,我嫁他也是值得的。
  他有一种史提芬所没有的温婉。老史这个人,象铁板神算,一是一,二是二,吃不消他。
  我拉着占姆士的手散步会旅舍,雨早停了,凉风飕飕,衣服半干。
  占姆士说:"多少人回头来看你,宝琳,你是个女神。"
  我笑:"即使是个女神,也因为你提升我的缘故,那时朝九晚五地苦坐写字楼,谁也不会多向我看一眼,一千个马宝琳,有啥子稀奇。"那时格于环境,我掷地有金石之声。
  现在罢工在野,整个人流利活泼起来,又有一般黑市女人的幽怨,自然活泼新鲜玲珑,加上衣着首饰,不是美女也得化为美女。
  我太明白了,经过这一役,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马宝琳。
  回到旅馆,我俩换了衣服,叫了食物,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风景。
  我说:"月亮已出来了。"
  "别开玩笑,哪有月亮。"他笑。
  "看。"我指指天上散了的乌云。
  他抬起头看那一轮明月。脸上一丝孩儿气立刻激起我的爱恋,我拥抱着他。
  过了良久,我们喝完了整瓶香槟,天也朦朦亮了。
  他喃喃说:"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如今。"
  我感喟,呀,然而他一生还长着呢,我相信他的话,但将来永远是未知数,等着他的快乐多得很:加冕,孩子们出生,权势的扩展……到时他会忘了我,即使没有忘记,我也似旧照相薄中一张发黄的照片,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何处拍摄,丢在抽屉角落中,永远不再面世见光,与灰尘蛛丝网作伴。
  但今天他说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天,我就已经满足。
  我整个人轻快起来,倒在床上。
  "好好睡一觉。"占姆士说。
  "你呢?"我问。
  "我当然做正人君子,到隔壁去伴菲腊下棋。"他答。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我睡得这样酣,整张脸埋在鹅毛枕头中。
  直到身畔有人轻轻敲桌面,我才呻吟一声。
  敲声一停,我又继续睡,连头都没力气转,日夜不分。
  "宝琳——"
  我努力睁开眼,"占姆士?"呻吟。
  "宝琳,你醒一醒。"
  "啥事?"我问:"什么时候了?"
  "宝琳,我父亲在这里。"
  "哪里?你又要回家了?呵,真是春宵苦短。"我打个呵欠。
  "宝琳,他在此地,这里,房间中。"占姆士仍然好耐心。
  我体内的瞌睡虫立刻一扫而空,眼睛睁大,一骨碌坐起在床上。
  房内窗帘密拢,光线很暗,远处在茶几旁,安乐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而占姆士则在我身边。
  我嘘声低问:"为什么不在客厅招呼他?"
  占姆士说:"他喜欢在这里接见你。"他在微笑。
  我抓过晨褛披在身上,用脚在床畔搜索拖鞋,因占姆士的笑脸,我精神也缓缓镇定。
  那位先生问:"要不要开灯?"声音低沉而权威。
  我说:"啊不用。"我的脚已碰到拖鞋,一踏进去,立刻有种安全感。
  他背光坐着,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见到轮廓。
  占姆士陪我坐在一张S型的情侣椅子里。
  那位先生隔了一会儿说:"确是较比比亚翠斯漂亮。"他停一停,"比亚翠斯这个孩子,吃亏在块头太大,又没有内容,一目了然。"
  我不知怎么回答,眼光转到占姆士身上,占姆士叹息一声。
  卧室内一片寂默。
  又过了很久,他问我:"马小姐,你可爱我的儿子?"
  我想了很久,当着占姆士的脸,我说:"不。"
  占姆士"霍"地站起来,他焦急且生气,"宝琳——"
  他父亲笑,"占姆士我儿,我认为她是爱你的,因为她尚肯为你撒谎骗你。"
  这句话占姆士可听不明白,但钻进我耳朵里却全不是滋味,我顿时哽咽起来。
  "马小姐,这次我特来看你。"他说。
  "我知道,"我轻说:"都想瞧瞧这个狐媚子,干脆将我装进笼子里,一块钱看一看。"
  占姆士摇摇头,而他父亲却呵呵笑。
  他比他妻和蔼得多,但即使是他妻,也是个合情合理的人,我不应怨她。
  "马小姐,你总该明白,你与占姆士之间,是没有前途的。"他说。
  "我懂得,与有妇之夫来往,一律缺乏前途。"
  他咳嗽一声:"我是说,他身为皇太子……"
  我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较为富有,但一切都与一般人一样,蓝色的血液并无使他成为先知,真是悲剧。"
  占姆士的父亲怔一怔,随即说:"马小姐,家主婆说得不错,你也并不是大胆,但你的过人之处是将所有的人一视同仁。"
  我苦笑。
  占姆士急了,"父皇——"
  他侧侧头,"如此可人儿,可惜已是八十年代,新闻媒介如许发达,你若再与她来往,纸包不住火呢!比亚翠斯前日取了一张欧洲小报来质问我——(咳嗽)——这个孩子也太不懂事,什么都要摊开来说,也没有人教教她,也难怪,自小没娘照应的。"
  占姆士问:"父皇,你怎么说?"
  "我?"他沉吟,"我问她:'假使报上说的新闻属实,你还嫁占姆士不嫁?'她哭了。她太年轻,眼睛里揉不下一粒沙子。"
  我非常不忍,叹息曰:"告诉她,我只是黑夜,当太阳升起,一起归于虚无。"
  占姆士说:"父皇,我与比亚翠斯之间,实在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
  老先生又咳嗽一声,"夫妻之间的感情可以培养。"
  "我能不能保留宝琳?"占姆士终于开了口。
  老先生感喟,"占姆士我儿,马小姐不是被人'保留'的女人,你如果不能娶她,就得放她走。"
  占姆士掩住了脸。
  老先生叹息:"占姆士你承继了我的懦弱。"
  我忍不住说:"陛下,中国人有两句话,叫做'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认为如果占姆士真的懦弱,他可以象菲腊般一走了之,反正皇室也不能饿死他,吊儿郎当,美其名曰为他所爱的女人放弃一切,而实则上什么也不用做,那多好。"
  老先生默然。占姆士紧紧握住我的手。
  "陛下,你不必担心,也不必拿话来僵住我,好激我乖乖退出。"
  "陛下,你这样的老先生,我见多了,因有点产业——专替儿子挑媳妇,又耙怕儿子不乖,被坏女人引诱。"
  他没有出声。
  "占姆士,你跟你父亲回去吧。"
  "宝琳,你何苦一生气就赶我?"
  我绕起双手,"嘿。"无言。
  他父亲说:"占姆士,你的'马球约会'已经太频了,应告结束,切勿拖延,长痛短痛都是一痛而已。"
  "说得好!"我怪声喝采,"现在我可以有更衣的机会了吗?"
  因心中极端不快,我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对不起,马小姐。"老先生站起来,向我欠欠身。
  占姆士送了他出去。
  我站在床边,也不觉悲愤,只是替自己不值,这位老先生又比惠尔逊公爵高明了,骨子里对我态度却完全一样。
  我蹲下提出行李,好好地淋一个浴,收拾细软,大件无当的跳舞衣裳全部留下,换上了旧牛仔裤与T恤,而占姆士亦尚未回来。
  他给的首饰全部塞进一只织锦袋中,扔在床角,当我做完了这一切,占姆士还没有回来,他恐怕送他父皇送到天不吐去了。
  我抓了那只轻型旅行袋就下楼。
  占姆士到此刻最后关头尚未会旅店,在大堂我略作徘徊,十分彷徨。
  我走向大门,有人叫我,"马小姐!"欧洲口音。我以为是占姆士,一回头,看到张陌生面孔。我狐疑。
  "马小姐,"年轻而轻浮的面孔,不失英俊,"我是太阳报记者——"
  "你敢按一下快门,我就功夫你。"我恐吓他。
  他扬起手,"听着,马小姐,我不会做令你不快的事。"
  "听着,我们可以合作,马小姐,只要你接受我独家访问——"太阳报记者说。
  "你听着!"我暴喝一声,"如果你不设法令你自己在十秒种内消失,我便令你后悔一生。"
  "啧啧啧,马小姐,大家出来捞世界的人——"他嬉皮笑脸。
  忽然之间我的积郁如山洪暴发,我嚎啕大哭,把全身所有的力气贯注到右臂,重力出击,向他的右眼打去,他陡然不防,中了一拳,痛得怪叫,倒在地上。
  我疯狂地扑过去扯下他的相机,摔到墙角,跌得稀烂,成为堆烂铁,还未泄愤,我举起脚向他踢去, 嘴里骂尽了全世界的粗话:"你这个XXX狗娘养的东西,连你也来侮辱我,XXXXX,老娘让你得了便宜去——(此处删去三十七字) ——我也不用活了。"
  他被我踢了数脚,站不起来,大叫:"打人哪,来人哪,打死人了——"刚站起来又滑倒在地。
  我抹了抹眼泪。
  一位优雅的中年妇人鼓起掌来,"打得好打得好,是太阳报吗?大快人心。"
  我看她,她有四十多岁了,一张长方脸熟悉十分,我在报上看过她的照片无数次,她正是那位著名的寡妇。
  "你是——"
  她微笑,"别提名字,我们没有名字。"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将我拉开,是占姆士的保镖,"马小姐,快回房间去,殿下急坏了。"
  我只好在地上拾起行李,跟保镖走。
  那蹩脚记者的喉咙象受伤的公鸡,他在拼了老命叫:"马小姐,你会后悔,你要吃官司……啊哟——"大概那一拳还叫他痛得吃不消。
  占姆士在房内,他铁青着脸。
  我坐下,保镖退出。
  "你打了人?"他责问我。
  "又怎么样?"我反唇相讥,跷起二郎腿。
  "你下楼干什么?"占姆士又问道。
  "我下楼是因为我有两条腿,我他妈的不是皇家金丝雀!"我拔直喉咙大喊。
  他气结,不言语。
  "我已把所有的东西还你——"
  "宝琳,说再会的时间到了。"
  我看着他,"哦。"就这样?
  "我要回去了。"
  "我明白。"长痛不如短痛。
  "宝琳,我送你的东西,请你千万保留。"他恳求。
  我木着一张脸,"谢谢你。"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说。
  我点点头。
  "我将一个保镖留在此地照顾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我不出声。
  "对不起,宝琳。"他哽咽。
  我想说些动听的话,奈何力不从心,只好扬扬手。这样就分手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曾说过,他是那种不到戏完场不肯罢手的人,没想到情势一急,各人还是只顾各人的事去了。
  "你不必道歉。"我呆说:"你走吧。"
  占姆士沉默良久,当我再转过头来要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我身后了。
  他走了,这样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一去无踪。
  我叹一口气,这件事完结得无声无息——原应如此。
  电话铃响, 我动一动念头, 马上跑去接听,那边先是一连串粗话,然后说;"你马上会接到我的律师信。"我呆住。
  "你是谁?"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太阳报记者。什么,打了人就忘了?"
  我无精打采,"随便,抓我去坐牢吧,坐终身徒刑,只有好,我也懒得动。"收了线。
  有人敲门,我说:"进来。"
  来人是占姆士的保镖。"马小姐,"他是一个高大骠型的洋汉,有点怕难为情的样子,"我向你报到。"
  我说:"有人要控告我呢,你预备替我接律师信吧。"
  又有人按铃。
  "是谁呢?"占姆士走了,还这么热闹?
  是侍役送来一大束玫瑰花,花束上有卡片,上面写着"你做得好,谢谢你代表我殴打太阳报记者",那个签名很熟悉。
  是那个四方面孔太太送给我的,我知道。我将花搁在一边,她也备受这些小记者的骚扰。
  我问保镖:"你叫什么名字?"
  "我编号B三,小姐。"
  "很好,B三,这里的房租,占姆士垫付到几时?"
  "殿下说你可以无限期住下去。"
  无限期?我苦笑,我才不要无限期住下去,我要回家。
  "如果我要回家呢?"我问。
  "我会护送你,小姐,"他答:"一切凭你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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