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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小屋的安妮

_5 蒙哥马利(意)
然后她走开了,留下安妮、吉尔伯特和他们夭折的孩子单独相处。
翌日,白白的小乔伊躺在铺着天鹅绒的小棺木里,周围是莱斯利摘来的苹果花,然后被送到港口那边的教堂墓地。科涅利亚小姐和马丽拉把所有倾注了爱而制作的小衣服和藤编的摇篮都一起收起来,这张带有褶边、镶着花饰的摇篮本来是为一个长着可爱酒窝和柔软小脑袋的娃娃准备的。可小乔伊永无机会睡在这里面了,她已经有了另一张更加冰冷和狭窄的床。
“我真是太失望了,”科涅利亚小姐叹息道:“我是多么盼望这一个小宝贝的来临啊——而且我还猜中了是个女孩。”
“我只能谢天谢地安妮活下来了。”马丽拉想起自己深爱的女孩曾在死亡的阴暗山谷徘徊的那数个小时,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怜的,可怜的小羊羔!她的心都碎了。”苏珊说。
“我羡慕安妮,”莱斯利突然激动地说:“即使她因此死去,我也会羡慕她!因为她在这么一个美丽的日子里做了母亲。我愿用我的生命换这么一天!”
“别这么说,莱斯利。”科涅利亚小姐赶紧阻止莱斯利说下去,她担心威严的卡思伯特小姐会认为莱斯利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安妮恢复得很慢,世间万物都似乎在增添她的愁绪。四风港灿烂的鲜花和阳光刺痛了她;每当下雨她都感觉到那雨滴正无情地落在港口那小小的墓穴之上;当风在屋檐下呼啸,她会听到过去从未听过的悲鸣。
即使亲切的访客也会伤害她,因为他们能说的无非是一些节哀顺便的安慰话。来自菲尔·布莱克的一封信更是增添了对安妮的刺激。菲尔已经听说了小宝贝出生的消息,但她还不知道她夭折了,因此她写了一封充满欢乐和玩笑的贺信。
“如果我的孩子没死,看了这封信我的确会哈哈大笑。”她在马丽拉怀里啜泣道:“但是孩子不在了,看这封信可真残酷——虽然我知道菲尔不是故意伤害我。哦,马丽拉,我觉得我不可能再快乐起来了——我余生的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伤心事。”
“时间会帮助你疗伤。”马丽拉同情地说,但是除了这古老的时间谚语她也无法说什么别的来安慰安妮了。
“这不公平,”安妮愤然说:“那些根本不想要孩子的家里却有一大堆孩子,他们在那里得不到重视——也没有机会好好地成材。而我这么爱我的孩子——会温柔地照顾她——给她最好的条件。但是我却留不住我的孩子。”
“这是上帝的旨意,安妮。”马丽拉在不可理解的宇宙之谜前一筹莫展——为什么安妮要受这样的苦。“也许这对小乔伊是个更好的安排。”
“我不能接受那样的安排。”安妮怨恨地喊道。看见马丽拉那震惊的样子,她仍然激动地继续说:“她为什么要生下来——人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她死了会更好?我不相信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死去会比过完一生更好——爱与被爱——快乐与痛苦——完成自己的使命——发展自己的个性并被人永远铭记。而且你又怎么知道那就是上帝的旨意?也许那是受到了魔鬼的妨碍。我们不能顺从那样的命运。”
“哦,安妮,你不该这么说。”马丽拉惊慌地说,她真的担心安妮的心灵正迷失到危险的地方去。“我们不能理解——但是我们一定要有信心——我们必须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我知道现在让你这么想是很难的。但是你要努力勇敢一些——为了吉尔伯特。你这样子他有多担心啊。”
“哦,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安妮叹息道:“我爱吉尔伯特胜过任何时候——我也想为了他而活着。可是好像我的一部份已经被埋葬在了那个小小的坟墓里——太痛苦了以致于我害怕活下去。”
“你不会一直这么痛苦的,安妮。”
“认为痛苦有一天会停止这样的想法让我更加痛苦,马丽拉。”
“是的,我知道,我也曾有过那样的感觉。但是安妮,我们大家都爱你。吉姆船长每天都来问你的情况——摩尔太太也常到这里来——布莱恩小姐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你煮好吃的东西。苏珊不怎么高兴,她认为她也能烧得跟布莱恩小姐一样可口。”
“亲爱的苏珊!哦,每个人都对我这么好。马丽拉,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也许——当这种可怕的痛苦减轻一点的时候——我将发现我能继续活下去了。” 消失的玛格丽特
安妮发现她可以继续活下去了;甚至也会被科涅利亚小姐的话逗笑。但是那笑容里有某种东西是安妮从前的微笑中所没有的。
第一天她能出门的时候,吉尔伯特驾车将她带到四风岬,然后自己去渔村看一个病人。嬉闹的风掠过港口和沙丘,撩起白色的浪花,银色的碎浪冲刷着沙滩。
“真高兴你能再来这里,布莱思夫人。”吉姆船长说:“快坐下——坐下。恐怕今天家里有点脏——但是看看这样的风景有灰尘也没关系了,不是吗?”
“我不介意灰尘,”安妮说:“但是吉尔伯特说我必须多呼吸呼吸户外的空气。所以我想去下面岩石那儿坐坐。”
“那么你是想一个人待着还是要人陪伴呢?”
“如果你说的陪伴指的是你自己的话,那当然比一个人好多了。”安妮微笑着说。然后,她幽幽叹了口气。她以前从来不在意独处,但现在却很怕一个人待着。
“坐这儿吧,这里风吹不到你。”到达岩石的时候吉姆船长扶安妮坐好。“我也时常坐在这里。这是一个很适合做梦的地方。”
“哦——梦,”安妮又是一声叹息:“我现在不做梦了,吉姆船长——我的梦结束了。”
“哦,不,不会的,布莱思夫人,不会的。”吉姆船长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但是只要你继续活着你就会再高兴起来,你会再做梦——那就是新的开始——感谢上帝!人生如果没有梦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而且梦想终有实现的一天。布莱思夫人,有朝一日你会和小乔伊斯重逢的。”
“但是那时她将不再是我的小宝贝。”安妮颤抖着双唇说:“天哪,她可能已经成为郎费罗所说的‘一个集上天恩宠于一身的优雅少女’——但是她对于我却将是一个陌生人。”
“我相信,上帝会安排好这一切的。”吉姆船长说。
他们两人之间有一阵小小的沉默。然后吉姆船长柔声说:
“布莱思夫人,你愿意听我讲一讲消失的玛格丽特吗?”
“当然愿意。”安妮轻轻地说。她不知道“消失的玛格丽特”是谁,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吉姆船长将要讲述他的罗曼史。
“我一直想告诉你她的故事。”吉姆船长继续说道。
“知道为什么吗,布莱思夫人?因为我希望我死了以后,仍然会有人记着她想着她。我无法忍受她的名字被人遗忘。而现在除了我已经没有人还记得消失的玛格丽特了。”
然后吉姆船长开始讲他的故事——一个很老,很老,已经被遗忘了的故事,因为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自从玛格丽特在她父亲的平底小渔船中睡着并随水漂走——那也是猜想的,因为没人知道她确切的命运——也许漂出了海峡,越过了沙洲,在很久以前那一个夏日的午后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袭击而翻覆。但是对吉姆船长来说,那五十年的岁月就像刚刚过去的昨日。
“我在那天之后在海岸寻找了好几个月,”他悲伤地说:“希望能找到她的遗体,但是海洋却不肯将她归还给我。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布莱思夫人——总有一天会找到。她会等着我。我希望我可以告诉你她长得什么样,但是我不能。日出时笼罩着沙洲的银色雾霭就像我眼里的她——村外森林里的一棵白桦也会让我想起她。她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白皙甜美的脸蛋,和你一样纤长的手指,不过稍微黑一点,因为她是生活在海边的女孩。
有时我半夜醒来,听到大海的呼唤,好像那是消失的玛格丽特在呼唤我。每当暴风雨卷裹着波浪呜咽悲鸣,我听到她在海浪间哭泣。而当波浪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嬉戏欢笑——那是是消失的玛格丽特那甜美、调皮的笑声。大海从我身边带走了她,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布莱思夫人,它不可能永远使我们分离。”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她的故事,”安妮说:“我本来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至今孤身一人。”
“我无法再爱上其他人。消失的玛格丽特带走了我的心。”五十年来这位忠心耿耿的船长对消失的爱人痴心不改。“你不介意我说了这么多她的事情吧,布莱思夫人?那对我是一种享受——这么多年来关于她的所有痛苦的回忆都已经消失,只留下幸福的企盼。我知道你将不会忘记她,布莱思夫人。我希望将来你又有了其他的小人儿的时候,请告诉他们消失的玛格丽特的故事,那样她的名字将不会被人们遗忘。”障碍清除
“安妮,”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莱斯利突然说:“你不知道又能和你一起坐在这里是多么好——一起干活——一起聊天——一起沉默。”
她们正坐在流经安妮花园的小溪边的蓝眼花草地上。溪水在她们身旁闪耀着,浅吟低唱着;桦树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玫瑰开满了一路小径。太阳正在西垂,空气中交织着各色音响。有小屋后的冷杉间的风声,有沙洲上的海潮声,还有远处教堂上的钟声,在那儿安睡着安妮的小女孩。安妮喜爱教堂的钟,虽然现在它带来了哀伤的感觉。
安妮好奇地看着莱斯利,后者已经把手头正在缝制的女红丢在一边,一副不吐不快的架势,这样的莱斯利是很不寻常的。
“在那个你性命垂危的可怕夜晚,”莱斯利继续说:“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将再也没有机会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工作了。我那时才明白你的友谊对我是多么重要——你是多么重要——还有我是一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小畜牲。”
“莱斯利!莱斯利!我可不允许别人这样称呼我的朋友。”
“那是真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令人讨厌的小畜牲。我必须告诉你真相,安妮。我想这会让你看不起我,但是我必须要向你坦白。我恨过你,安妮,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好些时候我都恨过你。”
“我知道。”安妮平静地说。
“你知道?”
“是的,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的。”
“而你却还是继续喜欢我当我的朋友。”
“嗯,你只是偶尔才恨我,莱斯利。其余的时间我想你是爱我的。”
“我当然是的。但是另外那种可怕的感觉总是躲在我心里的阴暗处,破坏我对你的感情。我尽量压制它——有时我忘记它——但是它还是不时会汹涌出来淹没我控制我。我恨你因为我妒忌你——你有可爱的小屋——爱——幸福——快乐的梦想——所有我想要的但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一切。哦,我永远得不到!那就是扎在我心里的刺。如果我有任何可能改变命运的希望,我就不会妒忌你了。但是我没有——我没有——那不公平。这让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它让我觉得深受伤害——因此我有时会恨你。哦,我真惭愧——惭愧得要死——但是我无法克服它。
那个晚上,我担心你要死了,我想我要为自己的邪恶受惩罚了,那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你。安妮,安妮,自从我母亲死后,我从来没爱过什么,除了狄克的老狗——真可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爱——生活如此空虚——没有什么比空虚更坏的了——我本来可以更爱你——但这可怕的东西毁了它——”
莱斯利激动地发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莱斯利,”安妮恳求道:“哦,不。我了解——我们再也不要提它了。”
“我要说——我要说。当我知道你会活下去的时候,我就发誓一旦你康复了就告诉你一切——我是多么配不上你的友谊。我很害怕——你会恨我,不愿再做我的朋友。”
“你不需要害怕,莱斯利。”
“哦,我真高兴——真高兴,安妮。”莱斯利紧紧地攥住自己那双因过度操劳而变黑变硬的手,好使它们不再颤抖。“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每一件事,现在我要开始讲了。我想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了——我不是指那天晚上在海岸——”
“不,我记得。那天晚上吉尔伯特和我正驾车要到我们的新家来。你正赶着鹅从小山上下来。我记得一清二楚!我被你的美丽震慑住了——后来好几个星期我都想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虽然我没见过你们。我已经听说新来的医生和他的新娘就要住进罗素小姐的小房子里去。那一刻,我恨你,安妮。”
“我感觉到了你眼里的怨恨——但是我还是怀疑——我以为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因为没理由啊。”
“理由就是你看起来如此幸福。哦,你现在该同意我了,我是一只令人讨厌的畜牲——仅仅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幸福就恨她——而且她的幸福又与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不去拜访你的原因。我知道我应该去的——即使是我们四风港最简单的习俗也有这样的要求。但是我做不到。我经常从窗户里看你——我可以看见你和你的丈夫晚上在花园里散步——事或者你跑下白杨小径去迎接他。那一幕触痛了我。但是我心里另一方面仍然觉得,如果我不是这么悲惨,我应该会喜欢你,而且我将找到在我过去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真正的亲密朋友。然后,你还记得在海岸的那个晚上吧。你害怕我会认为你疯了。我想你是这么看我的。”
“不,我只是无法了解你,莱斯利。这一刻你把我拉过来——下一刻你又把我推开。”
“我那天晚上非常不开心。那个白天我过得很不容易。狄克那天非常非常难应付。你知道,通常他是好脾气也听话的。但是那几天他特别反常。我太心力交瘁了——他一睡着我就逃到海岸去了,那是我唯一的避难所。我坐在那里想着我可怜的父亲是怎样结束他的生命,想着也许我终有一日也要走那条路。哦,我心里充满了黑暗的想法!
“然后你沿着小海湾跳着舞过来了,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我从没像那样恨你。但是我仍然渴望你的友谊。前一个感觉动摇了我片刻,下一个感觉又马上影响了我,我就这样在爱你与恨你的念头中左右摇摆。那个夜晚我回家的时候,想到你该会怎么看我啊,我都羞愧地哭了。此后我就一直受着相同的困扰。有时我会很开心也很喜欢来你家拜访。有时我那种丑恶的感觉又会全毁了它。有时你和你的小屋里的一切都对我是一种深深的刺激。你有这么多我不可能有的可爱的小东西。你知道吗——那很荒谬——但是我对你那对磁狗特别怀恨在心。有我想抓起果戈和迈果戈将他们那无礼的黑鼻子一起撞碎!
“哦,你笑了,安妮——但是那对我一点也不好笑。我来你们这里,看到你和吉尔伯特,还有你们的书,你们的花,和你们的小玩笑,甚至你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你们在每个眼神和每句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对彼此的爱——而我却要回到我那个家——你知道我回的是怎样一个家!哦,安妮,我不相信我是天生善妒的人。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也比我的同窗女孩们少很多东西,但是我从不介意——我也从来没有因此而不喜欢她们。但我现在却变得这么令人讨厌——”
“最最亲爱的莱斯利,不要再责备你自己了。你既不是令人讨厌也不是爱嫉妒的人。也许你不得不过的生活稍微扭曲了你,但是它并无损你的美好和高贵。我会让你一吐为快,因为我相信你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以后,可以减轻你心灵的负担。但是请不要再责备自己了。”
“好的,我不会了。我就是想让你了解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次你告诉我关于你对于春天的甜蜜希望时,我当时的表现实在是不可饶恕。安妮,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后悔得哭了。因此我的确倾注了许多的温情和爱来制作那件小衣服。但是我应该想到我这个不祥的人做的衣服最后只能成为寿衣。”
“莱斯利,这么说太痛苦也太可怕了——不要再有这种想法了。
当你把小衣服拿来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啊。虽然我没办法要失去小乔伊斯,但是想起她是穿着你倾注了爱而为她缝制的小衣服,我也觉得欣慰一些。”
“安妮,你知道吗,我相信我以后将一直爱你。我认为我不会再有那种对你的可怕的感觉了。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好象就没那回事了一样。真的很奇怪——我本来觉得那种感觉是多么真实和痛苦呢。就好像打开一间黑暗的屋子,发现你原先以为在里面的一些可怕的怪物原来只不过是些阴影罢了,灯光一照就消失无踪了。它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之间了。”
“是的,我们现在是真正的朋友了,莱斯利,我真高兴。”
“我还有一些话要说,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安妮,当你失去你的小宝贝的时候,我的难过得通彻心肺,如果割我的一双手能救她我也在所不惜。但是你的悲伤也使我们更靠近了。你的完美无缺的幸福再也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了。哦,请别误会——我并不是对你的幸福不再美满而幸灾乐祸——我是真心诚意地这么想。只是因为你的痛苦,我们之间再没有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确实明白,莱斯利。现在,我们都要关闭过去的大门,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往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两个现在都是约瑟的伙伴了。我认为你做得很好——非常好。而且,莱斯利,我仍然相信你的生命中会出现某些美好的东西。”
莱斯利摇摇头。
“不,”她无精打采地说:“没希望的。狄克是不会好的——即使他恢复记忆——哦,安妮,那可能比现在更糟。你无法理解的,快乐的新娘。安妮,科涅利亚小姐有告诉你我是怎么跟狄克结婚的吗?”
“是的。”
“那就好——我想要你知道——要是你不知道,我自己实在没勇气说。安妮,我似乎是从十二岁起就一直生活在痛苦中。而那之前我的童年非常快乐。我们很穷——但是我们并不在乎。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聪明、慈爱、富有同情心。从我记事起我们一直是最亲密的朋友。而母亲又是那么亲切。 她长得非常非常美。我长得像她,但是我不及她那么美丽。”
“科涅利亚小姐说你更美一些。”
“她说错了——或者说她对她有偏见。我认为我的身材是好一些——母亲个头小而且又被常年操劳累弯了腰——但是她有着天使般的面孔。我经常崇拜地盯着她看。我们全家都崇拜她——父亲、肯尼斯和我。”
安妮记得科涅利亚小姐曾给她描述过一个完全不同的莱斯利的母亲。是否在爱她的人那里看到的是更真实的呢?即使如此,萝丝·维西特也不该自私到把女儿嫁给狄克·摩尔。
“肯尼斯是我的弟弟,”莱斯利继续说:“哦,我无法向你形容我有多爱他。而他死得很惨。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是的。”
“安妮,当车轮碾过他的身体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小脸。他是背朝下掉下去的。安妮——安妮——我现在还能看到那张脸。我将一直看到它。安妮, 我对上天的唯一祈求,就是希望驱除关于那个的记忆。哦,我的天啊!”
“莱斯利,别说了。我都知道——不要再说这么仔细了,那只会徒增你心灵的痛苦。”
片刻挣扎后,莱斯利恢复了自制力。
“然后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人也变得很消沉——他的心理已经失衡了——你应该也听说了他的事吧?”
“是的。”
“在那之后就只剩下母亲与我相依为命了。但是我还是很有雄心壮志。我想去教书然后赚够我上大学的学费。我想攀上人生的顶峰——哦,我再也不想说那个了。有什么用呢。你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了。我不忍心看见我亲爱的母亲伤心,她操劳了一生却连个家都保不住。当然,我也可以赚钱养活我们自己。但是母亲离不开她的家。 她是作为一位新娘来到那里——而且她又深爱着父亲——她所有的回忆都在那里。而且直到现在,安妮,当我想起我至少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是开心的,我就不怎么懊悔当初的选择了。至于狄克——我嫁给他的时候我并不恨他——我对他只是同对我的大多数同窗一般的那种不大在意、普通友情的感觉。我知道他爱喝酒——但是我从未听说他跟那渔村姑娘的事。要是我知道,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哪怕是为了母亲的缘故。自从知道了那事,我的确恨他——但是母亲一直不知道。她死了——我就更孤独了。我才只有十七岁就孤身一人留在世上。狄克去了四姐妹号。我并不希望他会回来,海洋在他的血液里,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后来,吉姆船长把他带了回来,你是知道的——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了。你现在知道我了,安妮——最坏的我——所有的障碍都解除了。你还想当我的朋友吗?”
安妮抬起头,一轮弯月正透过桦树枝桠倾泻下来,那月光一直流到日落的海湾。她的脸十分恬美。
“我是你的朋友,而你是我的朋友,一直都是。”她说:“这样的一位朋友我以前从不曾有过。我有很多亲爱的朋友——你是最特别的一位,莱斯利。你丰富的天性对我大有裨益,而我也比过去粗心的少女时代有更多东西可以给你。我们是两个女人——以及永远的朋友。”
她们紧握着对方的手相视而笑,泪水填满了灰色和蓝色的眼睛。科涅利亚小姐安排房客
吉尔伯特坚持苏珊夏天继续留下来照顾安妮。安妮起先不同意。
“二人世界不是更浪漫吗,吉尔伯特。 其他人在多少总会破坏我们的甜蜜。苏珊是个好人,但她毕竟是外人。我做些家务活没问题的。”
“你必须要听医生的忠告。”吉尔伯特说:“俗话说,鞋匠的老婆打光脚,医生的老婆死得早。我可不想真发生在我们家。你得让苏珊留下来直到春风再回到你的脚步,还有你脸颊上陷下小涡再满起来。”
“你就放心吧,医生太太,亲爱的。”苏珊突然冒出来说:“只管开开心心的,不要去担心你的厨房,有苏珊在掌舵呢。没必要养了一只狗还要自己吠。我会每天早上都把早餐端到你床前的。”
“你不需要这么做。”安妮笑道:“我同意科涅利亚小姐的看法,一个没生病的女人要在床上用早餐是可耻的,那样就不能怪男人胡作非为了。”
“哦,科涅利亚!”苏珊一副形容不出的轻视神色。“别听她的,亲爱的医生太太,你可比她有判断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把男人说得一无是处,她是老处女又怎么了。我也是老处女啊,但是我可从来不乱骂男人。我喜欢他们,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结婚,但是从来也没有人跟我求婚。我不是什么美人,但是我长得也并不比大多数结了婚的女人差。可是我连一个追求者都没有。亲爱的医生太太,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也许是上天注定的吧。”安妮怀着对神秘姻缘的虔敬,严肃地回答。
苏珊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亲爱的医生太太,这也让我觉得安慰一些。如果造物主是这么决定的,我不介意没人想要我。但是有时候我不禁想,要是恶魔跟这事无关,那我可不能就这么认命。也许——”苏珊容光焕发地说:“我还有机会结婚。我时不时会想起我姑妈以前常常念叨的一首旧诗:再灰的雌鹅迟早也会有雄鹅追求的一天!一个女人没进坟墓前永远不能被断定是嫁不出去的。亲爱的医生太太,现在,我还是先做一些樱桃派吧。我看医生挺喜欢吃的。”
科涅利亚小姐这天下午也顺道造访小屋,一路上走得气喘吁吁的。
“我不在乎世界或魔鬼怎么样,但这一身肉可真烦死我了。”她承认道。“安妮,你总是看起来从容不迫的。咦,我是不是闻到樱桃派的味道了?那我可要留下了吃下午茶了。今年夏天我还没吃过樱桃派呢。我的樱桃全被村里基尔曼家的那些小无赖给偷完了。”
“好了,好了,科涅利亚,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不能这么说基尔曼家那两个可怜的没妈的孩子。”吉姆船长正坐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看一本海洋小说。“不能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太诚实,就断定儿子们就是小偷。也许是知更鸟吃了你的樱桃。它们今年特别多。”
“知更鸟!”科涅利亚小姐轻蔑地说:“哼!两条腿的知更鸟吗?”
“嗯,大部份四风港的知更鸟的确是这样子的。”吉姆船长郑重地说。
科涅利亚小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身子往后一仰,哈哈地笑了。
“好吧,吉姆·博伊德,我承认,你得逞了。安妮,你瞧瞧他拿我取乐子多开心,笑得像只牙齿都露出来的猫。说起知更鸟的腿,上星期有天早上我在我的樱桃树上见到的可真让人大开眼界,那一双光光的、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大脚丫,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裤子呢。等我过去他们已经不见了。我还想不通他们怎么跑得这么快呢,刚才吉姆船长提醒我了。当然啦,他们飞走了。”
吉姆船长笑着离开了,婉拒了留下来享用晚餐和樱桃派的邀请。
“我正打算去莱斯利那儿,想问问她是否愿意接受一个寄膳者。”科涅利亚小姐重新开始说:“我昨天收到戴利太太从多伦多写来的一封信,两年前她和我搭同一班船认识的。她想让她一位朋友夏天住到我那里去。他的名字叫欧文·福特,他是个记者,而且好象他就是盖这所房子的教师的外孙。约翰·西尔维的大女儿嫁给了一个姓福特的安大略省人,这人就是她儿子。他想来看看他外祖父母住过的地方。春天的时候他得了一场严重的伤寒,到现在都还没完全康复,因此他的医生要他到海边休养一段时间。他不想住旅馆——他就想住到一个安静点的人家家里。他不能住我那儿,因为我八月要去金斯波特参加长老教派海外传道妇女大会。我不知道莱斯利愿不愿意接纳他。如果她不愿意,那他就只好住港口那边了。”
“那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到我这里帮我们一起吃樱桃派,”安妮说:“顺便把莱斯利和狄克也带来,要是他们方便的话。这么说你将要去金斯波特了,你一定会在那儿玩得很开心的。我还要让你帮我捎一封信给我一位住在那儿的朋友——乔纳斯·布莱克太太。”
“我已经说服汤玛斯·霍特太太跟我一起去。”科涅利亚小姐得意地说:“我是想让她能休息一下,她操劳了一辈子,看样子还打算一直干到死呢。汤姆·霍特会用钩针编好看的花纹,但对家计却一点也起不了作用。他从来也没有早起去工作的,但是每次去钓鱼却总能起个大早。那不正像个男人吗?”
安妮莞尔一笑。她已经知道关于科涅利亚小姐对四风港男人的评价是要打一个折扣的。否则她就得相信他们都是世界上最堕落和最不像样的男人,而他们的妻子都是一些受苦受难的奴隶和殉道者。就拿汤姆·霍特来说吧,安妮知道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邻居。如果说他有点懒,喜欢钓鱼甚于耕作那也是很自然的,而且别人也不像科涅利亚小姐那样,因为他会做些像编织之类的工作就贬低他。他的妻子是个“行动家”,以积极肯干为荣;他们一家舒服地生活在农场里;他高大健壮的儿子和女儿遗传了他们母亲的精力,各自都做得很好。可以说,在圣玛丽山谷村没有哪家人比霍特家更幸福了。
科涅利亚小姐满意地从溪上的柳树屋回来了。
“莱斯利答应了。”她宣布道:“她正愁没钱修屋顶呢。我猜吉姆船长要是知道西尔维的外孙要到这里来肯定会很感兴趣的。莱斯利让我告诉你她很想吃樱桃派,但是她现在要去找她的火鸡,所以她不能来吃下午茶了。但是她说如果有多的,让你留一块给她,她会像一只偷食的猫将它一扫而光。你不知道,安妮,当我听到莱斯利要我传这样一句话给你,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她又跟过去一样笑了。最近她变化特别大。又笑又开玩笑像个孩子,而且从她谈话里我听得出来她经常到这里来。”
“每天都来——或者我到她那里去。”安妮说:“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莱斯利我该怎么办,尤其是最近吉尔伯特又这么忙。他每天在家里都呆不到几个小时。他是真的要把自己忙死了。现在上港的人也都来请他出诊了。”
“他们有自己的医生应该就知足了。”科涅利亚小姐说:“虽然这不能怪他们,谁叫他们是卫理公会教徒呢。自从布莱思医生把阿隆拜太太救活,他们就认为他能起死回生。我相信大卫医生有点嫉妒了——恰像个男人。他认为布莱思医生有太多新奇想法!我反驳他说:‘恰是这新奇想法救了罗达·阿隆拜的命。换成你她可能已经死了。’哦,我就是要告诉大卫医生我的真心话!说到医生,我希望布莱思医生有空去看看狄克·摩尔,帮他脖子上那个脓肿处理一下。那个莱斯利可对付不了。我就是不明白狄克·摩尔干嘛要长脓肿——好像他惹的麻烦还不够似的!”
“你知道吗,狄克现在已经很接受我了。”安妮说:“他像一只狗一样跟着我,而且当我注意他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一样高兴。”
“你不嫌他烦吗?”
“一点儿也不。我还有点喜欢他呢。不知怎的,他看起来很可怜。”
“要是认识以前的他,你才不会可怜他呢。不过我高兴你不介意他——你帮了莱斯利的大忙了。等她的寄膳者来了,她就有更多事要做了。我希望来的会是个好相处的人。你也许会喜欢他的——他是个作家。”
“我很奇怪为什么人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如果两个人都是作家,那么他们必然会谈得来。”安妮有些自嘲地说:“没有人会认为两个铁匠一见面就要干一架仅仅因为他们两个都是铁匠吧。”
话虽如此,她还是希望来的欧文·福特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如果他年轻又讨人喜欢,那可是四风港社交圈的一件幸事哦。梦中小屋的大门总是对约瑟的同伴敞开的。 欧文·福特到来
一天晚上科涅利亚小姐打电话给安妮。
“那个男作家刚刚到达。我把他送到你那里,能不能麻烦你带他到莱斯利家去。这样比走另一条路快一些,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瑞斯家的小孩掉到热水桶里去,快被烫死了,他们想让我过去帮忙——我猜是要把新的皮肤植上去。瑞斯太太总是这么粗心,老等别人帮她善后。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吧,亲爱的?他的行李明天到。”
“没问题。”安妮说:“科涅利亚小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把他带过来的时候你就马上知道他外表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至于他内心什么样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我不多说了,因为村里每个听筒现在都拿下来了呢。”
“科涅利亚小姐显然是找不到福特先生容貌上有什么缺陷,要不然她才不会管有多少听筒在偷听呢。”安妮说:“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苏珊,福特先生一定英俊非凡。”
“嗯,亲爱的医生太太,我确实喜欢看到相貌英俊的男人。”苏珊坦率地说:“要不要我给他准备点吃的?我们还有一个入口即化的草莓派。”
“不用了,莱斯利在等他,肯定已经准备了他的晚餐。再说,我还要把这个草莓派留给我自己那个可怜的男人。他要很迟才回家,因此把派和牛奶留给他吧,苏珊。”
“我也这么想,亲爱的医生太太。毕竟,把派留给你自己的男人要比给陌生人来得好,再说医生本人就是一个少见的英俊男人啊。”
当安妮见到欧文·福特的时候,她暗暗地承认,他的确是非常英俊。他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浓密的褐色头发,挺削的鼻子和下巴,大而亮的深灰色眼睛炯炯有神。
“你注意到他的耳朵和牙齿了吗,亲爱的医生太太?”苏珊后来问安妮。“他是我见过的男人中耳朵最好看的。我对耳朵很挑剔。年轻的时候我还担心会嫁给一个招风耳的男人呢。不过我是瞎操心了,我到现在都没有机会碰到任何形状的耳朵。”
安妮没有注意欧文·福特的耳朵,不过她确实看见他的牙齿了,当他坦诚友好地笑起来的时候,就会露出好看的牙齿。如果不笑,他的脸就显得有些忧伤和缺乏表情,就像安妮少女时代所梦想的忧郁、非凡的英雄。但是他只要一笑,欢乐、幽默、迷人就马上点亮他的脸庞。确切地说,在外貌上,正如科涅利亚小姐说的,欧文·福特是个非常漂亮的人。
“你不能想象我有多高兴来到这里,布莱思太太。”他热切又好奇地四处打量着。“我有种回家的奇怪感觉。我的母亲在这里出生并且度过了她的童年。她以前老跟我讲这所老房子的事。我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像自己住着的地方一样。当然,她也告诉了我这房子当初怎么建造,以及我的外祖父怎样苦候皇家威廉号的故事。我本来以为这么老的一所房子一定老早就没了,要不然我早就会来看看了。”
“在这施了魔法的海岸上,老房子可没这么容易消失。”安妮微笑着说:“这是一块‘亘古不变的土地’——至少,约翰·西尔维的房子没多少改变,屋外你外祖父为他的新娘种的玫瑰这会儿正开得烂漫呢。”
“这让我觉得我和他们紧密相连!你得允许我尽快把这个地方看个遍。”
“我们的大门将永远为你开放。”安妮答应他。“你知道四风灯塔的看守人,一个老船长,少年时代就跟约翰·西尔维和他的新娘很熟吗?我刚来这里那晚他就给我讲了他们的故事,他说你的外祖母是这所房子的第一位新娘,而我是第三位。”
“真的吗?这可是一项重大发现。我一定要找到他。”
“这一点都不难,我们都是吉姆船长最亲密的朋友。他想见你的心情可能跟你一样迫切。你的外祖母在他的记忆中就像一颗星一样璀璨。不过我认为现在摩尔太太正在等你。我还是先领你去她那儿吧。”
安妮和他步行到溪上小屋去,穿过一片开满了雪白雏菊的草地。远处港口的一艘船上的人正在唱歌。歌声像是从水上漂流而来,天籁般穿过星光灿烂的海洋。灯塔的光闪烁照耀。欧文·福特陶醉地看着四周。
“这就是四风港。”他感叹道:“我没想到它是这么美,尽管我母亲是那样赞不绝口。看这颜色——这景致——这美色!我马上就能壮得跟一匹马似的。而且如果美能产生灵感,我肯定能在这里开始写作我的伟大的加拿大小说。”
“你还没开始写吗?”安妮问。
“没有,我一直抓不住中心思想。它躲着我——引诱我——叫我过去——又把我推开——我几乎要抓住它了,它又不见了。也许在这个宁静怡人的地方,我能够捕捉住它。布莱恩小姐告诉我你也写作。”
“哦,我写的东西只是给孩子们看的。自从我结婚后我就很少写了。而且——我也没有要写一本伟大的加拿大小说的计划。”安妮笑了笑:“那可超出我的能力了。”
欧文·福特也笑了。
“我也不敢说我有这本事。我只是想要有朝一日试一试,如果我有时间的话。一个记者是没多少机会做那种事的。我为杂志写了很多短故事,但从来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写一部书。现在有三个月的空闲我应该可以做这个事的——只要我能够找到最重要的主题——书的灵魂。”
一个主意突然从安妮的脑子里冒出来。但是她没来得及说,因为他们已经到达了摩尔的房子。当他们进入院子时,莱斯利正从偏门走出,站在游廊上张望着屋前那一片雾霭,看看是否有她的客人的踪迹。她背着门站着,一屋子温暖昏黄的灯光从开着的门里倾泄而出洒在她身上。她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乳白色棉纱裙子,系着深红色的腰带。莱斯利身上似乎永远也少不了深红色。她曾告诉安妮她要是身边没有红色就会很不安,哪怕只是一朵红花也好。安妮觉得,那正是莱斯利被压抑的热情与个性在奋力挣扎的象征。莱斯利的连衣裙领口稍开,短袖下露出的双臂好像象牙色的大理石一般泛着莹白的光。她精致美好的曲线在光的衬托下一览无遗。她的头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那上面,是四风港繁星闪耀的紫色天空。
安妮听到她同行的伙伴深深吸了口气。甚至在雾中她也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惊愕和赞赏。
“那美丽的女人是谁?”他问。
“那就是摩尔太太,”安妮说。“她是不是非常可爱?”
“我——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人。”他失魂落魄地回答。“我没有准备——我想不到——老天爷,谁会想到一个女神来当房东!如果她穿上紫色的袍子,挽上紫水晶的发簪,她就是活脱脱的海之女王。然而她却在为房客提供膳宿!”
“女神也要生活啊,”安妮说:“何况莱斯利不是女神。她只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像我们一样的凡人。布莱恩小姐有告诉你关于摩尔先生的情况吗?”
“是的。——他是心智不大健全之类的问题,是吗?但是关于摩尔太太她一句话也没提到,我还猜想她是一个平常的村妇,靠接受寄膳者赚点钱补贴家用。”
“嗯,那正是莱斯利的真实状况。”安妮干脆地说。“这对她可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在意狄克。如果你介意,也请不要让莱斯利知道。那会大大地伤她的心。他只是一个大孩子,有时让人生气罢了。”
“哦,我不会介意的。再说除了用餐,我大概不会怎么待在屋子里的。不过这一切挺令人难堪的。她的生活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是的。但是她不喜欢被人同情。”
莱斯利已经进屋再从前门出来迎接他们。她冷淡地向欧文·福特致了致意,客气地告诉他房间和晚餐都已经准备好了。狄克高兴地张着嘴,拖着手提箱上楼了。欧文·福特暂时成为了柳林中这间老房子的一个新成员。吉姆船长的人生录
“我刚刚想到一个主意,说不定能实现。”回到家的时候,安妮兴冲冲地告诉吉尔伯特。他回来比她预料的要早,正坐在那儿大快朵颐苏珊做的樱桃派。苏珊则在他身后守着,像一个有点严厉但又慈爱的守护神,喜不自禁地看着吉尔伯特吃得津津有味。
“什么主意啊?”他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得先看看情况再说。”
“福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人很不错,而且非常帅。”
“耳朵长得很好看,医生。”苏珊忍不住插话。
“我估计他年纪大概是三十到三十五之间,正准备写一本小说。他的声音悦耳,笑容迷人,而且很懂穿着。但不知怎的,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欧文·福特第二天傍晚就来拜访了,顺便给安妮捎来了莱斯利的便条。他们在花园里一直聊到太阳下山,然后坐吉尔伯特的小船去月下泛舟。他们都很喜欢欧文,觉得他就像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见如故。“他人跟他的耳朵一样好,亲爱的医生太太。”他走后苏珊赞不绝口。因为他之前跟苏珊说,他从来没吃过像她做的草莓酥饼这么好吃的东西,这句话就已经永远虏获了苏珊那颗善感的心。
“很奇怪他居然还没结婚。”她边收拾餐桌边想:“像他这么好条件的人应该多的是机会啊。我知道啦,他一定是跟我一样,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苏珊沉浸在浪漫的遐想中洗完了盘子。
两天后的傍晚,安妮领欧文·福特去四风岬见吉姆船长。沿岸的三叶草地在西风吹拂下隐约泛白,今晚日落的景致特别美。吉姆船长刚刚从港口回来。
“我不得不去看亨利·波利克,告诉他时日无多了。他看来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做着秋天的计划。他妻子认为必须有人告诉他实情,而我就是最合适的人。亨利和我是老朋友了——我们一起在灰鸥号上航行了好多年。好吧,我就在亨利的床边坐下,我说得很坦白,我说,‘伙计,恐怕你已经接到出航的命令了。’我的心都在战栗,因为要告诉一个全然不知的男人他就要死了,这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但是你猜怎么着,布莱思夫人?
亨利仰着他那张干枯的老脸,黑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他说,‘吉姆·博伊德,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新闻,就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吧。那事我都知道一个星期了。’我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亨利却吃吃地笑了,他说,‘看看你的样子,脸板得像块墓碑,坐在那儿手攥得紧紧地,却跟我说些旧得发了霉的事情!那让猫都会笑的,吉姆·博伊德。’
‘谁告诉你的?’我像个傻瓜一样地问。‘没人告诉我,’他说,‘上星期二晚上,我躺在这里醒过来——然后我突然就知道了。我以前也怀疑过,但是那个时候我确切地知道了。我继续装不知道是为了我妻子。而且我的确想盖间谷仓,将来埃本做不来的。好了,现在你该安心了吧,吉姆,笑一笑,告诉我点有趣的东西吧。’瞧,事情就是这样,他们担心得要死不敢告诉他,而他却一直都知道。老天就是这么奇怪,时候到了,他就让我们自然而然地知道该知道的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亨利鼻子被鱼钩钩住的故事,布莱思夫人?”
“没有。”
“他和我今天说起这个事大笑了一通。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跟我还有另外一些人一起去钓鲭鱼,那是很棒的一天——从来没见过海湾里有那么多鲭鱼——亨利兴奋过度,结果不小心将鱼钩钩在自己鼻子上了。那个钩子一端的倒钩已经整个穿出鼻子,另一端又是一大块铅块,所以我们没法把它拉出来。我们想立刻把他送到岸上救治,但是亨利很勇敢,他说如果他为了担心会得破伤风就丢下这么丰富的鱼群,那他可不甘心。因此他就那样鼻子上挂着鱼钩,强忍着痛继续钓鱼。最终鱼群过来了,我们每个人都钓了满满一筐。后来我拿了把锉刀想把鱼钩锉掉,我尽量轻一点,不过你真应该听听亨利吼的——哦,不,你不应该听的。幸好那时没有女士在附近。亨利不是一个爱骂人的人,不过他在海岸上也听过不少那些话,这次他把他记得的所有骂人的话都冲着我来了。最后他说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也被他骂得生气了。因此我就驾车送他去三十五里外的夏洛特敦看医生——那时没有更近的地方有医生——当然那个可恶的鱼钩还在他鼻子上挂着。当我们到达老克拉博医生那儿的时候,他也是用一个锉刀锉的,跟我做的一样,只是下手比我更重!”
吉姆船长对老友的拜访唤起了他很多的回忆,现在他完全沉浸其中。
“亨利今天问我,是否还记得老奇尼奎神甫为亚历山大·麦克阿利斯特的船作的祈祷。那又是一件离奇的事情——不过绝对真实。我自己就在船上。一天早上日出的时候,我们要坐亚历山大·麦克阿利斯特的船出海。另外,船上还有一个法国男孩——是个天主教徒。你知道的,老奇尼奎神甫是新教的,因此天主教徒对他是没用的。那天,我们在炽热的太阳底下一直坐到中午,鱼一下都没咬钩。当我们回岸边的时候老奇尼奎神甫要走了,因此他彬彬有礼地跟我们说,‘很遗憾下午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出海,麦克阿利斯特先生,但是我会为你们祈祷,今天下午你们将会捕到上千条鱼。’
我们没有捕到一千条,但是我们至少捕到了九百九十九条——那个夏天北海岸小渔船最大的渔获。很神奇,是不是?亚历山大·麦克阿利斯特对安德鲁·彼得说,‘瞧,你现在觉得老奇尼奎神甫怎么样?’安德鲁怒吼道,‘我认为老魔鬼也为你祈祷了。’噢,亨利今天为这事笑的!”
“你知道福特先生是谁吗,吉姆船长?”安妮见吉姆船长的思绪渐渐回来了,就问。“我想请你猜一猜。”
吉姆船长摇头。
“我一向不擅长猜谜,布莱思夫人,不过我进来的时候我就想了,‘我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我确信我见过。”
“想一想许多年前一个九月的早晨,”安妮柔声说:“皇家威廉号驶进港湾——你第一次见到教师的新娘。”
吉姆船长跳了起来。
“是帕西丝·西尔维的眼睛,”他几乎是大喊地:“你不可能是她的儿子——你一定是她的——”
“孙子。是的,我是爱丽丝·西尔维的儿子。”
吉姆船长扑向欧文·福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爱丽丝·西尔维的儿子!天哪,欢迎你!我经常在想教师的后代现在在哪里,我知道他们已经没人住在岛上了。爱丽丝——爱丽丝——是第一个在小屋里出生的孩子,给家里带来了多大的欢乐啊!我抱过她无数次。她第一步就是在我膝盖上迈出的。那差不多是六十年前了。她还在吗?”
“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哦,真不该她年轻轻就离世,而我却活着听到这个消息。”吉姆船长叹息道。“不过能见到你,我打心底高兴。你好象又把我带回了年轻的时候。你不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
当发现欧文·福特是一个“真正的作家”的时候,吉姆船长更兴奋了。他崇拜地望着他。吉姆船长知道安妮也写作,但是他从未真正当回事。吉姆船长认为,女人是令人愉快的生物,她们应该有选举权,应该拥有她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应该讨她们欢心,但是他从来不认为女人会写作。
“看看《疯狂的爱》就知道了。”他会这么说:“那就是一个女人写的,看看它写成什么样子——十章就能结束的故事写了一百零三章。女人写作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好作家是应该知道适可而止的。”
“吉姆船长,福特先生想听听你的故事。”安妮说。“告诉他那个发了疯的船长想象自己是飞翔的荷兰船的故事吧。”
这是吉姆船长最棒的故事,混合了恐怖和幽默的双重效果。虽然安妮已经听过好几次了,可是在福特先生听的时候她还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吉姆船长随后又讲了好几个故事,他讲了他的船怎样撞上一艘汽船;他自己怎样搭上了马来西亚海盗船;他的船怎样着火;他如何帮助一个###从南非共和国逃亡;他怎样因船只失事漂流到马格达林那群岛,在那里搁浅了一个冬天;一只老虎怎样闯到船上来;他的船员为何叛变并将他放逐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岛上去——等等这些吉姆船长经历的悲惨的、幽默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关海洋的秘密,遥远大陆的魔力,冒险的魅力,世界的欢笑——他的听众全部感受到了。欧文·福特手托着腮凝神听着, 大副趴在他膝上呼噜着,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吉姆船长粗砺感人的脸。
“吉姆船长,你何不将你的人生录给福特先生瞧瞧呢?”安妮提议。
“哦,那东西不值一看。”吉姆船长嘴上反对,心里却雀跃地很。
“我诚心诚意想看,博伊德船长。”欧文说:“它如果有你讲的故事一半精彩,那就绝对值得一看。”
吉姆船长半推半就地从旧箱子里翻出他的人生录交给欧文。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潦草的字体。我没受过多少教育。我写这个纯粹是为了哄我的小侄孙乔开心的。他总是要我讲故事给他听。昨天他又来发难了,我对付他跟在船上钓一条二十磅的鳕鱼一样费劲。
‘吉姆叔公,鳕鱼是不是一种哑的动物?’我要是告诉他是的,你瞧,他就会对哑的动物非常好,就不肯再伤害它们了。我只好支吾地告诉他鳕鱼是够哑的,但它不是一只动物。不过乔好象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而且我也不能使自己满意。你必须十分小心告诉他们关于小动物的事。他们能看穿你。”
吉姆船长一边讲话,一边偷偷地拿眼瞟在一旁角落里看人生录的欧文·福特。看到他的客人已经被他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微笑地转向他的壁橱,从里面拿出茶壶准备泡茶。欧文·福特极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书暂时回到现实中来,就像一个守财奴舍不得离开他的黄金一样,迫不及待地喝完茶,又赶紧捧起人生录来读。
“哦,如果你喜欢那东西,就带回去看好了。”吉姆船长说话的口气,好象“那东西”不是他最珍爱的财产。“我得下去一趟把我的船拉起来一点。你注意到今晚的天空了吗?风暴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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