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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苍天有泪

_2 琼瑶(当代)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欠了你的钱,我在努力的筹,努力的工作,要还给你呀!你怎么可以到我家里来杀人放火?他们五个,和你无仇无恨,没有招你惹你,你怎么下得了手?你简直不是人,你是一个魔鬼!”
  “我对你们这一家子,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云翔用马鞭的柄指着鸣远的鼻子,斩钉截铁的说:“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这儿早已不是你的家,不是什么狗屁寄傲山庄了!他是我的!去年你就把它卖给我了!我现在是来收回被你霸占的房产地产,老子自己的房子,爱拆就拆,爱烧就烧,你们几个,从现在开始,就给我滚出去!”
  “我什么时候把房子卖给你了?我不过是借了你的钱而已!”鸣远又惊又怒。
  “天尧!把他自己写的字据拿给他看!我就知道这些没品的东西,管他念过书还是没念过书,赖起帐来全是一个样子!”
  天尧下马,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远远的扬起。
  “你看!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去年八月十五不还钱,整个寄傲山庄的房舍,田地,牲口全归展云翔所有!去年八月就到期了,我们已经对你一延再延,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那是逼不得已才写上去的呀……”鸣远悲愤的喊。
  雨鹃站在天尧身边,看着那张字据,突然不顾一切的纵身一跃,居然抢到了字据。嗤啦一声,字据撕破了,天尧急忙去抢回,雨鹃慌忙把字据塞进嘴巴里,嚼也不嚼,就生吞活咽的吃下肚去了。天尧惊喊:
  “赫!居然有这一招!”
  云翔一伸手,掐住两鹃的面颊,让她面对自己:
  “哈哈!带种!这个姐儿我喜欢!”就掉头对鸣远说:“萧老头,我们办个交涉,你把这个女儿给我做小老婆,我再宽限你一年如何?”
  鸣远一口口水,对着云翔脸上啐去。大喊:
  “放开你的脏手,你敢碰我的女儿,我跟你拚了!”他扑上前去抓云翔。
  “你这死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呀!给我打!重重的打!”
  随从们应着,一涌而上,拳头、马鞭齐下,立即把鸣远打倒在地。云翔不甘心,走过去又对他死命的打。边打边骂:
  “我早就说过,今天晚上,谁招惹我谁就倒楣!你不怕死,你就试试看!”
  五个孩子,看得心惊胆战,狂叫着爹。雨鹃抬头看着云翔,咬牙切齿的大喊:
  “姓展的!你已经没有字据了,这儿是我们的寄傲山庄,请你带着你的狐群狗党滚出去!”
  云翔仰天大笑,从怀里再掏出一张字据来,扬了扬又揣回怀里。
  “你看看这是什么?你爹这种字据,我有十几张,你毁了一张,我还有的是呢!何况,这寄傲山庄的房契、地契,老早就被你爹押给我了……”
  这时,火已经从柴房延烧到正房,火势越来越大,火光捉烛天。
  “爹!我们的房子全着火了!爹!”小三惊呼着。
  雨凤惨叫:
  “娘的月琴,爹的胡琴,全在里面呀……”她推开小五,就往火场奔去。
  雨鹃一看,火势好猛,整个山庄都陷在火海里了,就一把抱住雨凤:
  “你疯了吗?这个时候还往里面跑!”
  马群被火光刺激,仰首狂嘶,牛栏被牛冲开了,两条受惊的乳牛在人群中奔窜,随从们拉马的拉马,赶牛的赶牛,一片混乱。雨凤、雨鹃、小三、小四都赶去扶起鸣远,鸣远挣扎着站起身来,忽然发现身边没有小五。
  “小五!小五在那里?”鸣远大喊。
  只听到火焰深处,传来小五的呼唤:
  “小兔儿!我来救你了!”
  鸣远吓得魂飞魄散:
  “天啊!她跑进去了……”他想也不想,就对着火场直冲进去。
  雨凤、雨鹃、小四、小三起放声狂叫:
  “爹……小五……爹……”
  鸣远早已没命的钻进火场,消失无踪。
  雨凤和雨鹃就要跟着冲进去,天尧带着随从迅速的拦住。
  “不要再进去!”天尧喊:“没看到房子就要塌了吗?”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瞪着那熊熊大火,个个惊吓得面无人色。不会哭,也不会叫了,只是瞪着那火焰,似乎要用眼光和灵魂,来救出鸣远和小五。
  如此一个转变,使所有的人都震住了,连云翔和天尧也都震慑了,大家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的对火场看去。
  火焰越烧越旺,一阵唏哩哗啦,屋顶崩塌了,火苗窜升到空中,无数飞窜的火星,像焰火般散开。火光照射下,雨凤、雨鹃、小三、小四是四张惊吓过度,悲痛欲绝的脸孔。
  云翔没有想到会这样,他再狠,也不至要置人于死地。天尧默然无语,随从们都鸦雀无声。个个瞪着那无情的大火。
  忽然,从那火焰中,鸣远全身着火的抱着小五,狂奔而出。
  大家惊动,一个随从大喊:
  “哥儿们!大家救人呀!”
  随从们就奔上前去,纷纷脱下上衣,对鸣远挥打着。
  鸣远倒在地上翻滚,小五从他手中跌落,滚向另一边。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哭奔过去,叫爹的叫爹,叫小五的叫小五。小五滚进雨凤的怀里,身上的火焰已经被扑灭,头发衣服都在冒烟,脸上全是黑,也不知道有多少烧伤,看起来好生凄惨。她嘴里,还在呻吟着:
  “小兔儿,小兔儿……”
  雨凤的泪水顿时滚滚而下,紧按着小五,哽咽不成声的喊:
  “谢谢老天,你能说话,你还活着!”
  鸣远却没有小五那么运气,他全身是伤,头发都烧焦了。当身上的火焰灭以后,他已奄奄一息。睁开眼睛,他四面找寻,哑声的低喊:
  “雨凤……两鹃……小三……小四……小五……”
  五个孩子簇拥在鸣远身边,拚命掉着眼泪,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挽救父亲。两鹃抬头对众人凄厉的喊:
  “赶快做个担架啊,赶快送他去看大夫啊……”
  鸣远继续呻吟着:
  “雨凤……”
  雨凤泣不成声的搂着小五,跪坐在鸣远身边。
  “爹,我在这儿,爹……”
  鸣远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雨凤:
  “照顾他们!”
  雨凤泪落如雨:
  “爹!我会的,我会的……”
  雨鹃边哭边说:
  “爹,你撑着点儿,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
  鸣远的眼光,十分不舍的扫过五个子女,声音嘶哑而苍凉:
  “我以为这儿是个天堂、是你们可以生长的地方,谁知道,天堂已经失火了……孩子们,爹对不起你们……以后,靠你们自己了。”
  鸣远说完,身子一阵抽搐,头就颓然而倒,带着无数的牵挂,与世长辞了。
  雨凤和小三、小四,惨烈的狂喊出声:
  “爹……”
  雨鹃跳起身子,对众人疯狂般的尖叫:
  “快送他去看大夫呀……快呀……快呀……”
  天尧俯下身子,摸了摸鸣远的鼻息和颈项。抬起头来看着五个兄弟姐妹,黯然的说:
  “你们的爹,已经去世了。”
  这一声宣告,打破了最后的希望。雨凤、雨鹃、小三、小四就茫然失措的,痛不欲生的发出人间最凄厉的哀号:
  “爹……”
  四人的声音,那样惨烈,那样高亢……似乎喊到了天地的尽头。
  大家都震慑住了,没人说话。只有熊熊的人,发出不断的爆裂声。
  片刻,云翔回过柙来,振作了一下。他的眼神阴暗,面无表情。走上前来,掏出一个钱袋,丢在五人身边。说:
  “我只想收回我的房产,并不希望闹出人命,你爹是自己跑到火场里去烧死的,这可完全是个意外!这些钱拿去给你爹办个丧事,给你们小妹请个大夫,自己找个地方去住……至于这寄傲山庄呢,反正已经是一片焦土了,我还是要收回,不会因为你爹的去世,有任何改变,话说完了,大家走!”
  云翔一挥手,那些随从就跃上了马背。五个孩子跪在鸣远身边,都傻在那儿,一个个如同化石,不敢相信鸣远已死的事实。
  骤然间,雨鹃抬起那个钱袋,奔向云翔,将那钱袋用力扔到云翔脸上去。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孔,眼里的怒火,和寄傲山庄的余火相辉映。她嘶吼着:
  “收回你的臭钱,这每块钱上,都沾着你杀人的血迹,我可以饿死,我可以穷死,不会要你这个血腥钱,带着你的钱和满身血债,你滚!你滚……”逼近一步,她用力狂喊:“你滚……
  云翔老羞成怒,把钱袋一把抓住,怒声的说:
  “和你那个死老头一样,又臭又硬,不要就不要,谁在乎?我们走!”
  一阵马嘶,马蹄杂沓,大队人马,就绝尘而去了。
  雨凤、小三、小四、小五仍然围着鸣远的尸体,动也不动。……”
  寄傲山庄继续崩塌,屋子已经烧焦,火势渐渐弱了。若干地方,仍然冒着火舌,余火不断,烟雾满天。
  雨鹃站在火焰的前面,突然仰首向天,对天空用力的伸出双手,发出凄厉的大喊:
  “天上的神仙,你们都给我听着,我萧雨鹃对天发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雨鹃的喊声穿透云层,直入云霄。
  寄傲山庄的火星依旧飞窜,和满天星斗共灿烂,一起作了两鹃血誓的见证。
3
  晓雾迷蒙,晨光初露,展家的楼台亭阁,绮窗朱户,都掩映在雾色苍茫里。
  大地还是静悄悄的,沈睡末醒。
  展家的回廊深院,也是静悄悄的。
  忽然,天虹从回廊深处,转了出来,像一只猫一样,脚步轻柔无声,神态机警而紧张,她不时回头张望,脚下却毫不停歇,快步向前走着。她经过一棵树下,一只鸟突然飞起,引起群岛惊飞。她吃了一惊,立即站住了,四面看看,见整个庭院,仍是一片沈寂,她才按捺下急促跳动的心,继续向前走去。
  她来到云飞的窗前,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伸手轻扣窗棂。
  云飞正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是一个漫长的夜,太多的事压在他的心头,母亲的病,天虹的嫁,父亲的喜出望外,云翔的跋扈嚣张……他几乎彻夜无眠。
           ※        ※         ※
  听到窗子上的响声,他立刻翻身下床。
  “谁?”他问。
  “是我,天虹。”天虹轻声回答。
  云飞急忙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立刻,他接触到天虹那对炙热的眼光。
  “我马上要去厨房,帮忙张嫂弄早餐,我利用这个时间,来跟你讲两句话,讲完,我就走!”
  云飞震动着,深深看她:
  “哦?”
  天虹盯着他,心里激汤着千言万语。可是,没有办法慢慢谈,她的时间不多。她很快的开了口,长话短说,把整夜未眠,整理出来的话,一股脑儿倾倒而出:
  “这些年来,我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你谁都没告诉,就只有告诉我,你要走了!记得那天晚上,我曾经说过,我会等你一辈子……”
  他不安的打断她:
  “不要再提那些了,当时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等我,绝对不要等我……”他喘口气,摇摇头:“我不会怪你的!”
  她心里掠过一抹痛楚,极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虽然,我好希望……你有一点怪我……我没办法跟你长谈,以后,我们虽然住在一个围墙里,一个屋檐下,但是,我们能够说话的机会,恐怕等于零。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嫁给云翔,有两个理由……”
  “你不需要跟我解释……”
  “需要!”她固执的说,回头张望:“我这样冒险前来,你最起码听一听吧!”
  “是。”云飞屈服了。
  “第一个理由,是我真的被他感动了,这些年来,他在我身上,下了不知道多少工夫,使我终于相信,他如果没有我简直活不下去!所以,我嫁给他的时候很真诚,想为他而忘掉你!”
  他点头不语。
  “第二个理由,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小,除了嫁入展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名正言顺的在展家继续住下去?永远住下去。所以……我嫁了!”
  云飞心中一震,知道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心里就涌起一股巨大的歉疚。她咬咬嘴唇,抽了口气,继续说:
  “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地位,实在不方便单独见面。别说云翔是这样忌讳着你,就算他不忌讳,我也不能出一丁点儿的错!更不能让你出一丁点儿的错!所以,言尽于此。我必须走了!以后,我想,我也不会再来打搅你了!”她抬眼再看他,又如了一句:“还有一句话放在心里一天一夜,居然没机会对你说:“欢迎回家”!真的……”她的眼眶红了,诚挚的,绞自内心的再重复一次:“欢迎回家!”说完,她匆匆的转身:“我去了!”
  “天虹!”他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
  他想说什么,又打住了,只说:
  “你……自己保重啊!”
  她点点头,眼圈一红,快步的跑走了。
  他目送她那瘦弱的身子,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园林深处,他才关上窗子。转过身来,他情不自禁的往窗子上重重一靠,心里沉甸甸的压着悲哀。唉!家,这就是属于“家”的无奈,才回家第一天,就这样把他层层包裹了。
  早餐桌上,云飞才再一次见到云翔。
  一屋子的人,已经围着餐桌坐下了,纪总管也过来一起吃早餐。纪总管在展家已经当了三十几年的总管,掌管着展家所有的事业。早在二十几年前,祖望就把东跨院拨给纪家住,所以,纪总管等于住在展家。祖望只要高兴,就把他们找来一起吃饭。
  天虹和丫头们侍候着,天虹真像个“小媳妇”,闷不吭声的,轻悄的摆着碗筷,云飞进门,她连眼帘都不敢抬。祖望兴致很好,看着云飞,打心眼里高兴着,一直对纪总管说:
  “好不容易,云飞回来了,你要安排安排,那些事归云飞管,那些事归云翔管,要分清楚!你是总管,可别因为云翔是你的女婿,就偏了云翔,知道吗?”又掉头看云飞:“家里这些事业,你想做什么,管什么,你尽管说!”
  云飞不安极了,很想说明自己什么都不想管,又怕伤了祖望的感情,看到梦娴那样安慰的眼神,就更加说不出来了。纪总管一叠连声的应着:
  “一定的,一定的!云飞是大哥,当然以云飞为主!”
  品慧哼了一声,满脸的醋意。还来不及说什么,云翔大步的走进餐厅来。一进门就夸张的对每个人打招呼:
  “爹早!娘早!纪叔早!大家早!”
  祖望有气:
  “还早?我们都来了,你最后一个才到!昨晚……”
  云翔飞快的接口:
  “别提昨晚了!昨晚你们舒舒服服的在家里吃酒席,我和天尧累得像龟孙子一样,差点连命都送掉了!如果你们还有人怪我,我也会翻脸走人哦!”
  “你昨晚忙什么去了?”祖望问。
  云翔面不改色的回答:
  “救火呀!”
  品慧立刻惊呼起来:
  “救火?你到那里去救火了?别给火烫到,我跟你说过几百次,危险的地方不要去!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啊!”
  云翔走到祖望面前,对父亲一抱拳:
  “爹,恭喜恭喜!”
  “恭喜我什么?”祖望被搅得一头雾水。忽然想起:“是啊!你哥回来,大家都该觉得高兴才是!”
  “爹!你不要满脑子都想着云飞好不好?我恭喜你,是因为溪口那块地,终于解决了,我们的纺织工厂,下个月就可以开工兴建了!”
  纪总管惊喜的看着他:
  “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这块地已经拖了两年了!那萧老头搬了?”
  “搬了!”云翔一屁股坐进位子里,夸张的喊着:“我快饿死了!”
  天虹急忙端上饭来。云翔忽然伸手把她的手腕一扣。冷冷的说:
  “家里有丫头老妈子一大群,用得着你一大早跑厨房,再站着侍候大家吃饭吗?”
  “我……不是每天都这样做的吗?”天虹一楞,有点心虚的嗫嚅着。
  “从今天起,不要做这种表面文章了,是我的老婆,就拿出老婆的谱来!坐下!”云翔用力一拉,天虹砰然一声落座。
  纪总管抬头看看天虹,不敢有任何反应。
  云飞暗中咬咬牙,不能说什么。
  云翔唏哩呼噜的扒了一口稀饭,抬头对云飞说:
  “纺织工厂,原来是你的构想,可惜你这个人,永远只有理想,没有行动。做任何事,都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最后就不了了之!”
  云飞皱皱眉头:
  “我知道你是心狠手辣,无所顾忌的,想必,你已经做得轰轰烈烈了!”
  “轰轰烈烈倒未必,但是,你走的时候,它是八字没一撇,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我不知道你是未卜先知呢,还是回来得太凑巧?不过,我有句话要说在前面,对于我经手的事情,你最好少过问!”
  云飞心中有气,瞪着云翔,清晰有力的说:
  “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这次回来,不是要跟你争家产,不是要跟你抢地盘!如果我在乎展家的万贯家财,我当初就不会走!既然能走,就是什么都可以抛开!你不要用你那个狭窄的心思,去扭曲每一个人!你放心吧,你做的那些事,我一样都不会插手!”
  “哈哈!好极了!我就要你这句话!”云翔抬头,大笑。环视满桌的人:“爹!娘!大娘,还有我的老婆,和我的老丈人,你们大家都听见了!你们都是见证!”他再掉头,锐利的看云飞:“自己说出口的话,可别反悔,今天是四月五日早晨……”他掏出一个怀表看:“八点四十分!大家帮忙记着!如果以后有人赖帐……”
           ※        ※         ※
  云飞心里大大一叹,唉!家!这就是家了!
  寄傲山庄烧毁之后的第三天,萧鸣远就草草的下了葬。
  下葬那天,是凄凄凉凉的。参加葬礼的,除了雨凤、雨鹃、小三、小四以外,就只有杜爷爷和杜奶奶这一对老邻居了。事实上,这对老夫妻,也是溪口仅有的住户了,在鸣远死后,是他们两夫妻收留了雨凤姐弟。要不然,这几天,他们都不知道要住到那儿去才好。寄傲山庄付之一炬,他们不止失去了家和父亲,是失去了一切。身上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是杜奶奶找出几件她女儿的旧衣裳,连夜改给几个孩子穿。杜奶奶的女儿,早已嫁到远地去了。
  在“爱妻安淑涵之基”的旧坟旁边,新掘了一个大洞。雨凤雨鹃姐妹,决定让父亲长眠在母亲的身边。
  没有人诵经,没有仪式,棺木就这样落入墓穴中。工人们收了绳索,一铲一铲的泥土盖了上去。
  雨凤、雨鹃、小三、小四穿着麻衣,站在坟前,个个形容憔悴,眼睛红肿。呆呆的看着那泥土把棺木掩盖。
  杜爷爷拈了一炷香过来,虔诚的对墓穴说话:
  “鸣远老弟,那天晚上,我看到火光,赶到寄傲山庄的时候,你已经去了,我没能见你最后一面,真是痛心极了!你那几只牲口,我就做了主,给你卖了,得的钱刚刚够给你办个丧事……小老弟,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五个孩子!可惜我们邻居,都已经被展家逼走了,剩下我和老太婆,苦巴巴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你的忙……”
  杜奶奶也拈着香,接口说:
  “可是,雨凤雨鹃是那么聪明伶俐,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鸣远,你就安心的去吧!”
  雨凤听到杜爷爷和杜奶奶的话,心里一阵绞痛,再也忍不住,含泪看着墓穴,凄楚的开了口:
  “爹,你现在终于可以和娘在一起了!希望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给我们力量,因为……爹……”她的泪水滚落下来:“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坚强,我好害怕……小五从火灾以后到现在,都是昏昏沉沉的,所以不能来给你送终,你知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现在,身上又是伤,又受了惊吓,我真怕她撑不下去……爹,娘,请你们保佑小五,让她好起来!请你们给我力量,让我坚强,更请你们给我一点指示,这以后,我该怎么办?”
  小四倔强的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时,一挺肩膀,抬头说:
  “大姐,你不要担心,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我已经十岁,可以做很多事了,我会挑起担子,做活养活你们!听说大风煤矿在招人手,我明夭就去矿场工作!”
  雨鹃一听这个话,气就来了,走上前去,抓着小四一阵乱摇,厉声说:
  “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蠢话,全体收回去!”
  小四被抓痛了,挣扎的喊:
  “你干嘛?”
  雨鹃眼睛红红的,大声的说:
  “对!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是萧家的命脉!爹平常是如何器重你,为了你,我常常和爹吵,说他重男轻女!他一天到晚念叨着,要让你受最好的教育,将来能去北京念大学!现在,爹身子还没冷呢,你就想去当矿工了,你就这么一点儿出息吗?你给我向爹认错!”就压着小四的后脑,要他向墓穴低头:“告诉爹,你会努力念书,为他争一口气!”
  小四倔强的挺直了脖子,就是不肯低头,恨恨的说:
  “念书有什么用,像爹,念了那么多书,最后给人活活烧死……”
  雨鹃一气,伸手就给了小四一巴掌,小四一躲,打在肩膀上。
  “雨鹃!”雨凤惊喊:“你怎么了?”
  小四挨了打,又惊又气又痛,抬头对雨鹃大叫:
  “你打我?爹活着的时候,从没有打过我,现在爹才刚死,你就打我!”
  小四喊完,一转身就跑,雨凤飞快的拦住他,一把将他死死的抱住。哽咽的喊:
  “你去那里?我们五个,现在是相依为命,谁也不能离开谁!”她蹲下身子,握紧小四的双臂,含泪说:“二姐打你,是因为她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伤心,说不出口。你是萧家唯一的男孩,她看着你,想着爹,她是代替爹,在这儿“望子成龙”啊!”
  雨鹃听到雨凤这话,正是说中她的心坎。她的泪就再也忍不住,唏哩哗啦的流了下来。她扑过去,跪在地上,紧紧的抱住小四。哭着喊:
  “小四!原谅我,原谅我……”
  小四一反身,什么话都没说,也紧紧的拥住雨鹃。
  小三忍不住,跑了过来,伸手抱住大家。
  “我想哭,我好想哭啊!”小三哽咽着。
  雨凤把弟妹全体紧拥在怀,沈痛的说:
  “大家哭吧!让我们好好的哭一场吧!”
  于是,四个兄弟姐妹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旁边的社爷爷和杜奶奶,也不能不跟着掉泪了。
  鸣远总算入土为安了。晚上,萧家五姐弟挤在杜爷爷家的一间小房间里,一筹莫展。桌上,桐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射着躺在床上的小五。小五额上,烧伤的地方又红又肿,起了一溜水泡,手上,脚上,全是烫伤。雨凤和小三,拿着杜奶奶给的药膏,不停的给她擦。但是,小五一直昏昏沉沉,嘴里喃喃呓语。
  雨鹃在室内像困兽般的走来走去。
  雨凤好担心,目不转睛的看着小五,着急的说:
  “雨鹃,你看小五这个伤……我已经给她上了药,怎么还是起水泡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小五最爱漂亮,如果留了疤,怎么办?”
  雨鹃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儿的走来走去,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雨凤的话。
  小五低喃的喊着:
  “小兔儿,小兔儿……”
  “可怜的小五,为了那个小兔儿,一次掉到水里,一次冲进火里,最后,还是失去了那个小兔子!”雨凤难过极了,她弯下腰去,摸着小五的头,发现额头烧得滚烫,害怕起来,哀声的喊:“小五,睁开眼睛看看大姐,跟大姐说说话,好不好?”
  小五转动着头,痛苦的呻吟着:
  “爹,爹!小兔儿……救救小兔儿……”
  小三看着小五,恐惧的问雨凤:
  “大姐,小五会不会……会不会……”
  站在窗边的小四,激动的喊了起来:
  “不会!她会好起来!明天就又活蹦乱跳了!”他就冲到床前,摇着小五,大声的说:“小五!你起来,我给你当马骑,带你去看庙会!我扮小狗狗给你看!扮孙悟空给你看!随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去,而且永远不跟你发脾气了!醒来!小五!醒来!”
  小三也仆到小五床头,急忙跟着说:
  “我也是,我也是!小五,只要你醒过来,我陪你跳房子,玩泥娃娃,扮家家酒……你要玩什么就玩什么,我不会不耐烦了!”
  雨凤心中一酸,低头抚摸小五:
  “小五,你听到了吗?你要为我们争气啊!娘去了,爹又走了,我们不能再失去你!小五,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
  小五似乎听到兄姐们的呼唤,睁开眼睛看了看。虚弱的笑了笑:
  “大姐,大姐……”
  “大姐在这儿,你要什么?”雨凤急忙仆下身子去。
  “好多鸟鸟啊!”小五神志不清的说。
  “鸟鸟?那儿有鸟鸟?”雨凤一楞。
  小五的眼睛又闭上了,雨凤才知道她根本没有清醒,她急切的伸手摸着小五的头和身子,着急的站起身来。对雨鹃说:
  “她在发烧,她浑身滚烫!我们应该送她去城里看大夫,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可是,我们一块钱都没有,怎么办呢?现在住在杜爷爷家,也不是办法,我们五个人要吃,杜爷爷和杜奶奶已经够辛苦了,我们不能老让别人养着,怎么办呢?”
  雨鹃站定,“啪”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狠狠的敲了一记。恨恨的说:
  “我就是笨嘛!连一点大脑都没有!骄傲是什么东西?能够换饭吃吗?能够给小五请大夫吗?能够买衣服鞋子吗?能够换到可住的地方吗?什么都不会!为什么要把钱袋还给那个王八蛋呢?不用白不用!”
  “现在懊恼这个也没有用,事实上,我也不会收那个钱的!爹的山庄,叫“寄傲山庄”,不是吗?”
  “寄傲山庄?寄傲山庄已经变成灰烬了!还有什么“傲不傲”?”雨鹃拚命在那个窄小的房间里兜圈子,脚步越走越急。“我已经想破了脑袋,就是想不出办法,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混进他们展家,一把火把他们家给烧得乾乾净净!”
  两凤瞪着雨鹃,忍不住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双臂,摇着她,喊着:
  “雨鹃,你醒一醒!小五躺在那儿,病得人事不知,你不想办法救救小五,却在那儿想些做不到的事!你疯了吗?我需要你和我同心协力照顾弟弟妹妹!求求你,先从报仇的念头里醒过来吧!现在,我们最需要做的事,不是报仇,是怎样活下去!你听到了吗?”
  雨鹃被唤醒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雨凤。然后,她一转身,往门口就走。
  “你去那儿?”
  “去桐城想办法!”
  “你是存心和我呕气还是鬼迷心窍了?这儿离桐城还有二十里,半夜三更,你怎么去桐城?到了桐城,全城的人都在睡觉,你怎么想办法?”
  雨鹃一阵烦躁,大声起来:
  “总之,坐在这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我去城里再说!”
  雨凤的声音也大了:
  “你现在毫无头绪,一个人摸黑进城去乱闯,如果再出事,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雨鹃脚一跺,眼眶红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这时,一声门响,杜爷爷和杜奶奶走了进来。杜奶奶走到雨凤身边,手里紧握着两块大洋,塞进她手里。慈祥的说:
  “雨凤雨鹃,你们姐妹两个不要再吵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有多急,这儿是两块大洋……是我们家里所有的钱了,本来,是留著作棺材本的……可是,活着才是最重要……快拿去给小五治病吧!明天一早,用我们那个板车,推她去城里吧!”
  雨凤一楞:
  “杜奶奶……我……我怎么能拿你们这个钱?”
  杜爷爷诚挚的接了口:
  “拿去吧!救小五要紧,城里有中医又有西医,还有外国人开的医院,外国医生好像对烧伤很有办法,上次张家的阿牛在工厂里被烫伤,就是去那儿治好的!连疤都没有留!”
  雨凤眼里燃起了希望:
  “是吗?连疤都没有留吗?”
  “没错!我看小五这情况,是不能再耽搁了。”
  雨凤手里握着那两块大洋,心里矛盾极了:
  “可是……可是……”
  杜奶奶把她的手紧紧一阖,让她握住那两块大洋:
  “这个节骨眼,你就别再说可是了!等你们有钱的时候,再还我,嗯?我和老头子身子骨还挺硬朗的,这个钱可能好几年都用不着!”
  雨凤握紧了那个救命的钱,不再说话了。
  雨鹃走过来,噗通一声,就给杜爷爷和杜奶奶跪下了。
  雨鹃这一跪,雨凤也跪下了。
  雨凤这一跪,小三和小四上前,也一溜跪下了。
  杜爷爷和杜奶奶又惊又慌,伸出手去,不知道该拉那一个才好。
  第二天一早,小五就躺在一个手推板车上,被兄姐们推到桐城,送进了“圣心医院”。这家医院是教会办的,医生护士都很和气,立刻诊治了小五。诊治的结果,让姐妹两个全都心惊胆战了:
  “你们送来太晚,她的烧伤,本来不严重,可是她现在已经受到细菌感染,必须住院治疗,什么时候能出院,要看她恢复的情况!你们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她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医生说。
  雨凤站不稳,跌坐在一张椅子里。
  “百分之五十……这么说,她有生命危险……”
  “确实,她有生命危险!”
  “那……住院要多少钱?”雨鹃问。
  “我们是教会医院,住院的费用会尽量算得低!但是,她必须用最新的消炎药治疗,药费很高,当然,你们也可以用普通的药来治,治得好治不好,就要碰运气了!”
  雨凤还来不及说话,雨鹃斩钉斯铁的,坚定有力的说:
  “大夫,请你救救我妹妹,不管多贵的药,你尽管用,医药费我们会付出来的!”
  小五住进了一间大病房,病房里有好多人,像个难民营一样。小五躺在那张洁白的大床里,显得又瘦又小,那脆弱的生命,似乎随时可以消失。雨凤、雨鹃没办法在病床前面照顾,要出去找钱。只得叮嘱小三小四,守在病床前面照顾妹妹。把缴住院费剩下的钱,大部份都缴给了小三。姐妹两个看着人事不知的小五,看着茫然失措的小三和小四,真是千不放心,万不放心。但是,医药费没有,住处没有,食衣住行,样样没有……她们只得摘下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出了医院,去想办法了。
  桐城,是个很繁荣的城市。市中心,也是商店林立,车水马龙的。
  姐妹两个,不认得任何人,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也没有丝毫谋职的经验。两人开始了好几天的“盲目求职”。这才知道,她们将近二十年的生命,都太幸福了。像是刚孵出的小鸡,一直生活在父母温暖的大翅膀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走投无路”。
  她们几乎去了每一家店铺,一家又一家的问;你们需要店员吗?你们需要人手吗?你们需要丫头吗……得到的答案,全是摇头,看到的脸孔,都是冷漠的。
  连续三天,她们走得脚底都磨出了水泡,筋疲力尽,仍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天,有个好心的老板娘,同情的看着她们说:
  “这年头,大家都是自己的活自己干,找工作可不容易。除非你们去“绮翠院”!”
  “绮翠院在那条街?”雨鹃慌忙问。
  “就在布袋──!”
  两人也没细问,就到了“绮翠院”,立刻被带进一间布置得还很雅致的花厅,来了一个穿得很华丽的中年妇人,对她们两个很感兴趣的,上上下下的打量。
  “找工作啊?缺钱用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吗?”妇人和颜悦色的问。
  “是啊!是啊!我们姐妹粗活细活都可以干!”雨凤连忙点头。
  “我可以让你们马上赚到钱!你们需要多少?”妇人问。
  雨凤一呆,觉得不大对头:
  “我们的工作是什么呢?”
  “你们到我绮翠院里来找工作,居然不知道我们绮翠院是干什么的吗?”妇人笑了:“大家打开窗子说亮话,如果不是没路走了,你们也不会来找我!我呢?是专门给大家解决困难的,你们来找我,就找对人了!我们这儿,就是赚钱多,赚钱快……”
  “怎么个赚法?有多快?”两鹃急急的问。
  “我可以马上付给你们一人五块银元!”
  “马上吗?”
  “马上!而且,你们以后每个月的收入肯定在五块钱以上,只要你们肯干活!”
  “我们肯干,一定肯干……”雨鹃一个劲儿的点头。
  “那么,你们要写个字据给我们,保证三年之内,都在我们绮翠院做事,不转行!”说着,就推了一张字据到两人的面前。
  “大婶……这工作的性质到底是……”
  雨凤话没问完,房门砰然一响,一个年轻的女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冲进门来。嘴里尖叫着:
  “大婶!救我……大婶……”
  在女子背后,一个面貌狰狞的男子,正狂怒的追来。怒骂着:
  “妈的!你以为你还是贞洁大姑娘吗?这样也不干,那样也不干!我今天就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给我滚回来!”
  男子伸手一抓,女子逃避不及,“嗤啦”一声,上衣被撕破,女子用手拚命护着肚兜,哭着喊:
  “大婶!救命啊……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妇人正在和雨凤姐妹谈话,被这样一搅局,气坏了,抓住女子的胳臂一吼:
  “不干!不干就把钱还来,你以为我绮翠院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男子一窜就窜上前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捉住女子,往门外拖去,女子一路高叫着“救命”。门口,莺莺燕燕都伸头进来看热闹。
  雨凤、雨鹃相对一看。雨鹃一把拉住雨凤的手,大喊:
  “快跑啊!”
  两人转身,夺门而去。一口气跑到街上,还继续奔跑了好一段路,才站定。两人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好险,差一点把自己给卖了!”雨凤说。
  “吓得我一身冷汗!马上给钱,简直是个陷阱嘛!以后不能这么鲁莽,找工作一定要先弄清楚是什么垃方?”
  雨凤叹口气,又累又沮丧。
  “出来又是一整天,一点收获都没有,累得筋疲力尽,饿得头昏眼花,还被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道小五怎样了,我们还是先回医院吧!明天再继续努力!”雨鹃说。
  两人疲倦的,沮丧的,彼此搀扶着回到医院。才走到病房门口,小三就满面愁容的从里面迎了出来。
  “你们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小五怎样了?”雨凤心惊肉跳的问。
  “小五很好,大夫说有很大的进步,烧也退了,现在睡得很香……”小三急忙说:“可是,小四不见了!”
  “你说小四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一直跟你在医院吗?”雨鹃惊问。
  “今天你们刚走,小四就说他在医院里待不下去,他说,他出去逛逛就回来!然后,他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雨鹃怔了怔,又急又气:
  “这就是男孩子的毛病,一点耐心都没有!要他在医院里陪陪妹妹,他都待不住,气死我了!”
  “可是,他去那里了?这桐城他一共也没来过几次,人生地不熟的,他能逛到那里去呢?”雨凤看小三:“你是不是把钱都交给他了?”
  “没有啊,钱都在我这里!”
  雨鹃越想越气:
  “叫他不要离开小五,他居然跑出去逛街!等他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正说着,小四回来了。他看来十分狼狈,衣服上全是黑灰,脸上也是东一块黑,西一块黑,脚一跛一跛的。他一抬头,看到三个姐姐,有点心慌,努力掩饰自己的跛腿,若无其事的喊:
  “大姐,二姐,你们找到工作了吗?”
  雨凤惊愕的看着他:
  “你怎么了?遇到坏人了吗?你身上又没钱,总不会被抢劫吧?”
  “你跑出去跟人打架了,是不是?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在医院里陪小五,跑到外面去闹事,你想把我气死是不是?”雨鹃看到他就生气。
  “我没闹事……”
  “给我看你的腿是怎么回事?”雨鹃伸手去拉他。
  小四忙着去躲。
  “我没事,没事,只是摔了一跤,你们女人,就是会大惊小怪!”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女人,个个忙得头昏脑胀,你一个人出去逛街,还打伤了回来!你不在乎我们的辛苦,也不怕我们担心吗?”
  “谁说我打伤了回来?”
  “没打伤,你的腿是怎么了?”雨鹃伸手一把抓牢了他,就去掀他的裤管。
  小四被雨鹃这样用力一拉,不禁“哎哟”“哎哟”叫出声。
  “别抓我,好疼!”
  雨鹃掀开裤管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小四膝盖上血迹斑斑,破了好大一块。
  “哎呀!怎么伤成这样?还好现在是在医院,我们赶快去找个护士小姐,给你上药包扎一下……”雨凤喊着。
  “不要了!根本没怎样,上个药又要钱,我才不要上呢!”小四拚命挣扎。
  “你知道什么都要钱,你为什么不安安静静的待在医院里……”雨鹃吼他。
  小四实在忍不住了,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铜板,往雨鹃手里一塞:
  “喏!这个给你们,付小五的医药费,我知道不够,明天再去赚!”
  雨凤、雨鹃、小三全部一呆。雨凤立即蹲下身子,拉住小四的手,扳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他的手掌上,都磨破了皮,沁着血丝。雨凤脸色发白了:
  “你去那里了?”
  小四低头不语。
  “你去了矿场,你去做童工?”雨凤明白了。
  小四看到瞒不过去了,只好说了:
  “本来以为天黑以前一定赶得回来,谁知道矿场在山上,好远,来回就走了好久,那个推煤渣的车,看起来没什么,推起来好重,不小心就摔了一跤,不过,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明天有经验了,就会好多了!”
  雨凤把小四紧紧一抱,泪水就夺眶而出。
  雨鹃这才知道冤枉了小四,又是后悔,又是心痛,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四努力做出一股无所谓的样子来,安慰着两个姐姐:
  “没关系!矿场那儿,比我小的人还有呢,人家都做得好好的!我明天就不会再摔了!”
  “还说明天!你明天敢再去……”雨凤哽咽着喊。
  “与其你去矿场推煤车,不如我去绮翠院算了!”雨鹃脱口而出。
  雨凤大惊,放开小四,抓住雨鹃,一阵乱摇:
  “雨鹃,你怎么说这种话,你不要吓我!你想都不能想!答应我,你想都不要想!我们好歹还是萧鸣远的女儿啊!”
  “可是,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明天再去努力!我们拼命拼命的找工作,我就不相信在这个桐城,没有我们生存的地方!”她找住小四,严重的警告他:“小四!你已经浑身都是伤,不许再去矿场了!如果你再去矿场,我……我……”她说不下去,哭了。
  “大姐,你别哭嘛!我最怕看到你哭,我不去,不去就好了,你不要哭呀!”
  雨凤的泪,更是潸潸而下了。
  小三、雨鹃的眼眶都湿了,四人紧紧的靠在一起,彼此泪眼相看,都是满腹伤心,千般无奈。
4
  第二天,雨凤雨鹃又继续找工作。奔波了一整天,依旧毫无进展。
  黄昏时分,两人拖着疲倦的脚步,来到一家很气派的餐馆面前。两人抬头一看,店面非常体面,虽然不是吃饭时间,已有客人陆续入内。餐馆大门上面,挂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待月楼”三个大字,招牌是金字雕刻,在落日的光芒下闪闪发光。
  姐妹俩彼此互看。雨鹃说:
  “这家餐馆好气派,这个时间,已经有客人出出入入了,生意一定挺好!”
  “看样子很正派,和那个什么院不一样。”雨凤说。
  “说不定他们会要用人端茶上菜!”
  “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好不好?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嘛!”
  “说不定他们会要厨子!”
  “说不定他们需要人洗洗碗,扫扫地……”
  雨鹃就一挺背脊,往前迈步:
  “进去问问看!”
  雨凤急忙伸手拉住她:
  “我们还是绕到后门去问吧!别妨碍人家做生意……”
  姐妹两个就绕道,来到待月楼的后门,看见后门半阖半开,里面隐隐有笑语传出。雨鹃就鼓勇上前,她伸出手去,正要打门,孰料那门竟“豁啦”一声开了,接着,一盆污水“哗”的泼过来,正好泼了她一头一脸。
  雨鹃大惊,一面退后,一面又急又气的开口大骂:
  “神经病!你眼睛瞎了?泼水也不看看有没有人在外面?”
  门内,一个长得相当美丽的中年女子,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娇媚,一扭腰走了出来。眼光对姐妹两个一瞟,就拉开嗓门,指手画脚的抢白起来:
  “哎哟,这桐城上上下下,大街小巷几十条,你那一条不好去,要到咱们家的巷子里来站着?你看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街坊邻居一大堆,你那一家的门口不好站,要到我家门口来站着?给泼了一身水,也是你自找的,骂什么人?”
  雨鹃气得脸色都绿了,雨凤慌忙掏出小手绢,给她胡乱的擦着说:
  “算了,雨鹃,咱们走吧!别跟人家吵架了,小五还在医院里等我们呢!”
  自从寄傲山庄烧毁,鸣远去世,两姐妹找工作又处处碰壁,雨鹃早已积压了一肚子的痛楚。这时,所有的痛楚,像是被引燃的炸弹,突然爆炸,无法控制了。她指着那个女子,怒骂出声:
  “你莫名其妙!你知不知道这是公共地方,门口是给人站的,不是水沟,不是河,不是给你倒水的!你今天住的,是房子,不是船!这是桐城,不是苏州,你要倒水就是不可以往门外倒!”
  女子一听,惊愕得挑高了眉毛:
  “哟!骂起人来还挺顺溜的嘛!”就对雨鹃腰一扭,下巴一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的说:“我已经倒了,你要怎样?这唱本里不是有这样一句吗?嫁出门的女儿,像泼出门的水……可见,水吗,就是给人“泼出门”的,要不然,怎么老早就有这种词儿呢!”
  “你……”雨鹃气得发抖,身子往前冲,恨不得跟她去打架。
  雨凤拚命拉住她,心灰意冷的喊:
  “算了算了,不要计较了,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已经家破人亡了,你还有心情跟人吵架!”雨鹃跺着脚,气呼呼的大嚷:
  “人要倒起楣来,喝水会呛死,睡觉会闷死,走路会摔死,住在家里会烧死,敲个门都会被淹死!”
  雨凤不想再停留,死命拉着雨鹃走。雨鹃一面被拖走,嘴里还在说:
  “怎么那么倒楣?怎么可能那么倒楣……简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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