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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东西的小人-玛丽诺顿 任溶溶

_3 玛丽·诺顿(英)
  她看那男孩——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把它放回来!”她说,“马上把它放回来!”她的眼睛闪光,她的卷头发夹子好像在抖动。
  那男孩跪下来。这张巨大的脸慢慢地靠近,但霍米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看到他的下嘴唇,粉红色的,很丰满——像极端放大了的阿丽埃蒂的嘴唇——她看见它微微抖动。“但我给你们弄到了点东西。”他说。
  霍米莉的表情没有改变,阿丽埃蒂从她待着的门口处叫着问他:“你弄到了什么?”
  那男孩反手去拿过来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不让它侧转——他把一样木头东西拿在他们的头顶上。“就是这个。”他说着伸出舌头,沉重地呼吸着,又小心翼翼地把这东西慢慢放到他们的洞里:这是一个玩具食具柜,里面有全套餐具。它有两个抽屉,下面是一个柜子。他把它在霍米莉的床脚处放好。阿丽埃蒂围着它转,要看得清楚些。
  “噢,”她入迷地叫道,“妈妈,你看!”
  霍米莉看了餐具柜一眼——它是黑橡木做的,餐具用手工漆上花——接着她很快又扭转了头。“对,”她冷冷地说,“是很漂亮。”
  一时沉默,谁也不知道怎么打开它。
  “下面的柜门是真能打开的。”那男孩最后说,他的一只巨手伸到他们之间,有一股洗澡肥皂气味。阿丽埃蒂贴着墙,波德激动地说:“好吗?”
  “是的,”霍米莉过了一会儿同意说,“我看是真不错。”
  波德长长吸了一口气——当那只巨手缩回去时,他长长地把气吐出来。
  “对了,霍米莉,”他安慰她说,“你一直就想有这么个东西!”
  “是的,”霍米莉说——她仍旧笔直地坐着,双手在膝上捏紧,“非常感谢。现在,”她冷冷地说下去,“请你把屋顶放回来好吗?”
  “等一等,”那男孩求她说。他又反手到身后拿东西,再把手伸下来,紧接着,在餐具柜旁边的空地方,放下了一把很小的玩具椅子,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式样,蒙着红天鹅绒。“噢!”阿丽埃蒂又叫起来,波德不好意思地说:“给我正好。”
  “坐坐看吧,”那男孩邀请他,波德向他投去兴奋的眼光。“坐吧!”阿丽埃蒂说,波德于是坐下——穿着他的睡衣,露出光脚丫。“太好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可以把它放在起居室的壁炉旁边,”阿丽埃蒂叫道,“它在红色的吸墨水纸上看着会很可爱。
  “让我们来试试吧!”那男孩说,那只巨手又伸下来。波德正好及时跳起身,当红天鹅绒椅子在他们头顶上摇晃着升上去的时候扶住了餐具柜。椅了大概放到了隔壁房间。阿丽埃蒂跑出门,顺着过道跑去看。“噢,”她在外面对她的爸爸妈妈叫道,“快来看。好看极了!”
  可是波德和霍米莉没有动。那男孩俯身在他们上面重重地呼吸,他们能够看到他睡衣当中的纽扣。他似乎在看再过去的一个房间。
  “那个芥未瓶里放的是什么?”他问道。
  “煤,”阿丽埃蒂的声音说,“我帮忙借来了这张新地毯。这是我对你说过的挂表,还有这些画……”
  “我能给你弄来比这些更漂亮的邮票,”那男孩说,“我有一些很好的纪念邮票。”
  “瞧,”又是阿丽埃蒂的声音,波德不由得抓住霍米莉的手,“这些是我的书……”
  当那只巨手又向阿丽埃蒂那边伸下去时,霍米莉紧紧抓住波德的手。“别响,”波德悄悄地说,“坐着别动……”那男孩好像是在摸那些书。
  “这些是什么书?”他问道,阿丽埃蒂报出了一连串书名。
  “波德,”霍米莉低声地说,“我要叫出来了……”
  “不要叫,”波德也低声地说,“你一定不能叫。不要再叫了。”
  “我感觉到已经要叫出来了。”霍米莉说。
  波德的样子很不安。“屏住你的呼吸,”他说,“数到十。”
  那男孩在跟阿丽埃蒂说:“你为什么不能给我念念它们呢?”
  “我能念,”阿丽埃蒂说,“不过我情愿念点新的。”
  “但你没有来。”那男孩抱怨说。
  “我知道,”阿丽埃蒂说,“不过我会来的。”
  “波德,”霍米莉悄悄说,“你听见没有?你听见她的话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波德悄悄说,“不要响……”
  “你想看看贮藏室吗?”阿丽埃蒂接着建议说,霍米莉一下子用一只手捂住嘴,像是要不让自己叫出来。
  波德抬头看那男孩。“喂,”他叫道,想吸引他的注意力。那男孩向他看下来。“现在把屋顶放回来吧,”波德求他说,并尽力使声音听来是认真的,“我们冷了。”
  “好吧。”那男孩同意说,但似乎有点犹豫。他伸手去拿他们当屋顶用的那块木板。“要我给你们钉起来吗?”他问道,他们看见他拿起锤子,锤子在他们头顶上晃来晃去,看着真危险。
  “当然请给我们钉起来。”波德气呼呼地说。
  “我是说,”那男孩说道,“我楼上还有几样东西……”
  波德看来没了主意,霍米莉用胳膊肘顶顶他。“问问他,”她悄悄说,“是些什么东西?”
  “是些什么东西?”波德问道。
  “是旧玩具屋里的东西,放在教室壁炉旁边那个柜子最上面一层的。”
  “我可没见过什么玩具屋。”波德说。
  “它在柜子里,”男孩说,“高得顶到天花板,你看不见——你先要爬上些低一点的架子才能到它那里。”
  “玩具屋里有些什么东西?”阿丽埃蒂从起居室里问道。
  “噢,样样都有,”男孩告诉她说,“大小地毯,带床垫的床,一只小鸟关在鸟笼里——当然不是真的——还有各种锅子,几张桌子,五把镀金椅子,一盆棕榈树,一盆石膏做的糕点,一条假羊腿……”
  霍米莉向波德俯过身去。“叫他先轻轻地钉一下。”她悄悄说。波德看她,她绞着手起劲地点点头。
  波德向男孩转过脸去。“那好吧,”他说,“你给我们钉起来,不过只要轻轻钉住一一点就行,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只要在这里那里钉一钉……”
  第十六章 富有的日子
  接着开始了他们生活中一个奇怪的篇章:借到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这真是个黄金时代。每天晚上地板打开,财宝进来:一条起居室用的真正地毯,一个小煤斗,一张带大马士革皮垫的结实小沙发,一张有圆长枕的双人床,一张有条纹垫子的单人床,代替邮票的带框的画,一个不能用但在厨房里放着很“好看”的炉子,还有圆桌、方桌和带一个抽屉的小写字台,两个槭木衣橱(一个带镜子)和一张带雕刻腿的办公桌。霍米莉不但渐渐习惯了屋顶这样开来开去,甚至建议波德在板上装铰链。“我倒不在乎乒乒乓乓敲,”她解释说,“但它使灰尘落下来。”
  当那男孩给他们拿来一架大钢琴时,霍米莉开始求波德造一个客厅。“造在起居室旁边,”她说,“我们可以把贮藏室再挪过去。这样我们就有地方放他说的镀金椅子和那盆棕榈树了……”但是波德对家具这样搬来搬去已经有点厌烦,只想晚上能够安安静静,坐在他那把天鹅绒椅了上在火旁边打个盹。现在他刚把五斗柜放好,在门口进进出出——“为了看摆得好不好”的霍米莉就要他放到另一个地方去“试试看”。每天晚上到了他平时的上床时间,屋顶就要掀开,有更多的东西送进来。但霍米莉一点也不知道累,眼睛发亮,脸颊发红,尽管又推又拉地忙了一整天,还是不肯留下点工作到第二天早晨。“只是让我们试试看。”她会一面求着说,一面已经把大餐柜的一头抬起,波德也就只好抬起另一头了。她说是:“连一分钟都不用!”但波德很清楚,实际上要好几个钟头才能腰酸背痛地上床睡觉。甚至到这时候霍米莉还会跳下床去“再看一眼”。
  为了报答这些财富,阿丽埃蒂念书给那男孩听——每天下午在樱桃树那边的高青草里。他仰天躺着,她站在他的肩旁,要翻页的时候就告诉他一声。以后回想起来,这些日子过得真快活,樱桃树再过去是蓝天,青草柔和地拂动,男孩的巨大耳朵在她旁边谛听着。她渐渐觉得那耳朵十分好看,弯弯的轮廓,有明有暗,太阳照下来呈粉红色和金色。有时候她壮大胆子靠在他的肩上。她念书时他十分安静,听完总是感谢她。他们可以一起探索怎么样的世界啊——对阿丽埃蒂来说,这世界是奇异的。她学到许多东西,但其中一些她很难同意。她不得不明白,他们所生活的这个旋转的地球并不如她本来相信的那样只为小人而旋转。“也不只为大人。”她看见男孩暗暗微笑时提醒他说。
  在有凉意的傍晚,波德会来找她——波德又是头发蓬乱,又是满身灰尘——带她回家去吃茶点。回到家可以看到霍米莉欣喜若狂,又发现叫人高兴的新花样。“闭上你的眼睛!”霍米莉会叫道,“现在张开来!”于是阿丽埃蒂在快乐的梦中看到她的家变了样。这里有各种意料不到的东西——有一天甚至看到通风格栅上挂起了花边窗帘,用粉红色的带子束起来。
  他们惟一感到难过的是没有人来看:没有客人,没有偶然进来的人,没有赞叹声和羡慕的目光!只要有一个壁炉台家的人或者古钢琴家的人来看看,霍米莉有什么会不答应啊?哪怕来个水落管家的人,这也比没有人来看好。“你给你那位亨德列里叔叔写封信吧,”霍米莉建议说,“把这件事告诉他。写封漂亮的长信,记住,什么也不要漏掉!”阿丽埃蒂找了一张扔掉的吸墨水纸,在它的背面开始写这封信,但写出来只是一张乏味的清单,太长了,像是一份售品目录,或者一间召租房屋的财产表。她要跳上去数匙羹,或者在字典里查生字,过了一会儿她便把信放在一旁:要做的事太多了,要读的新书太多了,现在她可以同那男孩谈的话太多了。
  “他曾经生了一场病,”她告诉她的妈妈和爸爸说,“他到这里来是为了求清静和呼吸乡间空气。但很快他就要回印度去的。你知道吗,”她问吃惊的霍米莉,“北极接连六个月是夜晚,两极之间的距离少于地球穿过赤道的直径两端的距离。”
  不错,这是些快活日子,也正如波德后来所说,如果他们只限于借玩具房子里的东西,口子也会一直快活下去。家里的人似乎全都忘了这些东西,自然也不觉得丢失了什么。但你没有办法不受客厅的引诱,如今它难得使用,那里却有那么多小玩意。这些东西波德到不了手,而那男孩,不用说,只要转动一下柜子的玻璃门钥匙就行。
  他先给他们拿来了银的小提琴,接着是银的竖琴:这竖琴大约到波德的肩膀高,波德用早餐室沙发的马鬃重新给它装上弦。“我们可以弹奏音乐了!”当阿丽埃蒂在马尾弦上不成调子地轻轻弹了几下时,兴高采烈的霍米莉叫道。“只要有机会,”她抓紧双手起劲地说下去,“你爸爸就会造客厅!”(如今她几乎每天晚上卷头发,自从屋子里多少整理得像个样子,她有时会换上绸裙吃晚饭。它罩在她身上像个大袋子,可是霍米莉称之为“希腊式”。)“我们可以装上你那种图画天花板,”她向阿丽埃蒂解释说,“积木很多,可以做镶木地板。”(她把镶木说成“酿木”,这正是她古钢琴家的人的腔调。)
  连在楼上卧室里的索菲姑妈似乎也远远感受到这种要做点什么事的精神,这种精神像是快活地旋转着飘浮在这庄严的旧宅之中。最近好几次波德上她的房间去时,发现她下了床。他如今到那里去不是为了借东西而是为了去休息。几乎可以说,那房间成了他的俱乐部,一个他可以到那里去“解闷”的地方。波德有点为他的财富所苦恼,他连做乱梦也没有借到过这么多东西。他觉得霍米莉应该到此为止了,他们的家现在已经够富丽堂皇的:那些镶珠宝的鼻烟盒、嵌宝石的小画像、绣金丝的小手提包和德累斯顿小雕像——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客厅柜子里拿来的——其实并不需要;几乎跟阿丽埃蒂一样高的牧羊女或者过分大的烛剪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坐在能够烤暖双手的壁炉围栏那里,看着索非姑妈撑着两根手杖慢慢地绕着房问蹒跚。“我毫不怀疑她很快就能下楼了,”他闷闷不乐地想,不太去听她关于在一条俄国游艇上参加皇家午宴的陈年故事,“到那时她就会想起那些东西……”
  不过首先想起这些东西的不是索菲姑妈,而是德赖弗太太。德赖弗太太从来没有忘记罗萨·皮克哈切特那女仆招惹过的麻烦。当时很不容易查明真相,连克兰普福尔也感觉受到怀疑。“从现在起,”德赖弗太太说过,“由我亲自来收拾。再不让陌生的女仆进这房子!”这里一点白葡萄酒,那里一双旧袜子或者一条手帕,一件汗衫或者一副手套——德赖弗太太觉得这些倒没什么,但客厅的装饰品——她看着柜子里的架子,阴着脸对自己说——就完全小同了!
  在那个注定倒霉的日子,她沐浴着春天的阳光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她那双黑色小眼睛变成了生气和阴险的两道缝?她感到被欺骗。似乎有人疑心她手脚不干净,想抓住她的把柄。但会是什么人呢?克兰普福尔?那男孩?来给时钟上发条的人?这里的东西一件一件陆续失踪。她断定是个熟悉这房子的人——是个希望她倒霉的人。她忽然怀疑,会是女主人自己吗?最近这位老太太下了床,在她的房间里走动。她会在夜里下楼来,用她的手杖戳来戳去,到处窥探吗?(德赖弗太太忽然想起了那空了的白葡萄酒瓶和两个玻璃杯,它们常常就留在厨房桌子上。)啊,德赖弗太太想,这不正是她会做的事吗——她会乱搞一通,然后重新叫到楼上,躺在床上窥看着,等着德赖弗太太去报告丢失了东西?“楼下一切都好吗,德赖弗?”——这正是她一直问的话,并用她嘲笑的老眼斜视着德赖弗太太。“我不会放过她!”德赖弗太太说出声来,紧紧握住鸡毛掸子,就像它是一根棍子。“如果我在这件事情上抓住她半夜在楼下爬来爬去,她会出洋相的。好吧,我的老太太,”德赖弗太太阴着脸咕哝说,“你就走来走去窥探吧,这一套你会我也会!”
  第十七章 德赖弗太太的尖叫
  那天晚上,德赖弗太太对克兰普福尔很不客气。她不肯照常坐下来和他一起喝酒,却在厨房里踱来踱去,不时用眼角看他。他感到很不好受——确实是的,在她的沉默中有一种危险,没有人会看不出其中隐藏着什么东西。当德赖弗太太端酒上去给索菲姑妈时,连索菲姑妈也感觉到了;她在德赖弗太太放下托盘时瓶子碰到玻璃杯的乒乓声中,在德赖弗太太拉窗帘时木圈的格格声中听出来了:它存在于德赖弗太太走过房间时地板的震动中和德赖弗太太关房门时门锁的啪嗒声中。“她这是怎么啦?”索菲姑妈一面美滋滋、慢腾腾地斟第一杯酒,一面漫不经心地想道。
  那男孩也感觉到了。这是从他弯腰坐在洗澡缸时德赖弗太太看他的样子,从她给丝瓜筋擦肥皂和对他说“来吧”的样子中看出来的。她小心而生气地不断慢慢地给他擦身,在整个给他洗澡的时间里不说一句话。等他上床以后,她检查所有的东西,看柜子,开抽屉。她从衣柜底下拉出他的衣箱,在里面找到他死了的宝贝鼹鼠、他暗藏的方糖和她一把最好的削土豆刀。但就连看到这些她都仍然不开口。她把死鼹鼠扔进字纸篓,舌头很响地嗒嗒两声;她把削土豆刀和所有方糖放进口袋。她盯住他看了一阵才把煤气灯旋小——她盯着他看的神情很奇怪,感到奇怪多于责怪。
  德赖弗太太睡在洗涤室上面,有她自己的后楼梯。那天晚上她没有脱衣服。她把闹钟拨到半夜响,放在房门外免得滴答滴答声吵她;然后解开很紧的鞋子的扣子,咕哝了两声,钻到鸭绒被底下。她“刚闭上眼睛”(她后来告诉克兰普福尔说),闹钟就丁零零大响——用四条瘦腿站在通道的光木板上格格震动着。德赖弗太太翻身下床,摸路来到房门口。“嘘嘘嘘!”她一面摸索闹钟一面对它说。“嘘嘘嘘!”她一把抓起它贴到胸前。她就这样只穿着袜子站在下洗涤室的楼梯口,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一点儿光。德赖弗太太朝黑暗的弯曲窄楼梯下面望。是的,又出现了——像灯蛾翅膀扇动的闪光!那是蜡烛光!一支蜡烛在移动——过了楼梯脚,过了洗涤室,正在厨房里。
  德赖弗太太手里拿着闹钟,就这样只穿着袜子悄悄地下楼,急得有点喘气。在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叹息,一声动作的回响。站在洗涤室冷冰冰的石板上的德赖弗太太觉得这声音只能是那扇绿泥门轻轻地打开了——这门通到厨房外面,通到那边的大厅。德赖弗太太赶紧摸路到厨房,在炉子上面的架子上摸着找火柴,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胡椒瓶和一纸袋丁香。她很快地朝下一看,看到了一丝光;她是在擦火柴前一秒钟看到的——看着像萤火虫的闪光,就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它渐渐变成了长方形。德赖弗太太喘了口气,点亮煤气灯,房间一下子大亮,她马上朝绿泥门看;她吃惊的眼睛好像看到门在抖动,似乎刚开过;她跑过去把门推开,但那边的走廊又静又黑——没有闪动的人影,也没有远去的脚步声。她让门重新关上,看着它在沉重的弹簧上慢慢地、无奈地弹回来。对,她从洗涤室那里听到的就是这声音——这叹息声——像吸气。
  德赖弗太太小心翼翼地提起她的裙子,向炉灶走过去。地上有一样东西,红红的,就在一块突出来的板旁边。啊,她想出来了,那块板,光就是从那里露出来的!德赖弗太太犹豫了一下,把厨房整个儿看看: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盘子叠在餐具柜上,煎锅挂在墙上,一排茶巾整齐地挂在炉子上的绳子上。那红红的东西,她现在看出来了,是心形的口香片盒——她太熟悉了——从客厅壁炉旁边的玻璃柜弄到这里来的。她把它捡起来,它是珐琅和金子做的,镶有小宝石。“好,我要……”她说着一时火起,很快地弯下腰来要把那块突出来的地板按下去。
  接着她又响又长地叫起来。她看见了动静:又是跑,又是爬,又是乱走!她听见尖叫声,急促含糊的说话声和喘气声。他们看着是些小人,有手有脚……都张开了口。他们看着就是这副样子……但他们当然不可能是这样子!跑来跑去,到处跑。“噢!噢!噢!”德赖弗太太尖叫着在身后摸索椅子。她爬到椅子上去,椅子在她脚下摇晃,她仍旧尖叫着,从这椅子又爬上桌子。
  她站在那里孤立无援,又叫又喘气,大喊救命,直到后来——好像过了好几个钟头——传来洗涤室门口的嚓嚓脚步声。是克兰普福尔,他看到灯光又听到吵声,起了床。“什么事?”他叫道,“让我进去!”但德赖弗太太不肯离开桌子去开门。“一个窝!一个窝!”她叫道,“活的,会哇哇叫!”
  克兰普福尔拼命顶门,终于把门锁撞开。他有点头昏眼花,晃晃地走进厨房,他的灯心绒裤子拉到睡衣上面。“在哪里?”他叫道,乱蓬蓬的头发底下是一双睁大的眼睛,“什么窝?”
  德赖弗太太吓得仍旧在抽抽搭搭地哭,指着地板。克兰普福尔用他缓慢而坚定的脚步走过去朝地上看。他在地板上看见一个洞,里面一些小玩意儿排列着和东一个西一个地放着——看来是些儿童玩具,一些无用的东西。“没什么,”他过了一会儿说,“是小少爷放的,就那么回事。”他用脚把里面的东西拨乱,所有的隔板倒了下来,“里面没有什么活的东西。”
  “可是我告诉你,我看见他们了,”德赖弗太太喘了一口气说,“小人——好像还有手——要不就是老鼠穿上了衣服……”
  克兰普福尔朝洞里看。“老鼠穿上了衣服?”他说不准地重复了一声。
  “有好几百,”德赖弗太太说下去,“又跑又叫。我告诉你,我看见他们了!”
  “可现在里面什么也没有。”克兰普福尔说,用他的靴子又捣了一遍。
  “那么他们跑掉了,”她叫道,“在地板底下……跑到墙里……里面全是他们。”
  “这个嘛,”克兰普福尔傻乎乎地说,“也许是这样。如果你问我的话,我都认为是小少爷干的——他把东西藏在这里。”他的眼睛发亮,用一条腿跪下来,“他在那里养着白鼬,我毫不怀疑。”
  “听我说,”德赖弗太太叫道,在她的声音里有点拼命口气,“你必须听我说。这不是小少爷,也不是白鼬。”她伸手去抓住椅子背,笨手笨脚地下到地板上,走到他身旁,走到洞边。“我告诉你,他们有手有脸。瞧,”她指着说,“看见那个吗?那是床。现在我想起来了,他们当中有一个正在床上。”
  “现在你想起来了?”克兰普福尔说。
  “是的,”德赖弗太太坚决地说,“我还想起另一件事。记得那姑娘吗,罗萨·皮克哈切特?”
  “那个没头脑的姑娘?”
  “这个嘛,不管有头脑没头脑,她看见了一个——在客厅壁炉台上,有把胡子的。”
  “一个什么?”克兰普福尔问道。
  德赖弗太太看着他:“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个……一个……”
  “穿衣服的老鼠吗?”克兰普福尔说。
  “不是老鼠!”德赖弗太太几乎是叫着说,“老鼠没有一把胡子。”
  “是你说的……”克兰普福尔说。
  “是的,我知道我说过。可没有说他们有胡子。不过叫他们什么好呢?除了老鼠,他们会是什么呢?”
  “不要那么响!”克兰普福尔说,“你会把一家人吵醒的。”
  “他们听不见,”德赖弗太太说,“声音透不过绿泥门。”她走到炉子那里,拿起火钳。“他们听见了又怎么样?我们又没做什么。你让开点,”她说下去,“让我到洞边来。”
  德赖弗太太把东西一样一样钳出来,一次又一次吃惊地喘气,用变调的声音问:“这种事你曾经见过吗?”她把钳出来的东西在地板上分成两堆——一堆是值钱的东西,一堆是她所渭的“废物”。稀奇古怪的东西在火钳上摇晃。“你能相信吗——她最好的花边手帕!瞧,又是一条……又是一条!我缝垫子的大针——我记得我是有一根——请看我的银针箍,还有她的!瞧吧,噢,天啊,看这些毛线……纱线!怪不得要用白纱线团总是找不到。还有土豆……坚果……瞧这个,一瓶鱼子酱……鱼子酱!噢,实在太多了。玩具椅子……桌子……瞧这些吸墨水纸——原来到这里来了!噢,我的天啊!”她忽然大叫起来,眼睛瞪圆。“这是什么?”德赖弗太太放下火钳,在洞口上弯下身子——战战兢兢,像是怕给蜇一下。“是个挂表——是个镶绿宝石的挂表——她的表!可她从来没有想起过!”她的嗓子提高了。“它在走!瞧,可以和厨房的钟对对时间!12点25分!”德赖弗太太一下子坐在硬椅子上,她的眼睛直瞪着,脸白而松弛,好像泄了气。“你知道该怎么办吗?”她对克兰普福尔说。
  “不知道。”他说。
  “报告警察,”德赖弗太太说,“就这么办——这是警察的事。”
  第十八章 准备出逃
  那男孩躺在被单底下有点发抖。螺丝刀在他的垫子下面。他听到了闹钟响,他听到了德赖弗太太在楼梯上叫,他只好逃走。床边桌子上的蜡烛油还没干,一定还是热的。他躺在那里等着,但他们没有上楼来。他只觉得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这时听到门厅的钟敲了一下。下面好像全静下来了,他最后溜下床,顺着过道溜到楼梯口。他有点发抖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下面黑暗的门厅。没有别的响声,只听见时钟平稳地滴答滴答响,还有偶尔的簌簌声,那可能是风声,但他知道,那是房子本身的声音——旧地板的叹息声和有节木头的叫痛声。太静了,因此他最后鼓起了勇气,踮着脚尖下楼,顺着厨房的过道走。他在绿泥门外谛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门推开。厨房里很静,一片灰暗。他像刚才德赖弗太太那样顺着架子摸过去,摸到了火柴,擦亮了一根。他看到地板上打开的洞和旁边堆着的东西,同时看到了架子上的蜡烛。他用发抖的手笨拙地点亮它。对,这些东西——那小家庭的家当——乱七八糟地堆在地板上,旁边放着一把火钳。德赖弗太太把她认为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些“废物”。她扔下的废物诸如毛线球、陈土豆、玩具家具、火柴盒、纱线团、折皱的吸墨水纸……
  他跪下来。那“家”本身成了个废墟——隔墙倒塌了,泥地露出来了(波德曾在那里挖下去,要使房间更高大一点),泥地上面是火柴梗、一个旧嵌齿轮、一些洋葱皮、乱七八糟的瓶盖……男孩眨着眼睛看着,蜡烛倾斜,因此热蜡油流到了他的手上。接着他站起来,踮起脚尖走过厨房,关上洗涤室的门。他回到洞边,低下身子轻轻叫道:“阿丽埃蒂……阿丽埃蒂!”过了一会儿他又叫。另一些热辣辣的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是从他眼睛里掉下来的眼泪。他生气地擦着它,把身子向洞口弯得更低,再叫一次。“波德,”他悄悄地叫,“霍米莉!”
  他们出现得那么静悄悄,因此开头他在摇曳的蜡烛光中没有看见他们。他们默默站在原是贮藏室外过道的地方,抬起害怕和苍白的脸看他。
  “你们刚才在哪里?”男孩问道。
  波德清清嗓子。“在过道的尽头处。在时钟底下。”
  “我得帮你们出来。”男孩说。
  “上哪儿去?”波德问。
  “我不知道。上顶楼怎么样?”
  “那不好,”波德说,“我听他们说了。他们要去叫警察,找只猫来,还要报告卫生检查员,并且到利顿·巴扎德的市政厅叫来捉老鼠的。”
  他们全都沉默下来。小的眼睛看着大的眼睛。“这房子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波德最后说。没有一个人动一动。
  “到教室顶上一层架子的玩具房子里去怎么样?”男孩建议说,“连猫也爬不上去。”
  霍米莉轻轻呻吟着表示赞成。“不错,”她说,“那玩具房子……”
  “不行,”波德还是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你可不能住在一个架子上面。猫是可能爬不上去,但你也爬不下来,你只能待在上面。可你得取水。”
  “我送水给你们。”那男孩说。他摸摸那堆“废物”。“那里有床什么的。”
  “不行,”波德说,“在架子上不好。再说你快要走了,他们是这样说的。”
  “噢,波德,”霍米莉用沙哑的细语声求他,“玩具房子有楼梯,有两间卧室、一个餐厅和一个厨房。还有一间浴室!”她说。
  “但它高到了天花板,”波德不耐烦地解释说,“你得吃,对吗?”他问道,“还要喝?”
  “是的,波德,我知道。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的。”波德说。他吸了口长气,“我们得离开这里。”他说。
  “噢,”霍米莉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阿丽埃蒂开始哭了。
  “现在不要苦恼。”波德用疲倦的声音说。
  阿丽埃蒂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手指间流下来,男孩看着它们在蜡烛光里闪亮。“我不苦恼,”她喘了口气,“我太高兴了……高兴。”
  “你是说,”男孩对波德说,但一只眼睛看着阿丽埃蒂,“你要到獾洞那里去?”他也感到一阵兴奋。
  “还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呢?”波德说。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呻吟着在破了的火柴盒五斗柜上一屁股坐下来。
  “但你们今天夜里就必须到什么地方去,”男孩说,“你们必须在天亮前就到什么地方去。”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又呻吟道。
  “他这话倒说得对,”波德说,“但没法在黑暗中穿过牧场。白天穿过牧场就已经够糟糕的了。”
  “我明白,”阿丽埃蒂叫道。她湿漉漉的脸在蜡烛光中闪耀;它亮堂起来,震颤着。她微微举起双臂好像要飞起来,踮起了脚尖,动着双臂平衡身体。“我们到玩具房子去过一夜吧,待到明天,”她对着光辉的幻想闭上了眼睛,“明天他带我们……带我们……”她说不出上哪里去。
  “带我们?”霍米莉用惊讶的空洞声音叫道,“怎么带?”
  “装在衣袋里带走,”阿丽埃蒂唱歌似的说,“你答应吧?”她又摆动身体,抬起来的脸明亮了。
  “是的,”他说,“随后送去行李——用一个钓鱼篮子送去。”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呻吟说。
  “我把这堆东西里的家具都装去。或者全部都装去。他们不会注意的。你们还要什么我送去什么。”
  “茶叶,”霍米莉咕哝说,“够我们喝一辈子的茶叶。
  “没问题,”男孩说,“我送去一磅茶叶。你要的话,还送去咖啡。还有锅子。还有火柴。你会应有尽有的。”
  “可他们吃什么?”霍米莉哀叫道,“吃毛虫吗?”
  “好了,霍米莉,”波德说,“不要傻了。卢皮一向会出好主意。”
  “但卢皮不在那里,”霍米莉说,“浆果。他们吃浆果吗?他们怎么煮东西?在户外吗?”
  “好了,霍米莉,”波德说,“到了那里我们自然有办法。”
  “生火点不着树枝,”霍米莉说,“在风里点不着。万一下雨怎么办?”她问,“他们在雨里怎么煮东西?”
  “好了,霍米莉……”波德忍不住要发火了——但霍米莉一口气说下去。
  “你能给我们弄来两罐沙丁鱼带去吗?”她问男孩说,“再绐点盐?再给点蜡烛?再给点火柴?你能带给我们玩具房子的地毯吗?”
  “行,”男孩说,“我能。我当然能够。你要什么给你什么。”
  “那好,”霍米莉说。她依然一副生气的样子,部分是因为一些头发从卷发央子里落了下来,但她似乎息怒了。“你怎么带我们上楼?到上面的教室去?”
  男孩低头看看身上没有口袋的睡衣。“我会带你们去的。”他说。
  “怎样带?”霍米莉问道,“用手捧着去吗?”
  “是的。”男孩说。
  “我宁死也不干,”霍米莉说,“我宁愿留在这里被利顿·巴扎德市政厅来的捉老鼠人吃掉。”
  男孩朝厨房四面八方看,他似乎很为难。“我用衣夹袋装你们去怎么样?”他最后问道,因为他看见它挂在洗涤室门把手上的老地方。
  “好吧,”霍米莉说,“先把里面的衣夹拿出来。”
  当他把袋放到地上时,她勇敢至极地走进去。它很软,是用酒椰纤维做的。等到男孩把袋子拿起来时,霍米莉哇哇叫着扑到波德和阿丽埃蒂身上。“噢,”她在袋子摇晃了一下时喘了口气,“噢,我受不了!停下!把我放出来!噢!噢!”他们又抓又滑,横七竖八地落到袋底去了。
  “别响好吗,霍米莉!”波德生气地叫道,紧紧抓住她的脚踝。但要制止她也不容易,因为他自己躺在袋里,脸抵住胸口,一条腿在袋边直挺挺地伸着,举过了头顶。阿丽埃蒂离开他们爬上去,抓住纤维结往袋口外面看。
  “噢,我受不了!我受不了!”霍米莉叫道,“叫他停下,波德。我要没命了。叫他把我们放下。”
  “把我们放下来吧,”波德用他忍耐着的口气说,“就一会儿。对了,放在地上,”只等袋子一放在洞口旁边,他们全都跑了出来。
  “你听我说,”男孩不高兴地对霍米莉说,“你们必须试一下。”
  “她会试的,”波德说,“我是说,让她先透口气,拿起来的时候也慢一点。”
  “好的,”男孩同意说,“不过时间不多了。来吧,”他紧张地说,“跳进去。”
  “听!”波德猛然说,凝住了。
  男孩低下头,看到他们三张抬起来迎着光的脸——他们在洞里的黑暗衬托下像三颗小石子,一动不动。接着他们一下子不见了——地板上空了,洞里也空了。他向它弯下身去。“波德!”他拼命地低声叫道,“霍米莉!回来!”但接着他也凝住了,在洞口上面弯着腰一动不动。他后面的洗涤室门吱嘎一声打开。
  是德赖弗太太。她站在那里一一声不响,这一回穿着她的睡袍。男孩转过身去抬头朝她看。“哈啰。”过了一会儿他没把握地对她说。
  她没有露出笑容,但眼睛发亮——一种恶意的闪光,一副得意的目光。她拿着一支蜡烛,它向上照亮了她的脸,照出了奇怪的光与影。“你在下面这里干什么?”她问道。
  他看着她,但不开口。
  “回答我,”她说,“你拿那夹子袋做什么?”
  他仍旧看着她,几乎是傻乎乎的。“夹子袋?”他重复一声,朝手里看,看见它在自己手里,好像觉得很奇怪。“不干什么。”他说。
  “是你把挂表放在洞里吗?”
  “不,”他又抬头看着她说,“它本来就在这里。”
  “啊,”她说着微笑起来,“这么说,你知道它在这里?”
  “不,”他说,“哦,是的。”
  “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吗?”德赖弗太太问道,端详着他,“你是一个鬼鬼祟祟、偷东西的讨厌小废物!”
  他的脸抽搐。“为什么?”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你是一个黑心的小坏蛋、小扒手。你就是这么个人。他们也是的。他们是可恶、狡猾、卑鄙、下流、吱吱叫的小……”
  “不,他们不是这种人。”他马上插嘴。
  “你和他们是一伙!”她向他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起来站着。“你知道对待小偷是怎样的吗?”她问道。
  “不知道。”他说。
  “把他们锁起来。就是这样对待小偷的。你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我不是个小偷,”男孩叫道,嘴唇在发抖,“我是一个借东西的人。”
  “一个什么?”她把他抓得更紧,把他转了一个身。
  “一个借东西的人。”他再说一遍。他的眼眶里噙着泪水,他只求它们不要落下来。
  “你是这么称呼小偷的!”她叫道(正像他自己那天和阿丽埃蒂在一起时说过的一样——现在他觉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他们的名称,”他说,“他们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是借东西的人。”
  “借东西的人,是吗?”德赖弗太太一面想一面重复一声。她大笑起来。“那么,他们一直就在这房子里借东西!”她开始把他向门口拉。
  泪水流出他的眼眶,流下他的脸颊。“不要伤害他们,”他求她说,“我带他们走。我答应你。我知道怎么办。
  德赖弗太太又哈哈大笑,粗鲁地把他推出绿泥门。“他们会被带走的,”她说,“不用你担心。捉老鼠的人知道怎么办。克兰普福尔的老猫知道怎么办。卫生检查员也知道怎么办。如果需要,还会叫来消防队。我毫不怀疑,警察也知道怎么办。不用你担心怎么把他们带走。只要找到窝,”她说下去,在经过索菲姑妈的门口时,她把声音压低为恶毒的耳语,“其余的事就好办了!”
  她把他推进教室,锁上门,他听到过道地板在她脚下叽嘎响,她心满意足地走远了。他爬上床,由于冷,盖着被单,把心都哭出来了。
  第十九章 危急时刻
  “这就真正完了。”梅太太放下她的钩针说。
  凯特看着她。“噢,不可能,”她喘了一口气,“噢,谢谢你……谢谢你……”
  “最后一个方块,”梅太太在膝盖上抹平它,“第一百五十个。现在我们可以把它们全缝在一起了……”
  “噢,”凯特定了心说,“你说的是被子!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故事呢。”
  “故事也完了,”梅太太心不在焉地说,“差不多了。”她开始拼那些方块。
  “不过,”凯特结结巴巴说,“你不能……我足说……”她忽然想起了大家说她的各种话——太野,任性等等。“这是不公平的,”她叫道,“这不是真的。这是……”眼泪涌到她的眼睛上来。她把她手里的活儿扔在桌子上,接着扔下钩针,踢地毯上她脚边的那袋毛线。
  “你怎么啦,凯特,怎么回事?”梅太太看来真正大吃一惊。
  “…定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凯特生气地叫道,“捉老鼠的人怎么啦?还有警察,还有……”
  “是还发生了事情,”梅太太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这就来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说完了呢?”
  “因为,”梅太太说(她还是那副吃惊的样子),“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那怎么还有事情呢?”
  “因为,”梅太太说,“是有事情。”
  凯特看着她。“那么好,”她说,“请告诉我吧。”
  梅太太回看她。“凯特,”她过了一会儿说,“故事从来都不会真的完了。它们可以一直说下去。只是有时候说到某一个地方告一段落罢了。”
  “但不该在这种地方停下。”凯特说。
  “那好,这次你在针上穿上灰色毛线,”梅太太说,“我们把这些方块缝在一起。我从上面缝下去,你从下面缝上来。先缝一个灰色方块,接着缝一个绿色方块,接着缝一个粉红色方块,照这样一直缝下去……”
  “你刚才的话不是真的吧,”凯特不安地说,同时把对折的毛线穿过针眼,“你说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这是真的,”梅太太说,“我是照实告诉你。他忽然得走了——就在那个周末——因为有船开到印度去,有一家人可以带他走。他走前三天,他们把他锁在那两个房间里。”
  “三天!”凯特叫道。
  “是的。德赖弗太太告诉索菲姑妈说他得了感冒。她不是对他不好,但你知道,她决定不让他妨碍她除掉那些借东西的小人。”
  “她除掉了吗?”凯特问道,“我是说——他们全来了吗?警察?捉老鼠的人?还有……”
  “卫生检查员没有来。至少,当我的弟弟在那里时没有来。他们没有叫到市政厅的捉老鼠的人,但叫来了本区的。警察来了……”梅太太哈哈笑,“在那三天,德赖弗太太一直上楼向我弟弟介绍下面的进行情况。她喜欢唠叨,我弟弟被关在楼上对她无碍,成了一个只好听她唠叨的人。她一直把饭给他端上楼。第一天早晨,她把玩具家具放在早餐托盘上都端来了,要我弟弟爬上架子,把它们放回玩具房子里去。就在这时候,她告诉了他那个警察的事。他说她火冒三丈。他几乎为她感到难过。”
  “为什么?”凯特问道。
  “因为那警察竟是内利·朗纳克尔的儿子埃尼,他小时候被德赖弗太太赶过许多次,为的是他偷大门旁树上的赤褐色苹果吃。他是一个可恶、偷东西的不中用的小废物,”她告诉我的弟弟说,“现在他坐在下面厨房里,拿出个记事本,大模大样,笑得肚子要破……他说他现在二十一岁了,脸皮厚得没话说……”
  “他是一个不中用的小废物吗?”凯特圆睁着眼睛问道。
  “当然不是。至少比我弟弟好些。埃尼·朗纳克尔是一个英俊强健的年轻人,是一个为警察增光的人。当德赖弗太太把事情告诉他时,他其实没有笑她,他只是在她形容霍米莉在床上的样子时,像克兰普福尔后来说的那样给了她‘一个老式的看法’——好像是说:‘喝的时候多掺点水。’”
  “喝什么的时候多掺点水?”凯特问道。
  “我想是喝酒的时候吧,”梅太太说,“索菲姑妈也同样怀疑:她听说德赖弗太太看见了好几个小人,而她自己喝了一整瓶酒也只看见一个,最多是两个,因此她也非常生气。克兰普福尔只好把地窖里的白葡萄酒全搬上楼,一箱箱堆在索菲姑妈卧室的墙角,她说她这样可以带眼看着它们别让人给偷喝了。”
  “他们把猫弄来了吗?”凯特问道。
  “是的,弄来了。但也没有多大用处。这猫是克兰普福尔的,是只白条纹大黄公猫。照德赖弗太太的说法,它的脑袋瓜里只有两个念头——逃出这房子或者溜进食品室。‘说到借东西的人,’德赖弗太太把我弟弟中饭吃的鱼肉馅饼放下时说,‘如果真有一个,那么这猫就是,它借鱼,还借了大半碗蛋糊!’那猫反正没有待久。捉老鼠人的狼犬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赶出屋子。吵了个天翻地覆,我弟弟说。它们到处追这猫-楼上楼下,所有房间的里里外外,汪汪叫得连脑袋都要叫掉了。我弟弟最后一次看见那猫,它正窜过灌木丛,穿过牧场,几只狼犬在它后面紧紧地追。”
  “它们把它捉住没有?”
  “没有,”梅太太哈哈笑,“一年后我去时它仍旧在那里。”
  “讲讲你到那里去的情形吧。”
  “噢,我在那里待了不久,”梅太太急急忙忙地说,“后来这房子就卖掉了。我弟弟没有回去过。”
  凯特怀疑地看着她,把针顶住她下嘴唇的当中。“他们没有捉到那些小人吧?”她最后说。
  梅太太的眼睛移开。“没有,他们确实没有捉到他们,不过,”她犹豫了一下,“他们所做的比我可怜的弟弟担心的似乎更坏。”
  “他们做什么了?”
  梅太太放下她手里的活儿,沉思着把她闲着的手看了一会儿。“我恨那捉老鼠的人。”她忽然说。
  “怎么,你知道他?”
  “人人都知道他。他眼睛转来转去,名字叫里奇·威廉。他还是个宰猪的,而且做其他的事——他有一支枪、一把小斧头、一把铲子、一把鹤嘴锄和一个风箱,这风箱把烟打进去,把东西熏出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烟——是一种有毒的烟,是他亲自用药草和化学品做出来的。我只记得它的气味,它留在谷仓周围和他到过的地方不散。你可以想像我弟弟在第三天,他走的一天,忽然闻到了那气味是什么心情……
  “他全穿着好准备走了。行李打好包,放在下面门厅里。德赖弗太太来打开他房间的锁,带他沿走廊到索菲姑妈那里去告别。他戴着手套,穿着大衣,站在有床帘的床旁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已经晕船了?’索菲姑妈从大床垫边上望下来看他,跟他开玩笑说。
  “‘不’,他说,‘是那气味。’
  “索菲姑妈抬起她的鼻子。她用力闻。‘是什么气味,德赖弗?’
  “‘是那捉老鼠的人喷的,太太,’德赖弗太太红了脸解释说,‘在下面厨房里。’
  “‘什么!’索菲姑妈叫道,‘你在用烟熏他们出来?’她开始大笑。‘噢,天啊……噢,天啊!’她喘着气,‘不过你如果不喜欢他们,德赖弗,办法很简单。’
  “‘什么办法,太太?’德赖弗太太很窘地问道,连她的下巴都红了。
  “索菲姑妈止不住笑,只是摇着她一只戴着指环的手。‘不要打开酒瓶。’她最后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声,虚弱地做手势让他们走。他们下楼时还听见她在笑。
  “‘她不相信有他们,’德赖弗太太咕噜说,抓紧了我弟弟的手臂。‘她还要上当受骗!等我以后带他们上来,把他们摊在一张干净的报纸上,没错,她就要改变说法了……’她不客气地拉着他穿过门厅。
  “时钟移开了,露出了护壁板,我弟弟马上一看,那洞已经封了。前门照常开着,阳光射进来。行李放在门垫旁边,被金色的温暖阳光晒着。草埂那边的果树上布满花瓣,在阳光中呈着透明的嫩绿色,‘还早着呢,’德赖弗太太抬头看看钟说,‘车子要3点半才到……’
  “‘钟停了。’我弟弟说。
  “德赖弗太太转过身。她戴着帽子,穿着最好的黑大衣,准备带他上火车站去。她看上去古怪、严厉,一副上教堂的样子。‘是停了,’她说,她的嘴张开,脸颊沉重地垂下来,‘它动过了,’过了一会儿她决定说,‘会好的,’她往下说,‘只要我们把它放回原位。弗里思先生星期一来。’她又拉着他的上臂走。
  “‘我们上哪儿去?’他挺着不走,问道。
  “‘去厨房。我们还有整整十分钟时间。你不想看看捉住他们吗?’
  “‘不,’他说,‘不!’他挣脱了她的手。
  “德赖弗太太看着他微笑了一下。‘我要看,’她说,‘我要靠近点看。他把这烟喷进去,他们就跑出来了。至少老鼠是这样的。他说先要堵住所有的出口……’她的眼睛跟着我弟弟的眼睛转到护壁板下面的洞那里。
  …他们怎么找到它的?’他问道(它看来很小,有一张四方的棕色纸斜贴在上面)。
  “‘是里奇·威廉找到的。他专干这一行。’
  “‘他们可以掀掉的,’男孩过了一会儿说。
  “德赖弗太太大笑——这回却很和气。‘噢,不行,他们掀不掉。这可不行,他们掀不掉!它用水泥封住了,很牢。一大块,封在里面。还有一块铁皮从外面小屋那旧炉子前面通进来。他和克兰普福尔掀开了早餐室的地板才做到的。他们星期二干了一天,直到傍晚吃茶点时间。我们不要再有这种鬼把戏。不让在时钟下面有。一旦把那时钟搬回原位,就不再随便搬了。要钟走得准时就不能再搬。瞧见它原来放的地方吗——那里的颜色不同?’我弟弟这才看到,是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那原来放钟的一块没有刷洗过的地方高起来。‘现在走吧,’德赖弗太太说着抓住他的胳臂,‘我们在厨房里会听到马车来的。’
  “当她拉着我弟弟进绿泥门时,厨房里吵翻了天。马车开到的声音在这里不可能听见。‘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克兰普福尔大声说着一个老调子,把捉老鼠人的几只狼犬往后拉,它们拽着皮带喘着气,尖声汪汪叫。警察,就是内利·朗纳克尔的儿子埃尼也在这里。他是感到好奇跑来的,在众人后面一点站着看他叫,一只手拿着一杯茶,帽子推到前额上面。但他的脸像孩子那样兴奋,红红的,用茶匙把茶搅了又搅。‘看见了才能相信!’他看见德赖弗太太进门时兴高采烈地对她说。一个村里来的男孩带着一只白鼬站在那里。我弟弟说那只白鼬不断要从那男孩的衣袋里出来,那男孩不断地把它推回去。里奇·威廉本人蹲在洞边的地板上。他已经在一块麻袋布下面点着了什么,它的臭烟味在房间里盘旋。他如今极其小心地拉起了风箱,在它上面弯着腰——全神贯注,十分紧张。
  “我弟弟像做梦一样站在那里(‘也许是一场梦’,他后来对我说——是后来后来的事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他环视厨房。透过窗子,他看到阳光照着的果树,看到一根樱桃树枝悬在那草埂上面;他看到桌子上一些空茶杯,里面放着匙羹,有一只没有茶杯碟;他看见捉老鼠的人带来的东西扔在绿泥门附近的墙边——一件磨破的大衣,打着皮补丁;一些捉兔子的网;两个布袋,一把铲子,一支枪,一把鹤嘴锄……
  “‘现在准备好,’里奇·威廉说,声音兴奋响亮,但他没有回过头来,‘准备着。现在准备好放狗。’
  “德赖弗太太放开我弟弟的手臂,向洞口走去。‘别过来,’捉老鼠的人头也不回地说道,‘让我们这里地方大一点……’德赖弗太太于是紧张地退到桌旁。她拉过一把椅子,正举起一条腿,看到埃尼·朗纳克尔用嘲笑的目光看她,又把脚放下。‘没事,太太,’他扬起一道眉毛说,‘时候到了,我们会扶你上椅子的。’德赖弗太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抓起桌上三只茶杯,生气地朝洗涤室的方向走去。‘……一眼就看出动什么坏脑筋。’我弟弟听见她擦过他身边时咕哝说。一听到这句话,我弟弟一下子真动起脑筋来了……
  “他很快地看了厨房一眼:人们全神贯注,所有的眼睛集中在捉老鼠的人身上——除了那乡下孩子的眼睛,因为他在捧出他的白鼬。我弟弟偷偷摘掉手套,开始向后退……慢慢地……慢慢地……退向绿泥门;他一面退一面悄悄地把手套塞进衣袋,眼睛看着围在洞边的人。他在捉老鼠人的工具旁边停下,伸出一只手去小心摸索;手指最后抓住一个木头柄——用久了很光滑;他很快地低头看了看,要看准那是……不错,是它,正如他所希望的,是一把鹤嘴锄。他向后靠过去一点,用肩头去顶门——几乎看不出来:门悄悄地打开了。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现在准备好,’捉老鼠的几乎趴在风箱上说,‘烟透进去需要点时间……在地板下不通风……’
  “我弟弟溜出打开一点的门,门在他后面叹息一声,随即挡住了里面的喧闹声。他踮着脚尖在黑暗的走廊里走了几步,接着跑了起来。
  “又来到门厅,它沉浸在阳光中,他的行李放在门边。他撞撞那个时钟,它敲了一声,颤动的一声——又急又深沉。他把鹤嘴锄举到肩头那么高,瞄准着向护墙板下面的洞斜劈下去。纸破了,锄起几块灰泥,但鹤嘴锄弹回来,手都麻了。水泥后面是铁皮——锄下去一动不动。他再锄。锄了又锄。洞上面的护墙板被锄破了,一道一道锄痕,纸一条一条挂着,但鹤嘴锄仍旧弹回来。没有用处。他的手汗湿,在木柄上滑来滑去。他停下来喘气,朝外面一看,车子来了。他看见它在路上,在果园那头的树篱外面,很快它就要来到大门旁的苹果树那里,很快它就要拐弯到车道上来。他抬头看时钟。它正在均匀地走着——也许是被他撞了一下又走了。这声音使他感到舒服,使他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时间,他需要的是时间,多一点儿时间。‘烟透进去需要点时间……’捉老鼠的人说过,‘在地板下不通风……’
  “‘通风’——就是这个字眼,救命的字眼。我弟弟拿起鹤嘴锄跑出前门。他在石子路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一跤;鹤嘴锄的柄在他的太阳穴上狠狠碰了一下。当他到达时,细细的一缕烟已经飘出通风格栅,他朝格栅跑去时,觉得紧靠铁栏杆的黑暗里有点动静。他们自然是扑到这里来呼吸空气的。但他没有停下来先仔细看清楚。在他后面已经听到石子路上车轮的格格声和马蹄声。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他不是一个十分强壮的孩子,他只有九岁(而不是像他向阿丽埃蒂吹嘘的十岁),但使劲在砖墙上狠狠锄了两下,就把格栅的一头锄得离了位。它向一边斜倒下来,似乎只有一个钉子挂着。接着他爬上草埂,用尽力气把鹤嘴锄扔到樱桃树后面高高的草丛里去。当他汗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向马车跑回来时,他记得他只想着鹤嘴锄不见了也会引起麻烦。”
  第二十章 焖土豆牛肉的香味
  “不过,”凯特叫道,“他没有看见他们出来吗?”
  “没有。就在这时候,德赖弗太太慌慌忙忙出来了,去赶火车已经不早。她催他上马车,因为她说她要尽快回来看‘那出戏的收场’。德赖弗太太就是那样的人。”
  凯特低下头来半天不言语。“那么,这就完了?”她最后说。
  “是的,”梅太太说,“但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刚开始……”
  “不过,”凯特抬起她担心的脸,“他们也许没有逃出通风格栅呢?他们也许终于被捉住了?”
  “不,他们逃出来了。”梅太太轻松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梅太太说。
  “他们又怎样过那几片牧场呢,有牛什么的,还有乌鸦?”
  “当然是步行过去的。亨德列里家的人也走过去了。人只要有决心去做,什么事都能做成。”
  “不过那可怜的霍米莉!她一定太难受了。”
  “是的,她当然很难受。”梅太太说。
  “他们怎么认识路呢?”
  “顺着煤气管走,”梅太太说,“它一路上高起来,穿过树丛,通过牧场。你知道,当人们挖沟埋管子时,把挖出来的土放回去是不会十分平整的。地上看起来总有点两样。”
  “可怜的霍米莉——她没有她的茶叶,或者她的家具,或者她的地毯等等。你想他们带走了什么东西吗?”
  “噢,人们逃走时,总是顺手抓起什么东西就带走什么东西,”梅太太简短地说,“有时候还是最奇怪的东西——你读过轮船遇难的事就知道了。”她匆匆忙忙地说,好像老谈这件事,她已经感到累了,“用点心,孩子——粉红色的方块旁边不要缝上灰色的。你得把它拆下来。”
  “不过,”凯特一面拿起剪刀,一面用绝望的声音说下去,“霍米莉可不愿意到了那里,在卢皮的面前又可怜又一贫……”
  “一贫如洗,”梅太太耐心地说,“你记得吗,卢皮并不在那里。卢皮没有回去。霍米莉可以大有作为。你能把她想像出来吗?‘噢,这些可怜的傻男人……’她会大叫一声,马上围上她的围裙。”
  “他们都是男孩吗?”
  “是的,古钢琴家的和时钟家的。他们会把阿丽埃蒂宠得不得了。”
  “他们吃什么呢?你想是吃毛虫吗?”
  “噢,天啊,孩子,他们当然不吃毛虫。他们过美好的生活。獾洞几乎就像一个村庄——满是通道、房间和贮藏室。他们收集榛子、山毛榉坚果和核桃;他们采集玉米——像我们人类一样贮藏起来,磨成粉;样样任他们拿:他们连种也不用种。他们还有蜂蜜。他们可以煮接骨木花茶和酸橙茶。他们有蔷薇果、山楂、黑莓、黑刺李和野草莓。男孩们可以到小溪去捉鱼,对他们来说,一条小鱼仔就跟一条鲐鱼一样重要。他们有鸟蛋——要多少有多少——用来做蛋糊、蛋糕和煎蛋。你明白,他们知道上哪里去找它们。他们自然有蔬菜和色拉。想想用山楂嫩芽做的色拉吧——我们常称它作干酪面包——再加上酸模、蒲公英、百里香和野蒜。要记住,霍米莉是一个好厨师。时钟家住在厨房底下不是一无所得的。”
  “不过危险呢,”凯特叫道,“那些黄鼠狼、乌鸦、鼬鼠等等?”
  “是的,”梅太太同意说,“当然有危险。到处都有危险,但他们所遇到的危险并不比我们遇到的多。至少他们没有战争。美洲早期的移民怎样?在非洲野兽地区和在印度丛林边上建立农场的人又怎样?他们要知道动物的习性。连兔子也知道狐狸在什么时候不猎食,当狐狸吃饱了晒太阳时,兔子可以走得离它很近。要记住他们都是男孩,他们会学会找东西吃和保护自己。我不认为阿丽埃蒂和霍米莉会在田野上走远。”
  “阿丽埃蒂会的。”凯特说。
  “是的,”梅太太大笑着同意说,“我想阿丽埃蒂会。
  “那么她们会有肉吃吗?”凯特说。
  “是的,有时候会有。但借东西的人是借东西的人而不是杀手。我想,”梅太太说,“比方一只黄鼠狼杀了一只鹧鸪,他们会借一条腿!”
  “如果一只狐狸杀了一只兔子,他们会借兔子的毛皮吗?”
  “会的,借来做地毯什么的。”
  “假定他们要吃烤的东西,”凯特兴奋地说,“他们就剥掉山楂的皮烤来吃,它们的味道会像烤土豆吗?”
  “也许像。”梅太太说。
  “但他们在獾洞里不能煮东西。我想他们要到户外煮东西吃。那么冬天他们怎样取暖呢?”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梅太太说。她放下她手里的活儿,略向前靠,“我想他们根本不住在獾洞里。我想他们用它,连同它所有的通道和贮藏室,做个大蜂窝那样的门厅。只有他们知道暗道,通过许多隧道最后进入他们的家。借东西的小人喜欢一条条通道,喜欢一扇扇门,他们喜欢住在离开他们前门远远的地方。”
  “那么,他们会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正在想着那些煤气管……”梅太太说。
  “噢,对了,”凯特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里的土很松。我想他们会穿过獾洞,挖出一个圆形的房间,和煤气管相平。在这房间周围有许多小房间。我还想,”梅太太说,“他们会在煤气管上刺三个小针眼。一个小得看也看不出,可以一直点亮。另两个可以关闭,要点煤气时就拔出塞子。他们可以用一直点亮的小火去点着那两个大点的。这样他们可以煮东西,也有了亮光。”
  “但他们会那么聪明吗?”
  “他们是聪明的,”梅太太向她保证,“非常聪明。太聪明了,不会住得离煤气管那么近而不利用它。要记住,他们是借东西的小人。”
  “但他们需要一个小小的通气孔吧?”
  “噢,”梅太太马上说,“他们是有一个。”
  “你怎么知道?”凯特问道。
  “因为有一次我到那里,闻到了罐焖土豆牛肉的气味。”
  “噢,”凯特兴奋地叫道,她转了一个身,在跪垫上跪下来,“这么说,你的确到过那里?因此你知道!你也看到过他们?”
  “没有,没有,”梅太太在她的椅子上挪后一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从来没有。”
  “可是你到过那里?你知道点什么!我看得出来你知道!”
  “是的,我到过那里。”梅太太回看凯特渴望要知道的脸。她似乎有点犹豫,几乎是有点内疚。“好吧,”她最后承认说,“我来告诉你,不管是真是假。我住到那房子里去,正是在索菲姑妈进疗养所之前。我知道那房子就要出售,因此我……”梅太太又犹豫了一下,几乎是不好意思,“对,我把玩具房子里所有的家具拿出来,放在一个枕头套里,拿到那里去。我用我的零花钱还买了各种东西——茶叶、咖啡豆、盐、胡椒、丁香和一大包方糖。我还拿去一大包小绸布块,是做拼方块被子多出来的。而且我带给他们一些鱼骨当针用。我带去了我在圣诞布丁里得到的一个小顶针,还带去了我存在巧克力盒子里的所有小玩意儿和饼干什么的……”
  “但你没有看到他们!”
  “是的,我没有看到他们。我对着山楂树篱下的草埂坐了好几个小时。那是一道很可爱的草埂,盘着山楂树根,布满沙洞,那儿还有紫罗兰、樱草和早开的剪秋罗。在草埂上可以看到田野过去几英里远,可以看到树林、山谷和盘旋的小道,可以看到房屋的烟囱。”
  “也许不是这个地方。”
  “我可不认为是这样。我坐在青草上,半在做梦,看着甲虫和蚂蚁,忽然我看到一个栎果,它很光滑很干,一边有一个洞,顶上削了一片……”
  “一把茶壶!”凯特叫道。
  “我想是的。我到处看,但找不到羽毛管做的壶嘴。于是我低头对所有的洞呼叫——就像我弟弟做过的那样。但没有人回答。第二天我到那里去时,那枕头袋不见了。”
  “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
  “是的,连同所有的东西。我在周围的地上搜寻了好几码远,但愿能找到一片绸布或者一粒咖啡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自然,也可能是有人正好走过,把它们捡起来拿走了。但就是这一天,”梅太太微笑,“我闻到了罐焖土豆牛肉的味道。”
  “是你找到阿丽埃蒂的日记本的那一天吗?”凯特问道。
  梅太太放下她手里的活儿。“凯特,”她用吃惊的口气说,接着拿不定主意地微笑,“你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她的脸已经红了。
  “我是猜的,”凯特说,“我知道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你不肯告诉我。比方……比方读了别人的日记。”
  “那不是日记,”梅太太急忙说,她的脸更红了,“这是一本《备忘录》,里面有白页。她把字写在那上面。我不是在那一天找到它的,而是在三星期之后——在我离开那里的前一天。”
  凯特坐着一声不响,看着梅太太。过了一会儿她吸了一口长气。“那么,”她最后说,“这就证明地下是有房间的。”
  “不完全能证明。”梅太太说。
  “为什么不能?”凯特问道。
  “阿丽埃蒂一直把e这个字母写得像个小月亮,当中加一横……”
  “那又怎么样?”凯特说。
  梅太太哈哈笑着,重新拿起她的活儿。“我的弟弟也是这样写的。”她说。
  ——————中文版附录——————
  序言
  航行得很远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教授、博士生导师梅子涵
  亲爱的孩子们
  这是一套专门为你们出版的书。每一本都特别优秀。它们都是人类最好的儿童文学作家写的。流传了很多年。让全世界的孩子们快乐了,感动了,长大以后回味着继续快乐和感动了很多年的书。这样的书,每写出一本,人类的惊异就会持续很久;这样的书,每诞生一本,人类的自豪就增添得更多。它们是不同的国家的人写作出来的,不同国家的人又把它们译成了自己可以阅读的文字,他们在做着这一件事情的时候,都兴奋得有点慌慌忙忙,就好像不赶快,自己的生活就不符合美好的规定,自己国家的孩子,就缺掉了世界规定的幸福。谁也不想在这一件事情上慢慢腾腾的,被童年怪罪,让你们不高兴了!
  童年多阅读一些属于自己的文学书,这是种植童话。你听说过种植童话吗?就是把非常奇异的想像力、非常美妙的心愿、非常善意的爱惜……搁入自己的脑里,搁进思维和精神。它们不像一棵树成长是让你看见的,可是只要你成长了,它们也就附入了你的生命,是一大片的绿阴,鸟儿站在枝上是快乐和歌唱,阳光洒下,就总有灿烂和灵感。
  属于童年的文学的书籍,是和童年的教科书一样,都应该被搁放在童年肩膀的书包里的。很重量的知识,很轻盈的故事,书包的意思就变得完整也讨人喜欢了。原来,书包里应该放些什么书,既要哪一种,可是又不能缺少哪一种,都是有个艺术的!
  那么,你现在是否知道了,它的艺术?
  什么书是不能缺的?
  亲爱的成年人
  我想说,这一些书其实也是你们应该知道和阅读的。每一本都特别优秀,可是我们很多的成年人阅读过几本呢,还是几乎每一本都陌生?我们的童年的确有过很丰富的玩耍,但是我们如果非要说也有很丰富的儿童文学阅读,那么我们说的就不是真实的情景了:尤其是这些儿童文学的世界名著。
  儿童文学也是有世界名著的。它们放在文学的架子上,和那些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名著没有水准的区别。区别的是儿童文学的更有天真和梦幻,最简单地把深刻说完,最幽默地讨论了哲学,艰辛啦、危难啦,乃至生命的告终,都会得诗意也好玩,不让你望而生畏,不让你觉得是高山和阻碍。
  阅读儿童文学是会让人乐观和浪漫的。
  让你处在最简单的人性模样里,很单纯地喜悦,很单纯地泪流。
  一个成年人,想让自己很单纯是困难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是要那样说。心里想很干净很透明,可是很容易又混浊起来。
  但是你阅读了这样的文学,知道了它们,你便知道了,让童年来阅读有多么好。
  你就会得把它们安排给童年!
  童年的阅读,总是依靠了成年人的理解、关怀、计划……成年人那个群体和权力的热情、鼓励、行动,成年人在一个家庭中的亲近、落实和直接购买。
  成年人不亲近儿童文学,没有欣赏和热情,不把完整的设计放进童年的规划,不知道哪些篇目是合适的,又有哪一些杰作在接连诞生、被人类引以自豪,童年的阅读就总是缺少!
  童年的哪一件事情不首先是成年人的事情!
  成年人的童年缺少阅读,没有记忆,那么当你是成年人了,有人对你说些这样的话,算是规劝,也算是引导,你不要吃惊,也不要责备!我也是一个童年缺少儿童文学阅读的成年人,因为成年后反倒阅读了很多的儿童文学,在它们的经典里兴奋和回味,有些明白了,越来越明白,所以现在会这样规劝别人、引导别人,热情洋溢!我们实际上是在互相转告。
  一个现代的社会和城市,因为有了这热情的互相转告和纷纷的行动、纷纷的规划,我们所渴望的气息就有些出现了,我们接着还能看见更多的精彩童年的生命情形,看见一个民族未来的优雅和诗意,看见集体的幽默和明朗,看见天空的干净、河流的干净……
  我们完全可以多想像一下我们愿意看见什么。
  多想像一下童年阅读优秀儿童文学的意义!
  不会过头。
  亲爱的翻译家们
  亲爱的出版社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对童年的关怀!
  谢谢你们的劳动和规划!
  谢谢你们能够持续地把这一套儿童文学译丛做得有些浩浩荡荡!
  双桅船航行得很远!
  序言
  儿童文学到底有什么用
  著名作家、北京大学教授、博十生导师曹文轩
  多少年前,在山东烟台的一次全国性的会议上,我提出了一个观点:儿童文学作家是未来民族性格的塑造者。前几年,我将这个观念修正了一下,作了一个新的定义:儿童文学的使命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我现在更喜欢这一说法,因为它更广阔,也更能切合儿童文学的精神世界。
  换一种说法:儿童文学的目的是为人打“精神的底子”。
  这套“双桅船经典童书”,选择的是世界儿童文学的经典,对于少年儿童来说,它们无疑是精神的大餐。这些书就是我所说的那种可以为人类提供良好人性基础的书。这些书,是书中之书。我曾称这样的书为王书。
  我们现在先来说一说这所谓的良好的人性基础都到底有哪些基本面——
  道义感。
  文学之所以被人类选择,作为一种精神形式,当初就是因为人们发现它能有利于人性的改造和净化。文学从开始到现在,对人性的改造和净化,起到了无法估量的作用。在现今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有许多美丽光彩的东西来自于文学。在今天的人的美妙品性之中,我们只要稍加分辨,就能看到文学留下的痕迹。没有文学,就没有今日之世界,就没有今日之人类。没有文学,人类依旧还在苍茫与灰暗之中,还在愚昧的纷扰之中,还在一种毫无情调与趣味的纯动物性的生存之中。
  文学要有道义感,儿童文学更要有道义感。
  必须承认固有的人性远非那么可爱与美好。事实倒可能相反,人性之中有大量恶劣成分。这些成分妨碍了人类走向程度越来越高的文明。为了维持人类的存在与发展,人类中的精英分子发现,在人类之中,必须讲道义。这个概念的生成,使人类走向文明成为可能。若干世纪过去了,道义所含的意义,也随之不断变化与演进,但它却也慢慢地沉淀下一些基本的、恒定的东西:无私、正直、同情弱小、扶危济困、反对强权、抵制霸道、追求平等、向往自由、尊重个性、呵护仁爱之心……这些道义的旗帜性内涵,与其他精神形式(如哲学、伦理学等)一道,行之有效地抑制着人性之恶,并不断使人性得到改善。
  情调。
  文学似乎比其他任何精神形式都更有力量帮助人类养成情调:“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文学能用最简练的文字,在一刹那间,把情调的因素输入人的血液与灵魂。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泰戈尔、海明威、屠格涅夫、鲁迅、沈从文、川端康成……一代一代优秀的文学家,用他们格调高贵的文字,将我们的人生变成了情调人生,从而使苍白的生活、平庸的物象一跃成为可供我们审美的东西。
  情调改变了人性,使人性在质上获得了极大的提高。
  而情调的培养,应始于儿童。
  情调应该属于审美范畴。
  我的看法是一贯的,在我的意识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我认为关感的力量、美的力量绝不亚于思想的力量。一个再深刻的思想都可能变为常识,但只有一个东西是不会衰老的,那就是美。然而,在现在中国的语境里面却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美”成了一个非常矫情的字眼。这是非常非常奇怪的。
  我横竖想不通:人们到底是怎么了?对美居然回避与诋毁,出于何种心态?难道文学在提携一个民族的趣味、格调方面,真是无所作为、没有一点义务与责任吗?
  成人文学那里,我们就别去管它了,由它去吧。儿童文学这一块,我们还是要讲一讲的。不打这个底子不行。没有这个底子,人性是会很糟的。
  美育的空缺,这是中国教育的一大失误。这一失误后患无穷。蔡元培担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时,在全国第一次教育讨论会上,提出五育(德育、智育、体育、世界观教育、美育)并举的思想,其中就有美育。但美育的问题引起激烈的争论,几乎被否定掉了。后来仅仅是作为中小学的方针而不是作为全国的教育方针被肯定下来。再后来,对美育的理解日趋狭窄,到了最后,仅仅将它与美术、音乐等同了起来。在蔡元培看来,五育为一个优质人性培养的完美系统,德育、智育、体育为下半截,世界观、美育为上半截。然而,这上半截被腰斩了。中国的教育系统成了一个残缺的系统。
  情感教育。
  古典形态的文学,始终将自己交给了一个核心单词:感动。古典形态的文学做了多少世纪的文章,做的就是感动的文章。而这个文章,在现代形态的文学崛起之后,却不再做了。古典形态的文学之所以让我们感动,就正是在于它的悲悯精神与悲悯情怀。
  人类社会滚动发展至今日,获得了许多,但也损失或者说损伤了许多。损失、损伤得最多的是各种情感——激情、热情、同情一
  甚至是在这种物质环境与人文环境中长大的儿童(所谓的“新新人类”)都已受到人类学家们的普遍担忧。而担忧的理由之一就是同情心的淡漠(他们还谈不上有什么悲悯情怀)。我们已看到,今天的孩子,似乎已没有多少实施这种高尚行为的冲动了。
  种种迹象显示,现代化进程并非是一个尽善尽美的进程。人类今天拥有的由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种种好处,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情感的弱化就是突出的一例。
  我们如此断言过:文学在于为人类社会的存在提供和创造一个良好的人性基础。而这一“基础”中理所当然地应包含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悲悯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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