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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地海巫师》作者:[美] 厄休拉·勒奎恩

厄休拉·勒奎恩(美)
第一章 雾中战士
 
  岛上出身的巫师很多,远近驰名,许多忒岛的男人,不管是出生在高山深谷的村镇,还是窄仄幽暗的峡湾港市,大都离乡背井,前往群岛区各城市担任巫师或法师,为岛主效劳,或者浪迹地海诸岛屿,耍耍魔法,追求冒险。有人说,这众多巫师当中,最了不起、也确实经历最大冒险的,当属一位名叫“雀鹰”的法师,他在世时,已被大家尊称为“龙主”暨“大法师”。他的生平事迹,在《格得行谊》等诸多歌谣中广为传唱;但本书要讲的这个故事,是他成名前,也是人们为他的事迹编唱歌谣以前的经历。
  这位法师出生在十杨村。这座偏僻的村子独自矗立于面北谷的坡顶,往下是牧草地和耕地,层层缓降至海平面。这山坡上还有别的村镇,零星散布在阿耳河的河弯地区。十杨村上方是蓊郁山林,沿着届届校青攀升至白雪掩盖的山巅石岭。
  法师的乳名达尼,是母亲取的。这个乳名,以及他的生命,是母亲所给予的全部,因为,母亲在他一岁时就过世了。他父亲是村里的铜匠,严厉寡语。达尼有六个哥哥,年纪都长他很多,一个个先后离家,有的去面北谷其他村镇种田或打铁,有的出海远航。因此,家里没人能温柔慈爱地将这么儿带大。
  所以,达尼如野草般长大了,个儿高,嗓门大,动作敏捷,骄纵而暴躁。平日,这小男孩与村童在阿耳河源头上方的陡坡牧羊,父亲等他长大些,力气足够推拉鼓风炉的套筒时,就派他当学徒,耗在殴打、鞭笞上的力气,常常少不了。不过,别指望从达尼身上榨出多少活儿,因为他老是跷家不在,不是在森林探处踢跶;就是在湍急冰冷的阿耳河游泳--弓忒岛上的河流,一概湍急冰冷。再不然,就是爬经悬崖和陡坡,穿过森林到山巅上,北眺佩若高岛以北那片辽阔而不见任何岛屿的海洋。
  达尼早逝的母亲有个妹妹,同住村内达尼在繦褓时全由这位姨母尽责照顾。但她有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等达尼长大到可以照料自己时,姨母就不再管他了。可是,在达尼七岁那年,还没人教他认识世上的“技”与“力”时,有一日,他听见姨母对一只跳上茅屋屋页的山羊大喊,起初山羊不肯下来,但等姨母对山羊高声唱了一串韵词之后,山羊就跳下来了。
  第二天,达尼在高崖的草地放牧长毛山羊时,便学着姨母对山羊大声喊出同样的字词。
  他不懂那些字词的意义和用途,只是照着高声念:
  纳罕莫曼霍汉默汉!他喊完韵词后,山羊全部跑过来,行动迅速一致,肃静无声,一只只眯着黄眼睛,注视达尼。
  那段韵词给了他力量支使山羊,他笑起来,把韵词再喊一遍。这次,山羊更加靠近,挨挨蹭蹭围拢在他周遭。它们厚凸的羊角、奇怪的眼睛、诡异的静默,突然间让达尼害怕起来。他想摆脱山羊逃跑,可是,他跑,羊群也跟着跑,始终环绕达尼。最后,山羊和达尼一同下了山,进入村子。羊群仍紧挨彼此,宛如被一修绳子佺住,被围困在内的达尼,只能恐惧哭叫。村民从村舍跑出东遑咒骂山羊边嘲笑达尼。小男孩的姨母夹在村民中间但她没有笑,只对羊群说了一个字词。山羊身上的咒语解除了,便咩咩叫着,瞧瞧四周,散开去了。
  “你跟我来。”姨母对达尼说。
  她把达尼芾进她独居的茅屋。以前她不让小孩进屋子,所以村里都怕那个地方。那间茅屋低矮幽暗,没有窗户。屋顶对角梁柱上垂挂着药草任其阴干有薄荷、野生蒜、百里香、洋蓄、灯心草、帕拉莫、王叶草、蹄形车、艾菊、月桂等,散发香气。姨母盘腿坐在屋内火坑旁两眼从缠结披散的黑发后斜视达尼。她追问达尼到底对山羊说了什么,还问他晓不晓得那韵词的意思。等她发现达尼什么也不知道,却能镇服羊群,让它们靠拢、跟随他跑回村干,这位姨母当下明白,达尼的内在必然具备“力”的质素。
  在她眼里,这小男孩只是姊姊的儿子,一向无足轻重;但从这时起,她对他另眼看待。
  除了称赞达尼,她还表示,说不定可以传授别的韵词,达尼一定更喜欢,像是有个字可以让蜗牛从谷里探头外望,还有个名字可以召唤天空的隼鹰。
  “好呀!教我那个名字!”达尼说时,已经忘记刚才山羊带给他的恐惧,反因姨母称赞他聪明而飘飘然起来。
  女巫对他说:“要是我教你那个字咒,可千万不要告诉别的小孩。”
  “我答应。”
  达尼这种不假思索的童稚天真,让姨母不由得莞薾。“非常好。但我得约束你的承诺,就是让你的舌头没办法转动,直到我决定解除约束为止。但即使约束耨除只要在有人听得见的场合,就算你能讲话,也将无法说出我教你的字咒。这一行的种种诀窍,我们得保密。”
  “好。”小男孩答道。他一向喜欢做大伙儿还不晓得、也不会的事,所以,他才不会告诉别的玩件呢。
  达尼乖乖端坐。姨母束起乱发,系好衣带,再度叠腿而坐。她丢了一把叶子到火坑,一股黑烟散开,弥漫整个幽暗的屋内。接着她开始唱歌,声调忽高忽低,宛如另外有个声音透过她在哼唱。她这样一直唱,小男孩渐渐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这期间,女巫那只从不吠叫的老黑狗,张着因烟熏而发红的眼睛,一直坐在小男孩身边。
  接着女巫用一种达尼听不懂的语言,对他说话,他因而不由自主跟随姨母念出某些韵词和字。念着念着,最后,魔法镇住了达尼。
  “说话!”为了测试法术效力,姨母这么命令达尼。
  小男孩无法言语,却笑了起来。
  这时,姨母对达尼内在的力量略感畏惧。因为,她刚才施展的这个法术,可说是她所能编构的最强法术了,她原希望不仅藉此控制达尼的说话能力,还想同时收服达尼为她效劳。然而,虽然咒力约束了达尼,他却仍畅笑不误。
  姨母没说什么。她在火堆上泼洒净水,直到烟气消失。然后她让小男孩喝水。等屋内空气转为清朗,达尼又能言语时,她才教他隼鹰的真名。只要说出那个真名,隼鹰必应声而至。
  这只是第一步。日后,达尼将写其毕生追寻这条法术之路,这条路终将带领他翻山越海去追逐一个黑影,直达死亡国度漆黑无明的海岸。可是,从起头这几步来看,法术之路仿佛是一条开阔的光辉大道。
  达尼发现,他一喊名召唤,野生隼鹰即俯飞而下,鼓翼咻咻,闪电般栖息在他腕际,那模样与王公贵族的猎鹰实在不相上下。这情形使达尼越发渴望知道更多召唤用的名字,便跑去找姨母,恳求教他雀鹰、苍鹰、鹫鹰等等的召唤名字。为了学会那些蕴含力量的字,无论女巫姨母要求什么,尽管有的不是那么好做、那么好学,达尼全部照做照学。
  弓忒人有两句俗话这么说:“无能得好家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十杨村这位女巫并不是邪恶的巫婆,她从不碰触高深的法术,也不和太古力打交道。她一向只是凡夫凡妇群中的平凡女子,虽怀技艺在身,但多半只是用来骗骗这个、唬唬那个而已。像“大化平衡”、“万物形意”等至理,真正的巫师都懂、也都力守,除非必要,绝不随意施法念咒;但那些至理,这个村野女巫都不懂。只是,不管碰到什么状况,她都有一套咒语应付,而且老是忙着编构新咒语,只不过她那一套大都是无用的幌子。至于法术的真伪,她实在不会辨认。她知道很多诅咒的法了,召疾恐怕比治病要行。如同一般村野女巫,她也会调配舂药,不过要是应付男人的嫉妒和仇恨所需,她倒有好几帖比春药更阴险的方子。但,这些技俩,她并没有传给年幼的学徒,而是尽可能教授信实的法术。
  起初,达尼学习这些法术技巧的乐趣,不外来自于召唤奇禽异兽的力量和知识,而这种纯真的童趣,终其一生也都陪伴他。他在高原上牧羊时,总有猛禽在身旁飞绕,别的村童见了,便开始叫他“雀鹰”。因此,在他的真名尚不为人知时,“雀鹰”这个偶然得来的名字便成了他的通名。
  这段期间,女巫姨母常谈起术士多么有本事,能拥有超凡的光荣、财富和权力,达尼听着,乃定意学习更多实用的民俗知识。他学得很快,常得姨母称赞,村童却渐渐害怕他。这使他确信自己不久就可以成为人上人。
  就这样,他跟随姨母,一字字、一术术地学,十二岁时,已经把姨母所知的法术大部分学会了。虽然姨母懂得不多,但一个小村庄的女巫,拥有那些,已足使用;至于一名十二岁的孩童,仅那些法术实在太多了。姨母教给达尼的,是她所会的全部药草医术,以及所有关于寻查、捆缚、修补、松绑、揭露等技法。她知道的故事歌谣和英雄事迹,也一一唱给达尼听熟。昔日从术士那儿习得的真言,她悉数传授给达尼。另外,达尼还从天候师和游走面北谷与东树林各村镇的戏耍人那儿,学到许多不同的魔术、幻术和余兴技艺。达尼头一回有机会运用法术来证明自己内在拥有力量,就是上述种种小法术当中的一项。
  那时,卡耳格帝国正富强盛。他们统治着北陲和东陲之间的四大岛屿卡瑞构、峨团、胡耳胡、耳尼尼。卡耳格人的语言,与群岛或其他边陲人民的语言不一样。他们是尚未开化的野蛮人,白肤黄发、生性凶猛、嗜见流血、喜闻焚城烟味。去年,他们攻打托里口群岛和强大的托何温岛,大批红帆船组成的舰队是他们侵外的重要武力。其实,攻打消息早就向北传至弓忒岛,可是弓忒岛的庄主们忙于私务,没怎么留意邻岛的灾祸。
  维托里口和托何温之后,司贝维岛接着遭到蹂躏,人民沦为奴隶。直到今天,那里始终是个废墟岛。卡耳格人顺着征服的贪欲,继续航向弓忒岛,三十艘长船浩浩荡荡驶抵东港,向东港全镇开打。一仗打赢,未了还放火焚烧。之后,他们把船舰留在阿耳河河口,派兵守卫,然后大军顺着山谷上行,烧杀据掠,人畜一概不放过;沿途又分为若干支队,各自选择中意的地点进行劫掠。大难中侥幸逃亡的岛民,把警讯带往高地。不数日,在十杨村就可以看见东方黑烟蔽天。当晚逃上高崖的村民,都见到下方山谷浓烟密覆,火舌成条。原符收成的田野均遭纵火,果园烧透,树上的果实烤得焦烂,谷仓和农舍慢慢烧成灰黑废墟。
  有的村民住山上逃进峡谷,藏身树林;有的村民做了打斗保命的准备;还有的完全不行动,只知就地哀叹扼腕。女巫是逃命者之一,她跑到卡波丁断崖的山洞,用法术把洞口封住,一个人躲在里面。达尼的铜匠父亲是留守者之一,因为他不愿抛下干了五十年活儿的熔炉和锅炉。他整夜赶工,把手边可用的金属全打造成矛尖,一同留守的村民顾不得进一步修整,就赶紧把那些矛尖绑在锄、耙等农具的木柄上,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制作合适的木柄了。十杨村除了一般的猎弓和短刀,一向没有战备武器。毕竟,弓忒山民并非好战百姓,他们实在不是以战士出名而是以羊贼、海盗、巫师出名。
  第二天日出时,高地起了白茫茫的浓雾,一如岛上平日的秋天。十杨村四方延伸的街道上,村民一个个拿着猎弓和新锻的矛,站在茅屋、房舍之间等候。他们不晓得卡耳格人的位置是远是近,只能默然凝视眼前那片把形状、距离与危险藏起来,不让他们看清楚的白雾。
  达尼也在这批留守候战的村民中。前一整夜,他不停操作鼓风炉,忙着推拉两支长套筒,为鼓风炉不停吹送空气旺火,所以清晨这时,他两只手臂已经疼得发抖,连自己选来的那枝矛,都没法握好。他不晓得这个样子要如何战斗、对自己或村民能有什么帮助。
  想到自己还不过是幼童一个,却将被卡耳格人的长矛刺毙;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代表长大成人的真名,就要去冥间报到,内心不由得慌急如绞。他低头注视细瘦的臂膀,由于寒雾四罩的关系,两个臂膀早湿了。他明知自已向来大气大,所以此刻的无力徒然让他干生气。他的内在是有力的,只要晓得怎么使出来就行了。他搜寻己学会的全部法术,衡量着哪些办法用得上--或至少给他和同伙村民一个机会。不幸的是,单靠“需要”不足以释放力量,得有“知识”才行。
  明亮的天空,太阳高挂,无遮无隐照射山巅。阳光的热力使附近的迷雾大把大把飘散不见,村民这才看清楚,有支队伍正往山上攀爬。他们穿戴铜制头盔和胫甲,身套皮制护胸举着木铜合造的盾牌,配挂刀剑和卡耳格长矛。队伍沿着阿耳河曲折的险岸,形成一条有长矛羽饰和匡当画响的行伍,迆逦前进。他们与十杨村的距离,已经近得让村民可以看见他们的白面孔,也听得见他们互相高喊方言的声音。眼前这批来犯的军队,约莫百人,为数个不多;但十杨村的男人和男孩,加起来才十八人而已。
  这时,“需要”唤出了“知识”:眼看卡耳格人前面小路的浓雾渐散,达尼想到一个或许能生效的法术。先前,谷区一个擅长天候术的老伯,为了争取达尼做他的学徒,曾教他几个咒语,其中一个就叫做“造雾”,那是一种捆缚术,可以捆缚雾气,使之聚集在某处一段时间。不但这样,善用这幻术的人还可以把云气塑造成阴森鬼魅,让它持续一段时间才消散。达尼不会那种幻术,但他的意图不同,且他有能力转变这个法术为己用。念头既定,他立即大声讲出村庄的几个地点和范围,然后口念造雾咒语,并在咒语内加上遮蔽术的咒词,最后,他大声喊出启动魔法的咒词。
  就在他施法完成时,父亲从后面走过来,在他头侧重重敲了一记,害他应声倒地。“笨蛋,安静!没本事打斗,就闭上那张念个不停的嘴巴,找个地方躲起来!”
  达尼撑腿站起来,他可以听见卡耳格人已经到了村尾,就在皮革匠家前院旁那棵高大的紫杉树边,讲话声音很清楚,马具和武器的锵铿声也听得见,只差还看不到人而已。渐浓的大雾笼罩全村,减淡了阳光亮度,四周迷迷蒙蒙,到最后,伸手已不见五指了。
  “我把大家藏在雾里了,”达尼口气不悦,因为父亲那一敲,害他头痛得很,加上施念两套咒语,力气逐渐耗弱。“我会尽力守住这阵浓雾,你叫他们把敌军引到高崖上。”
  铜匠眼见儿子立在诡谲阴森的浓雾中,状似幽魂,呆了一分钟才领会达尼的意思。他立刻悄然飞奔,村子每道树篱、每个转角,他都透熟。快跑找到村人后,便赶紧说明行动办法。此时,灰茫茫的浓雾中隐约有道红光,看起来像是卡耳格人放火焚烧某间房舍的茅草屋顶。不过,卡耳格人还没爬上山、进村子,而是在村外暂停,想等浓雾悄散,再进村子痛宰豪夺。
  被烧的那间茅台就是皮革匠的房子。皮革匠让两个儿子逃到屋外,公然对卡耳格人叫跳辱骂一通,而后溜走,他们的身影完全没入浓雾中,不露形迹。而大人从树篱后面爬走,跑经一家家村舍,差不多到了村尾时,便对准聚在一起的敌方战士,箭矛齐发。一名卡耳格人被一支刚锻造好、仍炽热多手的矛给射穿身子,痛得滚倒在地。其余被箭射伤的战士怒火中烧,向前急冲,想把这些弱小到他们根本看不上眼的攻击者给劈了,却发现四周尽是浓雾,只闻人声,不见人影。他们只能挥聚手中配有羽饰、沾腥带血的硕大长矛,循声向前朝刺。这批外来战士只顾吼吼嚷嚷沿着街道跑,浑然不知自己已穿越整个村子。灰茫茫的浓雾里,空的茅舍房屋隐约浮现,又消失不见。村民散开奔跑,多数人一直跑在敌人前方,因为村子是他们的,当然路热。只是有几个男孩和老人跑得慢,卡耳格人把他们踩在地上,拿起剑矛,喊着战呼乱砍一气,他们喊的是峨团岛双白神的名字:“乌罗!阿瓦!”
  有些战士发觉脚下土地变得坑凹不平时,便停下来;但有些却继续向前,紧追那些游动却始终抓不到的形状,希望能找到他们原欲攻打的那座鬼魅村庄。由于许多闪闪躲躲、忽隐忽现的形状在四面八方飞窜,整片浓雾竟好像是活的。有一伙卡耳格士兵追赶幽魂,一直追到高崖--就是阿耳河源头上方的悬崖边,谁知追到这里幽魂忽然凭空消失在渐薄的雾气中,他们自己却穿越茫雾和突然冒出来的阳光,惨叫着跌落百呎高崖,坠落岩问池水。稍后赶到而没跌下去的士兵,站在悬崖边上拉长耳朵听着。
  这下子,恐惧爬上卡耳格人心田,他们不再追赶村民,开始在怪异的雾中找寻队上战友。他们在山麓聚集,但身边要不是老有些奇形怪影纠缠,就是有些拿矛举刀的形影从后面刺过来,然后消失。卡耳格人急忙往山下跑,跌跌撞撞,不敢出声,直到逃出迷雾范围,清清楚楚看见山村下方沐浴在晨光中的河流和峡谷,才停步集合。回头观望时,他们看见小路整个被一面浮动的灰墙罩着,灰墙后的一切全被包藏起来。从那面灰墙里,陆续冒出来两三个士兵,长矛横肩,虽然步履踉跄,仍奋力向前冲。走得出浓雾的卡耳格人,再也没有一个人回头观望第二次,全部匆匆逃离这块魔地。
  到了山下的面北谷那边,那些战士面对的可是一场硬仗。从瓯瓦克直到岸边,东树林各城镇召集所有男子,齐力对抗入侵弓忒岛的敌人。他们一队队从坡地下山来,当天及次日,卡耳格人被紧紧押赶到东港北边的海滩。在那里,卡耳格人发现他们的船只全遭烧毁,已无退路,背海一战的结果,悉数被歼灭。阿耳河河口的砂子被乌血染成褐色,潮浪来了才冲走。
  那天早上,蒙雾在十场村和高崖上逗留些时,后来在转瞬之间飘散无踪。雾散后,村民站在秋风吹送的丽阳中四下望望,想不通缘故。只看见地上这儿躺着一名黄发散乱沾血、业已名绝的卡耳格士兵;那儿躺着村子的皮革匠,死了--是帝王般光荣战死的。
  村里遭纵火的那房子屋在延烧。由于打胜仗的是村子这一方,大伙儿于是跑去把火扑灭。街上那棵紫杉树附近,村人发现铜匠的儿子独自站在那儿,身上不见半点伤痕,却有如受了惊吓的人般默然呆立。于是,大家领悟了达尼刚才的作为,立刻将他带进他父亲的屋子,再快去把女巫从洞穴里找出来,全力医治这个救了大家性命和家产的孩子。这场战斗总计只有四个村人被卡耳格人杀死,只有一间房子被烧毁。
  小男孩身上一个武器伤口也没有,却不吃下睡不言不语,仿彿完全听不到旁人对他讲话,也看不见前来探望的人。导致他这般病笃的那些原因,没有一个是巫医治得来的。姨母说:“是内力使用过度的关系。”可是,她没有法术能医。
  达尼昏沉麻木,卧床不起。但他操雾弄影,吓走卡耳格战士的经过,立刻一传十、十传百,面北谷、东树林、山头山尾、甚至弓忒港的岛民,全听说了这故事。所以,在阿耳河河口大屠杀梭的第五天,一个陌生人走进十场村。这陌生人既不年轻也不年老,被斗篷没戴帽,轻轻松松手执一根与他等高的橡木长杖,缓步行来。但是,一般人到十杨村,大都从阿耳河上行,这陌生人却从山上的森林走下来。村妇们一见,即知这人是巫师,又听他说什么杂症都能医便引他直接到铜匠家。
  陌生人驱散村民,只留下达尼的父亲和姨母,他弯腰察看躺卧在小床上的达尼,然后杷手按在男孩额头,同时碰一下男孩的嘴唇。
  达尼慢慢坐起身子,四周张望。才一会儿,他就说话了,力气和饥饿也渐渐回来了。
  他们给连尼一点东西吃喝,达尼吃完又躺回床上,但深色的双眼一直疑惑地观看床边这陌生人。
  铜匠对陌生人说:“你不是普通人。”
  “将来,这男孩也不会是普通人。”对方答道:“我住在锐亚白镇,这孩子操控浓雾的故事远传到我们镇上。假如大家说得没错,这孩子还没举行成年礼,准备迈入成年,那么我此行目的是来授与他真名的。”
  女巫小声对铜匠说:“兄弟,这人肯定是锐亚白镇的法师,‘缄默者’欧吉安,就是曾经镇服地震的那个法师……”
  这铜匠一向不肯被显赫名声吓倒,便说:“先生,我儿子这个月才要满十三岁,我们原本计画在今年日回宴为他举行成年礼。”
  “尽早授与他真名比较好。”法师说:“因为他需要他自己的名字。现在,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但我会在你选的那个日子回来。要是你认为合适,行礼完毕我就带他跟我一起回去。假如他适合,我就收他为徒、或送他去合于他资质的学习场所。因为,天生该是法师的心智,若滞留于黑暗,是危险的事。”
  欧吉安说话非常温和,但意向笃定,连死脑筋的铜匠都被说动同意了。
  孩子十三岁那天,是灿烂的早秋之日,鲜丽树叶仍挂枝头。欧吉安云游弓忒山回来,成年礼正在举行。姨母女巫把男孩出生时母亲给的名字“达尼”取走。没了名字的他,裸身步入阿耳河的清凉泉源中--那源泉位于高崖下方的岩石间。他踏入水中时,阴云遮去太阳,大片黑影覆盖男孩四周的池水。男孩横越水池,走到较远的另一岸。尽管池水让他冷得发抖,他仍然按照仪式,挺直身子慢慢走过冰冷的流水。等在那儿的欧吉安伸手紧握男孩手臂,小声对他讲出他的真名:“格得”。
  这就是一位深谙力量效能的智者授他真名的经过。
  那时,距离欢宴结束的时间还早。全村人开心作乐,因为食物丰盛,也有啤酒喝,还从山下谷区请来诵唱人在宴中唱颂《龙主行谊》歌谣。法师欧吉赛用沉静的声音对格得说:“来,孩子,向你的族人道别,让他们继续享受这场欢宴。”
  格得拎了他随身须带的东西一把上好铜刀,是父亲为他打造的;一件皮外套,是皮革匠寡妇为他量制的;一支手杖,用赤杨木削制而成,与他等高,并由姨母祝了咒。这三样东西就是除了衣裤以外,他拥有的全部家当。他向大家道别:滔滔人世,这些村民是他所认识的全部。回头再望一眼蹲伏在悬崖下方、开展于河源上方的十杨村之后,格得偕同新师傅上路,穿越这座孤山岛的陡斜林地、穿越灿烂秋日的繁叶簇影。
《地海巫师》作者:[美] 厄休拉·勒奎恩
第二章 影子
 
  格得原以为当了大法师的徒弟,便可以立刻投入力量的秘境;他将听得懂兽语及林中树叶的语言;可以运用咒语操控风向,也能学会任意变换身形;说不定还能和师傅化为雄鹿一起飞奔,或共同展开鹰翼飞越弓忒山到达锐亚白镇。
  但事实远非所盼。他们闲步前进,先从山上走到谷区,然后环山慢慢往南,再向西行。
  他们师徒和一般穷酸的游走术士、焊补匠、乞丐没什么两样,沿途寄宿小村,或在野地过夜。他们没有进入什么神秘之境。什么事也没发生。格得初次看到法师的橡木长杖时,内心既渴望又敬畏,但不久就发现,那不过是一支帮助行走的粗棍子而已。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欧吉安仍然连一个咒法都没有传授,也完全没有教他什么名字、符文或法术。
  欧吉安尽管很沉默,却十分祥和平静,格得很快就不再感到畏惧。所以不过一两天时间,他就敢放心问师傅:“老师,我什么时候开始学艺呢?”
  “已经开始了。”欧吉安说。
  格得默然不语,仿佛把心里的话吞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说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学到呀!”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我在教你什么。”法师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迈开长腿,稳步前行。当时,他们正走在瓯瓦克和巍斯之间的山路上。这位师傅和多数弓忒人一样,肤色暗沈,接近铜褐色;灰发,像猎犬般清瘦强健,富于韧性。他话不多、吃得少、睡得更少,但耳目极其敏锐,面貌常显出聆听般的神态。
  格得没接腔。回答法师总是不容易。
  一会儿,大步行走的欧吉安说:“你想操作法术,老实说,你已经从那个泉源汲取过多的泉水了。要等。有耐心才能大器成人,而法术所需的耐心更是九倍于此。路旁那是什么药草?”
  “黄草花。”
  “那个呢?”
  “不晓得。”
  “一般人称之为四叶草。”欧吉安停下来,杖底铜尖指着路旁野草。格得于是贴近细瞧,并摘下一个干豆荚。由于欧吉安没再说什么,他便问:“师傅,这草有什么用途?”
  “这我一无所知。”
  格得拿着豆荚继续前行一会儿之后,就把它扔了。
  “等你从四叶草的外型、气味、种子,认识四叶草的根、叶、花在四季的状态之后,你就会晓得它的真名,明白它存在的本质了,这比知道它的用途还重要。你说说看,你的用途是什么?我的用途又是什么?到底是弓忒山有用?还是开阔海有用?”又走了约莫半哩,欧吉安才说:“要聆听,必先静默。”
  男孩皱起眉头,被人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他可不喜欢。但是,他把不悦和不耐按压回去,努力表现顺服的样子,希望能因而让欧吉安教他些什么,因为他渴望学习,渴望获得力量。然而格得似乎也开始认为,随便跟从哪个药草夫或村野术士出来散步,都可以学得多些了。等到两人环山路西行,过了巍斯,走入荒僻的森林以后,格得更是愈来愈不明白,欧吉安这位伟大的法师究竟有什么伟大,他又有什么魔法。因为每逢下雨,欧吉安连每个天候师都晓得的挪移暴雨术也不说。像弓忒岛或英拉德岛这种术士云集的岛屿,常可能看到乌云缓缓从这边跌到那边从这处滚到那处,因为法术会不断把乌云排挤到另一处,直到海面上方两可以放心落下的地方为止。可是,欧吉安却任凭大雨爱落哪儿就落哪儿,他只会找棵丰茂的枞树,躺在树下而已。格得蹲在滴雨的树丛间,湿淋淋地生着闷气,他想不通要是过度明智而不知使用,那么空有力量,又有何用?他倒宁愿早跟随谷区那个老天候师,当他徒弟,至少还可以干着身于睡觉。格得一语不发,没把内心的想法讲出来。他的师傅微微笑着,后来就在雨中睡着了。
  日回后第一场大雪降在弓忒山巅时,师徒俩才柢达锐亚白镇欧吉安的家。锐亚白小镇座落在高陵的岩石边上,镇名的意思是“隼鹰巢”。进高踞山陵的镇上,可以远望弓忒深港和港口塔房,也可以见到船只进出雄武双崖之间的海湾闸门。向西极目,越过海洋,可依稀看出欧瑞尼亚岛的蓝色群山。欧瑞尼亚岛是内环诸岛的极东岛屿。
  法师的木屋虽大,搭建又牢固,但里面用来取暖的,却与十杨村的茅屋一样,是壁炉和烟囱,而不是火坑。整栋屋子就是一个房间,其中一侧的外面盖了羊舍。西墙有个壁龛似的凹处,格得就睡那儿。草床的上方有扇窗户,看出去可以望见大海,但窗板得常常关着,以防着整个冬天由西边和北边猛吹过来的强风。
  格得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了阴暗温暖的久天,日日所闻,不是屋外吹袭的风雨,就是下雪时的寂静。他开始学写字,并阅读《赫语符文六百》。他很高兴能学习这项知识,因为少了这一项,那些强闻死记的咒语、法术,就无法赋予一个人真正的本领。群岛区的赫语虽不比其它的人类语言多有魔力,却根源于太古语。太古语里,所有物象的名称都是真名,若想看懂太古语,就得先学习符文,这种早在普世岛屿浮出海洋之时就写成的符号。
  仍然没有奇事及魔法发生。整个冬天不外乎翻动符文书沉重的书页、落两、下雪;欧吉安也许在漫游冰冷的树林后返家,也许在照顾羊群后进门,把沾黏在靴子上的雪花跺去,静静地在炉火旁坐下。接着,法师聆听许久不语,那沉默会充塞整个房间,充塞格得的心思,一直到连欧吉安都似乎忘了话语是什么声音;等到欧吉安终于开口,就宛如他当时才破天荒发明了话语似的,然而欧吉安讲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诸如面包和饮水、天气和睡眠之类的简单小事。
  春天来临时,转眼明亮起来。欧吉安时常派格得到锐亚白镇上方的草坡采集药草,还告诉格得,爱待多久就待多久,让他整天自有,走过雨水满注的溪流河岸,穿越阳光下的树林和湿润的绿色旷野。格得每一回都高高兴兴地出门,到晚上才回来;但他也没忘记药草的事,爬山、闲逛、涉溪、探险时,他都留意寻找,每次总会采些回来。有一次,他走到两条溪流之间的草地,上面长满了一种叫“白圣花”的野花。由于这种花很稀有,深受医者称道,所以格得第二天又去摘,结果有个人比他更早到,是个女孩。他见过那女孩,晓得她是锐亚白老镇主的女儿。格得原本不想与她攀谈,她却走过来,愉快地向他问好:“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雀鹰,是我们法师的高徒。真希望你告欣我一点法术!”
  格得低头注视着轻触她白裙裙缘的那些白花,起初他感到害羞和不悦,几乎没回答什么,但女孩继续讲,她大方、无虑、自发的态度让格得也慢慢觉得轻松起来。女孩个儿高,年龄与格得相仿,面色蜡黄,肤色淡得近乎白。村里的人都说,她母亲来自瓯司可岛或某个谙如此类的外岛。女孩长长的直发垂下来,宛如一直黑色瀑布。格得认为她长得很丑,但就在谈话间,他内心却渐渐产生一股欲望,想取悦她,赢得她的钦佩。女孩促使他谈起以前怎么用计操雾弄影打败卡耳格战士的整个故事。她聆听时,好像又入神又佩服,却没说什么赞美之词。不一会儿,她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能把鸟兽叫到你身边吗?”
  “能呀。”格得说。
  他知道草地上方的悬崖里有个隼鹰巢,于是便叫隼鹰的名字,把牠召唤下来。隼鹰飞来,却不肯栖息在格得的腕上,显然是因为女孩在场而退却。只听这隼鹰大叫一声,鼓动有条纹的宽大双翼后,就飞上天空了。
  “这种让隼鹰过来的魔咒,叫做什么?”
  “召唤术。”
  “你也有办法叫亡灵到你身边吗?”
  由于刚才隼鹰没有完全遵从格得的召唤,所以格得以为她是用这个问题在取笑他。他才不让她取笑呢,便平静地说:“我想召唤,就有办法。”
  “召唤魂灵不是很难,很危险吗?”
  “难是难,但,危险吗?”格得耸肩。
  这一次,他确信女孩两眼都有佩服之色。
  “你也能施展爱情魔咒吗?”
  “那又不是什么精湛的本领。”
  “也对,”女孩说:“随便哪个村野女巫都会。那你会变换咒语吗?你能像大家讲的巫师那样,随意变换自己的外形吗?”
  格得又一次不确定她是不是藉问题来取笑他,所以再度答道:“我想变,就有办法。”
  女孩开始央求格得随意变个身形,老鹰、公牛、火焰、树木都可以。格得以师傅说过的一些闪烁言辞暂时搪塞女孩,却不晓得要是女孩巧言劝诱,他该怎么断然拒绝;而且,他也不晓得自己相不相信刚刚夸下的海口。他推说法师师傅等着他回家,便离开了,第二天也没有回到那片草地上。
  但,隔一天他又去了。他告诉自己,应该趁着花儿盛开,多采些花回来。去时,女孩也在那儿,两人还一同赤脚踩着湿软的草地,用力拔出地上的白圣花。春阳高照,女孩与格得说话时,就和弓忒村的牧羊女一样兴高采烈。她又问到格得魇法,还睁大双眼聆听他讲述的种种,使格得又开始自夸自擂。接着,女孩问他是否不肯施展变换咒语,当格得再度推托,女孩就注视着他把脸上的黑发拨到后面,说:“你是不是害怕?”
  “我才不怕呢。”
  她有点轻视地微微一笑,说:“大概是你还太年轻了。”
  这句话格得可咽不下去。他没多说什么,但决心证明自己的本事给她看。他对她说,要是她想看,明天再来这个草地,说完后就离开了。格得回到家时,师傅还没回来。他直接走向书架,把架上那两本《民俗书》拿下东。那两本书,欧吉安还没在他面前翻过。
  他翻寻自身变形术的记载,可是由于符文读起来速度慢,而且也看不太懂,所以他找不到。这两本书十分古老,是欧吉安从他的师傅“远观者”赫雷那里得来;而“远观者”
  赫雷又从他的师傅佩若高大法师那里得来,如此可以一直追溯到神话时代。书中的字又小又怪,而且经过历代不同的笔迹复写、补遗,如今书写那些笔迹的人都已归于尘土了。不过,格得勉强读着,倒也零零星星看懂一些。由于那女孩的问题和取笑一直在他心里盘旋,所以他一翻到召唤亡灵那一页,就停下来。
  正富格得读着,把那些符文和记号一个个破解厘清时,他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恐惧。他两眼仿佛被钉牢般无法移开,直到读完整个咒语为止。
  他抬起头,发现屋内已暗了下来。他刚刚一直没有燃烟,就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低头俯视书页,已经无法看清书中的符文了,然而那股恐惧却在他内心扩大,好像要把他捆绑在椅子上似的。他感觉发冷,转头环视时,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贴伏在关阖的门上,是一团没有形状、比黑暗更黑暗的黑影。那团黑影好像要朝他靠近,还低语着,轻声叫唤着他,但是他听不仅那些话。
  这时,房门霍然大开,一个周身绽放白光的男子走进屋子。那巨大明亮的形体突然激烈地大声说话,驱散了黑影,细小的呼唤声也因而消失。
  格得内心的恐惧虽然就此逝去,但他依旧极度不安--因为周身发亮站在门口的,正是法师欧吉安,他手里的那根橡木杖,也散发出耀眼的白光。
  法师没说什么,他经过格得身边,把油灯燃亮,再把书放回架上。这时他才转头到男孩说:“施展那种法术,一定会使你的力量和性命陷入险境。你是为了那种法术,才翻阅那两本书的吗?”
  “不是的,师傅。”男孩先是嚅嚅,然后才羞愧地告诉欧吉安他在找什么,还有寻找的原因。
  “你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吗?那女孩的母亲是镇主的妻子,也是个女蛊巫。”
  欧吉安的确说过一次,但格得不太留意。现在他才知道,欧吉安告诉他的每一件事,都有充分的理由。
  “那女孩本身也已经是半个女巫了。说不定就是母亲派女儿来找你攀谈的。刚才把书翻到你读的那一页,说不定也是她。她效劳的那些力量不同于我效劳的,我不了解她的意念,但是我知道她对我没有善意。格得,你仔细听好,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危险必然环绕力量,正如黑影必然环绕光亮?魔法不是我们为了好玩或让人称赞而玩的游戏。想想看我们法术里说的每个字、做的每项行动,若不是向善,就是向恶。所以在张口或是行动之前,一定要知道事后的代价!”
  由于羞愧使然,格得大喊:“你什么也没教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自从跟你一起住了以后,我就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现在你已经看到一些东西了,”大法师说,“就在我进来时,那黑暗的门边。”
  格得默然无语。
  由于屋里冷,欧吉安跪在壁炉边生火,把炉火点燃。当时他仍屈着膝平静地对格得说:
  “格得,我的小隼鹰,你不用绑在我身边或服效于我。当初并不是你来找我,而是我去找你。你的年纪还太轻,不能做这种选择,但我也不能代你选择。要是你真的那么想学,我就送你去柔克岛,所有高明的法术都在那里教授,任何你有心想学的技艺,你都能在那里学到,因为你的力量很强大--但我希望那比你的自尊心还要强。我也愿意把你留在这儿跟着我,因为我有的,正是你缺乏的,但是我也不会留着你,违背你的意愿。
  现在你自己决定,要留在锐亚白,还是去柔克岛。”
  格得呆立在那儿,内心惶惑。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渐渐喜爱这个名叫欧吉安的人了,他曾经一触便医好他,也不曾发怒。格得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爱他。他注视着斜倚在烟囱一隅的木杖,想起那木杖刚才绽放的光芒,驱走了黑暗中的邪恶。他很渴望留在欧吉安身边,继续同他游走森林,久久远远好学习如何沈静。可是,另一种渴望也在他心中跃动不止,他期待光荣,也想要行动。要娴熟法术,追随欧吉安似乎是一条漫漫长路,一条耗费时日的无名小径,而他其实或许可以迎着风,直接航向内极海,登上“智者之岛”,那里的空气因魔法而明亮,还有大法师在奇迹中行走。
  “师傅,我去柔克岛。”他说。
  就这样,数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晨,欧吉安陪格得从高陵的陡坡大步下来,走了十五哩路到达弓忒岛的大港口。看守弓忒城雕龙大门的守卫,一见法师贺临,立刻举剑下跪相迎。守卫认得欧吉安,他们一向待他为上宾,一方面是遵照城主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愿,因为十年前欧吉安曾让该城免于震灾。要不是有欧吉安,那场地震早就把富有人家的塔楼夷为平地、震落岩石猛力封堵雄武双崖间的海峡了。当时,幸亏欧吉安对弓忒山说话,安抚它,如同镇服一只受惊吓的猛兽,这才平定高陵的崖壁颤动。格得曾听人提起这件事,而此刻,他惊见守卫都向他沈静的师传下跪,才又想起这件轶事。
  他仰目一瞥这个曾经镇服地震的人,几乎感到畏惧,但是,欧吉安的面容平精如昔。
  他们往下走到码头,港口长连忙过来欢迎欧吉安,询问有何需要效劳之处。法师说明情况,港口长立刻表示有艘船要开往内极海,格得可以当旅客乘船。“他要是会法术,他们说不定还可以请他担任捕风人,因为那艘船上没有天候师。”
  “这孩子会一点造雾法,但不懂海风。”法师说着,一手轻放在格得肩上:“雀鹰,你还是个陆地人,可别动海洋和海风的主意。港口长,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叫‘黑影’,从安卓群屿装载了毛皮和象牙来,要到霍特镇去。是艘好船,欧吉安师傅。”
  大法师一听到船名,脸色就沈了下来,但他说:“就搭那艘船去吧。雀鹰,把这封信交给柔克学院的护持。一路顺风,再会!”
  欧吉安的道别话仅止于此。一说完,他便转身从码头大步往坡上的街道走,格得孤单单地站着,目送师傅离去。
  “小伙子,你跟我来。”港口长说着,把移得带到“黑影”准备启航的码头。
  一个孩子在一座五十哩宽的岛屿,日日面海的悬崖下的村庄成长,却不曾登船,也不曾把手指伸入咸水中,似乎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个陆地人曾是农夫、牧羊童、放牛童、狩猎人、工匠,他把海洋看成是一片咸而无常的领域,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距离自己村子两天脚程的另一个村子,便是陌生异地;距离自己岛屿一天航程的另一个岛屿,纯粹是传闻,是由海面远眺的茫茫山丘,不像他所行走的扎实土地。
  所以对不曾从高山下来的格得而言,弓忒港是个令人生畏又教人惊叹的地方。码头、船坞、淀泊口,共约半百船舰,有的在港边停泊、有的被拖来准备修理、有的收了帆桨安淀在泊口;水手用奇异的方言大声讲话;码头工人背扛重物,快跑穿梭经过桶子、箱子、缆渑、桨堆等等;大胡子商人身穿毛绒绒长袍,一边讲话、一边小心走过黏乎乎的水上石头路;渔夫卸下鱼获;桶匠叩叩敲敲,造船人咚咚打打;卖蟹人叫叫卖卖;船主吼吼嚷嚷。在这一切的静寂之外,是波光刻邻的海湾。双眼双耳和脑子都深受冲击的格得,跟随港口长走到‘黑影’系泊的宽阔码头,再由港口长愤着去见船长。
  既是法师拜托的事,便不消几句话,船长即同意让格得当乘客前往柔克岛。港口长于是让男孩单独留在船长那儿。“黑影”的船长高大肥胖,穿件毛皮镶边的红斗篷,与多数安卓群屿商人一样。他连一眼也没瞧格得,只问:“小子,你会操控天气呢?”
  “会。”
  “你会唤风吗?”
  格得只能说不会。
  一听他说不会,船长便要他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待着。
  这时,桨手陆续登船。这艘船预定向晚以前驶至港外停泊口,打算利用黎明退潮启航。
  格得根本找不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只好尽力爬到船尾堆积货物的地方,紧紧抱住货堆,观看一切。桨手跳上船来,他们都是结实汉子,手臂特壮。码头工人把水桶浪到船坞,再安到桨手的坐凳底下。这艘建造精良的船,载重量大、吃水深,可是被岸边波浪一推一送,也是会稍微颤幌。舵手在船尾柱的右边就位,等候船长下令。船长坐在龙骨和船首交接的一块支撑厚板上,船首雕刻着安卓岛的古代蛇形。船长高吼开船的命令之后,“黑影”被解缆,由两条划艇牵引离开船坞。接着,船长高吼:“开启桨眼!”每边各十五支大桨卡地一声,同时开划。船长旁边一名小男孩负责打鼓,桨手弓起有力的背,依鼓声划桨。宛如海鸥展翅飞翔之易,这艘船轻轻松松划出去。港市骚乱吵杂的声音,一下被抛在后面,进入海湾寂静的水域。弓忒山的山巅突出水面,仿佛悬挂在海上。
  船错在雄武双崖南侧下风处的一个浅湾被抛掷出去,船只停泊在夜色中。
  船上七十名水手,有几个和格得一样年轻,但都举行过成年礼了。这些年轻人邀请格得过去与他们一同餐饮。这些水手看起来尽管粗野,而且爱讲笑话嘲弄人,但不失友善。
  他们叫格得“放羊的”--这是当然,因为格得是弓忒岛人。但除了这些,水手并没有什么不敬之举。格得的外貌和一般十五岁男孩一样高壮,旁人是称赞也好、是揶揄也好,他的反应都够敏锐,因此在船上颇得人缘。甚至头一个晚上他就已经与大家相融,并开始学习船上的工作了。这很称船上那些长官的意,因为船上没有地方容纳无所是事的旅客。
  没有甲板的船上,塞满了人和帆具以及货物,船员几乎没有什么空间,也完全谈不上舒适,但格得的舒适又是什么呢?那天晚上,他躺在船尾捆成一卷一卷的北岛生毛皮上,仰望港湾上方的春夜星空,远望城市点点黄灯,时醒时睡,满心欢喜。黎明前,潮汐回退,他们举锚,轻缓地把船只从雄武双崖间划出海。日出染红后方的弓忒山头时,他们升起主帆,经弓忒海向西南方前进。
  和风吹送他们驶经巴尼斯克岛与托何温岛。第二天,群岛区的“心脏”暨“壁炉”黑弗诺大岛便已然在望。其后整整二天,他们沿着黑弗诺的东岸行驶时,都可以看见岛上的青绿山丘,但是他们却没有靠岸。不出几年,格得便有机会踏上这块陆地,或在世界的中心观看黑弗诺大港口的白色塔楼了。
  他们在威岛北岸的港湾肯伯口停了一夜;第二天在飞克威湾人口处的一个小镇过夜;第三天经过偶岛北角,驶入伊拔诺海峡。他们在那里把船帆降下,改为划桨,因为这一带,总有一侧是陆地,也一定能和其它船只打招呼,无论是大小船只或商人货贾,他们有的常年行驶海上,载运着奇货从外陲区而来;有的则像麻雀跳跃似地,只在内极海各岛屿间往来。
  从熙熙攘攘的伊拔诺海峡市转之后,他们背对着黑弗诺岛航行,经过两个仅中等大小、城市却很多的岛屿阿尔克、伊瑞安。接着,由内极海驶向柔克岛的那段航程,开始下两起风。
  夜里,风力转强,他们降下船帆与桅杆。次日一整天划桨前进。这艘长船虽然平躺在波浪之上,雄浑前行,但船尾掌舵区的舵手注视击打大海的天雨时,却除了滂沱大雨,什么也看不见。藉由磁石指引,他们转向西南,虽然还算情楚该怎么行驶,却不知道是在穿越什庆水域。水手谈到柔克岛北方的沙洲、也提起柔克岛东边的波里勒斯岩。格得在一旁静听。有人争论说,他们现在可能早就进入柯梅瑞岛南方的开阔水域了。
  海风越柬越强,被吹碎的巨浪变成水沫飞溅。虽然他们依旧划桨向西南前进,但每个人的划桨工时缩减了,因为风雨中划桨非常辛苦。连年轻点的桨手,也都分配两人负责一支桨。自从驶离弓忒岛以后,格得也和其它水手一样轮班划桨。没划桨的人要求汲水,因为海水严重飞打入船里。大风吹袭的海浪,有如冒烟的山脉在狂奔。大伙儿任风雨打在背上,虽然又痛又冷,始终没歇手。鼓击声穿透暴风雨的轰隆声,有如砰砰心跳。
  一名水手跑去替代格得的划桨班,要他去船首找船长。船长那件斗篷的镶边上,尽管雨水奔泄,但他照旧像只大酒桶似地,顽强挺立在甲板上。他低头看格得,问:“你有办法减小这风势吗,小伙子?”
  “不行,先生。”
  “对付铁,你行吗?”
  船长的意思是,格得能不能扭转罗盘指针,让它指出柔克岛的方向--亦即指出他们需要的方向,而不是指北。那种技巧是海洋师傅的诀窍之一,但格得照旧得说他不会。
  “既然这样你就必须等我们到了霍特镇,另外找船载你去柔克岛。因为现在,柔克岛一定在我们西边,但这样的风雨,只有靠巫术才能带我们航行这片海洋到柔克岛。而我们的船必须一直向南行驶。”
  格得不喜欢船长这个安排,因为他曾听水手谈起霍特镇,晓得它是个怎样无法无天的地方:往来的船只尽干坏事,很多人被抓去当奴隶买到南陲。
  他回到原本划桨的位置,与同伴合力划,这位同伴是个壮实的安卓少年。他耳朵听着鼓声咚咚;眼睛看着船尾悬挂的灯笼随风跳动:那盏灯笼真是薄暮急雨中被折磨的一抹微光。在一起一落用力划桨的节奏中,只要能有空档,格得尽量向西望。有一次,船只被海浪高举起来时,在那片黑压压雾茫茫的海水之上、云层之间,他突然瞥见一丁点亮光,看似夕阳余晖,但不是夕阳那种红色,而是清亮的光。
  他的划桨伙伴没看见那光亮,但他大叫说有。船只每次被海浪高举起来时,舵手也拚命看,总算见到格得所说的光亮,但他回吼说,那是夕阳余晖。于是,格得叫一个正在汲水的年轻人替他划一下奖,自己设法走过板凳中间的窄小走这。行走时,他必须紧抓雕龙的船缘,才不会翻出船外。到了船首,他大声对船长说:“先生!西边那光亮是柔克岛!”
  “我没看儿什么光亮呀!”船长大吼。格得急忙伸手遥指,结果,在疾风暴雨、巨浪滔天的大海西边,大家都瞧见了那个放射清晰光芒的亮点。
  船长立刻高声叫舵手西行,驶向那光亮。他不是为了他的旅客,而是为了不让他的船再承受暴风雨。他对格得说:“乖乖,你说话倒像个海洋巫师。但我可告诉你,在这种鬼天气之下,如果把我们带错方向,到时候我会把你丢出船,叫你游泳去柔克岛!”
  现在,他们虽然不用抢在暴风雨前头行驶,却必须划船横着穿过风向。这可难了,因为海浪冲击船只正舷,所以海水老是把船只推向新路线的南方。而且海水一再打进船里,汲水动作不能稍歇。而桨手也得留神,免得船只奋力前进时,先把他们推出去的桨吃到海水中,顺势再把他们整个人抛掷在板凳之间。
  由于暴风雨的关系,乌云蔽空,天色幽暗,但他们有时还是可以看儿西边那光亮,这就足够让他们据以调整航线,勉力前进了。最后,风力稍微减弱,那光亮渐渐变大。他们继须划行,好像每划一下,就多躲开暴风雨一点、也多驶入清朗的空气一点。那情形宛如穿过一张帘幕进入一个清朗的天地,而在那个清朗天地里,空中和海面都泛发日落后的红光。从浪头上方看去,他们见到不远处有座高圆的绿色山丘,山正下是一座建在小海湾里的小镇,海湾里的船只都安静地定锚而泊。
  舵手倚着他的长柄桨,口头大叫:“先生!那是真的陆地?还是巫术变的?”
  “你这没头没脑的笨蛋,继续保持前进方向!划呀,你们这些没骨气的奴子奴孙!任何一个傻瓜都看得出来,那就是绥尔湾、还有柔克岛的圆正呀!划!”
  于是,桨手随着咚咚鼓声,疲乏地把船划进海湾。湾内无风无雨很宁静,所以他们可以听见镇上的市声及钟声,与暴风雨的轰隆巨响远远相离。岛屿周围一哩外的北方、东方和南方,乌云高悬;但柔克岛上方,宁静无云的天空,星斗正一颗颗露面放光。
《地海巫师》作者:[美] 厄休拉·勒奎恩
第三章 巫师学校
 
  当晚,格得睡在“黑影”上,次日一早便与他生平第一批海上同志告别。他爬上码头时,大夥儿都欢欢喜喜在後头大声祝福他。
  绥尔镇不大,挑高的房子簇拥在窄小陡斜的几条街上,可是在格得看来,就像一座城市一样,实在不晓得该往哪里走才好。他向碰到的头一个镇民打听,哪儿可以找到柔克学院的护持,那人斜眼打量他一会儿,才说:“智者不需要问,愚者问了也徒劳。”讲完便迳自沿街走开。
  格得只好继续爬坡上了,一直走到一座广场。广场的其中三面是筑有尖锐石板屋顶的房舍,第四面是一楝雄伟建筑的高墙,高墙上仅有的几扇小窗比房舍的烟囱顶端还要高,使得那建筑看起来像是碉堡或城堡,采用坚实的灰岩建造而成。那楝建筑底下的广场区搭了些市场棚架,棚架之下有人群来往。格得走过去询问一位提一篮贻贝的老妇,老妇回答:“学院护持不在他在的地方,但偶尔可在他不在的地方找到。”说完就提著贻贝继续以卖去了。
  那楝雄伟建筑的一角,有扇不起眼的小木门,格得走过去用人敲。有位老人来开门,格得对他说:“我带来一封信,是弓忒岛的欧吉安法师要我交给这岛上学院的护持。我要找那位护持,但不想再听什麽谜语或取笑了!”
  “这里就是学院。”老人温和地说:“我是守门人。你若进得来,就进来。”
  格得移步回刖。他觉得自己已穿过们槛,实际却还站在原本所在的门外行道上。
  他再次向前,结果仍立於门槛外的原地。门槛里的守门人眼神平和地看著他。
  格得感到忿怒大於困惑,因为此时的情形简直是加倍捉弄他。於是他伸手出声,施展起很久以前姨母教过他的“开启术”,那是姨母所有咒语中的至宝,格得能操持自如。但那毕竟只是村野女巫的一个魔咒,所以把持门槛的力量完全不为所动。
  开启法术失效,格得在行道上呆立良久。最後,他注现在们栏内等候的老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进不去,除非你帮我。”
  守门人回答:“说出你的名宇。”
  格得又呆立不动。因为除非碰到大於性命的危险,否则一般人绝不会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格得。”他大声说。接著他向前移步,进了门槛。可是他彷佛觉得,光虽然在他身後,有个黑影却紧随他进门。
  他原以为门槛是木制的,进门後转身一看一发现,其实是没有接缝的牙制门槛。后来他才知道,那门栏是切割巨龙的一颗大牙做成的。而老人在他进来後合上的那扇门,则是由光亮如洗的龙角制成。外头的白日天光穿透龙角门,微微照亮屋内。龙角门内面雕镂了“千叶树”。
  “欢迎光临,孩子。”守门人说完,没再多言,即带领格得穿过许多厅廊,到了距离外墙很远的一个宽广内庭。内庭没有遮棚,地面一部分以石材铺设,未铺石材的一块草地上有座喷泉,正在阳光照射的几棵小树下喷著水。格得独自在那儿等候。他虽然静静站著,心却狂跳不止,因为他好像感觉四周有灵气和力量在运行,他也明白这地方不仅仅是石材所造,也是由比石材更为坚固的魔法营造而成。他就站在这“智者之家”最深邃的空间里,而这里竟开阔通天。突然之间,他注意到有个穿白衣的男人,正透过流淌的喷泉看著他。
  两人四目相遇时,有只小鸟在枝头高呜。那一瞬间,小鸟的啁啾、流泉的话语、云朵的形状、摆动树叶的风势,格得全都明了。他自己,彷佛也是阳光倾吐的一个字。
  而後,那一瞬间消逝,他和天地万物都回复原状--或者说,几乎回复原状。他上前跪在大法师跟前,把欧吉安的亲笔信函递上。
  柔克学院的护持倪摩尔大法师是位老翁,据说他是世上最年迈的人。他开口亲切地向格得表示欢迎,话音振颤如鸟鸣。他的头发、发须、长袍都是白的,看上去彷佛所有的黑暗与重荷,都因岁月缓慢流逝而滤净,使这位法师宛如漂流百年的浮上,仅馀白色与耗损。
  “我的眼睛不行了,没办法看你师傅写的信。”他语声道:“孩子,你念给我听罢。”
  信是用赫语符文写的,格得努力辨认後,大声朗读。内容很简要:“倪摩尔阁下!若形势无欺,今日我送来的这位,他日将成为弓忒岛绝顶卓越的巫师。”信未署名不是欧吉安的真名,而是欧吉安的符文:“缄口”。其实,格得至今还未知晓他师傅的具名。
  “既然是曾控制地震的那人把你送来,我们加倍欢迎。欧吉安年少时从弓忒岛来这儿学习,和我很亲近。好了,孩子,先说说你的航行经过和遇到的特别的事吧。”
  “大师,旅程很平顺,只是昨天有一场暴风雨。”
  “是哪艘船把你载来的?”
  “黑影号,是安卓岛的贸易船。”
  “是谁的意思要你来的?”
  “是我自己的意思。”
  大法师先注视格得,然後望向别处,开始讲些格得听不懂的话,像一位龙锺老人,心思在过往岁月及各岛屿间流转时的喃喃自语。可是,在这段喃喃自语之间,却穿插稍早小鸟啁啾及喷泉流淌的话语。大法师不是在施咒,但声音里却有股力量触动了格得的心绪,使他感到惶惶然,顷刻间,他似乎看见自己在一处古怪的荒地上,单独站在许多黑影间。但他自始至今都一天站在阳光遍洒的内庭,聆听喷泉荡落。
  一只瓯司可岛的大型黑色渡鸦,在庭内石地和草地上漫步。它走到大法师的白袍子边停伫,全身漆黑,以匕首似的喙及卵石似的眼,一旁瞪视格得。它在倪摩尔大法师依靠的白木杖上啄了三下,这位老巫师便不再念念有辞,微笑了起来。
  “孩子,你玩玩去吧。”大法师然於开口了,像对小孩说话一样。
  格得再次向大法师单膝下跪。起身时,大法师不见了,只有那只黑鸟站著注视他,伸著嘴,像要啄那枝叶已消失的木杖。
  小鸟说话了,格得猜那是瓯司可岛的话。“铁若能,悠丝巴!‘它伊伊呀呀叫著:“铁若能,悠线巴,欧瑞可!”然後便与来时一样,很神气地走了。
  格得转身离开内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拱廊下,迎面走来一个魁梧的青年,他礼貌地鞠躬,向格得打招呼:“我叫贾似珀。黑弗诺岛上优哥领主恩维之子。今天由我为您效劳,负责带您参观这座宏轩馆,并尽量回答您的疑问。我该如何称呼您,先生?”
  格得这个山村少年,毕生从未和富商巨贾或达官贵人的公子爷相处,他一听眼前这家伙满嘴“效劳”、“先生”,还鞠躬作揖,只觉得是在嘲弄他,便简单不客气地回答:“别人叫我雀鹰。”
  对方静候片刻,似乎在等一个较像样的回礼。他等不到下文,便挺直腰杆,稍微转个方向,开始带路。贾似珀比格得年长两三岁,身材很高,举首投足流露出僵硬的优雅,如舞者般装模作样(格得心想)。贾似珀身穿灰斗篷,帽兜甩在後头。
  第一站,他带格得去衣帽间。既然进了学院当学徒,格得可以在衣帽间里找件适合自己的斗蓬及其他可能需用的衣物。格得穿上选好的斗篷,贾似珀便说:“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员了。”
  贾似珀说话时,总是隐约带笑,使格得硬是在他的客气话里寻找取笑的成分,因而他不高兴地回答:“难道法师是靠服装打扮就算数了吗?”
  “倒不是。”年长的男孩说:“但是我曾听说,观其礼,知其人。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好?”
  “随你的便,反正我对宏轩馆不熟。”
  贾似的带领格得顺著宏轩馆的走廊参观,给他看几处宽阔的院子和有屋顶的大厅。“藏书室”是收藏民俗书和秘语卷册的地方,宽广的“家炉厅”则是节庆时全校师生聚首欢度之处。
  楼上众塔房是师生就寝的小房间。格得睡在南塔,他的房间有扇窗子,可以俯瞰绥尔镇家家户户陡斜的屋顶及远处的大海。房间里与其他寝室一样,除了角落里摆了一张草床外,别无家具。贾似珀说:“我们这里生活非常简朴,但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才对。”
  “我习惯了。”格得说毕,想表示自己不输给眼前这个客气但瞧不起人的小子,便接著说:“我猜你刚来时一定不习惯吧?”
  贾似珀注视著格得,表情不言自明:“我是黑弗诺岛优哥领主的子嗣,你怎么可能晓得我习惯什麽,不习惯什麽?”但他说出口的却只是:“这边走。”
  两人还在楼上时,已闻锣声响起,于是他们就下楼到膳房的长桌边午餐。同时用膳的,约有百馀个男孩和青年。隔著炊房和膳房间的递菜口,每个人一边与厨子开玩笑,一边自行从冒著热气的大碗里,把食物舀到个人盘中,再走到长桌边找个喜欢的位置坐下。
  贾似珀告诉格得:“听说不管多少人来这张桌子就座,总会有位子。”看起来位子确实足够。桌边有一群群闹烘烘、吃饭讲话都大气的男孩;还有些年纪较长,他们的灰斗篷领口都有银扣环。那些大孩子比较安静,或独自一人,或两两成双,每人脸上都带著严肃沈思的表情,好像有很多事要思考。贾似珀带格得去和一个名叫费蕖的大个儿少年同坐,费蕖很少讲话,只顾专心吃东西。他说话有东陲人的口音,肤色很深,不像格得和贾似珀及多数群岛区的人是红褐色皮肤,而是黑褐色皮肤。费蕖为人率直,举止毫不虚矫。他吃完后先抱怨食物,然後转头对格得说:“至少这里食物还不至於像学院里很多事物一样是幻象,足够撑托肋骨。”格得听不懂他的意思,但直觉喜欢这少年,而且很高兴他愿意在餐後待在他们身边。
  三人一同进镇,让格得熟悉环境。绥尔镇的街道没几条,都很短,却在屋顶挑高的房子间弯来绕去,教人摸不清而容易迷路。这个小镇古怪,镇民也古怪,虽然与别镇居民一样,不外渔夫、工人、技匠等,但他们都太习惯这个智者之岛所施展的魔法了,所以好像自己也是半个术土。格得早已发现,这里的人讲话如打谜。要是看见小男孩变成鱼,或是房子飞到半空中,也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因为他们晓得那是学童恶作剧。而且就算看到,也没人会担心,修鞋的照旧修鞋,切羊肉的继续切羊肉。
  爬坡走过学院後门外,绕越宏轩馆的几个花园之後,这三个男孩走过一座横跨缥尔河清流的木桥,行经树林和草地,继续朝北。小路蜿蜒向上,引领他们穿越几座橡树林。由於太阳明艳,橡树林荫特别浓密。左边不太远的一座树林,格得一直没办法看清楚,虽然好像总是在不远处,却不见小路通往那里。他甚至无法辨识那林子长的是什麽树。费蕖瞥见格得在凝望那片树林,便轻声说:“那是‘心成林’,我们现在还不能进去,可是……”
  阳光晒热的草地上,黄花遍开。“这是星草花。”贾似珀说:“以前,厄瑞亚拜奋勇抵御火爷入侵内环诸岛时,伊里安岛遭大火焚烧,灰烬随风飞扬,所到之处,就长出了星草花。”贾似珀对著一枝凋萎的花吹气,松浮的种子随风上扬,在阳光下有如火星点点。
  小径带领他们上坡,环绕一个大绿丘的山麓。这绿丘浑圆而无树。格得搭船来,进入被施咒的柔克岛海域时,曾由船上遥见这绿丘。贾似珀在山脚止步。“在黑弗诺家乡,我常听人赞叹不已地举述弓忒岛的巫术,所以早就想见识了。如今我们有了来自弓忒的师弟,而此刻我们又碰巧站在柔克圆丘的山麓。由於圆丘根抵深入地心,所以无论在这里施展什么法术,效力都特别强大。雀鹰,你为我们施个法术吧,展现一下你的风格。”
  格得张惶失措,呆住了,什么也没说。
  “贾似珀,慢慢来,让他自在些时候吧。”费蕖以其坦率作风直言。
  “他要不是有法术,就是有力量,不然守门人不会让他进来。既然如此,他现在表演和以後表演不都一样?对不对,雀鹰?”
  “我不会法术,也没有力量,”格得说:“你们把你们刚刚说的表演给我看看。”
  “当然是幻术罗,就是形似的那些把戏花招,像这样!”
  贾似珀口念怪字,手指山麓绿草。只见他所指之处,淌下一道涓涓细流,而且慢慢扩大成泉水,流下山丘。格得伸手去模那道流泉,感觉湿湿的,喝起来凉凉的,尽管这样,却不解渴,因为那是虚幻的山泉。贾似珀念了别的字之後,泉水立即消失,青草依旧在阳光中摇曳。“费蕖,换你了。”贾似珀脸上露出惯有的阴冷微笑。
  费蕖搔搔头,很伤脑筋的样子,但他远是抓起一把泥土,开始对那把泥土唱念,并用深褐色的手指捏压揉挤,突然间,那把泥土变成一只像熊蜂或毛苍蝇的小昆虫,嗡嗡嗡飞越柔克圆丘,不见了。
  格得站著看傻了,很心虚。除了少数几项村野巫术,用来集合山羊、治疗疣瘤、修补锅子、移动物品的咒语以外,他还懂什么?“我才不玩这种把戏。”格得说。费蕖听格得这麽说,也就作罢,因为他不想闹僵。贾似珀却说:“为什麽你不玩?”
  “法术不是游戏,我们弓忒人不会为了好玩或赢取称赞而施法术。”格得傲然回答。
  “那你们施法术的目的是什麽?”贾似珀问:“为了钱吗?”
  “才不是!”但格得想不出其他既可以隐藏无知、又可以挽救自尊的回答。贾似珀笑了笑,倒无恶意。他引领格得与费蕖绕过柔克丘,继续前进。格得满心不悦地跟在後面,很想发火,因为他晓得自己刚才表现得像个笨蛋,而他把这全怪在贾似珀头上。
  当晚,柔克岛巫术学院的宏轩馆全然寂静,格得躺在没有灯火的石室草床上,身子裹在斗篷里。对这地方,他感到生疏,对过去曾在此地施展过的法术和魔法,他感到畏怯。
  种种感受和想法沉重压著他。他的身躯被黑暗笼罩,内心则充满恐惧,他真希望自己身在别处,只要不在柔克岛上便行。
  没想到,费蕖就在此时来到他房门口,询问可否进来聊聊。他是借助一小枚悬在头顶上方的幻术假光,照亮行路走来的。他与格得闲聊,先问格得有关弓忒岛的事,然後很怀念地讲起他自己在东陲的冢乡。费蕖谈到,傍晚时分家乡各村庄炉火冒出来的烟,如何飘在小岛间宁静的海上;那些小岛的名字也很有趣,比如扣儿圃、卡圃、猴圃、芬围、肥米墟、易飞墟、狗皮墟、斯乃哥等等。为了让格得明了家乡岛屿的图形,费蕖用手指在在地上描绘,那描线隐隐发光,有如用银棒绘成,一会儿才渐渐消褪。费蕖来学院已经三年,不久就可以升为术士。表演那些初级魔法之於他,如同飞行之於鸟,一点也不稀奇;但是他有一项更了不起的天生技艺,那就是“友善”。从那晚起,费蕖经常提供并赠与格得的是一种确定、开放的友谊,而格得也总是自然而然予以回报。
  不过,费蕖对贾似珀也同样友善。到学院第一天,在柔克图丘的山麓,格得曾被贾似珀愚弄,这件事格得一直不肯忘却,贾似珀好像也不肯忘却。他对格得说话,一直都是口气有礼、但面带嘲弄的微笑。格得的自尊心不容藐视或轻侮,所以他发誓,有朝一日他要向贾似珀和以贾似珀为首的一帮师兄弟证明:格得的力量有多强大。这些师兄弟尽管会耍一些聪敏的把戏,但没有一人曾运用巫术救了全村人;他们也不曾有人让欧吉安写明说,将来会成为弓忒岛最伟大的巫师。
  自尊心一经如此加强後,格得以强大的意志力完成学院给予的工作,以及灰斗篷师傅们传授的各种课程、手艺、历史、技术等等。那几位穿灰斗篷的师傅,大冢习惯以“九尊”合称。
  每天有一段时间,格得跟随“诵唱师傅”研读英雄行谊与智慧诗歌。第一课是最古老的一首:《伊亚创世歌》。接著,格得与十二位同门跟随“风钥师傅”学习风候和天候的技艺。整个春天及初天,每个晴朗的日子,他们全待在柔克湾的小船内,练习用咒语驾船、镇浪、对风说话、升起大法术风。这些都是错综复杂的技术,格得常因风向突然回转,船帆回向,而被帆桁打中脑杓;或是和另一艘船相撞,虽然他们有整个大海湾可以航行,或是大浪突然来袭,把他船上的三个男孩意外扫出去游泳。
  有些日子,课程是在比较平静的岸上探险。这种课程是跟随“药草师傅”学习,他会教大家认识药草的种类与生长的方式。“手师傅”则教他们变换的基本法术或一些把戏和技法。
  格得娴熟所有的课程,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比来了一年的师兄优秀了。他尤其敏於学习幻术,好像天生就知道那些幻术,只待旁人提醒而已。手师傅是个和蔼爽朗的老者,拥有取之不尽的快活机智,所教的技法也都蕴含技艺之美。所以不久格得便不怕他了,常常找他问这问那,而手师傅也总是微笑著把格得想学的教给他。有一天,格得由於一心想让贾似珀出丑,便在“形似庭院”问手师傅:“师傅,您教的这些咒语都很类似,一通即全通。可是往往施浩的力量一松弛,幻象就消失了。比如现在,我把一颗卵石变成钻石,”格得说著,抽动手腕,口念一咒,就变出了一颗钻石。“但是我要怎样才能让它保持钻石的样子?要怎麽锁牢变幻法术,让钻石持久?”
  手师傅注视格得手中闪闪发光的钻石,它明亮得有如龙藏至宝。老师傅口念一字:“拓”,格得手中的钻石立刻变成粗糙的灰卵石,钻石就不见了。师傅把卵石取过来握著。
  “在‘真言’里,这种岩石叫‘拓’。”老师傅温和看著格得,说:“它是柔克岛制造出来的一小颗石头,也是一小撮可以让人类在上头生活的乾泥土。但它就是它自身,是天地的一部分。藉由幻术的变换,你可以使‘拓’看起来像钻石、或是花、苍蝇、眼睛、火焰。”那粒小岩石随著老师傅叫出的名字,一再变换形状,最後又变回岩石。“但这些都只是‘形似’。幻象愚弄观者的感觉,是幻象使观者‘看、听、感觉’,以为那东西好像变了,但幻象并没有改变物质本身。倘若要把这颗岩石变成钻石,你必须变换它的真名。可是,孩子,那样做以後即使只是将天地间这一微小的部分变换,也是改变了天地。要变,是有办法变的,确实可以,没有错,那是‘变换师傅’的本领,那项本领等你做好必要的准备之後,迟早会学到。不过,如果不晓得变换了以後,紧接著会出现什麽好坏结果,即使只是一样物品、一颗小卵石、一粒小砂子,也千万不要变换。宇宙是平衡的,处在‘一体至衡’的状态。巫师的变换能力或召唤能力,会动摇天地平衡,那种力量是危险的,非常危险。所以,务必依知识而行,务必视需要才做。点亮一盏烛光,即投出一道黑影……”
  老师傅再度注视那颗卵石。“你瞧,一块岩石本身就是好交西。”他说著,渐渐不那麽严肃了:“要是地海所有的岛屿全是钻石构成,那我们可有苦日子过啦。孩子,对於幻象,欣赏就好,让岩石还是当岩石吧。”他微微笑著,可是格得不满意。无论谁紧紧追问法师,想问出法术诀窍,法师就一走与欧吉安一样,会讲什麽平衡、危险、黑暗啦等等。可是,任何一位巫师若已超越这些幻象儿戏,而臻至召唤术、变换术等真正的法术时,肯定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认为的最佳状态,去平衡天地,并运用个人光亮把黑暗驱赶回去。
  他在转角遇见贾似由。自从格得的学业开始在学院各处广受赞美以来,贾似珀对格得说话,好像更加友善客气,但嘲弄意味也更深。“雀鹰,你看起来郁郁不乐,”他说,“是因为魔咒戏法失效了吗?”
  格得如以往一样,这一次也很希望能和贾似珀站在乎等的立足点上。所以他只顾回答问题,而没留意那股嘲弄:“我已经厌倦变换法术、厌倦这些虚幻的把戏了,它们只适合蜈乐那些在城堡和领地里闲闲度日的老爷。柔克岛传授给我的唯一真法术,是制造假光,还有一点天候法术。其馀都只是唬人的玩意儿。”
  “即使是唬人的玩意儿,在愚者手中也很危险。”贾似珀说。
  格得听了这话,有如当面被赏一个巴掌,立刻朝贾似珀上前一步。可是,这位年长的男孩微笑著,好像刚才说的话并无侮辱之意,只僵硬优雅地点点头,就走了。
  格得站在原地,看著贾似珀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愤怒。他发式,一定要超越自己的敌手,不止是幻术,连力量也要赢过他。他要证明自我,羞辱贾似珀;他不会让那家伙站在那里,用优雅、轻蔑、怨恨的态度瞧不起他。
  格得没有保思贾似珀怨恨他的可能原因,他只晓得自己为什麽怨恨贾似珀。进学院以来,其他学徒很快就发现,不管是运动或积极学习,他们都很少能成为格得的对手,所以大家谈起格得时,不是称赞,就是鼓励,师兄弟都说:“格得是天生的巫师,永远不会被你打败。”只有贾似珀一人,既不称赞格得,也不回避他,一迳微微笑著,那神态确实是看轻格得。既然独独贾似珀一人与他作对,那他一定要让贾似珀难看才行。
  格得执著於这个对立的观点,并当做个人自尊似地培养。他没有想通,或者说不肯想通的一点是:在这股对立中,潜藏著手师傅温和警告过的各种危险和黑暗。
  格得不受纯粹的愤怒驱动时,很清楚自己远不是贾似计或其他师兄的对手,所以也就照例埋首工作,如常学习。夏末,工作稍微减少,也比较有时间运动。师兄弟们或在港口进行法术船赛,或在宏轩馆的庭院举行幻宴,或利用漫长的黄昏在树林玩捉迷藏。捉迷藏时,双方都隐形,只听见彼此的说话声和笑声在树木间移动,大家循著即明即灭的幻术假光,彼此追赶或闪避。秋天来临,大夥儿重回工作,练习新魔法。如此这般,格得在柔克岛的头一个月,充满热情和惊奇,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冬天可就不同了。格得与七位师兄弟被送去柔克岛北端岬角,即“孤立塔”所在之处。
  孤立塔内单独住著“名字师傅”,他的名字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不具意义:柯瑞卡墨瑞坷。孤立塔方圆数哩内无一农庄或住家。它耸立在北角悬崖上,阴阴森森,冬天海上的云层,灰灰沈沈;八个初习生跟随名字师傅,必修的功课就是一排排名字,无止无尽。
  塔中高房内,与众徒弟同室的柯瑞卡墨瑞坷搞璩首席,书写一排排名字,那些名字必须在午夜之前记住,否则届时墨迹自动消退,只剩空无一字的羊皮纸张。塔内寒冷昏暗,终年寂静,仅有的声音是师傅执笔写画的声音,偶尔一声叹息,发自某个学徒。培尼海上一个小岛“娄叟”,沿岸每个岬用、岛端、海湾、声响、海口、海峡、海港、沙洲、礁石、岩石的名字,统统要学会。学徒如果抱怨,师傅或许什麽也不说,只是加上更多名字;要不然就会说:“欲成为海洋大师,必知晓海中每一滴水的真名。”
  格得有时会叹气,但从未抱怨。学习每个地方、每样事物、每个存在的真名,虽然枯燥难解,但格得在这种学习中,看到他可冀求的力量,就像宝石般躺卧在枯涸的井底,因为魔法存在於事物的真名里。他们抵达孤立塔的头一晚,坷瑞士墨瑞坷曾告诉他们这点,虽然他後来没再提起,但格得一直没忘记:“很多具备雄厚力量的法师,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寻找一项事物的名宇--一个已然失却、或隐藏不显的名字。拥管如此,现有的名字仍未臻完备,就算到世界末日,也还是无法完备。只要你们仔细听就会明白为什麽。
  阳光下的这个世界,和没有阳光的另一个世界,都有很多事物与人类或人类的语言无关,在我们的大量之上,也还有别的力量。但是魔法--真正的魔法,惟有使用‘地海赫语’、或地海赫语所由生的‘太古语“的那些存有者,才能施展。
  “那就是龙的语言,创造世界众岛屿的兮果乙人的语言,也是我们的诗歌、咒语、法术、妖术所用的语言。但到今天,太古语文潜藏在我们的赫语里,而且产生了变化。比如,我们称海浪上的泡沫为‘苏克恩’,这个字由两个太大词汇构成:‘苏克’--羽毛,与‘伊尼恩’-海洋。‘海洋的羽毛’就是‘泡沫’。可是如果口念‘苏克恩’,仍无法操纵泡沫,必须用它的太古语真名‘耶撒’,才能施展魔力。任何女巫多少都懂得几个太古语的字词,法师懂得更多。但我们不懂的还更多,有的因年代久远而散失,有的则藏而不显,有的只有龙和地底的太古力才通绕;还有一些则根本没有生物知道,当然也没有谁能悉数习得,因为那种语言广衮无边。
  “道理就在这里。海洋的名字是‘伊尼恩’,人尽皆知,没有问题。可是,我们称为‘内极海’的那个海洋,在太古语里也有自己的名宇。既然没有东西会有两个真名,所以‘伊尼恩’的意思只可能是:‘内极海以外的全部海洋’。当然它的意思也不仅止於此,因为还有数不清的海洋、海湾、海峡,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因此,要是有哪个海洋法师疯狂到想要对暴风雨施咒,或是平定所有海洋,他的法术就不仅要念出‘伊尼恩’,还得讲出全群岛区、四陲区、以及诸多无名的所在以外,全部海洋的每一片、每一块、每一方。因此,给予我们力量去施展魔法的,也同时限制了这个力量的范围。也因此,法师只可能控制邻近地带那些他能够精准完备地叫出名字的事物。这样也好,因为若非如此,那些有力量的邪恶份子或智者之中的愚顽份子,一定早就设法去改变那些不可改变的事物了,那麽‘一体至衡’势必瓦解,失去平衡的海洋也会淹没我们冒险居住的各个岛屿,太古寂静中,一切声音和名字都将消失。”
  格得长久思考这些话,已然透彻了悟。可是,这项课业庄严的特质,究竟无法使待在孤立塔一整年的长期研读变得容易或有趣一点。一年结束时,柯瑞卡墨瑞坷对格得说:“你的启蒙功课学得不错。”便没再多说。巫师都讲真话;而且,辛苦一年才学会的那些名字操控技巧,只是格得终生必须继续不断学习的开端而已。由於学得快,格得比同去的其他师兄弟早一步离开孤立塔;这就是格得仅有的赞美了。
  初冬,格得独行,沿著冷清无人的道路,南越岛屿。夜晚来临,雨落了下来,他没有持咒驱雨,因为,柔克岛的天气掌握在风钥师傅手中,恐怕要改也改不了。格得在一棵巨大的潘第可树下避雨。他裹紧斗篷躺著,想起欧吉安师傅。他猜想,师傅这时可能依旧在弓忒高地继续秋日漫游:露天夜宿,把无叶的树枝当屋顶,滴落的雨丝当墙壁。想到这里,格得微笑起来,因为他发现,每想起欧吉安,总带给他安慰。他满心平静入睡,寒冷的黑暗里,雨水喃喃。待曙光醒转,雨已停歇,格得看见一只小动物蜷曲在他的斗篷褶缝里取暖安睡。望著那动物,格得颇感惊奇,因为那是一种名叫“瓯塔客”的罕见兽类。
  瓯塔客只见於群岛区的南部四岛:柔克、安丝摩、帕笛、瓦梭。体型小而健壮,脸宽、眼大而明亮,毛色深棕或带棕斑。它们不会叫、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牙齿无情、脾气猛烈,所以没有人把它们当宠物豢养。格得抚摸著伏在手边这一只,於是它醒来打个哈欠,露出棕色小舌和白牙,一点也不怕格得。“瓯塔客。”格得一边唤道,一边回顾在孤立塔所学的千万种兽名,最後,他用太古语真名叫唤这动物:“侯耶哥!想不想跟我走?”
  瓯塔客安坐在格得张开的手中,开始舔洗皮毛。
  格得把它放在肩部的帽兜内,让它跨伏在那儿。白天里,它有时会跳下来,倏地窜进林中,但最後总会回来。有一次回来时还叼著它抓到的一只木鼠,格得笑起来,叫它把木鼠吃了,因为当天是日回节庆之夜,也是他禁食的斋戒期。格得就这样在雨湿的傍晚经过柔克圆丘,看见宏轩馆的屋顶上方,有许多假光在雨中闪耀。待他进了宏轩馆,众师傅和师兄弟在灯火通明的大厅欢迎他。无家可回的格得,感觉好似返家一样,很高兴重见这麽多熟悉的面孔,尤其是见到费蕖深褐色的脸庞堆起深浓的微笑,上前欢迎他。格得才知道这一年他有多麽想念这位朋友。费蕖已在秋季升为术上,不再是学徒了,但这并没有成为两人之间的障碍,他们一见面就畅聊起来。格得感觉和费蕖重相会的这第一个小时内里,他所讲的话比在孤立塔一整年所讲的话还多。
  大夥儿在家炉厅的长桌旁落座,准备启用庆祝日回的晚餐时,瓯塔客依旧跨骑在格得肩头。费蕖看见这只小动物,很惊奇,一度伸手想抚摸地,但瓯塔客张开利牙咬了他一下。费蕖笑了起来,说道:“雀鹰,听说受野生动物青睐的人,连岩石、流泉等太古力也会用人类之声对他们说话。”
  “人家说,弓忒岛的巫师常驯养动物,”坐在费蕖另一边的贾似珀说:“我们倪摩尔老师傅就养了只渡鸦。诗歌中也曾提到,阿尔克岛的红法师用一条金链子牵著野猪。但我还没听过有哪个术士会在帽兜里养老鼠。”
  听了这番话,大夥儿都笑起来,格得与大家一同欢笑。那一晚是欢乐的节庆之夜,与同伴们共度节庆,置身在温暖和快活中,格得很开心。不过,贾似珀这次讲的笑话,与他以前讲的笑话一样,都让格得不快。
  那天晚上,偶岛岛主是光临学院的宾客之一,岛主本人也是知名术上,曾是柔克岛大法师的徒弟,所以有时会在日回节庆或夏季长舞节回来。他偕同夫人一道来作客,偶岛夫人苗条又年轻,亮丽如新铜,乌黑的秀发上戴著镶猫眼石的冠冕。由於难得见到女子坐在宏轩馆的厅堂内,有几位老师傅不以为然地斜目注视她;但年轻的男士都张大了眼凝视。
  费蕖对格得说:“我愿意为了这样的美人,全力施展宏伟的魔法……”他叹口气,笑了起来。
  “她只不过是个女人呀。”格得回答。
  “叶芙阮公主也只是个女人,”费蕖说:“但由於她的缘故,英拉德岛全部变成废墟,黑弗诺岛的英雄法师辞世,索利亚岛也沈入海底。”
  “那都是老故事。”格得虽这么说,却也开始注视偶岛夫人,揣想古代故事所讲的世间美人,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诵唱师傅已经唱完《少王行谊》。接著,在场师徒齐唱《冬日颂》。贾似珀利用众人站起来之前的短暂空档,迅速起身,走到最靠近炉边那张坐著大法师、众师傅与贵宾的桌子旁,拜谒偶岛夫人。贾似珀已是个青年,长得魁梧俊秀,斗篷领口有银色环扣,因为他也是今年升为术士,银色环扣就是术士的标记。夫人冠冕上的猫眼石让黑发一衬托,熠熠生辉。她微笑静听贾似珀讲话,在场师傅也都慈祥领首,同意贾似珀为夫人表演一段幻术。贾似珀让一棵白树由石地板里冒出来,枝干向上延伸,碰到高高的屋梁。每根树枝上的小树枝都挂著发亮的金苹果,每颗苹果都是一个太阳,因为这棵树是一棵“年树”。忽然间,枝干间飞出一只小鸟,全身雪白,尾巴有如白雪瀑布。接著,所有的金苹果光泽渐暗,变成种子,每颗种子都是一小滴水晶,由树枝落下,发出如雨的声音。
  霎时飘来一阵香气,树叶在摇摆中变成玫瑰般的火焰,白花也好似星辰……幻术至此便逐渐淡去。偶岛夫人开心地叫了起来,她那耀眼的头频频向这位青年术士颔首,赞赏他的法力。“你来我们偶岛居住吧--可以吧,老爷?”夫人孩子气地询问严肃的丈夫。但贾似珀只说;“夫人,等我把师傅们传授的技巧练习精通,当得起您的赞美时,我会乐意前往,而且永远甘心为您效劳。”
  贾似珀取悦了在场所有人--只有格得除外。格得出声附和众人的赞美,但内心却没有附和。“我还可以施展得比他更好。”格得在酸酸的妒意中对自己说。从那刻起,当晚所有的欢乐便在他心中为之黯淡阴沉。
《地海巫师》作者:[美] 厄休拉·勒奎恩
第四章 放出影子
 
  是年春,不管是费蕖或贾似珀,格得都很少见到,因为他们已升为术上,可以跟随“形意师傅”在秘密的心成林研习。学徒级的学生不能进入心成林,所以格得留在宏轩馆,与众师傅学习术士必修的技巧。“术士”是已学会魔法,但还没执手杖的弟子。术士必修的技巧有:呼风术、气候控制术、寻查暨捆缚术、法术编造、法术写构、算命术、诵唱术、万灵疗术、药草术。格得夜里独自在寝室,总会在书本上方放萱灯火或烛火的地方,变出一小团假光,研读“进阶符文”及“伊亚符文”--这类符文皆用於宏深大法。
  这些技巧,格得很快便学会,学徒们因而纷纷谣传,有哪些师傅曾表示少年格得是柔克有史以来最敏捷的学生。这项传闻渐传渐夸大,甚至把瓯塔客也扯了进来,说它是精灵假扮,会在格得耳边悄声传达智慧。甚至还有传言,格得初抵学院时,大法师的渡鸦曾以“准大法师”的远景向格得致敬。
  无论大冢是否相信这些传言传言,也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格得,多数学生都钦佩格得,也渴望在格得领导大家竞赛取乐时追随他,毕竟春日的暮光渐长,格得早见的野性也有勃发之时。不过,格得大都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努力持守骄气和脾气,所以很少加入大夥儿的比赛。格得虽置身於师兄弟之间,但费蕖不在,他就没有朋友了,而他也没想过自己想要有个朋友。
  格得十五岁了。要学习巫师或法师的高超技术,他还少年幼。但格得学习各种幻术都奇快无比,以至於那位年纪尚轻的“变换师傅”也在不久後就开始单独教导格得,传授变形真法了。变换师傅解释,为何把一样东西真正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时,必须重新命名,才能维持咒语的效力;他还告诉格得,如此一来,变换後的束西周遭事物的名称和本质,将受到何等的影响。他也提到变换法术的危险,其中最大的危险就是:巫师改变个人形状之後,极可能被自己的法术定住。由於格得流露出理解的自信,年轻的变换师傅不由得受到驱动,而一点一点多教些;渐渐地,他不止传授格得变换术而已,甚至指导格得“变换大法”,并把《变形书》借给他研读。这些事,大法师都不知情,变换师傅这麽做虽然出於无心,其实是不智之举。
  格得也跟随“召唤师傅”一同习法。召唤师傅是个严肃的长者,由於长年传授艰深沉郁的巫术,自己也被感染得沉郁了。他教的不是幻术,而是真正的魔法,就是召唤光、热等能量,以及牵引磁力的那种力量,还有人类理解为重量、形式、颜色、音声等的那些力量。那些都是真正的“力”,源於宇宙深奥的巨大能量。那种力,人类再怎么施法,再怎麽使用,也无法耗尽或使之失衡。学徒们虽然早已认识天候师傅及海洋师傅呼风唤海的那类技艺,但是只有他曾经让众学徒见识到,为什麽真正的巫师只在需要时才使用这种法术:因为召唤这些尘世力量,等於改变了这个世界,而这些尘世力量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他说:“柔克岛下雨,可能导致瓯司可岛干旱;东陲平静无浪,西陲可能遭暴风雨夷平。所以除非你清楚施法後的影响,否则千万不要任意行动。”
  至於召唤实体和活人、唤醒神灵和亡魂、召祈无形等等,那些咒语都是召唤人类技艺和大法师力量之高峰,他很少对学生谈起。有一两次,格得试著引导师傅透露一点这种秘术,可是师傅沈默不语,反而表情严厉地注视格得良久,害格得渐感不安起来,就不再说什麽了。
  格得在施行召唤师傅教他的那些次要法术时,的确偶尔会感到不安。那本民俗书上有几页也有某些符文看起来好像很熟悉,却不记得在什麽书上看过。施行召唤术时必说的某些片语,他也不喜欢讲。这种种总是让他立刻想起漆黑房间里的黑影,想起禁闭的房门里,黑影从门边角落向他逼近。他急忙把这些想法和回忆抛开,继续施法。他告诉自己,他之所以会碰到这种恐惧和幽暗的时刻,纯粹是因为他个人无知而产生的暗影。他只要学得愈多,惧怕的事物就会愈少;等到他最後拥有巫师的全部力量时,就一无所惧了。
  那年夏季的第二个月,全校师生再度聚集在宏轩馆庆祝月夜节及长舞节。那一年,这两个节日出现在同一天,所以节庆将持续两晚。这种情况每五十二年才会发生一次。节庆的头一个夜晚是一年中黑夜最短的月圆之夜。旷野间有笛子吹奏,绥尔镇到处是鼓声和火炬,歌唱声响遍柔克湾月光映照的海面。第二天早晨日出时,柔克学院的诵唱师傅开始诵唱长诗《厄瑞亚拜行谊》。那首诗歌讲述黑弗诺岛建造白色塔楼的经过;以及厄瑞亚拜如何由伊亚太古岛出发,经过群岛区和边陲,抵达西陲的最西边,并在开阔海的边缘遇见欧姆龙。最後,他的骸骨被破碎的盔甲覆盖,倒卧在欧姆龙的龙骨之间,一同弃置在偕勒多岛的孤独海岸边,但他的剑却高悬在黑弗维岛最高塔楼的顶端,至今仍在内极海海面上的夕阳霞光中闪现红光。诗歌唱毕,长舞开始。镇民、师傅、学生、农民等等,男女老少簇拥在柔克岛街上,置身燠热的灰尘和暮色中,一同随著鼓声、风管、笛声一直跳舞,沿路跳到海滩和海上。天空圆月高悬,音乐声融合在碎浪声中。东方既白,大夥儿便爬上海滩,走回街道,鼓声停了下来,只有笛子轻柔倾诉著。当天晚上,群岛区每个岛屿都是这样庆祝:一种舞蹈、一种音乐,把众多被海洋分隔的岛屿连结了起来。
  长舞节结束,很多人第二天竟日高枕,到了傍晚又聚在一起吃喝。有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学徒和术士,他们把膳房的食物搬出来,聚在宏轩馆的院子里举行私人晚宴。这群人就是:费蕖、贾似拍、格得与六、七个学徒,还有几个从孤立塔暂时释放出来的孩子,因为这种节庆也把坷瑞卡墨瑞坷带出塔房了呢。这夥年轻人尽情嬉闹吃喝,为了纯粹的玩兴,也像王宫里的奇幻表演一样要耍魔术。有个男孩变出假光,合成一百颗星星照亮院子,这些光有珠宝般的七彩,散落在这群学徒和天空真星光之间的空中,一撮撮缓缓前进。另两个学徒把碗变成一球球线色火焰和圆滚柱,只要火球一靠近,柱子就弹起跳开。费蕖呢,一直叠腿坐在半空中,拼命啃烤鸡。一个比较年幼的学徒想把他拉到地上,费蕖却反而飘得更高,让他够不著,然後镇静地坐在空中微笑。他不时朝地面抛弃鸡骨头,丢下来的鸡骨头转眼变成猫头鹰,在假光星群间咕咕叫著。格得将面包屑变成箭,射到空中把猫头鹰逮下来。猫头鹰与箭一落地,又变成了鸡骨头和面包屑,幻术就消失了。格得也普飞到空中与费蕖作伴,可是由於他还没学通这项法术的秘诀,所以必须不停拍动手臂,才能浮在主中。大夥儿看他边飞边拍的怪样子,都笑起来。为了让大家继续笑,格得便继续耍宝,与大家同欢。经过两个长夜的舞蹈、月色、音乐、法术,他正处在高昂狂野的情绪中,预备迎接任何来临的状况。
  末了,他终于轻轻在贾似珀身边著地站立。从不曾笑出声的贾似珀挪了挪位置,说:“一只不会飞的雀鹰……”
  “贾似珀是真的宝石吗?”格得转身咧嘴笑道:“噢,术士之宝;噢,黑弗诺之玉,为我们闪耀吧!”
  操作假星光,使光线在空中跳跃的那位少年,这时移了一道光过来,缠著贾似珀的头跳跃发光。贾似珀当晚虽没像平常那麽冷酷,这时却皱起眉,挥挥手,用鼻子喷气,把星光呼走。“我受够了小男孩吵吵闹闹的蠢把戏!”
  “少年人,你快步入中年了。”费蕖在空中评论道。
  “如果你现在想要寂静和阴沉的话,”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插嘴说:“你随时都可以去孤立塔呀。”
  格得对贾似的说:“那你到底想要什麽,贾似珀?”
  “我想要有旗鼓相当的人作伴。”贾似珀说:“费蕖,快下来让这些小学徒自己去玩玩具吧。”
  格得转头面向贾似珀,问:“术士有什么是学徒缺乏的?”他的声音平静,但在场男孩突然全部鸦雀无声,因为由格得及贾似珀的语调中听来,两人间的恨意,此时宛如刀剑出鞘般清晰分明。
  “力量。”贾似珀回答。
  “我的力量不亚於你的力量,我们旗鼓相当。”
  “你向我挑战?”
  “我向你挑战。”
  费蕖早己下降著地,这会儿他赶紧跑到两人中间,睑色铁青。“学院禁止我们用法术决斗。你们都清楚院规,此事就此平息吧!”
  格得与贾似珀呆立无语,因为他们确实都晓得柔克的规矩,他们也明白,费蕖的行为出於友爱,他们两人则是出自怨恨。他们的愤怒只稍稍停歇,并没有冷却。只见贾似珀向旁边挪动一点点,好像只希望让费蕖一个人听见似地,冷冷微笑说:“你最好再提醒你的牧羊朋友,学院的规定是为了保护他。瞧他一脸怒容,难道他真的认为我会接受他的挑战?跟一个有羊骚昧的家伙,不懂‘高等变换术’的学徒决斗?”
  “贾似珀,”格得说,“你又知道我懂什麽了?”
  顷刻间,在没有人听见格得念了什麽字的情形下,格得就凭空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有一只隼鹰在盘旋,并张开鹰小嘴尖叫。顷刻间,格得又站在晃动的烛光中,双目暗沉沉地盯着贾似珀。贾似珀先是惊吓得後退一步,但现在他只耸耸肩,说了两个字:“幻术。”
  其他人都窃窃私语。费蕖说:“这不是幻术,是真正的变换身形。够了,贾似珀,你听我说--”
  “这一招足够证明他背著师傅,偷窥《变形书》。哼,就算会变又怎样?放羊的,你再继续变换呀。我喜欢你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你愈是努力证明你是我的对手,就愈显示你的本性。”
  听了这番话,费蕖转身背对贾似珀,很小声对格得说:“雀鹰,你肯不肯当个男子汉,马上停手,跟我走--”
  格得微笑往视他的朋友,只说:“帮我看著侯耶哥一会儿,好吗?”他伸手把原本跨乘在肩头的小瓯塔客抓下来,放在费蕖手中。瓯塔客一向不让格得以外的任何人触摸,可是这时它转向费蕖,爬上他的手臂,蜷缩在他肩头,明亮的大眼一直没离开过主人。
  “好了。”格得对贾似珀说话,平静如故:“贾似珀,你打算表演什麽,好证明你比我强?”
  “放羊的,我什麽也不用表演。不过我还是会,我会给你一点希望,一个机会。嫉妒就像苹果里的虫一样啃蚀著你。我们就把那条虫放出来吧。有一次在柔克圆丘上,你夸口说弓忒巫师不随便要把戏。我们现在就到圆丘去,看看不耍把戏的弓忒人都做些什么。
  看完以後,说不定我会表演一个小法术让你瞧瞧。”
  “好,我倒要瞧瞧。”格得回答。他暴烈的脾气稍有侮辱的迹象就爆发,其他师兄弟平常已习惯,所以此时反而讶於格得的冷静。费蕖却不惊讶,而是越来越担心害怕。他试著再度斡旋,但贾似珀说:“费蕖,快撒手别管这件事了。放羊的,你打算怎麽利用我给你的机会?你要表演幻术让我们看吗?还是火球?还是用魔咒治愈山羊的羊皮癣?”
  “你希望我表演什麽,贾似珀?”
  年纪较长的少年耸耸肩说:“我什麽也不感兴趣,不过既然如此,你就召唤一个亡灵出来吧。”
  “我就召。”
  “你召不出来的,”贾似珀直视格得,怒气突然像火焰般燃烧著他对格得的鄙视。“你召不出来,你不会召唤,又一直吹嘘……”
  “我以自己的名字起誓,我会召唤出来!”
  大家一时之间都站著动也不动。
  费蕖使尽蛮人,想把格得拉回来,可是格得却挣脱他的拉力,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院子。原本在大家头上舞动的假光,已然消失淡之。贾似珀迟疑一秒钟,尾随格得去了。
  其他人零零散散跟随在後,不发一言,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柔克圆丘的陡然向上攀升,没入月升前的夏夜黑暗中。以前曾有许多奇术在这山丘施展过,因此气氛凝重,宛如有重量压在空气中。他们一行人聚拢到山麓时,不由得想到这山丘的根基多麽深远,比大海更深,甚至深达世界的核心中那团古老、神秘、无法亲睹的火焰。大家在东坡止步,山顶黑压压的草地上方,可以瞧见星斗高悬,四周平静无风。
  格得往坡上爬了几步,稍微离开众人,便转身以清晰的声音说:“贾似珀!我该召唤谁的灵魂?”
  “随你喜欢。反正没人会听你的召唤。”贾似拍的声音有点颤抖,大概是生气的关系。
  格得用挖苦的口气回道:“你害怕了?”
  就算贾似珀回答,他也不会仔细听,因为他已经不把贾似珀放在心上了。站在柔克岛这个圆丘上,怨恨与怒火已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十足的把握。他犯不著嫉妒任何人,此时此刻站在这块幽暗著魔的士地上,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比以往都更为强大,那股力量在他体内充塞,让他几乎无法抑制而颤抖。他知道贾似珀远不及他,或许他只是奉派在今晚将格得带里到此处;他不是格得的对手,只是成全格得命运的一个仆人。脚底下,格得可以感觉山根直入地心黑暗,头顶上,他可以观望星辰乾爽遥远的闪烁。天地间,万物均服膺於他的指挥及命令。他,立足於世界的中心。
  “你不用怕,”格得微笑说:“我打算召唤一个女人的灵魂。你不用怕女人。我要召唤的是叶芙阮,《英拉德行谊》中歌颂的美女。
  “她一千年前就死了,骸骨躺在伊亚海的深处。再说,可能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
  “岁月与距离对死者有关系吗?难道诗歌会说谎?”格得依旧有点讥讽。他接著又说:
  “注意看我两手之间的空气。”他转身离开众人後立定。
  他以极为缓慢的姿势伸展双臂,那是开始召灵的欢迎手势。接著他开始念咒。
  他念著欧吉安书中召唤咒语的符文,那是两年前或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次之後他再也没有看过那些符文。当时,他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置身於黑暗中,仿佛回到那天晚上,把展开在面前的书页符文,重新读过一遍。不同的是,这次他看得懂所读的东西,不但可以一字一字大声读出来,而且还看见一些记号,晓得这个召唤术必须融合声音和身、手的动作,才能运行。
  别的学生站著旁观,没有交谈、没有走动,只有些微发抖--因为大法术已经开始施展了。格得的声音原本保持轻缓,这时变成深沈的诵唱,但大家听不懂他唱的字是什麽。接著,格得闭嘴静默。突然,草地间起风了。格得跪下,大喊出声,然後他俯身向前,仿佛以展开的双臂拥抱大地。等他站起来时,紧绷的手臂中似乎抱著某种阴暗的东西,那东西很重,他费尽力气才站了起来。热风把在山丘上黑压压的青草吹得东倒西歪。如果星星还闪烁著,也没人看得见了。
  格得两唇间,先是念著咒语,念完後,清清楚楚大声喊出来:“叶芙阮!”
  “叶芙阮!”他再喊一次。
  他刚举起来的那个不成形的黑团,一分两半。黑团碎裂了,一道纺缍状的淡淡幽光在格得张开的双臂间闪现。那道幽光隐约呈椭圆状,由地面延伸到他手举的高度。在那个椭圆状的微光中,有个人形出现了片刻:是个高挑的女子,正转头回顾。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忧伤,充满恐惧。
  那灵魂只在微光中出现刹那,接著,格得双臂间那道灰黄的椭圆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宽,形成地面与黑夜间的一条缝隙,世界整个结构的一处裂口。裂缝中闪现出一道刺眼的强光,在这明亮畸形的裂缝中,有一团像黑影块的东西攀爬著,那东西又敏捷又恐怖,倏地便直接跳到格得的脸上。
  在那东西的重量扑击之下,格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并惶急嘶吼一声。瓯塔客在费蕖肩头观看,它本不会发声,这时竟大叫出声,并跳跃著好像要去攻击。
  格得跌倒在地,拚命挣扎扭打。世间黑暗中的那道强光在他上方加宽扩展。一旁观看的男孩都逃了,贾似珀跪伏在地,不敢正现那道骇人强光。现场只有费蕖一人跑到他朋友身边,因此只有他一人见到那团紧附著格得的黑块,正撕裂格得的筋肉。它看起来就像一只黑色的怪兽,大小如幼儿般,只是这幼儿似乎会膨胀缩小,而且没有头也没有脸,只有四只带爪的掌,会抓又会撕。费蕖吓得呜咽抽垃,但他仍然伸出双手,想把格得身上那东西拉开。但就在他碰著那东西之前,身体就被镇缚住,不能动弹了。
  那道刺眼难耐的强光逐渐减弱,世界被撕裂的边缘也慢慢闭合。附近有个声音,说话轻柔得宛如树梢钿语或喷泉流淌。
  星光恢复闪烁,山脚的青草被初升的月亮照得发白,治愈了黑夜,光明与黑暗的平衡呈现复元与稳定。那只黑影怪兽不见了。格得仰面横躺在地,手臂张开,彷佛还保持著欢迎与召魂的姿势。他的脸被纠染黑,衣服有很多污渍。瓯塔客蜷缩在他肩头颤抖著。他上方站著一位老人,老人的斗篷在月色中呈现苍白的微光:原来是大法师倪摩尔。
  倪摩尔手杖的尾端在格得胸膛上方旋转,发出了银光。它一度轻触格得的心脏,一度轻触格得的嘴唇,同时,倪摩尔口中还念念有辞。不久,格得动了一下,张开嘴唇吸气,大法师这才举起手杖,放到地上。他垂下头,倚著手杖,样子沈重得仿佛几乎没有力气站立了。
  费蕖发现自己可以行动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召唤师傅与变换师傅也己经到场。施展宏大巫术时,不可能不惊动这些师傅,而且必要时,他们也自有办法火速赶到。只不过,没有人比大法师来得快。这时,两位师傅已经派人去寻求协助。来者有的陪伴大法师离开,有的(费蕖是其中之一)把格得抬到药草师傅那里。
  召唤师傅整夜待在圆丘守候监视。刚才,世界在这个山脚下给撕开了,如今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没有黑影会趁著月色,匍伏到这里来寻找裂缝,以爬回自己的疆域。那黑影躲过了倪摩尔,也避开了法力无边、环绕保护柔克岛的咒语城墙,但它现在就在人间,在人间的某处藏匿著。假如格得当晚丧命,它可能早就想办法找到格得开启的那扇门,追随他进入死亡之境,要不就是偷偷溜回它原来的什麽地方;为此,召唤师傅才在圆丘边守候。但格得活下来了。
  大夥儿把格得放在治疗室的床上。药草师傅先处理他睑孔、喉咙、肩膀的伤。那些伤口很深,且参差不齐,显见伤人者极其恶毒。伤口的黑血流个不停,药草师傅施了魔咒,还包覆网状药草叶,血仍汨汨流渗。格得躺在那里又瞎又聋,全身发烧,像出火闷烧的一根棍子。没有咒语能把烧灼格得的东西冷却下来。
  不远处,喷泉流淌的露天庭院里,大法师也毫不动弹地躺著,但全身发冷,非常寒冷,他只有眼睛还在活动,凝望著月光下的喷泉滴落、树叶摇动。他身边那些人,既不施咒,也不治疗,只偶尔安静交谈,然後转头俯看他们的大法师。大法师静静躺著,他的鹰钩鼻、高额头、白头发等,让月光一漂白,全部呈现骨头似的颜色。为了制止格得轻率施展的咒语,驱赶贴附格得的那个黑影,倪摩尔耗尽全部的力量,他的体力散失了,奄奄一息地躺著。不过,像他这般崇高的大法师,一辈干涉足死亡国度乾萎的陡然无数次,所以辞世时都十分奇特:因为这些垂死的崇高法师并不盲目,而是一清二楚地踏上死亡之路。倪摩尔举目望穿树叶时,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看见的是夏季破晓时隐淡的星辰,还是不曾在山丘上方闪烁、也不曾见过曙光的异域星辰。
  瓯司可岛的渡鸦是倪摩尔三十年来的宠物,而今已不见踪影。没人看到它去哪里了。“它比大法师先飞走了。”大夥儿守夜时,形意师傅这麽说。
  天亮了,第二天暖和又晴朗。宏轩馆和缧尔镇的街道一片沉静,没有熙熙攘攘的声音,直到中午,诵唱塔的铁钟才刺耳地大声响起。
  次日,柔克九尊在心成林的某处浓荫下聚首。即使在那儿,他们仍然在四周安置九座静默墙,如此一来,他们从地海的所有法师中选择新任大法师时,才不至於有人或力量来找他们谈话或听见他们讨论。威岛的耿瑟法师中选。选定後,马上有条船奉派航越内极海,前往威胁,负责把新任大法师带回柔克岛。风钥师傅站在船首,升起法术风到帆内,船很快就启程离开。
  这些事,格得一概不知。那个燠热的夏季,他卧床整整四周,是目、耳聋、口哑,只偶尔像动物一样呻吟吼叫。最後,在药草师傅耐心护理下,治疗开始生效,他的伤口渐渐愈合,高烧慢慢减退。虽然他一直没讲话,但好像渐渐可以听见了。一个爽利的秋日,药草师傅打开格得卧床的房间门窗。自从那晚置身圆丘的黑暗以来,格得只晓得黑暗。
  现在,他看见天日,也看见阳光照耀。他掩面哭泣,埋在手中的,是留有伤疤的睑。
  直到冬天来临,他仍只能结结巴巴说话。药草师傅一直把他留在洽疗室,努力引导他的身体和心智慢慢恢复元气。一直到早春,药草师傅才终於释放他,首先就派他去向新任的大法师耿瑟呈示忠诚,因为耿瑟来到柔克学院时,格得卧病,无法和大家一起履行这项责任。
  他生病期间,学院不准任何同学去看他。现在,他缓步经过时,有些同学交头接耳问道:“那是谁?”以前,他步履轻快柔软强健;现在,他因疼痛而跛行,动作迟缓,睑也不抬起来,他的左脸已经因伤疤而澹白了。那些人不管识与不识,他一概躲避,就这样一直走到涌泉庭。他曾经在那里等候倪摩尔;如今耿瑟在等候他。
  这位新法师与前任大法师一样,穿著白斗篷,但他和威岛及其他东陲人一样,是黑褐色皮肤,浓眉底下的面色也黑丝丝的。
  格得下跪呈示忠诚与服从。耿瑟沈默了片刻。
  “我晓得你过去的行为。”他终於说:“但不晓得你的为人,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忠诚。”
  格得站起来,一只手撑著喷泉边那棵小树的树干,稳住自己。他仍旧十分缓慢地寻找自己要讲的话:“护持,我要离开柔克岛吗?”
  “你想要离开柔克岛吗?”
  “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留下来,想学习,想收服……邪灵……”
  “俄摩尔本人都收服不了……放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柔克岛。只有岛上师傅们的力量,以及这岛上安置的防卫,才能保护你,使那些邪恶的东西远离。要是你现在离开,你放出来的东西会立刻找上你,进入你体内,占有你。如此一来,你就会变成尸偶,只能遵从黑影的意志行事的傀儡。你务必留在岛上,直到你恢复力气和智慧,足够保护自己为止,这就要靠你自己了。即使现在它也还在等你。它必定在等你。那晚之後,你有再见到它吗?”
  “曾在梦里见过。”过一会儿,格得沈痛惭愧地继续说:“耿瑟法师,我实在不晓得它是什麽,那个从咒语中蹦出来黏住我的东西--”
  “我也不晓得。它没有名字。你天生有强大的内力,却用错地方,去对一个你无从控制的东西施法术,也不知道那个法术将如何影响光暗、生死、善恶的平衡。你是受到自尊和怨恨的驱使而施法的。毁灭的结果难道有什麽出人意料吗?你召唤一名亡灵,却跑出一个非生非黑的力量,不经召唤便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出现。邪恶透过你去行恶,你召唤它的力量给予它凌驾你的力量:你们连结起来了。那是你的傲气的黑影,是你的无知的黑影,也是你投下的黑影。影子有名字吗?”
  格得站在那儿,难受而憔悴,半晌才说:“最好我当时就死掉。”
  “为了你,倪摩尔舍却自己的生命,你是何许人,竟敢自判生死?既然在这里安全,你就住下去,继续接受训练。他们跟我说,你很聪明,那你就继续进修吧,好好学习。目前你能做的就是这样。”
  耿瑟讲完,忽然间就不见了,大法师都是如此。喷泉在阳光下跳跃,格得看了一会儿,聆听泉水的声音,忆起了倪摩尔。在这个庭院里,格得曾觉得自己像是阳光倾吐的一个字。而今,黑暗也开口了:说了一个无法收回的字。
  他离开涌泉庭,走向南塔,回自己从前的寝室,院方一直替他留著那个房间。他独自待在里面。晚餐锣响时,他去用餐,却几乎不跟长桌边的其他学徒交谈,也不抬头面对他们,连那些最温柔招呼他的人也不例外。因此一两天後,大家便由他独行了。格得渴望的就是独行,因为他害怕自己不智,可能会不出恶言或做出恶行。
  费蕖和贾似珀都不在,格得也没有打听他们的去向。他已经落後了好几个月,所以他原本带领或主导的那些师弟,如今都超越了他,於是那年春天和夏天,格得都和较为年幼的学徒一同学习。格得在那些人当中,也不再显露锋芒,因为无论哪个法术的咒语--连最简单的幻术魔咒,都会在他的舌尖上打住,两只手操作时也没有力气。
  秋天,格得准备再赴孤立塔,随“命名师傅”学习。他曾经畏惧的功课,现在反而欣然面对,因为沈默是他所寻求的,这儿的长时间学习也毋须施咒,而且这段期间,他自知仍在里体内的那股力量,也绝只会受到召唤而出来行动。
  他前往孤立塔的前一晚,有个客人来到他的寝室。这个客人穿著棕色旅行斗篷,手持一根尾端镶铁的橡木杖。格得起身,盯著那根巫师手杖。
  “雀鹰……”
  听这声音,格得才抬起双眼,站在那里的是费蕖,他扎实稳当一如往昔,直率的黑脸孔略为成熟,微笑却未变。他肩上蹲伏著一只小动物:花斑的毛色,明亮的眼。
  “你生病期间,它一直跟著我,现在真不舍得和它分离。但更舍不得的是和你分离,雀鹰。不过,我是返乡回冢去。好了,侯耶哥,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费蕖拍拍瓯塔客,把它放在地板上,瓯塔客走向格得的草床,开始用土色的难舌头当做叶子似地搓洗身上的毛。费蕖笑起来,但格得微笑不起来。他弯下身子把睑藏住,抚摸著瓯塔客。
  “费蕖,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格得说。
  他没有责备的意思,但费蕖答道:“我没办法来看你,药草师傅禁止;而且,冬天起,我一直在心成林的师傅那儿,等於把自己锁起来了一样。要等到我拿到木杖,才能自由。听我说,等你也自由的时候,就到东陲来,我会一直等你。那边的小镇很好玩,巫师也很受礼遇。”
  “自由……”格得嚅嚅,略微耸肩,努力想微笑。
  费蕖注视著他,样子不太像以前注视格得的样子,他对朋友的爱没有减少,却多了点巫师的味道。费蕖温和地说:“你不会一辈子绑在柔克岛的。”
  “嗯……我想过这件事,说不定我会去和孤立塔的师傅一同工作,当个在书籍和星辰中寻找失落名字的一员,那麽……那么就算不做好事,也不至於再做害事。”
  “说不定……”费蕖说:“我不是什麽预言家,但我看见你的未来,不是房室和书籍,而是遥远的海洋,龙的火焰,城市的塔楼。这一切,在鹰鸟飞得又高又远时,就看得见。”
  “可是我背後……你看见我背後有什麽吗?”格得问著,同时站起身来,只见两人头顶上方之间燃放的那枚假光,把格得的影子照在墙上和地上。接著,格得把头别到一边,结结巴巴问道:“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打算做什麽。”
  “我要回家看我的弟弟妹妹,你听我谈过他们。我离开家乡时,小妹还小,现在就快举行命名礼了--想起来真奇怪!然後嘛,我会在家乡那些小岛之间的某处,找个巫师的工作。嗳,我真希望留下来继续和你说话,但是不行,我的船今天晚上开航,现在已经转潮了。雀鹰,要是哪一天你途经东陲,你就来找我。还有,要是哪一天你需要我,就派人来告诉我,我的名字叫艾司特洛。”
  听到这里,格得抬起带著伤疤的脸,迎视朋友的目光。
  “艾司特洛,”他说:“我的名字叫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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