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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4 江南(当代)
“有赏钱?那就用刀吧,给我找一把带齿的,妖怪的头想来很硬。”
酒肆里一片兴奋的喧杂声,汉子们为这个无聊夜里忽然冒出来的余兴节目欣喜不已,各自献策。
“魑魅,你去哪里了?救我啊。”魍魉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说,这个从未离开过树林的妖怪还未意识到他的命运,汉子们围着他嚷嚷,就像是意外地猎到了一头野猪要烤来吃,把他的嘟哝声压了下去。
“滚开滚开!”一个汉子看见蚩尤和雨师两个还在那里发愣,不耐烦地挥手,“还不走,你们和妖精是一党么?”
一党?怎么就会妖精是一党了?蚩尤想。他的心里咯噔一声。
五千年前的那个夜晚,也许是酒劲控制了蚩尤的身体,也许是古怪的同情心发作,也许是那本来属于十二年后的狂魔气焰不合时宜地高涨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他想起了自己兔死狐悲:他忽然觉得跟那些人类汉子比起来,他和妖精真的是一党。
总之蚩尤天生就是一颗为非作歹的种子。
他紧了紧腰带问雨师:“我们是讲义气的,对吧?有福该要同享,有难必然同当!”
“那是啊!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三件事,义气!义气!还是义气!”雨师明白了。
太昊和神农部的少君一齐转过身,四只拳头对准抓着魍魉的汉子面门,砸了过去。
噼里啪啦的暴响,伴随瓦罐和桌椅的破碎,蚩尤精神一爽,感觉到无拘无束的快乐。鼻子上的酸麻和身上的肿痛完全不能压制这种快乐,这种快乐在于自由自在,从他认可妖精是他的同党开始,身为涿鹿城最富盛名的社团,刀柄会就不能对自己的兄弟们不义。
义气这事情素来虚无缥缈,人生在世,有的时候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它挥舞拳头,不过一代代都是如此。
蚩尤听雨师说过,神山上有一条好汉叫做卢俊义,因为他的坐骑是一头玉色的麒麟,奔行在星辰下的夜空中,十万八千里不过是眨眼的瞬刹。所以人们也叫他玉麒麟。他最是急公好义,只要有神山的兄弟受困受苦受难,无论在天涯海角,只要对天空云层尽头呼唤卢俊义的名字,就会看见乌云卷着闪电,攒聚着涌来,天空漆黑一片,阳光也被遮蔽。忽然有一道白玉色的光芒划破了云层,像是一把快刀割破了天空,天光尽情地倾斜而下,那个凶神恶煞们的救主,卢俊义,就这么骑着他的玉麒麟来救你了。他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他是来救你的,为你豁上性命。
因为你们是一党,你们是兄弟,你们是血族。
魑魅坐在屋顶上,仰望月亮,吞吐月华。她想如果魍魉真的被人们给打死了,也就算了。作为修为上千年的大妖精,若是被区区几个莽汉打死,本来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再想想,估计那几个人也打不死魍魉,让他受一点教训也好,不要总是傻天真。
魑魅梳着自己的长发,忽然又有些担心,魍魉从来没有离开过树林,他会可怕的妖瘴术,却未必知道怎么使用来把几个蚂蚁样的人类化作灰尘。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魍魉已经不只一次搞出超出她理解的事情来了。也许他这次会搞出最后一个,被那些弱小的人类给宰了……
魑魅脸色发白,从头上摘下一根七尺青丝。这根颜色如青黛婉约好看的头发抽打在地上,溅起冲天的烟尘,她电光一样射向远处的酒肆。
魑魅暴躁地掀开帘子,看见的第一幕是蚩尤一拳打在那个拎着魍魉的汉子脸上并且抢下了魍魉。他随手把魍魉扔给跑过来掩护他的雨师之后,矫健地插入了人群,一脚踢在一个汉子的屁股上,又像条狡猾的泥鳅游到另一个汉子的身边,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扯了一个跟头。
比蚩尤更高的那个年轻人是风伯。他摆正了姿势和最魁梧的汉子对擂,你砸我一拳我砸你一拳,同时运气在两块胸肌上抵挡。谁也不知道这炫耀男性魅力的格斗有什么用,不过风伯刚刚从酒醉中略略清醒过来,和云锦一起过来支援兄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错了。
一个汉子抽冷子绕到风伯背后,拎起一只酒坛想要摔碎在他的脑袋上。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精致的凤箫在他头上炸裂开来,发出管弦齐鸣的宏壮声音。汉子模模糊糊意识支撑着他回头看看偷袭的人,一只白白小小拳头正中他的鼻梁,就晕倒在白衣公主的裙下。
魑魅没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刚才是一群人类是她和魍魉的敌人,现在他们忽然分成了两拨,一拨要保护妖精,一拨要杀掉妖精,而玩命殴打在一处。她向雨师肩膀上的魍魉投去询问的眼神,可魍魉也是一脸的茫然。
蚩尤中了一招窝心脚,他忍着痛扑上去,把拉扯云锦的汉子踹翻了。
风伯的胸肌被打得一片通红,肿胀起来,他终于耗尽了力气,仰面摔倒在地。立刻雨师就摔倒在他身边,一个汉子挥舞一张椅子砸向雨师的头顶。昏昏沉沉的风伯却忽然明白过来,死死扣住汉子的腿,汉子摔倒在他们两人之间,两个人各抓起一个摇骰子的盅儿在汉子的头上敲打,汉子的兄弟们则以暴踹雨师和风伯的后背作为援助。
汉子们占据了上风,魑魅指间的青丝开始游动,妖瘴笼罩了酒肆,在虚空中魔鬼呼啸。她清澈的眼睛里泛起浓烈的杀气,嘴里低声念诵咒文。
阴风妖气就要覆盖整个赌场的时候,至阳的罡气从另外一侧推来把妖精的妖瘴吹散了。
妖精大惊,那股至阳的罡气从酒肆墙壁的每一个缝隙刺了进来,霸道猖狂。
墙壁整个地破碎了,天神一样魁伟的身影带着疾风冲进赌场,比他更快的是一柄巨斧,盘旋着飞来,散发灼热的气。在那个突如其来的身影站稳之前,巨斧已经整个地陷入了地面,像是一面嵌在地下的铁铸磨盘。
来人威猛的双目有一丝呆滞,左右四顾,“哟,你们忙你们的,我就问个事儿,我家蚩尤少君在不在?”
“刑天!”汉子们都惊悚不安,这个家伙在涿鹿城里的名声并不亚于他的主子,那面磨盘大的斧子充分说明了这时这个赌场里谁说了算。
汉子们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的,都以“不关我事”的神情,迅速消失在酒肆门口。
云锦把蚩尤拉了起来,雨师和风伯龇牙咧嘴地自己爬起来。魍魉兴高采烈地拾起地下散落的铜板,“说好各得一半的。”
“贵姓啊。”魑魅在蚩尤背后擦过,漫不经心地问。
“蚩尤。”蚩尤享受着小公主为他拍灰尘的待遇,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叫魑魅。”
蚩尤愣了一下,不知道那个美丽的少女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刑天觉得今天是他运气很衰的一日,他在风采撩人的亮相后,就被赌场的老板娘抓住了。
“这个,阿夕,我不是来看你,我只是喝醉了出来看风景,恰好从你门外路过……”刑天想把手从老板娘的小手里抽回来。
“不是看我的也不要紧。”老板娘死死拉着,泪光莹莹,“你刚才那一声大吼可真威风,我一个月来都找不着你,你说好和我一起看月赏花的。”
“你不要哭可好?在我家少君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刑天说,“你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少君未成年就赌钱打架,违反了神农部的家规,我要带他回去处罚先。”
“处罚什么,蚩尤少君多有你们神农部男子的威武啊!”老板娘说,“留下来陪我有肉吃。”
“可我责任在身!”刑天有点迟疑。
蚩尤说:“嗯……其实今夜月光大好,你们熟人之间难得相见我们也不好多打搅,刑天我不必你护送,我们先走了。”
刑天说:“少君你这没义气的!”
6.前尘
 四人二妖走在涿鹿城的夜幕下。在那一时那一刻,他们都只看到前方那条长而直的道路,走得挺胸腆肚,威风凛凛。虽然若以神的高度看下去,他们只是些在迷宫无目的行进的小老鼠,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街道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雨师,我刚才那记背摔怎么样?”
“下次你摔的时候看准一点,周围有什么水缸啊、桌子啊、石头什么的,就把他往那上面照死里摔。你倒好,把一个百八十斤的胖子摔我身上!”
“关键是个爽气!你看我那动作,你看我那身法!”
“诶……妖怪,你在干什么?”蚩尤瞪着魍魉。
“我在分钱。”魍魉被魑魅提在手里,一边脚不着地地往前荡去,一边把所有铜板儿掰成两半。
“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吧?你把一半的铜板给我们就可以了。”
“是啊,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魍魉手上掰个不停,“你的一半,我的一半……再给你一半,又是我的一半,这里还有一半……”
“姑娘,你师兄识数不?”云锦摸着魍魉一头绿茸茸的头发。
“按道理说,”魑魅想了想,“几百年前他还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起树林里新添了多少松鼠,不过后来松鼠太多了,他就再没数过了。”
“真傻,”云锦把魍魉抱了起来,“活得太久,把数数都给忘记了吧?”
“忘记了。”魍魉露出两颗精致雪白的小尖牙,以一个令魑魅羞愤欲死的天真笑容回答云锦。
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蚩尤的记忆里,那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是很模糊的,他只记得回家的路很长很长,走着、走着,雨师向东,风伯向西,然后妖精们也拐上了回家的路,只有他一直向前。
又很多年以后,他已经是个狂魔了,坐在平静的流水边,仔细回想一个叫云锦的女人时,只记得六个背影,四个背影,而后两个背影的残断图画。而那个叫云锦的女人始终在他的身边,因为她拉住了他的手。
前面的路隐没在黑暗里,似乎永远都到不了尽头。蚩尤悄悄地回头,看见身后两个肩并着肩很长很长的影子,石板路上反射着冷冷的月光。他的心里忐忑,手心出汗,悄悄捏紧了云锦的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前方。
他们的前方在哪里?蚩尤并不知道。
远处的屋顶上,少女坐在湿润的茅草上,晃悠着精致修长的双腿,凝视走向远处的一对影。
绿头发的孩子坐在他身边,正用他圆鼓鼓的小手把那些半个半个的铜板捏成一整块。
“你在干什么?”魑魅随口问。
“是不是很好玩?就像我们树林里那头大鹿拉的巴巴!”魍魉举起他手里那块辨不出形状的铜块炫耀。
“货币是一种流通工具,是社会进步,对人类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不要做这种愚蠢的比喻。”
“很宝贝的东西?”魍魉停下手,呆呆地望着天空,又看着魑魅,“人类的世界里巴巴是很宝贝的东西么?”
“不要再问了,说了你也不会懂。”魑魅又有点不耐烦了。
“魑魅,”魍魉觉得委屈,拉着她的裙带,“为什么我学什么都比你慢很多?是不是我很傻?”
“不是,那是因为你不会忧虑,也不会害怕。”
“为什么……”
“现在闭嘴!”这一次魑魅直接打断了他。
“魑魅,我们回树林吧。”魍魉哼哼着说。
“为什么要回去?”
“我不喜欢这里,我以后不再哭了,我们回树林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啊?”
“一个一辈子住在树林里的妖精想要进城有什么不对么?”魑魅的眼睛里,那对身影转过的小街的拐角,再也看不见了。
“那,”魍魉犹豫了很久,“我也留下来陪你。”
“师父,”魑魅问记忆深处的老妖,“人类是群傻子么?只能活区区几十年,为什么还要打来打去,浪费他们的生命?”
“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老妖依旧难看地微笑着。
蚩尤……魑魅重复那个名字,决定要记住它。
她满脑子都是那一幕,少年扬起他黑的长眉,攥紧了秀气的拳头。
那个瞬间周围似乎不是酒肆,而是千百万长戈的沙场。少年眼睛里只有战斗,尽情的战斗。他的眼睛里有一颗火星,让魑魅觉得胸口很温暖。
那个轰轰烈烈向她而来的少年人……魑魅忽然极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月光下的影子很长。蚩尤和云锦站在城墙上,他感觉到身边就是自己一生里最重要的女人了,他决定说些令人经历沧海仍然不能忘怀的情话。
蚩尤说:“我见到你的那一天,影子也是很长的。”
他抬手指向无尽的远方,“一直长到那里。”
云锦说:“你指错方向了……”
“哦哦。”蚩尤的脸色在黑暗里不为人觉察地红了。他想小公主早知道他心里的蠢蠢欲动,可他还完全不了解这个眼睛深深的女孩。
“蚩尤,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帮那个妖怪的。”云锦说。
他们拉着手坐到了城墙的垛堞上,两腿在外面晃悠,城外,月华把一层银光镀在了初秋的草地上,草在风中起伏。
“我也以为我不会帮那个妖怪的。”蚩尤说,“我从小就很傻,总是想一些奇怪的问题,我从来不敢和别人打架。在九黎的时候,没有人敢打我,在涿鹿,我不敢打别人。”
“我本来也以为我不会打人的……”云锦小声说。
“可惜你的凤箫了。”
“我可以再做一只啊。”
“我妈妈以前也有一只,可惜后来被我打碎了。”
“那你妈妈一定很生气了?”
“我不知道,”蚩尤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许她脾气很好,不会生气吧。”
“她……死了么?”
“我不知道,爷爷从来都不说,我小时候经常埋怨妈妈不回去看我。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
“流星啊!”云锦指着天空说。
纤细的火光在一瞬间切割开天空,那道天裂的缝隙都是夺目的光辉,仿佛苍天在天穹背后的目光。
“流星啊……爷爷说,每当有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天上就会落下一颗流星。”
似乎是很久以前,蚩尤和刑天偷了烤鱼,躺在涿鹿之野上不敢回家。
“流星啊!”刑天忽然指着天空大声说。
“是什么地方又有人死了么?”小蚩尤的心中有一丝怜悯。
“不是听你家那个死老头子说的吧?”刑天不屑地哼了一声,“要是落一颗流星死一个人,我现在就去把涿鹿城吃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
“我以前上战场杀人,人海人山,一斧头砍一大片,方便得很。怎么没有看见天上流星四处乱窜啊?”刑天说,“要是真的,那该多好看啊。”
“啧,啧,满天流星……”刑天开始沉浸在他的荒诞幻想中。
想到这里,蚩尤苦笑起来。
“妈妈……”云锦忽然对着天空中的流星喊,“我在涿鹿啊!”
在她喊完之前,流星拖着尾巴消失在西边的山峰上。蚩尤清楚地看见泪水划过了云锦的脸儿,映着星光闪烁,落在了城墙上就再也找不到。
“小时候,妈妈很美。我们穷桑的城外,有一座山叫凌云。妈妈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凌云山上唱歌,十里外都能听见,所以我父亲就娶了妈妈。妈妈是少昊王的十六个妃子,我却是第一个女儿,所以我被抱给了正妃……”云锦轻声说。
“云锦公主……云锦公主……”使女在很远的地方追逐那个雪白衣裳的小身影。
云锦跳进了少昊王大屋外的花溪,溪水载着落花,冰凉地抚摩着云锦赤裸的脚。云锦提着裙子,在浅浅的溪水里跳了起来,每次踩上落花又落进了水里。
云锦咯咯地笑,抬头看见花溪的对面有人看她。
云锦从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眼睛,当她凝视那双眼睛的时候,云锦不由自主地放下了裙子,任裙角飘在了水中。
“你……叫云锦么?”
“我是云锦啊。”
那个美丽的妃子迟疑着伸出了手,“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
云锦默默地点头。
“云锦啊……”那双温柔的手轻轻掠过云锦娇嫩的面颊。
“云锦……”呼唤的人泪如雨下。
那声呼唤竟然在一瞬间纠结了云锦的心,直到十年后的雨天,那些冰凉的雨珠打在云锦的脸上,云锦还能够感觉到声声呼唤绵延着越过了时间。
在使女们出现之前,妃子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了树丛中,只留下云锦怅然地摸着自己的面颊。
“大王……大王……”
云锦走在幽深的大屋中,被远处招魂一样的呼声喊得心惊胆战。没有灯火,也没有使女,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帐子。云锦从来不知道少昊王的大屋中还有这样一间,她很后悔不小心闯了进来。可是那个声音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云锦无法克服自己的好奇心。
远隔二十丈,云锦看见那个帐子中瘦弱的女子。她像一具皮肤包裹的骷髅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双大而僵死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屋顶,喘息着,“大王,大王……怎么不回来了?”
恐惧让云锦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就要逃跑。
“云锦……我的云锦啊,大王你把我的云锦还给我吧……”曾经纠结在云锦梦中的呼唤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脚步。
云锦的脚步开始向那个女子移动过去,云锦甚至听不清她的呼唤,只看见她的嘴唇还在翕合:“云锦,云锦啊……”让她想起冰冷的眼睛,流花的溪水……泪水划过妃子的脸。
“我叫云锦啊……”
像水滴进了干涸的田野,僵死的眼睛活动起来,爆射出异样的光辉:“云锦……”
四年之后,云锦再次感受到那种温柔的目光,而花溪旁的一幕还恍如昨日。
“你不是我的云锦……”女人说,“我的云锦很小的……”
使女们惊慌地冲进了大屋,抱起云锦跑了出去。云锦听见干枯的女人对着屋顶嘿嘿地冷笑着:“你们抢吧,你们已经抢走了我的云锦,再抢什么我都不怕了。”
“云锦,去看看吧,她是生你的人。”威严的少昊王说。
“是我妈妈?”云锦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
“她不是你妈妈,她只是生你的人。”
又是三年,云锦平生最后一次面对那种一生唯一的温柔。
“妈妈……”云锦压低了声音,轻轻抱住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
“云锦么……”眼睛里的光早已经彻底熄灭了,女人摸索着搂住了云锦,像锁在云锦身上的一具骷髅,“是云锦么?”
“妈妈……”
“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骷髅温柔地笑着,“怎么才回来?大王把你带走了很长时间呢。”
“妈妈……”
女子微笑地在空中摸索着,“天黑了呢。等太阳出来,妈妈带你去凌云山看桃花……”
云锦身上的束缚忽然松开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更紧地搂住怀里的身躯。
身躯已经凉了,黑夜静悄悄地降临,云锦抚摩着怀中的身体,“妈妈,太阳就要出来了……”
“妈妈!”云锦对着漆黑的天空喊,“太阳就要出来了!”
云锦转过身,小小的脸儿漠然地美丽着,清澈无尘的目光落在蚩尤难过的脸上。
“等待了那么多年,等到了,妈妈就死了。”
“人,”云锦一字一顿地问,“到底为什么要死呢?”
7.去昆仑(1)
 “什么东西压在我胸口上?”蚩尤在梦里思考,“是鬼压床么?可又为什么那么软那么香?”
他使劲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对碧绿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两颗雪白的尖牙上,有口水一滴一滴打在他额头上。
“妖……妖怪!”蚩尤从床上蹦了起来。
魍魉原本趴在他胸口上观察他的睡脸,此时被颠翻落地。而坐在蚩尤腿上的魑魅却随着蚩尤的起身轻轻飘起在空中,蚩尤坐直了,魑魅又掉了下来,依然稳稳地坐在蚩尤的大腿上。
“我们可没结什么梁子吧?别缠我,我没钱没色没阳气,你们缠我很不值的。”蚩尤战战兢兢地说,“你们怎么进来的?”
“喔,魍魉,我们怎么进来的?”魑魅也记不太清楚了,她没有留心这些琐碎小事,进入一个人类的屋子,对于他们这样的大妖精实在不难。
“我们吃完早饭,在大街上转了个圈子就进来了。”魍魉说。
“你吃完早饭了还对我流什么口水?”蚩尤对魍魉的小尖牙很是敬畏。
“哦,”魑魅摸了摸师兄的脑袋,“少君不用害怕,他不吃人的,他就是看见人随着呼吸起伏的喉管……就会像先辈那样流点口水。”
“听着还是很吓人……那你呢?你……吃人么?”蚩尤问魑魅。
“以前当小妖的时候一直梦想着找个人来吃吃,可是那时候涿鹿还没建成,周围荒无人烟。现在我又不需要吃东西了。”魑魅很惋惜地说。
“少君!有多少妖怪?”
忽然间,屋子里弥漫起烈阳般的斗气,而后整面墙壁倒塌下来。刑天赤裸全身冲进了屋子,左手戚右手干,勇敢豪迈,睡眼朦胧。
屋子里一人两妖,蚩尤穿着件里衣坐在床上,衣襟分开,魑魅坐在他的大腿上,长发短裙,脑袋圆圆的魍魉坐在旁边拉着魑魅的袖子。
“他们是客人……客人!”蚩尤解释说。
“不像,很像一家三口。”刑天拿盾牌遮掩了自己散发男性气息的身躯,堆起了好客的笑容,“下属莽撞了,这样的妖精,总是多多益善,少君你自己慢慢招待,下属先退避了。”
在蚩尤来得及说话之前,刑天提着干和戚倒退着从来的地方离去,完全看不见人影了。
“我这个属下……有时候……会有些奇怪的想法,但其实,他对女性……很看重。”蚩尤对魑魅尴尬地解释。
话音没落,刑天忽然又冲了进来,一把拎住魍魉的衣领,恭恭敬敬地行礼,同时后退,“这位客人我接待吧,少君你接待妖怪就可以了。”
魍魉抗议:“我也是妖怪。”
刑天不屑,撇撇嘴,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两下,又在门框上蹭了蹭屁股,“你有胸么?你屁股圆么?就你这样子也好意思自称妖怪?我可看不出你全身上下哪里妖。”
刑天又一次消失了,蚩尤说:“你看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不过为了避嫌,姑娘能否不要坐在我大腿上……”
“哦,人类很忌讳这么做么?我以前总是坐在高树上,不习惯坐席子。”魑魅轻飘飘地跃起,像是一朵轻云攀上屋梁。
“嗯,只有少数很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做。”
“听说涿鹿城里勾结妖邪的人会被处以极刑?”魑魅坐在屋梁上发问。
“好像是,风后每年都出新律法,不知现在的是怎么说的。”
“我们算‘少数很亲近的人’么?”魑魅问。
“不不不不。”蚩尤急忙摆手,“这少数很亲近的人,只有父母和一种叫媒婆的人才能决定,而且程序非常复杂。”
“那少君到底为什么要救魍魉?我们是妖精,你们是人,我们又不亲近,还是第一次见面。”魑魅提出了最终的质疑,“我们妖精是比较简单的,知恩一定要图报,可我还一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施恩给魍魉,想不明白,想得脑袋痛,就直接过来问问了。”
“其实我昨睡得也很糟糕,头也很痛。”蚩尤抓了抓脑袋。
魑魅皱眉不解,茫然地看着他。
“我大半夜没睡着……”
魑魅想伸手去摸摸蚩尤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烧昏了,这么胡言乱语。
“我酒醒了蛮后怕的,我也不知自己怎么脑袋一时发热,就去帮妖怪的忙了。也想不明白,也想得脑袋痛。”蚩尤诚恳地说,“姑娘你问我,我还想找个人问问嘞。”
屋梁上的魑魅按住额头,忽然失去了平衡,以头下脚上的姿势栽了下来。
“魑魅你又玩跳水?小心不要太过头喽。”庭院里和刑天赌骰子的魍魉忽然抬起头,对蚩尤卧房那边喊。
卧房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响,随即是魑魅的吼叫:“多嘴!不是听你说话走神了,我也不会摔那么惨!”
魍魉惊慌地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
“别废话别废话,”刑天蹲在天井里,不耐烦地催促,“下好离手,我可一定得把本翻回来,那是我这个月吃肉的钱。”
魑魅从苇席上的大洞里爬出来,坐在一旁灰头土脸地梳头,“怎么,没见过姑娘摔到地上的么?”
“没见过这么摔的……”蚩尤打量着妖精那光可鉴人的七尺青丝,露出赞叹的表情来。
“你不会骗我们吧?我们可是一直呆在树林里的良善妖精。”
“骗你们?怎么说?”蚩尤愣了。
“少君,我只见过两种人:”魑魅忽然窜到蚩尤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种比较蠢,总想占别人的便宜,还总是给别人看出来;一种比较聪明,想占别人的便宜,可是别人还不容易看出来。我觉得你那个大个子卫士是第一种,你自己觉得你是哪一种?”
“听起来我应该是第二种了。”蚩尤讷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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