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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21 江南(当代)
 满世界都是淅沥沥的雨声,雨师趴在铁窗向外看去,天和地之间连着绵密的雨线,头顶的乌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散开。雨师在自己身上嗅了嗅,闻见一股发霉的味道。
窗外就是黄河,一往无前地奔流,这地方绝不缺水,可这该死的雨还是不停地下,不停地下。这不是“雨魁”的时节,可这天大概决心把整个世界都淹掉。
“不停地下不停地下,该死!我真讨厌雨!”雨师喃喃地说。
“我喜欢我喜欢,下吧下吧,把整个世界都淹掉,这样我们也不用治水了!”风伯穿着一件裤衩,在屋里炼气。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风伯都会炼气,双腿马步,怀抱如球,赤裸的上身根根肋骨清秀得很,精瘦焦黄的脸上隐隐然带着一股仙气。风伯说他有进步了,气感越来越强,雨师也相信,有时候深夜里醒来,分明是没风的天气,可雨师看见风伯的大裤衩在黑暗里飘动,像是有股浑圆之气在其中穿行。
雨师说你炼气有个屁用,你一辈子就只有在这里治水了,而且你炼一辈子气也杀不掉黄帝。
风伯说不,我可不是跟黄帝比谁手上功夫硬,我是跟他比谁活得长。在那个老家伙死的时候我要抱着我的浑圆之气微微一笑,这是我跟他两个人之间的战争。
“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选错了职业。”雨师说,“我真的没有混黑社会的潜质,就算加入黑社会也干不得老大。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有点出息,”风伯说,“不想拥有后宫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可我们造了反,起了义,干了一个男人应该干的所有事,却仍然没能拥有后宫,”雨师说,“我猜你会抱着你的浑圆之气作为一个处男而死,在此之前你会长命百岁饱尝相思愁苦。”
风伯忽的收了架势,仰望滴水的屋顶。
“你搞什么鬼?”雨师问。
“我在想我死的时候会相思哪个女人,”风伯转头看他,“也许是云锦?”
“不是,一定是熟肉铺子老板那个长小痦子的女儿!”雨师说。
“说得好,你现在承认她的痦子并不大了?”风伯说。
“其实我当年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一双水媚媚的桃花眼,我只是很妒忌你。”雨师躺在稻草上,双手枕头。
“你也妒忌蚩尤么?”风伯问。
“是啊,要是云锦公主喜欢我,我会为她张弓搭箭,前一箭射死她的混账老爹,后一箭射死黄帝,再来一箭把太阳钉在天顶上,叫时间停止她永远不老。她喜欢蚩尤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傻子,听说她就要嫁给黄帝了,很多年以后她是黄帝的妃子,蚩尤是骑将,我们是黄河边的苦工。”风伯说,“别感慨平生了,和我一起炼气吧。”
“你炼气炼到乌龟那么长命,死的时候却只有你孤零零一个人,黄帝活得没你长,却有无数人为他嚎啕大哭。”雨师说。
“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还有你呢。”风伯说。
“我没炼气,我会死得比你早。”雨师说。
他想了想,拍着用来当作床板的棺材板儿,嘴里哼哼一首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
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
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窗外淅沥沥的雨声里,也有人轻声哼哼,用清且媚的声音为他伴唱:
“如果你爱上哪位姑娘,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如果有人想伤害她,你要用弓箭去射他。”
“妖精,是你么?”雨师风伯的声音颤抖。
他们推开门,一个浑身甲胄的人形站在雨里,雨滴打在他的甲片上啪啪作响,他宽大的肩甲上坐着短裙长腿的少女,一头七尺青丝缠绕在白皙透明的脖子上,低声唱着那首歌声,头上青色的妖瘴像一面旗帜似的展开。他的脚下,小个子的妖精打着一柄巨大的伞,扬起圆圆的脸儿。
“我真讨厌下雨,下雨时候会闹妖精。”雨师歪着头,对少女说。
魑魅慵懒地笑笑,笑容里跳跃着悲伤和妖娆。
“这是谁?你的小弟?”风伯看着被魑魅当作坐骑的那个铁家伙。
“他叫蚩尤,是我新收的小弟。”魑魅轻轻抚摸着那个铁家伙的头盔,眸子里带着春山雨后般的泪光。
“你在开玩笑么?”雨师的脸色变了。
“你喜欢的云锦公主死了,她怀了黄帝的孩子。”魑魅说。
雨师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他抬起头对着乌云里万千条下射的雨丝,很久都没有说话。漫天漫地,雨沙沙地下。
“我们是要去把黄帝干掉吧?”风伯打破了沉默,“我最讨厌有人泡我兄弟的女人。”
“你也许会死掉诶。”魑魅说,“可怜了你炼了那么久的气。如果雨师现在回去棺材板儿上接着睡觉,你接着炼气,也许会活得更乌龟一样长。”
“我妈妈小时候对我说,夜半三更有人在门外说话千万不要开门,因为那些是妖精扮成漂亮姑娘的样子要来吃你,只要你不开门,就没事。”风伯说,“现在我都开门了,也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漂亮姑娘,大概是已经不能回头了吧?”他把腰带系紧,“真讨厌,世上两种人我不能拒绝,一是长得很好看的小妖精,二是兄弟。蚩尤你说是不是?”
那具甲胄沉默着不回答。
“他忘得差不多了,大概是被人打坏了脑子。”魍魉说,“只是很怨念地要把黄帝干掉。”
“把老大都忘了的兄弟要来何用?”风伯说,“可惜行走江湖最要紧的三件事,无非是义气、义气和义气。你没义气我却不能没义气。”
“我们去哪里?”雨师问。
“向南,一直向南,我们需要攀过葛天庐之山、结舟渡过云梦泽、跋涉过满是瘴气的密林,然后就会达到九黎。”魑魅说。
三个人和两个妖精跋涉在齐腰的灌木丛里,魑魅摘下了一根七尺长的青色头发,那根头发像是条活蛇似的在前面开道,把路上的所有灌木都切开绞碎。雨师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密林,炽烈的阳光从树叶间的空隙里洒下来,晃得他眼睛痛。偶尔紫色的瘴雾从他们周围幽幽地飘过去,美丽得像是一匹纱,致命得像是蛇毒,不过被魑魅青色的妖瘴破开了。
穿铁甲的狂魔走在最前面,他一直走在没脚面的水里,绿色的苔藓已经长到了他的膝盖。
“炎帝会帮我们么?”风伯问,“这老爷子,可是盖世的瓢把子,但我觉得他已经老了,好多年都没有发威了。”
“碰碰运气,听说老爷子当年手下有八十一个勇士,都像刑天那么威猛。炎帝登高一呼,黄帝会吓得哆嗦吧?”雨师说,“如果刑天还在那该多好。”
狂魔在前面站住不动了,后面的两人两妖跟了上去,看着狂魔用脚把地上一块石头上的青苔蹭去。
那是一块碑,用蝌蚪般的文字写着:“九黎”。
“嘿,这是到了么?”风伯说着,上下左右地看,“怎么没见人来迎接?蚩尤不是炎帝的孙子么?在这里该很有地位吧?”
“它算是来迎接的么?”雨师指着面前的一具骷髅,它被一杆长枪从上而下贯穿了脑颅,枪杆紧贴着它的脊柱,把它扎在地里,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那杆枪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铜制的枪头上满是绿锈,而枪杆更有趣,这根被砍下来削好磨光的木头居然在漫长的时间里焕发了生机,长成了一棵小树,在骷髅的头顶张开了亭亭的绿色伞盖。
“这是一个树林妖精用来作为警告的标记,”魍魉说,“警告一般人不得轻易接近,因为有危险。”
“什么危险?”风伯问。
“也变成这样子,头顶着一把伞吧。”魍魉说。
“小妖精你每次说笑话都很冷你知道么?”风伯感觉到一股幽幽的寒气。
狂魔继续往前走了,其他人跟在他身后。那根青色的发丝绞碎了灌木之后,渐渐出现了石头道路,再往前走,他们看见了房屋。那些寂静的房屋,在这个地方默默地站了不知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它们都像那根枪杆一样恢复了生机,把自己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树丛,苔藓覆盖了木头的表面,红色、青色和白色的花盛开屋顶,巨大的根系从墙根扎进土里,不知名的绿色鸟儿从漆黑的屋子里露出头来,对着这些陌生人鸣叫。
“我噻,蚩尤的老家是这样?”风伯说,“难怪他有时候气质像个诗人。”
越来越浓密的树荫遮去了绝大部分的阳光,寒气越来越重了,他们走在一个树林般的九黎城里,看不见一个人。
最后狂魔在一栋巨大的屋子前站住了,那栋屋子的一半已经坍塌了,另一半斜靠在一株高大的蕨类植物上,像是个臃肿疲惫的老人,门则像是漆黑的大嘴,几十年来一直这么大张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狂魔按住额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但他又摇摇头,大概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这是九黎?九黎怎么会是……”魑魅环顾四周,“一座死城。”
“我听说过啊,黄帝战胜了南方的炎部,把一切都摧毁了,可是过了几年,它奇迹般地又复苏成城市了。”魍魉说,“松鼠们告诉我的,它们说,不要在夜里接近那座城市啊,夜里那里只有白骨和倒塌的房子啊,阳光是那座城市的钟啊,钟声敲响的时候一个样啊,钟声平息的时候是另外一个样啊。”
大屋前的一人高的架子上吊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在徐徐的风里幽幽地晃着,却不发出声音。它的木头钟舌落在地里,长成了一蓬蓝色的花草。
“不要再学松鼠说话了,这只能越发显出你的幼稚。”魑魅拎着魍魉的领子,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
狂魔慢慢地走向那张漆黑的大嘴,拂开垂下来像是门帘的绿萝,走了进去。阴暗而寂静的大屋里仍然有着人住的气息,桌子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铜灯,灯碗里的油已经干了,墙壁上挂着木弓木箭,似乎在不算太久之前还被人用过,没有像其他木头那样开出花儿来,一只木马在角落里无声地摇着,苔藓已经覆盖了木板铺的地面,一行脚印清晰可辨。
“有人!”风伯说。
他们沿着那行脚印向前,走进一间小些的屋子。在一张床上,他们找到了一具魁梧的骨骸,外面穿的白色布袍子已经朽烂,每一根骨头都是火焰般的红色,蜘蛛正在肋骨之间结网。骨骸的手里握着一柄磨盘般巨大的战斧,半插入地下。床对着一扇巨大的窗,阳光照在火红色的骨骸上,出奇地温暖和安详。
32. 堕落之古龙和星辰(2)
 “是炎帝。”魑魅说,“他已经死了,不算太久,也许几年吧?”
“是前辈英雄啊?”风伯说,“应该拜拜的。”
雨师拜了拜,神态虔诚。
“我猜你许愿是干翻黄帝。”风伯说,“我也拜拜。”
“小妖精你许愿干什么?”风伯发现魍魉也在拜。
“许愿这件事结束了魑魅嫁给我,每天都不离开我,听我讲松鼠的故事。”魍魉说。
“那你拜错人了。”魑魅说。
狂魔走上前去,伸出金属的手,轻轻抚摸裂开的斧刃。他抓住了斧柄,用力拔起。第一次他没有得手,炎帝的骨骸死死地抓着那柄斧。狂魔再次用力,他力可拔山的胳膊没能敌过那几根干枯的手骨。他们僵持着。
“老爷子显灵了!”风伯说。
狂魔漆黑的眼孔和骨骸硕大的眼眶相对,狂魔把骨骸拉得上半身离开了床。
“这爷孙两个现在是不太方便用眼神交流。”风伯说。
他忽然愣了一下,看见骨骸的眼眶里有一抹光流过,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老人的眼神。混杂着悲伤、淡然、欣慰、苍凉等等等等的表情,是一个人活了一生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一切,居然就在那一抹光里一闪而过。
骨骸的手慢慢松开了,无力地躺回床上,狂魔提着战斧转身走了出去,骨骸巨大的眼眶里,飞出了一只有着蓝色磷光翅膀的蛱蝶,在阳光里轻轻地舞蹈。
众人走出了大屋,走到铜钟边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轰然巨响。那屋子崩碎了,掩埋了以前的一切。
夕阳西下,他们站在大屋废墟后的石碑边,石碑上刻着八十一个人的名字,狂魔抚摸着每一个名字,似乎在竭力思考。
“你记起来了什么?”魑魅拍拍他的肩膀。
狂魔摇摇头。
“那我告诉你,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炎帝的孙子辈,他们已经死了几十年,被黄帝杀死在坂泉的战场上。”魑魅说,“足够你悲愤的。”
“我感觉不到悲愤,”狂魔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发出“空空”的声音,“我只是想让涿鹿城消失,还有黄帝。”
“如果不悲愤为什么要毁灭掉涿鹿城?”魑魅问。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觉得很难过。”
石碑后是一座坟墓,坟墓被挖开了,墓碑歪斜,雨师、风伯、魍魉围着那座坟,魍魉辨识着上面古老的蝌蚪文字。
“确实是写的‘刑天和山葵’的合葬墓,”魍魉说,“用斧头刻出来的,炎帝干的。”
“这么说那家伙一直是个行尸了?”风伯说,“他在坂泉一战就死了,可又活了过来,一直跟着蚩尤。想起来真让人头皮发麻,你说那个大个子总是一脸淫贱而阳光的笑容,还有那密林般生长的胸毛和一身腱子肉,哪里就像行尸了?我们居然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雨师看向狂魔的方向,“跟那边那个差不多吧,我们现在也没觉得可怕。”
“我在那块石碑上看见了‘山葵’这个名字。”魍魉说。
“蚩尤的姐姐,”雨师说,“这么说来刑天是蚩尤的姐夫。”
“他跟涿鹿城里那么多寡妇有勾搭,那些人都是坂泉之战时候轩辕部死鬼们的老婆吧?”风伯说,“难道这家伙想在另一个战场上讨回他失去的?”
“他大概也记不得了吧?只是想找当初那个女人。”雨师说,“找了一个又一个,像狗熊掰苞谷一样,然后丢掉,因为找不到他想啃的那一个。”
“别告诉蚩尤了吧?”风伯说,“反正我看他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他记不得了,这样不是很好么?”雨师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人有的时候难过,是因为记性太好。”
他们走到狂魔和魑魅身边,雨师拍了拍狂魔的肩膀,“好了,一切清楚了,所谓九黎,只是一个鬼城,你是活在这个鬼城里的……唯二的活人,还有一个是炎帝。你小时候记起来的那些人都是鬼魂,也许是不甘,也许是恋土难移,他们被拘禁在这个九黎城里了。”
“当然现在你也不能说是个活人了,所以……也许你们邻里之间更加容易沟通。”风伯说。
“太阳落山了。”魑魅说。
这一刻血色的夕阳落下了西面的连山,阳光被从大地上迅速的收走,光和暗的交界从他们身上扫过,雨师和风伯都听见了光暗交替的瞬间那时光如风一般流过的声音。夜色下寂静的城里传来钟声,那失去了钟舌的铜家伙无故地摇晃着鸣响,风扫过这个密林里沉睡了几十年的城市,那些屋子上的花在迅速地凋谢,白色、青色和红色的花瓣零落在风里,仿佛一场色泽动人的鹅毛大雪,屋顶上的藤萝和枝条像是退潮那样萎缩,占领了地面的苔藓也像是蚁群那样退向四面八方,露出了原本的石头地面。那颗蕨类植物像是活过来的巨人那样抖动身体,把倒塌的大屋重新立起。
寂静的屋舍中传来了由内而外的敲门声,而后一扇扇门打开,穿着白色、青色和红色衣服的神农部人们走出了他们自己的屋子,有魁梧健硕的男人,也有穿短裙的娇美少女,他们微笑着互相打招呼,三三两两,摩肩接踵,向着大屋前汇集而去,完全没有觉察路边的三个活人和两个妖精。
“是鬼宴么?”风伯说,“看起来很温馨,跟春社似的,我本以为在这种时候我们该被叉起来烤了当晚饭的。”
“你现在是我们中最喜欢说白烂话的人了。”魑魅说。
“没办法,你们都有心事,”风伯说,“雨师暗恋着云锦公主,你暗恋着我的小弟,你的师兄明恋着你,你们都有找黄帝玩命的理由,只有我是来帮衬的。当然我也有我的野心,那就是当我们攻占了涿鹿城我就要搂着熟肉店老板家的姑娘的小细腰儿,一边亲着她的嘴儿,一边大块吃肉!”
“也许她已经嫁人了。”魑魅说。
“那我就杀了她老公,一边亲着她的嘴儿,一边大块吃肉!”
“我刚才好像看见了刑天……”雨师在旁边忽然说,“他走过去了,挽着一个女孩的胳膊。”
神农部的鬼魂们果然就在大屋前起了春社,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响彻云霄。他们在铜钟旁立起的巨大的土地神的神像,一群人向着它遥遥地拜祭,淘气的女孩们上去拿蜜糖抹在神像的嘴上,祈望它带来土地的丰收。小伙子们和女孩们眉目传情,他们不知道从那里搬来了大坛大坛香甜的醴酒,用碗盛出来畅饮,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插上两支雉鸡的尾羽,扮作英雄的样子歌舞,围观的人鼓掌叫好。
“真幸福,不知道那酒我能不能也去喝几碗。”风伯说。
“喝了鬼的酒会变成鬼的哦。”魍魉说。
“那又怎么样?”风伯说。
金属轰鸣的声音打断了春社的音乐,那些酣醉的人们在同一刻安静下来,他们的脸都变作铁青色,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雨师风伯这边,眼瞳里白惨惨的没有表情。
风伯打了个哆嗦,问狂魔:“你没事儿敲你那把斧头是为什么?”
狂魔没有回答他,用金属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战斧的表面,每一次都敲落一些暗绿色的铜锈。他敲得越来越用力,最后战斧发出了轰然如雷的巨响。他把战斧举过头顶,对着夜空发出战争的咆哮。
狂风随着他的咆哮扫过整个九黎城,撕扯着男人女人身上的衣服,他们节日的盛装破裂了,露出的却不是皮肤,金属的甲胄从他们的皮肤里生长出来,武器自然而然地被持在手中。他们苏醒了,像狂魔一样举着武器咆哮,千千万万人的咆哮汇聚在一起,声浪大得可以在天地间回荡。
声浪没有压住大屋那个漆黑的门里传来的一声幽幽的叹息。
涿鹿城,后土殿。
风后狂奔着上殿,黄帝正坐在他的宝座上发呆。
“他们回来了,几千几万人。”风后说,“他们在河水对岸列阵,就要攻过来。”
“禁舞乐,起干戈。”黄帝平静地说。
风后愣了一下,“陛下不问他们是什么人?”
“还用问么?”黄帝说,“其实我等这一天很多年了,而昨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被惊醒了。”
“什么梦?”
“我梦见炎帝从那个女人肚里挖出来的孩子在风里生出了铁甲,变成了一个狂魔。”
33.涿鹿(1)
 涿鹿之野,天际垂云。
草浪在风中起伏,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狂魔的脚下流过。他的背后是一株横在河面上的老树,月光在水里的反光如同跳跃着的银片。
决战前夜,妖魔们在河前列着方阵,他们高举着火焰色的大旗,那旗在夜色里看起来是纯黑的。不远处地平线上的涿鹿城里灯火通明,磨刀声彻夜的笼罩了这座城,云龙纹的战旗在城上飘拂。
魑魅坐在狂魔的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青丝长发,露出玉白且透明的后颈和双腿,妖娆得让人惊恐,但是妖魔们保持了平静,他们已经站着入睡。魑魅微微地笑着,亲吻狂魔那条冰冷的嘴缝,狂魔已经不懂得拒绝。
“跟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低沉的声音在狂魔的胸腔中振荡,“在我还没有成为这个样子之前。”
“你完全不记得了?”魑魅贴在他的耳边说话,柔软而纤长的丝发扫在冰冷的面甲上。
“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是很好么?”
“可是想知道。”
“那时候我们相识,”魑魅搂着他的脖子,亲吻冰凉的铁面甲,“一起奔跑。”
“嗯。”铁甲点点头。
“你姓姜,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公子;风伯雨师也都是,那时候我穿着男装,我们合称涿鹿城四少。”
“嗯。”狂魔再次点头。
“我们在涿鹿城搞了很多的事,非常有名,每件事都是跟黄帝对着干的,像是拆掉仓颉的学堂啊,抢劫熟肉铺子啊,截断黄河大坝啊,都是我们干的。总之每天不过杀杀人跳跳舞,用心狠手辣怙恶不悛八个字来形容我们当时的风格非常贴切,但是活得蛮快乐。对了,我们还把黄帝新娶的老婆拐跑了。”
狂魔中发出仿佛风箱拉动般的笑声,“那黄帝一定气死了吧?”
“当然气死了,他恨得想杀掉你,但是没能得手。”
“是啊,我很硬,他砍不动我的。”狂魔说,“可我不记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就个傻瓜,现在还是个傻瓜,大傻瓜!”魑魅忽的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是涿鹿城四少,我们那么熟,会不会都是傻瓜?”狂魔问。
魑魅不笑了,抱着他的头,“是的,我们都是些傻瓜。”
“有你在真好,能帮我记着以前的事。”狂魔说,“我不怕别的,就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魑魅把脸蛋贴在他的面甲上,“这么露骨的情话,你以前可说不出来。”
“那云锦呢?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叫这个名字的人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走。”狂魔又说。
“你再说那个名字一次……我没有听清。”
“云,锦。”狂魔一字一顿地说。
“再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心痛啊?会不会鼻子酸酸的啊?会不会有点想流眼泪啊?”魑魅坐起来,左左右右拍打他的脸。
狂魔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可是我没有心,也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
“真可怜,要是以前那个懦弱的你,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鼻涕眼泪已经糊了满脸吧?”魑魅握拳砸在铁甲的头盔上。
“只是每次想到,总觉得有露水结在脸上。”狂魔说,“湿的。”
魑魅轻轻擦拭他的铁面甲,面甲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滴,越是接近那两个漆黑眼孔,越是密集。
“别哭啦,再哭你会锈掉的。”魑魅说。
“这就是哭么?”狂魔说,“再跟我讲讲云锦的事。”
“她是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她家的大屋高耸入云,每个女孩都被养在里面,只能看见井口大小的天空。可云锦生下来就有雪白的羽翼,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展翅飞走,她家里的人没办法抓住她。她像是燕子那样高飞到云的上方,然后舒展羽翼让风带着她在那里飘上几天几夜,她自己却睡着了。她飞到的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天空是漆黑的,像是一层黑色玄武岩的墙壁,星辰像是宝石那样镶嵌在上面,下面是白色的云,没有人能伤害她,也不会有人吵醒她。”魑魅轻轻地说,“我们涿鹿城四少和云锦是好朋友,她有的时候会带我们飞去东海,我用妖术在海上结发为舟,风伯令风吹我们远渡到蓬莱,雨师掌舵,云锦就在船头吹笙,海兽龙怪听到她的音乐都乖乖地沉入海底,没人会伤害我们。”
“那我在干什么?”
“你在我们中一直是最没用的那个,所以你什么都不干。”
“哦,是这样啊。”狂魔说,“那云锦总是飞在天上,又怎么会和我一起走在路上呢?”
“因为你不会飞啊,傻子,她为了和你一起走路,就把羽翼收了起来,降落在地面上。但是地面上很危险,又很多人会伤害她,所以她很害怕。”
“哦,那么说来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了。”
“那时候我们都是好朋友,”魑魅蜷缩着贴在他胸前,微微颤抖,眼泪无声的滑过脸庞,“一起欢笑……一起奔跑,那时候,涿鹿城的天空是碧蓝的。”
太阳升起,数千年前那场改变整个中原命运的战争就如此开始了。
半边天空上太阳炽烈如火焰,半边天空里阴云密布,暴雨狂风,惨碧色的气从妖魔们身上散入天空,结作悲伤的云。轩辕部的勇士们披着金色的日光向南,妖魔们的铠甲上飞溅着雨水向北,在光与暗交际的地方他们相遇了。戈戟纵横,英雄们斩杀,妖魔们咆哮,远古的大地上烟尘弥漫,高山之巅求乞的巫师们散发如旗赤身而歌,鲜血在灼热的光之下汽化,战场上弥漫着红色的雾。
黄帝在龙车上远眺,六龙夭矫,云流涌动。
左路应龙军正迎战雨师率领的五万魔头,右路英招军面对的也是五万魔头,中路是风后带领的云师精锐,和对面的十万魔头对峙。那些妖魔的头领盘膝坐在远处的高山之巅,膝盖上放着黄帝熟悉的一柄犬牙战斧,身边偎依着妖娆的女人。风后未敢轻动,那座山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绿色头发的孩子,打着一柄巨大的红油纸伞,瓢泼的大雨打在他的伞上。
黄帝又一次地想念大鸿,如果大鸿还活着,可以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
而他现在只能握紧尚方宝剑的剑柄,在流云之上感受着强烈而寒冷的风。
昨夜他问过巫师这一战的胜负,巫师以龟蓍占卜,可用火焰灼烧龟甲,龟甲忽然就裂成了碎片,装着蓍草的竹筒被小巫师不小心碰翻了,蓍草洒了一地。巫师于是拍了拍手,对黄帝露出无奈的神色。
云层下浩瀚的原野上,利箭撕开空气,投矛如飞蝗掠过,王师的精锐铁虎卫在利箭和投矛的掩护下发起了冲锋,乘着战车长驱而前,挥舞戈戟。但是妖魔们的防线丝毫没有溃退,妖魔们以吃铁砂熬炼出的钢铁身躯硬接了利箭和投矛,再拔下来反击逼近的战车。
人和妖魔们一起怒吼,大地在微微颤抖。
坐于山巅的狂魔在狂风暴雨中缓缓抬起头,隔着几十里和黄帝对视。黄帝真讨厌那样的对手,因为他看不透对手的眼神,他所见的只有一片无尽头的黑暗。龙车以雄鹰俯冲的姿态和动作向着山巅而去,狂魔推开了女人,从膝盖上抄起战斧,跃出山巅!
“杀!”他咆哮,凄风苦雨被他一斧破开,山巅的空气里划过一道火焰色的光华,像是彩虹。
风后缓慢悠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提起青钺,向着那柄红油纸伞冲锋而去,十万人跟在他身后。伞下的孩子静静的看着他,扔掉了红油伞,从背后抄出两丈长的战戈来,谁也不知道他原先把那东西藏在哪里,那件武器比小妖精高了三五倍,有无数的牙刺突出,通体是枯骨的惨白色。
青钺和骨戈相击的瞬间,半空里传来了雷霆一般的轰鸣,风后感觉到强大得能把他的脸吹裂的惨白色妖瘴从骨戈上散溢开来,他的手腕发抖,脸上生痛。
“你的兵器真大。”风后抬头看着云层上对杀的两人激起的雷电,天空都在抖动。很久以前那天坏过一次,一个叫女娲的女人补好了它,但是它一直不太结实,风后想他原本应该提醒这位大哥稍稍控制一下。但他现在没机会这么做了,小妖精挥舞着那柄可怕的武器,带起了万鬼恸哭的可怕声响,风后只能前三后四左五右六,把青钺舞成一团青光。
人和妖魔们的血渗入大地深处,此刻如果以天帝的高度往下看去,会看见神州大地的中央一块晃眼的红斑越来越大。
黄帝和狂魔对面挥舞兵器,狂魔不会飞翔,可是下面山巅上那个妖媚的女妖精升起了强大的青色妖瘴,浓烈得近乎实质,狂魔总能踩在妖瘴上又一次跳到黄帝的龙车的高度上来。黄帝从未感觉到这样的棘手,即便是面对炎帝的时候,因为狂魔的力量和速度都跟他一模一样,这是一场完全没有机会投机取巧的战斗,黄帝宁愿自己手中的不是锋利得可以切开太阳的尚方宝剑而是一把擂鼓瓮金锤,这样他挥舞起来更舒服。他和狂魔之间的战斗已经变成了纯粹的体力较量,没有人指望一击能够造成什么伤害,每一击他们都竭尽全力,每一击都在消耗对方的力气,虽然对方的力量看起来是永无穷尽的。
黄帝想这场战斗也许要持续上万年,这样两个相似的力量在对拼。
每一次他们的武器相击都有炽热的炎、肃杀的雪、光烨和雷电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放射,云层被这些力量切割得七零八落,天空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燃烧的石屑坠落,化作一场细微的火雨。
狂魔大笑,无比欢畅。
“妖怪,我想问你几个问题。”风后大喊。
“那你得快点问,”魍魉把骨戈挥舞得密不透风,“因为你支撑不住了,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死了。”
“蚩尤已经死了,对吧?”
“对,那家伙从黑暗里醒来只是因为死心不息。”
“那你们还来打这场仗有什么意思呢?”风后觉得自己就要被那妖瘴压得贴着地面了,“神农部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死了,过去的执着和悲伤现在就像阳光下的水泡一样,过几年就没有了。”
魍魉的骨戈劈头砸下,“我不知道,如果你说话没那么啰嗦你还有机会多说两句。”
“你不知道你还这么狠?”风后吐出一口血沫。
“因为魑魅说要这么做。”魍魉说,“其实我是个很简单的妖精,没有特别的理由,我知道你光用说就把刑天说死了,但是对我没有用。”
“可是你那个漂亮师妹喜欢蚩尤不是么?”风后拼尽最后的力气,“你难道不妒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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