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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2 江南(当代)
他想他该保持一个强盗应有的自尊,雨师说的,大家都是英雄好汉,不能用小白脸的伎俩。所以他想老板赊的肉他不能收,他一旦收下,就是自己背弃了梁山的道路。
他决心对不起那个女孩儿热切的眼神,继续打劫。但是他又觉得老板实在对他很好,令他不忍下手。思前想后,他忍无可忍,起身抓下了门口挂着的那一小块腊肉。他想这样一可以保全强盗的职业尊严,二可以不让铺子老板蒙受惨重的损失,是情义两全的做法。
他甚至想这块肉是不能吃的,晚上要偷偷地送回去,那是一个义贼应有的坚持……
可是谁知道……那样亲善的人,当他真的伸手拿了小小的一块腊肉,竟然真的可以翻脸无情,像是追逐一个过街的老鼠那样追打他们,蹂躏他们本已所剩无几的尊严。
人情的凉薄,世间的惨痛,风伯觉得他无法告诉雨师和蚩尤,只能自己借着风雨的掩饰而流泪。
“站……站住……”胖墩墩的老板最终还是没有和年轻人较量的实力,一屁股坐在地下呼噜噜喘着粗气,“不能吃,那是我药耗子的……”
只有蚩尤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悲痛,也不愤怒,他甚至不记得为什么跟老大们一起出来抢劫。他只知道跑跑跑,他听见后面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无数人在放声大喊,开始好像喊的是“抓小贼”,慢慢地就成了“抓淫贼”。
淫贼?蚩尤的脑袋里“嗡”的一响。
他和朋友们一起撒开双腿飞奔着越过小车、越过矮墙、越过鸡笼。后面是喊打喊杀的人流,将整个街道上的一切踩得粉碎。蚩尤想象自己是一条裹在狂风中的飞龙,他所到的地方,一切都被劲风所摧毁。而他自己就要腾飞起来,然后撞破那层看似遥远又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
就这样,日复一日,神农氏的少君、炎帝的孙子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起奔跑在涿鹿城中。
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2.云锦
 云锦•ThePrincess雨停了。
草浪在风中起伏,涿鹿之野大得与天际相连。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蚩尤的脚下流过。
一棵老树仿佛是被天空的沉重压弯了腰,横斜在水面上近乎倒伏。蚩尤坐在一根微微晃悠的树杈上,提着自己的鞋子,晃着脚丫。一尾游鱼“哧溜”一声在他脚下滑过,忽地就不见了踪影,蚩尤抬起头,看见粼粼细碎的水波去向远方,阳光仿佛碎金一样随着水波跳跃。
不远处的草坂后面升起一缕带着油香的炊烟,有人在那里烧烤。
此外整片茫茫的原野空旷得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晃着光脚丫,树杈在他身下咿呀咿呀地一起一伏。
雨师觉得蚩尤有点奇怪,并不太适合混黑社会。
首先是心太软,比如一只鸭子,如果蚩尤喂过它,蚩尤就绝不会喝这只鸭子做的鸭子汤,虽然他非常喜欢喝鸭子汤。雨师觉得这简直愚不可及,在雨师眼里,鸭子还在蹒跚走路的时候,已经是一道美味的鸭子汤了。至于喂鸭子,纯粹是给这道汤增辉添彩,和加盐差不多。
更糟糕的是蚩尤喜欢问为什么。
“天上为什么要下雨呢?”
“大河为什么向东流?”
“人为什么会死?”
蚩尤并非拿这些白痴的问题来打发时间,雨师觉得他是真的想弄清这些问题。雨师觉得世界上根本不该有那么多为什么,并不一定总是有因才有果的,为什么每件事都要有为什么?
雨师想到这里每每觉得头大如斗,他想长此以往蚩尤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变成疯子,二是变成哲学家。
蚩尤后来终于验证了雨师的预言,他同时是疯子和哲学家——他变成了狂魔。
一个脑袋从草坂后面探出来,正好看见蚩尤呆呆地坐在树枝上。如果不计较衣着,那是一个非常狂野英俊的男人——他穿着一只铜盆。
他叫刑天。
蚩尤觉得刑天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雨师和风伯也都承认蚩尤有一个近乎奇迹的侍卫。今天早晨蚩尤遇见刑天的时候,同样地出人意料。那时候满大街的人都在叫嚷着抓淫贼,三人被人流冲散了,蚩尤茫然四顾,看见有人掀开鸡笼,有人翻过水缸,有人钻进狗洞。这些人似乎要把涿鹿城掘地三尺,找出淫贼来。
蚩尤想他们只是抢劫了一点腊肉,并非淫贼,更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非常幸运的,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于是蚩尤踮着脚尖跑到一条小巷里,藏在一面凹陷的土墙后。那是他的风水宝地,每当酸枣成熟了,蚩尤就用衣襟兜上很多跑到那里靠在土墙上吃,没人会找到那里去打搅他。
不过他忽然看见了刑天。刑天全身上下只有两件东西,一是遮住屁股的铜盆,二是嘴里的烟卷。蚩尤说刑天你怎么在这里?刑天嘬了一口烟说:“太阳真不错,我脱光了晒晒。”蚩尤仰头看了看雨蒙蒙的天空。
直等到人声都散去了,蚩尤才和刑天小心翼翼地出来。那时雨师和风伯都不见了,刑天就提议出城来烤腊肉。
“少君,又在想事情?不要再想了,你的脑袋看着越来越大了。”刑天对蚩尤倒是很关心。
“可是你的脑袋也不小啊?”蚩尤反驳说,“我没觉得你用过它。”
“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思考的,”刑天抓了抓脑袋,“后来……”
蚩尤很好奇地睁大眼睛。
“后来我觉得我最吸引人的地方还不是智慧,而是外形。”
很多年以后,刑天以“猛志”成名,有诗为证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不过蚩尤所知道的刑天,只是涿鹿城鼎鼎有名的少妇杀手。
像所有良知未泯的少年那样,蚩尤并不觉得自己加入雨师和风伯那个黑道性质的小团伙有什么不对,但是勾搭满城的少妇就显得非常地没有英雄气宇而且龌龊。雨师说神山上的好汉们也是最忌讳这一条,整日里只是练习枪棒打熬身体,并不对女色有什么兴趣。
不过刑天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刑天说人生总得有乐趣吧,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去死?涿鹿城这个地方我觉得只有这件事比较有趣啊,少君你觉得我该放弃唯一的乐趣去跳河吗?
蚩尤说若是你住的地方一个女人都没有,难道你就去跳河啊?刑天说是啊,那样我的人生就太灰暗了,到时候谁也别拦着我。
人一旦认死理儿就没办法了,蚩尤可不想刑天去跳河,所以不再以少君的身份过问他和寡妇之间的来往。刑天是涿鹿城里日子过得最开心的人之一,男人们对他恨得牙根发痒,却又学他的装束。大街上随处可见提着一面盾牌腰间插着一把斧头的人,自从刑天来到涿鹿,涿鹿城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斧头帮。
蚩尤想人生际遇真是变幻莫测,完全是一个又一个的偶然组成的。
如果没有那场声势席卷整个南方的夸父族叛乱,那么他现在还留在九黎,作为神农部的少君,生活算得安逸,至少不必去抢劫熟肉铺子。而假设爷爷不是坚持要派一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刑天来看护他,那么蚩尤或许正和某个清秀沉毅的将军对坐,以天为幕以地为席,说着天地玄黄太古洪荒的浩瀚与苍茫。这样他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哲人,而非一个打家劫舍的好汉。
他深感生命是一幕可笑的戏剧,命运是他的命运,偏偏他却无力去改变,只能坐在那里等着,看看什么将会降临在他的身上。就像一朵蒲公英的小伞,它能否落土发芽,是发芽在花裀上或者茅坑边,都完全取决于那年的春天吹什么样的风。当然一朵大蒲公英总是有后代,因为它会结许许多多的小伞,然后把它们统统交给风去选择。
蚩尤想神农部总是有将来的,因为此时此刻世界上就有很多蚩尤这样的孩子。即使他是落在茅坑旁,毕竟还有好运气的孩子落在花裀上。
只不过对于那朵落在茅坑旁的小伞,是否有些太过残酷?纵然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它也有过在清风中摇曳的梦想。
穷极无聊的时候,蚩尤喜欢幻想。有时候他会想爷爷在下个月的初一就会驾着马车来接他回家了,有时候他会想他生来就该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某一年生日的时候会托梦给他,让他成为旷古绝今的英雄。很多很多的初一过去,可是爷爷并没有派马车来接他,从六岁到十二岁,他还是手无缚鸡之力。
蚩尤不再理刑天,暗暗地憋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茫茫苍苍的涿鹿原,想看看下一个改变他人生的机遇到底的从那个角落“嗖”地蹦出来。
云锦侧坐在她的小马上,静静地仰望涿鹿之野的天空。
她想象自己是一只燕子乘着风滑过天空,人们只能用目光追逐她而不是弓箭。她渴了就去东方的澧泉中饮上几口水,饿了就吃些晶莹的竹米,这些都是凤凰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云锦不喜欢凤凰,因为她觉得凤凰太花哨,再怎么不过是一只披红挂绿的傻鸟。所以云锦决定不像凤凰那样栖息在桐树上,当她觉得困倦的时候,她就要努力地飞向天空,飞到天空的最高处。她张开双翼在极高的天空里安睡,随风带她去未知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找到她,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云锦从远方的穷桑而来,穷桑是少昊部的都城,距离涿鹿有上千里。云锦非常高兴自己离开了穷桑,但是云锦却不喜欢去涿鹿。云锦最喜欢的是路上的时光,最好永远都走不到头,因为这时候她既不属于穷桑,也不属于涿鹿,是自由的。
小马转过一个草坡,云锦看见了小河,一个呆呆的孩子坐在歪脖树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远处,拿一柄锈刀“梆梆梆”地敲着树干。
“喂!树上的呆子,哪条路才往涿鹿城去呢?”云锦说。
蚩尤惊讶地扭过头去,看见那个小女孩骑在一匹小矮马上,穿一件漫如云雾的白衣,手指玩弄着裙带,仿佛真的坐在天上云端。
她的眼睛并不很亮,却深得特别,仿佛古镜。
“呆子?”蚩尤不满地嘟哝。
这个白衣小女孩忽然出现在面前说话的时候,蚩尤正四下张望,集中精力去观察这个世界,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在推动他的人生。
此时云锦出现了,打断了他的观察。虽然蚩尤在成魔前确实是个很好说话的孩子,但是他还是觉得很不高兴,他本来是在做一件洞察宇宙苍生的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这个小女孩却打断了他,令他很扫兴。
“喂,听见了吗?我说去涿鹿城怎么走,”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好啊,呆子,你想知道什么?”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
蚩尤并不知道斯芬克斯这个名字。那家伙住在埃及,喜欢让路人猜谜语,猜不出他的谜语,他就把那个路人吃下去。后来有个叫奥德休斯的猜谜高手猜出了答案,斯芬克斯就羞愧地从山上跳了下去。
斯芬克斯确实应该对自己的愚蠢表示羞愧,因为谜语总是有答案的,有答案的东西就一定会被猜出来,所以他让路人猜谜,纯属活腻了自己找死。
他应该像蚩尤这样以三个哲学命题提问,这样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事实上多数哲学命题根本就没有答案。也许是因为它们太深奥,古往今来的哲学家寿命又都太短,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他们就都死了。
蚩尤一次把这三个问题全部扔给了云锦。他当然没有兴趣吃掉这个有如一朵白云的小女孩,他只是想恶心她一下。
蚩尤记得自己上次把这三个问题提出来问刑天的时候,刑天脸色“刷”地就白了,像是秋霜打过的一只茄子,然后自己掐着喉咙干呕了几声,显得非常难受。这令蚩尤深深惊诧于这三个问题的杀伤力。
云锦沉默了。
这种沉默令蚩尤觉得很不安。他本来想云锦一定会脑袋发晕,然后面色惨白地大喊说:“呸!真是个呆子!”
不过一切都是沉默。云锦垂头看着草地,仰头去看天空,视线追着流水去向天边的云彩,一种奇特的光彩在那双古镜般眼睛里闪烁。
她喃喃地说:“原来有人也会想这些啊……”
十岁的云锦,这一声叹息好像等待了上千年。
云在天边舒卷。
“下雨,是因为云在哭。大河东流,因为它要去找太阳的家。人会死……”云锦转过头看着蚩尤,“可是人又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张着嘴。他一时间蒙了,仿佛一个武林高手发出全力以赴的一掌,结果被对手的功力完全地反弹了回来。
“人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觉得一片茫然。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如果不是为了吃饭的话。
云锦惊讶地看着那个小呆子的眼睛中忽然满是迷惘,仿佛凌云山上升起的渺渺云雾。他坐在那个树杈上默默地看着远方,以手中那柄锈刀梆梆梆地敲着老树的枝干,像是一尊思考者的雕塑。
“啊!呆子!你在砍什么?”云锦忽然喊了起来。
已经晚了。蚩尤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全身都没有了重量,而后“扑通”一声,他就落在那片碎金跳跃的河中了。
雨师家的菜刀当然并不锋利,不过已经蚩尤稳健有力地在自己所坐的那根枝条上跺了几百下,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还坐在靠树梢的那一侧,最糟糕的是他还不会游泳。
3.刑天•;
 刑天•TheHeraclesWithMask“很多年之前,我在牧野上发呆。
“仰望天空,有流星划过。天空被切割的瞬间,天空背后的光芒洒落神州。像一颗火花,点燃漫天的星辰,照亮我的眼睛。
“那个瞬间的美丽似乎可以贯穿到永恒,却短得来不及许愿。
“很多年后我纵马扬鞭,在一个寂静的深夜跑遍了整个涿鹿之野,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颗。
“遇见云锦的时候,我正憋着一口气等着或许改变我一生的某个东西到来。
“我等到了,抑或是错过了,我说不清。
“十二年之后,我再次站在这条流水边,铁甲铜额,身后是九黎的十万雄兵。我站在茫茫晨雾中顾盼,空握着古老的战斧。”
蚩尤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大梦,他醒来的时候犹然觉得胸口压着大山。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刑天一张大脸距离他很近,一双大手正以熊虎之力按在他胸前,而他自己则在“呼呼”地吐水。
“原来是少昊陛下的公主,一路远来,只怕有千里吧?过洛水,涉沱江,真是长路,辛苦了。没有人护送您吗?”刑天的声音清朗动人。
“承刑天将军牵挂。路上走了七个月,渡过大河的时候差点翻船,不过托天之佑还是到了。可惜早晨还是遭遇了猛虎,从人都被冲散了。”小公主的回答也彬彬有礼。
“吉人天相,不必担心,涿鹿城就在前面一点,步行就可以到,稍后我们护送公主进城。”
“多谢刑天将军,远行在外,能得将军的帮助,是我的福运。”
“不敢当,济人于困是我们神农氏多年不变的操守。”刑天一手按住胸口,说得礼貌而坚定。
云锦略有些诧异地和这位自称神农部将军的人对话,她见过无数儒雅沉毅、彬彬有礼的贵族,但是不敢相信一个只穿一只铜盆的人可以如此坦然自如。
“刑天将军,蚩尤少君还好吗?”
刑天的双掌像是一对小蒲扇,把蚩尤搓得有如一只皮口袋:“没事,我们少君体魄健壮,而且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再按我肋骨就断了!”蚩尤在地下翻着白眼,“你这是在干吗?泡小女孩吗?我以为你只对成熟的女性有兴趣的。”
腊肉滋滋地冒着油烟,带着烟熏味的香气让人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刑天非常自然地邀请远道而来的云锦公主和他们一起享受野炊。
“我烤肉是一绝。”他彬彬有礼地说着,把一根叉着肉片的树枝递给云锦。
蚩尤在心里对刑天吐了吐舌头,心想这家伙真是老嫩不拒,原本这样的场合,幕天席地,万里流云,该是他和白衣的小公主并肩而坐,抱着膝盖吃着烤肉眺望远方。但是刑天根本就把他的机会都抢掉了。
“腊肉还是我抢来的呢。”他心里嘀咕。
但他无意在云锦面前和刑天争宠,他年纪还小,对这个眼睛深深的小女孩还未产生男人本能的冲动,但是肚子饿他是懂的。在刑天抓起两根树枝一根递给云锦一根攥在自己手里的时候,蚩尤也急忙抓起两根,不客气地对着腊肉咬了上去。
云锦白了他一眼,细细地咬着自己那串烤肉,蚩尤也毫不吝惜地以白眼回敬,甩开腮帮子大吃。
刑天有句话说得不假,他烤肉真的是一绝,蚩尤几次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抓……贼!抓那偷……的贼!”风从远处带来了愤怒的喊声,一群拿着各式家伙的男人出现在地平线上,群情激奋。
蚩尤脸色有点惨淡,心说一块腊肉何苦这么兴师动众呢?
“出来混,迟早都要还啊!”刑天看着蚩尤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没有白吃的肉,没有白泡的女人。”
蚩尤心想要你多嘴,不由得瞥了一眼云锦的脸色。
云锦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犹豫着把吃了一小半的腊肉放回火上。刑天几口把腊肉吞下肚,站起身来,忽然挥舞着双手对那些男人大喊:“来啊!来啊!有种的来抓我啊!”
他转过身,骄傲地对着那些男人撅起屁股,用力地拍了几巴掌。而后像是一头豹子那样冲下草坂,向着大地的另一面狂奔。蚩尤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刑天居然那么不仗义,他心里一急,站起来想去追,可对着人来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蚩尤少君,腊肉……是你们偷来的?”云锦问。
“是抢来的。”蚩尤纠正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说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赶快逃跑呢?”
“跑不掉的,我们跑得没有刑天快。大狗熊并不需要跑得比猎人快,只要跑得比另两只小狗熊快就好了。”
“那……怎么办?”云锦有些担心,她也吃了些偷来的肉,少昊部的公主平生并不曾做贼,想起来心中惴惴,不知道按涿鹿城的律法,这算不算得分得了赃物。
“别怕,你是女孩子,又是少昊族的公主,他们肯定不会打你的。”
“可是他们敢打你吗?你不是神农氏的少君吗?”
“哦,我……是一个质子啊。”蚩尤舒展身体躺在草地上,死蛇一样翻了个身,伸伸懒腰。
“是吗?”云锦轻声说。
六年之前,大夸父王叛乱。
叛乱平息之后,所有的部落都要送一名质子去涿鹿城。神农氏只有一个王孙,那就是蚩尤。
不像雨师和风伯,蚩尤从小就很寂寞。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的爷爷。小时候蚩尤很是怀疑自己是爷爷生下来的,他悄悄地把这个猜测告诉奶娘,奶娘的脸先是发白而后发青,最后说少君恕罪,我要如厕。蚩尤跟在她后面,看见她冲进茅厕,而后里面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大笑。
后来蚩尤想到这个笑话,每一次都会自己嘿嘿地笑个不停。不过尽管如此,蚩尤还是很寂寞,爷爷的大屋很恢宏,小时候蚩尤在里面跑来跑去,可是只能和自己捉迷藏。
永远不会有人来找藏在锦帐后的蚩尤。他总是憋着呼吸在那里等很久,而后觉得无聊了,就走出来。大屋那么深远,放眼看不见一个人,蚩尤觉得难过起来,就会跳起来大喊一声。于是屋顶的乌鸦们飞起来,叫得很荒凉。
“爷爷,我没有兄弟吗?”蚩尤问。
九黎的郊外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爷爷亲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爷爷牵着蚩尤的手站在雨中,冰冷的雨点仿佛雹子一般将油伞敲打得噼啪作响。爷爷静静地站在那里,脸隐在伞下的黑暗中。
爷爷说:“那些就是你的兄弟。”
蚩尤说:“我不喜欢他们。”
爷爷问:“为什么?”
蚩尤说:“他们不跟我玩。”
爷爷抚摩着蚩尤的头,笑着说小蚩尤真傻,忽地他就流下了泪。
有人说爷爷是个英雄。蚩尤见过爷爷年轻时用的巨斧,大得像一张磨盘。蚩尤在心目中设想爷爷高举这柄巨斧战斗的情景,然后无数的血泉呼啦啦地冲上天空,爷爷豪迈在在原野上拍着满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战败而死的对手。
这样的设想一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那家伙肯定不是爷爷而是一头狗熊。蚩尤想他的爷爷只是个好哭的好老头。
六岁的时候,蚩尤骑在一匹马上,和使者一起离开了九黎。马后的烟尘中,炎帝还在挥舞他的手,那双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还紧紧抓着蚩尤,爷爷似乎害怕一放开手,蚩尤就会消失不见。蚩尤抹着小脸最后回望爷爷,心想爷爷一定又是悄悄地哭了,在他堆满微笑的时候。
蚩尤想老人都是善变的,和孩子一样。
“爷爷老了。”蚩尤很忧伤。
蚩尤知道南方有一座神山,高大的葛天庐之山,永远锁在渺渺茫茫的云雾中。来涿鹿的路上,他一直掀起车帘去眺望大地尽头的神山,想要记住它的位置和形状。他想只要找到那座山,他就找到了南方,九黎就在南方,他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跑回家乡,看到他的爷爷。
但是走着走着,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希望。一天又一天小马拉着素车行进在浩瀚的荒原上,抛下一片又一片青黄色的草地,蚩尤不知他们走了多久。
最后看见涿鹿城矗立在远方时,为他拉车的那匹小马的妈妈死了,那匹母马跪在草间,眷恋地舔着小马,然后倒卧下去。
蚩尤听说马是站着睡觉的,它们永远警觉。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们会彻底地放松身体,那时候它们就死了。
蚩尤忽然明白自己错了,九黎太远了,仿佛从生到死那么远,远得一辈子都走不回去。
“喂!小子,刚才在这边拍屁股的淫贼哪去了?”汉子们操刀执杖,对着蚩尤叫喊,惊破了蚩尤的回忆。
“淫贼?我们不是淫贼,我们只是……”蚩尤摸不着头脑。
“没说你,看见淫贼了吗?”
“我真的不是淫贼。”
“是问你看没看见淫贼,不是说你是淫贼!”
蚩尤看着还烤在火上的腊肉,有些茫然,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云锦,最后犹豫着指向刑天离去的方向。
“追!”汉子们振奋起来,风一般掠过蚩尤的身边,浩浩荡荡的人群在草原上声势惊人。
只剩下云锦和蚩尤对坐,过了许久云锦才回过神来:“少君……刑天将军……”
“没事的,”蚩尤说,“他们抓不住刑天,他跑起来的时候,没人抓得住他。”
蚩尤正好回头,看见远方地平线上那个甩开大步豪迈奔行的男人忽然一歪,咕噜噜地从草坡上滚了下去。汉子们狂喜地呼喊起来,像是一群猎人看见狗熊自己跳进了陷阱。
“刑天将军怎么了?”云锦问,“不是说他跑起来的时候没人抓得住他吗……”
“也许是吃得太多拉肚子了……”蚩尤抓了抓脑袋。
傍晚的时候,蚩尤和云锦一起骑着小马,趁着落日去向涿鹿城。
夕阳温和而黯淡的光在原野上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云锦默默地坐在蚩尤前面看落日,蚩尤扯着缰绳把她拢在胸前。蚩尤、云锦和小马的剪影在残霞中一点一点地融入周围的黑暗。影子越走越长,太阳沉落地平线的瞬间,蚩尤看见他们的影子一起拉长到了天边。
云锦说:“就这样落山啦。”
蚩尤回头,身后已经没有太阳。
蚩尤并不知道为什么云锦要拖着他在河边说话,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城。很多年以后云锦告诉他说自己很讨厌涿鹿城,尤其讨厌走进那扇投下巨大阴影的城门。
“城门好像一个野兽的大嘴,”云锦说,“要把我给吃了。”
“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朋友。”云锦又说。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门前,蚩尤忽然叹息了一声。
城门口立着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他垂头站在那里,脚下画着一个圈子,脖子上结着一圈草绳,下面挂着一面朽木牌,上面写着“败德淫行之贼,圈禁一日以儆效尤”。
这是丞相风后的主意。在涿鹿城,只要犯不上抓进大牢里的犯人都是这么画地为牢,罚站在菜市口任人评说。
周围的人们低声嘲笑着,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那个受罚的小贼。
“块头还挺大的,真可笑啊。”
“据说是神农氏的将军呢。”
“将军?除了跟女人搅在一起还会干什么?”
“昨天还看见他在城里勾搭寡妇,看现在这个狗熊样子。”
“神农氏的人真贱!”
刑天终于还是被捉住了。
蚩尤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小马的屁股说:“你知道怎么去找你们少昊族的人吗?”
“父亲说我只要找到丞相风后就可以了。”
“那你去城里面问卫兵就知道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
“我也是神农部的人啊。”蚩尤小声说着,走到刑天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云锦瞪大眼睛看着神农氏这一对少君和将军,任凭小马载着她缓缓走进了城去。走过蚩尤身边的时候,云锦古镜般的眼睛有一丝朦胧,说:“那再见了。”
蚩尤说:“再见啊。”
云锦终于消失在城门里了。
蚩尤有点霸道的把那些围观的人推开,走到刑天身旁,低下头,和他站在一起。周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此起彼伏的讪笑声包围了蚩尤。蚩尤懒得理睬,偷眼一瞥刑天,看见朽木牌上那句“败德淫行之贼”下面还有一句,歪歪斜斜不知什么人用黄黄绿绿的草泥添写上去的——“腊肉也是他偷的”。
唯有蚩尤认识那笔迹,那是刑天自己写上去的,刑天的字很难模仿,非常的难看。有时候蚩尤有些迷惑,不知道刑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说刑天是神农部最伟大的神将,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在战场上一斧劈开小山般的巨石,截断滚滚的渭河,但是蚩尤认识的刑天只是个烦人的大叔,在他身上丝毫见不到神将的威仪。
刑天也许是个很浑蛋的人,不过刑天对蚩尤还是很好。
人们围成一个圈子看着并排站立的一大一小,议论声依然不绝于耳。周围冷淡的目光下,蚩尤垂下了头,说:“今天晚上怕是很冷的,也不知道风后会不会把我们放了。”
刑天低着头,没有回答。
蚩尤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说你很丢我们神农氏的脸是……瞎说的,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质子,质子本来就很丢脸嘛。”
刑天还是没有回答。
蚩尤说:“刑天你在我们神农部也是很有名的英雄啊,要不是陪我来涿鹿,你也不会这么倒霉了。”
刑天依旧沉默。
蚩尤说:“刑天你不要难过了,反正我会陪着你站在这里的。”
刑天低着头,发出猪一样幸福的哼哼:“呼……呼……呼……”
4.狂魔的朋友们
 狂魔的朋友们•TheTransfer“其实刑天我真觉得你蛮好的,就是有一点点小缺点,你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完美,虽然女人们都很喜欢你。”
“什么小缺点?什么小缺点?”刑天瞪大眼睛。
蚩尤斟酌着:“嗯,我说不太好……大概是说男人不太靠得住,喜欢沾花惹草,然后就不管了,对女人也不太挑拣,各种各样的都能接受,胃口比较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少君你是想说淫贱这个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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