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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14 江南(当代)
“要是我是轩辕黄帝,一定会把你那个红日哥哥砍了!那个老东西最讨厌不顺从他的人。”共工说。风伯和雨师想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摇晃他的脑袋问他说不说话会死啊?可是已经迟了,共工说得很大声。
百合呆住了,小嘴扁了扁,眼泪一滴滴打在前襟,“我真害怕,我也觉得是红日做了什么不讨大王喜欢的事情,要不大王怎么征伐我们呢?”
“不过你家红日哥哥一定又英俊又善解人意,而且非常拉风,黄帝舍不得杀他的。黄帝很看重人才的,神将嘛,就算犯了错,只要能改,还是好英雄!”共工拍拍她的背,似笑非笑地说。
百合想了想,点了点头,又如一朵长长花茎的春花那样笑了起来。
24.凋谢
 雨魁已经五个日夜没有停止了,本来清澈的河水成了滔天黄浪。波面翻滚,水里似乎有千万鱼龙咆哮,天上地下都是水,黄土的大堤湿透了之后,随时都可能倒塌。西阳令苦工们在原有的大堤后面又筑起了一圈大堤,并且不断用泥土加固原有的堤岸。
两重堤坝也许能够扛过这次雨魁,西阳想。
早晨,共工望着大堤,脸色凝重。他的身边,刀柄会的英雄们大口扒饭,仿佛饿狼。
“喂喂。”共工说,“最后一顿饭么?那么死吃。”
“别说丧气话。”雨师说,“你这张乌鸦嘴。”
“乌鸦嘴可恶在于它总是说准。”共工猛地站了起来,“要塌方了!”
刀柄会三兄弟惊恐地跳起来,顺着共工的手指看过去,远处内堤的侧面已经开始往外渗水,细细的水流结成一张越来越密的网。
“不要蛊惑人心!”一个士兵过来怒吼,“什么塌方?早起夸父部的苦工一直在加固内堤!”
“这里的黄土太松软,跟你们大王一样不是东西,睁眼看看那儿,水已经开始渗进来了。”共工说。
“放肆,”士兵更怒,“你这乌鸦嘴,大王是不是东西且再说,这里的黄土还是很靠得住的。”
“下堤!下堤!”忽然,共工脖子上青筋暴突,不顾一切地对着内堤上正夯实黄土的夸父族战士吼叫,“要塌了!”
所有人惊讶地看着他,为时太晚,他的吼声里,内堤的一段整个崩溃,堤上的夸父族战士们立刻被滔滔洪流吞没了。
“他们还没有死!”第一个冲到内外堤接口的苦工惊喜地大喊。
在狂暴的流水下,那些夸父战士依然能以铁杆和木橛插进残余的堤坝中,顶着水流的冲击稳住自己,而远处筑好的外堤已经阻止了大水的蔓延,大水在外堤内侧疯狂地卷动,但是不能摧毁它。每一张夸父的脸就像刀削斧劈,他们筋肉虬结起来,拼命地将最后一线生机抓在手中,水浪拍打他们铁一样的胸膛。即使痛苦的神情象要撕裂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一个人放弃。
“绳子,去找绳子!”蚩尤大吼。
苦工们急忙把数十丈的长绳接在一起,把石头捆在长绳的一端。当蚩尤在头顶把那长索挥舞得虎虎生风时,破风声传来,一根银色的长鞭锁住了他的手腕,同时鞭梢在他脸上撕开一道血痕。
西阳站在蚩尤身后不远处,俊美的脸上漠无表情,“尔辈退下!我有主张。”
“取土包来!”西阳大喝。
苦工们急忙去取土包,他们找到了数百个,西阳终于有了点笑容,“举起来,去断堤旁边。”
“是要垫成一座桥么?”雨师说,“我知道了!”
“屁!几百个土包垫成什么桥?扔下去就被水卷走了!”风伯说。
“很快就会知道。”西阳说。
苦工们举着一个土包站在断堤边,看着水浪里垂死的夸父战士们,疑惑着,等待西阳的下一个命令。
“投下去!”西阳说。
“投下去?”苦工们互相看了一眼,“下面是人,投下去会把他们压在下面的。”
“投下去!”西阳再次下令。
所有人的心里生出比这雨水这溃堤的恐惧更深的寒气,他们想清楚西阳要做什么了。
蚩尤扔下土包,推开人群,暴躁得像一头老虎,“你想玩活埋?”
“投下去!”西阳的水神鞭划破空气,举着土包的苦工们痛得双臂一颤,数百只土包落了下去。没有呻吟,也听不见哀号,就像山崩前的人们来不及逃避。苦工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夸父战士们被沉重的土包砸中,放开了木橛铁杆,被旋转的流水带到断堤底下,和土包一起填入了溃堤的空缺。
眼前只剩下土黄色的水浪,蚩尤全身战栗,瘫软在断堤边。
“夸父族的战俘,每人扛两个土包往断堤里填,如果能回来,就再去拿两个土包,再去填,去找更多的土包。”西阳得意满足地微笑,“内堤一定要补好,末将向大王保证过,与此堤共存亡。”
“将军……这不是杀人么?水那么大,怎么填?”一个苦工忍不住了。
“看不出你是个义人,可怜这些夸父族的俘虏?你可以帮他们填,可惜你身材太小,填下去也挡不住多少水。”
苦工脸色苍白,迟疑了一阵子,悄悄缩回人群里。
水神鞭的鞭影劈空闪过,西阳准确地从人群里卷出了百合。百合的腰被长鞭锁住,像是被毒蛇缠紧,吓得忘记了哭喊。西阳扬手,水神鞭把百合吊在了堤坝下的巨浪头,只要他抖鞭,夸父公主就会被流水吞噬。
“你们不去,你们的公主就要死。”西阳说。
攥紧工具随时准备冲出人群的夸父战士们停下了,一片寂静。原先那个号令众人的夸父部白发老人又一次走出了人群。不约而同地,夸父战士们扔下手中的工具,脸上再没有了愤怒和杀机。
“没什么,我当战俘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准备活下去。”老人说,“我追随两代二十三年,最后拼了命也只能救下王的骨肉,真是耻辱。”他回头看着身边的夸父战士们,“不用听我的命令,从被俘开始,我就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你们的命都是自己的。”
“嗨,是说这煽情台词的时候么?”风伯说,眼里发红,吐气如牛。
老人忽然抓起两个土包扛在肩上,大吼着冲向上堤坝,冲向流水。这是一个老家伙的冲锋,他的脚步踩在所有人的心上。他逼近断口了,吼叫着扔出土包,却被卷起的浪花扑面击中,落下堤岸。水花一卷,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那个老家伙了,另一个夸父战士又在肩上扔了两个土包,低头往断堤上冲。
“长岳!”百合悲伤地喊那个老家伙的名字,“不是说要一起回家的么?”
“妈的妈的妈的!”雨师说,声音嘶哑。
“不要去!我们都要活到回家的时候啊!”百合大喊。
没有人再理睬她,一个接一个的夸父战士把土包扛在肩上,大步冲上堤坝,就像是传说中那个追日的王似的,勇猛刚健。
“这帮傻子那么拧么?”风伯跳脚,“西阳让他们死他们就去死?”
“别去!都不要去!”百合看着一个个的人影在大堤的断头处被水吞掉,他们魁梧的身板和土包一起变成填补的材料,她的眼泪汹涌,声音嘶哑,“不是说好我和红日成亲的时候……你们都要去么?”
“红日?”西阳瞪大了眼睛,“你和红日……成亲?”
蚩尤的心里咯噔一声。
“我们要成亲的时候,你们都死了啊!”百合在说些没头没脑的、悲伤的话。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西阳带着惊诧的笑容,像是听闻了世上最幼稚可笑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贱人!你他妈的不说话会死啊?”蚩尤咆哮,他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将从西阳那张臭嘴里喷出来,他恨不得拾起一块泥巴过去把他的嘴给塞上。他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红日行刺大王,在玄天大典上被砍头了,血把方圆几丈的地都弄脏了,杀他的人,”西阳往蚩尤这边瞟了一眼,“就是那边神农部少君蚩尤的侍卫,勇将刑天,他现在已经获得大王的嘉奖,升为我轩辕部的将军了。”
“狗屁!”蚩尤这么大喊,声音却低落下去。
百合像是被雷殛那样哆嗦了一下,她抬起头来,黑黑大大的眼睛里映出蚩尤不安的脸,耳边西阳在桀桀冷笑。
蚩尤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他真怕看一个小女孩那么绝望,虽然她那么长条,比她还高还魁梧。但是什么东西被从她的灵魂里抽离出去,那双眼睛渐渐失去了生机,变作木木的灰色。
她相信了西阳,因为蚩尤没敢直视她的眼睛。
蚩尤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雨师和风伯两个一齐怪叫起来,像是两只垂死的鸟儿,蚩尤猛一抬头,看见那个长长大大的身影从西阳的鞭梢向着水浪坠落。
西阳觉得鞭子上一轻,也愣住了。他没有下什么毒手,没有必要,他还想看看这些没见识的小男女伤心的样子。
但是,百合自己解开了鞭子。
“真有趣,”西阳想,“夸父果然固执得像是铁疙瘩,包括他们的女人。”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种被灼烧的感觉,堤坝上升起了烧天的火云,他不由自主地遮挡面孔。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种幻觉,耀眼的人扑向断堤下,身上带着最灿烂、最汹涌的霞光,浑浊的水面上流淌着火一样的颜色。
“蚩尤!”风伯和雨师两个老大看着自己唯一的小弟投水自尽,觉得天在自己头顶塌了下来。
“别那么想不开啊,”风伯喃喃地说,“是刑天的错,你干啥要那么怨自己?”
滚滚黄浪中,蚩尤奋尽全力向百合游去,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傻子要做一件忤逆水神的、不可思议的壮举,所有人都想他就要死了,不知道这家伙脑袋里进了什么水,不,水大概已经涌进了他的嘴里、肺里,带着泥沙,内外夹攻把这个人吞没。蚩尤抓住了百合的手,这是他所有努力的结果。而后一个人的火光就被自然的伟力吞没了,仅仅是一朵黄色的浪花一卷。
“愚蠢,”西阳冷笑,“这是神农部的英勇?哇吼吼吼吼,他至少也该是个会凫水的好汉才该逞这个英雄。”
“你妈叉!”风伯从人群里跳出来,怒吼。
西阳举鞭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妈叉!”风伯又说了一次。
“你骂我什么?”西阳再次举鞭,两道十字形的血痕把风伯那张凶狠的臭脸分成四瓣。
“他是骂你妈叉!”雨师站在他兄弟的旁边。
西阳摸了摸腰间的刀柄,他觉得大概差不多了,黄帝对他说,不必留这些猪一样的质子太久。这时浑浊的水面上烧起了霞光,霞光直接投映在灰蒙蒙的空中,看起来像是云背后有股力量要把密集的云层撕裂,也许是条火龙。
“日出了?”西阳吃了一惊,看着头顶,还是暴雨倾盆。
河水在灼热的高温下咝咝冒着蒸汽,像是河床下烧着一只巨大的鼎,这条河是一锅好汤。
“有怪物!有怪物!”有人惊恐地大喊。
那怪物从水下慢慢地现身,全身赤红像是烧得真热的炭,头发也是赤红的,像是些红铜水里拔出的灼热的丝,眼睛也是赤红的,水溅到瞳孔表面立刻化作水汽。他高举着夸父公主,不让自己身上的灼热毁去她的衣裙,但是他所触的地方已经黑焦一片了,百合没有喊痛,她睡着就像个孩子,孩子一睡下去就总是不醒,百合也一样。
“嘿……蚩尤,”雨师说,“我看错了么?”
风伯感动地抹抹眼泪,“没错的,就是他!我们三兄弟义气之高感天动地,一定同年同月同日死。”
灼热的蚩尤踩在河床上走到了岸边,又踩着堤坝走了上来,他疲惫至极地跪倒在地,身体渐渐回复了常态,眼泪从余热未散的眼睛里分泌出来,转瞬汽化。
“嘿,他们只是要回家过日子诶。”蚩尤呆呆地看着西阳,“每个人都想回家的,不是么?”
“留条活路就不行么?”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对西阳吼叫,看起来像被斩去爪牙的猛兽。
“你妈叉!”他用了和两位老大同样的粗口。
“我没有不给活路,”西阳居然微笑起来,“是你的侍卫刑天杀了她的未婚夫,你应该和她好好说清楚。”
蚩尤恢复了沉默,抱着百合的尸体坐在河堤上,雨打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咝咝作响,让雨师风伯担心这太快的淬火还会让他碎掉。
“嘿!嘿!”风伯赶快上去跪在他身旁,“振作点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靠!”雨师也跪在他身边,“我差点以为我要尽义气跟你同日死了。”
西阳看着他们两个大哥拍着他们死里逃生的兄弟肩膀,慢慢地松开了水神鞭,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他的唇边带着笑,缓步逼上。
“年轻人们很勇敢了,大事情需要老家伙来做。”共工扔掉了剔牙的竹丝,拍拍身边的士兵,“你的刀出名了。”
“怎么?”士兵茫然。
“因为你的刀杀了西阳将军啊!”
众人只听见耳边唰的一声轻响,共工提着士兵的刀,大步走向了西阳。无人可以描述他走向西阳的步伐,就像无人可以想象山岳昂首前行。共工的笑声压没了水声,此刻的天地间,他高大得无与伦比。
西阳猛地回头,眼睛中泛起了死亡灰色。他想要退避,但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压制了他。
就这样,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共工走到了西阳的马下。他低头长呼,仿佛是吐出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而后挥刀!
刀落,西阳的脸缓缓裂开了,他要挥向蚩尤他们后背的刀落在地上。
自始至终,西阳不曾想过抵抗。
共工抓起了西阳的人头,把尸体提了起来,同时抓紧了刀,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来。
“我觉得我这样的人就算人渣了,已经很淫贱了,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欠了很多人的人情,招过很多人的恨,还不知羞耻,还牛皮哄哄,又阴险,又狠毒,没人情味,还有狐臭!”共工挥舞着长刀,在西阳的尸体上劈砍,像是一匹发疯的恶狼,“可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怎么就能这么贱人?这么贱人?这么贱人?”
他一刀砍下西阳的头,发出最后的咆哮,“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安静下来,慢慢地转身回头,把西阳的人头提高,对着所有人露出满脸的血迹和笑容,“他死了。”
死寂。
共工的手指慢慢擦过刀刃:“很多年了。”
“很多年不曾如此了!”共工长笑着举刀,笑得猖狂,“你们知道造反这件事么?”
又是死寂,而后以那些夸父部的战士为首,所有治水苦工吼叫起来,兴奋而愤怒地对着天空挥手。
“现在你们排好队,”共工挥刀指向铁虎卫们,“每人一个土包,准备往断堤上冲。内堤,一定要补好!”
“你大胆!”一个铁虎卫的头领哆嗦着说。
刀光闪过,那个头领趴了下去,血悄悄地染红了土地。共工点了点头。“你不用去了,当一个土包就可以了。”
铁虎卫们战栗着看着彼此苍白的脸。
“如果你们不去,我就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然后当做土包。”共工漫不经心地说,“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们不就是这么对我们的么?”
他的冷笑和刀锋下,无数的战刀被抛到地上。铁虎卫们扛起了土包,默默地排上队,一个又一个地走过苦工们的身边,去向断堤,或者去向黄泉。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这些被剥夺了武器的铁虎卫,所有苦工都是共工一样的神情,残酷甚至恶毒。
蚩尤忽然发现,等到这些曾经哀号的人们掌握的别人的生死,他们对生死竟是一样的漠然。这种等待着流血的复仇眼神让蚩尤心里冰凉。
“共工!”蚩尤挣扎着拦在那些铁虎卫的面前,“让他们走吧,他们来这里也很苦,不是和我们一样想要回家么?”
“不?”共工摇头,“他们若是回去,我攻打涿鹿的时候轩辕部就多了上千部伍,我没有那么傻。”
“攻打涿鹿?”蚩尤觉得自己听错了,“你疯了么?那样会死很多的人啊!”
“是么?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共工挥舞战刀对着那些夸父族战士喝令:“你们拉开少君,我带你们攻上涿鹿。大夸父和百合公主的仇恨我会帮你们讨还。攻下了涿鹿,一切都是你们的!”
看着扑上来的夸父武士和共工的笑容,心底而生的绝望笼罩了蚩尤,他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破碎。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忽然间,背后响起了铁器破风的声音,铁虎卫中的一个头领竟然从身侧拔出了长刀,出神的蚩尤根本来不及躲避,长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你们让我走!”头领喘着粗气,“否则我把这个少君杀了!”
只有短暂的慌乱,而后共工平静地问,“蚩尤,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涿鹿?”
“我不想打仗。”蚩尤摇头
“你们听见了,”共工似笑非笑,对那个头领说,“这个人对我已经没用了,你杀了他吧。”
“我,我……”头领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慌乱地拖着蚩尤倒退,一边威胁着大吼,“我真的会杀了他!”
共工冷笑:“你要是真的想杀了他,那你往马那边移动干什么?”
他刚说完,拖着蚩尤的头领已经趁乱跳上了一匹骏马,他身边的三个士兵也抢过最后的三匹战马。四骑冲开了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向了不周关的方向。
“疯子!”雨师和风伯焦急地喊,“你想办法救救蚩尤啊。”
“要去你们自己去,”共工摇头,“一个懦夫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杀了黄帝,去昆仑!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25.野猪林(1)
 战马在荒野上疯狂地奔跑,天上地下,只有雨。
大地的任何方向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惊恐的铁虎卫们拼命地策马,却不知道跑向哪里去。
蚩尤被押在马鞍上,长刀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想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他没有一点挣扎的打算,任凭头领带他去什么地方。对于他来说,除了回家,任何方向都没有区别。
他曾梦见自己在黑暗里跑,疯狂地跑,可是跑向那个方向,最终还是跑回了涿鹿城。似乎涿鹿城是活的,它藏在黑暗里,会比蚩尤更敏捷地阻拦在他面前。再后来,他梦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坐下来,等着涿鹿城自己跑到他面前来。
“东边,”蚩尤最后实在受不了那个路痴的头领了,提醒他说,“你们如果不跑向东边,是永远不能到不周关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往东才是不周关!我只是迂回而退,否则岂不给那个疯子捉回去?”头领大怒。
“有道理,我本来担心军爷不认路。”蚩尤说。
三个时辰后,他们接近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脚。
“好了,这下子应该安全了,”头领停马,长长地舒了一口,“现在我们改换方向,向不周关进发,即刻回报大王。”
于是四匹战马调转了方向,继续狂奔在荒原上。
“军爷,我们为什么又向西而去?”蚩尤犹豫了很久,小心地问。
“什么向西?”头领一愣,“我们刚刚往南迂回,现在转东,怎么会是往西?”
“不,”蚩尤叹口气,“我们是往北。”
夜深时分,迷路的铁虎卫不得不暂时歇息在树林里。雨虽然停了,天空依然被乌云遮蔽,没有月光星光,周围一片黑暗。四个铁虎卫蜷缩着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蚩尤被捆在远处的大树上。
“妈的,死里逃生!”头领搓着手庆幸。
“还是我们几个身手麻利,要不然就死成一堆了。”
“不知道剩下的人是不是都给疯子拿去填河了。”
“唉!别管了,留我们几个的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其实我是想着他们有人还欠我昨天的赌债呢,”头领遗憾地说,“这下子钱讨不回来了……”
夜,寂静,树林的阴暗中,似乎闪动着无数的鬼影。树干上的水渗透到蚩尤的葛衣里,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军爷。”
“别想烤火!”头领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冷呢。”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想问问军爷。”
“什么问题?现在问问题?你不是傻子吧?”
“以前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蚩尤笑了一下,“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现在想起来,也许我真的是傻子吧?”
“好了好了,你不要废话,什么问题?”头领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西阳将军要杀那些夸父族的俘虏呢?大家一起填上堤坝,难道不可以么?其实本来是很简单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傻吧?”头领哼的一声,“你可明白那个杀千刀的疯子为什么要叫我们一干兄弟去填堤?”
“我也不明白。”蚩尤轻轻摇头。
“为了杀他们啊!”头领恼怒起来,狠狠的踢了火堆一脚,“西阳将军带那帮俘虏来,就是要在黄河上把他们都给杀了。你们那个疯子也不是想填什么堤,不就是想杀人么?小子你真不懂还是装傻啊?”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杀人,难道不能都不杀人么?”
“这算什么?谁都不杀人打什么仗?”
“那为什么要打仗?”
头领呆了一下,转身跟剩下的三个铁虎卫嘀咕,“喂,你们几个到是说说为什么要打仗,不要让大哥在这个苦工面前丢脸。”
“大哥,别听他瞎说,他在骗你呢。你要是想这些,明天早晨起来就变疯子了。”
“有道理!”头领忽然开悟了,频频点头,“世上的疯子都是想得太多,老子不用脑子,任它烂成渣,就永远不疯!”
“为什么要打仗?”蚩尤问自己,“为什么强盛起来就要灭了别人?难道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夜的精灵在虚空中舞蹈,蚩尤仰首望着天空,纤细的雨丝淋在他脸上。
他幻想着魑魅曾说过的树林。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平静的地方,妖精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起,远离了城市和尘世,千年不老。
他幻想着月夜,斑驳的古松上松鼠欢快地跳向了另一根松枝,巨大的月亮贴在清澈的天空上,它的光明刻画下松鼠小小的身影。
而后某一个树洞中魍魉拉着猴子的手,快乐或者忧伤地说他自己的感受。
短裙长带的少女则立在最高的松枝上,随着树枝轻轻地起伏,平静地微笑着。
或者树下还有梅花鹿,还有兔子蹦起来摘取灌木上的果子,一粒松子落进池塘里,惊起了荷叶上沉睡的青蛙?
此时,一只松鼠竟真的从蚩尤头顶的树枝上垂下头来。
“喂,你住在这里么?”蚩尤小声对他说。
松鼠被惊吓了,一窜而起跳到另一根较远的树枝上,疑惑地看着蚩尤。
“下雨了,你不回家么?”说到这里,蚩尤忽然觉得自己很象魍魉。
松鼠吱吱地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自己随便叫着开心。
“回家吧,”蚩尤微笑着说,“虽然我不能回家,可是看你能自由自在的,想回家就能回家,我也很高兴的。”
这个时候,树上的松鼠忽然抬起头看天空。它脸上警觉的表情让蚩尤也感到了恐惧。只是一弹指,一道黑色闪电一样的影子掠过了树梢,松鼠不见了!
“啊!”蚩尤对着天空中远去的大鹰喊了起来。
可是大鹰自顾自地抓着血淋淋的松鼠飞进黑暗中。
黑暗中的精灵们好像开始笑了,蚩尤觉得满耳都是它们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们纵情地嘲笑着这个幻想着的傻子,蚩尤能听见它们笑声中的嘲弄,嘲弄他没有见过真的树林。在朦胧的圆月下,难道没有大鹰么?难道没有恶虎么?还有毒蛇的牙窥伺在草丛间。
淋漓的血从金黄的圆月上淋下,随之而落的阴影笼罩了天空,蚩尤看见天空上松鼠惊恐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一个傻子。
就在蚩尤拼命地想用两只手捂住耳朵时,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绳子也被解开了。
“少君,今天也多亏你,我们几个才能逃出来。”头领豪爽地笑,“等回到不周关,我们一定禀报大王,请大王放少君回乡。”
“你们……”蚩尤在忽如其来的惊喜面前呆住了。
“来来来,少君先喝一点热水,我们再来看看哪一条路才是往不周关去的。”
于是蚩尤木愣愣地被推到了火堆边,旁边早有士兵用铁盔递上了温热的水。摸着温热的头盔,蚩尤的双手颤抖,不由得落下了泪水。
“呵呵呵呵,”头领大笑,“少君何必呢?我们以前得罪的地方,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挂怀嘛。”
看着他那张笑脸,蚩尤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把头盔里的热水一饮而尽。热水让他全身都暖和起来,靠着温暖的火堆,在雨夜中竟隐约有了家的感觉。
“就这么点水也不够喝,”头领拍了拍大腿,“你们再去找一点柴,我去弄点水回来。”
“少君你不要走远,附近可能有野兽。”头领又递上一盔热水,和其他三个铁虎卫披上了衣甲,依次走进树林里。
只剩蚩尤独自坐在火堆边,他抚摩着铁盔,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大哥,你说那草药对他管用么?”一个士兵藏在树林里探头探脑对篝火那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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