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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日 作者 辛夷坞

_5 辛夷坞(当代)
  “没有。不是他不想……我妈应该会原谅他的。最后的那刻,她眼睛已经睁不开,我骗了她,说:‘爸爸来看你了’。她是带着笑走的。”
  “那就够了,你做了你能做的。”封澜根本无法想象亲眼看着亲人逝去的悲痛,“你一个人陪她最后一段,一定很难过吧。”
  丁小野语气波澜不惊,然而封澜知道他心里绝非如此。
  “我没能陪她多久,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我爸他不来也好,最后那半个月,护士把镜子收了起来,否则我妈一定也不肯让我爸看到她当时的样子。她以前那么美,她的餐厅无论菜有多好,来的客人也只记得老板娘长得好看……到死的时候几乎不成人形。”
  封澜乍一听说丁小野的妈妈过去也拥有过一家餐厅,心里没来由地一跳。这也是他甘愿留在她店里的原因之一吗?她连问的勇气都没有。
  “生老病死,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封澜尽可能地去说些宽慰的话。
  然而丁小野说起这些似乎却并非为了她的同情。他看了她一眼,又说:“我妈妈的死确实是因为病,可你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吗?”
  “她也不在了?”
  “嗯,吸毒过量死的。”
  “因为你爸爸?”
  丁小野说:“我爸爸出事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要命的是她在乎的人摆了她一道。”
  “男人?”
  “你说呢?”
  封澜不吭声。
  丁小野接着说:“所以我说她也是个可怜人。我始终不明白,爱就有这么重要,可以让人生让人死让人发疯。如果那样,那我宁可谁都不爱。”
  “正因为你谁都不爱,所以你怎么都不可能明白,才能把话说得这么轻松。”
  丁小野皱眉,“明明这个世界这么大,女人不也长着一双腿?何必把自己困在一个男人身上坐井观天?”
  封澜平躺着,静静看露台顶上的遮阳玻璃,如果那上空有一双俯视的眼睛,此刻的她是否也如一只坐在窄井里的蛙。她或许明白了丁小野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话,他虽不爱她,也可谓是用心良苦。
  “很多女人不需要太广阔的世界,再大的世界,不是她的,又有什么意义?青蛙为什么困在井底,因为当它从井口望出去的时候,会以为天都是它的,只属于它。即使很小一片,对于它来说,已经很足够。”封澜看向身畔的丁小野,笑着问道,“你都觉得我蠢得有点可怜了是吗?”
  丁小野面无表情地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问你,封澜,你看上我什么?身份、地位、物质条件……我们合适吗?假如不是这张脸,你还会对我不依不饶?”
  封澜想着他的话,禁不住又用手勾画他面部的轮廓。是啊,如果他长得像厨师长,像切配工老李,像另一个男服务生阿成,她还一样会为他神魂颠倒吗?她不会。可是她并非没见过好看的男人,正如她妈妈所说,她爱过的男人哪一个长得丑了?远的不说,周陶然和曾斐搁在人群里也是仪表堂堂。她会心动,会犹豫,但她不会为了他们放弃她的底线。可她在丁小野眼里早已没有了底线。
  她说:“爱上灵魂比爱上表象崇高吗?心动不过是一刹那的感觉,为了什么还不是一样?你要是没有这张脸,我根本不会看上你,可你要是只有这张脸,我也不会看上你太久。我现在还没想透你骨子里是什么在勾着我,也许根本没有,到那个时候我就看腻了你,把你甩得远远地,就好像一条过季的裙子。你以为我会像你见过的那些女人一样要死要活?”
  丁小野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神情。他问:“如果在你看腻之前,我骗了你逃之夭夭怎么办?”
  “你不是一直在骗我?丁小野。”封澜苦笑道,“你要真在我腻了以前把我甩了,我会恨死你,然后爱上另一个人,重头来过。”
  “是吗?”封澜的手游弋到丁小野的唇边,被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封澜嘶的一声缩回手指,却没有撤得太远,只轻点在他嘴角。她说:“你以为我说气话?我告诉你,我不会为了一段失败的感情绑架未来的生活,也不会为了一个坏男人毁了我对爱情的想象。”
  丁小野头一偏,再一次轻易咬中她的指尖,嘲弄道:“死不悔改!看来你被剩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次,封澜慢慢把手收回了自己身边。丁小野总是很容易就探到她的弱点,她的底气在减弱。
  他走了,她也不是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可是要多久才能缓过那口气,天知道。她会不会等到退休晨练的时候才唱着《夕阳红》再一次和公园里的某个老头看对眼?在那之前她若不想孤独终老,势必要放弃她那把“感情的钥匙”,在婚姻的大门前破门而入。这种可能性让封澜露出在夜风里的手臂冒出了鸡皮疙瘩。
  “丁小野!”封澜忽然喊了他一声。
  “嗯?”
  他答应得懒洋洋的。可这回应毕竟还近在咫尺。封澜惶惑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些。她说:“陪我过三十岁生日吧。不管你骗到还是没有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点耐心你还是该有的。”
  “原因?”丁小野透露出一丝好奇。
  “因为我害怕。”封澜说,“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一样,不知道三十岁的人为什么活,青春都逝去了,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再过一个多月我就三十岁了,我不明白的东西还有很多,想抓住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到来,发现我孤零零的,只比二十岁时的自己多了鱼尾纹。”
  封澜目不转睛地看着丁小野。哪怕他们修成正果的可能性比登天还渺茫,哪怕他一无所有,哪怕他未必爱她,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她还是想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他陪伴她度过了三十岁生日,她会不顾一切地留下他,不管用上什么手段,就算全世界都说她疯了,也要让他陪着自己,走过四十岁,五十岁……直到他们老得忘记自己的年龄。
  丁小野却没有看她,他试图坐起来,说:“这首歌难听死了,我去换一首。”
  封澜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语气悲哀,“你连这个都不肯答应我?”
  他们拼成的两张躺椅原本就挨着很近,封澜抓着丁小野不放,他也没有立刻挣扎,两人的姿势就好像躺在床上的一对夫妻。
  丁小野先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拨开挡在封澜眼睛前的一缕发丝,很不熟练地将它们顺往她的耳后。他说:“封澜,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刚才那些话都我瞎编来是骗你的,每个骗子都有一套这样的说辞,越悲惨离奇,女人就越挪不开腿。你都三十岁的老姑娘了,怎么还不长点心眼?”
  他说着,试图把自己T恤的一部分从封澜手里解救出来,无奈她揪得更紧了。
  “既然要坦白,就一次性说完,还有什么是骗我的,你说啊。”
  “都是。”丁小野垂下眼睑,视线正对着她微微颤抖的唇瓣,说,“我在那方面很随便,你什么都不要当真。”
  “要骗为什么不骗到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封澜咬着嘴唇。
  丁小野试图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怕你太当真,到时离不开我才后悔。”
  封澜终于松开了他的衣领,双手却悄然环上了他的脖子。
  “反正我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在我后悔以前,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36.第36章 三次伤心的机会(1)
  时下已是初秋,入夜后的天井露重风凉。封澜穿得少,连打了两个喷嚏。丁小野不由分说拉她起来,说:“你的手凉得像鬼一样。走,我送你回去。”
  封澜是愿意多留在他身边的,哪怕多一秒也好。然而丁小野的语气容不得她拒绝,况且他主动送她,不再推三阻四,又是一个让她窃喜的小进步。她小心翼翼地捕捉着他的每一点温情和妥协。
  丁小野去收拾天井的凳子时,封澜悄悄地把一个苹果放在他的床头。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她更愿意把这当作两人之间的某种默契。
  他的床虽简陋,收拾得还算干净,丝毫不像康康睡时那样凌乱。她弯腰的时候,一根发丝落下,正好掉在他的枕上,浅色的枕套使得褐色的发丝分外显眼。封澜本想把它捡起来,手已触到枕套,却又后悔了。就让它留在这里吧,这点私心让她感到隐秘而快乐。
  就在缩回手的瞬间,封澜眼尖地发现丁小野的枕头下似乎有东西。她掀开枕头一角,下面竟然是一串钥匙。她拿起来,让她手指轻颤的不是钥匙,而是挂在钥匙扣上的一只串珠小兔。
  这样的串珠小兔封澜很眼熟,因为她也有一只,崔嫣送的。这个发现无异于拿针在封澜心中猛扎了一下。这种做法的串珠工艺品流行于很多年前,如今已经很少见了,再说两只形态大小如此雷同的兔子,封澜有心自欺也无法相信只是巧合。
  这只也是崔嫣送的?他俩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怎么会一点知觉都没有?仓皇间,封澜把兔子放在手中细看,才注意到丁小野枕下的这只明显有一定年头了,就和他那串钥匙一样古旧而斑驳,完全有别于崔嫣送给她的那只簇新的兔子。
  崔嫣今年刚满二十岁,她十三岁时被曾斐领回家,封澜差不多是看着她从一个黄瘦的小丫头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她和曾斐之间一直亲密异常,丁小野再神通广大也不大可能凭空插一腿,而且还是许多年前的事。手上这只兔子身上的小珠子都发黄变色了,少说也有十年八年的历史,那时崔嫣才几岁,这完全说不通。
  困惑间,封澜听到丁小野在外面叫她,“走吧。”
  她从小被教育随意翻看他人的私属物品是极不礼貌的行为,闻声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把东西放回原处,这时丁小野正好走过来。他站在仓库的门口,问:“你又在干什么?”
  封澜直起腰,讪讪地指了指床头的苹果。丁小野也看见了,受不了地笑了笑,却没有多说,只催促道:“快走,别磨蹭。”
  他们一道走出餐厅。封澜若有所思地问:“丁小野,你喜欢什么年龄段的女人?”
  丁小野在她后脑勺推了一把,没好气地反问:“任何年龄的女人都像你一样无聊?”
  封澜被他推得晃了晃,恼火地用包去砸他,“你既然知道我是女人,就不能拿出点绅士风度来对我?我只不过是想知道,是不是任何年纪的男人都喜欢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丁小野笑得不怀好意。他还没说话,封澜已然意会,沮丧地摆摆手说:“算了,我知道你会说,你只喜欢胸大听话好生养的。”
  “行啊,封澜。”丁小野的笑容更愉悦了,“你好像真的变聪明了一点。”
  封澜说:“呸,我用脚都能想到你们这种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低等动物思维……”
  她停下了脚步,丁小野也是。他们刚走到大厦保安亭附近,两人都看到了刚从里面走出来的曾斐。
  曾斐正在和身边的人交谈,那人封澜也见过,正是负责办理她被抢案件的民警。这时曾斐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惊讶道:“封澜?这么晚了……”
  后半段话曾斐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了封澜身边的丁小野。他似乎用了几秒才回忆起这个男人是谁,神情也开始变得有几分古怪。
  封澜理解曾斐,如果是她这种时候撞见曾斐和女秘书并肩而行,恐怕也会有同样的反应,更何况她和曾斐不久前还曾经处在“谈婚论嫁”的边缘。
  虽然不打算刻意解释,但封澜同样也不打算回避。她吸了口气,看了丁小野一眼,暗暗挺直腰杆对曾斐说:“先别说我,应该我问你才对。我回餐厅有点事,你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哦,是这样。”曾斐解释道,“你的车不是一直没找到?我觉得这没有理由。正好小陈他们所长是我的朋友,我让他带我来重看一遍大厦的监控,我到底也做过警察,现在又从事安保科技这一行,多少有点心得,想看看能不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封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道:“你别操心这个了,其实我也不是很着急。”
  曾斐笑着说:“不管怎么样,总要案子了结了大家才安心。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可能就像崔嫣说的,摘了警徽那么多年,心里还有破案的瘾,这是病,得治。”
  他这么说当然是想让封澜心里舒服一点,封澜还能说什么?她唯有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你,曾斐。”
  曾斐的笑意更深了,“再客气我就尴尬了。我们还是朋友吧,是朋友我就会做这些。原本我还在想抓到嫌疑人之前你一个女孩子独进独出不安全,用不用我送你,可又怕两边的老人心里多想。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我和小陈还要去看下一个监控,你早点回家。”
  告别了曾斐,封澜心情复杂。曾斐不需要她感谢,他说为朋友他也会这么做的。她何尝不知道曾斐是个大忙人,即使他稍有闲暇,一个单身男人,大好的夜晚做什么不好,何必一遍遍去看枯燥无味的监控画面。曾斐无疑是个好人、好朋友,然而……
  “后悔了吧。”丁小野的声音在身畔传来,他走着,低头笑了笑,对封澜说,“一个被你拒绝过的男人……嗯,你要说普通朋友也行,他都能这样对你,好过我落井下石一百倍。好好一个人,何必犯贱呢?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要玩也要看你玩不玩得起,趁现在还来得及后悔,你大可以回头去找那个姓曾的,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封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丁小野,他的眼神洞悉人心,却毫无感情,一如他刚说出来的话和他此刻的面容。
  封澜方才是有些失落没错,她那么在乎他,在她心里,丁小野理所当然是特别的。然而她两次被抢,他都在场,第二次虽说他救了他,但心里其实也做过袖手旁观的打算。他总说人首先要学会自保,理智上封澜接受,情感上却多少为他的冷情而遗憾。
  
37.第37章 三次伤心的机会(2)
  爱之深责之切,不爱怎么会有期盼?而且她把这一点点遗憾也放在了心里,这有很大的过错?丁小野毫无顾忌说出来的话着实让人心寒透了。.
  封澜眼一热,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她落到今天能怨谁?谁让她像是磨盘旁的驴,蒙着眼睛追随着永远吃不到的胡萝卜徒劳地拉磨,一圈又一圈。这能责怪蒙眼的布和胡萝卜的香甜吗?要怪只能怪她心里的贪欲和眷恋。
  她直勾勾地盯着丁小野看了一会儿,沉默地加快步伐独自走向前,将他甩在身后。她不想对他多说一句,也不想流出来的眼泪被他看见。有人心疼时,眼泪才是眼泪,否则只是带着咸味的体液;被人呵护着,撒娇才是撒娇,要不然就是作死。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让自己看来更软弱可笑,再无益处。
  丁小野当然会让她走,以他的作风,恐怕还会说,早知道曾斐愿意送她回家,他也省去了许多麻烦。封澜半走半跑,走了一段路,见鬼的天气,十月份还不到,怎么冷得让人发抖?身后的丁小野静默着,一如她对他的了解。然而,就在封澜即将走出那个巷口,她听到了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
  丁小野很轻易地追上了她,从后面抓住她包包的链条,被封澜一把甩开。她挣脱的气力过大,脚下重心不稳,高跟鞋一崴,整个人歪倒。丁小野及时扶了她一把。
  封澜站稳后,再一次将丁小野留在她胳膊上的手挥开,力度不大,却坚决。她说:“丁小野,你不当我是喜欢你的蠢女人,就当我是路过的,要走就走吧,给我留一点尊严……不走?想看热闹?那我求你转过身去好不好?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还是你根本不记得我也是有尊严的?”
  她慢慢蹲下来,把头埋在放在膝盖的包上无声地饮泣。她不是那种很容易落泪的女人,妈妈说,骄傲自信的女性才不会把眼泪当作武器。可在丁小野面前她哪还有半点骄傲?她哭不是因为他,而是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能因为那一丁点的爱把自己搞得那么糟糕。
  丁小野的脚还在她跟前。他甚至也没有听她的话背过身去。这个王八蛋!不爱她就有这么了不起?
  封澜抬起头,抹了一把腮边的泪,咬牙道:“即使我是乞丐,你不肯施舍,也不要嘲笑。这是做人的底线!”
  丁小野依旧定定站在她面前,过了一会儿,也跟着蹲了下来。封澜的视线与他平视,是糊在睫毛上的泪水令她看走了眼?她怎么觉得这时的丁小野竟有些不知所措呢?
  他看着她的肩因为抽泣而一耸一耸的,想把手放上去,又犹豫了,“你不想回头就不要回,哭什么?”
  “王八蛋!”封澜使劲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丁小野没有心理准备,被她推得往后一坐,失笑道:“你骂人能不能换个词,我耳朵都起茧了。”
  封澜如他所愿地搜罗着肚子里所有骂人的词汇,统统拿出来奉献给他。
  “混账、死鬼、杀千刀的……”
  丁小野笑得更欢畅了,“这些都是婆娘用来骂自己男人的。”他躲开封澜砸过来的包,站起来,弯腰朝她伸出手。
  “起来!”他见封澜纹丝不动,又补充了一句,“我随便说说而已——刚才的话。”
  封澜依旧仰着脸看他,哽咽道:“丁小野,这一点都不好玩。”
  丁小野不顾封澜的拒绝,抓着她的胳膊强行把她拉起来。
  “你把我当成一个乞丐好了。”
  他说完,见封澜还是沉着脸愣愣的样子,抓住她的手从胳膊滑到了她的手掌,牵住她,十指交缠,然后拖着她往前行进。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你这样算什么?”封澜的挣扎好像她的话一样言不由衷。
  丁小野顺手拿过她的包挂在自己脖子上,笑着说:“两颗甜枣,这下划算了吧?”
  “滚蛋!”封澜骂道,她随着他往前,一步一步地,心里那点怨愤和不甘便如同眼角的泪转瞬风干于夜色中、路灯下。
  “说真的,这样像螃蟹一样走路你一点都不难受?”
  “丁小野,给我闭上你的嘴。”
  曾斐被民警小陈和他们所长拉去喝了几杯,近凌晨才回的家。他进屋正遇上外甥刘康康起来上厕所。学校已经开学,康康每逢周末就会住回舅舅家,他在封澜餐厅的兼职不像暑期那样规律,但依然坚持着。
  “老舅你回来了?”康康睡眼蒙眬地打招呼。
  曾斐扫了眼崔嫣黑着灯的房间,不经意地问:“你姐睡了?”
  康康不答,嘟嘟囔囔地走进洗手间,“一个回来问‘你舅在家吗’,一个问‘你姐睡了’?难道我是隐形人?”
  曾斐一向理解不了这个亲外甥的思维,并不理会他,一边松开衬衣的纽扣,一边回了自己卧室。他卧室的灯亮着,紧闭的浴室门内传出潺潺的水声。曾斐有些惊讶,却没有声张,只是慢慢地在落地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有一个人会在这种时候肆无忌惮地入侵他的私人空间。曾斐尝试着去看手机里的邮件,却发现自己有些累了。他做刑警的时候,有过为了破案三天三夜不睡觉的记录,现在他三十五岁,在别人眼里事业有成,年富力强,可是眼下还不到十二点,只喝两杯酒,他就有种万事不管只想好好睡去的倦怠。时光从他身上带走的,除了锋芒和锐气,还有很多东西。
  浴室的门开了,崔嫣撩着湿发走出来,一瞄见曾斐坐在那里,她先是用鼻子用力地嗅了嗅,狐疑道:“你没在房间抽烟吧?”
  曾斐放下手机,提醒她:“我记得这是‘我的’房间。下次不要再随随便便进来。放着外面的浴室不用……”
  “康康肚子不舒服,我不想跟他抢。不信你去问他。”崔嫣话语里透着委屈。
  曾斐根本不可能去问康康。他很清楚康康嘴上计较,心里总护着他姐姐。崔嫣做的事,少不了他在一旁打烟幕弹。
  “用了就用了,回你的房间去,别在我眼前瞎晃。”
  崔嫣的睡裙长及膝盖,款式尚算保守,但她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曾斐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男女有别,即使是他们之间也一样如此。
  崔嫣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走过来大咧咧地坐到他的腿上,歪头擦着头发,笑嘻嘻地问:“小气什么,我哪儿又惹你了?”
  曾斐的肌肉顿时一僵,按捺着怪异的情绪,寒声道:“起来!”
  “就不起!”崔嫣甩了甩头发,微微嘟着嘴唇,并不把他的拒绝放在心上。
38.第38章 三次伤心的机会(3)
  曾斐本想推开她了事,却没有动手,一字一句地说:“我让你起来就起来,别逼我发火。”
  这一次崔嫣总算缓缓地从他身上撤离。她是了解曾斐的,一如他对她的谙熟。所以她分得清曾斐什么时候会纵容着她,什么时候是动真格的。虽然前者占据了大部分的情况,可她是聪明人,不会随意去试探一个男人的底线。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说给我听听。”崔嫣在曾斐的身边蹲了下来,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柔声问道。
  曾斐想说,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最大的郁结和麻烦就是她。可这些话她不会听,即使她什么都懂,也会装作糊涂。
  曾斐拨弄着小圆几上的手机,该说的还是得说。
  “你明天搬回学校去住,嫌宿舍环境不好,在附近租个房子。”
  “为什么?”崔嫣平静地问。
  “因为你已经长大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没必要总是在我身边。”
  “凭什么康康可以?就因为他是你真正的血亲?”
  “对。”曾斐不愿再和她兜圈子,直接说道,“他不会半夜三更从我的浴室里走出来,坐在我的大腿上。”
  崔嫣站了起来,扭开脸去笑了笑,“就为这个?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
  曾斐烦躁道:“什么叫‘一直这样’?过去你几岁,现在你几岁?崔嫣,女孩子要学会自重!”
  “是吗?这些你以前可没有教过我。”
  她笑着跳到他的大腿上,他皱眉说:“崔嫣,你又重了!”——这些情景好像还在昨天一样。
  “这些用得着我来教?”曾斐无奈地摇头。
  “当然,我什么不是你教会的?什么不是你给的?不如你列张清单,告诉我还有什么是过去可以做,现在不可以了。什么时候开始不可以的,从哪一分哪一秒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下次我也好知道自己的本分。”
  “都成我的错了。”曾斐自语道。
  崔嫣没有半点相让,看着他说:“是,都是你的错。当初你让我自生自灭,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谁让你对我好的?我离不开你,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你不能一手把我捏成今天的样子,再嫌弃我畸形!”
  她似乎在强词夺理,然而曾斐无从反驳。封澜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如果不是他有心纵容,崔嫣在错的那条路上走不了那么远。他是心疼崔嫣的,总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捧给她。是他打造了两人骨肉相连般的亲密,他曾经也享受着这种亲密,而当他意识到事态已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崔嫣的感情在现实中逼得他进退两难时,他才警醒过来想要抽离,然而这种断臂割肉般的抽离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对崔嫣更是残忍。他知道很难,却不得不那么做。
  曾斐说:“我对你好,因为你也是我的亲人。但是就算亲父女,到了一定的年纪,也该避嫌了。”
  “亲人!”崔嫣眼前浮现的是丁小野听到这两个字时的不屑和嘲笑。丁小野都看出来了,封澜也是,还有康康……或许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唯独曾斐自欺欺人。
  崔嫣语带悲哀地对曾斐说:“心底无私天地宽。曾斐,你真要把我当你的亲人,就该再坦荡一点。”
  暗淡的台灯下,她素白着一张脸,面色戚戚。这样的崔嫣比伶牙俐齿的时候更让曾斐难以招架。他想到了一些往事,心又软下来几分,叹了口气道:“要我说多少次,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要是由着你的性子,你会爱我吗?”崔嫣却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捕捉到她最介怀的东西。
  曾斐疲惫地将背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我不想和你讨论这种问题。”
  “你怕了?不敢回答了?怕我看出你在说谎!”崔嫣咄咄逼人。他不爱她,或是不能爱她,这区别在她心中很重要。
  “你是不是去找过封澜?”曾斐干脆换了话题。
  “为什么这么问?”崔嫣提防道,“别被人甩了回头赖我!”
  “不承认?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曾斐一看崔嫣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崔嫣很会讨人欢心,因为她很小的时候起就学会看人脸色,揣度人心,然后投其所好。她鲜少跟人交恶,和谁都能相处融洽。她十四岁那年,曾斐把她领回自己姐姐家。姐姐、姐夫和他的老母亲原本都不太情愿。因为崔嫣年纪已经不小了,又经历过很多事,不好养熟,家里多了一个人谁都不自在。可是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崔嫣就让曾斐姐姐一家彻底容纳了她的存在,即使他们待她不如像康康一般亲密,但从老太太到姐姐、姐夫,都承认她是个懂事、善良的孩子,会做事,嘴巴也甜,很让人省心。康康更是把她当亲姐姐看待。每一任分手的男朋友都惦记着她的好。她就像水,在不同的容器里是不同的样子。只有曾斐熟知她的本性,崔嫣没有安全感,渴望被爱,才下意识地讨好所有人,让别人看到她的好。实际上她倔得很,她想要的东西,无论费上多少周折,她总要得到,除了……在对待封澜这件事上,曾斐不相信她会坐以待毙。
  事情可能涉及丁小野,崔嫣不敢有丝毫大意。曾斐并非好糊弄的,她脸色变了变,勉强道:“我是找她了。”
  “你对她干了什么?”
  崔嫣扬起下巴说:“我对她说,我爱你。怎么了?我又没撒谎!”
  “就这样?”曾斐依旧盯着她的眼睛。
  崔嫣过了一会儿才放低了声音补充道:“我还说你也是爱我的……这是迟早的事!”
  曾斐一阵头痛,“口口声声说爱,你知道什么是爱?”
  “我当然知道。”崔嫣尖声道,“我还知道封澜不爱你。她若真的爱你才不会因为外力就随随便便放弃。换作是我,谁说什么,谁拦着我,我都不会改变对你的爱。”
  曾斐不想再听下去了,“好好好,带着你的‘爱’滚回你的房间睡觉,我累了。”
  崔嫣没有动,她想到了人们为什么会把一种难过称之为“心酸”,就好似一种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暗涌,把整个人都蚀透、泡烂了。她可以接受曾斐推开她,恶言拒绝她,他有他的顾虑和难处。但她受不了他说起她的“爱”时,用的是那样轻视的态度,仿佛那是天大的笑话。
  她错了,错在把爱说了太多遍。曾斐听疲了,听腻了,真心也成了戏言。
39.第39章 三次伤心的机会(4)
  崔嫣总以为爱是她能给曾斐的最好的东西,也是她拥有最多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她居然忘了一点,太泛滥的东西就会变得廉价。她的爱在曾斐看来便是如此。
  自作孽不可活。
  “还不走,还没‘爱够’?”曾斐站起来,绕过她走向浴室。
  崔嫣眼睛红了,暗暗捏紧了手,忽然问道:“当年我妈妈说爱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对她的?”
  曾斐停下了脚步。
  这是他们之间的禁忌。纵使曾斐再任由崔嫣撒野,她也鲜少敢主动触及他的痛处。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已成旧伤,揭开疤痕只会让大家都疼,这不划算。可如今她不管了,她的难过困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说出口又成无病呻吟,她要他也尝尝这滋味。她现在多少明白了一点妈妈的心情。所有的心思,那个人恍然不觉,只因在他心中这些根本就不重要。
  曾斐背对着崔嫣说:“我和你妈妈没有这种事。”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克制的,让崔嫣更想戳破他的伪装。
  “是她没亲口对你说过,还是你假装不知道?也是,我妈不像我,总是把那个字挂在嘴边。”
  “你说这些有意思?”曾斐冷冷地回头面对崔嫣。
  崔嫣自顾道:“我记得妈妈说过,女人一辈子最多最多只能伤心三次,然后心就淡了,死了……她死的时候难道不是伤透了心?你不问我是哪三次?”
  曾斐的眼神益发凶狠,但他没有立刻让崔嫣“滚”,崔嫣知道了,他不是不在乎。
  “第一次,是为了我的浑蛋生父,十八岁搞大了她的肚子就没影了。第二次,是因为崔叔叔,她一直认为崔叔叔出事她脱不了干系。第三次为谁……还用我说吗……”
  “你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把她当‘亲人’,就像对我一样。”崔嫣苦涩一笑,“曾斐,别让我三次都是为你。”
  她说完走出了他的房间。
  曾斐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让水流狠狠冲刷着身体。
  “第三次为谁……还用我说吗?”
  是谁教崔嫣说这些话的?她瞎编出来气他?还是静琳当真那样说过?
  静琳和她女儿太不一样,相比崔嫣,她更内向寡言,什么都放在心里。她什么都没对曾斐说过,至少从未亲口诉说,所以那时的他也就心安理得当作不知。
  曾斐出生不久,父亲外调任职,姐姐在外婆家生活,妈妈要上班,他是在保姆身边长大的。妈妈工作忙时,甚至会允许保姆阿姨把他带回自己的家,他还曾错以为自己真的是保姆的孩子,让静琳带着他做游戏,口口声声喊着“姐姐”。
  他最早的记忆是他穿着厚重的棉袄,追在“琳姐姐”身后想摸她辫子上的蝴蝶结,左脚踩到右脚,摔了一跤嗷嗷地哭。阿姨大声责骂静琳,说出了事她可担不起责任,静琳垂着头一言不发。
  后来他上了初中,学校门口,静琳拎着他爱吃的酥肉等在那里。同学们问:“曾斐,你到底有几个姐姐?”曾斐红着脸说:“她不是我姐,是保姆的女儿。”静琳把酥肉交到他手里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再后来家里换了保姆,他和静琳便疏远了。偶尔从妈妈嘴里听说她的近况,无非说她成绩不好,早早地和社会上的不良分子混在一起,好好的姑娘算是毁了。再见她的时候,他刚考上重点高中,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到她迎面走来,挺着一个巨大的肚子。曾斐惊愕得什么都忘了,唯一忘不了的是静琳由红转白的脸色。她的嘴角颤抖着,说不清是羞耻,还是苦涩。
  二十五岁,曾斐参与了当年最大规模的扫黄。夜总会里,他走过那一排抱着头、衣着裸露的年轻女人,其中有一个呆呆地抬头看着他,他满脸不耐地呵斥,让她蹲下去,却在片刻之后透过大浓妆认出了曾经的那张脸。他把她保了出去,说:“别干这个了,我给你钱。”静琳沉默着摇了摇头。
  二十八岁,曾斐是同批入队的人里最被看好的一个,前途不可限量。上头允诺,只要他再次立功,就可获破格提拔。他这个年纪要是坐上那个位子,今后成就超过他家老头子也未可知。这一次是他主动走进静琳的生活,那时她已不是他的“琳姐姐”,而是扫黄打黑重点打击对象崔克俭身边最亲密的女人。每一次他去找她,她都像孩子一样高兴。她还是不喜欢说话,最多他问一句,她就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与他兴趣无关的话题她只说过寥寥几句——崔克俭对她们母女很好,她让女儿跟了他的姓。
  崔克俭东窗事发,不久后死于非命。曾斐把他的所有的场子连根端起。这场抓捕用了最小的代价大获全胜,曾斐得到了预期的提拔,一时风头无两。可是他没有意料中的春风满面,几乎每天下班后,他都会放心不下地陪在静琳身边。他苦口婆心地跟她讲道理,讲法律,讲自己的难处。她静静地听着,从未反驳,然后她静静地消耗了自己剩余的生机……
  在太平间和崔嫣一起掀开静琳身上的白布时,曾斐看着她一身的针眼,狠狠地在她冰冷如石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下一个巴掌他给了自己,那一巴掌是如此之痛,痛得他在崔嫣面前泪流满面。
  曾斐很少愿意想起静琳最后干瘪脱形的样子。那时上头给他的各种表彰不断,别人的羡慕和溢美之词如潮水一般,他父亲在外也欣慰地说“后生可畏,后继有人”。然而在鲜花和掌声背后,那张脸时时都盘旋在他脑海中,无论在清醒时还是梦境里,无论他是否抗拒。他终于辞了公职,把崔嫣带着身边,呵护着静琳留给他的唯一的一部分,她最好的一部分。他最大的满足就是看着崔嫣一天天变得饱满而快乐的脸,那张脸青春张扬,朝气蓬勃,会让他忘却死亡和丑陋。
  崔嫣填满了曾斐的生活,就好似现在她用过的浴液气息填满了他的呼吸和胸腔。这浴液是崔嫣买的,放在曾斐的房间,一如他许许多多的私人物品都经过了她的手。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固定的女伴,崔嫣无形之中早已扮演了这个家女主人的角色。
  曾斐暗骂“邪门”。这浴液他平时也用,可他记得味道分明是不一样的,绝没有此刻的浓烈、轻佻……和甜腻,让他头昏目眩。他试图把淋浴的水温调低,用力一扳水龙头的开关才知已开到了尽头。
  水流声中,似乎有人在他耳边细语:“阿斐,我冷……”
  这是静琳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幼年时,他非要去水库游泳,险些溺毙,静琳拼死把他捞了起来,他没事了,她患上了漫长的一场伤风,病重时,她也曾这样说过。
  他仿佛再一次面临溺毙的边缘。这一次谁捞他上岸?
  他用力甩头,大口大口地呼吸,一度让他厌恶的甜腻成了他的救命良药。
  另一张面孔、另一个声音驱散了方才的阴寒。然而护在他心口的这个声音分明也是悲伤的。
  她说:“曾斐,别让我三次伤心都是为你。”
  
40.第40章 自私的慈悲(1)
  封澜在梦里也没有忘却丁小野手心的温度——他主动牵着她的手,走在被路灯熏染成昏黄色的、深夜的马路上。紧挨着他的那一半身体是滚烫的,另一半却冰凉,叫嚣着,恨不能整个人与他相依偎。
  她大半夜都在这半冷半热中挣扎着,第二天早上,任闹钟响了几遍也没办法爬起床,嗓子似火烧般干渴,头痛欲裂,用床头的体温计一量,38.2℃,才深知“为情伤风、为爱感冒”不是句虚言。
  封妈妈赶过来照料生病的女儿。他们一家都秉承轻易不打抗生素的原则,所以封澜并没有去医院,只在家喝了姜茶和鸡汤,发热厉害就往头上敷凉毛巾,顺便打开窗通风透气。
  “好好的天气,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趁封澜在床上休息,封妈妈一边给她收拾房间,一边嘀咕。封澜也很无语,这是她今年以来第一次感冒,以往她身体还不错,遇上了丁小野,仿佛整个人都丧失了抵抗力,连病毒都来占她便宜。
  封妈妈陪了封澜两天两夜,第三天下午,封澜烧全退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封妈妈就赶回去和封爸爸参加老同学聚会。封妈妈前脚刚出门,封澜后脚就给餐厅里打了个电话,问了几句今天营业的情况,便让厨房给她做碗海鲜粥,交代丁小野送过来。
  两个小时后,封澜家的门铃响了。她雀跃地跑向门口,从猫眼里看到提着个外卖盒子的丁小野,心里的忐忑才被喜悦取代,赶紧理了理头发,把门打开。
  丁小野进门之前目光在封澜脸上流连了几秒。封澜有些心虚,她病了两天,样子会不会看起来很糟糕?她悻悻地给他拿拖鞋,问:“我不化妆的样子和以前很不一样?”
  丁小野环视她的住处,回头笑着反问:“你以前化妆了?没看出来。”
  “会聊天了。”管他真心假意,封澜心花怒放。
  丁小野把装着海鲜粥的盒子放在餐桌上,“粥送来了,我……”
  封澜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不许回去。我都病了,你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来了还不陪我说说话,你当我真的是为了这碗粥……而已?”
  “也对。”丁小野看了看餐桌另一面放着的一小锅白粥,若有所指。
  封澜刚退烧不久的额头又有点发热了,那是妈妈临走前给她熬的。
  “我妈煮的粥太清淡了。”封澜辩解道。
  “既然病着,还是不要太重口味。”丁小野说。
  封澜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有言外之意。她悄悄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丁小野来到之前,她是换了身睡衣没错,湖水蓝的真丝睡袍款式简洁保守却足以勾勒出细腰,长度也恰恰好。这点小心机算不上重口味吧?
  她像那天晚上一样挽着丁小野的手,“反正不许你马上走。店里问起来我会解释。”花-霏-雪-整-理
  丁小野好笑地将手抽出来,说:“我什么时候说了要走?洗个手行不行?老李打包粥的时候没盖严实,洒了一点在我手上。”
  “哦。”封澜这才放心,给他指了洗手间的位置。
  丁小野从洗手间出来,封澜已经躺回了床上。相对于良好的地段而言,她的住处并不算奢华。宽敞的客厅、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另加一个视野良好的大露台。小玩意不少,但归置得很整齐,搭配着恰到好处的女性化软装,无不向人昭示着这套房子的主人是个经济条件良好、热衷生活情调的年轻单身女人。
  封澜抱着枕头问丁小野:“其实你知道我只是想见见你吧?”
  她没去店里这两天,店长、出纳、康康都曾打电话来表示问候,他反而无声无息的。尽管封澜心里清楚丁小野要是主动表现出热情那才奇怪,但还是盼着他能来。
  “嗯。”丁小野站在她的卧室门口,回答得简明扼要,一如他惯有的样子。
  “那你还肯来?”她是指明要他送粥没错,可丁小野什么时候把她这个老板娘放在眼里了?他若不情愿,有很多种推辞的理由。封澜想,他会不会有一点点想念她呢?这想念有她的十分之一也是好的。
  丁小野眼前浮现出他出门前店里同事们异样的神情。何止他知道封澜的用意,她的意图那么明显,有眼睛的人谁不心知肚明?
  厨师长拍着他的肩膀艳羡着说:“你小子有福!”
  老李和切配师傅咬耳朵:“咱们打打女服务员的主意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人都摸到老板娘床上了。都是爹生妈养的,区别咋这么大呢?”
  芳芳和小娇目光幽怨,埋头干活。
  只有康康把他送出大门,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末了还嘱咐他四字真言:“宁死不从!”
  这样的张扬从不在丁小野的计划之内,他想过拒绝。两天前目睹封澜和曾斐四目相对时的默契,丁小野心里涌出的烦躁和口不择言的冲动,无不让他感到陌生且无所适从,他知道这绝非只是出于他对曾斐本能的厌恶。他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有些事要么就不做,要做就绝不拖泥带水,摇摆不定是他最不喜欢的事,可他现在正在朝自己抗拒的方向转变。
  那天他把封澜送到她家楼下,她走到单元门口又回头看看他,什么也没说,脸颊微红如醉,双眼明亮似水。那是全身心沐浴在爱河里的女人特有的神采。每当他爸爸回家的时候,他就能从妈妈脸上看到类似的快乐。这样的快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可贵。他控制不住再去看看她的念头。
  丁小野抛起从客厅顺来的一个苹果,再信手接住,放在嘴边咬了一口,说:“忽然间没人供应这个了,有点不习惯。”
  封澜白了他一眼,敢情他惦记着苹果尤胜于她。
  “别忘了白雪公主也是因为贪吃才倒大霉!吃吧吃吧,我苹果里有诅咒!”她骂道。
  “吃了会被七个小矮人再次蹂躏?”丁小野大笑道。
  封澜心里说:“吃了会让你一辈子离不开我。”
  她犹豫了一下,拍拍自己的床畔,“坐吧。”
  丁小野没有动,封澜藏起羞涩,挑眉道:“放心,样样都好的王子今天身体欠佳,不会蹂躏你的。你都能随便吃我家苹果了,还那么客气?”
  丁小野笑道:“哈萨克族人有一句话:祖先的遗产有一部分是留给客人的。在察尔德尼,哪怕你走上一年的路,也不用带一粒粮。怎么到你这里,吃了你一个苹果,就要上你的床?”
  封澜原本以为自己的脸皮够厚了,还是被他的直白臊得满脸通红。她拿起个枕头砸向丁小野,“我呸,你想得美!我让你坐着。‘坐’!懂吗?”
  丁小野顺手接过枕头,走过去,坐在她的床畔,把枕头放回原位,似笑非笑道:“‘做’?‘做’什么?我不是很明白,你再解释解释?”
  “流氓就是流氓!”丁小野要是有心捉弄,封澜无疑落了下风,闹得满脸通红,故意不再看他。
  丁小野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手撑在一侧的床上,低头看她,微微笑着说:“对了,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不要总是跳出来挡在男人前面充当‘骑士’。你要是能保持着这个姿态,恐怕早就嫁出去了。”
  封澜瞪他一眼,“你还瞧不起女……”
  她的后半截话被丁小野忽然探向她脸庞的手吓了回去。她呆呆地任他靠近,然后鼻子一痒,丁小野手里捏着一小段搓成条状的纸巾,面色复杂地补充:“要想成功嫁出去,还有个前提——不要让男人看见你鼻子上塞着这个破玩意。”
41.第41章 自私的慈悲(2)
  封澜目送他去扔纸巾,默默地把枕头捂在自己脸上,她光记得换好睡袍,藏起床上的内衣,为什么就没想着去照一照镜子,把塞在鼻孔里的纸巾取出来呢?
  片刻后,当封澜把枕头从脸上移除,面色已恢复如常。她还怕在丁小野面前出丑吗?做人要乐观,他看完了她的窘态,其余全是好的一面。
  多了丁小野在侧的床忽然变小了。封澜突发奇想地从床头柜里翻出一瓶指甲油,塞到丁小野怀里,摇了摇光脚丫说:“你帮我涂吧。”
  丁小野一怔,拒绝得毫不犹豫,“我给你涂这个?做梦!”
  “喂,我现在是病人,你就不能照顾照顾我?”封澜早知道他会这样,还是耍赖道。
  丁小野嗤之以鼻,“病了还顾着你的爪子。”
  封澜一脚踹在他心口上,被他抓住脚,重重放下。她赌气坐起来,“你不涂,我自己来。”
  “无聊不无聊?”丁小野斜着眼睛看她往一个个脚指头上涂鲜红色的甲油,涂完还用床边的杂志扇着风等它干透。
  甲油的气味让他皱眉,他埋怨道:“什么味道?臭死了!”
  封澜挑衅地把脚丫子伸到他面前,“熏死你!你不喜欢,自有别人喜欢。”
  “喜欢的人是变态吧,脚丫子有什么好看?”丁小野身子往后倒,和她伸过来的脚拉开距离。封澜的腿也是她最为自傲的身体部分之一,脚掌也是,在鲜红如血的甲油衬托下更显得皮肤雪白,形状美好。丁小野嘴上说不好看,表露出嫌恶的眼睛却多看了几眼。
  封澜炫耀了一会儿,才发觉丁小野目光的回避不仅是因为她脚上的甲油。睡袍的长度在膝上,她的脚踢来踢去,尺度未免过大。她装作不经意地把脚收回去,没想到却被丁小野抓住脚踝。
  “想干什么?”虽说这是她幻想过的画面,他骤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她还是吓了一跳。
  “指甲都长肉里了,你不怕得甲沟炎?”丁小野凑近仔细看了看她左脚的指头,说:“去给我拿一把指甲钳。”
  “哪有,我怎么没发现?”封澜嘴上说着,还是老老实实地侧身从抽屉里翻出了指甲钳,递给丁小野,不确定地问道,“你——给我剪?”
  丁小野没有回应这种废话,不甚温柔地掰着她的脚指头,照着他的目标剪了下去。
  封澜大叫了一声,脚一缩,被他牢牢抓住。
  “喂,你故意整我吧?轻点儿,当心剪到肉!”
  丁小野手下未停,“我都说指甲长肉里了,再不忍着点,等它出脓溃烂,有你美的时候。”
  他解决完一个,又去看下一个脚趾,想不通地说:“你们女人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又没人嫌你矮……哦,我又忘了,你说那不是高跟鞋,是你的爱情。难怪你的爱情那么畸形。”
  封澜没有反驳,任他摆弄着自己的脚,低头絮絮叨叨地抱怨。她没有料到自己开的玩笑会变成这样,这在她心中可是比涂指甲油更亲密好几倍的事情。
  封妈妈的醒世名言里有这么一条:一个人爱不爱你,不是表现在他亲你抱你,而是看他肯不肯为你剪脚指甲。
  封妈妈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封澜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常常看着妈妈一边看电视,一边给靠在沙发上的爸爸剪指甲,嘴上也是说个不停:“一阵不剪,怎么长那么长?我要是走在前面,谁伺候你去……”
  她看似见怪不怪,可是如果要她列出这辈子必须要做的二十件事,“让心爱的人给自己剪一次指甲”必定在她的清单里。
  然而,排在这一条之前的事情他们还有好多好多没做,她连丁小野是否真心都存疑,这个反差让她实在恍如做梦,仿佛一篇文章刚开了头就跳到了结尾。
  丁小野利索地剪完封澜的十个脚指甲,封澜还是没有回过神来,眼见丁小野放下她的脚站起来,她神情紧张地问:“去哪儿?”
  丁小野把指甲钳放一边,不耐烦地道:“去洗手!狗皮膏药一样,哪儿都想贴着。”
  封澜把他拉回来坐着,说:“不用洗。你不嫌我,我也不嫌你,让狗皮膏药好好贴一下。”
  丁小野被她强按着肩膀靠在床头,好气又好笑,“你不怕别人知道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知道就知道。”封澜把头放在丁小野的肩膀上,闭着眼睛说,“我骨子里就这样,还是不要去糟蹋别的好男人了。你我一丘之貉,将就着一起过吧。”
  “干吗将就?你没追求,我还有呢。”丁小野的脖子被封澜的发丝搔着,痒痒的,暖暖的,他没有动。
  “我比你理想中‘胸大听话好生养’的女人差了很多?”封澜轻声地问。
  “嗯!”丁小野也暂时闭上了双眼,“差很多——太多了。”
  封澜找到他的手,摩挲他掌心的茧子,又问道:“丁小野,你谈过恋爱吗?以前有过几个女人?都是什么样的?”
  她唯恐他不肯回答,自己先表了态,“我先说我自己吧。现在流行的相亲节目里,男嘉宾通常都说自己有三段恋爱史,看来三段是平均数。我严格来说也有三段……你看过相亲类的电视节目吗?”
  果然如封澜所料,丁小野摇头。
  “就知道你没看过!”封澜又说,“我第一任正式男朋友在大学里认识的,谈了一年半。那时的恋爱就那样,没想过‘永远’,也没想过‘不永远’,总的来说在一起还是快乐的。后来毕业了,他回了家乡,我没有跟他去,就这样分了。”
  “为什么不跟着去?后悔吗?”
  “我哥在国外,爸妈都希望我能留在身边。他家乡的城市我从来没去过,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可能是害怕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说起来还是不够爱吧,那时年轻,总觉得以后的路还长,还会有很多人在等着我。”
  “有吗?”
  “有是有,都是烂桃花。毕业后我考进了一个还不错的单位,我的上司很年轻,也很优秀。是他追的我。我们交往了半个月,然后我发现他在国外是有老婆的。他说他会离婚,让我等着他。我没有等,辞掉了工作。好在单位里谁也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过,这样对大家都好。”
  “因为这个才开了餐厅?”
  “也不是。开餐厅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这段插曲只是让我坚定了辞职的决心。”
  “那时的你还挺有原则,看不出来。”
  封澜愤恨道:“只有你看低我!别说看不出来,我挺受男人欢迎的。那个男人后来果真离婚了,还来找过我几回。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感觉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何必呢?”
  说到这里,封澜坐直起来,摇晃着丁小野的胳膊说:“丁小野,你说女人的年龄是不是和傲骨成正比的?也是,我真佩服我自己,以前的我怎么那么有原则呢?”
  “我哪知道!”丁小野闭着眼睛嘲笑道,“你要再年轻几岁,说不定就不会缠着我不放了。”
  封澜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会。要是几年前让我遇到你,你就死定了。我会让你更逃不出我手心!”
  丁小野一阵闷笑。
  “再后来就遇到周陶然了。那时的感情也是真的。他追我的时候,三更半夜把偷拍我的照片贴满了餐厅外围,我妈差点去报警。”
  “裸照?”丁小野欠揍地问。
  “去你的,流氓!”封澜扑上去掐丁小野的脖子。
42.第42章 自私的慈悲(3)
  他笑着躲避,“不是裸照还贴出来干吗?让人瞻仰遗容?”
  “这叫浪漫,说了你这种野人也不懂。”封澜抱着膝头出神地说,“他后来怎么变成那样了呢?”
  她想到了周陶然结婚前对她的那段剖白。一个被“一哭二闹三上吊”征服的男人,一个跪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男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她错了吗?
  她摆脱了这段不那么舒服的回忆,盯着丁小野不放,“我的情史交代完毕,轮到你了。”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丁小野并不热衷于这个话题。
  封澜哪肯罢休,戏谑道:“丁小野,你今年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到了你这个年纪假如从没交过女朋友,连心动都没有过,我不会认为你纯情,只会觉得你身心不健康。要不然你就是骗子。”
  丁小野无所谓地说:“骗子就骗子。”
  封澜把他撇到一边的脸扳正了,凑过去道:“你不肯说,我会以为我占了你的便宜,什么牵手啊,初吻啊,都是我的……”
  丁小野被缠得没办法了,抓个枕头隔在两人中间,再借着枕头把封澜压回原处,“你真当你是天仙了……这是女人说出来的话吗?我第一次遇到有感觉的女孩子是大一的时候……”
  “你上过大学?”这是封澜又一个全新的发现,她把脸上的枕头拿开,好奇地追问,“哪所学校?说不定我们是校友。”
  “不可能的事。”丁小野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草草收场道,“我只念了两年不到就退学了。”
  “为什么?”封澜不解。
  丁小野皱眉道:“不是那块料,念下去没意思。”
  这个说法很难让封澜相信,从细微之处便可看出一个人的脾性和悟性。如果丁小野有过受教育的机会,封澜深信他中断学业必定有别的理由,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深挖这个的时机。她回到了之前的话题,笑道:“我还是对你‘第一次有感觉’的那个女孩子比较感兴趣。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我退学后就没有联络了。”
  “就这样?”封澜有些失望。
  丁小野说:“太简单了,满足不了你的窥探欲?你可以自己想象,那不是你的强项吗?什么牵手、初吻、第一次都可以加进去,直到过瘾为止。”
  “小屁孩过家家的感情,有什么好想象的?”封澜不以为然,她在意的是那个曾让“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的丁小野动心的会是什么样的女孩,莫非长着三头六臂?“那女孩是什么类型的?”
  丁小野拒绝描绘她的样子,敷衍道:“我喜欢的类型。”
  “一个胸大、脑子简单、看上去好生养的女大学生?”这个联想让封澜觉得很有喜感。
  “反正和你不是一个类型就对了。”
  此时的丁小野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又带着几分局促,像个犟嘴的孩子。要不是封澜熟知他的恶形恶状,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是个纯情的雏儿。果然是初恋情怀最动人,寒冰顽石一样的人也不能免俗,封澜这才相信了真有这样一个女孩存在。
  “她长得漂亮吗?比我漂亮?”
  “比你可爱多了。”丁小野故意说。
  “那就是说没我漂亮!”
  封澜自圆其说的功夫是丁小野最为钦佩的,他笑了起来,听见她又问:“第二次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小野烦道:“有完没完?没有第二次!”
  封澜奇怪地说:“有‘第一次’就代表后面还有下文,否则会说‘只有一次’。这是基本的语法,就好比你说了‘首先’,后面要跟着‘其次’。”
  “没有就是没有。”丁小野后悔陪她聊这个了,换作革命时期,封澜绝对是个审讯高手。
  “你后来去了X省,难道没有遇上喜欢的少数民族妹子?那里姑娘长得都很漂亮。”封澜继续酸溜溜地问。
  丁小野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在少数民族地区,美丽的姑娘值八十匹骏马。一个人要是生了几个女儿,就可以成为一个大巴依。我可娶不起那里的姑娘。”
  封澜重新靠在丁小野的肩膀上,幽幽地说道:“莫非这张脸和你的骗术在那里不受欢迎?还是说你娶不了那里的姑娘,偷了心就跑得无影无踪?”
  丁小野摸了摸封澜的头发,放纵着这片刻的温存。病了两天,她的脸颊似乎清瘦了一些,说话还是一样不饶人,但语速和腔调都放软了,如同她此刻的身躯。他更喜欢这样的封澜,蜷缩着,与他依偎着,在耳边喃喃私语,像只午后慵懒的猫咪。
  “这就难说了。”他随意地回应道。
  封澜在丁小野的颈窝蹭了蹭,“我有点困了。丁小野,给我唱一首哈萨克族的歌吧。”
  “我不会唱歌。”丁小野被她意外的要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信,都说哈萨克族能歌善舞。你流着他们的血,又在那里生活过,怎么可能不会唱?我不知道我值不值八十匹骏马,但是你骗走一颗心,再还我一首歌,这样的交易无论在大漠还是草原,都不算吃亏吧?”
  “说来说去总是你占理。”丁小野迟疑了一下,问,“是不是我只要唱一首,你就不再烦我?”
  封澜原本也没信心真的让丁小野给她唱歌,就好比她拿出指甲油,心里早做好他拒绝给她涂脚的打算。这都不过是一个女人在她心仪的男人面前下意识的胡搅蛮缠,然而今天的丁小野似乎比往常要容易说服得多。她乐了,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又精神起来,“你先唱!”
  “你压得我喘不过气,让我怎么唱?”丁小野不自在地拿开她搁在他胸口的手,脸竟有些红了,“唱就唱,你不许多嘴。”
  然后他真的唱了,虽然寥寥几句,封澜一个字也没听懂。
  丁小野停下了好一会儿之后,封澜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他推了她的头一把,怒道:“你让我唱的,唱完了又一副被雷劈过的样子。”
  封澜扑哧一笑,抱着丁小野乐不可支,“丁小野,你真敢唱!你唱得那么难听,和狼嚎没区别,再喜欢你的姑娘也被吓跑了吧!”
  “草原上的姑娘胆子大,她们喜欢这样的。”丁小野辩解道。
  封澜问:“你唱的是《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丁小野摇头,“你们就只知道那一首哈萨克民歌!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你至少告诉我歌里唱的是什么意思,快说呀!”
  “歌名我忘了。歌词翻译成汉语的意思大概是:美丽的姑娘站在林下,浑身上下都是花,我一直在她身旁,却不敢抬头看她。一句话千遍万遍在嘴边转,什么时候才答应我娶她,世上所有的话都说到了,就是这一句没敢问她……我也不知道准不准确,差不多就行了。”
  封澜听得出神,许久才莞尔道:“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妈妈教你的?”
  “不是。是我的邻居巴孜肯大叔喜欢唱,我听得多就会了。”
  “你还有邻居?”
  “又不是《鲁滨孙漂流记》,我为什么不能有邻居?”丁小野说,“巴孜肯大叔是个好人,我帮他放了三年的马,后来他教会我打猎、剪羊毛、种贝母……一切在察尔德尼生存必需的技能,还帮我在那里安了个家。”
  “这个巴什么大叔为什么没把女儿嫁给你呀?”封澜含笑问道。
  丁小野明白了,女人啊,她们关心的问题永远只有一个。
43.第43章 自私的慈悲(4)
  他翻身侧卧着,面朝封澜,认真道:“你别说,巴孜肯大叔还真有个女儿,叫阿穆瑟,比我小两岁……停住!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很漂亮。她们那种美和你是不一样的,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大眼睛、高鼻梁、长辫子……”
  封澜听不下去了,反驳道:“拜托,我的脸也没动过刀子,我妈把我生出来就这样,什么叫‘她们的美和我不一样’?”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你长得丑。”丁小野觉得好笑,“我的意思是,生在边疆地区的哈萨克族姑娘和你这种城市女人不一样,她们可不会穿高跟鞋,也从不往脚上手上涂乱七八糟的东西。年轻的时候身段很好,又健康又结实,能放羊、挤马奶,干的活不比男人少,又能把自己的男人照顾得服服帖帖,以后还可以背着孩子在马背上跑。”
  丁小野故意打量了封澜两眼,用意不言而喻。
  封澜果然咽不下这口气,哼笑道:“那的确比找我这样的划算多了,也很符合你对女人的要求。听你的口气,这姑娘没准也看上过你。天生一对,你怎么没答应啊?”
  “谁说我没答应?阿穆瑟都给我生了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大的五岁了,留在察尔德尼……”
  “什么?!”封澜大惊失色,一张脸顿时惨白,转瞬才明白自己又着了他的道,躺着踢他一脚,“好啊,丁小野,你拿我当猴耍,看我像白痴一样很高兴是不是?”
  “嗯。”丁小野压住她的腿,“阿穆瑟有两个孩子没错,不过不是和我生的。”
  “多可惜啊!”
  “那是!”丁小野心有戚戚然,再次将封澜抬起的腿压回去,说,“五年前巴孜肯大叔两口子想过把阿穆瑟嫁给我,可我不能答应他。大叔和大婶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盼着她早早结婚生孩子,好好过日子。我怕我给不了她安定的生活,不能辜负对我有恩的人。结果她嫁了别人,现在过得很好。”
  封澜莫名地有些难过。她心中暗暗地想,她虽不是独女,也是家里人的宝贝,收留他在店里工作,多少也算对他有恩,为什么丁小野对他就没有这样的悲悯?然而,假如他的悲悯就是推开她,就像他推开阿穆瑟,那么他的自私才是对她最大的慈悲。
  面对封澜忽然低落下来的情绪,丁小野也沉默了。他闭着眼睛,那张让封澜着迷的脸透出几分仓皇,像迷路的羔羊。
  “还想着你以前的风流韵事?”封澜先一步打破了这样的僵局,开着玩笑道。
  丁小野顺着她的话微笑。
  “没了阿穆瑟,一定也有别人。我记得你说过,你在这方面随便得很,你过去生活的地方对这种事比我们这儿放得开,只要你情我愿就可以了。那什么‘姑娘追’,不就是为偷姑娘准备的吗?”
  丁小野说:“我住的地方门前搭了个小院,每当偷了个姑娘,我就在那里栽一棵果树。我在那儿待了七年,离开的时候门前成了一小片树林,每年收获的果子也有一大筐。”
  “想不到你还有房。”封澜笑嘻嘻地说。
  丁小野答道:“比你想象中还大。”
  “如果你有机会回去,会不会也给我种上一棵树,起名叫‘封澜’?”
  丁小野思索了许久,点头应承道:“院子角落里有一棵自生自长的野苹果树,酸不拉几的,正好适合你。”
  封澜想象着一整片果树林之外的野苹果树,也忍不住笑了,“酸了你才会记得我。你总提察尔德尼,告诉我,到底那是个什么地方?”
  “察尔德尼在哈萨克语里是‘横沟’的意思,它是一个巨大的山谷。”
  “它很远吗?”
  “很远,远得像天边一样。一年四季也没有几个人会去到那里,里面的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走出来。”
  “那样的地方一定很美吧!”
  “没有哪个词汇可以形容察尔德尼的美。没有边际的天下面是没有边际的草原和森林,满山坡的羊和头顶的云一样白,脚下有成千上万种野花让它们去嚼食。日出时站在山顶,霞光像涅槃一样,闭上眼睛能闻到云杉的味道,林子里有狼和野熊的动静,天边时不时有鹰。等到秋天,雪峰的顶已经白了,放羊人赶着羊群下山,你会觉得云流淌在绿地里……我说不好,真实的察尔德尼比言语好上一万倍。”
  “你说得已经很好了。我都能想象到。”封澜问,“丁小野,你为什么会去到那里?”
  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丁小野的回答,纳闷地从他胸膛抬起头看他。
  丁小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你随便给个理由,我不会怀疑的。”封澜说。
  丁小野的声音里没有波澜,“我今天已经编了太多谎言,想要休息一下。”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开察尔德尼吗?如果它真如你说的那么好。”封澜眨了眨眼睛。
  丁小野说:“因为它太好了,太没有边际。有时候我骑着马跑上一整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无穷无尽的美丽景色。七年,我快要忘记汉语的发音,忘记人群的气味,忘记从哪里来,忘记时间,也忘记……”
  “什么?”
  “活着,忘记活着的滋味。”
  “那是因为你少了一样东西。”
  “女人?”丁小野太明白封澜的趣味。
  封澜说:“不是女人,是伴侣。没人分享,再好的东西也会让人感觉寂寞。”
  丁小野把手枕在头下,笑道:“谁留在那里做我的伴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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