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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日 作者 辛夷坞

_10 辛夷坞(当代)
  丁小野没有停下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崔克俭也不与他争,冷不丁地用力拨了一下儿子手中的方向盘。丁小野大惊,车子打偏,他被迫踩了刹车。车还来不及停稳,崔克俭打开儿子那一侧的车门,不由分说地将丁小野推下了车。
  “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你在这里。”崔克俭交代,看着俯身双手贴在车窗玻璃上、一脸焦灼的丁小野,又说了一句,“放心,我有办法。有条小路可以绕回城里,他们不一定知道。你走你的,别管我。”
  丁小野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车掉头,尾灯的光渐渐地消失于比夜更黑的树影之中。他静立了片刻,就在他刚定下心神打算步行上国道,想办法自己赶回医院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声异响。
  那声源大概在数百米开外,入夜的乡间静寂,声音入耳格外清晰。丁小野循声一路狂奔,当他赶到事发地那个岔路口时,看到父亲作为二十岁生日礼物送给他的那辆越野车无声地停在那里,一旁还有辆深色的吉普。
  丁小野如做梦一般移步上前,脚下的枯树叶发出的细碎声响也似乎淹没在他的心跳声之中。
  他的车前盖有一部分瘪了进去,而那辆深色吉普惨状更甚,挤在越野车和路旁的一棵大榕树之间,玻璃尽碎,车身严重扭曲。
  看这副情形,想必是崔克俭试图绕上那条岔路,前方有车疾冲出来,似有包抄之势。一个想要堵截,一个铁了心突围,两辆车都没有刹车痕迹。
  崔克俭向前伏倒,车上气囊已弹开,丁小野用路边的石块去砸车窗玻璃的声音让他动了动,发出一声喑哑的呻吟,但人毕竟清醒了过来。
  “爸,你怎么了?”丁小野成功打开车门,一时不知父亲伤在何处,不敢轻举妄动,唯有急切地询问。
75.第75章 从报答一个好女人开始(3)
  崔克俭摇头,仿佛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丁小野继而又转身去察看那辆吉普车的情况。被方向盘和变形的车门夹在中间的驾驶员纹丝不动,半边身子已被血浸透。
  丁小野按捺着惊恐,将手穿过玻璃破碎的车窗,按在那人的颈动脉。飞快地缩回手时,车窗上的玻璃残片划过手臂,他也毫无知觉,他的心比被对方鲜血浸透的手指更凉。
  那个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近距离观察,丁小野才发现对方身着便衣,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在胸前,下巴下方的前胸口袋里有一样东西露出一角。丁小野屏住呼吸将它抽出来,那是一本被血浸透了的警官证。
  “他死了?”崔克俭吃力地问道,每说一个字都必须承受剧烈的痛楚,“这里留不得……他们分头行动,其他的人也快来了。你不能留在这里……替我跟你妈妈说,让她别着急,再等我一次,最后一次!”
  “你自己去跟她说!”丁小野此时已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挪到车子的后排,随即发动了一下车子。他父亲的慷慨有了回报,车子损毁如此严重尚能重新启动。他把车往后倒了倒,然后开往医院的方向。
  “你别傻。这样你妈会怪我的!”崔克俭试图阻止儿子。
  丁小野从后视镜中看着父亲,说:“不会的,她还在等着我们。”
  崔克俭深知儿子的脾气,没有再劝,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声音微弱。
  “阿霆,你怨我总是很少陪在你们身边吗?”
  “有点!”
  相较于和妈妈的相依为命,丁小野与父亲之间共度的时间不长。尤其成年之后,他对父亲的存在表现得甚是冷淡。盼着父亲回家,也更多是为了让妈妈高兴。
  崔克俭心中对儿子除了疼爱,还有亏欠感。父子俩若有争执,他更多的是让着儿子,什么都听丁小野的。而丁小野除了让他多陪陪妈妈,鲜少对他有所要求。
  “我和你妈妈刚在一起的时候,就答应过她要给她安定的生活,开一家夫妻饭店,她掌勺,我负责招呼客人。等到老了,我会和她回察尔德尼,死了也一起葬在雪峰下……阿霆,你像你妈妈,我很高兴。”
  “我妈比你好看。”
  崔克俭笑了一声,代价是咳嗽了许久。他们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丁小野还小,父子俩开车到乡间夜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据她说,我张大着嘴,就像个傻子……阿霆,答应我一件事,送走了你妈妈,你赶紧走,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管我们。记得我以前留给你的那张身份证吗?忘掉这些事,换一种活法。找个你爱的人,好好陪她一世,不要像我一样。”
  残月藏在浓云里,车灯照不到之处深黑一片。崔克俭没有再说话,丁小野听到轻微而断续的嘀嗒声,像未关紧的水龙头惊醒半梦半醒的人。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水声,而是他父亲的血蔓延开来,从身下的皮革座椅边缘缓缓滴落。
  挪动崔克俭的时候,丁小野就已发现了,他父亲身上最重的伤不在于两车相撞时的冲击,而是左肩下方的弹孔,只不过起初隐藏在深色的衣服下。这恐怕也是他横下心与那个警察撞得鱼死网破的原因。
  市区的灯光逐渐映入眼帘,却照不进心底。丁小野把车停在妈妈所在的医院后门。
  “爸,我们到了。”
  没有人回答他。
  他独自走进妈妈的病房,床已经清空。
  听护士说,他妈妈并没有清醒过来,是在昏迷中离世的。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或许妈妈最后并没有意识到生命中最重要两个男人的缺席。
  她失去了生机的面孔反比被病魔折磨时安详,安详得让丁小野想起了她静静地陪伴他写作业的某个下午,他抬头看妈妈一眼,她回以一笑。
  丁小野对封澜说,他其实知道父亲落到这一天并不冤枉,然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无论怎样恶贯满盈,在他眼里,那只是父亲,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他走向绝路。他心里藏着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奢念,或许他们还能有一家团圆的那天。
  想不到爸爸和妈妈团圆了。
  这世上只剩下了他。值夜的护士是丁小野熟悉的面孔,她被一身血迹斑斑的丁小野吓得不轻。丁小野解释说自己赶路太急,途中出了个小事故。他常年守在妈妈病榻之前,护士们对此都颇为赞许,又心疼他刚刚丧母,主动替他处理了手臂被玻璃划出的伤口。
  丁小野在太平间陪了母亲大半夜,天亮时警察匆忙赶至时已不见他的踪影,只在“肇事车辆”上发现了崔克俭的尸体。
  他起初也并非一心逃亡,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往前。他带着父亲逃离现场,是想见见妈妈。可是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他该往哪里去?
76.第76章 从报答一个好女人开始(4)
  是夜,丁小野在街头流荡,买了份当日的晚报,上面赫然刊登着那名警察殉职的新闻,他也成了警方急于捉拿的对象。他总算有些理解了爸爸说过的那些话的意思,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即使回头也不再是当初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警察最后的惨状夜夜出现在丁小野梦中,他被警方认为是撞死人的嫌凶。丁小野没想过去脱罪,他父亲的罪也是他的。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想起了父亲最后的话,想起了妈妈念念不忘的察尔德尼。
  那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方向。
  他在一个小旅馆里躲了三天,把爸爸留给他的最后的一笔钱匿名寄给了死去警察的家人,然后踏上了前往察尔德尼的漫长的路途。从此他不再是崔霆,而是一个生活在边疆的汉族小伙子,名字叫作“丁小野”。
  封澜听完了“故事”默不作声。寂静对丁小野来说是种惯以为常的考验。
  “这个‘故事’比我往常的谎言更离奇吧?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曾斐会告诉你实情的。他大概会把我描绘得更坏一些,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在我心里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丁小野说完这些,封澜还是处于走神的状态,他莫名地有些焦躁,哪怕她立刻站起来质疑他、唾弃他,也好过现在。他操起个抱枕扔到她的那一头,“吓傻了?让你别缠着我,你非不知死活……有一句话怎么说?‘衣带渐宽终后悔’……封澜,你说句话,我可以马上就走……”
  封澜长喘了一口气,把抱枕砸了回去,“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废话一大堆了?别吵,我在想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丁小野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手放在她裸露的膝盖上。他感觉到封澜的肌肤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但她没有动。
  封澜迟疑着,去摸他刚剪过的头发,“我在想,如果你现在去自首,把真相对警方说清楚会怎么样?如果坐牢,又会判多少年?”
  “你希望我自首?”丁小野把额头抵在她腿上。
  封澜的喉咙灼痛,“难道你愿意背着这些罪,一辈子见不得光?即使你愿意,我也不答应。不行,我得去咨询律师,这样的情况到底会怎么判。”
  “要是警方认定我撞死了那个警察,一辈子出不来呢?”
  “一辈子……我最多等你二十四年。”
  这是封澜知悉真相后第一次提到了“等待”。丁小野害怕这个词,却又无法否认自己自私地期待过它。“二十四年”听起来奇怪又突兀,像随口说的梦话。
  封澜说:“我妈妈五十四岁绝经。女人的生理周期大多数随母亲,我只能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还出不来,反正这辈子都过得差不多了,有没有男人都无所谓,让我继续一个人过下去好了。”
  丁小野埋头笑了,肩膀震动。封澜常出惊人之语,这是他听到的最荒诞也最心酸的笑话。
  封澜把他的肩膀往后推,看着他的脸说:“我再问你一件事。你的名字是假的,那你的年龄呢?其实你比我还老吧?”
  丁小野嘴角动了动,“我比现在身份证上的年龄小一个半月。”
  封澜失望地松开手,那还是比她小。
  “我下决心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有权利知道你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眼光不太好,人还不错,你用不着怀疑这点。”丁小野看透她的心思,平静地说道,“你做任何选择,我都会理解……”
  他还没说完,脸上又挨了封澜半真半假的一耳光。
  “王八蛋,少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你不就看准了我傻吗?”
  她爱他的那时起,何尝有过别的选择?
  丁小野捂着脸,封澜这一下并不重,却是朝他的伤处招呼,让他的半边脸微微发麻,心也有无数只蚂蚁在钻。他抱着她胡乱地凑过去,亲着她,拥着她,缠着她。
  他是自私,自私透了。唯一高尚的那次,在餐厅里对她说着狠话,还没走出门口他已经后悔。他注定做不了一个好人了,那些大义凛然的成全是怎么办到的?明知道这个时候说“我不爱你,你不要等”才是人话,他说不出来,就无赖到底吧。
  丁小野想封澜等他,等得一天是一天,等得一年是一年。哪怕她中途反悔了,变心了,嫁了旁人,也算给过他一个希望。他这七年仿佛世间一个孤魂,留也不得,去也不得,连存在是为了什么都搞不清楚,不就是因为少了希望?现在,他得打起精神,去自首,还他该还的债,这样他才配在有生之年堂堂正正地说出那个字。有一个傻女人在等着他,他得活着给她一个交代。
  封澜抱着他的头压在自己胸口,“我不想叫你崔霆。”
  她爱的是坏男人丁小野,狼一样敏捷,雀鸟一样飘忽,死鸭子一样嘴硬。他比谁都无赖,比谁都熟知封澜的弱点,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却恰好嵌在她心窝处。而崔霆是谁?她感到陌生。
  丁小野点头。与妈妈相依为命的是崔霆,被心爱的女人拥在怀里的,只是丁小野。他经历过生活的巨变,金钱、地位、美貌、青春最后都会撒手而去,哪里比得过一顿平凡的午餐、温热的怀抱、疲惫时回首相视一笑和枕畔的那声早安?
  “你说的那些事,我想过了。你以前是做错了,错得很离谱,所以下半辈子要做很多件好事才能抵得过来。”她轻轻抚摸他的发丝,“那就从全心全意报答一个好女人开始吧。”
77.第77章 鲜美的罪孽(1)
  封澜在翻来覆去中被电话惊起,来电者是崔嫣。半夜时分,崔嫣找她必然不是寻常事,封澜一度犹豫了。枕边的丁小野抓住她的一只手,说:“接吧。”
  崔嫣第一句话便问丁小野是否还好。
  封澜没有应声。这对于崔嫣来说已是一种回答。崔嫣对封澜说,曾斐其实也知道丁小野在哪里,不过他那边暂时不会有动静,他答应给丁小野自首的机会,就会做到。然而崔嫣打电话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传达这个,她对封澜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请求。
  封澜躺在床上,默默地听崔嫣说完事情的缘由。
  “你觉得我有可能答应你?”这是封澜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
  崔嫣良久不语,再开口时已无顾虑,“封澜,不到走投无路,我会求你?”
  封澜挂了电话。丁小野的呼吸还在她的耳边,抓着她的手也未曾松开,两人紧贴的掌心发了汗。她转身与丁小野相对,“你听见了?她竟然让我找吴江给她出示虚假怀孕化验单。”
  丁小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这是崔嫣会做的事。她逼急了,什么招数都用得出来。
  “曾斐他居然……我真不敢相信。”封澜虽看出他二人有暧昧,却没料到会发展到这一步。
  丁小野不以为然,“有什么奇怪,他不是男人?”
  封澜嘴上拒绝得毫不犹豫,放下电话心却静不下来。她问丁小野:“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丁小野说:“你不是我。”
  丁小野逃亡后,出面料理他爸妈后事的人是段静琳,她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丁小野父母合葬在一起。为此丁小野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崔嫣,但他不能左右封澜的决定。
  封澜不说话了,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丁小野以为她快要睡着之际,听到她微微叹了口气。
  崔嫣对封澜说的是实话,不到走投无路,她不会想到去求封澜。她知道以封澜的立场,答应她的可能性有多渺茫。
  可她还有什么办法?
  早在曾斐提出把崔嫣送走的前几天,崔嫣已察觉到自己经期的推迟。她的“好朋友”一向十分守时,这种时候她又异常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崔嫣背着曾斐去买了早孕试纸,当她在试纸上发现了两条小红杠的时候,那种惊喜不亚于曾斐第一次亲吻她。她相信上苍终于垂怜了她一次,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她稳操胜券地留住曾斐,这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崔嫣隐秘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曾斐参加吴江婚宴的那天中午,她上洗手间发现自己内裤上有血丝。崔嫣请假回家,再次用试纸验尿,发现原本那条模糊的小红杠消失了。这仿佛是平地一声雷,瞬间将崔嫣从云端打到了泥泞里。她不肯相信,一口气拆了四条试纸,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
  幸运之神也会反悔?崔嫣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当即奔向离家最近的医院。听说怀孕的早期,试纸不一定完全准确,妇科医生会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崔嫣把自己的症状对医生据实相告,也做了相应的化验。她拿着一叠报告单,忐忑地坐在诊室里,医生却告诉她,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并无受孕的迹象,很大可能是她出现了“生化妊娠”。
  这对于年轻的崔嫣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词。医生解释说,“生化妊娠”是指发生在妊娠五周之内的自然流产,意味着受精卵着床失败。
  崔嫣当时就哭了。她不是很明白医生嘴里的那些医学术语,但至少懂得“失败”两个字的含义。可这是为什么啊?她得知结果后一直非常小心,甚至也没有感觉到一丝腹痛,她和曾斐十分健康,一个小生命怎么会忽然降临又毫无预兆地离去了?
  医生见多了这样的眼泪,继续对崔嫣说,“生化妊娠”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对身体的损害性不大,很多女性不一定觉察到自己曾有过这样的孕史。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胚胎质量的问题,也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一般不影响下次怀孕,她还很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只有崔嫣自己知道,她不一定再有机会了。以曾斐的性格,他会错一次,绝不会允许下一次发生——一旦他认为这是个错。
  崔嫣忍耐着让她浑身凉透的失望,试探着央求医生,说这个孩子对她目前的处境十分重要,是否能够通融一下?哪怕暂时给她一个怀孕的化验结果也可以,她愿意付出相应的酬谢。
  当时那位女医生的眼神让崔嫣印象深刻。
  崔嫣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在返家的公车上痛哭的。用这种手段留住一个男人有意义吗?何况这是最经不起考验的谎言。她知道在医生看来她可笑又卑劣。
  崔嫣尚且年轻,体会不到情欲的含义,对她而言,渴望与曾斐的亲密接触,只因为那是她留住他的一种方式,她快乐着他的快乐。当别的女孩在这个年纪渴望着自由、渴望激烈的心跳之际,她却只想陪伴在曾斐身边,只有和他在一起,她的心才会安放在胸膛,恒久而温存地跳动。可惜与她相反,曾斐似乎只有远离她才能获得平静。
  她在曾斐家的沙发上坐了整整八个小时,才等到从婚宴回来的曾斐,尚且未想明白是否该对他吐露实情,变故接踵而至,到头来崔嫣等到一句“我放了你”。曾斐要她走!她绝望了,不管不顾地给了他当头一击。
  崔嫣把第一次测出“弱阳性”的试纸和机票、护照一块还到曾斐手中。
  “你要我走,我会走。但愿你不会后悔。”她说。
  她很少见到曾斐如此认真地去看一样东西,哪怕那个试纸构造简单得很。他从她身边醒来的那刻也没有这样,沉默着,在方寸之地徘徊,困兽一般。
  曾斐最后把试纸放到了茶几上,拎了外套又出门了。他必须去到远离这个结果的地方才能喘过这口气。临走前,他要崔嫣好好待在家,哪儿都不许去。
  崔嫣紧握着试纸睡了沉沉的一觉。宽大柔软的被子包裹着她,她像睡在温暖又空虚的谎言里。
  第二天她照常去学校上了两节课。有过最疯狂的瞬间,她居然想过,要怀孕还是有别的法子,区别只在于对象不是他。可是即使成功,她要让她爱的男人背负这样丑陋的真相?不行,她的爱已经是丑陋的极致。
78.第78章 鲜美的罪孽(2)
  中午崔嫣又回了曾斐家。康康说,妈妈过来了,带了好吃的,让崔嫣回来吃饭。
  餐桌上确实摆了很多菜,都是康康和崔嫣爱吃的。曾斐好像还没回来,曾雯和康康坐在餐桌旁,像是在等她。
  “阿姨,你来了?”崔嫣强打精神露出笑脸。
  曾雯冲了过来,把一样东西扔在崔嫣的脸上,连珠炮一般追问:“这是什么?啊?你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你的床上?”
  崔嫣低头看从她脸上弹开的东西,是那个操纵她喜悲的早孕试纸。这段时间她经历了太多事,曾雯的发难反而没有让她太过吃惊。
  曾雯是个火爆脾气,心里藏不住事。整件事的经过也极其简单,康康一大早莫名地想吃妈妈做的红烧带鱼,打了两次电话回家撒娇。爱子如命的曾雯二话不说向单位请假,开了两个半小时的车专程过来给儿子做午饭。她手脚麻利,三下五下备好菜,让康康打电话叫曾斐和崔嫣回来吃饭,等待的间隙顺便给弟弟收拾一下家。康康贴心地给妈妈打下手,收拾垃圾时无意中弄坏了垃圾袋。曾雯骂他毛手毛脚帮倒忙,自己替他去捡散落在地的垃圾,不想发现了空的早孕试纸包装盒。
  曾雯盘问康康,舅舅最近是否带了女人回家。康康说从来没有。这个家平时只有一个女性经常出入……曾雯旋风般将崔嫣的房间翻了个遍,毫无悬念地在她枕头下找到了这个东西。
  曾雯是过来人,岂会不知两条杠的早孕试纸意味着什么?崔嫣早熟懂事,曾雯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这孩子会闯下那么大的祸。
  “你还是个学生,今年才几岁?哎呀呀,想要气死我?”曾雯捶着胸口,后悔平时对崔嫣管教不足。她总是那么省心,可毕竟是个孩子。曾斐把崔嫣放在她名下养,崔嫣就像她的女儿一样,没有一个做长辈的看到这样的东西还能沉得住气。
  “你说!孩子是谁的,你倒是说话呀!”任凭曾雯怎么问,崔嫣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曾雯苦口婆心地劝:“崔嫣,你说出来,阿姨替你做主。是不是哪个男人骗了你?还是谈恋爱没注意做好保护措施?事到如今,妈妈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是女孩子,这种事开不得玩笑,你得告诉我实话,我才能帮你。”
  崔嫣绞着手指,泪水在眼眶打转,吃力道:“阿姨,不要问了,你别管我。”
  “放屁,我能不管你吗?”曾雯急得直跳脚,打又不是,骂又无用,“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大学都没毕业,这孩子留不得。关键是你得让我知道孩子的爸是谁!”
  说着,曾雯又迁怒儿子,“你给你舅打电话没有,他怎么还不回来?家里都出大事了。”
  “他早就说在路上……”康康在远离风暴中心的角落里冒出一句话。
  崔嫣听到曾斐的名字,瞬间有些慌了,连曾雯的粗线条都看出了她眼里的怯意。她骂道:“你曾叔叔不知道吧?他那么疼你,知道不气死才怪!”
  说话间,曾斐已走进玄关。他问姐姐:“怎么忽然来了?你说谁被气死?”
  曾雯一见弟弟回来了,如吃了颗定心丸,望着崔嫣,一时间又有些说不出口。女孩子面皮薄,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愿被人一提再提,可曾斐不是外人,他才是这个家拿主意的男人,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曾斐远远地瞧见沙发上缩着背的崔嫣,心里已有了最坏的预感。害怕什么就来什么,这就是他的生活。他把车钥匙放在玄关柜上,慢慢地走了过来。
  “干什么?”他朝屋子里的人问道。崔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让他眼睛发疼。他说:“去多穿件衣服。去呀,坐着干什么?”
  崔嫣听话地站起来走向自己的房间。曾雯抓着曾斐的胳膊小声道:“崔嫣怀孕了,这事你知道吗?”
  曾斐不说话,看了姐姐一眼,难辨情绪的目光又跟随着崔嫣的背影。曾雯主动将这个理解为震惊,着急又上火,“你说这都是什么事!现在的女孩子啊,叫我怎么说?偏偏她打死不肯说出男方是谁!”
  曾雯感觉到弟弟抽出了手,走向客厅的另一边。眼看崔嫣进了自己的房间,曾雯又跟上去,压低声音对曾斐道:“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什么人生什么种!她和静琳那丫头……”
  “有事说事。你提这些干什么?”曾斐脸色很不好看。
  每次一说到与段静琳有关的话题他就是这样,然而这在崔嫣身上是绕不过去的事实。对于静琳,曾雯是既心疼,又瞧不起。她再度埋怨道:“你当初就不该把这样的麻烦带进门,现在该怎么办?要不你和她谈一谈,她和你亲,会跟你说实话的。总得找出那个王八蛋,我们家的人不能随便被人欺负了!”
  “是我。”曾斐坐在沙发上,两手撑着额头道。
  “当然是你和她谈,我问了她半天,她不肯说。”曾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顺着自己的思路一个劲地往下说,“一定得问出对方是谁,现在的男人太不负责任了……”
  “我说是我干的!”曾斐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披了件衣服走出来的崔嫣再也挪不动脚,康康也屏住呼吸,曾雯更是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半张着嘴,眼珠都不转了。
  “你说什么?”她问曾斐,仿佛怀疑自己的耳朵,也怀疑他现在的精神状态。
  曾斐背上全是汗,索性脱了外套甩在沙发上,大声吼道:“我说是我干的,我就是那个王八蛋!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
  曾雯的手筛糠一般,上前推了弟弟一把,曾斐不动,她又狠狠地捶了他一下,厉声道:“曾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
  “我清醒得很。”曾斐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豁出去堕落的痛快!原来当着别人的面承认自己是“王八蛋”没想象中难。他从昨夜到现在水米未进,饥肠辘辘是唯一的感觉。
  曾斐走到餐桌旁,率先坐了下来,回头去看像个灰色的影子一样停留在房间门口的崔嫣,皱眉道:“过来吃饭,你现在不能饿着。”
  康康赶忙给大伙儿盛饭,飞快地用小眼神打量每一个人的脸色。崔嫣坐到了曾斐身边,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埋头吃东西。曾雯也梦游般坐到了餐桌另一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崔嫣和曾斐。
  “今天是初一还是十五?”曾斐莫名地问了一句话,没等任何一个人回答,又夹了一大块鱼肉放进嘴里,罪孽的味道竟也是鲜美无比。他细细地咀嚼,又给崔嫣夹了一块。
79.第79章 别让我后悔(1)
  “早啊,丁小野。”睁开眼的第一刻,封澜轻声低喃。
  没有人回答。她知道丁小野已经不在这间房子里,枕畔的温度已冷却了许久。
  大概天刚亮的时候,丁小野便悄然起身离开。他想要独自做这件事,于是封澜睡得很沉。
  直至中午,封澜接到曾斐的电话才得到了丁小野自首的确切消息。出乎意料的是,丁小野自首前主动联系过曾斐,要求见曾斐一面。
  “我能不能一起去?”封澜问。
  曾斐有些为难,按照规定,嫌疑人在判决之前不允许会见,他去见丁小野已属违例。封澜并未勉强,只说:“没关系,我在门口等你。”
  两人碰面后,封澜比曾斐想象中平静了许多。她最后才求了一句:“看在我们好友一场的分上,帮帮他,就当是在帮我。”
  曾斐什么都没说。若不是因为封澜,他本可以不见丁小野。
  负责这个案子的分局领导老钱是曾斐的朋友兼旧同事,底下的办事民警给了他们单独对话的机会。
  审讯室里的丁小野手上戴着镣铐,脸上的伤痕未消。曾斐坐下时,身上的某根肋骨同样隐隐作痛。
  “人不是我撞死的。”丁小野放弃了寒暄,一句废话也没说。
  曾斐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他进来之前看了丁小野的口供。
  “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谎言。”曾斐不为所动,“没有一个戴着手铐坐在这里的人不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现场留下的血迹与你的吻合,肇事的那辆路虎在你名下,方向盘上也发现有你的指纹。你想要说服我、说服外面的警察,要打好草稿再说话。”
  丁小野失去自由的双手交握着。出事时他才刚满二十岁,父亲的“营生”离他似乎很遥远,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上会发生这种变故,整个人都懵了。那个警察死亡的消息更让他陷入了绝望,他悔恨、内疚,也下意识地回避了所有的细节。
  事实上丁小野并不畏惧牢狱之祸。反正在这个世界他孤身一人,了无牵绊。他也曾是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人,初到察尔德尼的日子对他而言不亚于一场苦刑。终日与牛羊为伍,烈日下挥汗劳作,入夜后马奶子酒也焐不热身躯。他的肤色慢慢地变得和当地人一样黧黑,双手从满是血泡到长出厚茧。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身份,也没有名字的人。他放弃了自首,也拒绝辩解,是因为在他的心里,真相根本就不重要。逃亡和苟活只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太阳升起落下,只有父母在此终老的愿望让他获得过短暂的平静。
  可现在不一样了。外面有等着他的人和他渴望的生活,他必须尽一切努力去争取看似渺茫的未来,重生的欲望从未这样强烈而清晰。
  曾斐虽脱下了警服,但他是最清楚当年案件始末的人之一,在警队里人脉尤在。如果他不能带来转机,那么就意味着没有希望,这也是丁小野坚持要求见他一面的原因。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他叫冯鸣。”曾斐看似无意地提醒道,“那是他第一次参加队里重要的出勤任务,结果再也没能回来。他是独生子,还没有女朋友,家里两老白发人送黑发人,至今都舍不得将遗体火化,等了七年,就盼着今天。你欠他们一个交代。”
  那个陌生的名字显然刺痛了丁小野,他的手背的骨节发白,似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
  “我对不起他……和他的家人。如果我没有开车回去找我爸,可能他就不会死。或者我坚持把我爸爸送走也好,那样他们未必会恰好撞上。”
  “你放心,包庇在逃疑犯这一条罪名你同样也免不了。你爸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毁了多少人的生活?他早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你连最起码的是非观念都没有!”
  “我能怎么样,他是我爸爸!”
  “那是当然。上阵父子兵,就算你狡辩说开车的人不是你,也证明不了你没有参与其中。我做了那么多年警察,见过太多这种事,有些人天性凶残,那些恶是在血液里的。”
  曾斐并不掩饰自己对于丁小野身为崔克俭儿子这一身份的本能厌恶。
  丁小野轻笑道:“这么说来,你爸是警察,你也是警察,你为了升职立功不择手段也是遗传?”
  曾斐冷眼看着丁小野许久,然后站了起来。他不打算反驳,但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丁小野垂着头,交握得更紧,仿佛也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我如果是你认定的那种人,你现在能安然坐在这里?”丁小野忽然说道。
  这是曾斐无法否认的事实。他远离警察这个行当太久了,曾经的敏锐已逐渐在安逸中懈怠,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丁小野的真实身份,这一点始终让他耿耿于怀。丁小野若有意对他或者他身边的人下狠手,有的是机会。
  “曾斐,我爸再罪有应得,他已经死了。我恨过你,但我也同样明白你的立场没有错。你怪我是非不分,我有我的善恶标准。是我的罪我愿意扛,可是我再说一次,事发时我不在车上,等我赶到已经晚了。我请求你……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说完这些话,丁小野仿佛松了一口气,低垂着眼,如久远的石像。他做了他能做的,尽人事,听天命。
  曾斐离开前问了一句:“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她在外面等。”
  丁小野的镣铐有轻微的响动,可是他摇了摇头。
  要说的话昨晚都已说完,他也不打算见封澜,在真相揭晓之前,那只会把两个人放到油锅上煎一样。
  封澜一见到曾斐,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他怎么样?没有吃太多苦头吧?到底会怎么判?有没有提到我?”
  曾斐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说:“封澜,冷静点。”
  封澜却固执得很,“把他说的话都告诉我。”
  他们在分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曾斐让人给封澜倒了杯水,简明扼要地将刚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丁小野不想见她,封澜竟也没有感到意外。她发了许久的呆,继而问曾斐:“我能做什么?”
  曾斐的叹息微不可闻,“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你也不是完全不信!”封澜面色平淡,眼睛却亮得像点了无数的火把,“还是有希望的对吧?”
  曾斐说:“即使我愿意帮他,后面的事远比你想象的难……撞死冯鸣的人不是他,这需要法庭采信的证据。再说,单凭他包庇崔克俭,妨碍执行公务,这些罪名也够他受的。”
  封澜还是那句话:“我能做什么?”
80.第80章 别让我后悔(2)
  曾斐长久地沉默,搓着自己的额角。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了,疲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才三十四岁,却好似有了六十四岁的心境。
  “封澜,你要想清楚。”他最后一次劝道,“我知道你喜欢他,但这不是光凭‘感情’可以解决的事。没必要拿你一辈子来赌,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封澜却说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你忘了,伊甸园里吃下第一口苹果的也是女人。”说完她笑起来,“告诉我吧,曾斐,除了‘感情’,我还得掏出点什么?”
  直至告别曾斐,封澜都相当镇定。她知道人心中那口气的重要性。高考结束的晚上她发了一场高烧,医生说她应该已经感冒一周了,险些就拖成了肺炎,按说整个人会很不舒服,但是在考试过程中她居然没什么感觉。日夜挑灯苦读不就为了那几天?封澜不是那种允许自己临门一脚射空的人。她是那一年全市高考第九名。
  只要那口气还吊在心间,人就不会垮。
  当然,说她浑然无事也是骗鬼的话。封澜心里怕得很,那一夜,她不知在家里的客厅转了多少圈,一遍一遍来回地走,迟疑、退缩、算计和自保的念头也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转。
  封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这已不再是曾斐劝她的话,而是换作她自己的声音。每走一步,便有一个念头升起,又被无声地踏碎。
  她是爱他。
  有多爱?
  爱又抵得过什么?
  封澜把最坏的打算一一摆到了面前,再将所有头绪理了一遍。等她终于坐下来,盘点手头上的银行卡、房屋所有权证、股权证明、营业许可证和一切属于她个人的资产时,天色已微微泛白,她竟不知自己已徒劳地走了五六个小时。客厅的地毯上留下凌乱的倒绒痕迹,小腿不知什么时候被某个家具的尖角撞出红痕。
  封澜去洗漱,看向镜子时有过犹豫,害怕里面的人会一夜白头。然而并没有。她卸了妆的样子略显疲惫,也比不得二十来岁时一脸的胶原蛋白,可依然算得上皮肤光洁,五官姣好,乌发丰盈。封澜摸着自己的脸,她还没老呢!如果她等得到丁小野,到时她的脸又会是什么样子?
  康康是最早得知封澜打算将餐厅盘出去的人之一,也是餐厅里唯一知悉封澜与丁小野所有现状和隐情的人。他现在经常自称“圣·丘比特·康”,然而得知封澜的决定时,仍免不了一番咂舌。
  “孟姜女哭长城,风萧萧兮易水寒,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他把自己想到的关于勇气的典故都搬了出来,还觉得不足以表达心中的震撼,“要是在古代,你就是烈女,在革命时期,你绝对是英雄。”
  “我不是渣滓洞里的女特务吗?”封澜知道丁小野和康康背后是怎么议论她的。康康说得乱七八糟,可已是目前少有的能入耳的话了,最起码他相信她并没有疯。
  封澜出面为丁小野找了最好的律师。律师姓韩,是曾斐推荐的,熟悉刑事法案件,有深厚的检察院背景,这对于案子最终的走向十分重要。
  托律师的福,封澜以助手的身份见了丁小野一面。那已是他们分别半月以后的事了。丁小野头发更短了,面颊清瘦了一些,但气色尚好,伤痕淡去,更显得五官分明。
  “他们理发的技术不如我。”封澜评价道,继而又说,“看守所里变态不少,捡肥皂的时候要小心。”
  丁小野只是笑,封澜也莞尔。
  探病时不说病况,道别时不叙离殇,这是封澜的观点。她不垮下,丁小野才能看到希望。
  对丁小野来说,自首后的这段日子,他反而睡得比以往平稳,只要梦里没有封澜打扰。他本不愿见她,可两人相视而笑时,又觉得什么都值了,煎熬也有种烈火烹油的快感。
  “案子还是很有希望的。韩律师,你说是吧?”封澜安抚丁小野,又试图向身旁的律师求证。
  对丁小野进行必要的陈述和解释之后,便将自己的存在感减至最弱的律师闻言点了点头,“判决没下来前就有希望,即使下来了,还有上诉的机会。现在首要一点是找到证据证实开车的人不是你,然后才是尽可能缩短刑期,我们都在想办法。”
  丁小野听出了律师说的那个“我们”的含义。他问封澜:“你又做什么了?”
  封澜心知瞒不过,也不打算瞒他。一个人逆风而上太过辛苦,何必硬撑着?她需要一个人和她共同面对。
  “我打算把餐厅转手,已经有几个人联系我了,开出的价格还不错。”封澜解释说,“怪我以前太大手大脚,赚得不少,花得也多。家里没什么负担,所以没有攒钱的观念,手头上实在拿不出太多现款。我和韩律师还有曾斐都商量过了,我会想办法赔偿受害者家属。他们两老也不容易。万一家属答应出具谅解书,对于减少刑期还是有帮助的。房子不能卖,我爸妈家……不好经常回去,我没做好露宿街头的准备,餐厅转手倒方便些,我正好休息一下。对了,你不知道我有注会证吧?想不到我还挺有本事的?我这种人是饿不死的,你放心!”
  丁小野用拇指拨动另一边手腕上的铁环,这半个月来,他已适应了身上多一个物件,然而未来需要适应的东西还有很多。
  “后悔吗?封澜。”他直视着她,毫不回避,也无矫饰,甚至连感激或内疚都无从寻迹,只是平铺直叙。
81.第81章 别让我后悔(3)
  “后悔”这个词封澜已听过太多人向她提起,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老生常谈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却心头一颤,眼角不争气地发烫。
  “暂时还没有,以后的事难说。反正到时也晚了,不提也罢。”她侧过脸去假装撩开挡住眼睛的刘海,再看着他时已平静了许多,笑道,“你知道别人怎么评价我——疯子、傻瓜、情圣、倒贴女。我习惯了你嘴贱,脸皮也变厚了。其实我不疯也不傻,更不是情圣,我为自己打算着呢。你早点出来,受益的也是我。‘食得咸鱼抵得渴’,你这句话简直是为我造的。冬装新款的外套、限量版的鞋子……这世上买什么不需要花钱?我买我日后的幸福,难道不值得这个价?”
  她到底没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话说完,嘴角止不住地轻抖,他们隔得太远了,连抓着他的手、摸摸他的脸都成了奢望。封澜哽咽道:“别让我后悔,小野。”
  “我那是跟你客套,你没听出来?”丁小野抬头道,手腕处刚好一些的擦伤又被他拨得磨破了皮,冒出细碎的血珠子。
  “能补偿当然好,不管他们是不是原谅。”丁小野想起了七年前汇给冯家又被退回了的那笔钱,对封澜说道,“用不着你卖餐厅,钱我还有一点,虽然不够……我还有一套房子,有些旧了,地段还不错,你可能得替我出面处理一下。”
  一直没有变卖那套房子,是因为那里承载了太多旧时的回忆。可现在他只当崔霆死了,活着的丁小野必须为他和他爱的人打算。
  “留着你的餐厅,等着我,只要我有出来的那天。欠你的不一定还得了,命是你的。万一,万一你等不下去了,我一样感谢你……”
  “别说感谢,说爱我。”封澜的声音都变了调,“记住我现在的样子,说不定过些年我就老了。”
  丁小野说:“你现在也没年轻到哪儿去。”
  封澜像笑又像哭,“王八蛋,你现在也不肯说一句好听的哄我?嘚瑟吧,当心我遇到比你年轻,比你长得好,还会甜言蜜语的男人,到时我反悔了,等你出来,我已经成了孩子的妈!”
  丁小野现出脸颊上的酒窝,仿佛狼亮出尖牙,“怕什么?你就算生了一堆孩子,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封澜掩面哭了。她来之前发誓要一直微笑的。
  封澜最怕的是什么?怕丁小野劝她。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可以背弃一切跟他走,却不能接受最后的站台上他失约。就仿佛一个穷光蛋,花掉所有的钱买了束鲜花,要的不是对方的心疼和惋惜,而是他张开手接受,赞叹说:“真美!”
  丁小野那张世上最贱的嘴,说出了封澜听过最好的话。
  封澜过去常问自己,丁小野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为他疯魔,为他豁出一切,做尽傻事?正如她妈妈所说,他不过是年轻,又长得好看,但是她爱过的男人谁又差了?为什么她没有办法为别人做到这种地步?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同样奢侈的付出,周陶然会充满负累和压力,丁小野却坦坦荡荡,没有任何伪饰。他的“无耻”是因为他不管价格标签上写着三千块的衬衣还是一整间餐厅,只当作那是一个女人最平凡的爱情。他了解,他接受,他让她知道这值得。他是照着封澜的心严丝合缝长出来的妖怪。
  “丁小野,遇上我是你的福气。你前世要是妖怪,一定修炼了一亿年。你不肯说爱我,就拼命用行动报答我好了,我也不跟你客套。这辈子你别打其他歪主意了,好好想着我,守着我。就算我再老,再丑,穿高跟鞋,出门前化半小时妆,爱买衣服,涂指甲油,喷香水,吻你的时候蹭你一脸口红,你都忍下来吧。”
  “女人就是麻烦,好像只有这样了。”丁小野苦笑,可就连沉默的韩律师都看到他低头时眼角的泪光。
  “时间差不多了。还有什么话就尽快说。”韩律师看表后提醒封澜。
  封澜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对丁小野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爱我。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丁小野面色略有些尴尬,含糊道:“有必要一直问吗?”
  “王八蛋,你说不说!”封澜怒道。
  韩律师有一种想找民警要烟抽的冲动,率先走到了门口。
  丁小野张了张嘴,“我……”他像是被逼急了,脸红了一大片,“我留了点东西给你,在你化妆台的斗柜抽屉里面。”
  封澜理解不了,要丁小野说出那个字怎么那么难。他越不肯说,她越急切地想要从他嘴里撬出答案,仿佛成了两人之间的较劲。难道他是那种尺素传情的人?只是她没看出来?
  她回家后第一时间翻出了丁小野说的东西。抽屉里多了几张存折和房产证明,除此之外还有一串钥匙,上面有只老旧的串珠兔子。最让她惊讶的是那本曾属于她的《毛姆精选集》。
  任凭封澜将整本书翻遍,只找到两个字,还是她自己留在内封上的签名。她气愤地将书摔到一边,人仰倒在床上,被单擦过面颊,痒痒的,像丁小野嘴里叼着的芦苇从面前扫过。她想起了在水库烧烤那天丁小野引用毛姆的一段话——封澜又爬起来,匆匆翻到那一页,除了白纸黑字,什么都没有。
  “女人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事实上爱情只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们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
  难道病入膏肓的只有她?封澜的手摸过铅字,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看到书页内侧夹着的一根深褐色长发。
82.第82章 活该却不犯法(1)
  对于外面的风言风语,封澜不回避,也不回应。然而,外界的风暴终究只是擦身而过,来自家庭内部的寒潮才是她必须面对的真正问题。
  家曾是封澜最温暖的依靠,父母是身后永不动摇的坚石,可温暖会成为桎梏,坚石也可能是屏障,偏偏她还不能怨,不能闹,因为她太明白,家人都是为了她好。
  封澜的父母并没有在一听说“噩耗”时立刻冲出来阻挠,相反,这一次他们保持了极大的忍耐和克制。他们了解自己的女儿,封澜是个有主意的人,一旦认准了就很难轻易动摇,对付她的固执,最好的办法是让苹果从内部腐烂。
  封澜上小学时曾极度渴望成为专业的芭蕾舞者,父母认为艺术这碗饭不好吃,怕她沉迷于练舞耽误了学业,可任凭他们说破了嘴皮子,封澜也犟着不肯回头。家里不肯出辅导班的费用,她就拿自己的压岁钱来垫,大人故意不接不送,她宁可自己倒三次公交车,来回花费大量的时间也坚持了下来。
  后来封澜在市里的一次大赛选拔中败落,辅导老师告诉她,她跳得不错,但对于职业舞者来说,她个子偏高,身体条件并非上佳,在这一行注定做不到出类拔萃。这件事过去后,用不着家里人费半句唇舌,封澜自动调整了她的人生目标,成不了舞蹈艺术家,她就要做一个餐厅老板娘。这个理想在家里人看来也不算太好,他们始终持观望态度,然而她最终还是做到了,而且做得有声有色,让父母放心了几年,谁想到头来她竟会为了那样一个男人,将餐厅卖掉也在所不惜。
  封妈妈和老伴心里似被猫抓,似被狼咬,似被人放在冰里浸又搁火里烤。如果换作旧时代,他们恨不得将女儿关到不见天日的所在,接管她所有的烂摊子,容不得她出去做傻事。可惜在现实里他们没办法付诸实施。
  封澜是个独立的成年人,她道理说得比谁都透,主意打得比谁都准,除去最大的那件糊涂事,她油泼不进,刀扎不破。她爱那个罪犯,法律也管不了她。即使她真要卖掉餐厅,钱是她自己攒的,餐厅是她自己办的,房子是她自己买的,她名下几乎所有的财产她都是合法的独立所有人……只要封澜愿意,没有谁可以干涉她的决定。
  在封妈妈老两口看来,越是大事越需要冷静,只有封澜自己意识到心灰,她才会转变方向。他们给了她时间,等她头脑冷却,将所有希望寄于封澜自身醒悟,那个男人不值得她飞蛾扑火。可他们等到的最新消息是她依然想方设法为他奔走。
  封澜接到了父母让她回家的指令,他们说只是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吃饭。封澜欣然前往,别说是一顿晚餐,即使是鸿门宴,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是她必须要过的关卡。
  在父母家里,封澜见到了她哥哥封滔。封滔的妻子生下小女儿尚不足两月,连他都被千里迢迢地招了回来,这晚餐真是够“家常”的。
  封澜和哥哥感情素来亲密,两年不见,拥抱过后少不得一番好聊。封爸爸在旁给他们泡茶,封妈妈忙前忙后地备菜。这样亲密而融洽的家庭氛围一直持续到他们餐前各自喝了一杯封滔带回来的红酒,封妈妈放下杯宣布道:“Mary刚给我们家又添了一名新成员,我也许久没见大宝二宝了,我决定这次我们全家一起跟封滔过去,在那边好好住一阵。机票我来订,所有的费用我包了!”
83.第83章 活该却不犯法(2)
  “我妈真大方。”封滔打趣道,“我和Mary刚搬家,新房子还有很多家私等着您老补贴。”
  封澜说:“好啊,你们玩得开心点。替我多抱抱小宝贝,就说姑姑疼她。”
  她笑着把话说完了,言毕吃了两口菜,发现四下忽然静了下来。封妈妈放下筷子道:“我说的是‘全家人’。封澜,你还没出嫁呢,就算嫁了也是我们老封家的一分子!”
  总算是进入主题了。封澜坐直道:“不好意思啊,妈,这次我去不了。要不这样,机票钱都算我的,您买手表的事也归我管。还有啊,哥,Mary上次看上的那个除草机,算我送你们搬新家的礼物。”
  “我们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阔绰!”封滔用说笑来调剂气氛。
  封妈妈一声冷笑,“是啊,我女儿有钱又有出息,差点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去倒贴那个劳改犯。”
  封澜把手放在双腿上,徐徐说了句:“对不起。”她这声道歉全然发自肺腑,为她给父母带来的失望,为她替这个家增添的伤心和苦恼,也为她执迷不悟的自私。
  “卖掉餐厅只是我的一个打算,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你们放心吧。”
  “你以为我们不放心的只是钱的问题?别说对不起,封澜啊,爸妈老了,操碎了心也不过是少活几年的事,算得了什么?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封妈妈再无法忍受,单手握拳捶着自己的胸口悲声道,“你做了父母,就会明白我们的感受。我想做坏人,专门拆散好姻缘?天底下哪个父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往火坑里跳?你还不如拿刀来扎我的心。不过,你要照着这条路走下去,未必能像我一样有资格为儿女操心,我怕你晚景凄凉,最后落得孤单单一个人的下场。”
  封爸爸赶紧低声劝慰老伴。封滔也帮着打圆场,说:“封澜,你有什么事好好说,跟爸妈说不通,还有哥哥在。爱一个人当然没有错,但是爱不代表完全盲目,我认为你这次做得过了。一个犯了法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代表他的行为是有偏差的,你有必要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考虑得很清楚。”封澜回应道。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感到抱歉。
  封爸爸终于开了口,沉重道:“多余的话不说,你非要这样做,总要拿出个说服我们的理由,你到底图什么?”
  封澜说:“我爱他。”
  封妈妈忍无可忍地斥道:“除了爱,还有什么?哪怕你给出一个实际的理由,哄哄我们这两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也好!”
  “没有了。”她不能骗家里人,“爱”这个理由太俗气,说出来轻飘飘的,像烂俗剧情里的对白,但这就是唯一的理由,想不出别的可以替代。爱他,所以心甘情愿去做别人眼里的傻事,就算日后后悔了,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我们哪点对不起你?你找个服务员,我们也忍下来了,你连把他带回来的本事都没有。现在又要告诉我,他连服务员都不是,是个杀人犯!”封妈妈声泪俱下,家里另外两个男人也面色沉重。
  封澜解释道:“他不是杀人犯,人不是他撞死的,他有错,但情有可原。妈妈,如果你们有危险,我也会冒着犯法的危险去保护你们……”
  “别跟我说这些,我都怕脏了我的耳朵!”封妈妈厉声道,“我们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好歹几代清清白白。我们就是太纵着你,什么都让你自己做主,结果你给自己选了条绝路!早知这样,我宁可你书少读一点,钱少赚一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嫁人,糊涂过一辈子也好过现在这样。”
  封澜没有再辩驳,虽然在她看来,父母的价值观是矛盾的。他们从小教她自强独立,巾帼不让须眉,末了又试图说服她,安稳的婚姻才是女人生来最重要的事业。
84.第84章 活该却不犯法(3)
  “你傻,别人可不傻。他没被揭穿身份的时候,哪里把你当盘菜了?走投无路才拉你当垫背。你要是家里一穷二白,或是个普普通通的工薪族,他会看得上你?”
  “所以妈妈您说得对,女人要努力赚钱。”封澜面色平静如水,“妈,您不是说我从小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投入吗?还说这是个好习惯。我认真学习,卖力考试,辛辛苦苦打拼事业,图什么?不就是为了当我爱的人出现时,不管他富甲一方,还是一无所有,我都可以坦然地接受?”
  封妈妈被女儿的一番“谬论”说得连连摇头,绝望透顶,“没救了,没救了。”她扭头去看丈夫和儿子,“你们听听,她说的是什么糊涂话?”
  封爸爸闭目锁眉,封滔若有所思。
  封澜移步到妈妈身边,抽了纸巾替她擦泪,被妈妈狠狠地拍开手。她毫不在意,半跪在妈妈身旁,“我也想好好过日子,不是非找一个不靠谱的男人来猎奇。真的,我比谁都希望他根正苗红、事业有成,带回来你们舒心,我也有面子。但他不是,我还爱他,这是我选的,我就要接受全部的真相。他本性不坏,我没有傻到爱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这点判断力还有。”
  封妈妈声如游丝,“你现在说得轻松,等过了好些年,你吃了他的亏,人老珠黄,回不了头的时候,有你后悔的时候!”
  封澜不是没有想过这种结果。她像孩提时代那样依偎着妈妈的腿,低声道:“比起现在就开始后悔,还不如把它留到以后。妈,您把我教得很好,要相信您的女儿就算十年后、二十年后,吃了任何男人的亏,被骗到任何地步,一样有本事站起来活得很好。”
  封妈妈没有再劝,封澜离开家的时候,走到楼道,听见家里碗碟碎裂的声音。
  半个月后,封滔返程,父母陪同他一道离开。封澜这个他们一度想要留在身边养老的小女儿让他们伤透了心,于是下定决心留在那边替儿子媳妇带孩子,能待多久是多久,烦心的人和事,眼不见为净。
  封澜送他们去机场。封妈妈给女儿留下话,他们干涉不了她的决定,但绝不赞同她的选择。并且最后一次提醒封澜这条路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从此以后,她会羞于参加同学会、朋友聚餐以及任何现实中的场合,别人问起她的爱人时她会始终尴尬。就算丁小野能活着出狱,他们走到了一起,总有一天封澜会发现两人的差距,从而数落他、嫌弃他。丁小野对封澜的新鲜感和感激也会在这些琐碎的摩擦里耗尽,最终两人沦为怨侣,到时封澜会明白,她忤逆父母、散尽千金、耗透青春换来的是什么结局。
  封澜长久地拥抱妈妈,让她和爸爸保重身体,只有他们好好的,长命百岁,才能证实这些预言的真假。妈妈永远是孩子的依靠,即使封澜七老八十受了欺负,妈妈还是会张开手臂等待她,护佑她。
  封妈妈不再和她怄气了,面上始终淡淡的。她走出安检口,背对着女儿,才落下泪来。
  丁小野名下那套房子顺利出手,心安下来,钱也到位之后,事情便按着原先计划好的步骤往下走。在曾斐的极力斡旋下,他的旧同事老钱同意组织再一次的取证,韩律师负责法理上的细节和联络有利的认证,封澜要做的则是一再登门道歉,她将丁小野售房所得与自己所有现金积蓄用以补偿冯家二老,不管吃多少软硬钉子,也要取得他们的谅解。
  那些日子,封澜耳边的质疑声从未停止过,走哪儿都是劝她的人,不管出于善意还是窥探欲。
  人们都说,她疯了,疯了,疯了……
  封澜心一横,别人管不着,管不着,管不着……
  她没有必要向旁人解释,也不需要他们的理解。
  丁小野犯了法,坐牢是他活该;可封澜爱上丁小野,活该却不犯法。
85.第85章 住在谎言里的人(1)
  同样是鸡飞狗跳,曾家面对前所未有的难堪事,又是另一番情景。
  曾斐领着人回来之前,曾雯已给曾老太打过“预防针”。曾老太这大女儿脾气和她年轻时如出一辙,心里藏不住半点事,去了弟弟家一趟回来,魂都丢了一般。老太太不过是随口问了句“出啥事了”,曾雯脸色更如同撞了鬼。
  曾老太自认活到这个岁数,再多幺蛾子也见怪不怪。曾雯哭丧着脸,先说出崔嫣怀孕了,然后又说曾斐闯了大祸。老太太心里咯噔一声,还在想,坏事怎么赶一块来了。没等她追问儿子闯的是什么祸,曾雯却告诉她,这“两件坏事”其实是同一桩,崔嫣的孩子是曾斐的。
  她眼前险些一黑。
  曾老太年纪大了,火爆脾气尤在。曾斐带着崔嫣跪在跟前,她没有把多余的精力浪费在讲道理上,他们若是心中还容得下“道理”这两个字,就做不出那些糊涂事,况且很多话她说不出口。
  平日里用来挠痒的竹制“不求人”,有一下擦过崔嫣的胳膊,其余的都落在了曾斐的肩背上。
  曾斐幼时调皮捣蛋,不是揍了东家的小子,就是打碎西家的玻璃,没少在爸妈跟前吃苦头,光是教训人用的藤条也不知在他身上断过多少根。可他成年后脾气收敛了,像是变了个人。曾老太为此感到过欣慰,老伴去世后,儿子终于有点出息,像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除去他的婚事,再没有什么可让老人操心的。她做梦都想儿子领着女孩子回家,让她早点抱上孙子,但绝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
  至于崔嫣,当初曾斐想把她寄养在曾雯名下,反对最强烈的是曾老太,后来的日子里,最心疼崔嫣的也是曾老太。在她心中,崔嫣是个聪明懂事又讨人喜欢的孤女,模样也出落得好,在外不愁没有男孩子喜欢。曾老太从未担心这孩子的人生大事,还对女儿女婿说过玩笑话,要是崔嫣的桃花运能分一点给曾斐就好了。没想到这朵要命的桃花被他俩揉碎了各得一半。
  他们曾家虽说是从北边迁过来的,但是在这里也不是一点根基都没有。曾斐父亲坐到过那样的位置,攀亲带故的人不在少数。崔嫣在他们家七年,稍微熟悉点的亲朋谁不知她的身份?现在倒好,曾斐和崔嫣妈妈本是旧识,现在又和崔嫣不清不楚,辈分全乱了套,居然还有了孩子,这就代表着他们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尽了。儿子是曾老太生的,但她想到那一层,自己都替他们臊得满脸通红。她心里恼恨,手下更不留情,两指粗的“不求人”生生折在了曾斐的背上。
  “再去给我找一根来!”曾老太仍不解气,对身旁的女儿女婿吼道。
  曾斐的姐夫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在市图书馆做流通科科长,平时在家里说不上什么话,唯老婆岳母是从。他正目瞪口呆,听到岳母嘱咐,忙不迭地去找“家伙”,被曾雯在后脑勺上用力地抽了一巴掌,又急着去关窗户,免得隔壁邻居听见。
  曾雯刀子嘴豆腐心,到底心疼弟弟。她强扶着老母亲坐下,劝慰道:“都是年轻人,一时糊涂也是有的。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妈,您别光顾着打,我们还等着您拿主意。”
  崔老太扔下手里那半截“不求人”,险些打中崔嫣,曾斐赶紧用手护了一下,“不求人”落在崔嫣脚边。崔嫣怕姥姥一时找不到“凶器”捡起来又要再打,就悄悄拾起来藏到身后。
  这些小动作更刺得曾老太两眼冒火,骂道:“你们眼里还有我?曾斐,她不懂道理,你也不懂?早知道这样,当初死活都不该让你把她带回来!我还以为经过了段静琳的事,你多少有了分寸,不再任着性子胡来。还相信了你对她好,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知道你存的是那样龌龊的心思!”
  “曾斐,姐不信你有那么糊涂。你说,是不是有别的隐情?还是一时喝多了?”曾雯大声问道。
  曾斐低头咬牙,说:“没喝多,我喜欢她。她不愿意,是我主动的!”
  崔嫣望向他,怔了一会儿,嘴唇哆嗦。曾斐抓得她腕骨生疼,“还有什么好瞒的?你别说话。”
  曾老太毕竟活得比他们都长,见过的事也多,见状偏去喝问崔嫣:“你真的有孩子了?是曾斐的?”
  崔嫣眼睛一闭,一行泪流了下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她说:“是!”
  “肚子是遮不住的,这孩子怎么办?”曾雯六神无主,“留还是不留?”
  曾斐沉着脸道:“姐,我答应你回家把事情说清楚,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祸是我闯的,孩子也是我的,这种事除了孩子爹妈,谁说了都不算!”
  曾老太原也没下定决心不要孩子,可曾斐理直气壮的样子再度激怒了她,她连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指着大门的方向喝道:“那你就给我滚,别留下来丢人现眼,我没你这种儿子。”
86.第86章 住在谎言里的人(2)
  曾斐拉起崔嫣就朝门外走。曾雯追了出来,心急如焚地数落:“越活越回头了,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横什么?”
  曾斐把她往门里推,“你去看着妈,别让她气过头了。我的事你别管,等她气消了我再回来。”
  曾雯心里装不下那么多事,一听这话也有道理,赶忙回去守着老母亲,唯恐她气出毛病来。反而是曾斐姐夫一直陪他们走到楼下,他在家存在感不强,但毕竟也是长辈,崔嫣有些抬不起头来。她先上车等了一会儿,曾斐才坐上来发动车子离开。
  经历了刚才的激烈,他们两两无言,沉默着开了半小时,崔嫣才问:“刚才你们说了什么?”
  “什么?哦。”曾斐随口道,“他安慰我,说都是男人,可以理解!”
  崔嫣哑然,实在想不出老实巴交的人说这番话的情景。曾家家风彪悍,曾雯管家甚严,她文弱的丈夫习惯了高压政策,无论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绝对服从,还常常主动在人前提起“好男人每天身上不该超过五十块钱”、“严妻出高士”这样的论调,从不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曾斐这个小舅子是他常年羡慕和模仿的对象,时常表现出亲近。曾斐虽不像父亲生前那样看不上这个姐夫,但到底混不到一起,无论是年轻时还是现在。
  “我还以为我们家包括你在内,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曾斐说。
  崔嫣偷瞄了一下曾斐的脸色,他专心开车,还有心情挖苦别人,偏偏那轻松又不似假装。她常听曾雯和姥姥说起曾斐以前的张狂,可自从他走进她的世界,就一直是成熟和可靠的化身。她真有那么了解身边的这个男人?
  刚才的小插曲只是暂时淡化了崔嫣心中的阴霾,她应付地笑笑,看着窗外出神。
  曾斐岂会觉察不到崔嫣的神不守舍?从他决定带她回家“说清楚”的那时起,每朝前走一步,他都感觉她的魂丢了一分。如果他没看错,她这种状态意味着恐慌,这不是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的那个崔嫣。
  “你要挟我时的狠劲上哪儿去了?”曾斐嘲弄道。
  崔嫣并没有把头转过来,“你为什么对他们说是你主动的?”
  曾斐说:“这还用问?我不那么说,你以后在这个家还抬得起头来?”
  “我以后还能留在这个家?”
  崔嫣说完,曾斐没有应她。她感觉车速逐渐放慢,最后停了下来。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曾斐有些不耐地把她的脸扳过来,意外地发现巴掌大的脸上全是眼泪,“都这样了还怕什么?你愿意的话我就娶你。”
  崔嫣想表现出高兴,这是她做梦都想听到的话,然而这时从曾斐嘴里说出来,平添了她心中的不安。她死死地咬着嘴唇,问道:“因为孩子?”
  曾斐没有回答。他的车停在高速公路紧急停车道上,隔离网外是一整片柿子林,明明枝丫掉光了叶子,偏有金灿灿的果实缀在上面,极致的荒芜杂糅着极致的热烈。
  自从母亲随姐姐到邻市生活,这条高速路曾斐跑过无数回,从未留心看过途中风景。他在意的只是起点和终点、开端和结局,崔嫣不也是吗?然而中间的那段他从未细想,不一定意味着那是一片空白。就好像眼前的这片柿子林,他得停下来,才能看得见。
  曾斐一直在悬崖边上进退维谷,终于摔下去,伤了筋骨,才发现这死不了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甚至可能另有一番洞天。比悬崖更要命的是顾虑和恐惧本身,最难的那一跃他已经历了,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姐姐家里出来,受了一顿打骂,他反而难得地轻松。做逆子的感觉曾斐并不陌生,也许他生来如此。
  曾斐想通了这个,抽了一大团纸巾去擦崔嫣的脸,他不想看她再哭了。
  “我说的也不是谎话。这种事,男人不主动,女人怎么会得逞?”他的手重,眼泪没擦干净,反倒蹭得崔嫣的皮肤发红。她还像个孩子,居然要成为他孩子的妈。无可选择的“礼物”,拆开时一样有喜悦。
  “孩子来就来吧,也好……”
  他那个“好”字的后半段被崔嫣含在了嘴里,她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曾斐片刻的停顿后,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时回应了崔嫣,然而他毕竟比她理智,在最后关头稳住了她,也稳住自己。
  “为什么这次不让我得逞了?”崔嫣掩饰着失望,泫然欲泣。
  曾斐抱着她说:“老实点,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崔嫣仍不死心,在他怀里拱着、缠着,说:“我不怕。”
  “我怕!”曾斐拍着她的背,“别闹,任何事都等我陪你去问了医生再说。”
  崔嫣不说话了,动作也慢慢地停了下来,只是长久地依偎在曾斐胸口。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却瑟瑟发抖。
87.第87章 住在谎言里的人(3)
  午间的医院显得有些冷清,崔嫣低头坐在长廊边上,隔着衣物,仿佛都能感受到不锈钢椅子的刚硬和冰凉。
  站在崔嫣面前的是身着白大褂的吴江,他的电话号码是封澜给的。看来封澜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至少吴江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在她提出那个荒谬的要求后,脸上也未表现出明显的讶异。
  “我不是妇产科大夫。”这个两个多月前还被崔嫣唤作“吴叔叔”的人,用了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来拒绝她。
  崔嫣并不意外。封澜给她电话号码时就已告知了这种结果,但她已无退路。她和曾斐从家里出来后,当晚就接到了曾雯打来的电话。崔嫣刚叫了一声“阿姨”,曾雯赶紧阻止,让她再也不许那么叫,光听着已经要疯了。
  曾雯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曾家堂堂正正,从来不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也容不下始乱终弃的白眼狼。曾斐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扛,唯独一点,老太太信佛,堕胎是大罪孽。至于崔嫣,过去的七年就当他们家做了场善事,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在肚子大起来之前,把休学手续办了,该领证就领证,该生孩子就生孩子,不要搞出太大的动静,能不见的亲朋好友都别见,省得丢人现眼。户籍方面的问题他们会想办法处理。
  大家心知肚明,这些话与其说是曾雯的嘱咐,不如说是曾老太的意思。据康康告密,他周末回家听到妈妈和姥姥说起这件“丑事”,曾雯埋怨母亲下手太重,也不知道伤了崔嫣没有,要是有个万一……曾老太口口声声说这张老脸被他们丢尽了,以后再也抬不起头做人。可是当曾雯劝她“抬不起头”就索性“低头看孙子”的时候,她竟也没再反驳。
  康康让崔嫣放宽心,老人家暂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但也做不出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来。
  事情发展得远比想象中顺利,崔嫣知道这并非她的幸运,一切的根源都在她的肚子里,那个已不存在的孩子才是左右这件事的关键。没有孩子,曾家人必然没那么轻易接纳这段尴尬的关系。可曾斐呢?他所有决绝的信念不也是因为崔嫣的怀孕逼得他回不了头,才硬着头皮往前?
  昨天,曾斐下班回家的路上给崔嫣买了枚戒指。曾斐说他不懂浪漫,但崔嫣那么年轻,应该享受她应得的过程,所以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最近公司事忙,他又为丁小野和封澜的事奔走,等他找个时间陪崔嫣好好做一次产前的检查,顺道就去把手续办了。即使谁都不来道贺,他也会给她一个简单的仪式。
  曾斐鲜少给女人买首饰,戒指尺寸有偏差,套在崔嫣无名指上有点松,稍稍用力就会脱出。他打算拿去首饰店修改戒圈,崔嫣坚持不让。从戒指戴在她手上开始,她便不肯让它离开自己身体片刻,仿佛拿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曾斐觉得她有点傻气,说服不了,也由得她去。
  一整夜,崔嫣带着戒指入睡,她必须紧紧握拳,才能确保它留在手中。吴江是不是妇产科大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所知名医院的地位会让他找到办法,让曾斐暂时相信孩子还在崔嫣身体里,虽非长久之计,却能解燃眉之急。
  崔嫣想嫁给曾斐想到疯魔。他日后怪她也好,憎她也罢,明天的事留给明天,总会有法子的,为此她会做一切努力,一如她把戒指牢牢固定在手中,哪怕它看上去注定不属于她。
  在吴江眼里,崔嫣是个奇妙的人。她哀求的样子楚楚可怜,逼急了似乎也只会未语泪先流,可任他拒绝多少次,理由从委婉变成直接,她都不改初衷,绝望而不退却。
  休息时间已过,吴江回到工作岗位。下午他坐门诊,三个半小时过去,当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崔嫣却依然坐在原本的位置一动不动。
  “你没必要浪费时间。作为朋友,我不可能帮你去欺骗曾斐;作为医生,我必须有最起码的医德,这是原则问题。走吧,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吴江留下最后一句劝说的话,掉头离开。
  走廊两旁诊室的灯逐一熄灭,很多人从崔嫣身旁经过,离去。有护士过来询问她是病人还是家属,是否需要帮助。崔嫣摇头,弯下腰去抱紧自己的胳膊。
  或许明天她还会再来,在曾斐得知真相之前,崔嫣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可能。只要往前一步,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即使打回原形,也不过做回当初的可怜虫,有什么豁不出去的?然而,当走廊的灯也暗了下去,崔嫣觉得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她像一只饿昏了的流浪狗坐在雨中。
  身边再度传来脚步声,崔嫣抬起头,看到去而复返的吴江。他还没鄙视够吗?崔嫣想说话,来不及开口就遗忘在嘴边。吴江身后站着的人不是曾斐又是谁?
  吴江明明答应过会替她守密!
88.第88章 住在谎言里的人(4)
  崔嫣徒劳地闭上双眼。她还是太嫩。对于吴江来说,朋友和路人孰轻孰重,他自然分得清楚。
  曾斐走过来,语带责怪,“我说了会陪你来做检查,为什么要麻烦吴江?”
  崔嫣喏喏地说了声“对不起”,又觉得事情似乎不像她想的那样。
  吴江笑得温和,“我们医院的妇产科人实在太多,她害怕排队也正常。这点小小的后门,偶尔开一次也没什么。”他又转向曾斐,说,“她还年轻,情绪难免波动大一些,你应该多陪陪她。”
  崔嫣跟在曾斐身后,听他与吴江道别,又随他走出医院,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依旧在脑海里盘旋。
  “下班高峰期,这一带太堵,我的车停得有点远。”曾斐回头来牵她的手,皱眉道,“难怪吴江说你低血糖,手怎么凉成这样?”
  “吴江还跟你说了什么?”崔嫣小心地问。
  “说什么?说你可怜巴巴地求他帮你插队。你就这点出息?”曾斐低头看她,眼里带笑,“好在检查结果一切都好,吴江都跟我说了。下次我陪你来……你哭什么?越来越莫名其妙。”
  他赶着来接她,把车停在了靠近医院的住宅小区里。离开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两人拐进了一条路旁种满了三角梅的小巷,卖凉皮的小贩在前方吆喝,走不了一会儿就有三两步台阶。
  “小心点脚下。”曾斐提醒道。
  崔嫣像孩子一般求道:“你背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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