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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逃避

_2 张悦然 (当代)
   我和店员对视片刻。即便对视也是一筹莫展,我点头致谢,离开了大型书店。
“外婆,没有啊。”
   我从书店径自去了医院,如此一说,外婆露出了明显丧气的神情。那是使我也不由得陷入消沉的沮丧模样。
   “店里的人说,是不是书名或是写书的人的名字弄错了?”
   “没有错。”外婆坚决地说道,“我怎么可能错呢。”
   “要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了。”
   “你的找法太嫩了。”外婆注视着我的胸口,闹别扭般说道,“反正,你肯定就去了一家,人家说没有,你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店员大概也是和你一样的年轻姑娘吧。如果是更有办法的店员呢,肯定会这里那里询问一番,坚忍不拔地帮忙查找的。”
   然后,她倏然别过头,就那样打起酣睡了过去。
   我把便条拿在手中,坐在折叠椅上观望天空。正是入冬的季节。把视线从天空往下移,便能望见公车路线和沿街的道旁树。树木们的叶子全落光了,透出寒意的枝条向四面八方伸展着。
   我将视线移到闹别扭睡了的外婆身上。比起我所熟悉的外婆,她显得小了好一圈。即便如此,怎么也看不出像是即将死去的人。还有,就算想到她即将死去,不可思议的是,我当时并不害怕。一定是因为我还不懂得那是怎样的事。如今在那里的某个人将永远不在了,那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
寻物(3)   从那天开始,我在去医院之前都巡弋一番书店。我去了商业街,邻镇,还转乘火车去了市中心。有许多种书店。杂乱的书店,历史小说较多的书店,有亲切店员的书店,几乎无人涉足的书店。然而,无论是哪一家,都没有外婆要找的书。
   只要我两手空空地去到医院,外婆一定是显出丧气的神色。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像是欺负了她似的。
   “要是你找不到那本书,我可是死不了啊。”
   一次,外婆这样说道。
   “说什么死不死的,别说那样的话啦,不吉利。”
   我一边说,一边吃了一惊。要是我找不到这本书,外婆当真能够多活一阵子吗?也就是说,找不到岂不是更好吗?
   “如果我在你找到书之前死了的话,会变成幽灵跑出来哦。”
   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外婆一脸认真地说道。
   “可真的没有呢。我连新宿都去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书啊?”
   找到书,和现在这样找不到,究竟哪个更好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撅起了嘴。
   “最近的书店哪,真是不顶事。书一旦有了年头,不管是好书还是不怎么样的,立刻就缩到角落里去了。”
   外婆刚说到这里,妈妈走进了病房。外婆噤声不语了。妈妈抱着圣诞红的盆栽。她把手中的盆栽装饰在电视机的顶上,对外婆露出笑容。妈妈从那天起没有再哭泣。
   “很快就到圣诞节了,我想哪怕只是添点过节的气氛。”妈妈瞅着外婆说道。
   “你啊,你不知道吗?盆栽可不是送病人的呀,就像在盆里扎根一样,病人会在病床上躺着不起,所以不吉利。真是的,一把年纪了什么也不懂!”
   妈妈低着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有圣诞气氛挺好的呀。等圣诞节过完了,我带回去。”
   我宛如袒护妈妈般说道。我习惯了外婆蛮横的口吻,当了更长时间女儿的妈妈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习惯。
   正如我预想的,那天回去的路上,妈妈在出租车里哭了。我又在心里想,咦。
   “那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呢。对一切我做的事办成的事都说三道四。抱着好意做的事,她向来瞧不上。不管我做什么,那个人从来没有说声谢。”
   在出租车里哭泣的妈妈像是同班的女孩子。我听着妈妈的哭声,感到心仿佛成了海绵状,把浑浊的水不断吸入。
   哎呀呀,我想。今后会怎样呢?书能找到吗?外婆会死掉吗?外婆和妈妈会变得融洽吗?我统统一无所知。毕竟那时我只有十四岁。
  
寻物(4)   没等到圣诞,外婆被转到了单人病房。点滴的数量增多,并戴上了氧气面罩。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外婆即将死去。在病房里笑着的妈妈每天回到家后都会哭。她边哭边说,外婆被转到单人病房,是因为我带了盆栽过去。
   那一年的圣诞节生冷生冷的。我从夏天就开始期待的妈妈做的火鸡烤得焦黑,没法入口;至于蛋糕,不知是不是弄错了砂糖的量,压根儿就不甜。圣诞礼物的事大家似乎都忘了,我什么也没拿到。
   而那本书,我仍然没能找到。
   我想要是能当作圣诞礼物就好了,便前往更远的地方去巡弋书店,在其中的一间店,年迈的店主告诉我,这书大约已经绝版了。那人还告诉我,这是活跃于昭和早期的画家写下的散文集。因此,我连那时为止从没进去过的旧书店也开始涉足,却仍然没有找到。
   焦黑火鸡的第二天,开始放寒假的我一大早去了医院。作为没能找到的书的替代,我带了一个黑色的熊布偶。
   “外婆,对不起,我眼下在旧书店找书。作为替代,给你这个。”
   外婆伸出变得大幅消瘦的手臂,解开礼物的包装,又用一只手拉开氧气面罩,大喇喇地说:“你真是个孩子啊。给我个布偶有什么用嘛。”
   这实在是让人不快,我仗着是单人病房而大声嚷嚷起来。
   “外婆,你太任性了!你就不能说句谢谢吗?因为,我可是每天每天都在跑书店。就连旧书店,尽管挺难进也还是鼓足勇气进去。旧书店可没有像我这样的年轻孩子,就算这样我也走进去,把便条给爱理不理的老头子看,拼命地找书。还有,外婆你也该为圣诞红道声谢!”
   外婆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这笑法比我所记得的要弱了好些倍,却像是十分奇怪而笑的。
   “你也是该说就说呢。不知怎么搞的,每个人都温柔得不行,有些怪异呢。美穗子也是,从前我说点什么,她就横眉竖眼地回嘴,如今却变得特别乖巧。”
   美穗子指的是我妈妈。外婆把移开的氧气面罩顶在下巴上,看向窗外,用轻微的声音说:“我就快去了。这没什么。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可我不甘心的是,每个人,美穗子也好菜穗子也好沙知穗也好,如同变了个人似的温柔地待我。我说啊,要是互咬,人到了最后一天也互咬好了,如果有不能原谅的地方,那么到最后也不该原谅,这才是某个人与某个人的关系吧。不管对方是要死掉还是什么的,不痛快的事情就说不痛快好了。”
   外婆说了这番话,把氧气面罩放到嘴巴上。她让熊布偶躺在自己的旁边,闭上了眼。和熊并排睡着的外婆看起来像个年幼的孩子。
  
寻物(5)   外婆在第二年死了。像睡着一般地死了。她从圣诞节起一直让其睡在旁边的熊布偶被放入了外婆的棺材。它和外婆一同变成了烟,升上天空。
   就这样,我终于没能找到书。
   守灵的夜晚也罢,追悼会那一天也罢,我都没有哭。即便外婆已经彻底死去,我也没法相信她死了。我知道亲戚中有人看到不哭的我而说了些什么。说什么那样每天去医院,却一滴眼泪也没洒,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我不是什么坚强。我只是不相信外婆死了的事实。因为,我还没找到那本书呢。因为外婆说过,只要我没找着,她就死不了。
于是,在那之后我也仍然继续找那本书。学校一放学,我就乘电车前往陌生的城镇,在没下过车的车站下车搜寻书店或旧书店。如此一来,朋友大为减少。因为我既不参加课外活动,也不加入放学后的闲谈。纵然如此,我无法放弃寻找。
   一直没找到书的状态下,我升上了初三。
   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从我的房间的窗户仅仅能够瞥见一点儿路旁种植的樱花。在街灯的照耀下,花瓣是凝滞不动的白。我的备考温习做得厌了,半看不看地眺望樱花,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一惊,转过头去,只见外婆站在那儿,不由得更是一惊。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咿呀”。
   “喊什么咿呀,真是的。书怎么样了?”
   外婆以一如既往的口吻说道。她身上穿的不是在棺材里穿的白色和服,而是在我小的时候常穿的深绿色和服。外婆瞅着过于惊愕而说不出话来的我,无声地一笑。
   “我说过的吧,你要是找不到,我就变成鬼来找你。找到了吗?”
   我摇头。外婆叹息一声,坐在我的床上。坐在床上的幽灵。
   “外婆,可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地找那本书呢?”我说。
   “还问什么为什么,因为想读啊。就只是这个。”
   “外婆,成了幽灵的话,可以这里那里移动了对吧?你自己找怎么样呢?”
   一旦可以如常对话,惊愕和恐怖之心都转瞬凋零。会感到幽灵可怕,肯定因为是陌生人。如果是认识的人,不管是幽灵还是妖怪,似乎都不可怕。
   “我说啊,为什么我都成了幽灵,还得去书店窥看书架不可?那种麻烦不堪的事情是活着的人干的。”
   “或许如此,可是……”
   外婆坐在床上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我追寻她的视线末端,发现那是街灯照耀下的樱花。
   “樱花真不错啊。”她惆怅地说。
   “外婆,那个,死可怕吗?”
   我下定决心问道。
   外婆看向我,“可怕吗?”,她挺起了胸膛,“死本身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想象死亡一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情要可怕好些倍。”
   “这样的话,那个……”
   我试图继续问下去时,外婆“唰”地站了起来。
   “我要是说太多无用的话,会挨训的。要是被盯上了,就不能来你这里了。书就拜托你常挂心了。我还会来看看情况的。”
   她留下这句话,打开窗户,颤巍巍地跨过窗台。我心里闪过一声“啊”,就在这时,外婆消失了。外婆消失的窗外,有着白的樱,和深蓝的夜空。
  
寻物(6)   外婆的突然访问一直持续到我升高三的时候。高中的三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喜欢上了同班同学。
   告白。
   开始交往。
   初吻。
   一个月后,被甩了。
   交了一个名叫龟山宽子的朋友(龟山宽子时常帮我找书)。
   成为应考生。
   必须决定升学与否。
   还有一件对我来说最大的事,爸妈分手了。
   高三的暑假,我和妈妈迁进那时为止一直居住的家附近的公寓,爸爸则搬到了市中心。
   在那发生了太多各种各样的事情的三年里,我一直在心里反复回想外婆的话。不管什么时候,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情更为可怕。我感到真是这样。比起被甩,想到可能被甩更可怕;比起实际和妈妈共同生活,我在思考爸妈分开后会怎样的时候感到更为害怕。发生的事,一旦已经发生,就不过是事情罢了。
   夏天过去,染上应考色彩的下半学期开始了,缓缓进入秋天的时候,我拼命追赶着自己的每一天,把那本书的事给忘了一半。我不再为了找书前往陌生的城镇。和龟山宽子聊天的内容全都成了考试的事。
   深夜,我在悄无声息的自己的房间里做备考温习,忽尔想到,说起来,这阵子外婆没有出现。外婆最后来到这个房间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爸爸离去之前,还是在我开始和妈妈生活之后?连这也想不起来。
   我想,说不定,外婆的幽灵其实是我没能找到书的罪恶感所造出的幻想。我又想到,或是我不觉中变成了大人,已经只能看到眼睛所能目睹的东西。
   新的一年又来了,那年的冬末,我考上了志愿的大学。外婆仍然没有出现,我也没找书,妈妈和我都开始习惯两个人的生活。外婆在记忆之中慢慢地沉淀下去。
   那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为了找讲座的教材而走进大学旁边的书店,并感到有谁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书店里有几个学生在朝着书架寻觅,但没有认识的脸。我想着是心理作用吗,将视线撤回的时候,平堆着的书的封面跃入眼帘。
   那上面印着的标题和作者名,是我曾经多少天多少天不断寻找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过去了几秒钟。
   “啊——”
   写在便条上的外婆的字与那个书名在脑海中完好重叠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声。我把书拿在手里,目不转睛地凝视封面。
   “梦幻的散文终于重印”,书腰上写着这句话。我看向版权页,上面记载着母本的第一版是在昭和二十五年 。看来,这书到今年进入了重印的进程。
   “就是这个。”
   我把书抱在胸前,抬起脸,巡视整间书店。我以为外婆又会出现。这会儿找到了?你真是磨蹭啊。我将一边听她这样唠叨。
   然而,探进午后阳光的书店里没有幽灵。也没有将出现的端倪。严肃模样的学生抱着一大摞书走向收银台,牵着手的情侣窥看向新书书架,作奇装打扮的女学生打量着艺术书的书架。玻璃窗外,与平时并无二致的日常在阳光照耀下行进着。
  
寻物(7)   大学毕业后,我在市中心的小书店找到一份工作。景气仍然如同余波般漂浮在世间,就业是卖方市场。同班同学大多进了大型广告公司或出版社。最初的薪水和打工差不多,在藉藉无名的书店工作的,就只有我一个。可我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在书店工作。而且,要在不那么大的,顾客的声音能抵达店员的书店里。
   我很快将满三十岁。我所工作的书店历经了几次低落,好歹维持着营业。薪水依旧是比打工稍许强点的程度,不过我成了客服主任(名片上写的是店主煞费苦心琢磨出来的不得了的头衔:book concierge 。为来店里找书的顾客寻找其目标书籍、调货、查询、寻找相关的书,这就是我的主要工作。
   清楚地记得书名和作者名、出版社而来到书店的人意外的少。“我想要登有大量婚礼献辞的交际用语书”,这算是好的,什么“其中有狗出现,最后是大家抱在一起哭的小说”,或是“我在找一本从前读过的绘本,把雨和雪缝进连衣裙里”,不时还有这样的要求:“我在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和她分开了,想给如今二十岁的女儿送书,希望帮我选一下”。每到这时,我便驱动电脑和人脉,找出他们寻觅的书籍。
   电脑。对,现在也有这样的东西。只要输入书名和作者名,也就知道了书籍是否绝版。对书店来说不算乐事,就连用电脑买书也能做到。外婆,你要是活得再久一些,或许就能把你那样费心寻找的书送上了呢。有时候,我这般想道。
   外婆为什么寻找那本书,我认为自己懂了。大学时代,在翻印的版本到手之后,我每晚读那本书。那是在日本沉寂无名,在四十岁渡法后终于崭露头角,不到十年便离世的画家的逐日杂感般的书。在日本的日复一日,在法国的日复一日。幼年时所见的情景,早逝的母亲的印象,在法国第一次吃到的菜肴。
   在这其中,有一篇名为《简餐小店的女孩》的简短散文。似乎是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许久的故事。作者的寄宿舍的旁边,有一家极为寻常的简餐小店,这家店难吃得让人惊讶。尽管难吃,这家店不到十八岁的女儿不时在店里帮手。作者为了见到这个女孩,便总去难吃的简餐小店。
   桃色的面颊,总是水蒙蒙的浅茶色的眸子,宛如有什么抱怨似的总是撅着的嘴,头发稀疏,因而麻花辫子如电线般细,她在空闲时无心哼哼的细微歌声,她与店主夫妇之间毫不造作的应对。
   画家的文章,让阅读的我望见了清晰的光景。对这些一无所知,自己的青春在内部蕴藏得几近胀裂的女孩,那青春所呈现出的不可思议的美与安心感。朴拙的简餐小店家族那独特的温度。微暗而静谧的小店内部,将今后或许会发生的一切悲惨也罢暗淡也罢,都柔和然而固执地予以推拒。丝毫不会有所缺损的、仿佛永远在那里继续下去的瞬间的光景。这光景宛如将所见之物固定住的绘画一般,浮现于我的体内。
   由此,我记了起来。这个简餐小店的女孩一定是外婆。外婆的双亲在她父亲亡故于战争之前,好像是在经营简餐小店。战后,外婆嫁到警官的家中,外婆的母亲关了简餐小店,在自己家里教人缝纫。我某个时候听说过这些。
   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读过这本昭和二十五年出版的散文集。或许她是在读了之后意识到写的是自己,又或者,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事也说不定。不论如何,躺在医院的床上,外婆一定是想要目睹仿佛绘画般被截取下来的年轻时代的自己。那是画家用活字所截下的永远存续的十来岁的自己与家人,还有家。
  
寻物(8)   在大学旁边的书店,我买了三本那书。一本供在妈妈家的佛龛,一本放在书架上,一本总是打开书页摆在桌上。外婆的幽灵依旧无影无踪,可她一定会对我说,干得好。我想,若是有天国,她会在天国里,若是没有,她一定会在看得见樱花的我的床前坐下,反复将她长久等待的书页翻阅在手吧。
   妈妈在五年前再婚。爸爸那边没有消息,但我想他多半再婚并幸福地生活着。我谈了几次恋爱,有时顺利,有时不顺。龟山宽子三年前结了婚,现在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有时会带着孩子离家出走到我的公寓。
   仍然有许多事发生。有悲伤的,也有愉快的。受不了了,也有让人这样想的痛苦的事。每到这时,我必定会想起外婆的话。比起发生的事,考虑事情才更可怕。于是,我尽量不去思考,而是把眼前的事情一个个解决过去。这样一来,事情在不觉中完结,过去,沉淀于记忆的底部。
   现在,我住在市中心的公寓,早上八点半离开家。用三十分钟抵达工作地。书店的开门时间是十点。我在狭窄的更衣间换上制服,把所谓“book concierge”这一让人害臊的名牌别在胸前,在咨询柜台(这里也树立着“book concierge”的告示牌)坐下,检查预约情况和调书情况。我从询问清单的顶部开始依次拨打电话。在我忙于这个那个的时间里,十点到了。卷帘门自动开启,顾客陆陆续续走入店内。
   穿着水手服的小女孩以忐忑的脚步在书架之间移动的情景映入我的眼帘。那孩子交替看向手中的纸片和书架。我站起身,缓缓走近她。
   “你在找什么呢?我们一起找吧。”
   女孩子以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向我。她畏畏缩缩地把纸片递过来。是我没听过的书名和作者名。出版社则没有写。
   “没事的,一定能找到。我查一下,你稍等片刻哦。”
   我说着,把纸片拿在手中走向柜台。一定能找到,一定能送交那孩子,你会暗地里帮我对吧。往柜台的椅子坐下时,我总是悄悄地朝外婆说道。
已不在现场(1)  作为形式的记和作为实质的忘,我录下这个男人。
  可以认为,里面有一点点真情和许多假意,只不过,毫无疑问,我视他作,唯一不变的在心情无处可去时的归所。
1.
  他来的时候,有点儿迟了,夜幕已经下到了山麓线。半长发男子,一圈没有刨干净的胡子泛着青,神情冷漠,目不斜视。寒意肃杀,凛凛地从身侧升起,把大爿天空都染得漆黑。这人气息与众不同,到来方式也特别——一只小小扁舟,借风势,泛过深浅未知的河面,留下一条长而又长水的纹路涟漪。
  以上,是很多年后,当我急需回忆起第一次听到Nick Cave心境如何时,努力想象出来的一幅画面,除却初初那完整而大片的灰暗色调仍旧半分也没有褪落以外,其他一切描述的来源以及依据,都十分面目可疑,连自己都不怎么敢相信。
  我想,这个印象的形成也许完全只是由于他有过一张著名的唱片,Mute公司旗下所出,叫做Boatman’s Call。
2.
  回想一下,一个20岁的女孩儿遇见它,是什么情景感觉?
  唱片发行于1997年,被认为是惊世之作。1957年9月出生的歌手NC彼时已然40岁,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佷不羁的样子,不苟言笑,深沉和叛逆集于一身,爱嘲讽,爱挖苦,爱质问上帝,台风肆意癫狂。多年来未曾更改。“野兽”和“魔鬼”,早就是诸如《滚石》或《NME》一类的权威音乐资讯杂志,对他常用的两个标签。这德性对不谙世事的20岁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那一年,我全部的奢侈梦想,是遇见一个能给自己痛苦的男人。有两个理由:第一,我年轻,需要迅速老去的方式;第二,我写诗,需要酝酿情绪的对象。
  漫无边际的等待之中,有人递过来一张Boatman’s Call。里面一首“Little Empty Boat”,那歌词,好像就是为我所写:
  你在一个派对上发现了我
  你觉得我明白一些什么
  你附在身旁摆弄我
  两手各执一杯
  我尊重你的信念,姑娘
  心想你可以作为一位朋友
  但我已经出生过一次
  就不想再出生第二次了
你的见识让人印象深刻
  你的论点很不错
  但我是死而复生,宝贝
  你不过站在我的脚下而已
  可我的小船儿已经空了
  它不再航行
  我的浆已经断了
  它不再划动,划动,划动
  ……
已不在现场(2)  3.
  为着这样的音乐,我上路了,并形容那种状态是“从boat里游出去”,没错,布鲁斯+后朋克的boat。能看见前方黑暗和陷阱在招手。接下去,几乎听了一整年的NC,除了Boatman’s Call,还有Murder Ballads,期间确实稀里糊涂地恋爱了,第一个男朋友就是把NC带给我的那个家伙,一名吉他手,白皙,沉默,阴郁。我和他说:如果我来做乐队的话,名字要叫做“逃离现场”。他笑着问:为什么?
  因为谋杀呀,发生了一场或很多场谋杀,我回答。Murder Ballads是一张刻画谋杀的唱片,每一首歌,都血淋淋,有一种奇怪的蛊惑的无可名状的美丽在里头。没有人能抵御这美丽,听过的人,都会颠倒,辨不清是非黑白。
  爱情亦是如此,抗拒不了,但进入就是幻灭。后来,我们分手,我继续爱上另一个吉他手。
  有人只爱陌生人,而我,只爱吉他手。
4.
  在NC的早期履历里清晰地写着:他抽很多LSD,学名麦角二乙酰胺的那种东西,抽high了就画色情画,搞摇滚乐。在二流的画家和一流的歌手两种身份之间,想都不用想就应该选择后者。1980年,他从家乡墨尔本出逃,驻进了全世界的音乐重镇——伦敦,只在那儿玩了3年,被查出携带毒品,继续逃到了西柏林。西柏林时期,他变得充满了攻击性,成为让媒体最最头疼的艺人。
  但这座艺术之都给他的经历却是浓墨重彩:Wim Wenders电影《柏林苍穹下》启用了Nick Cave & Bad Seeds乐队的“From Her To Eternity”;NC本人参与了实验电影Dandy的演出,担任主角之一;他出版了歌词集,也就是诗集,同时收入有一些散文和犯罪故事的《King Ink》;很快,他还开始正儿八经写小说了,标题来自《圣经》,And The Ass Saw The Angel,里面描述一个白痴罪犯被一个私刑狂人追杀的故事,1989年6月问世。
  他对于暴力题材的迷恋,一直延续到2003年的电影剧本《关键协议》还清晰得不可动摇。
5.
  插播关于三个女人的背景知识。
  作为早期音乐伙伴和缪斯女神的Anita Lane,他把她的名字刺在了手臂上。
  巴西女子、艺术指导Viviane Carneiro,为他生下了改变其人生态度的儿子Luke。
  但,只有尤物级别的黑发模特儿Susie Bick留了下来,成为他厮守至今的妻子。
  结论:你不能太早遇见NC那样的男人,否则他总有理由离开的。
  而你将学着承受和成长。
已不在现场(3)  6.
  “The Weeping Song”是一首难得的温暖之作——
  去吧孩子,去水边
  看见女人在那儿哭泣
  然后去山上
  男人,也在那儿哭泣
神父,为何所有的女人都在哭泣?
  她们为了她们的男人而哭
  为何所有的女人都在哭泣
  他们为了回应女人而哭
  ……
这是一首哭泣之歌
  一首为了哭泣而唱的歌
  噢神父告诉我,你在哭吗?
  你的脸看起来湿湿的
  噢我感到抱歉,神父
  从未想过会伤你如此深
在歌里,他唱遍各种各样的邪恶和苦难。唱着唱着,如此这般便老去了。
  老去的NC是否更迷人呢?不,我一点儿不确定。他也许虚伪了,也许麻木。
7.
   Nocturama被我翻译作“夜魅”,noctu表明和夜晚唱歌有关,rama本来是罗摩,印度教里一位勇敢的神。两下一拼凑,总归是没有太阳的光景下超脱凡尘的生物,发出一点声音来。这张2003年推出的专辑封皮上印了主唱昏暗的侧面,已经不年轻,有点浮肿。或许不算他多么成功的一张作品,但你也不用指望还有更打动心弦的声音了。而令我感动至极的是,在这里面,真正的厌倦开始出现,从他啸叫的钢琴里竟然听不出多少昨日的戾气。
  随时间远离20岁的我,也开始和NC一样厌倦起来。厌倦痛苦。因为,该收集的痛苦渐渐收集得差不多。
8.
  NC生命里有两个重要的Harvey:一个是可以回溯到Caulfield中学时代就一起同抽LSD的Mick Harvey,陪同他经历了从Boys Next Door到Birthday Party到Bad Seeds的每个阶段,和他永远在不停地分分合合;一个是P. J. Harvey,一起合唱了一首“Henry Lee”,合演了一段昙花一现的恋情,之后和他便不再有交集。
  另一个重要的名字是Leonard Cohen,NC曾于访谈中说自己在非常年轻的年岁里,就被LC的Songs of Love and Hate专辑给击中了,那里面透露出的悲伤和压抑,像一道灵感之源,支撑了他长期的音乐创作。这两个男人最相似的一点在于:他们都经常试图唱歌给上帝听。特别是在明白爱情和毒品都不能作为信仰之后,他们就会选择逃回上帝那里,就像NC在“God Is In This House”中唱到的那样——
  在夜的安全庇护之下
  我们全都安静得如同小鼠
  因为无需言语
  上帝就在这所房子里
我相信有了上帝之后会好一点。过往对生活的误解,可以通过祈祷来缓慢地接近消弭,但不安的人们,却也无法预知下回犯错会是什么时候。
9.
  2009年,再一次听到了NC的消息:在小说The Death of Bunny Muron的开篇,他找了只兔子,说出一句“我该死”。
最慢的是追忆(1)  这样的感觉,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后再看她,也不会是头一回那样。
1.
“我是再也睡不好了”夏冰冰心想,一边吃力地提起灶头上的水壶,往水瓶里灌开水。她站得有些吃力,腿不住发软。瓶口涌出的热气将她的拇指薰得像只剥皮老鼠,粉粉红。水壶还是从老家带出来的,十多年了,上海话还叫“铜雕”,听起来很适合,黄哈哈的。沟沟缝缝里都挤满了黑黄的老裉,沿口最外一层,还有被钢丝绒划过的,不均匀的刮痕。夏冰冰最讨厌这个声音了,钢丝绒摩擦铜雕,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动作,头皮就过电一般“刺啦啦”的麻。对着灶头的,是周叔家陈年的纱窗,密布着黑黄的污淖,夏冰冰的视线本能地避开了这些煞风景的脏东西,她调转了身体,给周叔的茶杯里灌好人参茶,随后又往面盆里兑了洗脸水。
   天怎么突然就热成这样了,不舍昼夜。夏冰冰相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睡得踏实,虽然夜里大家都没有起身。就这么固执地、小心地硬挺着。吊扇嘎吱嘎吱地轮转,它毫不用情,却仍然甩不掉痴缠的尘埃。天很早就开始蒙亮,而对夏冰冰来说,每日凝视太阳升起的时候,是最绝望不过的。那种新鲜的、蓬勃的失意较之夜里的孤独更令人心阻塞不已。她很想习惯这一切,以至于不必要事事都过问情感,可惜她仅仅与之产生了知根知底的、体己的相熟而已,而从未断绝过挣脱这一切的念头。
   即使在大热天,夏冰冰仍然欢喜用热水洗脸。埋在热腾腾的蒸汽中,伴随着温度而艰难呼吸。尽管一点难过的事情都没有,仍然会莫名其妙地眼睛一湿。
   周雷这会儿已经不住在家里了。
第一个离开的人总是容易些,他是他们四个人中最早退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以后,夏冰冰反倒是有点舒服,虽然她之前也想过不要他走的。周叔在他离开以后就把沙发卖了,这沙发本就是他多管闲事被撬边模子花牢兜回来的。为此他还和冰冰妈吵了一架。其实罪过的倒不是他,他不过是坏了分没公摊成,倒是周雷,莫名其妙在这破沙发上,一睡就是7、8年。家里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谁倒了霉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因此坦坦荡荡,没有了私隐。
  不过周雷走了以后,夏冰冰自然而然马虎了起来。她也不那么在意周叔总是念啊念啊“汰只碗哦哟还要两块揩布,侬当阿拉是啥登样人家啦。”话虽还是这么说,周雷腾出了地方之后,周叔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偶尔还会对她开点下作的玩笑,好过原本愁眉苦脸的娘。反正夏冰冰的性子他自信是捏得牢的,他并不存心压她,他不过是盘算着她还能到她爹那里再去捞点什么好处来。关于这点,母亲是一致意见。十多年不见,她早就不会为个旧人肉痛了,虽然她也顾不及为夏冰冰肉痛。但周雷跑脱,不要太合她意哦。夏冰冰是很久没看她这么喜滋滋了。
   夏冰冰最最欢喜看到周叔被人家花牢骗进之后回来的样子了,话说他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演戏,连装都装不像。眼神么定泱泱,问他句什么,立马就狠三狠四地跳起来,但又夹杂着发狠的媚劲。夏冰冰知道,她娘是吃这套的,虽然看起来很好笑。周雷也受不了他那套娘娘腔的气焰,懒得同他理论,这大约就是所谓冤家。你同冤家是说不清道理的,就算内心排演好几百遍振振有词的说辞,一见面还是一贴药。套用冰冰妈的话,他就是“无赖呸”,你又能对他怎样,他动不动就啪嚓一跪,鼻涕眼泪。你看不下去,他还觉得是自己赢了,靠的是噱头、是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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