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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葵花走失在1890

_3 张悦然(当代)
她也不见了,我来不及问那个高鼻子的男孩子还同她一起去赏荷花看泉水吗。
爸爸也来了。他说孩子你快过生日了,我送给你什么呢?
他自己思索着,消失了。
我看到最后一个出现的是我那个开酒吧的朋友。他还是穿得很讲究,走过来。
我一阵痉挛。我是那么不想见到他呀他在恨我他在怪我。他走过来一定会笑话我。
他笑说:原来这就是你的下场呀。这就是你走之后的生活呀。
是啊,那一刻,我背朝着他离开的时候是多么决然。我把他扔在后面和初夏的郁闷里。他怎么也不能明白我为什么和一个骄傲自大的男孩子这样走了。他摔了那个杯子,怒不可遏。他是在说,你不要后悔你永远幸福才好。
我走了。我是在说,好,我不会后悔,我和小野永远都幸福。
此刻我看到他走过来。嘲弄的浪涛像一场咆哮的海啸。
我本能地退后。我不能让他靠近。我用手拍打着这块演戏的玻璃,结束吧,结束吧。
我也许疯了,可是不能容忍嘲讽;我也许烂了,可是决不在人前丢人现眼的。跑吧,让我安全地离开。我转身逃跑。
最后,我看到了小野的出现。他从玻璃后面推门出来了。顶着他崭新的头发样式。我想说你终于来了。和我一起跑吧。我们不能被嘲笑。
我们的灿烂夏天永远都不能过去。走吧,小野,我们跑着继续去远方。
我没有得到小野的答复。我看着他没有跑的打算。他在我的视野里缓缓地横了过来。像安静的河流一样横了过来。
我躺在一家小医院。我在输液。我发烧,还说了很多胡话。
我看见小野在我的旁边。手在我可以抓住的地方。
小野说他看见我在美发店的门口拍打玻璃,然后疯跑,看见他就对着他喃喃地说话,然后倒在地上。
他说,幸亏我看见你的时候很及时。他是这样说的。好像他是一个英雄。
他看见这女孩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他一定很失望。女孩子已不是他一贯喜欢的骄傲女孩子的样子。她像被关的动物。温顺里带着他无法降伏的执拗。她想要反抗他。她想要挣脱他的手。掉头。
小野让我坐起来,他抱住我。小野的脸很白,像皎皎的月亮一样悬挂着。月亮向太阳借了光。小野的光来自什么地方?小野,此刻我觉得所有的明亮都是假象。就像这白的床单,不知道沾过多少人的血液。此刻它还是一样纯洁慈爱地照顾着我。
我们灯彩一片的道路也是个假象。小野你扔一块小石子上去,就能把那直直地长在灯杆上面的光亮打碎。你正是这样做了。我们一边走在我们的光明大路上你一边消灭着光亮。
我的眼泪逃逸出身体。懦弱的东西们,都走吧都走吧你们。
僵坐了很久,小野忽然移了一下身子,拎出一块Pizza给我。我的心立刻温暖和柔软起来。我说,你也一定很久没有吃了,我们必须一起吃。
他从来不让着我。我们就一起吃。都省却了说话。有蘑菇和青椒。黑胡椒使他打了个喷嚏。我们两个人都很饿了,这块饼不够大。可是我们吃到不到中央的位置就都停下来了。我们觉得剩下部分应该是对方的了。我们两个都是无比倔强的家伙。我们谁都不能说服谁,所以这块难堪的饼只能在我们中间冷掉了。
小野安安静静地把他白天做的事情说给我听。
他说他卖了他的手表。
他又说他看了场画展。糟透了,他说。
我简单地点了一下头,不知道应当显露什么样的表情。他不应该这样。他很多的时候都没有足够的目的性。
我猜他去看那场画展的时候一定就知道不会好的,不是他所喜欢的,可是他仍旧去。也许只是为了看完之后批判它,自己冲自己发发牢骚。
小野继续说,画展很糟糕,他见到那个好看的女画家像迎宾一样站在门口。男人们于是来膜拜这个花一样扎起来的女人。
于是你就进去了是吗小野。我说。
我的脚开始疼。小野说你的伤口缝了好几针。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我的手表摘下来。给小野。我第一次决定讽刺他。我说小野,再去看吧看画展。看看是不是一样的糟糕。
小野看着我。他吓着了。他发现我的眼神像两块因为天气开始寒冷而烧起来的炭火。我不再安静,开始手舞足蹈狂躁不安。他看着我。他的视线受到了阻碍。我们之间有一块我爸爸我妈妈一起送给我的手表和一块冷掉的饼。
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阻碍。任何东西砸下来,我们的爱情都完了。
我继续说:小野,没关系的,你拿去卖或者怎么都行啊。反正不是什么珍贵的生日礼物。我爸我妈就喜欢这样,没事情总是送我礼物。
我的这个句子说得非常费力气。最后的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这些字在我的心里来回撞击。我的心里面很空荡。因为我的良心没有了。
小野脸上的表情突然明亮了一块。像是日全食过去之后的夜空。星星狡黠。他说,你在想家了。
是啊是啊是啊。给我买刨冰的女人给我买礼物的男人任我撒野的家和我可以摘下星星的城市。我的北方,秋天到了吧,树叶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家门口的树,叶子掉下来,没有机会见到我它们就腐烂掉了。一个轮回有多长呢,再次相见的时候或者我是一棵树了。小野,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知道我从爱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总是说,让我做一棵树也站在小野身旁吧。你觉得这些话是不是很有趣呢,我现在觉得很有趣呢。我忘记小野你是有脚的了。小野恐怕做一棵树也会是一棵很不安分的树吧。小野你走了可是我一直在。小野,你把我所有热情的花瓣都摘光了。你看到我粗糙简略的枝干。我把我长大之后的第一个故事写在上面。
他们只允许我写一句话,我就写:我要跟着小野走。
这句话占的空间太大了。结果它挤占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带着这几个空空荡荡的字来来去去地跟着你奔波。它不想家因为良心没了啊。
小野再坐过来了一些。他拿开手表和饼,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
他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说,归根结底是因为你不太爱我。
他说,是这样的吗。
我说,是。
我看见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难过了吗。
小野再靠近。他的脸上有凝结的冰凌和大块的暗影。我记得那天我跟着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时候,这张脸不是这样的。这张脸上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理想。它和那个夏天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晒着阳光。可是比那个夏天里的任何东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开始逃跑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我们非常严肃。严肃是一种和白色或者明亮的黄色有关的表情。我们是那个夏天被震落的惊喜。我们咄咄逼人。我们灼灼逼人。
小野说让我们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几秒钟,他抱住我。我是路边那个有些忧愁的布娃娃。他充满责任感地捡起了我。我感恩了一个春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亲爱的我们不能放弃呀。
小野的身上没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脸还黑去了大半。热情没有了从前的汹涌。可是我们在这个时候终于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这个时候说话他会认认真真听到。如果这个时候我问问题,他会好好地作答。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太多的时候他把身体卸给我,带领我走,这个壳子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我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输液管子几乎要被我扯断了。可是我仍旧抓住不放。这样紧,我的指甲故意嵌进去。有血吗。小野,它们热吗它们奔涌吗。小野我喜欢我们都流血,坟墓殷红。
小野我现在这样狠狠地抓着你是因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鳞片。我不喜欢你这种冷漠的鱼的形象。我不喜欢那些块状利器。我要把它们揩下来。
小野和我这样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像两个落难的灾区儿童一样抱在一起。我们好像刚刚认识。我们崭新崭新地相爱。在我们自己击落的上一次爱情的碎片和废墟里。那是我们不能再提的一场灾难。
小野说:原谅我。
他在黑黑静静的病房里,说出这工工整整的三个字。他说了这三个字为我止血。因为此前他发现我浑身是伤。痛得开始到处冲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这个时候意识到这个女孩是他必须来好好给予治疗的病员了。他有太长的时间把她搁置在旁边,左手边,右手边,他忘记了,忽略了,反正随便。他这样轻易地一放就继续他自己的伟大工作了。
这个在他左边或者在他右边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爱着他,可是他没有时间理会她。她开始记怨他,她最后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离她这样遥远的地方。她抓不住那只手,于是放声大哭。
破旧的病房,假装纯洁的洁白的床单。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手表,Pizza,你们都来作证,我们要重新开始。小野说要我原谅他。
原谅吧原谅了呀。我们上一个没有成功书写的故事。放它过去吧。你看这新生的爱像个小说一样华丽。像棵树一样笔直。像这个秋天一样溅满了我的裙子。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没有了繁重的一直压迫在他神经上面的梦。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开了吗。油彩胶片你们都离开好吗,从小野的脑子里离开一会儿好吗。我只想和这个男孩子单独呆会儿。没有理想的没有压迫的他。那个身体里没有了你们的他。
我要继续说。我和小野紧紧拥抱。有热浪,夏天再袭。我们都很感动。
小野说,你睡吧,我们明天好好上路。
我就在他的怀里睡觉。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软,我没有被他坚硬的理想硌醒。
我的外婆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护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护下,可是后来我丢失了她给的礼物,跟着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气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梦里露面。今天她回来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为什么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吗。
(六)桃花救赎

桃花掉进我的眼睛里。一片两片很多片。是粉的,绯的,红彤彤的。可是可是我仍旧无法像一只兔子一样的骄傲起来。

我在每天睡觉前都会固定地放ToriAmos的音乐。
时间大约是十一点过五分。我刚刷过牙,在镜子面前散开头发。关掉灯。她一定疾病缠身,时刻抽搐,我在她的疼痛里满足。
我看到的她是女孩的模样。女孩,不是女人。她穿她喜欢的乖巧的裙子,戴着新买的暖和的帽子。她刚刚出名。被一些体面的人认可。她坐在钢琴旁边,喝彩声和琴声交织。她舒服地笑出声来。她刚刚拍了很多套照片。她喜欢自己的新装束。像一个刚刚成年的小鹿一样奔跑。她穿鲜艳苹果绿色的宽松毛衣,眉眼也是柠檬颜色的,像所有的画报一样,是个畅销女郎了。
她喜欢这样横冲直撞的幸福。她,坐在她的钢琴旁边,像开一架飞速列车一样就来到大家眼前。大家都说:我们喜欢你。
她现在在大街上。她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赶一段路。在剔透的夜色里赶一段路。她想着她的幸福,顺便哼着她新唱片里的歌。
她怎么知道后面那个男人肮脏的眼角正澎湃着一个在阴沟里升腾起来的欲望!她怎么会知道呢。她在前面,而幸福在她的正前方,她看着它,再看不见别的了。
男人闯到了她的前面。幸福被整个覆盖了。她看见这个男人的横溢的欲望在她的正前方。她再也看不到别的了啊。
我记不得这是ToriAmos哪一年的故事了。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她很走霉运的那一年。
我最喜欢的是她的叫做《BoysForPele》的那张唱片。唱片封套是我所见过最可怕的两张图片。她斜坐在木头椅子上,陈旧的灰色吊带上衣,蓝粗布裹的裙子里伸出整条腿,一柄猎枪横亘在她的身上。她的手无限热爱地扶住枪,像抱了把欢快的吉他。从膝盖到脚踝全都是泥,冰冷色质。脚下是一只蜷缩身体的蟒蛇。她的头发是和枪柄一样的褐红色,笑容安和。
她笑,或者小声讲完一个暴力的故事。她很满足。
另一张,她坐在一扇窗前,暖光洗涤着她慵懒的脸。她古铜色的布衣敞开,半袒露乳房。她在给一只小猪哺乳。粉红色的小猪紧闭双眼,嘴巴贴在她的乳上。她的脸上充满母性的慈爱。
可是那毕竟是一只猪。所以这张画多么惊世骇俗啊。她和猪说着柔和的话语,他们在晨光里得意洋洋地彼此爱着。
ToriAmos,在一条男人欲望淤积的街上。她看见欲望像白日的行人一样在这个荒芜的夜晚忽然都涌出来。可是他们并不爱她。是来摧毁她的。
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强调说,我是你的崇拜者,我喜欢你的歌。
嘿嘿。
她的高贵的音乐被他这个混蛋喜欢了。然后是她这个人,现在是她的身体。
男人说完向她拥过来。
黑色的身体黑色的夜盖上了这个初长成的女孩。
我记不得了,是哪一年,ToriAmos在一条黑色大街上被她的乐迷强奸。是一个黑人,他强调说:我喜欢你。
我爱这个给猪哺乳的女人。因为她平静的表面潜伏着波涛汹涌的恐惧。我甚至猜想她对性的认识是扭曲的,同样充满恐惧。她开始霸道起来。高高在上,她喜欢自己很贞洁的样子。她想方设法要自己干净。她和动物和音乐和自然和除却男人以外的一切一起,企图使自己干净。
我和这个女人有相同的愿望。干净的愿望。所以我爱她。
况且她长得像我的一个朋友。越来越像。

我是一个处女。
我强调这一点并非标榜纯洁,也非遗憾自己的不谙世事。我只是经常想到这句话。有时还要多一个字:我还是一个处女。
我知道从“是”到“不是”的过程,疼。这在所难免。可是没有女孩会像我,想到“我是一个处女”就会疼。如果有时我多想了那一个字,就会更疼。
我终于明白对性恐惧的是我而非ToriAmos。是我潜意识里希望这个我敬畏的女人和我同病相怜。
我想象她在大街上跑和被欲望溺死。我想她的蝴蝶一样的嘴唇终于再也不发出尖叫。她的头发洋洋洒洒地盖住耻辱的脸。她希望那是一场重新开始的山花。她是新生的土地,这土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一直生活在大的城市。我常常看到性。看到,听到。但是我不要谈到,更不要沾染到。
我接受烟,我接受酒。我惟独抗拒的就是性。
夜晚的电视。我看见眩白的床。
我看见梁家辉的肩,还有背。
我看见夜晚女孩子猫一样炯炯的眼神。
杜拉斯的《情人》像贞子的凶铃。
我看了一半就疼痛难耐,我起身要逃开。
我是和果果一起看的。我们常常依偎在一起看影碟。我们的手叠放在一起,不时发出永远缺乏中肯的评论。
这次我厌恶地对她说:这女孩子可真淫荡啊。
她看我乱蓬蓬的长头发,暴躁地要烧着了。
她说你是怎么啦,你很反常啊。
我冷笑。呵呵。
她说你是怎么啦。
我不住地冷笑。呵呵呵呵。
她说你又犯病了。
我说,果果啊,我只是发现你和这女孩子一样。
她顿了一下,她非常明白。她早已明白。她继续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不能宽恕我呢?
宽恕是什么呢。宽恕是我们常常分吃的巧克力还是我将来在你婚礼上手里拿的那束花?
她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啊。
我说你想得到什么啊。你最喜欢的,不就是让自己坏得彻底?!
果果开始流泪。可是这一次,惟一的一次,我没有陪她哭。甚至没有给予安慰。我关掉电视。电视上那张暗室里的床,女孩橡皮筋一样柔韧有度的身体,男人的脊背统统消失。
果果说,小染,我们还能做朋友吗。太艰难了,我不堪忍受。已经很久了吧,你一直一直不放过我。
果果,不是不放过你,恰恰是太想放过你,放掉你。让你和烂死的时间们一起,顺着水流的方向离开。走吧,安安静静。证明自己像雪一样洁白就像雪一样在我眼前化掉吧。
她从我家的门里走出。这一次我不再能预料下一次她走进来的时间。她知道的,我不可能再发展什么朋友了。我一直活在她呼出的氧气里,虽然未必新鲜,可是足以依赖。
她就像一道彩虹,湿漉漉地在我心角高挂,闪光。有时印记太深楚,更像伤口。流五颜六色的血,用迷乱的色彩蒙骗我,使我暂时遗忘疼痛。

我现在有一个叫赭石的爱人。我有一个爱人的,但是我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爱他。
我真是个混乱的人,我对性的恐惧还是迁移到了爱上。
我和我的爱人不能相爱了。
我的爱人是个不大的孩子。他比我还小一点。仍旧喜欢渔夫帽和娃娃脸的冰棍。他仍旧喜欢绘画和写诗。他仍旧觉得世界一片明亮。最糟糕的是他一直都以为我是个孩子。像他的诗歌一样干净的孩子。
他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没有惹哭我的不良记录,也从不打架。安静得像濒临绝迹的树熊。
最重要的是,他从不提性。我们只是亲吻,他的睫毛眨啊眨的,我觉得像在吻一个天使。
这对我这样一个有病的孩子来说弥足珍贵。他不会使我感到疼痛。
我喜欢他,也许仅仅因为他是个孩子。这个处于蒙昧状态的孩子,不会和我来看《情人》,不会和我说一个昨天到今天仍旧有余味的春梦。
我们在唱机里放了亲爱的ToriAmos的歌。我们都喜欢的女人。但是男孩子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看不见,ToriAmos在夜的长街上跑,跑到我的心也在跑起来。她的鞋子湿了,泪洗淡了艳色的女孩子的衣服。她是女人了。她在一条大街上长大了。她再也不喜欢艳丽的颜色再也不喜欢男人了。
我和我的偶像一起在跑。我和她一起说我们要干净起来干净起来。
这些我的爱人他不会知道。他以为我总会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听歌。
可是这只是短暂的安静。等到他长大,他懂得了,他会被他的桃花颜色的梦、被他泛滥的欲望支配。他一定会像我的上任男友一样,对我暗示性地说:做爱一定很美吧。
多么糟糕。我们肯定再也没有办法安静地坐在一起了。
虽然我猜测自己是爱他的,但我仍是会像对上任男友一样地讲:你给我滚蛋。
所以我活在恐慌里。他的长大,对我是一种威胁。
他并不是我的宠物,可是我还是会像小女孩对待宠物一样,在他长大之前将自己对他的爱节流,抛弃他。
抱歉,我的爱人,我的赭石。我想我的一生都不能有婚姻了,当然也不会有孩子。我会一边老去一边抱着我干净的信仰。我的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突兀显明起来。我会变得奇怪而不合群。我很老的时候会因为怕孤独而再搬回爸爸妈妈的家。他们会用异样的忧愁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收留我,可是他们不再像喜欢小时候的我一样喜欢我了。
我会老得特别快。
我还是一个处女。
我仍是一个处女。
我总是一个处女。
这是我的未来。我甚至不可能再找回我的朋友果果啦。我们吵翻了。这很必然。我们的吵架有因有果,我们的吵架有根有据,我们的吵架以她这条嚣艳的彩虹在我心里蒸发散失告终。从此雨天不断,天空永不放晴,雨后彩虹无处可挂。
圣经上说真正的爱是无论这个人伤了你还是害了你,你都依然爱。
可是圣经上没有界定爱的方式。我承认我还是爱果果,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一边伤害她一边爱她。行径卑鄙得一如从前的她。

我曾经有着蒙昧的纯澈的性幻想。
我和果果有个桃花般明艳的约定。我们要在同一天,同一时刻迎来我们的第一次。
一起痛会痛得轻一些吧。
我们十二岁认识,做了六年的朋友。我们是双生的花朵。一样的花冠一样的叶茎。我们当然也应该一起蜕变一起长大。
我们在相隔的房间里,干净的床,都有爱着的男孩。
我们要好多好多怒放的玫瑰花的花瓣,我们要好多好多玻璃灯的光亮,我们要轻细的音乐,我们要粉红色蕾丝睡衣。
还有还有,我们要小块的白色棉布。我们固执地甚至保守地想要留住那些血。它们会迅速依附在白色棉布上,它们轻唱着我们的蜕变,也或者算作是歌颂。它们很快在棉布上有了自己的姿态——不会改变的花朵的姿态。
那些爱情开出的灼灼桃花。
我惟一有着性幻想的男孩,他不是赭石。
他一直一直和我彬彬有礼地做同学。一直一直,我们和气相处而彼此欣赏。可是我觉得我们离得并不远。我们再迈一步,就会在一起。他是我惟一想过要嫁的男子。
他的牙齿头发都可以用来拍广告,他的脸色红红的像极了我小时候心爱的一个一直插在笔筒里的面人。
我把他指给果果看。
果果说,他不怎么样啊。我说果果你要接受他,因为你最爱的我想要嫁给他。
小小的我,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校服裙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夸张的手势,大声叫他的名字。他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甚至看到他茂密的头发像他的激情一样在阳光下疯长。
这件事情发生过吗,我一直一直这么想。

我和赭石去郊外。我们采新鲜的麦穗。预备回去染上各种颜色,它们会比花朵还好看。
赭石穿工装仔裤,戴宽檐的牛仔式的帽子。
这是我的现在,这是我的爱人。
我失神地看着他在远处采麦子。也许他离我很近,我不确定,我看不清,但我感到他茂密的头发也在阳光下疯长。很好看的头发,灯一样地发光发热。赭石是一盏灯吗。他亮着并且温暖着不是吗。我想大声叫出他的名字。
可是我担心我会叫出另外一个名字。

正是果果,我最亲爱的小朋友,长得像ToriAmos。
她也正像ToriAmos一样,是个充满诱惑的引人入胜的女子。
她小我半年。她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她喝酒抽烟都比我凶。她的笑容比我沧桑。她迅速成熟。她美不胜收。
她是妖惑的彩虹。比彩虹还要蜿蜒。
果果,我不知道你要去的方向。你要一直这样霸道地伸展下去吗?
我深重的疾病开始于她十八岁的生日。她的十八岁生日过得很不同。我照例跑遍整座城市买最漂亮的卡片。买脸庞般大的向日葵。我照例亲亲她,再亲亲她,我说,祝贺你,果果,祝贺你长大成人。
果果看着我,哭了。
我惊讶不已,我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说:是长大成人使你这样难受吗?
她说,小染,你瞧,我十八岁了。我长大了。所以今天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我曾经做错过一件事。
表情并不夸张。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很严重。
她说对不起。
我说好了,你讲吧,你是我的妹妹,你做什么错事我都永远爱你。
她笑了一下表示感激。笑容凛冽得像昨天傍晚到达这座城市的西伯利亚冷风。
我和人做过爱了。她是这样说的。隔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哭。
仍旧比我想得要糟。我不知道我惋惜、惊异或者气恼。我想眼前的是我宝贝的妹妹。我们有个桃花般明艳的约定。
桃花可以撕碎,约定不可以打破。
桃花掉进眼睛里。一片两片很多片。
我终于问:几时?
两年以前。她说。
两年,很久了。我应该发现她在这两年里迅速成长。而我还是个蒙昧的孩子。可是我突然很心疼地看着她。我轻轻问:很疼?
很疼。她说。很疼很疼。比你想象中还疼。她说。
我抽搐了一下。我问,那么,是谁呢?
她终于被卡住了。我听见她的身体像机器一样钝重地响。
我感到她的身体内部在尝试着碾碎和消灭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会是个坚硬的利器。
她说出来的是我爱的男孩的名字。我念过很多遍,念得异常婉转动听的两个字。
这个名字是个坚硬的凶器。它斩断了彩虹,撕碎了所有的桃花。
我说,不坏啊,你是我的妹妹,你可以在各个方面替代我。
她摇头。她说,姐姐,我错了。你说他很好,我就想接近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你喜欢的那样。我好奇我并无恶意。可是我已经有报应了。我很疼很疼。像一个阴谋。他领我去破旧的旅馆,甚至买好紧急的避孕药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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