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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娴作品:《情人无泪》

_2 张小娴(当代)
  他不知道他是喜欢了画家本人而觉得这张画漂亮,还是因为喜欢这张画而更喜欢这位画家。
  他拿着场刊朝食人族走去,问她:
  “请问这张画放在哪里?”
  食人族似乎并不认得他。她看了看他所指的那一页,咕哝着:
  “这张画没有拿出来展览。”
  穿了舌环的食人族,说话有点含混。他凑近一点问:
  “那为什么场刊上会有?”
  “这本场刊早就印好了,这位同学后来决定不参加画展。”食人族回答说。
  带着失望,他离开了会场。
  外面下着霏霏细雨,他把那本场刊藏在外衣里。那是一头令人一见难忘的狮子,充满了奇特的想象。她为什么要放弃画画?是为了以后的生活打算,还是为了他不可能知道的理由?他感到可惜。
花开的时节(15)
张小娴
  夜晚,他冒雨去了便利商店。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苏明慧戴着耳机,趴在柜台上看书。她蹙着眉,很专注的样子,似乎是在温习。也许是在听歌的缘故,她不知道他来了。直到他拿了一个杯面去付钱,她才发现他。
  她站起来,把书藏在柜台下面,脸上没什么表情,朝他说了一声多谢。
  他走到桌子那边吃面。雨淅淅沥沥地下,多少天了?他每个晚上都来吃面,有时也带着一本书,一边吃面一边看书,那就可以多待一会。这个晚上,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继续听歌,时而用手指揉揉眼睛,看起来很倦的样子。他发现她的眼神跟那张画里头的狮子很相似。到底是那头狮子拥有她的眼神,还是她把自己的眼神给了狮子?她用手指揉眼睛的时候,仿佛是要赶走栖在眼皮上的一只蝴蝶。那只蝴蝶偏偏像是戏弄她似的,飞走了又拍着翅膀回来,害她眨了几次眼,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她及时用手遮住了嘴巴。
  一股幸福感像一只白色小鸟轻盈地滑过他的心湖。她所有的、毫无防备的小动作,在这个雨夜里,只归他一人,也将永为他所有。
  她没有再看那本书了。每当他在店里,她都会把正在看的书藏起来。
花开的时节(16)
张小娴
  他走出便利商店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刮着大雨。雨一浪一浪的横扫,根本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他只好缩在布篷下面躲雨,雨水却还是扑湿了他。
  过了一会儿,接班的男生打着伞,狼狈地从雨中跑来。该是苏明慧下班的时候了,他的心跳加快,既期待她出来,又害怕她出来。
  半晌,苏明慧果然出来了,手上拿着一把红色的雨伞。她发现了他,他腼腆地朝她微笑。她犹疑了一下。不像平日般绷着脸,她投给他一个困倦的浅笑。
  那个难得的浅笑鼓舞了他。他朝她说:
  “雨这么大,带了雨伞,也还是会淋湿的。”
  她低了低头,没有走出去,继续站在滴滴嗒嗒的布篷下面,跟他隔了一点距离,自个儿看着雨。
  “你的朋友莉莉是我邻房的女朋友。”他说。
  “那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啦?”她问。
  他微笑朝她点头。
  “那你已经调查过我啦?”语气中带着责备。
  “呃,我没有。”他连忙说。
  看到他那个窘困的样子,她觉得好气又好笑。
  “我今天去过艺术系那个画展。”他说。
  她望着前方的雨,有一点惊讶,却没回答。
  “我在场刊上看到你的作品,可惜没展出来。我喜欢画里头的狮子。它有灵魂。你画得很好。”
  她抬头朝他看,脸上掠过一抹犹疑的微笑。
  然后,她说了一声谢谢,撑起雨伞,冒着大雨走出去。
  他跑上去,走在她身边。
  她把头顶的雨伞挪过他那一边一点点。他的肩膀还是湿了。
  “你为什么要放弃?”雨太大了,他要提高嗓门跟她说话。
  “这是我的事。”她的眼眸并未朝向他。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她把雨伞挪回去自己的头顶,一边走一边说: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你很有天分。”他说。
  “有多少人能够靠画画谋生?”她讪讪地说,雨伞挪过他那边一点点,再一点点。
  “你不像是会为了谋生而放弃梦想的那种人。”
  “你怎知道什么是我的梦想?”她有点生他的气,又把雨伞挪回去自己头顶。
  “呃,我承认我不知道。”他脸上挂满雨水,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看着有点不忍,把手里的雨伞挪过去他那边。最后,两个人都淋湿了。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两个人无言地走着。
  雨停了,她把雨伞合起来,径自往前走。
  她朝女生宿舍走去,右手里的雨伞尖随着她的脚步在路上一停一顿。她看上去满怀沮丧。
  他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也许开罪了她。然而,这场雨毕竟让他们靠近了一点。一路走来,他感觉到她手里那把伞曾经好几次挪到他头顶去。
花开的时节(17)
张小娴
  他以为自己的身体很强壮,没想到竟然给那场雨打败了。半夜里他发起烧来,是感冒。他吃了药,陷入一场昏睡里,待到傍晚才回复知觉。
  他想起他一位中学同学C。那时候,C为了陪一个自己喜欢的女生游冬泳,结果得了肺炎。他们都笑C害的是甜蜜病。三个礼拜之后,C康复过来,那个强壮的女孩子却已经跟另一个男生走在一起。
  C悲愤交集,把那张肺部花痕斑斑的 X光片用一个画框镶了起来,挂在床前,时刻提醒自己,爱情的虚妄和女人的无情。
  他呢?他不知道此刻害的是甜蜜病还是单思病。
  他头痛鼻塞,身子虚弱,却发现自己在病中不可思议地想念她。
  爱情是一场重感冒,再强壮的人,也不免要高举双手投降,乞求一种灵药。
  他想到要写一封信给她,鼓励她,也表达一下他自己。他拿了纸和笔,开始写下他平生第一封情书。
  起初并不顺利,他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既害怕自己写得不好,又很虚荣地想露一手,赢取她的青睐。最后,他想起他读过的那本书。
花开的时节(18)
张小娴
  他把写好的信放在一个信封里,穿上衣服匆匆出去。
  他是自己的信鸽,忘了身体正在发烧,衔着那封信,几乎是连跑带跳的,朝便利商店飞去,那里有治他的药。
  他走进去,苏明慧正在忙着,没看到他。他随便 拿了一块纸包蛋糕,来到柜台付钱。
  他大口吸着气。她朝他看了一眼,发觉他有点不寻常。他的脸陡地红了,拿过蛋糕,匆匆把那封信放在她面前,没等她有机会看他便溜走。
  回去的路上,他不停想着她读完那封信之后会怎么想。他发现自己的烧好像退了,身体变轻了。但他还是很想投向梦乡,在那里梦着她的回音。
花开的时节(19)
张小娴
  接下来的两天,他每天在宿舍房间和楼下大堂之间来来回回,看看信箱里有没有她的回信,但她没有。他决定去便利商店看看,说不定她一直在那边等他,他却已经两天没过去了。
  他进去的时候,看到那台收款机前面围了几个人,有男生,也有女生。大家的眼睛盯着同一个方向看,似乎是有什么吸引着他们。
  苏明慧背朝着他,在另一边,把一瓶瓶果汁放到冰箱里。他静静地站在一排货架后面,带着幸福的思慕偷偷看她。
  人们在笑,在窃窃低语。等到他们散去,他终于明白他们看的是什么:那是他的信。
  那两张信纸可怜地给贴在收款机后面。已经有太多人看过了,上面印着几个骯脏的手指模,纸缘卷了起来。
  她转过身来,刚好看到他。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身体因为太震惊而微微颤抖。
  “你是说那封信?”她漫不经心地说,似乎已经承认这件事是她做的。
  挫折感当头淋下,他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用心读书吧。”她冷冷地说。
  他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不会想再留级的吧?”她接着说。
  他的心揪了起来,没想到她已经知道。
  “并不是我有心去打听。在这里,光用耳朵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她说。
  他没料到这种坦率的爱竟会遭到嘲笑和嫌弃。
  “因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这样对我吗?”悲愤滚烫的泪水在他喉头涨满,他忍着咽了回去。
  “你喜欢我,难道我就应该感激流涕吗?”带着嘲讽的口吻,她说。
  他突然意识到她对他无可理喻的恨。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他咬着牙问。
  “我就是喜欢折磨你。”她那双冷酷的黑色眸子望着他。
  “你为什么喜欢折磨我?”
  她眼里含着嘲弄,说:
  “我折磨你的方式,就是不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折磨你。”
  “你这个女人,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吃惊地朝她看。
  “是个你不应该喜欢的人。”她转身用背冲着他,拿了一条毛巾使劲地擦拭背后那台冰淇淋机。
  他懂得了。他的卑微痴傻在这里只会沦为笑柄。她并不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的那个人,也不配让他喜欢。
  他转过身朝外面走去。她再也没有机会折磨他了。
花开的时节(19)
张小娴
  回到宿舍,他感觉到每个人都好像已经看过那封信。他们在背后嘲笑他,或是同情他。这两样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想躲起来。但他可以躲到哪里去呢?除了他的床?
  他躲入被褥里,成天在睡觉,把生活都睡掉了。假使可以,他想把青春虚妄的日子都睡
掉。他想起 同学那张肺部花痕斑斑的 X光片。他徐宏志,现在才拿到属于他自己那张好不了多少的肺部 X光片。他有点恨她,也恨所有的女人。他的爱可以被浪掷,却受不了轻蔑。她可以拒绝他的爱,却无权这样践踏他的尊严。
  可恶的是,受了这种深深的伤害,他竟然还是无法不去想她。这是报应吧?遇上了她,他天真地以为可以从一种难以承受的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却把自己渡向了羞辱。
  现在,他只想睡觉。他要用睡眠来堕落,希望自己更堕落下去,就像她出现之前那样。
花开的时节(20)
张小娴
  他不知道这样睡了多少天,直到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徐宏志,有人来找你。”
  他懒懒散散地爬出被褥去开门。
  那个来通传的同学已经走开了。他看到自己的父亲站在那里。
  为什么父亲偏偏在他最糟糕的时刻来到?他睡眼惺忪,蓬头垢面,胡子已经几天没刮了,一身衣服邋邋遢遢的。
  徐文浩看到儿子那个模样,沉下了脸,却又努力装出一个宽容的神情。他儿子拥有像他一样的眼睛,性格却太不像他了。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坚强一点,别那么脆弱。
  “爸。”徐宏志怯怯地唤了一声,然后拉了一把椅子给他。
  徐文浩身上散发着一种他儿子没有的威严和气度。他穿著一套剪裁一流的深灰色薄绒西装,衬上深蓝色暗花丝质领带和一双玫瑰金袖扣,低调但很讲究。他五十七岁了,看得出二十年前是个挺拔英俊的男子。二十年后,虽然添了一头灰发,脸上也留下了光阴的痕迹,风度却依然不凡。他的眼神冷漠而锐利,好像什么都不关心,也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他是那样令人难以亲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寂寞的男人。
  他一边坐到椅子里一边跟儿子说:
  “没去上课吗?”语气像是责备而不是关心。
  徐宏志站在父亲跟前,低着头说:
  “今天有点不舒服。”
  “有去见医生吗?”不像问候,反而像是审问。
  “我自己吃了药,已经好多了。”他心不在焉地说。
  一阵沉默在父子之间缓缓流动。徐文浩留意到一本画展的场刊躺在乱糟糟的书桌上,翻开了的那一页吸引着他。那一页登了苏明慧的画。
  他拿起来看了看,说:
  “这张画还可以。是学生的作品吧?”
  徐宏志很诧异他父亲对这张画的评价。父亲是个十分挑剔的人,他说还可以,已经是给了很高的分数。
  虽然他心里仍然恨苏明慧,为了跟父亲抗争,他偏要说:
  “我觉得很不错。”
  徐文浩知道儿子是故意跟他作对的。有时候,他不了解他儿子。他所有的男子气概似乎只会用来反叛自己的父亲。
  “这一年,我知道你很难受。”他相信他能够明白儿子的心情。
  “也并不是。”徐宏志回答说。他不相信父亲会明白他,既然如此,他宁可否定父亲。
  他感到儿子在拒绝他的帮助,也许他仍然因为他母亲的事而恨他。
  “剑桥医学院的院长是我朋友,我刚刚捐了一笔钱给医学院,你想不想去剑桥念医科?用你前年的成绩,应该没问题。”
  “爸,我喜欢这里,而且,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他拒绝了父亲。父亲最后的一句话,使他突然意识到,他去年的成绩,在一向骄傲的父亲眼里,是多么的不长进,所以父亲才想到把他送去英国,不让他留在这里丢人现眼。父亲不会明白,分别并不在于此处或天涯。父亲也永不会明了失败的滋味。
  徐文浩再一次给儿子拒绝之后,有些难过。他努力装出不受打击的样子,站了起来,说:
  “你吃了饭没有?”他很想跟儿子吃顿饭,却没法直接说出来。
  “我吃了。”他撒了个谎。
  “那我走了。”他尽量不使自己显得失望。
  他偷偷松了一口气,说:“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休息一下吧。再见。”那一声“再见”,不像是跟自己儿子说的,太客气了。
  徐文浩走出房间,下了楼梯。
  徐宏志探头出窗外,看到父亲从宿舍走出来。家里的车子在外面等他,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他上了车。
  车子穿过渐深的暮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退回来,把窗关上。
  那个唯一可以把他们拉近的人已经不在了。父亲和他之间的距离,将来也只会更遥远一些。
  他溜到床上,把脸埋入枕头,沉溺在他残破的青春里。
花开的时节(21)
张小娴
  剧社的人在大学里派发新剧的宣传单,每一张宣传单都很有心思地夹着一朵野姜花。一个女生塞了一份给苏明慧。她把它揣在怀里,朝课室走去。
  她选了课室里靠窗的一个座位,把带来的那本厚厚的书摊开在面前。那封信夹在书里。
  她用一块橡皮小心地擦去信纸上的几个手指印,又向信纸吹了一口气,把上面的橡皮屑
吹走,然后,她用手腕一下一下的把信纸熨平。
  已经没有转回的余地了,徐宏志心里一定非常恨她。
  她何尝不恨他?
  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他的信要写得那么好?他在信里写道:
  你也许会责怪我竟敢跟你谈你的梦想。我承认我对你认识很少。(我多么渴望有天能认识你更多!)
  我以前读过一本书,书名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书里说:“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完成。”当我们真心去追求梦想的时候,才有机会接近那个梦想,纵使失败,起码也曾经付出一片赤诚去追逐。
  我希望你的梦想有天会实现,如同你眼眸绽放的笑容一样绚烂,虽然我可能没那么幸运,可以分享你的梦想。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神往,也许会令她觉得烦人和讨厌。那么,我愿意只做你的朋友。
  第一次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几乎醉倒了。然而,一瞬间,一种难言的酸楚在她心中升了起来。他以为她没读过那本书吗?她曾经真心相信梦想,眼下,她不会再相信所谓梦想的谎言了。
  他喜欢的,不过是他眼睛看到的一切。
  她恨造物主,恨自己,也恨他。
  她只想要他死心,而他现在应该已经死心了。
  有多少个晚上,她期盼着他来到店里。他出现的时候,她偏偏装作漫不在乎。他怀里经常揣着一本书,他和她是同类,都是书虫。
  将来,他会看得更多,而她会渐渐看不见了。
花开的时节(22)
张小娴
  那朵野姜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她把它跟徐宏志的信一起放在书里。
  她朝窗外望去,看到了他们初遇的那片青草地。他有一把非常好听的声音。那把震动她心弦的声音仿佛是她宿命的预告。造物主夺去她的视力,却让她遇到这把声音,是嘲讽,还是用这把声音给她补偿?
  终有一天,她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她的听力。
花开的时节(23)
张小娴
  三个月前的一天,她画画的时候,发现调色板里的颜色一片朦胧。她以为自己只是累了。
  过了几天,她发现情况并没有好过来。她看书的时候,头埋得很低才得清楚。她看人的时候,像是隔着一个鱼缸似的。
  她以为自己患了近视,没想到这么大个人了,才有近视眼,谁叫她常常在床头那盏灯下面看书?
  她去见了校医,校医要她去见一位眼科医生。
  那位眼科医生替她做了详细的检查。复诊的那天,他向她宣告:
  她将会渐渐失去视力。
  “有人可以照顾你吗?”那位好心的医生问。
  她摇了摇头。
  “你的家人呢?”
  “他们在别处。”她回答说。
花开的时节(24)
张小娴
  几个小时之后,她发现自己躲在宿舍房间的衣柜里。她抱着膝头,蜷缩成一团,坐在一堆衣服上面。惟有在这里面,看得见与看不见的,都没有分别。她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到一点光,只听到自己的呼吸。
  过了许久之后,她听到房间外面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没回答。那人推门进来,踱到衣柜前面,自言自语地说:
  “呃,她不在这里。”
  那是莉莉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莉莉离开时顺手把门带上的声音。留下来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她再也不住了,双手覆住脸,呜呜地啜泣,身体因害怕而颤抖哆嗦。即使刚才那个不是莉莉,而是任何一把声音,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召唤,都会使她的眼泪终于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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