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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散文集

_4 余秋雨(当代)
   我敢肯定,诽谤者们之所以那么肆无忌惮,很重要的原因正在于,他们断定一切有证人资格的人,都不愿去沾染这一些早已被他们搅浑了的远年事件。
   但是,他们低估了人们的道德勇气。
   苞锡涛先生在『文革”中确实走过一些歧路吧?因此他最能敏感到“文革”灾难的死灰复燃。他冒着危险,拼将自己的余年站出来了。
   作为最权威的证人,他主动地发表文章表明,那篇文章完全出自他一人的手笔,与我一字无涉。
   谁都知道,当年他写作这篇文章,责任也不在他。但是那些本应为他承担责任的人都已无法出来承担。因此,他今天的承担,是一个“到我为止”的决绝行为,他的身后已没有退路。我几乎能听到他的心声 :把再多的罪名压到我身上都可以,但只要我活着,就要阻止“文革”式的诬陷。
  
最新卷 第12节
  
   这是他对历史的一个回答,也是他对人生的一个交代。站在当代的一大批诽谤者面前,他显得那么高贵。
   苞锡涛先生在回忆中,有一个细节说错了:我当时已经领不到每月十二元钱的补助。
   在『文革”之前,那叫助学金,大致能勉强支付我一人每月在学院食堂的伙食费。但是“文革”开始后爸爸被打倒,我就不可能再领了。当时的一切经济补助都以政治身份为前提,没有一个单位敢给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的儿子一分钱的补助。
   那是怎么度过来的呢?
   我只能排除一切具体的感觉、图像和场景,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回答:一步步穿越令人恐怖的饥饿。
   借饭票,我不止向徐企平老师一个人开口,只是向他借得最多。周围的每个专业人员,王亚仑先生,周康渝先生,何秀文先生,包括文汇报文艺组的每个编辑、记者,褚钰泉先生,何倩女士,路元先生,周玉明小姐,以及很多年后成了我学生的孙东海先生,肯定都被我借到了。另一位因为参与“炮打张春桥”而天天在隔壁写检查的倪平先生,我也借了不少。所有的人,我都没有还过。
   “文革”期间的上海,饥饿的现象并不普遍。因此,一切被我借了饭票的人当时一定不会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不可能知道,我背后还有一个完全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大家庭,而我,那么要面子,必定是饿了几顿纔会讷讷开口。
   有时,实在饿得抗不住了,又不好意思再“借”,就像胡锡涛先生看到的那样,逃到阳台上大声朗读英文。
   正是饥饿,我的饥饿和我全家的饥饿,使我产生对下乡劳动的焦灼企盼。徐企平老师和胡锡涛先生在担心我爸爸的历史问题会影响我的前途,其实我当时觉得最光明的前途只有一条:下乡劳动,养活全家。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对另一位老人表示敬意,那就是徐企平老师。
   其实我与他的关系并没有胡锡涛先生所说的那样亲密,因为在学校里隔系如隔山,再加上师生之分、年龄之差,以前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作为一个真正的斯坦尼研究专家,他在文汇报社期间与胡锡涛先生闹得最僵,彼此很少讲话,但是胡锡涛先生关于我和我的家庭的了解,都来自于他,可见他们两个人除了学术争吵之外,余下来的谈话内容就是我了。
   我在胡锡涛先生的回忆文章中看到,徐企平老师每次谈了我之后,都请求胡锡涛先生帮帮忙,能不能通过市里写作组的关系,救救我父亲,救救我全家。须知,这是一个在学术观点上寸步不让的耿直艺术家,居然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年轻学生,在向自己的辩论对手求情!
   其实,善良的胡锡涛先生当时也毫无办法,因此在“文革”十年间,我的父亲和我的家庭始终未能获救。
   让我感动的是,徐企平老师从来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我。二十年后我担任他所在学院的院长多年,徐老师的生活过得并不顺心,却也从未向学院提过什么要求。见到我只是亲切一笑,好像我们从来未曾在艰难岁月相遇。
   感谢胡锡涛先生用回忆录让我得知,在我陷于灾难深渊底层的时候,曾有一双无力的手,一次次向我抛投过援救的缆绳。
   天下有很多关键时刻的援救,是被援救者所不知道的。这正像,天下有很多关键时刻的伤害,是被伤害者所不知道的。世事繁杂,时间匆匆,重者隐之,轻者显之,真言如风,伪言如盘,真正知道的究竟能有多少?
   读到胡锡涛先生的回忆录后我立即通过学院的现任领导葛朗先生,快速寻找早已退休的徐企平老师。
   我为徐企平老师准备了一桌饭菜,人少菜多,他很感惊讶。我举起酒杯说:“徐老师,这是归还三十多年前的饭票,我实在欠得太多了。”
   年逾古稀的徐企平老师哈哈大笑,说:“饭票?忘了!”
   是的,那些饭票,他当时借给我不久,就可能已经忘记了。
   对我来说,一直想忘而忘不掉的,竟然是饥饿,二十岁的饥饿。
   前几年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听了谣言撰写诽谤文章,把三十多年前我快饿死的那个阶段说成飞黄腾达。我本想找来所有借给我饭票的一大堆证人,与他面对面地召开一个有趣的记者招待会,但等见了他一面,我就取消了计划。回来后很多朋友责问我为什么如此宽容他,我说,见到他就心软了——不饥饿的二十岁,油亮亮的二十岁,有权利胡说八道的二十岁,让我心软。
   更何况,他也姓余。
   临近下乡,我就不去文汇报社了。自己家里本多伤心事,又与同班同学一起张罗了一个追悼会,追悼那位得尿毒症而死、让胡锡涛先生流泪的周启平同学。
   周启平同学原先在宿舍里与我脚对脚睡。他是一个孤儿,由一位不识字的养母养大,生活艰难,却爱书如命。他节衣缩食地抠出每一分钱来买书,只要听到哪个书店有了一本期待中的新书,不管多远,他都会在课余时间赶去买来。平日逛街,也只为买书。每买来一本,至少成为全班男同学的盛事,争相翻阅,有时女同学也会到男生宿舍里来看看他的书架。那年月好书出得不多,他又受制于经费,一共也就买得半箱子的书罢了。“文革”开始,书店萧条,他也就无书可买,无街可逛,不久便生病了。病中一度神志昏迷,怒骂世间恶人,清醒时只想书籍和同学,还曾多次托人带信要我去看他。到他临终,他的养母已悲痛欲绝,全由我们同学操办后事。
   这个追悼会开得震天撼地,几乎每个同学都把嗓子哭哑了。原因是,“文革”一来,很多同学像周启平同学一样突然成了孤儿,父亲找不到了,母亲也找不到了,现在又要离开书本、学校,投身荒野。哭周启平就是哭自己,哭大家。那天上海龙华殡仪馆里的情景,我们班的同学直到几十年后回想起来,还两眼发怔。
   我为这个追悼会写了一副挽联,高挂在灵堂中间:
   父亲何去?娘亲何去?孤身一人走寒冬;
   教室空也,街市空也,半箱遗书付狂风。
   记得我趴在地上用大毛笔写这副挽联的时候,身后已是同学们的一片呜咽。
   我的父亲在何处,我倒是知道的。
   下乡前又去看了他一次。他单位造反派说,这个人没救了,居然在关押期间盗窃上级的机密文件!
   在隔离室见到爸爸后,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看了一份造反派遗忘在厕所里的王少庸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报告。王少庸是当时上海市的一个领导,被造反派“结合”进来的一个老干部。
   我轻声对他说:“爸爸,只要事情还捏在他们手里,你的问题天天会增加,上一趟厕所也会升一个台阶,由它去。现在的关键是要把全家养活,我听说我们在农场劳动每月会有四十元左右的津贴,这就够了,我第一个月就会寄钱来把祖母送回老家。”
   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了,爸爸也一声不响,低头看着地面。有了一点津贴,可以支付祖母回乡的路费,但这是小事;此间真正的大事在于:怎么能让七十六岁的祖母一个人回乡!我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决定,是一个足以使我们全家在乡亲间永世抬不起头来的决定,但是这个决定恰恰是祖母自己作出的,而且那样坚定,全无说服的余地。
   我在与祖母细细谈了几次之后,纔知道她执意回乡的理由。
   她并不了解时事政治,但已亲眼看到,在她最后两个儿子一个屈死、一个被关之后,孙辈的前途都是远离上海。我要去外地军垦农场了,表妹要去安徽的茶林场了,两个小弟弟也已不断地到农村去“学农”,根据当时趋势,以后必然也是上山下乡的命。既然全都发配到各地农村去了,为什么不一起回家乡呢?
   她相信,只需经过几年努力,每个孩子都有可能七拐八弯地调回老家,重组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家庭,省得每个人分头在遥远的异地呼喊不应。
   她还判断,我爸爸被批斗得那么厉害,即使以后放出来也不会给他一个象样的工作了,那还不如回到家乡与儿子们一起务农。
   当这个蓝图在她脑海里慢慢形成,她就为家乡的老屋担懮起来。长年没有人住,老屋已岌岌可危。此刻家里一贫如洗,拿不出修理经费。惟一的办法全在她身上了:她回去,住下,查看,然后动用亲族之情和辈分之威,请村里的后代热心人一点点地补砖、添瓦、换梁、塞漏,最后成为一个可以居住,而且是可以容得下一个大家庭居住的处所。
   祖母的这个计划,就我家内部而言,实在称得上雄纔大略。她居然要把当初闯荡上海而终于散落远荒的余家子弟,全部召唤回来。然而当时要完成这个计划,没有人能做她的助手,原来有可能帮她一把的我妈妈,现在也为我的两个小弟弟的生计,到处打工,早已忙不堪言。祖母把这个宏大计划,放到了自己的肩上。
   七十六岁老太太的这次回乡,气势非凡,似有旌旗马蹄相伴。
   这也许是她一生遇到的最后一个灾难时刻吧?祖母要在半个多世纪前自己初嫁余家的房舍里,调动起她最后一点影响力,为余家寻找一条退路、筑造一个归巢。
   她要用农耕伦理的大热闹,来弥补伤心都市的大荒唐。
   当时的爸爸,思维能力一定远在祖母之下。这不能怪他,一则是,他被关晕了,已经无法作出整体思考;二则是,即使不关,他在这方面也历来赶不上祖母。
   一九六八年的寒冬,上海漫天大雪。历来最怕冷的爸爸裹着那件我们送去的破棉袄,蜷缩在关押室里。破棉袄里边是那套肩上有漆渍的卡其布制服,他本来是准备穿着这套制服自杀的。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打消,制服还是穿着,我与他告别时还特地伸手进去摸了一摸。
  
最新卷 第13节
  
   他只能在这里默默地盘算日子,不能为任何一个家人送行。先是表妹去安徽,然后是我出发。等我寄回第一笔津贴,妈妈立即去买火车票,送祖母回乡。前后三次骨肉分离,都下大雪。
   妈妈只能把祖母送到火车站,原因是,再也找不到买另一张火车票的钱。但是,七十六岁的老祖母为了余家前程在大雪天独自出行的壮举,肯定把上苍也感动了,妈妈在火车站见到了我中学的同学曹文清,他也上同一趟车。曹文清是去杭州,却在杭州车站为我的祖母办完了转车手续,并一直搀扶到她的座位上。到了余姚车站要下车时,祖母又遇到了刚从上海下放到乡下劳动的远房亲戚朱云楚。为这事,祖母后来一直夸耀:“出门一路,好人一路!”
   终于到了。吴石岭的半山以上都是积雪,上林湖的边沿结了薄冰,高地地村子里那间老屋,也正被大雪覆盖。打开冰冷的锁,屋内也是一片雪白,雪花正从梁间漏裂处纷纷飘入。
   全村还不知道老太太回来,但邻居几个后生眼尖,先跟了进来。他们也是余姓同族,祖母都叫得出名字,便立即下令:
   “志凡,拿笤帚来!”
   “桂新,灶间生火!”
   三天以后,她一拐一拐,由两个本家的孩子扶着,到吴石岭去上坟。脚下都是残雪,滑滑的;胸口棉袄里揣着一束香,暖暖的。
  关闭的窗户
  

   从农场回到上海,没见到爸爸。听妈妈说,他还是关关放放,没有定准。
   第二天就去了学院。当年在《送瘟神》的乐曲中走得那么决绝,一再发誓此生不再跨进这个院子一步。今天又一次明白,生于乱世,任何个人誓言都难以兑现。我在学院后门口迟疑了一下,便一步跨了进去。
   每个办公室都有很多人忙碌着,每个忙碌着的人我都不认识。令人惊异的是,这些陌生人在办公室里的坐相、站相都非常自在,证明他们早已是这儿的主人。
   天气挺热,但每一个窗户都关闭着。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是在整理运动材料。怕风把材料吹走?怕屋内的谈话声音传到窗外?都有可能。总之,办公楼在并非寒冷的季节把窗户都关闭起来了,政治气氛也就紧张了。
   当时的运动,叫法很多,反正是整人。但闹了这么多年已经很难寻找新的清查对象,因此把我们这批早就分配出去的人全部拉回来,像一个“破烂仓库”那么搁着,什么事情牵连到谁了,便随时抽出来隔离审查。
   但是,这个“破烂仓库”平日应该搁到哪里去呢?工宣队的一个小头目向我们宣布:挖防空洞。
   挖防空洞,光这么说,后代读者一定无法理解这件事在当时的惊人规模。在整个文化大革命过程中,毛泽东一直担心着苏联和美国这两个超级大国会侵略中国,而且他也知道,对于中国这么一个已经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要打也必然是核战争。核战争的主战场必然是城市,因此,上海必须挖出能容得下一千多万人的防空洞系统,其工程之大,难于想象。
   没有那么多工兵,没有那么多工程技术人员,也没有那么多资金和建筑材料,怎么办?
   用历来习惯的群众运动:男女老少都动手,凿开街道,掀起地板,往下挖,再在地下互相连通。洞壁所需的砖,也由大家分头烧制。整整几年,上海很少有路走得通,很少有街不淌泥,很少有楼不亮底,全是在干这个事。
   说是男女老少都动手,其实还有一块很大的例外,那就是“文革”的各级领导和运动主力,都可以不参加。因此,在各所高校经常可以看到的景象是:身体瘦弱的教师们浑身泥水地在壕沟下不停挖掘,年轻力壮的工宣队员却衣冠楚楚地叼着香烟在上面“观察”。
   我们挖掘的地点是在巨鹿路、常熟路口,稍稍熟悉上海的人都会明白,这是什么地段。一栋栋花园洋房安静地排列在梧桐树阴里,每家花园都很大,推开花园铁门,便是清寂的巨鹿路。巨鹿路不行驶公共汽车和电车,只有极少的小汽车进出,几乎没有行人。偶尔走进去,都要认真收拾心境。走完花园洋房群,向东就是上海著名的新式里弄锦华里,也全是富贵宅第,我高中时候的同学张敏智就住在那里。穿过一条富民路,巨鹿路依然华屋相连,直到现在已经被工人造反派占领的作家协会。
   我们眼前的两栋花园洋房,已经没有主人。其中一栋的门廊墙根堆着几本书,都是英文的,我随手拿起一本翻看,是一个英国旅行家写的非洲游记。
   我很想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现在到哪里去了。只见花园东侧辅楼上有一个关闭的窗户,窗户定时打开,总会伸出一个中年人的头。头发纷乱,穿着睡衣,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很长时间都是如此,好像是个精神病患者。
   白嘴锄已经撬碎洋房前的花岗石路面,我手上的铁锹也开始挥动。但刚挥了几下,身边的唐乃祥、顾泽民同学停住了,很内行地对我说,我们这么挖下去,会把洋房两道受力墙的墙根掏空,房子就没救了。
   我前后看了看说,其实可以稍稍改动一下防空洞的走向。于是我们三人就回复到在农场开垦时的习惯,认真谋划起来。
   突然,我脚后跟被谁踢了一脚,耳边传来恶狠狠的声音:『只会偷懒,还不快干!”
   我转身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黑布中山装的男人,五十多岁,踢完我之后正准备踢唐乃祥。
   “为什么踢人?”我放下铁锹,上前一步。
   “我踢啦,怎么着?”他睁大眼睛盯着我,用的是一口京腔。
   更惊人的是,他跨出半个马步,摆出了一副准备大打一架的功架,功架有姿有势,好像不是寻常之辈。
   这让我犹豫了,倒不是怕他打。自从“文革”开始以来,我很少看到五十多岁的老头那么嚣张。造反派都很年轻,年长一点的至多获得一个“反戈一击”的权利,大多小心谨慎。工宣队里有年纪大一点的工人,但他们只会说上海方言,即便勉强来几句普通话,也说不出这一口京腔。当然,更奇怪的是那副功架。他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那位给我们布置了任务的工宣队员不知从哪里蹿了过来。一把将他拉走了,边走边大声地向我们嚷嚷:“你们闹什么?这是我们工宣队的钱师傅!”
   绑来知道,这个钱师傅的出现,还有重大背景。
   原来,随着工人进驻大学和文化单位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想在专业问题上对知识分子进行统治的欲望也越来越迫切。
   他们发现,光说政治,不说文化,还是管不住知识分子。这个问题,在作家协会那里似乎已经解决了,因为工人造反派里有一批『工人作家”,作家治作家,胡万春治巴金,似乎治得住。但在戏剧学院不行,也派来过几个在工厂里喜欢唱歌、跳舞的年轻女工,以为有了一点“专业”,只是她们一见表演系那些英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颇失工人阶级的脸面,很快调了回去。
   正在无奈之时,上海市工宣队配发中心的负责人听说铁路局有一个姓钱的工人是“革命样板戏剧团”某演员的父亲,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工人阶级的戏剧老兵”,可以派到戏剧学院来实行专业领域的统治了。
   这,就是那天踢了我一脚的黑衫男人。
   他的儿子原是京剧团的一个武功演员,在“革命样板戏”中演了个反面角色。他本人早年据说也曾在一个流浪戏班子里学过几天,没有出道,后来到铁路局的一个部门工作,也不是工人,而是一个低级职员。河北人,没什么文化,全部戏剧知识是知道一些江湖老戏的名目,但听他儿子说,现在这些老戏都不让说了,因此他到了戏剧学院就不知怎么开口了,只能时不时摆一个功架,用京腔说几个短句。多数时间,都一脸严肃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给人的感觉是,今天他所见到的事情,当晚就会告诉他儿子,他儿子明天就会告诉样板戏的音乐总监于会泳,而于会泳后天就会告诉江青。因此,连工宣队的其它队员见到他过来,也会分外恭敬。
   这种怪事,只有了解了“革命样板戏”在当时的地位,纔会理解。
   “革命样板戏”并不是现在年轻人经常可以在电视和舞台上看到的那几台戏,至少不仅仅是。
   在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前,它们还算得上是几台戏,几台极左、高冗、简单,却又加入了一些不错的艺术技巧的革命剧目,但是等到文化大革命一爆发,就不再是这样。当时在中国,所有的戏剧史、舞蹈史、音乐史、艺术史都被彻底否定,只剩下了这么几台戏,这几台戏又被抬到了政治斗争的第一线,抬到了社会荣誉的最高峰,于是它们不再是戏,而是一个刀戟丛丛的禁苑,一个无理可讲的判殿。
   我妻子很多年后在电视连续剧中塑造她的艺术前辈严凤英的形象时,曾仔细查证过这位杰出艺术家自杀的原因。最后发现,严凤英陷入深渊的爆发点是“攻击革命样板戏”。“攻击”的罪证只有一条:她在北京观看《沙家浜》时,说这个戏的后半部分“太长,有点闷”。严凤英在中国当代戏剧史上的地位和声誉,应该远远高于《沙家浜》中任何一位演员吧,但仅仅就是她在观众席里说的这五个字,使她遭到毁灭性的灾难。她在自杀前曾到北京有关领导部门求助,但她已经“攻击”过“革命样板戏”,没有人能救她。
  
最新卷 第14节
  
   我在学术界的忘年之交、杰出的中国戏剧史专家徐扶明教授当年看了“革命样板戏”之后发表了一句口头评论:“《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不错,《海港》不太行”,被人揭发,也被加上了“攻击革命样板戏”的罪名,关押了一年多。其实揭发他的那位先生也是一位剧作家,当然知道《海港》在编剧技巧上还没有入门,更知道他的揭发会造成什么样的可怕结果,但他还是揭发了。我不想讨论这位剧作家的人品,只想说明在当时,即便是两个真正的戏剧专家谈论了一下某个样板戏的编剧技巧,也会面临大祸。
   一九六七年上海市民都知道一宗天底下最荒唐的冤案。郊区某镇一个茶馆里有一位农民故事员在讲述“革命样板戏”的故事《智取威虎山》,这本来也应该算是最革命的事情了,哪晓得他的讲述中没有照搬“革命样板戏”的台词,而是稍稍作了一点比较有趣的发挥,便认定是“歪曲革命样板戏”,逐级上报。最后的判决是张春桥作出的,实在让人毛骨悚然:枪毙。
   这些事情发生在我狭小的感知范围之内,至于全国有多少近似的悲剧,连想也不敢想了。现在那几台“革命样板戏”又以“现代革命京剧”、“现代革命舞剧”的名义到处演出,甚至演到了台湾,据说还颇为轰动。许多晚会上也会频频出现其中一些唱段,有的演唱者还是“文革”期间“革命样板戏剧团”中的原班人马。
   这可能体现了我们时代的宽容,但我想,时代也应该宽容巴金老人这样的说法:直到现在,白天听到几句样板戏晚上还会做噩梦。
   我爸爸直到去世前,只要在收音机里听到样板戏,他一定立即关掉。如果是在电视里看到,而同时看电视的还有很多家人,他会站起身来,走到另一个房间,还把房门关上。因为这些唱段不管多么好听,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永远是恐怖之音。
   在这里我要顺便说一说“革命样板戏剧团”里的那些主要演员。我作为一名戏剧学者,当然很清楚在那场政治灾难中即便是得宠的演员也只是工具,本人没有选择的自由,因此也不必承担什么政治责任。但是,近几年看到他们之中一些人一再在电视访问中把自己说成是受尽委屈的艺术家,又觉得过分了。戏曲演员可以不懂宏观政治,却不可以没有最起码的同情心。在你们这小小的一拨人享尽人间尊荣、出入如同国宾的十年间,不必说全国人民,只说你们所知道的全国数十万同行在哪里?在干什么?当九州岛大地没有一个角落不响彻你们演唱声的漫长岁月,他们在发出什么样的呻吟?当然,严凤英不是你们逼死的,故事员不是你们枪毙的,徐扶明也不是你们关押的,但你们应该知道,逼死严凤英、枪毙故事员、关押徐扶明的政治势力,与哄抬、呵护、打扮你们的政治势力是同一批人,而且,是出于同一个理由。
   那年月我曾多次听过“革命样板戏剧团”演员的报告。不听不行,是政治问题。他们的报告倒也不像当时别的报告那样充满大批判的火药味,而只是不断重复一种受到江青“无微不至关爱”的幸福感。由于报告者是演员,总是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使幸福更加幸福。但是,又由于他们缺少语言控制常识,表述失度,使很多听报告的人都以为他们时时能够见到江青。这当然不是事实,但他们在那灾难岁月享受着旁人求之不得的安全,却是毋庸置疑的。他们拥有的安全系数,甚至高于当时的左派领导人。那是因为,这几台戏已经成为爆发文化大革命的象征,而这些演员的形象,也就成了一种政治图腾。
   这种超安全的地位,很快构成了一种别无选择的权力文化。全国文艺工作者在经历了所谓“攻击革命样板戏”的铁血恐怖之后终于获得了特赦式的恩赐:移植样板戏、宣传样板戏、研究样板戏、描绘样板戏、拍摄样板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存之路。上海是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标志之一是上海居然拥有四台样板戏,占了全国全部样板戏的一大半。上海这几台样板戏的音乐总监于会泳很快又成了国家文化部长,这届文化部长的权力,远远高于历届其它文化部长。由此,上海全部文化活动的重中之重,便是声势煊赫、直达天庭的“样板戏文化”。
   我觉得,上海文化从原来的开放宽容走向后来的自闭排外,有好几道负面门坎,而嚣张十年的“样板戏文化”是其中重要的一道。
   由此,我不能不对上海戏剧学院略表自豪了。在当时笼罩全国的“样板戏文化”中,以西方戏剧文化为主流课程的上海戏剧学院已经看不到专业前途。江青显然是鄙弃话剧的,又传说毛泽东主席从来不看话剧,他把没有唱腔、做功的话剧看成是“开会”,说他白天开了一天会,不能让他晚上再开会。这在当时就意味着,话剧死定了,上海戏剧学院也死定了。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自救,那就是投靠样板戏。例如以样板戏作教材,请样板戏演员做教师,或者,以样板戏精神来排演一些革命话剧。做这些事并不难,毕竟都在戏剧领域,稍稍移步即可跳出险境。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学院的任何派别、任何部门,都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难能可贵的一致。
   五四运动以后接受过西化教育的一代新文化人在创办这所学校时所制定的国际性、经典性、实验性标准,已经成为一种遗传和惯性,居然在灾难岁月中也没有完全消解,这真是令人惊讶。莎士比亚、莫里哀、易卜生、契诃夫、斯坦尼、曹禺已深入骨髓,要上海戏剧学院的师生们弯下腰来去朝拜样板戏,几乎没有可能。
   于是,工宣队想把那个样板戏演员的父亲当作重磅炸弹来轰一轰的企图,也完全无法实现。
   这个院子太熟悉一个配角演员的父亲对戏剧的意义,因此黑衫男子只不过是黑衫男子,没有构成威权,甚至没有引起注意。这在工宣队看来,就是资产阶级教学制度对于无产阶级文艺的冷漠和抵拒,他们当然气不过。黑衫男子踢我一脚,还准备踢其它人,是发泄积怨。
   挖防空洞一段时间后,那个给我们布置任务的工宣队员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内,说:“听说你的业务水准最高,从明天起,每天劳动结束后写一份挖防空洞的劳动进度简报。这位是邵师傅,”他指了指边上一位秃顶的工宣队员,“给你在文字上把把关。”
   我以为他不说“在政治上把把关”是为了减少我的政治压力,谁知那位秃顶的邵师傅真的要在文字上来纠正我,而且只在文字上。第二天他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喊我的名字,然后说:“昨天你写的简报,有六处语法错误,四处修辞错误,要改一改……”其实那份简报顶多只有三四百字,不到一页。
   我等他一一指出后点点头,说:“按你的改吧。”心想,他们多么渴望在专业领域完成占领,今天且让他完成一次。
   这个秃顶的邵师傅看我这么谦虚,态度立即变得和气。他关上门,轻声告诉我,他因家贫没读完初中一年级就辍学了,后来在工余时间还看点书,翻到过一本谈语文常识的小册子。他好奇地问我:“你们这些大学里的高纔生怎么会犯那么多语文差错呢?”
   我想告诉他,语文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个套子。如果当作套子到处套,就会发现满世界都是错误。但当我抬起头来发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自得,只好自嘲地引用了当时的一句熟语:“不是说,读书越多越愚蠢吗?”
   他笑了,说:“不要太灰心,你还年轻嘛!”
   以后好些日子我天天听他讲“语文差错”,实在受不住了,便动了一个不太厚道的脑筋,心想我的同班同学荣广润脾气特别温和,比我更有忍受力,让他来替我抵挡一阵吧。主意一定,便找到秃顶的邵师傅说,我的语文差错给工宣队带来那么多麻烦,于心不安,因此隆重推荐在这方面成绩比我好得多的荣广润,来写劳动进度简报。
   “比你成绩还好?”秃顶的邵师傅有点惊讶,又有点兴奋。
   “是啊,比我好多了,尤其在语法和修辞方面。”我说。
   “那就让他来试试吧。”邵师傅立即憋足了劲,准备对付荣广润的语法和修辞,狠命“咬文嚼字”一番。
   几天之后,荣广润哭丧着脸向我直摇头,说:“全是你干的好事。”
   我央求他:“你千万要耐心顶住。”
   直到很多年后纔明白,我当时的这种态度是错误的。倒不是对不起荣广润,而是对不起文化。
   任何带有颠覆心理的文化骚扰者总是竭力装扮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文化判官形象,以此来抢夺颠覆权力。对此我们不应采取不屑理会的游戏态度来讳避。据说戏剧大师周信芳先生对于各种政治陷害不予抗辩,有一次却对一个专来批判他在演唱方式上有诸多差错的造反派狂徒怒喝一声:“去!”
   “文革”后期有一个臭名昭著的“考教授”运动。一大批工宣队员、造反队员一定要考出个“高贵者最愚蠢”、“知识分子最没有知识”、“读书越多越愚蠢”的结论来,全都翻着《赤脚医生手册》考医学教授,翻着《学生小字典》考国学大师,据说也考出了成百上千的“常识错误”,教授们受尽屈辱之后,终于投以鄙夷,投以呵斥。
   这些老人都比我勇敢。
   对于那个秃顶的邵师傅,我本该站在文化的立场上训斥他几句的,压一压这个失学狂汉的无知,他又能怎么样?可惜我放弃了,真有点悔恨。
   当初倒不是怯懦,而是我不知道,那是一条应该守护的文化防线。
   情况似乎悄悄有了一点转机。
   林彪事件后,很多在“文革”初期打倒的老干部和知识分子都逐步解放了,恢复了工作,毛泽东主席出席了一度被批判的陈毅元帅的追悼会,外交上又出现了一系列突破……
   有一次我回家遇到爸爸,想起从农场回来后虽然已经见过几次面都还没有长谈,就问:
   “爸爸,我去农场几年,你还好吗?”
   他说:“你走的这几年,我的思想倒是有不少提高。”
   “爸爸——”我慌张地看着他,怕他说出受造反派帮助而转变立场的话来。
  
最新卷 第15节
  
   他没有在意我的眼神,低着头继续说:“我发现以前相信的很多东西,都错了。比如阶级斗争,总以为真像报上说的那样非常严重,现在我做了几年打倒对象纔明白,这是幻想出来的。我在隔离室里,不管是喝水还是看报,不管是叹气还是咳嗽,不管是脚步轻一点还是重一点,都算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听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说:“这是造反派的招数,永远是捕风捉影、剑拔弩张。”
   “不!”爸爸否定,“我不是在说造反派,而是在说我自己的过去。我们单位革委会结合进来两个原来也打倒过的干部,思想路数也与造反派差不多,只是不打人罢了。”
   “你是说,被造反派打倒过的干部,思想路数也可能与造反派差不多?”爸爸的这个反思让我惊讶。
   “差不多。”他肯定地说,“造反派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都左。”
   记得在农场时魏主任问我与学院造反派对立的原因,我想来想去,只能说是行为作风上的分歧,而不是在什么根本主张上。这是我的切身体验,可以印证爸爸的反思。
   “是啊,”我说,“如果有一个造反组织,不打人,不抄家,不给人戴高帽子游街,比较讲道理,我也有可能参加。只不过,如果我们审查人,会比较重视证据。”
   “不一定。”爸爸又一次提出了否定,“只要整人的风潮没有停止,什么都是证据。”
   他的这句话,我当时没有完全听懂。
   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就问:“你自己的问题究竟怎么样了?”
   爸爸一时呆住。
   “现在形势变了,他们还在说你有什么问题?”我继续问。
   “大概还是反对毛主席吧。”他说。
   “怎么反?”我问。
   他又一次顿住,然后喃喃地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反的呢?怎么全忘了?”皱了一阵眉头,说:“好像与陈毅有关。”
   “毛主席都参加陈毅追悼会了,你为陈毅讲话有什么错?去找他们!”我怂恿着。
   没想到一星期后见到他,他沮丧地告诉我:“没用。”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去找过了,现任领导查了“文革”初期的批判材料,说:“你过去影射毛主席对陈毅过河拆桥,现在毛主席去参加了追悼会,证明没有过河拆桥。怎么能给你平反?”
   这种逻辑,一切上点年纪的中国人都很熟悉。
   门窗还是紧闭着。
   但是,外交的门窗却开出了一条不小的缝。传来消息,美国总统尼克松即将访华,还要来上海。
   真的来了。二月的一个下午,尼克松的车队要经过南京路。学院挨到南京路的一点尾巴,工宣队要严格清理校园,分批轮流值班。在这种情况下住在校园里很不自由,我嫌啰嗦,就回家了。
   回家一看,爸爸、妈妈都准备出发,我只能独个儿待在家里。
   爸爸作为“打倒对象”,在尼克松到上海期间必须接受单位控制,这是上级文件的精神。他反正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关押,早就习惯了,也不用做什么准备,正坐在一边等妈妈。他单位在南京路,妈妈也要去南京路,可以一起走。
   妈妈为什么去南京路?说起来有点逗人。尼克松的车队要经过南京路,路边两旁那么多房子的窗口有没有阶级敌人活动?当时的中国,动辄就搞全民防范运动,这次是让大量不住在南京路沿街的居民去占领南京路的每一个窗口。妈妈去,邻居每家也都要抽一个成年人去,并不是出于对他们的信任,而是看上他们对南京路沿街住户的陌生,因陌生而构成安全制衡。如果尼克松车队经过的是我家门口的路,那么该是南京路或其它路的住户来进驻这里了。
   我问妈妈:“他们要你们防范什么呢?”
   妈妈说:“已经到居民委员会开过会,说是一要防范有人向尼克松的车队开枪,二是要防范有人与尼克松车队联系,车队里有大量美国特务。”
   爸爸笑了,说:“第一种防范,是把尼克松当国宾;第二种防范,是把尼克松当敌人。”
   妈妈说:“还规定了,三分之二的窗关闭,三分之一的窗打开。我幸好分在关闭的窗里。”
   我问:“为什么说幸好?”
   妈妈说:“打开的窗子里还要安排人挥手,很麻烦。规定了,不能把手伸出去大挥大摇,因为他们是美帝国主义;也不能不挥,因为他们是毛主席的客人。”
   爸爸问:“那怎么挥?”
   妈妈说:“居民委员会主任已经作过示范,不伸手臂,只伸手掌,小幅度地慢慢摇摆。面部表情不能铁板,也不能高兴,而是微笑。”
   爸爸按照这个标准练习起来。妈妈说:“你不用练,你的窗户一定关闭。”
   正说着,阳台下有人在喊妈妈。我伸头一看,下面很多中老年妇女已经集合,还夹着一些老年男人。喊妈妈的是一个白发老婆婆,大家都叫她“外婆”,是居民小组长。
   爸爸、妈妈下楼了,我在阳台上看着。只听“外婆”在说:“你们两个都去?太好了,我们正愁人数不够。”
   爸爸说:“我还有别的事,只是顺路。”
   我暗笑,心想,“别的事”,就是去关押。
   爸爸、妈妈上路了,为了尼克松。
   那天下午,尼克松的车队是怎么经过南京路的呢?尼克松元人和他的随员对南京路有什么观感?
   我都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这些稍稍打开的窗,这些轻轻摆动的手,正为中国预示着一种未来。开窗容易关窗难,只要启开了一条小缝,就再也难以彻底闭合。“开放”——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词,将成为这片土地的再生秘诀。我的命运,我爸爸、妈妈晚年的命运,都将与此有关。尼克松来后纔几个月,顾泽民同学心急火燎地来通知我:李小林同学的妈妈得了癌症,赶快到武康路去!
   李小林的妈妈,就是巴金先生的夫人萧珊女士。“文革”开始以后巴金先生承受的每一个打击,都会加倍沉重地打在她的心上。她怕丈夫承受不住,不得不敏感地睁大眼睛,勇敢地挺身而出,温柔地费尽心思。一年又一年,她完全累垮了。七月份确诊之后,由女婿祝鸿
   生驮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一天天去医院,祝鸿生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不到一个月,已经接到病危通知。
   当时巴金先生正被羁押在郊区奉贤的“五七干校”劳动,多么想请几天假来陪陪临终的妻子。但是,请假总是不准。那只能靠李小林来为父母的最后相聚而奔走了。作家协会的造反派工人作家被说动了,但是,一到工宣队负责人手上又被卡住。那个满脸冷漠的负责人听李小林说完紧急情况,只是懒懒地说一句:“他又不是医生,回来能做什么?”
   这是一个不在乎人间生离死别的铁锈年代,这是一个不知道临死之人除了见医生之外还想见见亲人的冷血群落,这是一个不明白家庭本义和伦理责任的卑琐权力……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三日,巴金先生终于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作家不想活了。或者说,不知道怎么活了。
   此后不久又去看李小林夫妇,祝鸿生指了指隔壁房间,说:“今天老人家放假一天,在休息。”
   于是我们轻声说话。
   不久,突然传来低闷的四川口音吟诵声,纔几句,又停住了。
   李小林说:“那是但丁,爸爸在背。”
   我转头看去,房门关着。
  隐秘的河湾
  

   历史,虽有庄严的面容,却很难抵拒假装学问的臆想、冒称严谨的偷换、貌似公平的掩饰、形同证据的伪造。它因人们的轻信而成为舆论,因时间的易逝而难以辩驳,因文痞的无耻而延续谬误,因学者的怯懦而知错不纠。结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会进程中的一些最关键的隐秘。
   尤其是历史转折时期的隐秘,更其复杂。这是一个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时期,因为不管用转折前还是转折后的坐标都无法读解它,而无法读解就无法记录。
   历史的转折处大多并不美丽,就像河道的弯口上常常汇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
   我生有幸,经历了好几个历史转折。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七六年冬天至一九七八年冬天这两年。这两年,一般被称为“两个凡是”时期。所谓“两个凡是”,就是当时的最高领导人华国锋先生提出的指导思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四人帮”已经倒台,并开始清查,但“两个凡是”的指导思想使历史变得暧昧,“文革”到底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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