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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曾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

苏小懒(当代)
如果你曾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
作者:苏小懒
第一章 不要再缠我
  一直以为她和温沈锐之间,即便分手,也还有些故事没有讲完,她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他能朝她走来,用只有对她说话时才独有的温柔语气说,小琼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是因为XXXXXXXX才不得不压抑对你的爱,违心与你分手,求你原谅我,再回到我身边好吗。
  这个因为“XXXXXXXXXXXX”的理由,她曾经替他想了上千遍。
  1
  除非一辈子不参加任何同学聚会,不然,总难免遇见旧情人。
  那时别琼同温沈锐刚分手,好不容易等到宿舍空无一人终于能够趴在床上放声大哭,只觉自己似被逼至绝境,前有饿虎扑进,后临百丈悬崖,并无时间思考是成为百兽之王口中的美食,还是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她只期待落地时的死相不要太过难堪。
  其实是内心明了分手大局已定,哭泣哀求均无可挽回,绝望中没有重点没有逻辑地胡想,只希望此生再不见面。
  同学聚会接连婉拒三年,也不外乎是为着躲避他。
  她甚至愤恨诅咒最好邵小尉和戴川也结不成婚,否则她必定要当伴娘出席,若连这个也推辞,邵小尉必敢踩着她十厘米的细高跟鞋踹开她家大门。
  当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她的闺蜜,那个从高中时代便幻想着同初恋情人步入婚姻神圣殿堂的邵小尉。
  那又怎样?
  反正她从来不看好这对冤家。
  何止她不看好,大学校园里,整个学院都算上,提到他俩,哪个不是摇头撇嘴,恨不得把这对冤家拖过来,一手拉一个,好言相劝,老泪纵横——
  “求求你俩,彻底分手得了,别祸害对方了。”
  这样说来有些夸张,不过,但凡了解这俩人底细的,想必会深深赞同。
  大学校园里的情侣随处可见,食堂里亲密喂饭,人工湖边紧紧相偎,宿舍楼下闭目热吻,自习室中甜蜜私语……不论笨拙初恋、驾轻就熟,亦或情场老手,你总能够在各个角落里看到他们年轻、热血又朝气的身影。
  但能够把恋爱谈得惊心动魄轰轰烈烈世人皆知甚至死去活来……任何时候遇见,都仿若经历了一场硝烟滚滚、炮火齐鸣的战争,就只有邵小尉和戴川了。
  是的,没错。
  如果你看到——
  一对情侣在众目睽睽之下互扇耳光,如狂狮怒吼,又脏话连篇——
  女生站在男生宿舍楼下声嘶力竭喊男生名字,不顾众人诧异打量的目光,嚎啕大哭——
  时而男生鼻涕眼泪齐流追在女生身后哭求原谅——
  又目睹愤怒至极的女生从宿舍楼窗户抛出电脑、衣服、杂志——
  或有男生拖着挣扎不断、大呼小叫的女生沿小径奔走——
  ……
  是了,不用猜,舍邵小尉、戴川者其谁?
  两人均情绪多变,易焦虑和激动,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愤怒一旦发作,言辞间很是刻薄,严重时更会有肢体冲突。
  从不分时间和场合,绝不给对方留任何颜面和余地,当然更顾不得任何周围人或诧异或惊吓的神色。
  前一秒还在肉麻兮兮地同吃一份冰激凌——
  “嗯嗯啵啵老公你真好。”
  “哎呀不要这样啦你个坏蛋。”
  后一秒就有可能因为戴川钱包掉地上,或者邵小尉多唠叨一句,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事情,突然有一方暴跳如雷——
  “你丫傻X,MLGB……”
  “操你大爷的……”
  各种脏话连篇。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恋爱方式和表现形式,别琼曾帮这对冤家总结过,大致说来,他们有四不得:一秒钟委屈都受不得,一秒钟愤怒都忍不得,一秒钟悲伤都等不得,一秒钟快乐都攒不得。
  宿舍的三姐妹曾无数次私下里讨论,俩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分手。
  老大玮清说:“还能蹦跶几天,毕业肯定彻底拉倒,且老死不相往来。”
  四妞看得比较透彻,“他俩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可能分开。你们啊,就等着收人家俩的结婚喜帖吧。”
  玮清还想辩驳,四妞又长叹一声,说:“坏了,搞不好,他俩会先结婚再离婚,没多久又复婚再离婚……周而复始。”
  别琼看着她,“那又怎样?”
  “这辈子认识他们简直太亏了,”她哭丧着脸,“他们吵架的时候闹得天翻地覆,我们是最直接受害者。出了校门,我们还是受害者。”
  “人家又没打算毕业后去你家里住。”玮清白她一眼。
  “我说,你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他们结婚,我们得随礼吧?没个千八百的,拿不出手。回头离了人又再结,你总不能空手去吧?接着再生娃,咱们另一半还八字没一撇呢,人家靠这个都能发家致富了。”
  玮清顾忌别琼刚和温沈锐分手,频频冲四妞使眼色。
  又记挂着钱的事,她平时本就比较抠门,此刻半真半假地嚷嚷,“不行不行,现在选择跟老二断绝姐妹情谊,看来是来不及了。我只能到时候让她俩写欠条了。”
  她嘴里的老二,自然就是邵小尉。
  “怎么写?”四妞问她,“难不成人家离婚了,还得退钱?”
  “为什么不能。万一被你这个乌鸦嘴言中了,退回的钱,等他们复婚时再补上去。”
  “您还不如支付宝付款呢,连带着人家婚姻质量都管了。回头稍有不顺您心意的地方,就全额退款,回头还能给个差评。”
  别琼排行老三,本意是揶揄玮清,没想到她倒当真,“也是个不错的方式,我先备用,到时候看哪个方便,就实施哪个。”
  ……
  那时,姐妹们对这对冤家还有过比这更恶劣的猜测和预言,可一晃三年过去,谁能想到他俩真的修成正果?
  就像此刻的别琼,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自己会穿着邵小尉早在半年前就为她订做的伴娘礼服,湖水绿的斜肩拖地长裙,这样大胆性感的穿着,与她而言,尚属首次。她挣扎着不肯穿,宁愿自己花钱重新购买,被邵小尉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什么“你故意跟新娘对着干,是不是要冲我们的喜呀”“不骗你这件衣服真的适合你啦,穿上它,给大家点颜色看”“要让大家大吃一惊,真正的美女就潜伏在你们身边多年,却一直不知珍惜”……
  大学四年,校园里的女生浓妆淡抹,处处风景艳丽,别琼一直素面朝天。当然她长得并不难看,嘟嘟的小包子脸,眼睛黑亮,皮肤白皙,典型的第二眼美女,越看越有味道。偏她喜欢长发遮面,一副谁都爱答不理的样子,文科大学里本就美女成群,她又不善交际,整日宅在宿舍,难免淹没在人群里。
  邵小尉不知道说了她多少遍,嘴皮子磨破人家也不领情。但当时作为舍友是一回事,眼下是自己的伴娘又是另外一回事。她怎会愿意自己的大喜之日身边站个土了吧唧灰头土脸的村姑。
  只好连哄带骗,末了一句“你就高傲地穿着,到时我请给我化妆的首席化妆师给你画个精致的妆容,管叫温沈锐了毁得肝肠俱断”让她瞬间改变决定。
  是的,知别琼者,邵小尉也。
  她知道什么是别琼的软肋,更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拔出这把锋利的剑,找准位置狠狠插进去。
  温沈锐是新郎官戴川高中时代篮球队的黄金搭档,纵然大学不在一个城市,俩人亦来往频繁,真正亲密无间的好兄弟。这次婚礼为着避免别琼尴尬,才没请他当伴郎,再不通知人家,未免太说不过去。
  当年温沈锐抛弃她世人皆知。
  而她,要有着怎样大的勇气和不甘,逃课辗转几个小时坐火车找他挽回。
  求求你了,我们之前不是一直很好吗?
  是不是你觉得异地恋太辛苦没将来?没关系的,我一到周末就赶来看你好不好。
  毕业了我就来找你,到时候我们可以租个房子一起奋斗,是不是?
  要不这样,我退学,回去复读,明年就可以考到这个学校来,成你师妹行吗?
  如果你有喜欢的女生,没关系,我可以等,也许你和别人在一起了,会觉得其实我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呢?
  ……
  那时的她,哭过闹过,抛弃所有自尊,卑微地抓着他的袖子苦苦挽留过,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疯狂地用力求他回心转意过。
  可曾经在雪地里怕她冻坏抓她的小手进他温热的怀,每天早上偷偷带出妈妈煲的浓汤逼她喝下,晚自习时坚持绕大半个城市送她回家的温沈锐,彼时只是皱着眉,不耐烦地看着她:“我说别琼,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说过了,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他频繁看表,“结束的意思你懂不懂?就像你玩游戏,GAME OVER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了,各自度过各自愉快的大学生活,遇见好的男生,就和他相爱,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呢?”
  他用到了“缠”这个字。
  校园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对她小声指点,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看热闹的人。
  可谁又能保证,永远没有人看你的热闹和笑话。
  温沈锐并不想成为校园里的焦点,他走近她,“我一会还有课,你自己去车站吧。”说完,他转过身,慢慢朝前走。
  她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二次受到这么多人投来的注目礼。
  第一次,是在高三。中考800米长跑一直是她的弱项,体育老师给了男生足球和篮球叫大家自由活动,到了女生这里,盯着大家练800米。
  一圈下来就已经人仰马翻,别琼最讨厌体育老师色眯眯从后面赶上来,手搭在女生后背上半推半摸,人模狗样喊着“加油啊,快到了”,实际上半明半暗揩女生油。
  全身没有力气,喉咙里干得冒火,又不敢大声喊出来叫这色狼住手,只好拼命往前跑。脚下慢了几步,那咸猪手趁机湿哒哒贴过来,她猛地站住,决心豁出去同体育老师撕破面皮。
  这时在对面打篮球的温沈锐突然跑过来,一下打飞体育老师的手,笑嘻嘻责怪道:“秦老师,少占我女朋友便宜。我女朋友我来调教督促就行了,不劳您大驾哈。”说完冲别琼使个眼色,“来吧,我陪你跑一圈。”
  他全然不顾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以及黑着脸站在原地,敢怒不敢言的体育老师,陪同她跑完了剩下的几百米。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和他成为校园里的传奇,被好事的同学们编撰出N个版本的故事,在全校流传。
  虽然后来流传的版本过于夸张和失实(比如,有版本甚至说温沈锐上去就扇了体育老师一个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什么的),可走在那些她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们的目光里,她是笃定的,快乐的,欣喜的。
  因那目光里,即便夹带着羡慕和嫉妒,终究是善意的。
  两次印象深刻旁人给予的注目礼,都是拜他所赐。
  ……
  此刻,即便她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可那目光里有太多的惊讶、不屑、鄙视,统归都是冷漠的。
  没有热闹可看,人群终将散去。
  2
  80桌的酒席,人已陆续来了大半。
  正赶上隔天是A大60年校庆,不少校友提前一天赶过来,倒刚好参加这场婚礼。
  邵小尉是故意的。
  当时俩人的恋爱谈得轰轰烈烈世人皆知,几乎成为了新闻事件,恨不得每天占据校报的头版头条。不看好他俩有好结局的人有太多,以至于她故意选在校庆的前一天摆结婚酒,让尽可能多的人亲眼见证她的幸福。
  A大整个学院的教职人员她都发了喜帖。
  别琼陪着这对冤家站在酒店门口迎宾,一面麻利地将来宾塞过来的红包塞在早就准备好的手提包里,视线扫过对面桌上负责嘉宾签到的伴娘写下的名字,心中默默地快速核对。一面强迫自己念出声,声音的大小控制得刚刚好,既要避免其他人听到尴尬,又要让脑子、嘴巴不得闲,以免失了心神,只顾想着万一见到温沈锐,要挂上一副什么样的面孔。
  若评选当日嘉宾说的最多一句话,一定是“哈哈,没想到你俩还真结婚了”。
  这句话说的频率实在太高,包括但不限于被大学同学,任课老师,大学辅导员,班主任,教授……
  让这对新人既尴尬又无法较真生气。
  被这么多人说出心声,别琼想笑又不敢笑,早就憋出内伤,偏偏十英寸的高跟鞋踩在脚下,站了不到半小时,就已经酸胀得要命。
  少时,邵小尉突然推说要去洗手间,拉着她闪进了后门。
  别琼一屁股坐在水泥地板上,直接甩掉高跟鞋解放双脚,不住埋怨,“这也就是为你,回头我结婚你要不好好回报,跟你没完。”
  任凭她百般埋怨,平日里说话绝不饶人的邵小尉倒是一声没吭。
  她正纳闷,邵小尉突然神经兮兮抓住她的胳膊,“小别别。”
  邵小尉一这么叫她,准没好事。
  她没好气地问,“干吗?”
  “我盼了那么久终于能和戴川结婚,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别琼斜眼看她,“刚才谁啊,笑得没边没际的,知道的人清楚您这是结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海边淘金子呢。”
  “亏你还是伴娘,就没看出我在假笑?”
  “……伴娘还要懂这个?我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去。”她揉着自己肿胀的脚趾头,“要我结婚,清水的平底鞋!满场跑也丁点儿不累。再弄个类似于捐款箱大小的箱子,谁爱往里扔多少就扔多少。还站着迎宾,宾客们自己没脚没长眼睛啊,随便找个地坐下来得了,摆什么架子,还要人家迎。”
  邵小尉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她默默注视着别琼的脚,继而深吸一口气,“小别别,我想好了。”
  “嗯?”
  “我不想结了。”
  “……那不能够,您在开玩笑。”
  “不,我好像,再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想得这么透彻了。高中时跟他谈恋爱,就幻想着能跟他结婚,大家不是都说初恋没好结果吗?好,我一定拿个好结果给他们看。所以就算这么些年,戴川跟多少人暧昧,我没少跟在他屁股后面擦屎,可我还是想跟他结婚。”
  别琼叹口气,“好了,亲爱的,咱别闹了,您看小说看电视剧看多了吧,您要不想结婚,行啊,之前说清楚不就得了。非得等到现在?你走到大厅去看看,你爸妈,他爸妈,都在那儿笑容可掬跟人挨个致谢呢。你不结,他们怎么办?”
  她替邵小尉整理好婚纱,“你今天这么漂亮,总不忍心让你爸妈走上主席台,说对不起了各位嘉宾,请你们去嘉宾签到处收回你们的礼金,小女的婚今天不结了。各位刚才封多少,就拿多少,千万别多拿,结婚倒结出外债来?”
  邵小尉急了,“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我说我,现在彻底想清楚了,不想和他结婚了,其他不是重点,听明白了吗?之后的场面如何收拾,难道比我的终身大事还要重要?”
  这是邵小尉比她精明的地方,不论局面多么混乱,孰轻孰重,她从不自乱阵脚,总能抽丝剥茧,迅疾地跳出圈外,保持着十万分的清醒。
  不像别琼,事情一多,人先慌。
  “他们像是来参加我的婚礼,又更像是来看笑话的。想看看,今天,以后,还有什么好戏可唱。可唱了这么多年,我不想给他们唱了。”
  “人家就那么随口一说。再说了,这么多年,你和戴川在一起,什么风浪没经过,这几句话就能把你俩的爱情给埋葬了?”
  “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话。以前我一直觉得想得很清楚,可刚才站在门口迎宾,看着大家一个个走过来贺喜,看到戴川冲我讪讪地笑。电光火石间突然看透,原来这些年,与其说我一心想着嫁给他,倒不如说我是想让别人,看到我嫁给他。”
  别琼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冷汗渗透全身,“你想清楚了?”
  “是,清楚得叫我害怕。”
  她慢慢地穿好鞋,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都说伴娘不好当,她以为只是要帮新娘挡挡酒,大不了,还会被闹洞房的年轻人占些便宜,此前早就做好了各种准备,现在想来,哪有这么简单。
  最好开个伴娘培训班。
  不但要帮新娘打理结婚的各种细节,还要修下心理学,主治新娘的结婚恐惧症,说服逃跑新娘放弃逃跑念头什么的。
  想到这儿,她拍了拍邵小尉的肩膀,“好啦好啦,你要是有些焦虑,我陪你再坐会儿。你第一次结婚嘛,没经验,我理解。”想到姐妹们之前开的玩笑,“你们这对冤家,分开了才怪呢。就算今天这婚结不成,回头离了,等过几天还不是照结不误?不过,那时候你肯定不像今天这么慌乱,有经验了嘛。”
  邵小尉只是默默地看着地面,不发一言。
  这些年,分手闹了无数次,或隔天笑嘻嘻和好甜蜜如初,或分居跑回家中各过各的生活如同路人,或惊动双方家长上门苦劝,或双方心生厌倦住同一屋檐下冷战数十天,甚至撞见戴川与同事眉目传情玩暧昧,用指甲抠得他满脸开花……闹得堪比天崩地裂,也始终坚信两人不会真正分开。
  似乎,同戴川在一起,同他结婚,同他安安稳稳甜甜蜜蜜过着普通夫妻最为平淡的生活,是她任何时候都不曾怀疑也绝不肯放弃的信仰。
  别琼怕时间久了,真的耽误两人的大事,正想干脆直接上手硬拖她回去,突然听到阔别已久的声音——
  “小别,好久不见。”
  她的身体不由得一僵。
  周围的亲朋好友都算上,叫她小别的,只有乔磊一人。
  “别”这个姓本来就少见,甚至没有列入百家姓前一百位,生她时家里穷困潦倒,又逢爸爸四十岁生日,欣喜异常,盯着她看了很久,说:“就叫别琼吧,别琼别琼,别穷呀。能舒舒服服踏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从幼儿园至大学,乃至多年后她参加工作,旁人初听她的名字多半会惊讶,总喜欢多问两句。更有人故意放开嗓门叫出声,一面朝她大声笑。他们喜欢叫她的全名,似乎叫多了,大家也能沾个光,同样都不穷。
  可乔磊一直叫她“小别”。
  她对他的声音太过熟悉,千想万想,没想到他会来。
  只得硬着头皮抬起头勉强挤出笑脸,“好久不见,”她听到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欢迎你来。”
  “也不是很久,”她看到乔磊默默地打量着自己,目光如炬,“四年。”
  四年。
  他变了太多。
  那时他的皮肤很白,带着一种病态。这些年,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肤色已是健康的麦色,像是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一个人,再不像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小子。浅棕色短发,微卷的刘海沿倾斜弧度摆至右侧,刚刚好衬得他刚硬的脸部轮廓。
  似乎也开始懂得怎么穿衣服,黑白条纹的纯棉轻纱T恤衫很适合他,随便搭条牛仔裤已经足够。
  见她不说话,他冲邵小尉点点头,“恭喜恭喜,新婚快乐。”
  邵小尉是个明白人,“谢谢。你们俩好久不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你们聊着,我先过去招呼大家。”她冲别琼使个颜色,捂嘴偷笑。
  “你……”乔磊在场,她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好含含糊糊问邵小尉,“你想通了吧?”
  “啊?啊!想通了想通了,你就别操心我了。”邵小尉说完扬扬眉毛,迈着大步回了礼堂。
  乔磊好脾气地笑着,目送她离开。
  气氛再次变得古怪。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裸露出的半个光滑的臂膀上,“你,”语气顿了顿,“之前,很少这么穿。”
  “都是为了……邵小尉。你知道的,结婚嘛,总要……”她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如此不淡定,只怪他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她身上,太炙热又太坚定,让她越发语无伦次,想缓解眼前尴尬局面,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呆呆站着。
  3
  四年前的他,当然不是这样的。
  与大家按部就班大三忙着实习、大四毕业不同,乔磊是在大三上半学期主动退学离校的。
  时至今日,别琼都不敢问,当年他的离开,到底主要原因是不是因为自己。
  她只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过来找她。
  那天是周六,很多当地学生早早坐校车回家,她和四妞去超市买完零食回来正要进宿舍楼的大门,四妞突然捅捅她的胳膊。
  “哎,情圣来了啊。”
  她顺着四妞手指的方向看去,站在校宣传栏下,双手插着裤兜,不安地走来走去的,正是乔磊。
  她并不喜欢宿舍的姐妹们这样叫他,可惜屡禁不改,甚至跟大家急过,未果。只好就这么从了。
  走近了,四妞说我还有事呀,你们聊,先走了。说完嘿嘿笑着跑进了宿舍楼。
  这样的氛围让两人更加不安。
  “找我吗?”
  “是呀。”他的声音局促起来,“我其实是想问问,想问问……”
  那时的乔磊瘦极了,像个风吹即倒的竹竿,皮肤白得吓人。
  每次见到他,她都是这样的气不打一处来。
  自从升了初中,再没有人像小学时那帮时刻冒坏水的坏孩子们有事没事在放学后堵着他,臭揍一顿了。可他还是这样一副气场弱爆,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有一点男生样。
  否则,也不至于逼得小学六年级时的她主动出头,从口袋里抽出早早准备好的水果刀来回挥舞,把被别人用校服裹了密不透风、揍得趴在地上捂着脑袋的他拉起来,狠狠地说:“你们再要欺负他,别怪我跟你们拼了。”
  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欺负人捡着软柿子捏,乌泱冲上去,仗着人多气势足,连打带踹。真见到拿刀子拼命的人,哪怕是个同龄的小女孩,也吓得不轻,愣了一会,嗷嗷叫着撒丫子全跑光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从六年级他转学第一次进教室时,便觉得他不讨喜。低垂着头,像是什么都怕,从不主动同任何人讲话,偶被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声音细而低,像是设置了静音,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清。
  很快便有流言传来。
  传说他爸爸找了个年轻貌美的小三,刚生下双胞胎男孩,便抛弃他们母子,转移所有财产移居加拿大。他妈妈自此受了打击,精神有问题。表面上正常人一个,与人说话聊天,再正常不过。可一旦寒暄已过,哪怕那人站在她一米处,她也能迅速进入自己的世界,仿佛设置了他人无法闯入的结界,笑嘻嘻而急促地自言自语,旁若无人。
  好在生活尚能自理,风言风语着实厉害,在当地待不下去,便搬回了老家。
  也许正是经历了这样的家变,听过太多的冷言冷语才导致他的性格至此吧。他学习成绩极好,每次大小考,从来都是拉下第二名几十分。班里的老师可怜他,常带他到教师宿舍吃饭,偶尔还会拿上几件旧衣服。课堂上,又对他赞不绝口。似乎正是这样激怒了班级几个男生,他们私下里商量好,到了周五下午放学,等到下课铃响老师出了教室,一人冲上去用校服包住他的头,其他人涌上来一顿猛揍。揍得解气了,舒服了,扯过校服,大摇大摆往外走。
  那时老师们都着急回家过周末,办公室里早就没了人。周六日不上学,他们算准了他没法打小报告,待到周一上学,一旦他去告发,他们就咬定没有这回事。更何况,群揍他的时候早就威胁他,如果老师知道了,“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他们邪恶地笑。
  “不打你,你妈也不认识你吧!”
  “哈哈,没事,也许我们多打你几顿,你妈就能认识你了。”
  “对,也许你爸还能回来。”
  接着他们表演合唱,“带着你的弟弟,带着你的后妈,坐着那马车来……”
  班里的其他学生多半胆小,事不关己,连热闹也不敢看,早早溜走。他似乎真的从未对家人和老师说起,至少老师那里没有任何动静。那帮男生的胆子因此大起来,发展到后来,一到周五,如同例行公事一般,成了他的挨揍日。
  直到别琼看不下去,离开家时,偷偷藏了一把水果刀在书包内,才结束了他历时半年多的挨揍生涯。
  她还曾经送给他一副棉手套。有天轮到他值日,她返回学校拿落在课桌内的作业本时看到他冻裂不断渗血的手背后,从商店里买来偷偷塞在他书包里的。
  当然无关爱情,她是真的看不下去,总觉不做点什么,良心难安。
  这两件对她而言无足轻重乃至迅速忘记的事情,似乎让他有点受宠若惊。连班级里最迟钝的男生都发现他看到她时,“突然变得很不一样”。
  别琼走进教室的时候,他会突然坐得很端正。
  上课时老是盯着别琼的背影愣神。
  别琼值日时,每节课后黑板上的粉笔字,他跳起来抢着擦干净。
  别琼生病缺勤时,他整个人坐立难安。
  ……
  逐渐越来越多的人开他俩的玩笑,见到两人中任何一个,起哄叫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继而彼此暧昧大笑,挤眉弄眼。
  别琼问心无愧,镇定自若,倒是他似做了亏心事,常常憋得满脸通红,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终于捱到了小升初,升入市重点,偏又和他分在同一班。
  女生早熟,别琼开始格外留意自己的言行,小心同他保持距离。他虽也有收敛,却不过是转入地下。每天早上她都会从课桌里找到他塞进去的东西。一个红透的苹果,一个大大的梨子,一捧不知名的野花,一束带着麦秆的青色麦穗,甚至是一只通体碧绿被穿在狗尾巴草上的蝈蝈……
  之所以明确是他塞进去的,是因为每次别琼看到,惊讶地在班内搜寻送礼人时,总会察觉到来自于斜后方某个角落里沉重的注视压力。
  那压力来自于他的注视,带着极其沉重的力量,让她如芒在背。
  回头看他,会收到一个十分胆小的微笑,再偷偷点下头,意思是说,东西是我送的,希望你能喜欢。
  别琼在放学路上拦住他,请他不要再送。他以为她怕别人说闲话,只安慰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别人知道的”。暗示了几次他仍不明白,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不喜欢你送我这些东西,也不喜欢你,现在你明白了?”
  他被逼急,说话结巴,“我是想,是想,说谢谢你曾经为我……我,我也想表达我对你的,对你的谢意。”
  “只要你离我远点儿,就是你对我最大的谢意了。”她又说,“你也别把之前的事情看得多么重,就算是只流浪猫,流浪狗,我看到也会搭把手的。”
  也许那天的谈话刺伤了他,她的课桌终于安静下来,再没有收到任何东西,同样安静的,还有他。
  清清静静读完了初中。中考时录取通知书下来,直升重点高中。不知为何,她第一反应是他有没有如愿。直到报到那天在高一年级组办公室外看到了分班名单,看到他的名字,松了一口气。看到他在隔壁班,又松了一口气。
  也是在那时,她认识了同桌邵小尉,或许也因此,改变了她的人生方向。
  大学时,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同她考入同一大学。
  那时的她,希望他能离自己远点,却并没有到讨厌的份上,暗地里期望着他能考个好大学,将来有个好前程。
  那天晚上。
  四妞丢下她一个人跑回宿舍后,他支吾半天,突然把她拉到路灯后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似乎视线暗下来,他才有说话的勇气。
  他问她:“你我之间,到底还有没有可能?”
  这个问题,刚升至高一摸底考试全班倒数第八时,高三她同温沈锐热恋时,大一她和温沈锐吵架吵得最猛烈时,大二她被温沈锐抛弃时……他都曾经不合时宜地跑来问过她,得到的都是拒绝。每次拒绝后他都会消失一阵,没多久又平静出现,见到她时也会客气打个招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次,又赶上她的心情格外不好,早上起来登录QQ时意外发现温沈锐改了QQ签名:“老婆会武术,我也挡不住。”
  像是瞬间被闪电击中,电流穿透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一直以为她和温沈锐之间,即便分手,也还有些故事没有讲完,她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他能朝她走来,用只有对她说话时才独有的温柔语气说,小琼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是因为XXXXXXXX才不得不压抑对你的爱,违心与你分手,求你原谅我,再回到我身边好吗。
  这个因为“XXXXXXXXXXXX”的理由,她曾经替他想了上千遍。
  家人希望我以事业为重,在他们压力下只好与你分手。
  其实是我得了重病,不想拖累你。
  你妈妈曾经找过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希望我能同你分手,让你安心毕业。
  ……影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男主角强行与女主角分手,总有着各种各样不得已的理由,但其实,他是爱她的。
  他同她分手,其实是为了她好,是为了他俩的前途着想。
  眼下的短暂分手,是为了将来更够更好地在一起,过上幸福美满的甜蜜生活。
  所以即便与他分手一年多,她一直活在童话般的梦境里。
  在那里,她可以自由地假想着,他们还在一起。
  可是这个QQ签名,仿佛魔镜里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拉她进入现实世界,似告诉白雪公主的后妈你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般,告诉她,你已成为过去式,眼下,人家有亲密女友,亲密到可以如此打情骂俏。
  在床上木头般躺了一天,四妞看不下去拖她逛超市,他又不识相跑来找她。
  似乎每次告白,他都来得特别不是时候。他像是算准了她心情不好,于是倒霉催的偏要跑来找她。
  她积攒了一天的怒火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
  像是有人树了一面大旗,上书“老婆会武术,我也挡不住”在她头上来回挥舞,不知死活的他又闯过来,似掏出一个打火机,嗒!点燃这面大旗,带着火星的碎屑噼噼啪啪落下来,燃着她的头发。
  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
  她一把推开他,觉得不解气,使劲踩了他的脚,见他疼得咧嘴直皱眉头,终于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我说,你!”她气呼呼地看着他,说话一字一顿,“能——不——能——找——个——你——配——得——上——的——人——喜——欢?”
  【如果你曾奋不顾身爱过一个人】
  邵小尉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些动辄把分手挂在嘴边看上去十分强势的一方,反而是在恋爱关系里最弱势的那个。说分手不过是威胁,因为无法控制而摆出决绝姿态,想吓唬、制衡对方,当然不是真的想分手。
  恰恰是从来不说分手的那一个,某天真的说分手,才是真正彻底想要结束关系——分手权,是牢牢掌握在人家手里的。
  可惜她知道的,太晚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强势。
第二章 逃婚
  1
  麦城最近几年的交通,堪比情侣间脆弱的感情。
  周一至周五的12点至14点,是情侣的热恋期,柔情蜜意顺风顺水,处处畅通无阻;周二至周四的其他时段,则是七年之痒相看两生厌的老夫老妻,刮点风,下点小雨,天气太热,或太冷,随便有点什么小问题都可引爆二人的坏脾气,瘫痪到底。
  至于周一至周五的其他时段,是忍无可忍积怨已久濒临离婚、正在摊牌、相见分外眼红的仇人——随时随地都是爆发进行时。
  别琼不禁苦笑,自己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个。
  今天是周五,同亚盛集团签合同,蒋园长——她的顶头上司,蒋晓光昨天晚上特别发短信提醒,要她勿迟到。她当然不敢疏忽大意,上了两个闹表,5点多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因记挂着这件事,哪里还睡得着,索性起床洗漱。换好衣服,重新检查包里的资料,反复看过确认无误后,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出门。
  没想到全城大堵塞,出租车似乎开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躲起了活儿,跳了几次红绿灯,有几辆驶过来也是载着客。偶有三四辆空车驶来,可堵成这样,司机压根儿不停。别琼掏出手机看时间,站在马路上挥得手都酸了,急得暗暗跳脚。盼星星盼月亮般,等来一辆车窗前闪着红色小霓虹灯的黑车凑过来,张口漫天要价,是正规出租车费用的三倍。她犹豫着,却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拉开后门一屁股坐进去,一溜烟跑了。
  眼见打出租无望,别琼一路小跑到车站挤公交,直达地铁的公交车过去了三趟,黑压压不顾死活的人们如同攻占一个堡垒般,只管往前冲,她几乎是被挤上公交车,一路双手紧抓着扶手摇摇晃晃,到了地铁站又被挤下车。
  随着人潮下了地下通道,这才发现……包呢?
  钱包、身份证、银行卡……唯一幸存的,只有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移动电话,因为担心迟到,一直频频拿过来看时间。
  “死了死了。”急得要哭出来,给蒋晓光打电话,彩铃从头听到尾,一直没人接听。
  顾不上了,挂失银行卡要紧。这么想着,闪身进了路边的招行。再去移动营业厅补卡,等办完各项手续出来,发现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新短信,正是蒋晓光发来的——
  “亚盛集团临时有变化,等你回园区细聊。”
  别琼在麦城当地成立刚刚三年的一家幼儿园工作,该幼儿园以西方教育体系为主,是 “向阳花”教育机构旗下多家幼儿园分区之一,职位是园长特别助理。
  蒋晓光的脾气全园区公认的好。幼儿园里好几个新入职的女老师,每次见到别琼,都羡慕她跟了个好上司,都是年轻人,私下里聊天异常欢乐。
  “福利有没有女朋友?”她们私下里叫他“福利”。
  “谁要是她女朋友,啧啧,幸福得要死。”
  “从来就没见他瞪过别琼一眼。”
  “哪像我领导,”压低声音,“昨晚都11点多了,还打来电话大骂我一通,不就是交的方案里写错家长名字吗。”
  “还敢说。让你写爱神班小朋友的入园变化,王家李家最基础的都不分,骂你都是轻的。”
  “拜托我新来的,才一个月,让我慢慢适应好么。”
  “别琼,你和福利该不会……”
  她们嘿嘿笑,“你不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你说你这么漂亮,什么人遇不到啊,是吧?再说了,办公室恋情很危险哪,尤其是上下级关系,搞不好工作都丢了。”
  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笑眯眯脸皮厚厚,毫不客气地忽悠她,“让给我们嘛。”
  别琼啼笑皆非,“哪用让,蒋园长才看不上我。”
  “那说好咯,”就等她这句话呢,“既然没可能,他的各种情报你可要给我送过来呀。”
  “我也要我也要。”
  “是呀是呀,就指望你了。”
  ……
  每次路过这帮花痴女同事的工位,别琼总要被大家拦住这样问东问西。
  蒋晓光是幼儿园内口碑极好的钻石王老五。幼儿园里女教师居多,好不容易今年特招了十几个男老师平衡,大半却已婚,剩下的一半平均分成三等份——三分之一隔三差五换女朋友,三分之一长得过于歪瓜裂枣,三分之一……性取向不明。
  蒋晓光是这剩下的一半中,唯一一位长期单身,长得风采卓然且性取向非常明确的阳光男。
  一米八五的海拔轻易从几个单身男老师中脱颖而出,更因为他生得一副女人也妒忌的好皮囊让不知道多少女教师集体没了心窍。男人的皮肤一向粗糙毛孔大,他却像是被去掉所有瑕疵的艺人宣传照,让人忍不住想要捏捏那无暇的脸,到底是真是假。为人呢,亲和力极强,虽然是空降而来,从未曾见过有任何人私底下不服或者发牢骚。做事没一点架子,跟谁说话,都客气得很。
  确定性取向——异性恋,是因为公关部的关嘉嘉有次找他签字,没敲门就闯进去,看到蒋晓光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喃喃自语——
  “聂双。”
  见她进去,手忙脚乱把相框扔进旁边的抽屉里。
  关嘉嘉假模假样地上前找他签字,目光却直直看向没有关紧的抽屉,相框里的蒋晓光和一个留着清爽短发的女生正彼此对视,亲昵地头顶头。
  蒋晓光看向女生的目光炽烈,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在热恋。可是女生……虽然也在看着蒋晓光笑,可那笑容,总觉得是一种异样的悲伤。
  落寞得很。
  关嘉嘉想,又没见他光明正大摆放过这张照片,又从不见他与任何女生约会,必定是昔日恋人无疑。
  聂双?还是聂爽?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有关他的外号“福利”是这样得来的——
  还是这个花痴关嘉嘉,吃完午饭回来在楼道里遇见蒋晓光,某个侧面看上去,被她发现同自己手里抱着的时尚杂志,封面上刊登的林志颖照片极像,冲出去就广而告之。
  午休时间已过去大半,园区小朋友们早就在隔壁楼的睡眠室熟睡,有几个顽童在大厅里跑来跑去,被后勤园长和几个女老师哄上床。关嘉嘉先是在群里发微信嚷了几遍,接着又发微博,有图有真相,还把几个平日里对蒋晓光虎视眈眈的姐妹们召集起来,围在蒋晓光办公室的外面,她跑去敲门。
  “蒋园长!”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像是并没有人。
  关嘉嘉正想再喊一遍,突然听到关抽屉的声音,接着是蒋晓光压低的声音。
  “请进。”
  她忍住笑,“您出来下好不好,人太多了,进不去。”
  外面早就笑得哄成一片。
  蒋晓光纳闷地走出来,关嘉嘉迅速站到旁边,举着杂志封面让大家看——
  “像不像,像不像?”
  “哇!”惊呼声,叫好声,起哄声,恨不得掀翻屋顶。
  “请问蒋园长,身为当事人,你怎么保养的?”
  蒋晓光被众女同事包围着,好半天才弄清楚状况,哭笑不得地挥挥手,“别闹了啊大小姐们,两点多了,午休时间结束了。”
  “那等下班了,是不是可以随便闹?”
  “……”
  哄笑声惊动了走廊另一头主管幼儿园运营的张董,他老人家默默站立看了一会热闹,居然笑眯眯地说:“你们以为我招蒋晓光过来,真的是因为他的能力?错!完全是因为他的美色!”
  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现场的氛围了。
  张董又说:“我这么做为了谁?还不是要给你们发福利!”
  逼得最后蒋晓光索性也豁出去了,索性站在椅子上,“谢谢各位姐妹们的厚爱,要不要我走两步啊?”
  “走两步走两步!”
  关嘉嘉也自告奋勇,“我和你一起来。”
  大家迅速让出过道的位置。
  一对璧人从这头走到那头,职业模特走台般走了两个来回。关嘉嘉之前做过专业车模,一路带着蒋晓光摆出各种Pose,惊艳全场。走至最台前时,突然飞速转身强行拽下蒋晓光的宝蓝色针织开衫,露出里面贴身的白衬衫,将走台推上高潮。
  张董离开的时候不忘拍蒋晓光的肩膀,“福利同学,年轻有为呀。”
  至此“福利”在全幼儿园叫开。
  唯独别琼不敢。
  蒋晓光再平易近人,终究是他的领导。有时候,正是因为这样反而更让人警惕。
  在他手下工作了一年多,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可他不说重话的时候,比其他同事的领导拍桌子、摔本子还要让她紧张。
  ……
  “一袋酸奶,一根玉米。”
  早餐亭前不论什么时间段永远有人排着长龙,此刻排在第一位的男士一边交钱,一边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旁边陷入沉思的别琼。
  她醒过神儿, 已经上午十点半,匆匆回了短信,正要坐公交车回去,“叮”的一声,又有一条新短信。
  “小别,晚上一起吃饭,下班后我去你公司接你。乔磊。”
  不知道乔磊的手机短信是设置的自带签名,还是他每次都要署上自己的名字,独独这样对她,怕她忘记他的存在,需要刻意反复强调。
  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算好的,每次出现一定要捡着她倒霉的时候,运气不好的时候,甚至是痛经痛得直不起腰说不出话的时候?
  她想起那天邵小尉和戴川闹哄哄的婚礼。
  2
  同乔磊久别重逢,就算曾经有过再多的不快,就算真如此前同学所说,乔磊退学同向她告白被伤自尊般的拒绝有着直接的关系,但至少别琼觉得,不论何时她与乔磊想见,也不应该是仇人。
  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再见到当初曾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年,突然如梦初醒,换做自己,要有着怎样的勇气和执念还肯继续来见她?而他,从来不欠她什么,并不能因他爱慕着她,她就有了随便对待他的权利。
  邵小尉走后,她鼓足勇气说道:“本来有挺多事问你的,可今天是小尉的婚礼,咱们改天再聊吧。”
  他欣然同意,“今天我确实也只是特意来参加婚礼的。”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返回大厅,一把被新郎官戴川拽住,“别琼,小尉呢?找你半天了。客人们都等着呢。”
  “她早回来了。”
  “没有啊,刚才她说觉得婚纱不合适,想让你帮她调调,人呢?”
  她想起邵小尉的话,心猛得一沉。
  翻出手机边拨号码边问,“打她电话了吗?”
  “打了,关机。”
  确实是关机。
  可是,等等!有她发来的一条未读短信——
  “别琼,我走了,请帮我收拾残局。当初为了让戴川同意跟我结婚,我找医院的朋友做了个假的孕检单。他们家三代单传,我知道他父母想要孙子,想很久了。一会你回去,顺便告诉老人家真相吧。”
  看看时间,正是她离开自己同乔磊说话的时候。
  脑子嗡嗡乱,是先找戴川说清楚,还是先同邵小尉的爸妈打个招呼?
  乔磊跟过来,看出她的异样,“怎么?”
  她把手机递给乔磊看。
  深吸一口气,转向戴川,“呃,那个,戴川,可能,可能有点情况,一会不论我说了什么,你都要挺住啊。”她吞吞吐吐,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他。
  是邵小尉坚持要他穿白色新郎礼服,为此她还特意去了台湾订做。
  今天来的男人,来一个算一个,没有人比他帅。
  “没事,你说。自从跟她在一起,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他冲站在后面的乔磊挤挤眼睛,“就算你现在告诉我她逃婚了,我都不带眨眼睛的。”
  既然他这么说,别琼干脆豁出去,“好吧,那你别眨眼睛。”
  “什么意思?”
  “她……那个……说觉得你俩好像不是很适合……所以,让我告诉你一声……咳咳,她有事先走了。还有,她怀孕也是假的,你知道的吧?”
  她已经不敢再看戴川一眼。
  偏偏清清楚楚听到戴川松了一口气。
  “嚯!”
  这声音,像是调皮的孩子终于躲过了严厉的父亲一顿毒打,既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欢快。
  她着实难以置信,“你……”
  他已经不打算掩饰,尴尬地笑笑,又松松领带,“这样也好。我还想,如果今天她想不通,我只能等着哪天婚后她突然想通,再去离婚。”
  大厅里喧闹的人群像是都与他们无关。
  “本来打算今天摆酒后,明天再去登记。还好,她明白得不晚。”
  ……这到底是一对什么冤家。
  否则怎么可能分分合合纠缠这么多年,又上演今天这样一场好戏。
  别琼为自己之前担心戴川过于愤怒和悲伤无法承受感到羞愧。
  她可不愿意陪同戴川过去逐一向人群解释,她是伴娘,新娘已经闪人,她可没有理由留下来。
  “戴川,既然这样,那我也先走一步了。”
  戴川似乎没听到,双手向上展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全身似乎充满了能量般大笑了一声,接着喊道:“来吧来吧都来吧,这才刚开始!”
  别琼默默在心里骂:神经病。
  乔磊站在身后,一直声色不动地听着别琼和戴川的对话,这时才说:“我送你。”
  只要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什么人开的什么车。
  她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好。”
  别琼对汽车品牌了解甚少,神经大条的她只知道自己上了一辆灰色越野车。柏油路上车水马龙,她也就不过认识三五个汽车标致。只觉得看上去应该价格不菲,心里暗暗想着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看来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她坐在后车座儿,因不想同他对视,微低着头,想打破沉默,却连没话找话说的勇气都没了。
  ——那晚是乔磊对她的最后一次告白,也是她历年来拒绝他时,说过的最狠最绝情最后悔的一句话。
  当时乔磊牢牢看住她,脸色煞白。
  连她自己也意识到过分的时候,乔磊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紧抿着嘴唇,拳头一点点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一点点攥紧。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觉得恐惧,可这恐惧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原因,隐隐地又有点兴奋,像是她童年时期哀求了那么久,终于在过年时得到的烟花。满桌的年夜饭顾不得吃,早早叫上小伙伴,点燃长长的檀香,因为害怕伸长手臂站得远远的,可是那根烟花啊,左点不着,右点不着。看得周围的小伙伴只说是哑炮,要她甩手扔掉。
  同伴们渐渐远去,只剩下她一人守着这根哑炮,隔一会,伸出檀香去点一点,慢慢没了耐心,丢在墙角。
  时不时想起它,依然忍不住有着想要再次点燃的冲动。
  骨子里坚信它绝不是哑炮,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它现在暂时然不着;一定会燃着它的信念在心里扎了根发了芽,时刻敦促着她,嘿,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看到和听到:绚烂缤纷的花朵在夜空升起,嘭!啪!
  可是她再次失望。
  乔磊很快恢复了正常,用别琼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女生宿舍楼前,四妞探头探脑,在打探这边的动静,与别琼的目光相撞,吐着舌头又缩回去。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们,正提着零食水果袋子出出入入,有小情侣在楼门前拥抱热吻舍不得离去,刚刚分开的情侣女生一步三回头,男生把手做话筒状放在耳边,示意回到宿舍就马上打来话……
  她倒是想知道他还要怎么做,索性睁大眼睛,凝视着他。
  他吓个不轻。每每两人的目光相遇,第一个别传脑袋转移视线的,一直都是他。
  “小别,我,我走了。再见。你……”他结结巴巴的,“你多保重。”
  第二天四妞上完全院的公共大课回来,宣布了这个新闻。
  “退学了,听说是他姨妈从纽约回来,要带他母子俩走。”
  是真的走了。
  直到这一刻,再见到他。
  车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Matthew Lien 的《布列瑟农》:
  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
  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
  are they shining over brenner
  and upon the other side
  you would be a sweet surrender
  i must go the other way
  and my train will carry me onward
  though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wo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now the clouds are flying by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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