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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出走了

_9 张小娴(当代)
「不知道哪里的天空最蓝?」
我看到了韩星宇的车子。
「我的朋友来了。」他匆匆把书还给我。
我爬上韩星宇的车子,身上沾满了雨粉。
「等了很久吗?」韩星宇握着我的手。
「不是的。」我说。
车子缓缓的离去,我在反光镜中看到林方文变得愈来愈小了。他那张在雨中依依的脸庞,也愈来愈模糊。我的心中,流转着他那年除夕送给我的歌。
要是有一天,你离场远去
发丝一扬,便足以抛却昨日,明日
只脸庞在雨中的水泽依依;我犹在等待的
告诉我,到天地终场的时候
于一片新成的水泽,你也在等待
而那将是另外一次雨天,雨不沾衣
甚至所有的弦弦雨雨,均已忘却
为什么他好像早已经料到这一场重逢和离别,也料到了这一个雨天?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韩星宇问我。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说。
他微笑着,没有答话。
「哪里的天空最蓝?」我问。
「西藏的天空最蓝,那里离天最近。」他说。
「是吗?」
「嗯。十岁那年的暑假,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去西藏旅行,那个天空真蓝!不知道是因为孩子看的天空特别蓝,还是西藏的天空真的很蓝。有机会的话,和你再去看一次那里的天空。」他说。
「嗯。」我点了点头。
哪里的天空最蓝?每个时候,每种心情,每一个人看到的,也许都会不同吧?葛米儿也许会说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蓝,南极的企鹅会说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蓝,鲸鱼会说海里的天空最蓝。长颈鹿是地上最高的动物,离天最近,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样的蓝吧?
那林方文看到的呢?我看到的呢?
我靠着韩星宇的肩膀说:
「你头顶的天空最蓝。」
他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最暖。
反光镜里,是不是已经失掉了林方文的踪影?我没有再回望了。我已经找到了最蓝的一片天空,那里离我最近。
2
「葛米儿哭了!」
报纸娱乐版上有这样一条标题。
葛米儿在她第一个演唱会上哭了。那个时候,她正唱着一首名叫《花开的方向》的歌,唱到中途,她哭了,满脸都是泪。
是被热情的歌迷感动了吧?
是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
我曾经避开去看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我不恨她,但是也不可能喜欢她。然而,渐渐地,我没有再刻意的避开了,她已经变成一个很遥远的人,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忆了。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听到她的歌的时候,只会觉得这是个曾经与我相识的人。我唯一还对她感到好奇的,是她屁股上是不是有一个能够留住男人的刺青。如果有的话,那是什么图案,是飞鸟还是游鱼?
3
在报馆的洗手间里低下头洗脸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纹了莱纳斯的脚踝走进来,站在我旁边。我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葛米儿。她化了很浓的妆,头发染成鲜艳的粉红色。身上也穿着一条毛茸茸的粉红色裙子。
她看见了我,脸上露出微笑,说:「刚才就想过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你。」
看到我脸上的错愕,她解释说:
「我来这里的影棚拍照。」
「喔——」
我用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抹干。
「你恨我吗?」她突然说。
我摇了摇头。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她天真的问。
「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的话,是不可能的吧?」我说。
「听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是的。」我微笑着说。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说:
「林方文还是很爱你的。」
他为了她而背叛我,而她竟然跟我说这种话,这不是很讽刺吗?我没有表示任何的意见。
她眼里闪着一颗泪珠,说:
「每次唱到那首《花开的方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最爱的人不是我。」
我怔忡了片刻。为什么她要告诉我呢?我本来已经可以忘记林方文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她说。
「为什么?」我惊讶的问。
「我想抱他抱过的人。」她说。
我在她眼里看得见那是一个善意的请求。
我没有想过要去抱林方文抱过的女人,也没有想过要被他抱过的女人抱。可是,那一刻,我好像也无法拒绝那样一个卑微的恳求。
最后,一团粉红色的东西不由分说的向我扑来,我被迫接住了。
「谢谢你让我抱。」她说。
那颗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是一只粉红色的傻豹,一只深深的爱上了人类的、可怜的傻豹。
4
我把葛米儿的唱片放在唱盘上。
听说林方文最爱的是我,我心里有片刻胜利的感觉。然而,胜利的感觉很快被愤怒抵消了。在我已经爱上别人的时候才来说这种话,不是很自私吗?何况,我太知道了,他从来分不清自己的真话和谎言。
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被他感动的吗?可是,那首《花开的方向》是这样唱的:
当我懂得珍惜,你已经远离
我不感空虚
因为空虚的土壤上将填满忏悔,如果忏悔
还会萌芽茁长
且开出花来
那么,花开的方向
一定是你离去的方向
忽然之间,所有悲伤都涌上了眼睛。那天在雨中重逢,他不是一直也望着我离去的方向吗?当我消失了,他又是否向着我离去的方向忏悔?可惜,他的忏悔来得太晚了,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片蓝色的天空。那片天空,长不出忏悔的花。
5
「是你吗?」他说。
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时,林方文显得很雀跃。
「我听了那首《花开的方向》。」我说。
他没有作声。
「我一点也不觉得感动。」我冷冷的说。
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会那么冷漠,电话那一头的他,没有说话。
「向我忏悔的歌,为什么由葛米儿唱出来!」我哽咽着骂他。
我们在电话筒里沉默相对,如果不是仍然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我会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根本你就享受自己的忏悔和内疚;并且把这些忏悔和内疚变成商品来赚钱。这首歌替你赚到不少钱吧?」我说。
「你以为是这样吗?」他终于说话了。
「不管怎样。如果你真的忏悔的话,请你让我过一些平静的日子,我已经爱上别人了。」
「就是那天来接你的那个人吗?」
「是的。」
他可悲地沉默着。
「我已经忘记你了。」我说。
最后,我挂断了电话。
听完那首歌之后,我本来可以什么也不做,为什么我要打一通电话去骂他呢?是要断绝自己的思念吗?当我说「我已经忘记你了」的时候,孩提的日子忽尔在我心里回荡。童年时,我会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并且跟爸爸妈妈说:「我已经睡着了呵!」以为这样便能骗倒别人。二十年后,我竟然重复着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我唯一没有撒谎的,是我的确爱上了别人。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已经毫不犹豫地奔向那离别的花。
6
「躺在地上看的天空特别蓝。」韩星宇说。
我们躺在他家的地板上看天空。这幢位于半山的房子有一个宽大的落地窗。晴朗的早上,躺在窗子前面,能够看到最蓝的一片天空。
「这个角度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搬来这里好一段日子了,从不知道这个天空是要躺下来看的。」他说。
天空本来是距离我们很遥远的;然而,躺着的时候,那片蔚蓝的天空仿佛就在我脚下。当我把两只脚掌贴在窗子上面,竟然好像贴住了天空。
我雀跃的告诉韩星宇:
「你看!我把脚印留在天空了!」
他也把脚贴在窗子上,说:
「没想到天空上会有我们的脚印!」
「智力题——」我说。
「放马过来!」他说。
「天空是从哪里到哪里?」
以为他会说,天空的大小,是和地上的空间相对的。以为他会说,天的尽头,是在地平线。以为他会说,天空在所有的屋顶上面,他却转过头来,微笑着说:
「从我这里到你那里,便是天空。」
「记得我说过西藏的天空最蓝吗?」他说。
「嗯。」
「也许因为那时年纪小。童年的天空,是最蓝的。」
「现在呢?」
「现在的天空最近。」
「四只脚掌贴在宽大的窗户上,骤然变得很小很小,我们好像就这样飞升到天际,而且是倒挂着走路的。我们走过的地方,白云会把脚印抚平。
我躺在他身边,就这样从早晨直到黄昏,忘记了时光的流逝。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橘子红。当夕阳沉没了,天空又变成蓝色。我在书上读过许多关于蓝色的描写,可是,眼前的一片辽阔的蓝,却是无法描摹的。蓝最深处,是带点红色的。我想起我在书上看过一种鸟,名叫蓝极乐鸟。这种鸟的翅膀是蓝色的,求偶的雄鸟会倒挂在树枝上,把身上的蓝色羽毛展成一把扇,不断的抖动。那像宝石般的蓝色羽毛。是求爱的羽毛。我看到的蓝色,便是成群的蓝极乐鸟展翅同飞,滑过长空,把一大片天空染成缠绵流丽的蓝,那是爱的长空。
「我以前的男朋友好像仍然挂念着我。」我告诉韩星宇。
「你呢?你是不是仍然挂念着他?」
「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生气?」
「也许会的。」
「是的,我仍然挂念着他。你生气吗?」
「有一点点。」他老实地回答。
「初恋总是难忘的。正如你童年的天空。」
「我明白的。」
「你真的生气?」我问。
他摇了摇头,说:「我知道,至少在今天,你没有挂念他。」
不单单是今天,跟韩星宇一起的许多天,我也忘记了林方文。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才又会被思念苦苦的折磨。
「如果不是你,我也许没有勇气不回去。」
「我是障碍吗?」
「不。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片天空,更辽阔的天空。」我说。
「肚子饿吗?」他问,「我们已经躺在这里很久了。」
「很饿呢。」我说。
「冰箱里有Cannele ,冰了的Cannele 更好吃。」
「我不吃。」
「那你想吃什么?」
我趴到他的胸膛上,说:
「我要吃掉你!」
「我还没有拿去冰镇。」他说。
「我就是要吃暖的!」
长天在我背后,温柔了整个夜室。我在他心里,找到了最蓝的天空。我俯吻着他湿润的头发,他嗷嗷地吮吸我的(被禁止),一瞬之间,我忽然明白了,万物有时,离别有时,相爱有时。花开花落,有自己的时钟;鸟兽虫鱼,也有感应时间的功能。怀抱有时,惜别有时,如果永远不肯忘记过去,如果一直也恋恋不舍,那是永远看不见晴空的。回去林方文的身边,不过是把大限延迟一点;延迟一点,也还是要完的。难道,在我短暂的生命里,还要守候着一段千疮百孔的爱情吗?
我躺在韩星宇的身体下面,看到了爱的长空。我怎么能够否定这种爱呢?思念,不过是习惯。直到夜深,当我在他身畔悠悠醒来,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深深的熟睡了。为什么天好像不会黑的?成群的蓝极乐鸟忘记了回家,留下了无法稀释的蓝,缠绵如旧。
当我醒过来,已经是天亮了。蓝极乐鸟回家了,飞过之处,流下了一片淡淡的蓝,荡进清晨的房子里。
韩星宇张开眼睛,说:「我们竟然躺了这么久。」
「昨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天空还是蓝色的。」我说。
「是吗?」他悠然问我。
那是我见过的,最蓝的天空;是我心里的天空。
7
「我很爱他!」
娱乐版上,我看到了这样的一条标题。以为又是葛米儿的爱的宣言;然而,照片里的她,却哭得眼睛和鼻子皱在一起,只剩下一张大嘴巴。她向记者承认,她和林方文分手了。她没有说为什么,只是楚楚可怜的说,她仍然爱着他。
记者问:「你还会找他写歌词吗?」
葛米儿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这是林方文要向我传达的信息吗?
可惜,我已经不是那个永远守候的人了。
8
夜里,我站在阳台上,无意中看到了林方文的蓝色小轿车在下面驶过。他来干什么呢?以为他来找我,他的车子却并没有停下来。隔了一会,他又回来了,依然没有停车。漫长的晚上,他的车子在楼下盘桓;最后,失去了踪影。他到底想干什么?
许多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车子缓缓的驶过,离开,又回来。渐渐地,当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我会走出去看看他是不是又来了。他这个可恶的人,他成功了。
我穿上鞋子冲到楼下去。当他的车子再一次驶来,他看见了我。他停了车,从车上走下来,面上带着微笑。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尴尬的说:「我只是偶然经过这里。」
「每晚在这里经过,真的是偶然吗?」我吼问他。
终于,他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像一只做了错事的小狗,蹲在我面前摇尾乞怜,想我再抱你。你一向也是这样的。」
「你可以回来吗?」他说。
「你以为我还爱你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沉默着。
「林方文,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我哽咽着说。
他惨然地笑笑。
「我希望我还是以前的我,相信人是会改变的。可惜,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林方文,如果你爱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重生。」我流着泪说。
他内疚的说:「你不要这样。」
我哭着说:「有些人分手之后可以做朋友,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的。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知道了。」他凄然说。
我在身上找不到抹眼泪的纸手巾,他把他的手绢给了我,说:
「保重了。」
他颓唐地上了车,车子缓缓的开走了。离别的方向,开出了漫天忏悔的花。他不是来找我的,他是来凭吊的,就好像我当天在葛米儿的房子外面凭吊一段消逝了的爱。我们何其相似?只是,我已经明白了,花开花落,总有时序。
9
「只有双手才能够做出爱的味道。」余平志的妈妈说。
我在她的厨房里,跟她学做巧克力曲奇。这位活泼友善、酷爱烹饪的主妇告诉我,用电动搅拌机虽然方便很多;然而,想要做出最松脆的曲奇,还得靠自己一双灵巧的手,把牛油搅拌成白色。要把糖粉和牛油搅成白色,那的确很累。我一面搅一面望着盘子里的牛油,它什么时候才肯变成白色呢?
「要我帮忙吗?」余妈妈问。
「不用了,让我自己来就可以。」我说。
「是做给男朋友吃的吗?」
「嗯!他八岁那年吃过一生难忘的巧克力曲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做出那种味道。」
「回忆里的味道,是很难在以后的日子里重遇的。」
「是的,我也担心——」
她一边把(又鸟)蛋打进我的盘子里一边说:
「但是,你可以创造另一段回忆。」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真笨!」我惭愧地说。
她笑着说:
「不是我比你聪明,而是我年纪比你大,有比你更多的回忆。」
「伯母,你为什么喜欢烹饪?」
「因为想为心爱的人下厨。」她回答说。
「这是最好的理由呀!」我说。
「人生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由餐桌开始的。」她说,「每个人的回忆里,至少也有一段回忆是关于食物的。」
我微笑着说:「是的。」
「烹饪也像人生,起初总是追求灿烂,后来才发现最好的味道是淡泊之中的美味。」
「这是很难做得到的呀!」我说。
「因为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喜欢追求灿烂的。」
我们把做好的巧克力面糊挤在烘盘上,放进烤箱里。
余妈妈说:「余平志的爸爸也很喜欢吃东西,他是美食家!我们每年也会到外地旅行,去一些从来未去过的餐厅吃饭。你见过餐桌旁边有回转木马的餐厅没有?」
我惊讶的问:「在哪里?」
「在法国的布列塔尼,我们十年前去过。餐厅的名字就叫「布列塔尼」。餐厅的整座围墙,给绿色的葡萄叶覆盖着。十九世纪时,那里原本是邮局。餐厅的东主是一对很可爱的夫妇。餐厅里,挂满了男主人画的抽象画,木马从天花板悬吊下来。你能想像这家像童话世界一样,洋溢着欢笑的餐厅吗?」她说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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