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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nel A III-魔法蛋糕店-张小娴

_5 张小娴(当代)
  “这是我刚刚学摄影的时候买的,是全手动的。”
  徐云欣又拿起一部Nikon801,问:“这一部呢?”
  “是第一个女朋友送的。”
  “这一部呢?”徐云欣拿起那部LeieaM6。
  “是失恋的时候买的,很贵啊!那天却十分豪气,大概是觉得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郭宏川笑笑说。
  “嗯。人在失恋时真是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我有一个女朋友失恋时买了一间房子。”
  “那她真是很富有啊。”
  “才不呢。她付了订金之后才知道自己根本没钱买,结果白白赔了订金,那是她全部的积蓄。”
  “你这位朋友真够意思。”
  “那座房子是在离岛的,在山上,对着大海。那天她陪朋友去看房子,第一眼便爱上了那幢两层高的欧式房子。她想躲在山上,哀悼那段消逝了的爱。”徐云欣又拿起另一部样子很有趣的相机,问:
  “这是什么?”
  郭宏川一边吃蛋糕一边说:
  “这是海鸥牌。”
  “海鸥牌?”
  “中国制造的,但质素还可以。我买来玩的。”
  “可以借我玩吗?”
  “随便拿去吧。”
  徐云欣把相机收到背包里。
  “蛋糕很好吃。”郭宏川说。
  “是我昨天在一家德国蛋糕店买的,不过那家店离这里比较远。你想买面包的话,前面拐弯有一家面包店,那里的面包很好吃,香蕉蛋糕更是无法抗拒的。我有朋友以前在这家面包店工作,我跟他们很熟的,买面包和蛋糕也可以打折。”
  郭宏川笑笑说:“你的朋友真多。”
  “我那位朋友到面包店工作是有原因的。”徐云欣说。
  “什么原因?不会又是失恋吧?”
  “因为她爱的男孩子很爱吃蛋糕,在那里工作,便可以常常带蛋糕给他吃。”
  “真有这么痴心的女孩子?”
  “你那个房东是不是很凶的?”徐云欣问。
  “也不算特别凶,她的工作不是很如意,脾气自然不好。”
  徐云欣看到桌子上放着一部相机,她拿起来,问:
  “这一部是什么?”
  “这部VoigtanderBessca—T是老牌德国相机,刚刚给日本公司收购了,手工很精巧,是我跟女朋友分手之前买的。”
  徐云欣笑了:“你记事情的方法真有趣,不是记着年份,而是用事件,尤其恋爱来记忆。”她顿了顿,说:“不过,我也是这样。我上班啦。再见。”
  “你在哪里上班。”
  “在设计公司。”
  徐云欣哼着歌走出房间,忽然又想起什么
  的,回头说:
  “你想吃东西的话,附近有一家日本拉面店,很不错的,就在面包店旁边。要寄信的话,走出门口转右再转左便是邮局了,超级市场就在邮局对面。”
  “你对这一区很熟呢。”
  “我也是刚搬来的,不过我喜欢四处逛。”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徐云欣跑到拉面店里看看,果然见到郭宏川一个人,一边吃面一边看杂志。
  “老师,你吃的是什么面?”
  “叉烧面。”
  徐云欣坐下来,说:“这里最好吃的便是叉烧面。”然后,她要了一碗猪排面。
  “还要吃点什么吗?我请客。”郭宏川说。
  “真的吗?”徐云欣灿烂地笑了。
  “多亏你。我才不用在漫画店过夜。”
  “我还想要一碟煎饺子和一杯吟酿。”
  郭宏川瞪大了眼睛:“你爱喝酒的吗?”
  徐书欣点点头,说:“吟醇是好酒呢。你有看过那套《夏子之酒》漫画吗?”
  郭宏川摇了摇头。
  “就是写吟酿的历史的。吟酿是最高级的清酒,大部分是用新泻县产的山田锦米酿造的。”
  服务生端来了一杯吟酿,颜色纯净如白玉。
  “老师,你也要喝一杯吗?”
  “也好。你酒量很好的吗?”
  “嗯,很奇怪,我爸爸妈妈不大喝酒,我却从小就很喜欢喝,小学六年级已经偷偷喝威士忌。所以呢,男孩子要灌醉我,是妄想了。”
  “你从来不会醉的吗?”
  “酒量好就有这个坏处,有些女孩子不开心时喝一罐苹果酒便可以倒头大睡,我却不可以。而且,我怎么喝也不会脸红。基本上,我是个不会脸红的人。老师,你的酒量好吗?”
  郭宏川笑了:“我会脸红的。”
  徐云欣瞄瞄郭宏川手上的杂志。
  “老师,你也看女性杂志的吗?”
  “今期的封面是我老板拍的。”
  “是吗?我也有买这本杂志。”她翻翻那本杂志,翻到其中一页,说:“我喜欢看王亮怡的生活专栏,她很感性。你认识她吗?”
  郭宏川腼腆地摇摇头。
  “老师,你知道吟酿为什么叫吟酿吗?”
  “是喝了会唱歌的酒?”
  “差不多了。因为酒发酵时会发出像吟唱般的声音。我也是看《夏子的酒》才知道的。”
  “你是跟家人、起住的吗?”
  “嗯。”
  “那为什么不回家吃饭?”
  “没人做饭给我吃啊。我爸爸妈妈常常要去大陆做生意,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徐云欣吃了一口猪排面,说:“我有一个朋友,失恋时在这里连续吃了三碗叉烧面,肚子胀得连哭的气力也没有,走出门口就吐了一地。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没法再吃叉烧面,每次看见叉烧面便会联想到痛苦。”
  “后来呢?”
  徐云欣低下头吃面,说:“从此以后,她没法再吃叉烧面了,只能吃猪排面;虽然她知道这里的叉烧面是最好吃的。”
  郭宏川啜饮了一口吟酿,说:“其实我有朋友认识她——”他指着杂志上王亮怡写的那篇文章。  
  “真的?她是一个怎样的人?长的什么样子?”
  “蛮漂亮的,而且很聪明,只是脾气不太好。”
  “就跟你那位房东差不多?”
  “嗯,是的。”
  徐云欣啜饮着吟酿,说:“据说,吟酿就像一首低回的歌。” 
  郭宏川望着这个女孩子,觉得她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早熟。她跟他从前所认识的女孩子不一样。她像一只海鸥,不过是住在公寓里的,爱自由却又不敢离开地面太远。
  夏心桔的ChannelA播放着StanleyAdams的《WhatADiifferenceADayMakes》。公寓的灯一盏盏熄了,只余下五二○的灯还在夜色里亮着。郭宏川坐在窗前的办公台,抱着一条腿在玩电脑。徐云欣用那部梅鸥牌相机对着窗口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刚才喝进肚子里的吟酿,变成一阕轻快的歌。
  隔天,在美专上完了摄影课,一起离开学校的时候,郭宏川问徐云欣。
  “你用那部相机拍了些什么照片?”
  她神秘地笑笑:“暂时还不能公开。”
  她望了望他,忽然问:
  “老师,你是不是常常让女人伤心的?”
  “为什么这样说?”
  “你像是这种人。不是令人哭得死去活来的那种,而是会让人伤心。痛苦和伤心是不一样的。你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不会不爱一个人,也不会很爱一个人,像是随时会走的样子。”  
  “通常是我被人赶走的。其实,我也曾经是很痴心的。”
  “是什么时候?”
  “那时我只有十五岁,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们的家距离很远,但我还是每天坚持送她回家。如果那天晚上约会之后,第二天早上又有约会,我便索性在她家附近的公园睡觉。”
  “想不到呢。”
  “她嫌我太黏了,抛弃了我。”
  徐云欣咯咯的笑了起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笑的。”
  “没关系,我自己想起也会笑,当时却是很伤心的。”
  “这是你的初恋吗?”
  “嗯。”
  “你有没有再见到她?”
  “没有了,一直没有再碰到她。”
  “如果碰到了呢?”
  “也不知道会怎样。刚刚分手的头几年,我搬了几次家,但是一直没有改电话号码,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忽然想起我,想打一通电话给我。”
  徐云欣定定的望着他。
  “什么事?”郭宏川诧异地问。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这样,一直没改电话号码。当她终于改了电话号码,竟然跟他重逢。”
  “然后呢?”
  “那个男孩子并没有问她要新的电话号码,也许他没有勇气开口吧。老师,男人是不是会一辈子怀念旧情人的?有人说,男人离不开旧爱,女人无法拒绝新欢。”
  “男人怀念的,电许是当时的自己吧。”郭安川说。
  忽然,她问:“老师,男人是不是都爱逞强?”
  “逞强?”
  “嗯。为了逞强而去追求一个女孩子,因为他想赢另一个男人。”
  “所有雄性都是爱逞强的,这是天性。”
  “喔,是这样吗?”她低语。
  后来有一个黄昏,公寓里的灯一盏盏打亮了。郭宏川坐在五二○的窗前打电脑,徐云欣拿着那部海鸥牌相机远距离地拍照。突然之间,郭宏川站起来,走去开门。门开了,一个女孩子走进来,女孩拿着背包,好像大学生的模样。她进了房间之后,很轻松的扔下背包,郭宏川坐在窗前,女孩子亲昵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郭宏川站起来把窗帘拉上。后来,灯熄了。她站在窗前,看着看着,有点寂寥,也有点酸。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隔天,跟郭宏川在拉面店吃面时,她问。
  “也算是吧。”
  她不理解:“什么‘也算是吧’?很不负责任呢。”
  “她有其他男朋友。”
  “你一直也知道的?”
  “是猜的,她没有说。”
  “你不生气的吗?”
  “也无所谓,她快乐就好了。爱情应该是自由的,不应该是束缚。”
  “那么,忠诚呢?”
  “对自己忠诚就好了。”
  “我不能同意啊。”她不以为然。
  郭宏川笑了笑:“我年纪比你大很多,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爱。”
  “你也不是比我大很多。”她咕哝。
  郭宏川低头吃着面,她伸手去摸摸他耳朵后面的头发,忽然变出一只纸摺的白色海鸥来。
  “送给你的。”
  “你会变魔术的吗?”他惊讶地问。
  “老师,你要来我家看看吗?”
  灯亮了,徐云欣的家简简单单,家具都是藤造的,有点老气。
  “我爸爸妈妈是做藤器生意的,所以家里很多藤家具,用来打人的藤条也特别粗,你等我一下。”
  郭宏川坐到窗前那张安乐椅里。徐云欣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根长笛,站在灯下,吹出《WhatADifferenceADayMakes》。
  歌吹完了,郭宏川站起来问:
  “你会吹长笛的吗?”
  “学了一段时间。我喜欢长笛,长笛的声音伤感。”她把长笛放回盒子里,说:“魔术也是教长笛的老师教我的,他伯伯是魔术师。”
  郭宏川站在窗前,无意中看到对面那幢公寓。
  “从这里看出去,原来可以看到我住的那幢公寓。”他望着她的眼睛说。
  徐云欣微笑不语。
  良久之后,郭宏川说:
  “我要搬了。”
  “为什么?”
  “这里的租金不便宜。”
  徐云欣一副失望的神情,问:
  “你什么时候搬?”
  “我明天要去泰国拍照,从泰国回来便会搬走,大概是下星期初吧。”
  她低下头,没说话。
  “我会常常回来吃拉面的,那家拉面店的叉烧面是我吃过最好的,还有他们的吟酿。”
  “一言为定啊!”
  “嗯。”
  “老师,你等一下。”
  徐云欣走进睡房,拿了那部海鸥牌相机出来。
  “还给你的。”
  郭宏川接过相机:“你真的不打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
  她微笑摇头。
  他忽然问:“离岛那幢对着大海的房子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她回答,“可以看到成群的海鸥。”
  说了之后,她才发现这等于招认了那个失恋时买房子的朋友根本就是她自己,一口气吃了三碗叉烧面的也是她。
  “你的房东长得漂亮吗?”她问。
  “蛮漂亮的,就是脾气不太好。”郭宏川回答。
  她笑了,好像获得一个小小的胜利、一种微妙的了解。
  夜里,她拧熄了睡房的灯,窝在沙发上,一边吃李子蛋糕一边听ChannelA播的《WhatADiffennceADayMakes》。突然之间,她发现一团亮光从外面射进来,投影在白色的墙壁上。
  她把蛋糕放下,爬到窗台往下望,看到郭宏川站在“五二○”的窗前,晃动着电筒微笑跟她打招呼。她连忙去拿了电筒向着那边晃动,像挥动一根指挥棒那样,回答了他的呼唤。这大概也是离别的吟唱,绽放如黑夜的亮光,在寂寥的时刻低回不已。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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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里,王亮怡被电脑“哗滋哔滋”的声音吵醒了,她爬起床,走出客厅,看到穿看汗衫、短裤和夹脚拖鞋的郭宏川,抱着一条腿,正在玩电脑游戏。她光火了,走到他后面拔掉电脑的插头。
  电脑画面一片漆黑,郭宏川呆了半秒,回头看见怒气冲冲的王亮怡,他正想说些什么,她连珠炮发的说: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玩电脑的时候不可以把声音关掉的吗?”
  “我忘记了。”他陪笑说。
  “忘记了?你倒忘记得轻松!人家赶稿赶了一整天,刚刚睡着,便给你吵醒了!你就不能为人设想一下吗?”
  “好的。好的。”他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身去重新把插头插上,继续玩他的电脑游戏。
  几秒钟之后,他突然听到王亮怡的一声尖叫。他回过头去,看到她从厨房走出来。
  “什么事?”他连忙问。
  “是谁吃了我的饼干?”
  “什么饼干?”他莫名其妙的问。
  “在马莎百货买的那包杏仁饼!”她激动地说。
  “那包杏仁饼?”他想起来了。  
  “你见过吗?在哪里?”
  “我刚刚觉得肚子饿,吃了。”
  “你吃了我的饼干!”她走到他身边,这时才发现他坐的那张椅子下面,全是饼屑。电脑旁边,放着三瓶喝完的啤酒。
  “你为什么吃了我的饼干?”她叉着腰问他。
  他嗫嚅着说:“我不知道是你的。”
  “这间屋里的东西,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你什么时候买过一包饼干、一瓶啤酒回来?”
  “我明天还给你,好吗?”
  “我现在就要吃!那包饼干是我准备半夜肚子饿的时候吃的!那是我最喜欢吃的杏仁饼,你竟然全部吃掉?”她气得想哭。
  “不过是一包饼干罢了,你用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边玩电脑一边说。
  王亮怡气得用身体挡着电脑屏幕,说:“现在反而是我不对了?”
  “既然我已经吃了,你生气也没用。”他说。
  “你就是这样的!什么都理所当然!什么都无所谓!”
  “你扯到哪里去了?”
  “整天打电脑,你不用工作的吗?”
  “这阵子不用开工。”
  “你难道不可以积极一点的吗?”
  “没人找我拍照,难道要我自动请缨吗?”
  “你就是这副德性!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忍受你的!”她一边说一边拿出吸尘机在他面前吸掉地上的饼屑。
  “你把垃圾拿了出去没有?”她问。
  吸尘机轰轰的响,郭宏川听得不清楚。
  “什么?”
  她关掉吸尘机,问:“你把垃圾拿了出去没有?”
  “我现在去。”他站起来说。
  她扔下吸尘机,说:“不用了。”
  她走到厨房,把垃圾袋绑好,放到外面去,然后悻悻的回到床上。
  直至夜深,她躺在床上,只听到自已肚子里的咕咕声和郭宏川在身旁发出的鼻鼾声。她沮丧地望着天花板,无奈地等待着睡眠漂来。
  隔天,王亮怡在Starbucks一边喝咖啡一边向徐洁圆诉苦,徐洁圆禁不住笑了。
  “你们就是为了一包饼干吵架?”
  “我们没吵架,我跟他是吵不起来的,他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说得好听一点是潇洒,说得难听便是吊儿郎当。”
  “你当初不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吗?”
  “那时的他,不是现在这样的。”
  “我觉得他一直也是这样,变的是你。”
  “我没变,是他不长进。这一年来,房租是我付的,家里的开支,也是我的。他碗也没洗过一个,从来不会帮忙做家务,我只是个陪他睡
  觉的菲佣!”王亮怡愈说愈气。
  徐洁圆定定地望着她,说:
  “当初好像是你把他带回家的。”
  王亮怡撅着嘴巴:“不用你提醒我。”
  两年前,她是一本女性杂志的助理编辑,郭宏川是摄影师的助手。第一眼看见他,她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脸上永远刮不干净的胡子、微笑的眼睛、钩鼻和略带残酷表情的嘴巴,还有他工作时专注的表情,在在都教她着迷。
  那个时候,他们常常在拍摄的空档聊天。
  他会和她一起研究照相机,教她拍照的技巧。
  她本来不喜欢男人穿凉鞋的,但是郭宏川穿凉鞋很有型。他爱穿那种便宜的、黑色塑胶夹脚凉鞋,露出十只可爱的脚趾,洒脱的像去海滩的样子。
  “这种塑胶凉鞋对脚底健康不好的。”一天,她跟他说。  
  “管它呢!舒服便好了,我走万里长城也是穿这双凉鞋。”
  “真的很舒服吗?让我试试看。”
  郭宏川脱掉一只凉鞋给王亮怡。她把那一只还留着他体温的凉鞋穿在脚上,鞋子很大,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鞋。
  “你的脚真大。”
  郭宏川笑笑说:“听说脚大的人很懒惰。”
  王亮怡望着自己脚上的凉鞋,说:
  “我穿不惯夹脚鞋。”
  “我从小已经习惯了。穿这种鞋子,低下头看见自己双脚时,刚好看到两个‘人’宇,觉得自己是在做人,人呀人!”
  王亮怡噗哧一笑:“你要这样才知道自己在做人吗?”
  “嗯。那样我才可以提醒自己要脚踏实地,不要太多理想。”
  “有理想不是很好吗?”
  “女人会觉得这些东西不切实际。”
  “没有理想的人生,根本是很贫乏的。”她朝他微笑。
  第二天,王亮怡跑去买了一双夹脚凉鞋。可是,她终究是穿不惯这种鞋子,结果,脚趾头和第二只脚趾之间,红肿了一片。几天后,她只
  好买过一双交加带的。穿上这种凉鞋,她觉得自己也浪荡起来了,更像郭宏川。
  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便会开始模仿对方,说话的语气愈来愈相像,品味与气质也愈来愈接近,渐渐忘记了自已是在模仿,以为自己本来便是这个样子。
  王亮怡觉得自己的嘴巴也开始有着略带残酷的表情了。  
  一天晚上,拍摄的工作到深夜才结束,她和郭宏川走出摄影棚所在的那幢工厂大厦时,一辆BMW电单车高速驶来,戛然停在他们跟前。开车的是个女人,蓄着一把长直发,戴着一个鲜红色的头盔,回头向郭宏川微笑。郭宏川戴上头盔,坐到车上,揽着女人的腰,朝王亮怡说:
  “再见。”
  电单车驶离她身边。她早就打听过了,郭宏川有个同居女朋友,是模特儿来的,会开电单车。
  女人开电单车真酷啊!何况是漂亮和修长的女人?她凭什么跟人家抢呢?刚才,她留意到那个女人是穿一双黑色运动鞋的,人家有自己的风格,不用穿夹脚凉鞋。她低下头,望着自己十只脚趾,突然觉着一些卑微。
  “我想去学电单车。”隔天跟徐洁圆一起吃意大利菜的时候,她说。
  徐洁圆瞪大了眼睛:“很危险的!”
  “我们一起去学好吗?”
  “符杰豪才不会让我学。你为什么忽然想学电单车?”
  王亮怡翻开刚刚买的一本杂志其中一页,指着书上穿三点式游泳衣的模特儿,问徐洁圆:
  “你觉得她漂亮吗?”
  “她的腿很长,很漂亮啊,有没有四十四寸?”
  王亮怡没趣的说:“你也不用称赞得这么厉害吧。她就是郭宏川的女朋友,叫叶嘉瑜。”
  “怪不得。”徐洁圆笑笑说:“你学电单车是跟她有关的吗?”
  “我和她怎么比?”
  “要我说老实话吗?”
  “尽管说吧。”  
  “内在美也是很重要的。”
  “哼!废话!”她捧着那本杂志,摇着头说:“大概这辈子也轮不到我了。男人当然宁愿被四十四寸的美腿缠着也不要三十九寸的。”
  “你腿长不是三十七寸吗?”
  王亮怡没好气的说:“你不要那么残忍好不好?我有时是三十九寸的,我的腰高嘛!”
  “郭宏川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王亮怡扬了扬眉毛,说:“我的眼光一向也不错。他很有才华的,将来肯定会成为一流的摄影师。”
  “摄影师会不会很风流?”
  “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
  徐洁圆笑了:“你真的被他迷住了。像你这么要强的女人,竟然会暗恋别人,从前真是无法想像。他知道吗?”
  “喜欢一个人,用不着让他知道的,免得他沾沾自喜。”可是,她又有些难过:“他知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的。”
  “因为腿不够长?”
  “有个定律,叫先到先得。”
  “爱情常常是违反定律的。”
  王亮怡忽然感触起来,眼里泛着泪光,说:“为什么他不属于我呢?”
  徐洁圆叹了口气,说:
  “这个问题有多么笨呢。”
  她自嘲说:“是的,说的那么幼稚,好像从没见过世面似的。”
  “你真的打算去学电单车吗?”徐洁圆问。
  王亮怡茫然说:“我还没决定。”
  半年后的一天,她和郭宏川正在摄影棚里拍一辑时装照。摄影棚的大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叶嘉瑜抱着一个黑色尼龙行李箱进来,重重的把那个行李箱扔在郭宏川面前。
  “郭宏川,这是你放在我家里的东西。”叶嘉瑜悻悻的说。
  在大家吃惊的目光下,她泰然自若地转过身去,离开了摄影棚。
  郭宏川尴尬地把行李箱推到一边,说:“对不起,我们继续吧。”
  那天拍照一直拍到午夜,摄影师和模特儿都走了,留下郭宏川收拾东西。
  “你们分手了吗?”王亮怡问。
  郭宏川笑笑说:“应该算是吧?”
  “你今天晚上有地方睡吗?”
  “我可以在这里睡的。”他说。
  她一声不响,走过去拖着他的行李箱,走在前头,说:“来我家吧。”
  从那天开始,郭宏川就住进她家里。她的家里,从此多了一双夹脚凉鞋和一双夹脚拖鞋。
  同住之后的那个晚上,郭宏川靠在沙发上,王亮怡的头幸福地枕在他的大腿上,双手反过去勾住他的脖子。
  “你和她为什么会分手?”她问。
  “可能她对我失望吧。”
  “你做了什么事情让她失望?”她一边用手指头戳他的须根一边说。
  “我不需要做些什么的,可能是她从前太美化我吧。”
  “美化?”
  “女人都是这样的,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会把他在心中美化。他明明只值七十分。她会以为他值一百二十分。两个人一起生活之后,她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并不是她想像的那样。到了这个时候,他在她心中,就只值五十分。”
  “我不是这种女人。”
  “女人都是差不多的,这是天性。”
  “将来你会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腿抬高,撅着嘴巴问他:
  “我的腿是不是很短?”
  “不短。”他说。
  她叹了口气,略带遗憾的说:“三十九寸半,是太短了。”然后,她坐起来,用两条腿缠着他,笑嘻嘻的咬他的耳朵。
  郭宏川没说谎,脚大的人真是比较懒惰。住进来之后,他从不帮忙做家务。她抹地的时候,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把双脚提起,然后继续玩电脑。他的钱都是用来买照相机和杂志的。虽然天天在家里穿着夹脚拖鞋,他却一点也不脚踏实地,一直甘心情愿当摄影助理,每星期到美专去教一课摄影。
  “问题不是他吃了我的饼干,而是他令我太失望了。”她跟徐洁圆说。
  十一点半了,Starbucks里的店员排成一列,同声喊:“LastOrder!”
  “走吧,LastOrder了。”王亮怡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惆怅地站起来。
  郭宏川还没有回来,她蜷缩在床上,很难描绘那种淡漠。你本来很爱一个人,可是,当所有的失望累积到了一个临界点,连爱也再提不劲了。
  郭宏川回来了,她假装睡着。他一如以往,总是弄出许多声音,不在乎会不会把她吵醒。
  终于,他爬到床上,背对着她睡了,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
  后来有一天晚上,王亮怡去参加中学同学会的聚餐,符杰豪喝了酒之后,高谈阔论,不断批评大学生的质素。她沉不住气,说:
  “不是所有大学生都是这样的。”
  符杰豪指着她,问:“亮怡,你一个月赚多少钱?”然后,带着嘲笑的眼光,他说:“还不到一万五吧?我店里的店员,只要勤力一点,每个月也不止赚这个数目呢!”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叫理想的!”她恨恨地说。
  她生徐洁圆的气,一定是徐洁圆告诉符杰豪她每个月赚多少钱的。她生符杰豪的气,他是个自卑又自大的可怜虫。她生自己的气,也生郭宏川的气,他为什么不长进一点,为她挣一点面子?
  她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门打开了,她看见郭宏川正在把玩一部新买的照相机。
  “你又买照相机?”
  郭宏川兴奋地说:“这部VoigtlanderBessa-T是老牌德国相机,刚刚给日本公司收购了。你看它的机身和手工多精巧!”
  “多少钱?”她压抑住怒火问。
  “才六千块。”
  “那差不多是我半个月的薪水,你真会花钱!”
  “是物有所值的。它还可以配Leica的M型相机镜头呢。”
  王亮怡一声不响地把他那个黑色尼龙行
  李箱扔出来,冲进睡房,打开抽屉,把郭宏川的衣服,还有内衣裤,统统扔进箱子里。然后,她跑进浴室,把所有他的东西都摔到那个箱子里:他的毛巾、他的牙刷、他的剃须刀。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郭宏川蹲在地上捡起自己的东西。
  王亮怡歇斯底里地喊:“我受够你了!你走吧!”
  他窘迫地站着。她看到茶几上有一个胶袋,她拿起那个胶袋,把那个胶袋也扔进行李箱去。胶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是两包马莎百货的杏仁饼,她愣住了。
  “今天去买给你的。”他说。
  她拾起两包饼干,放在一旁,把行李箱合上,跟郭宏川说:“谢谢你的饼干,再见。”
  郭宏川掀掀那个略带残酷表情的嘴巴,提着行李箱走了,只留下一双夹脚拖鞋。
  她不用为他担心,也许,很快便会有另一个女人收留他。她太累了,累得没有气力去光谈理想。
  夜里,外面狂风暴雨,她的膝盖隐隐地痛,那是跟郭宏川同居之前,学电单车时从车上摔下来跌伤的。每逢下雨天,膝痛便会发作,好像在提醒她,她曾经那样无悔地爱过一个男人。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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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明曦坐在Starbucks里,啜饮着一杯caffelatte,把玩着左手手腕上一串朴拙的银手镯。三年了,她离开香港的时候,香港还没有这种咖啡店。这一刻,重聚的亮光在她心头点起,她的脸有点发热。她看着街外的风景,想像待会再见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猛地抬头,关正之已经朝她走来了。
  她热情地挥动左手跟他打招呼,当啷当啷的金属声是重聚的声音。
  “你来了很久吗?”他问。
  “不是的,你喝点什么,你先去买。”她说。
  “好的。”他腼腆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柜台。
  她盯着那个久违了的背影。她从来就喜欢看男人的背影,看着男人在看不见她时的姿态,那是他们最真实的一刻。
  关正之的背影有点紧张,他两边的肩膀向脖子靠拢。阔别多年,他没什么改变,发脚的一小撮头发永恒地卷起,像一条小猪尾。
  关正之买了一杯expresso,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你好吗?”方明曦朝他微笑。
  他笑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几天了。还怕找不到你呢。幸好你的电话号码没有改。”
  “是回来度假呢?还是什么的?”
  方明曦用手支着头,笑笑说:
  “就是想离开巴黎一段时间。”
  “你的手镯很漂亮。”关正之说。
  “喔,是非洲手镯来的,上面刻的都是非洲女人的样子,笨笨的,很可爱。你不嫌吵吗?”
  关正之摇摇头。
  “从前你总说我很吵。我喜欢把什么都挂在身上,耳环啦、手镯啦、戒指啦!”
  “这是你的特色,每次听到当啷当啷的声音就知道是你。”
  “我现在只戴手镯,其他的都不戴,太累赘了。你这几年好吗?”
  “不过不失吧。你呢?”
  “我是一贯的无所事事啦。”方明曦咧嘴笑了。
  “在法国都做些什么?”
  “念时装设计,不过还没毕业。”
  “你一向有这方面的天分。”
  “不是啦。学校里高手如云,我是很平凡的。”
  “喜欢巴黎的生活吗?”
  方明曦点点头:“习惯了。巴黎的步伐比香港慢,连时间也好像过得比较慢,有许多空闲去胡思乱想。”
  “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吃法国菜?”
  方明曦笑笑说:“其实我常常跑去吃越南菜。法国有全世界最棒的越南菜。你去过法国没有?”
  关正之摇摇头。
  “你该去看看的。”然后,她说:“在巴黎,我有做兼职呢。”
  “什么兼职?”
  “你一定猜不到了。我这么胆小,竟然在一家动物标本店兼职,那家店叫Deyro11e,在圣日曼区,从一八三一年开始搜集和制造标本。店里有斑马、狮子和野豹的标本,还有麋鹿和山鸡,也有昆虫,很多很多呢!都是已经不会跑不会飞的东西。起初觉得很可怕,尤其是成天望着那个麇鹿头,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幸好,人死了不会制成标本。”
  “有些人会的。伟人死后便会被制成标本,给人瞻仰。”
  “幸好我绝不会成为伟人。”方明曦低下头笑了。
  “你的咖啡喝完了,我去替你买一杯。”关正之站起来说。
  “好的,谢谢你。”
  “还是要一样的吗?”他问。
  她点点头。
  关正之转过身去,走到柜台。方明曦看着他的背影出神。重聚是一种时间的回复,忽尔让她穿过岁月的断层,回到那伤感的过去。
  那年,她周旋在关正之和杜一维之间。她是先认识杜一维的,那段三角关系纠缠了差不多一年。她没法在两个人之间选择一个,她的确是两个都爱。一天,她哭完了,忽然想到解决的办法,就是离开。
  在机场,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关正之,他并不知道她已经提着行李准备不辞而别。
  “答应我,你要好好的生活。”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他在电话那一头着急地问。
  “你先答应我咽。”她叮咛。
  “嗯。”
  “假如有天不见了我,你会想念我吗?”
  “嗯。”
  “假如我不再回来呢?”
  “我会等你。”
  “你总会爱上别人的。”她说。
  “我会永远等你。”他情深地说。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着话筒的手垂了下去,又提起来,手腕上的银手镯,当啷当啷的响,是离别的声音。
  她为了逃情而去巴黎,结果却在那边疯狂地爱恋着一个男人。同居六个月里,她和那个男人几乎天天吵架。后来,他走了,她留下来念法文,也爱上了其他男人。
  “你的咖啡。”关正之把一杯Caffelatte放在她面前。
  “谢谢你。”
  “你住在哪里?”他问。
  “我住在朋友家里。可以把电话借给我吗?我看看她回家了没有,我出来的时候忘记带钥匙。”
  她用关正之的手提电话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说:“我朋友在家里,我要回去了,要人家等门不是太好。”
  “我送你。”
  “嗯。”
  “你还是单身吗?”回去的路上,她问。
  “喔,是的。”他说。
  分手的时候,他腼腆地说:“我再找你。”
  她微笑点头。
  “回来啦?你到哪里去了?”王亮怡一边开门一边说。
  “我去找一个旧朋友。”
  “我还以为你在家里,有李子蛋糕,有没有兴趣?”
  “好啊!”她一边吃一边问:“这是什么蛋糕?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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