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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伽蓝之羽》水阡墨

水阡墨(现代)
《九国·伽蓝之羽》又名:《九国夜雪》作者:水阡墨(出版时间:2011年5月 完结)
  
  
内容简介
  风临城锦棺坊的白老板手下有俩伙计,一男一女,男女搭配干活很累。原因之一,男伙计柳大公子是个腰缠万贯的富二代,长得很漂亮,爱好招蜂引蝶,勾引闺阁中的小姐们和自家老板。原因之二,女伙计是个妖精,脾气不太好,嘴巴很锋利。原因之三,白老板很爱钱,见钱眼开,而且总遭到来自各方面的迫害。
  市井传说,这锦棺坊做的是死人的生意,夜里开张,白天关门,棺材做得漂亮,人长得也好如勾魂艳鬼……
作者简介
  水阡墨
  女的。属性,兔科。职业写字骗钱花的作者。懒人一个,爱好是闲着,睡觉,招猫逗狗。许多不合时宜的想法与人类格格不入的思维。最想交的朋友是森林里的猛兽和外星人。古人说人生最高的觉悟就是难得糊涂,于是我十分糊涂。
  出版作品:《乱花飞过秋千去》《再不相爱就老了》《你懂我多么不舍》等……(省略号值、得深思啊)。
【一】九国夜雪·无花绿意
  「不知是招了个伙计,还是请了尊菩萨。」
  东离国,风临城,隆冬腊月。
  昨夜没什么天降祥瑞,也不见紫气东来,大清早遛鸟散步的老爷们叼着烟袋去茶楼,经过城中的百年老树前,却见枯败的枝头长满嫩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过一天的时间,枯树逢春这件奇事便传遍了整座风临城,惹了不少善男信女买了香火蜡烛来供奉。
  云霞烧红天边,一顶粉色软轿晃晃悠悠地经过,轿门帘上绣着伏龙镇独孤山庄的标志,游龙出云图。行人只道是独孤家的某个小姐到城里来参加城里小姐们的咏梅茶会,却见那轿子钻进了不起眼的小火巷里,在一家棺材铺门口停下。
  棺材铺的名字叫“锦棺坊”,名字喜庆,开在偏僻的小巷子里,白天关门,夜里开张,自然无人问津。
  轿子里走下来一个月白纱衣的美人,长发用碧玉簪子随意地绾到脑后,青丝垂落在腰下,墨色的凤眼微微下垂,笑容如同春风拂面。
  侍女叩了半晌门,半盏茶的空当,绘着金色云纹的红色大门才优哉游哉地打开。走出门的男子穿着一袭不张扬的暗红色衫子,袖口滚着繁复的牡丹花,看这架势倒像做喜庆营生的。
  他翻了个白眼,又伸了个懒腰:“天还这么早,你不去四处招蜂引蝶,来我这里买棺材吗?”
  柳非银上前两步,热切地拉住店主的手,声音也幽怨动听:“清明,我想你。”
  白清明甩开袖子,打了个哈欠,冷哼一声命令道:“天黑了,我得做生意,你这些侍女轿夫全打发到客栈去歇息,店子小,可容不下这么多神仙。”
  “好,听你的便是。”
  那些轿夫侍女早就惊了一身冷汗,见主子吩咐,纷纷退出巷子,难保夜里不做噩梦。见人都走远了,白清明才燃起了灯笼,又将铺子门打开迎客。
  柳非银抱了手炉坐在虎皮的褥子上,白清明从柜子里拿出引魂香放在香炉里燃起。香味婷婷袅袅地绽放在室内,巷子里似乎有脆生生的铃声响起,声声回荡在耳畔。
  “清明,昨天流苍国的都城发生暴动了,死了很多人。”
  “嗯,今儿个城里有棵死了的百年老树发芽了。”
  “是精怪作乱吧?”
  “管它呢,有钱赚就好了。”
  死人的钱最好赚,人都死了,还要这凡间的东西做什么呢。白清明斜了一眼睡在榻上,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的瞌睡虫,只觉得所遇非人。记得两年前,他刚开始在风临城开下这家铺子,想招个可靠的伙计。
  于是就遇见柳非银,他进入店子,衣衫尽湿,身上还散发着忘川河水的腐臭之气。可是这人眼神安静清亮,面相带着富贵气。白清明很久没逮到大鱼,自然殷勤:“这位公子是要买下世福寿?还是买转运签?”
  柳非银一拍桌子:“我要还阳!”
  商人不做赔本买卖,白清明觉得自己那日肯定是脑袋被门夹了,亲自带着这颐指气使的薄命鬼去阎王爷那里换阳寿。生死簿上柳非银阳寿未尽,细查之下,原来是某个吊儿郎当的黑无常饮多了酒,走错了宅子,锁错了魂。
  从此柳非银便是棺材铺的伙计,每天傍晚前呼后拥地过来,屁股沾到软榻,就不再动弹。
  不知是招了个伙计,还是请了尊菩萨。
  「猥琐之人看见的人生都是猥琐的。」
  更夫的梆子敲过四下,柳非银正与白清明说着赤松国皇族的暗卫,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杀手组织,却见门外忽然一暗,无风无雨那迎客灯笼却骤然灭了。
  华丽的内堂突然卷进嫩绿的树叶,有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雨气扑面而来。门外走进个穿碧色短襟小褂的少女,头顶梳双髻,挂着两朵小金铃,怯生生地问:“哪位是这里的主人?”
  柳非银嫩长手指指了指大冬天挥着扇子装风流潇洒状的白老板。
  白清明笑了笑:“小树妖,我这里是做死人生意的,若想买修为,要渡海去瑶仙国找一个叫醉梦轩的店,那个店主叫白寒露,只是脾气坏得很,不怎么爱理人。”
  小树妖摇摇头,面上有了焦急之色:“来不及了,我要在七日之内就开花结果。”
  柳非银顿时觉得惊奇,想起下午经过那株发芽的百年老树,好像是一棵无花树,也叫离树。是数百年前,东离与邻国战乱,哪家战场上死了人就在家门口种一棵离树。离树的寿命不过百年,传说中离树是会结果子的,只是没有人见过。
  “离树的果子什么样子?”
  “红色,像枣子那么大,鲜红欲滴。”小树妖老实回答。
  “离树不易成精,你已经修炼成人形,说不定再修炼几百年就能成仙,强行结果这等自毁修行的事情,你怕是被鬼迷去心窍了吧?”白清明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过身说,“我店里做死人生意,不做害死人的生意,树妖,你还是走吧。”
  小树妖站在门口,绞着手指,眼睛立刻就红了。她没再强求,倒是懂事,还是道了谢转身出了门。
  “害人的事你又不是没做过。”柳非银眯着眼笑,“你可是看出那小妖精长大后,必定是个大美人,所以舍不得坏她修行?”
  “猥琐之人看见的人生都是猥琐的!”白清明又翻了一个白眼,“我若帮她,她能付得起什么?阳寿?福气?运气?这些凡人的东西妖精怎么会有。妖精内丹倒是好东西,可是她连内丹都没修炼成呢。”
  柳非银摇摇头,指着里屋的一口离木棺材,笑容很是奸诈:“这城西沈家老爷订的离木棺材,这百年老离木可遇不可求,加上今儿发芽的那棵,城内不超过十棵。”
  白清明沉吟半晌,也笑起来:“非银,既然你想得这么周到,这桩买卖你就去谈吧。”
  寒冬腊月,风一刀一刀地割在脸上。
  柳非银自掘坟墓,披着雪色的狐裘慢慢地走在冬夜里。心里一边骂着白清明翻脸不认人,一边往那棵发芽的百年离树走去。
  离树的嫩叶犹如十五的月亮一样圆,却长得不合时宜,冻得发蔫。可是仔细看来却比傍晚更稠密了一些,树下水果点心的供奉,可是远远不够。柳非银捡起一只落了霜雪的梅花糕,一边咬一边叹气:“小树妖,你若再不出来,本公子可要回去烤火了。”
  树上坠下一片叶子,打旋落在地上,变成一个蹲着的小树妖。
  “你们肯帮我了吗?”
  “嗯,事成之后,我们要这棵树身。”
  “做棺材板儿?”
  “嗯,你放心,本公子自己留着用。”
  小树妖抬起头笑了,一双眼睛像是涌进了星辰,那笑容好比冰雪初融,带着春雨的气息。这树妖成年必定是个祸水,柳非银这么想着又觉得可惜,只听到树妖欢快地说:“我叫绿意。”
  「与其让她伤心,倒不如让她恨我。」
  绿意遇见沈秋凡是在两年前的冬夜。
  也是这样刮着北风的大阴天,店铺关门早,街上没什么人,斗诗的才子们都赶去望乡楼小聚。绿意刚修成人形,只能离开树身几丈远,闻见果子铺的老板娘关了门在家里炖猪肉,肉香把她馋得要命,于是爬上墙头张望,却猛地听见人说:“姑娘在墙上看风景吗?”
  绿意吓了一跳,呜里哇啦地叫着跌下来。沈秋凡也没防备,伸手便去接,两个人摔成一团,说不上谁比谁惨。
  沈秋凡家里是做当铺生意的,是城内的大户,上面有两位兄长继承家业,父亲只盼着他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绿意讨厌这种见了姑娘就手足无措的书呆子,虽然是夜,还能见他颊红似霞。绿意跳起来就瞪他,却见这书呆子摔得爬不起来还口口声声说着,在下不是有意冒犯,姑娘可好之类的蠢话。
  绿意懒得理他,冷哼一声就回了树身。
  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么一场不太愉快的邂逅,绿意再见他就多留了一份儿心。这个书呆子每天都要经过离树前,偶尔见书童陪着,他也是很和善,没有丝毫富家子弟的架势。偶尔遇见他的同窗,他也是摆着任人捏圆搓扁的好脾气模样。打劫的匪徒在他回家的路上守株待兔,他被围在离树下,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说着,父亲只准我带这么多银子,怕被人讹了去。
  那老实的模样确实让人看着生气,可是绿意见别人欺负这老实人却觉得更生气。她使了点小法术,把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可是那书呆子却不怕,朝着空气躬身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绿意从树后走出来,没好气地说:“笨书呆,你没长腿不会跑吗?”
  沈秋凡低声轻笑,干净斯文的一张脸越看越顺眼。从那天起这笨书呆每天都会在离树下张望,看不见绿意就一脸失望的神色,若绿意出来凶他两句,他便眉开眼笑。送绣帕,送玉簪,送绣鞋,只是说家里姐妹多出来的,一点也不会讨人喜欢。
  他也不管绿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实人也好骗,只是说在附近人家做奴婢,他便信了。
  终于有一日,天降了雪,绿意是妖精并不觉得冷,却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解下披风围在她的身上,顾不上自己身上落满了雪。
  “绿意,若是你不嫌弃,这两日我就跟父亲说去你家提亲如何?”
  绿意眨着慧黠的眼睛看着他,觉得这书呆子越发的可爱:“为什么要提亲?”
  “我……我不想你再受苦。”沈秋凡大胆地握住她绵软的小手。
  绿意看多了人情冷暖,总觉得人间情爱是靠不住的东西。那些男人们刚对心仪的女子海誓山盟,一转头又进了花柳巷跟陌生的女子说着甜言蜜语。后来她知道那叫逢场作戏,却对男子更加的失望,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怕是最后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了罢。
  只是沈秋凡这么说,却让绿意整颗心都沐浴在阳光下,暖到不行。
  这样零零碎碎交往了几个月,终于有一天他爽约,接着便再没来过。她已经可以离开树身,便去了沈家找他。刚进后院就见他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他床榻边上坐着个身形如竹子般秀美的公子,叹了一口气说:“秋凡,大夫说你活不过这个月了,你为何不去跟那女子说明事实?若她等不到你,以为你负了她,说不定会恨你。”
  沈秋凡红着眼睛笑了:“清予,与其让她伤心,倒不如让她恨我。”
  “你这蠢人,得了这种坏病快死了还要替别人着想。”文清予抹了下眼角,“你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出来罢,我也不是外人。”
  “我……我想吃离果。”
  “那你还是下辈子投胎到皇族做个皇子,说不定宫里人能弄到这种传说中的玩意儿。”
  绿意听了就离开沈家,将元神的灵力注入树身,长出嫩叶。离树是有果子的,只是以她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行,所以她来找了白清明。有个母夜叉跟她说过,只要进了那位白姓老板的店子,死了也要脱层皮出来。
  只不过,上天入地,他一介凡夫俗子却少有办不到的事。
  「小红果便滚了满桌,沾满了酒液,亮晶晶的,像是小树妖的眼泪。」
  “这是什么?好臭!你三年没洗澡腋下搓下来的泥吗?”柳非银左手捏着那粒沉甸甸的小泥丸,右手掩着口鼻。
  “是忘川河最深处的淤泥。”白清明挑眉,“你不是还去那里游过泳吗?这个味道你最熟悉了呀!”
  柳非银扔了泥丸去铜盆洗手,那污黑的忘川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无数冤魂的手从河底淤泥里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这些回忆说不上多美好,他也不愿意记起。绿意明显有点怕这泥丸,皱着眉簇拥着炉火,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带着清晰的明朗。
  “天亮后我就去将这泥丸埋在你的树身之下,灵力被逼出的感觉不会很好受,运气好你还能保存一缕精魄,运气不好,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你。”
  “多谢白老板。”绿意微微笑了。
  “我会将离果带到沈家,你不必担心。”
  “我相信白老板。”
  “这种人哪里值得相信了?”柳非银又凑过来,“若不是因为你的百年老树身,他才不接你的生意。”
  绿意摇摇头:“白老板不是这种人,他是为我好。”
  柳非银说不出什么了,白天也没回镇上,跟着白清明去了街上那棵长得枝繁叶茂的离树前。离树被人用篱笆圈了起来,周围供奉起香火,百姓将其奉为神树。白清明与柳非银站在人群里,一粒小泥丸从指间飞出去,落在树根下。
  刹那间,树身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树冠疯长,好似遮住了半边天空。温暖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喧闹的大街上顿时鸦雀无声。眼看着无花树一瞬间绽放出指甲盖那么大的浅绿色小花,被风吹落又结出黄豆大的小果子。再一个眨眼,离果长到枣子那么大,如同被血液染成的一样,红艳欲滴。
  熟透的果子纷纷落下,树叶枯黄成一片,在寒风中瞬间便化成灰,眼前又是一棵死气沉沉的老树。
  趁众人愣怔,柳非银走过去捡起几颗果子包在丝帕里,等众人反应过来,都叫嚷着扑上去将果子一抢而空。
  白清明怔怔地看着树身,半晌才摇头说:“走吧,我们去沈家。”
  两位神仙般的人物走在街上,连最羞涩的女子也忍不住扭头多望几眼。在沈家门口遇见一顶软轿,在外面陪侍的丫鬟便惊喜地朝里面喊:“小姐,是柳公子。”应该是沈家的小姐,柳非银根本不记得,却还是用桃花眼深情款款地望过去说:“许久不见了,你还过得好吗,我想你。”
  白清明“刷——”地一下抖开绘着寒梅傲雪图的纸扇,挑着凤眼不屑地冷哼。
  “柳公子找我有何事?”小姐完全不顾外人地与他眉来眼去。
  “哦,我与白老板来找沈秋凡公子。”
  “我三哥去了望乡楼喝酒。”
  “他那身子还能喝酒?”柳非银有点吃惊。
  “我三哥身子不好,父亲和大哥也总劝他少吃点酒……哎,不说他了,柳公子,不如我们……”
  柳非银刚要附和,只觉得颈后的领子被揪起来,等回过神,两人已经到了巷口。无论见了谁,这没节操的家伙都会肉麻兮兮地说什么我想你,其实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四处留情的功夫若他敢称第二,全城中的纨绔子弟没人敢称第一。
  望乡楼是个茶楼,也提供香醇的美酒。
  沈秋凡白净斯文,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见。他正用指尖沾了酒水在桌子上写诗,写得一手风流的小楷,面色是苍白了些,却完全没有大限将至的迹象。
  “沈公子?”白清明上前一步。
  沈秋凡看见来者便倒抽口凉气,风临城三大怪谈之一,小古巷里的锦棺坊棺材铺,除了卖棺材,只和死人做买卖。店主白清明来历不明,貌美如书中说的勾魂艳鬼,让人不寒而栗。
  “请问白老板找在下何事?”
  白清明笑起来,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有人托我来给沈公子带点东西。”柳非银瞧着这情形也明白了大半,将那丝帕往桌子上一扔,小红果便滚了满桌,沾满了酒液,亮晶晶的,像是小树妖的眼泪。
  “是离果!”有人惊呼一声。
  沈秋凡却骤然安静下来,皱眉望着那几颗离果怔怔出神。白清明出门前听见有人说,秋凡你真是好本事,真的弄来了离果,这次周家小姐没理由再拒绝你的求亲了吧?
  二人回到锦棺坊相对饮茶,天黑后门外飘起了雪,雪花卷进门,落了一地的银白。白清明没有点引魂香,听柳非银问:“清明,我们今晚不做生意吗?”
  “我等人。”
  “嗯,要不要我揍他?”
  “你就当自己是个死人就好了。”
  「其实孽都是人作下的,作孽太多的人,本身已经是妖了,还怕妖做什么?」
  沈秋凡三更来,细长的眉眼,一派精明利落的模样,与绿意的描述相差甚远。他也不客气,自己寻了位子坐了。诡异华丽的外堂摆了一张宽大的软榻,店主和伙计躺得歪歪斜斜,正杀一盘棋子。
  “你以为骗过我就是胜了?清明,太过自负可是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哦。”
  “你已经回天乏术了,还能奈我何?”
  柳非银突然伸出一指将棋盘挑起来,黑白棋子挤到一起,落在矮桌上,棋盘上立刻干干净净。他露出贝齿,分明是耍赖,厚着脸皮:“那就置之死地而后生,重新来一次如何?”
  白清明嘴角抽了抽,沈公子的嘴角也抽了抽。不知道哪句话戳进了这沈公子的心头肉里,他连眉毛都皱成一团。白清明被这无赖坏了兴致,终于想起店子里坐着的人。
  “沈公子要买棺材吗?不是白某夸口,这锦棺坊的棺材外身的花草都是出自各国宫廷御用画师之手。材质是陈年老木,冬暖夏凉,不怕蚊虫叮咬,沈公子要不要先选个款式?”
  沈秋凡的嘴角又抽了抽,冷冷地说:“不必了,白老板还是自个儿留着用吧。”
  “我这店子只卖棺材,沈公子若是去喝花酒,出了小火巷左拐有家小酒肆卖的桂花私酿很不错。”白清明面色一沉,“非银,送客!”
  沈秋凡眼看着那笑眯眯的桃花眼朝他挥了挥手,就像赶苍蝇,心下暗叫了声不好。这独孤世家是东离国的皇亲国戚,独孤家的祖先更是开国功臣。这位非银公子,随母姓,却是最得宠的几位公子之一。城中的富家子弟都想与他交好,无论是喝花酒,还是诗会,都是千请万请也请不动的。正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也都削尖了脑袋要往独孤家钻,就像沈秋凡爱慕的那位周小姐。
  他与父亲去周家提亲,周家老爷夫人知道独孤家也指望不上,这沈家也算是门当户对。那周小姐秀外慧中,盈盈一握的纤腰,格外销魂。她没拒绝,只是说:“沈三公子将离果奉上之日,便是本小姐登上花轿之时。”
  沈秋凡也知道她是在等柳非银,只是存心刁难。而这位站在无数人心尖尖上的柳公子却任一个棺材铺的老板捏圆搓扁地使唤。索性也不敢再有冒犯,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白老板,刚刚秋凡多有冒犯,还望原谅。在下只问一句,绿意是不是死了?”
  “死了又如何?没死又如何?”
  “这……那女子不是凡人,是离树妖。纵然她对我一往情深,若发现我只不过是利用她拿到离果,定然不会放过我。若她死了也就罢了,若她不死……白老板能做妖怪的生意必定不是凡人,请白老板救在下一命,无论多少银子或者稀罕物件都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沈秋凡淌着冷汗,想起再过几日便是和周家小姐的大婚之日,便愈加地不安。
  白清明低头饮着茶水,茶是紫国特产的紫星花茶,层层叠叠的紫色的汁液,香得诱人。半晌才摇摇头:“绿意没有死……”沈秋凡脸色煞白,又听白清明接着说,“离树妖为了结这个果子坏了修行,死了倒还能重生,她大概已经灰飞烟灭了。”
  沈秋凡谢过白老板,欢天喜地地离开。
  柳非银想起那小树妖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纯真眸子,忍不住心下难过。白清明面色凝重,缓步走到莲花香炉前,仔细地清扫着,叹了一口气:“世人都怕妖,把妖叫做妖孽。其实孽都是人作下的,作孽太多的人,本身已经是妖了,还怕妖做什么?”
  “太可气了,本公子这就去勾引那小子的未婚妻!”
  “你作的孽还少吗?你现在去地府走一趟,我已经托了云墨和云清找到了那孩子的精魄。”
  白清明清好了香炉,又燃起了离魂香。柳非银觉得身子越来越轻,知道是离魂香起了作用,高兴地眨着桃花眼:“清明,你真好。”白老板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别用你对付女人的那套来对付我,你是白痴吗?”
  「我不后悔,也不恨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怪得了谁?」
  柳非银很少来地府办事,主要是地府死气沉沉的,到处都能见到面呈菜色的冤魂野鬼,难得见几个顺眼的。他刚走到奈何桥头,就看见孟姑娘好容易清闲起来,便倚着桥头垂肩膀。孟姑娘长得真是水灵灵的,盈盈一笑:“非银公子来替白老板办事啊,一路辛苦了,来喝碗汤吧……”
  柳非银抽了抽嘴角,这女人真是心狠手辣,喝了那东西哪还有命回去。白无常云清从桥的另一头走来,忙迎上去。他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女娃,黑白分明的眼睛,是绿意。
  云清赶着去勾魂,把绿意交给他便离开。柳非银看天色尚早,估计离魂香还没有燃尽,便带着绿意到桥头的茶馆坐下,跟老板要了两杯清茶。这地府的吃喝花的是阳寿,柳非银也不客气,直接记到了白清明的账上。
  “是白老板救了我。”绿意说,“那忘川河的泥丸上覆着无数冤魂的执念,我的元神只是受了点损伤而已。”
  “清明他不做赔本生意,这次,算是破例吧。”
  “那离果……”
  “给他了。”柳非银想起那人,便皱了眉,不知道要不要伤这孩子的心,“你们以后两清了,便不要找他了。”
  绿意弯起嘴角,笑容依旧明朗动人:“我听云清大人说,就要勾那人的魂魄去了,大限将至,他吃了离果心愿已了。”
  柳非银一愣,又听绿意说:“他不是病死,是命里便犯下了桃花劫。那周氏女子不愿嫁他,于是约他去酒楼喝了两杯毒酒。”
  “你知道了。”
  “我早知道了。”绿意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着笑意,“可是我知道时已经喜欢上他了。我见他为博那女子一笑,使尽了力气,一边难过一边又觉得他可怜。他千方百计地算计我,无非是想要离果,若他想要,那就给了他罢。反正我是喜欢他的,索性成全他。我做了一百多年的树,又做了二十多年的妖,每天对着云起云落,看见丁点儿大的孩子成家生子变成白发苍苍。每日只是修炼,即使修炼成仙又能怎样,这样的生活一百年或是一万年又有什么差别?”
  “我不后悔,也不恨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怪得了谁?”
  柳非银笑了笑,将茶水饮尽了,不多会儿见奈何桥上走来两个人。仔细一看,果真是沈秋凡和那位周小姐。周小姐苍白着一张脸,被那沈秋凡用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却也不在意。只是目光掠过茶馆,看见柳非银似笑非笑的脸,面上便呈现出哀凄的神色。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自然也明白不可强求的道理。
  反而是沈秋凡看着坐在柳非银身边清秀的女娃,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安安静静的,带着几分熟悉的冷然慧黠。
  他颤抖着:“绿意……”
  绿意露齿一笑:“沈公子,那离果味道如何?”
  “很,很好。”沈秋凡突然后悔起来,两个女子,一个是他爱而不得,一个对他痴心一片,是不是妖又有什么关系。他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出丝毫的怨恨来,也放宽心,紧走两步带着些讨好,“绿意,以前是我对不住你,这世上只有你对我真心,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我好生待你。”
  绿意的眉眼渐渐的清晰起来,从七八岁的孩童化成成年的模样,果真是柳非银想象中的犹如清风明月般的清冷动人。她朝着和柳非银凑在一起翻白眼的白无常云清笑了笑说:“大人,既然如此,就按照我们说好的,让他下一世不愁吃穿,养得白白胖胖吧。”
  沈秋凡便笑了,细长的眼睛眯起来,一派春风得意。绿意目光绵软,带着几分纵容:“秋凡,你先去吧,我随后便到。”
  柳非银翻了个白眼,听见耳边若有似无的铃声,知道时辰到了,便扯着绿意的胳膊跟着那铃声往阳间走。
  「有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甘愿。若不爱,猪也好,仙也好,便什么都不是了。」
  小年夜落了大雪,连续下了五六天,他天天抱着手炉横在软榻上任姐姐画春光乍泄图。好容易雪停了,他收拾停当去棺材铺当伙计。这一路看见满眼的洁白,世间干净得一如重生。他心情大好,轿子进了小火巷,天还未暗下来,朱红的大门紧闭着。
  侍女去叩门,接着门便开了,绿意见是他回头喊:“公子,是那姓柳的伙计来了!”
  怪不得他不来,白清明也没让人去叫他,原来是收了绿意做事。他就知道这家伙不做赔本买卖,刚走进铺子,便看见堂前趴着一头肥猪,正睡着大觉。
  “咦?不愁吃穿,白白胖胖?”柳非银恍然大悟。
  绿意走过来飞起一脚,嘴里骂着“碍事的东西,过年就煮了你”。那头猪嗷嗷叫着,畜生就是畜生,除了吃和睡,哪懂得人情冷暖。这世上的情爱也是这样,有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甘愿。若不爱,猪也好,仙也好,便什么都不是了。
  白清明懒懒掀了掀眼睑,笑而不语。
  “连夜下大雪,这次不知冻死多少人呢。”
  “管它冻死多少人,有钱赚就好了。”
  这绝对是白老板的真心话,柳非银燃起一炷引魂香,香气袅袅,隐约听见清脆的铃声。红色的迎客灯笼在风雪中忽明忽暗,正是一个财源广进的好夜。
【二】九国夜雪·梦里红妆
  「你家白老板跟柳蝴蝶怎么不来了,要你买酒回去省菜钱吗?」
  风临城里各家各户吓唬自家孩子都用一句话:再闹就把你送到锦棺坊当伙计去!
  这锦棺坊卖的是棺材,本没什么稀奇,可是夜里开张,门前挂两个迎客的大红灯笼,像招魂的鬼火。况且那白老板也俊美得像那传说中的艳鬼,他冲你款款一笑,魂儿都能飞到九重天去。
  “听说啊,连那百花丛中过的独孤家柳非银都被迷得神魂颠倒。”
  “啊啊,断上了?”
  “啧,谁知道断没断上,听说串街卖糖人的老刘头从那门口过,大白天关着门,里面传来柳公子的嬉笑声说,难道要本公子扒裤子给你看吗?”
  这是城中文人雅客聚集的望乡楼,也是流言蜚语传播地。绿意刚进门就听见什么断不断的,也不理,买了酒就要走。二楼竹帘后的雅座摆了摆手,她便上去,隔着帘子隐约能看出望乡楼的秦老板今天穿的是石榴红的衫子,比姑娘们都花哨。
  “秦公子,您叫我?”
  “绿意,你家白老板跟柳蝴蝶怎么不来了,要你买酒回去省菜钱吗?”
  不说也就算了,说起来绿意就头大如斗。半月前的花朝节,白清明从花市带回一株红莲,柳非银见了也喜欢,便缠着要讨了去。于是白清明摆下棋局,三局若他能赢一次,花就给了他。哪知道这种君子之争也有真放下脸皮推棋盘的,柳非银技不如人就耍赖。
  白清明皱眉问:“你也能算个男人?”
  那无赖眯了桃花眼说:“难道要本公子扒裤子给你看吗?”
  秦老板觉得有趣,追着问:“清明也能认了?”
  绿意翻了翻白眼:“还能怎样,柳蝴蝶想讨的东西还能讨不去?我家公子数落他几句,那柳蝴蝶就还闹上脾气,说是店里的伙计可都半个月没来上工了。”
  说完又跟秦老板客套几句,这才拎着酒回了店里。
  上个月都城的某位大人订了口紫檀棺,棺材身要求描着南山不老松。
  画师有个怪癖,每画完一副棺材还要躺棺材里面睡一晚,这才算圆满。曾经被柳非银笑称,这死了还有给暖被的,多大的福分啊。那画师听了只是用眼角睨了他一眼,瞧得柳非银笑都挂不住了,全身发凉。
  不过那画师瞧不上柳非银,却极爱独孤山庄的床。于是便在那里住下来,还当了柳非银双胞姐姐的先生。除了来店里画画,否则是半步也不肯离开他那个小院。
  绿意在后堂清了下货,又气呼呼地跑到前厅:“公子,都城冯贪官的棺材做好啦,就差不死的老松树了,画师还在柳蝴蝶家里,咱们怎么办?”
  白清明望了望外面的天气,说来也怪,今年开春后雨水比往年多,这个月竟然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
  平常人每天都睡不醒似的,顶多没精神头。可绿意就惨了,本身就是离树化成的妖精,被水汽泡久了,竟然面色愈加的发绿,耳朵和足缝里还长出嫩芽,瞧着都滑稽。
  半晌他有了主意放下茶盏,挑眉:“还能怎么办,走,去那小子家白吃白喝呗。”
  说完主仆二人便高高兴兴地换了身衣裳探亲访友去了。
  「原本还含苞待放的姿态,如今已经开到碗口大,每片花瓣都红得能滴下血来。」
  独孤山庄的真金苑,香是苏合,雨是乐声,竟一路飘到柳非银的梦里。
  画舫游走在烟波水雾里,他立在船头,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柳非银摸了摸自己的脸,梦里也是温热,月白长衫上熏着苏合香,翘起的檐遮了缠绵悱恻的细雨。
  隐约听见有人在笑,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柳非银只觉得心上一窒,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却又陌生得很。
  “……你是谁?”
  周围骤然清晰起来,碧波上荡着接连的莲叶,碗口大的红莲沾着雨露,俏生生地绽放着。莲叶中央浮着一叶小舟,穿鹅黄色轻衫的女娃约八九岁,盘膝坐在小舟里,头顶着一片宽大的荷叶遮雨。
  “阿阿阿阿……”
  “说了多少次了,再口吃我就把蛤蟆塞你嘴巴里!”小舟里坐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漂亮少年,月白的衫子,微微上扬的桃花眼,满脸都是别扭的怒气。
  女娃马上缩下脖子,怯生生地抓着衣角。可那少年不依不饶地捏住小荻的鼻子,笑着半哄半骗:“乖,叫声哥哥来听听。”
  “阿……阿银哥哥……”
  是谁在叫我?
  柳非银只觉得眼前一热,那鹅黄色的影子已经在雨帘中越来越淡,心急地伸出手,唇瓣微启,半天才喊:“小……”
  小什么?他明明知道。
  接着他便醒了,手里正扯着一只滚着绿萼梅的宽袖。袖子的主人正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他。
  “醒了?”白清明笑着说,“这袖子都快被你扯坏了,真想跟我断袖吗?”
  柳非银嘴角抽了抽,心里偷偷骂了句不要脸。
  “这小荻是哪家的小姐,真是痴情得很啊,连做梦都叫着她的名字。”
  “说来也怪了,每晚都入我梦中,都大半月了。”柳非银想起少年时的自己与那女娃在一起的点滴,不自觉的有些伤感,“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白清明用探寻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那个恹恹的家伙,面无血色,气虚无力。听侍女说公子犯了春困,又下着雨,所以每日都关在房里,饭也吃得不多。
  不经意间他抬头看见窗边那盆红莲。原本还含苞待放的姿态,如今已经开到碗口大,每片花瓣都红得能滴下血来。
  白清明心里一动,突然走到窗前,咬破自己的指尖让血滴到花瓣上。
  “喂喂,不要用你的血弄脏我的宝贝莲花呀!”
  柳非银话音刚落,只见原本红艳欲滴的花色快速退成苍白。接着那花便枯了,赫然是一朵用草纸折成的莲花浮在水上,莲叶也变成了纸铜钱飘在水面上。
  打了水进门的绿意立刻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呸,现在的小鬼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啦,一只不知死活的艳鬼,等我抓到一定油炸了她!”绿意奇怪地耸耸鼻子,“为何这屋里没有鬼气?”
  白清明不屑地哼了一声:“因为那艳鬼钻到他的梦里去了,怪不得哦……”
  屋子里诡异地寂静了片刻,两双眼睛暧昧地在柳非银身上扫来扫去。
  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面上微红,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不要冤枉我啊,我梦里可是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片子,哪里艳啦?”
  「也有女人死了做鬼就是要人命地吓人,比如眼前的这个奇女子,在厉鬼中的长相也能算丑得出类拔萃。」
  四人天黑前回到锦棺坊。
  同行的画师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怪,用个黑披风把全身上下都遮个严实,走路低着头像是要捡钱。不过画师做事一点都不拖沓,棺材板上画南山不老松,不出两个时辰就画好,鼓着腮帮子在上面吹了一番。
  画师很少说话,今天面上却浮起一丝笑纹:“好。”
  “咦?”柳非银凑过去,“好什么?”
  白清明解释说:“他说棺材好,躺着舒坦。”
  果然画师脱了靴子爬进棺材,躺进去舒服地长吐一口气。白清明掩上棺材盖道了声“好睡”,这才悠然走出来。绿意已经燃好了引魂香,又给灯笼里添好了油。夜正浓。外面落着雨,树妖闲下来就用剪刀剪掉长出的枝叶。
  “咔嚓”一声,绿意“咝”地吸口凉气。
  柳非银屁股沾上褥子,用胳膊支着脑袋想着梦里的事,隐约听见外面有清脆的铃声。吹进来潮湿的雨气里裹着阵阵香风。来人一袭白衣,黑发垂地,走进来低着头问:“这里是不是卖东西的?”
  白清明笑容里像裹了蜜糖,对绿意做了个看茶的手势,这才柔声说:“除了尘世间的俗物,姑娘想买什么就有什么?”
  那白衣小女鬼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能买到爱情吗?”
  柳非银忍不住睁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女鬼。有些女人即使死了也是风姿绰越,小脸惨白也能将斯文书生迷得七荤八素。比如那个痴情美貌的名女鬼聂小倩。可是也有女人死了做鬼就是要人命地吓人,比如眼前的这个奇女子,在厉鬼中的长相也能算丑得出类拔萃。
  白清明露齿一笑,更加温柔:“能。”
  柳非银瞧见那副嘴脸就想拿脚丫子招呼上去。白清明这个变态真是天赋异禀,对着这样的脸都能透过它看见金灿灿的报酬。
  小女鬼受到鼓励,抬起头说:“那我要东离国风临城伏龙镇独孤山庄的柳非银行不行?”
  柳非银被呛了一下,简直如遭五雷轰顶。
  他恶狠狠地盯着白清明,见那爱财如命的浑蛋微垂下凤眼,用溺死人的音调说:“行,只要出得起价钱,我们锦棺坊有求必应。”
  那小鬼兴奋得全身发抖,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血泪流了满脸。
  “柳非银只能陪你七日,时限一到你就是我的药鬼,帮我试药,这样也行?”
  大多药鬼都是被神仙抓去的孤魂野鬼,用来试各种对付妖魔鬼怪的咒符有没有用。所以药鬼很容易就魂飞魄散,没有什么好下场。
  小女鬼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爱情并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买来的,他们不过是逢场作戏。」
  小鬼带着柳非银穿过黄泉路上大片的彼岸花。
  凡是心愿未了不想转世,或者阎王爷勒令永生不得转世的魂魄就会住冥间的城镇里。冥间的天是没有光亮的,就像人间日落后的黄昏。以前柳非银来过几次,想到那些吃食全都是活人烧给死人的供品,就没有半点想吃的念头。
  一路上小女鬼都低着头什么都不说,连大气都不喘一下,很是无趣。
  所幸街上很热闹,魂魄不用劳作,闲来没事就在街上飘来飘去。小女鬼带着他走到一个破落的小院门口。柳非银朝四周望了一眼,都是整齐讲究的大院,门口还有看门的纸人家奴。
  那小女鬼头埋得更低:“……门是旧了点,可是院子我打扫得很干净的。”
  柳非银跟大爷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院子很干净,还开出一片花圃种了点冥间常见的花草。寒酸也确实寒酸了一些,不过也不算太糟。他没理这不招人待见的小女鬼,打了个呵欠说:“本公子困了,要先歇息了,你别吵我。”
  小女鬼忙点了点头,眼见着柳非银走进屋子关上门。
  这一觉便睡了个昏天暗地,等柳非银醒过来,才发觉已经过了两日。打开门见小女鬼正坐在屋檐下,冥间在下雨,连声音都没有,真是润物细无声。不知怎么,柳非银突然觉得小良心受到了一点谴责。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小女鬼笑起来惨兮兮的,“你就喊我叫花娘吧。”
  叫花娘是鬼中的乞丐,大多都是没有亲人烧供奉,所以在冥间也过得很凄苦。柳非银魂魄离身时跟白清明那财迷加浑蛋拿了不少冥币。仔细一瞧,这小叫花娘的确太瘦,怕是平时吃不饱的缘故。
  “这里最贵的酒楼是什么?”
  “……奈何楼。”小鬼尴尬得脸呈灰色,“能不能选个便宜点的,我没钱。”
  “本公子请你。”柳非银微微一笑。
  小女鬼立刻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差点又飙血泪,被柳非银恶狠狠的一眼给憋回去。因为下雨,所以街上的魂魄都飘不起来,只能正常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刚进奈何楼就见小二来迎客,柳非银带着小女鬼在楼上的雅间坐下,又叫了一堆吃食。
  小女鬼又是一副恨不得做牛做马的表情,看得他挺受用。这女小鬼乍看吓人,多看两眼也顺眼,就是瘦得厉害。他不吃冥间的食物,满满的一桌子菜只对着一张嘴。好几次小女鬼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摇着扇子不理人,就乖乖全吃了下去。
  柳非银叹了口气,这孩子也太老实了,本以为去锦棺坊做那笔生意,是个花痴的泼皮,却没想到是送上门来被欺负的。
  不过锦棺坊开门做生意,若传出欺客的名声就不好了。
  吃过饭他拉着小女鬼去成衣店拎了几件衣裳,又去买了几样首饰。回去烧热水把那小女鬼泡了一遍,捞出来换衣梳头。鼓捣了半晌,柳非银终于觉得圆满了。小女鬼打扮起来还有几分模样,肉嘟嘟的小尖脸,粉嘟嘟的小樱口,黑漆漆的杏眼带着点局促不安。
  “这副模样还愁没男子把你当天上的月亮一样捧着吗?”
  小女鬼低下头,半晌才问:“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柳非银摸了摸下巴,这小女鬼要的是爱情。可是爱情并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买来的,他们不过是逢场作戏。可是这小女鬼还有四天就要去做药鬼,只为了换取这点温情吗?
  “如果不喜欢你,我怎么会跟你来这里?”
  “嗯。”小女鬼低头浅笑,瘦小的肩膀耸起来,连喜悦都很羞涩,“我,我也很喜欢你。”
  柳非银把手罩在她的头顶揉了揉,转头望着门外的雨。
  像有人在哭似的。
  「公子对我很好,就像那人待我差不多,我觉得应该就是喜欢吧。」
  清晨推开门,隔壁原本空着的地儿拔起一座气派的大院。鎏金瓦,朱红门,门口站着十几个呆呆傻傻的纸人侍从。有个年轻的男鬼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鬼看热闹。
  妖媚的鬼妓冷哼着:“哟,大早上刚送走客人就听见这里哭丧,真晦气。”
  红眼厉鬼说:“不想死?哈!也不打听下在这里的有几个想死的,不一样都他妈翘辫子了。”
  某个吊死鬼长叹:“这位大哥你莫嫌冤,学生可是寒窗十年考上了功名的,最后却被人顶替了,学生冤得都上吊了,你能冤过学生?”
  那年轻男鬼哭得愈加难看,众鬼觉得没趣都散了。
  没想到小女鬼心肠还不错,跑去递了方破旧的手帕给那男人。男人哭得更凶了,扯着小女鬼的手不放,声声喊着:“娘啊,我辛苦追了十年的小翠终于肯嫁我了!娘啊,小翠说只要一筐莲藕做嫁妆!亲娘哎,结果船漏了我淹死了!亲娘啊!”
  柳非银嘻嘻笑着,继续倚着大门嚼脆枣。
  脆枣是小女鬼从镇西头的枣树上打下来的,颗颗都新鲜,算她有孝心。
  小女鬼同情心泛滥,见那男鬼哭得凄惨,竟然也怔怔地跟着掉泪。柳非银吃完一把枣子,将小鬼拉起来用袖子随意抹了把脸,不自觉有些好笑:“别哭了,不肯轮回的人都是执念太深,执念这东西啊,想着想着就忘了。本公子是不知道你有什么执念,不过我想这种执念应该会让生者困扰吧。”
  “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只是不想忘记他。”小女鬼第一次大着胆子瞪眼看着他,“我们约定好的,我一直在等他,所以他不来,我就不走。”
  柳非银直直地看着她,有点哑口无言。
  “那个人他很温柔,他一定是不小心忘记了。他肯定是不小心的,我一点都不怪他。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他对我的感情是不是喜欢。”小女鬼羞涩地露出碎米小牙,“公子对我很好,就像那人待我差不多,我觉得应该就是喜欢吧。”
  柳非银不自觉苦笑了一下,他哪能算对她好,也只是觉得她有趣,给自己找点乐子而已。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傻子。
  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容易快乐,也容易知足。
  罢了,那就真心对她好吧,反正也是白清明的药鬼,也算自己人。柳非银立刻又打起精神摆出童叟无欺的笑容扯着小傻鬼的袖子往奈何楼走,又是一桌子酒菜,小傻鬼热泪盈眶。见他不吃,小傻鬼还殷勤地夹了块鱼肉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公子,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鳜鱼。这么一桌子呢,不用全省给我。”
  “我最讨厌吃鱼。”柳非银撇嘴,“喜欢吃鱼的是那个人吧。”
  小傻鬼又傻兮兮地笑,然后专心吃东西。
  吃过饭出门,柳非银正愁带小傻鬼去哪里快活,却见镇中央支了个台子。原来是阎王爷生辰,小官来镇上发福寿。那福寿都微薄,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小傻鬼立刻变成小贪心鬼,双眼放光,说了句“公子等我”,就挤进闹成一团的鬼堆里。
  小红包里的福寿很微弱,泛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见的小小红光。
  若放在普通人身上,不过是个出门捡几文钱,得到漂亮小姐的一方香帕,再或者做几个好梦。可是小鬼拼命往里面挤,被气恼的长舌鬼打了头,表情都懵了,还是努力伸着小手跟小官要红包。
  柳非银咬了咬牙,留心了一下那长舌鬼的模样。
  等她挤出来,手上拿着两个小红包,头发都挤散了,衣服也破了,脸上也脏兮兮的。可是却兴高采烈地把手伸到他前面:“公子,我抢了两个!”
  他不稀罕这点福泽,想到这小傻鬼并不是为他抢的,却不自觉有些吃味。
  “呵呵,也就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鬼稀罕。”
  小傻鬼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把小红包藏到身后。
  柳非银翻了个白眼,小傻鬼,小贪心鬼,小穷鬼,难道本大爷会抢你的不成?
  他的情人说不定还趴在坟头哭,不过才一天便物是人非,大方地忘了那女子花天酒地。」
  夜里回了那破院子,小女鬼倒了声“公子好睡”,就在檐下盘膝坐了。柳非银在屋里转了一圈,出来见小女鬼正看着雾蒙蒙的黑色天空。
  隔壁新起的大院里莺歌笑语,丝竹声声,像是在大宴宾客。
  小女鬼抬起头:“公子你不睡吗?”
  “隔壁的乐声都快把屋子震塌了,本公子怎么睡得着?”柳非银也在小鬼身边盘膝坐下,“你瞧什么?”
  “夏天的星空,星星一颗一颗地落在湖面上,远处的莲塘里传来阵阵蛙声。我白天去采莲蓬菱角,在陶罐的颈口拴上麻绳,里面放点干粮放到水里。有些鱼很笨会钻到陶罐里吃食,我就捞起来养在水缸里。晚上燃起篝火,他从家里逃出来,会带好吃的点心给我。我们一起烤鱼和莲藕,还能烧地瓜,香味能把山上的松鼠引来。”
  一副安静绝美的夏夜莲塘图铺陈在眼前,烤鱼燃起的青烟,热烈的火光映着小女孩通红的脸。
  “你还是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因为我的名字已经在轮回簿上,几年前的事了,可是轮回时我逃了出来。所以,我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小女鬼搓着手笑,“看来是不会有人记得了。”
  “那人或许只是不知道而已。”柳非银安慰她。
  “嗯,一定是不知道。”小女鬼咧开嘴笑,“公子,你以后不要学他哦,千万不要忘记别人,也不要随便许下什么约定。否则别人记得,你忘记了,那人会傻傻地等着,说不定像我一样死了都忘不了。”
  这女小鬼笑得很开怀,可是看在他眼中却比哭还别扭。
  他拖过小女鬼捏了捏那粉嘟嘟的脸,瞪一眼:“本公子才不会那么没脑子,你放心,我跟清明都会记着你。”
  对了,明日就是时限了。
  柳非银心里闷了一下,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是隔壁的纸人侍从,木然地重复着主人说的话:“请二位邻居去家里吃两杯水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柳非银拉着小女鬼就不客气地去了。隔壁院子里点着长明灯,纸人舞娘踮着脚尖跳舞,众鬼们推杯换盏,好不欢乐。而那早上还哭得惨兮兮的男鬼,如今正对着个千娇百媚的艳鬼献殷勤。
  柳非银冷笑一下,他的情人说不定还趴在坟头哭,不过才一天便物是人非,大方地忘了那女子花天酒地。
  舍不下的是过往,守不住的是人心。
  小女鬼一直低着头,怕是也对这男鬼灰心,没坐一会儿就伸出小手扯住柳非银的袖子:“公子,我想回去。”
  他点头:“好。”
  夜里他令小鬼睡床上,自己坐在屋檐下看着苍凉的夜空。
  星星落在湖水里,就像黑玉盘里落满了珍珠。“扑通”,安静的夏夜惊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蛙声。
  鹅黄衫的女娃眨巴着眼睛,回头冲他笑:“阿,阿银哥哥,不要吓我啦。”
  “每次都吓不到,真没趣,哇,鱼烤好了吗?”月白衫的十一二岁的少年扑上去,“还是你对本公子好呀,小……”
  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全世界只剩下小女娃红彤彤的脸。
  “小荻……”
  「知道什么是媳妇儿吧,就是他爹来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啦,他女儿竟然要来我家吃一辈子!」
  七年前,盛夏,伏龙镇后山的观月湖。
  十一岁的少年沿着金黄麦田中开辟出的羊肠小道跑,午后骄阳似火,映着他跑得满是汗水的脸。观月湖边上住的渔家已经收网回家,坐在门口吧唧吧唧地抽着烟乘凉。远远看见月白的影子跑过来,笑呵呵地喊:“柳小公子,又来找小荻玩吗?”
  柳非银灿然一笑摆摆手跑过去,莲塘里的花开得正盛,小荻穿着鹅黄色的短褂,在荷叶群里洗莲藕,像初绽的花蕊。抬头看见阿银哥哥跑过来,咧开小嘴傻乎乎地笑,整个娃娃就像粉团子捏出来的。
  “阿阿阿阿——”
  “是阿银哥哥,再口吃就让你吃石头。”
  阿银哥哥上次是要让她吃蛤蟆,上上次是吃板凳,上上上次好像是草,啊呀,她又不是大黄牛。小荻捂住嘴巴缩起脖子,可是石头怎么吃得下去,一定会死的。
  少年见她害怕,满面得意地躺在小舟上。小荻摘了片莲叶盖住他的脸遮阳,小舟经过惊起一群水鸟。
  “……嗯,我跟你说哦。那个厚脸皮的颜敏王爷又来我家白吃白喝,这次还带了他的女儿。比我大三岁呢,竟然说要把女儿给我当媳妇儿。”少年没听见附和,恶狠狠地问,“大声说有没有在听!”
  小荻手一抖,声音都发颤,还是大声说:“有!”
  “很好!知道什么是媳妇儿吧,就是他爹来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啦,他女儿竟然要来我家吃一辈子!”小少年冷哼一声,“我姐姐说,我以后什么都要听她的,呸,那个走路就像要捡钱的臭公主哪里好呀!”
  小荻似懂非懂,见少年在赌气,在莲叶间摘了朵最大的莲蓬,剥开放在他嘴边:“阿银哥哥不气,小荻听哥哥的。”
  “嗯,小荻最乖,我以后就让小荻当我的媳妇儿。”少年笑嘻嘻地捏女娃的脸,“说好。”
  不知哪里来的熏风,耳朵里软绵绵地痒,一个“好”字落在莲叶间,荡起层层涟漪,沉在记忆最深处。
  小荻夭折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在湖边长大的孩子水性好,她去抓鱼,被水草缠住脚往下拖。十一岁的少年去找她,看见泡白的尸体怀里还抱着一尾死鱼。少年面上没有一丝难过的表情,晚上回家侍女听见小公子在梦中哭叫,醒来后再也没提过那个名字。
  那么说好啦,小荻一定要当我的媳妇儿哦,不能忘啊。
  好!
  “小荻……你附在红莲上进入我的梦里……只是想让我想起来对吧……这次说好了,永远都记得你……相信我吧……”
  柳非银醒过来,是锦棺坊的内屋,在白清明大得可以并排睡下五个人的宽塌上。他的魂魄已经回体,见老板正懒洋洋地看书,立刻含情脉脉地扑上去:“清明,七天不见,人家好想你!”
  白清明用脚抵住他的胸口,阻止他没骨头的身子真的扑上来,挑着凤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悻悻地坐回去,一脸委屈地磨牙。
  白清明更乐:“别给本大爷摆脸子,你不想救你媳妇儿了啊?”
  “怎么救?”
  “呵呵,阎王寿辰我也是送了厚礼的。把她的魂魄封进个痴傻孩子的魂魄里就好。”
  白清明花了大工夫在城里找着年龄合适,相貌清秀,天生痴傻,家庭不错的女娃。柳非银的要求极高,生怕那小女鬼受一丁点委屈,宝贝得像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新欢是个两岁的女娃娃,原来那白老板有恋童癖啊!」
  半月后,望乡楼里有几位公子下了学堂来吃酒。其中两位公子喝醉了酒,比了学识比家产,比了妻妾再比权势,争个面红耳赤也没分出个高下。这时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紫衫公子笑了笑说:“男子汉要比就比胆识,谁能去那小火巷的锦棺坊里走一圈,讨上一文钱回来,就算谁赢,如何?”
  “妙极妙极,就照文兄说的办。”
  那两位心里犯怵,面上却谁也不肯相让,文绉绉地自吹一番,一行人便起身往小火巷走。走到巷口其他人便止步,嘴边鼓劲,那笑容却也掩饰不住幸灾乐祸。俩人心里后悔得要命,还是哆哆嗦嗦往巷子里走。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柳非银抱着白老板不撒手:“我不同意,那女娃才两岁啊,你这个恶魔你要负责!”
  白清明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放心,我一定会负责。”
  俩人觉得头顶滚过阵阵惊雷,汗毛都竖起来,这样冲进去要钱,一定会被灭口的!于是二人捂住嘴巴正要小心退出去,却见后堂跑出来一棵树,不对,是树人,还是人树!而且树惨兮兮地哭:“我受不了了,再不停雨我会疯掉的!”
  顿时一声惨叫,两个人拔腿就跑。
  翌日,城里沸沸扬扬地流传着一个消息——锦棺坊白老板背弃情人独孤家柳公子找了新欢,新欢是个两岁的女娃娃,原来那白老板有恋童癖啊!
  当然,锦棺坊消息也灵通,绿意去望乡楼打酒。上次听人家说什么断不断的,这次又听说什么恋童,什么会走路会说话的树怪。
  “清明……”
  “非银……”
  两人深情款款地对望,伸手抚上对方的脸时,突然掐上去爆发出一句:“跟你TM认识真是本大爷的不幸啊!”
【三】九国夜雪·但为君故
  「这次兰芷小姐抛绣球招亲,连脸皮这么厚的柳蝴蝶都吓得花容失色,干脆去赤松避风头。」
  不知是哪家欢场酒楼传出的谣言:东离国要出大事儿了!
  各位看官肯定要问了,流苍国皇子争权愈演愈烈,赤松国六大杀手频频在北夜国现身,云国的国巫病危,个个都是焦头烂额。而我东离国正值国运昌隆,高山长青,流水依旧,到底是哪个嘴巴生疮烂舌头的王八羔子说的?
  此刻这个街头巷尾都在骂的王八羔子就坐在锦棺坊的大堂里,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大眼睛转来转去,白白净净的挺乖巧。他不是别人,正是本城城主家的小公子兰汀,今年刚满十六,年前在都城澜沧讨了个管理史书的闲差。
  “小汀,请假回来怎么不提前让人捎个信,也真不巧,非银陪他娘亲去了赤松,怕是聚不成了。”白清明仔细打量着兰汀,挺欣慰地说,“半年不见,小汀又长个儿了。”
  兰汀立刻张大眼:“咦?柳兄没跟你说吗?半月前我托人捎信给他,跟他说近日会跟家姐一同回城。家姐要在城中的绣楼抛绣球招亲,除了他,还特意写了帖子给你和秦毓兄的。”
  白清明嘴角抽了抽,终于知道柳非银那个好逸恶劳的家伙怎么会突然那么孝顺,跟着他天女下凡般的娘亲去那种是非之地。
  原来……是这样……
  兰汀的家姐兰芷比他年长两岁,既然是城主家的千金,自应当说亲的踏破门槛。可是兰芷小姐今年芳龄十八,却无人问津。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普通,鼻子眼睛都挑不出特别之处,而是因为,这位兰芷小姐的名声不好。
  整座风临城的人都知道,兰芷小姐十四岁时就在灯会上,当着全城人的面对沈家的大公子表达爱慕之情,把人家公子羞得扭头就跑。从此兰芷小姐一发不可收拾,见了貌美的男子就拔不动脚。两年前每天泡在望乡楼,包了全场的酒请大伙儿喝,就为了博得酒楼老板秦毓的一笑。一年前又没事就在锦棺坊订棺材。如今城主家的西跨院还有十几副百年老离木棺材,全家百年后的藏身之处是不用愁了,也只为了喝白清明的一杯香茶。
  这次兰芷小姐抛绣球招亲,连脸皮这么厚的柳蝴蝶都吓得花容失色,干脆去赤松避风头。可见兰汀说得没错,果真是东离国的大事。
  家姐要抛绣球,离下个月初八也没几天,定然有许多准备事宜,他也闲不住。兰汀把帖子送到白清明手上,又约了一起吃酒的日子,这才甩着袖子蹦蹦跳跳地跑去望乡楼找秦毓。
  帖子是放在一个绣金鸳鸯荷包里,字体娟秀漂亮,是兰芷亲笔,还附送了一缕用红绳扎好的头发。
  侍女绿意忍不住揪着那缕头发:“公子,若是有人拿这头发下蛊,兰家小姐不是倒霉了?”
  白清明懒洋洋地半垂着凤眼:“兰芷小姐或许有点怪,绝对不像外面说的那么愚蠢不堪,小看她可是要吃亏的。”
  绿意一点也不关心这个,木匠刚把做好的棺材送来,已经上好了漆,就差描图。画师住在独孤家,她正好也想孤独家厨娘的点心想得紧,便高高兴兴地学着兰汀蹦蹦跳跳出门去了。
  白清明不自觉笑了笑,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女子跟他并肩走着,他往旁边躲一分,女子就近一分,就像传说中天黑人静勾引老实书生的女鬼狐精。」
  画师把黑色斗篷捂得紧紧的,还用黑纱蒙了脸,只露出两只黑窟窿一样的眼睛。他刚迈出右脚,就听独孤家的侍女说:“先生,您这是要去白公子那里吧?明天早上能回来吗?”
  画师点了点头。
  侍女很高兴,甩着绢子就跑去院里给画师的宝贝草药圃浇水。画师不喜欢讲话,可是偶尔有一次嘱咐她,这药圃里的种子都是很不容易才找到的,是一种叫“相思引”的草,花朵如烧透的晚霞,很美。现在正是柳枝将黄未绿的三月底,再过些日子就是清明节,恰是相思引长花苞的时候。
  画师见天色渐暗,独孤家后院的马车都不在,怕是老夫人带着小姐公子们去烧香了,干脆自己慢慢往城里走。约莫大半个时辰,看见风临城南两里处的大路口左右两边分别坐落着一座寺庙和一座道观。
  他遇庙烧香,遇佛拜佛,已成了习惯。
  庙堂里没有和尚,大概是去了后院吃饭。只有佛祖端坐菩提,半闭着双目,笑看这些在红尘中轮回的芸芸众生。
  画师见四处无人,便摘了斗篷,跪下磕头。
  “喂——”
  画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遮脸,袖子却被唐突地扯住了。眼前是个年轻的女子,平淡如水的眉眼,咧开嘴露出长偏了的两颗小虎牙,笑嘻嘻地看着他:“公子,小女子我迷了路,公子这是要进城吗,能不能跟我这弱女子同行呢?”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色如水,树影重重,也怪不得这女子要找人结伴。见他点了点头,女子就松了手,与他一起走出寺庙。这条进城的道不是官道,女子跟他并肩走着,他往旁边躲一分,女子就近一分,就像传说中天黑人静勾引老实书生的女鬼狐精。
  “这位姐姐,你若是想喝我的血吸尽我的精元,麻烦你还是找别人吧,我是个有罪的祈愿人,愿望不达成是绝对不会死的。就算死了,魂魄也会直达无垠地狱做鬼仆,你若喝我的血反而会害了你。”
  那女子怔了一下,又笑了:“看来是妖精姐姐我修炼不到家,竟被你瞧出来了。看着你挺老实,竟然会拿出这种话来蒙骗我。识相的就乖乖摘下面巾让姐姐瞧瞧,若是长得太丑我就放过你。”
  画师吓了一跳,想要捂脸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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