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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谁较劲-孙睿完整版

_4 孙睿(现代)
  “你是在说绕口令吗?”
  “你慢慢琢磨吧!”
  这时何小兵的呼机响了,是夏雨果晚自习间隙呼的,她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买了一盘何小兵喜欢的磁带,让何小兵等她下了晚自习来取。
  “女朋友吧!”顾莉莉说。
  “你怎么知道的?”
  “赶紧去吧!”
  离开顾莉莉家后,何小兵在路上琢磨顾莉莉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以前稍有风吹,何小兵就会草动,思绪起伏,现在似乎反应迟钝了,风吹了半天,草也不动,只能自己故意晃悠几下。难道自己真像顾莉莉所说,因为恋爱而不再孤独,不会思考了吗?
  何小兵先回了家,放下琴,然后去学校找夏雨果。为了不让学校的人看见,两人在学校旁边的胡同里有一个见面的地方,何小兵直接骑着自行车去了那里,夏雨果不在,何小兵知道她还没放学。
  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何小兵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的一块石台上,听着蛐蛐叫,点上一根烟,享受着一个人的乐趣,抽着抽着,突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仔细一想,少了点儿情绪。
  以往这种情景下,都会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念头,在何小兵脑子里一闪一闪,变成一句歌词,或者一条生活的真理,但是现在,他唯一的感受就是没有感受,再次证明了自己变得麻木了。
  何小兵痛恨这种麻木,不知道该如何改变,他希望做回原来那个情绪丰富的人,那样他的内心会充盈着幸福,而现在的内心,正如顾莉莉所说,是苍白的。
  夏雨果背着书包来了,吃着一块烤白薯,下了晚自习饿了。
  “你吃吗?给你掰一块儿。”夏雨果没心没肺地问着,嘴角还沾着白薯皮上的黑渣儿。
  在今天以前,何小兵会认为夏雨果这样可爱,可是现在,他觉得夏雨果很幼稚。
  “不吃。”何小兵断然拒绝,“磁带呢?”
  “书包里,自己拿。”夏雨果转过身,把书包冲向何小兵。
  何小兵解开夏雨果的书包带,翻了半天,就看见一包卫生巾。
  “拉开前面的拉锁,就在前面。”夏雨果吃着烤白薯说。
  “都找了,没有。”何小兵说。
  “噢,对了,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在下面偷偷看歌词,看完放桌子里了,忘了装书包里了。”夏雨果突然想起来说,“明天给你吧,不着急听吧?”
  “不急。”何小兵实话实说。
  现在对听一张专辑的渴望,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了。原来如果得知哪个喜欢的乐队出专辑了,何小兵都是第一时间去买,如果这家音像店没有了,他会坐几公里的车,去另一个音像店买,必须买到,否则会很难受。很多时候,等买到磁带,天都黑了,但是内心的那种满足,不可言喻。现在听不到了,何小兵并没有多难受,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何小兵骑车带着夏雨果,送她回家,夏雨果坐在后座上滔滔不绝地给何小兵讲着学校里的事儿,哪个男生让她讨厌,哪个女生去拍老师马屁,何小兵并没有听进去。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儿?”何小兵突然说,骑车来的路上,又出了一身汗。
  夏雨果趴在何小兵身上闻了闻,十分肯定地说:“是。”
  何小兵有些不好意思,不仅顾莉莉,夏雨果也发现了这种味道。
  “我们班男生身上都这味儿,比你大多了,男人嘛,都有!”夏雨果无所谓地说着,何小兵顿时觉得夏雨果很伟大。
  两人沿着街道骑着车,夏雨果用脑袋在何小兵的背上一下一下撞着,自己跟自己玩儿着,何小兵时时刻刻感觉到她的存在。何小兵发现自己沉浸在和夏雨果的甜蜜中,忘记了什么是他想要的。现在他终于认同了顾莉莉的说法,恋爱使得他迷失,他不孤独了。
  夏雨果不想让何小兵太折腾,只让何小兵把她送到车站,然后自己上了车,何小兵看着车开走,消失在夜色中。晚风吹过,一阵凉意传来,何小兵突然有种失去的伤感,而这种伤感让他觉得内心又被充满了,不空虚了,他又恢复触景生情的功能了。
  回到家,何小兵拿起吉他,想借着刚才的劲儿,拨弄个旋律出来,但是看着夏雨果贴的满墙的花布,刚才的伤感,已无影无踪,他又成了一个没心情的人。
  何小兵放下吉他,关了灯,仰壳儿躺在床上,没脱衣服,没钻被窝,开始盘点自己。复读两年考上北京的大学,并不是来这里和夏雨果谈恋爱的,然后又退学,也不是为了和夏雨果谈恋爱,这些年他一直在为一件事儿努力,就是靠近音乐。音乐是装在肚子里的一面镜子,能照出自己的内心。现在这面镜子被挡住了,看不到内心了,挡在镜子前面的,正是和夏雨果的爱情。
  自己为音乐作出这么大牺牲,暂且不考虑只收获到和夏雨果的爱情是否合算,关键是以前那种每天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有质感的日子消失了,何小兵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觉得再这么活下去,意思不大,于是假想出一个结果:和夏雨果分手。
  当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何小兵又觉得自己孤独了,变成了以前那个坐车没有人向自己挥手说再见的人,孤独又让他找到了往日的充实,觉得日子有了质感,踏实了。这种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于是,何小兵要把这个假设,变成真的。
  
  第四章2003年,跟丫死磕
  
  北京的夏天是黏糊的。到了七月,天彻底热起来,湿度也大了。
  一黏糊,身上就不自在,躁得慌,火大,容易失去常态,本来没什么事儿的事儿,也有事儿了。
  何小兵感觉最近身上涌动着一股劲儿,老想干点儿什么,抑制不住,但又不知道干什么,于是拧巴儿了,看什么都不顺眼。
  以前何小兵写的歌词里,还有些许青春期的忧伤和蹉跎,近期则充斥着愤怒,粗鄙的词句俯拾即是,严宽看后说,你丫的一篇歌词能当中国话脏字大全了。
  不仅如此,何小兵对周边的一切都持一种怀疑和企图颠覆的状态,看到书里他不认同的话,就在原文上把这句话改成他认为的那样,然后再把书放回书店的书架或还回图书馆,如果原文的改动量太大,无处下笔,便索性把那页撕掉。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煽情节目,主持人说了一番试图打动人的话,何小兵总感觉这番话很傻B,让他觉得更傻B的是,参与节目的嘉宾,竟然跟着感动并落泪了,最让何小兵觉得傻B的,是他自己,竟然把这种节目看下去了,并作出分析。总之,这段日子,何小兵否认并痛恨一切,包括他自己。
  有段时间社会上流行一个词:死磕。何小兵觉得这词对自己很贴切,就得跟他们丫死磕!不计后果,直到把一方磕碎了算!
  很久以后,他总结自己的这段生活,发现这一切——对现状的不满和试图颠覆——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希望夏天早点儿过去,不仅是那一年的夏天,也希望他生命里的夏天早点儿结束,别那么躁了。
  何小兵和严宽的吉他组合发展壮大了,找了一个鼓手和一个主唱兼贝司,成了一个乐队,这不仅仅是出于让音乐元素更丰富的考虑,更是觉得应该弄出点儿更有劲儿的东西,潜意识里,其实是为了泄愤的时候能更痛快点儿。
  乐队排练的地方在鼓手的家里,就是何小兵找刘虎时去过的那个村子,城里很难找到一个既便宜又没有邻居责备扰民的排练室。虽然远了点儿,但大家背着吉他和贝司去城外,总比刘虎搬着一套鼓来城里方便。
  最近两个月乐队有了演出,一周两次,在一个不是太热闹的酒吧。何小兵很热爱演出,并不是为了每次演完刨去打车费后还能落五十块钱,这时候的何小兵还视金钱不至于如粪土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而是演出本身,让他能看到自己的价值,所以,很多不给钱的演出,何小兵也乐意去。
  晚上还有一场演出,昨天何小兵约了顾莉莉去看,顺便把剩下的钱还她,上半年又卖了两首歌,这次再还两千,就两清了。
  本打算睡到中午,起来直接吃午饭了,但是十点刚过,何小兵就被手机吵醒了,是他爸打来的。寒假回家,何建国觉得何小兵这两年跟家里的联系不够紧密,便给他买了一个手机,希望它能帮助何小兵建立起对家人的情感。
  “你干吗呢?”何建国上来就问。
  “睡觉呢!”何小兵说。
  “在哪儿睡呢?”
  “床上呗!”
  “我问的是哪儿的床?”
  “宿舍的床。”何小兵一直瞒着父母退学的事儿。
  “怎么没去上课?”
  “没课。”何小兵决定,如果何建国的下句话仍然是这种问题,他就说一句:你有劲没劲,然后挂断电话关机接着睡觉,但何建国后面的话彻底让何小兵睡意全无。
  “兔崽子,还蒙我,你都退学两年了!”何建国话语里透着对何小兵未来的担心,但更操心的是下面这件事儿,“这两年你在北京都睡哪儿了?”
  何小兵顿时蒙了,之前他曾想过何时、以何种方式将退学一事儿告诉父母,但想不出能让他们平静接受现实的方法,于是就放在一边索性不再想了,顺其自然吧,却没想到以今天这样一种方式让父子面对此事。
  举着电话蒙了半分钟后,何小兵反倒踏实了,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终于没有迎刃而解而是用刀背解决了。
  “你怎么知道的?”何小兵平静了,想知道这个穿针引线的人是谁。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你……”何建国措了半天词,蹦出三个字,“你浑蛋!”然后“咣”的一声挂了电话,用劲之大,让何小兵觉得家里的电话都要被何建国摔碎了。
  何建国是从一个在本市招生办上班的朋友那儿得到消息的,何小兵退学的时候走得太急,忘了问档案的事儿,他压根儿就没有这个意识,疏忽了还有这么一份东西将跟着自己一生,学校把他的档案保留了两年后,不知道是才发现这个人已不是本校的学生了,还是这个程序走了两年,终于于昨日,将档案退回生源所在地的招生办。负责接收的人,是何建国的棋友,去年春节还在何建国家里见过何小兵,出于跟何建国的深厚友情,他打来电话慰问,劝何建国别为孩子的事儿太上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这么着,何小兵隐藏了两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之前何小兵还像一个主动从高处坠落的人,心甘情愿,却充满恐惧,这回终于落地了,发现自己并没有摔死,除了高兴,还能怎么样呢。这喜悦,不仅仅因为水落石出了,更来自于自己在气势上压倒了何建国,何建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挂了电话。二十多年了,这是继小时候和何建国玩儿枪战,何小兵端着玩具冲锋枪冲何建国一通突突,何建国躺在床上装死后,何小兵第二次战胜自己的父亲。他觉得多年来自己始终无法撕破的一张无形的网,就在这一瞬间,被他轻而易举地突破,现在自己是一个没有顾忌、完全自由的人了。
  何小兵体会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时,那些身临现场的人们的激动心情,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觉得新生活从这一刻,要开始了。
  这一年来,何小兵的生活已经比前一年有了很大变化。首先是疏远了夏雨果。在正式分手前,何小兵减少了和夏雨果见面的次数,由每天一次,变成一周一次。夏雨果想找何小兵的时候,呼他他也不回,夏雨果以为何小兵确实有事儿,也没放心上。后来夏雨果发现何小兵和她见面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就问何小兵怎么了,头两次何小兵怕伤害夏雨果,没摊牌,只说自己心情不好,夏雨果以前总听何小兵说,坏心情就像例假一样,总会隔段时间就来那么一次,便没当回事儿,她知道,坏心情也会像例假一样,过几天就自然没了。又过了些日子,何小兵发现自己整天除了耗着、回避这事儿,就没干什么有意义的事儿,他觉得这事儿必须得了断了,于是向夏雨果挑明。
  何小兵说得比较婉转,以夏雨果明年就高考了为由,建议两人先分开一段,夏雨果说,如果何小兵此举是出于怕影响她学习的考虑,那大可不必——她这两年的成绩就是最好的证明。她知道,何小兵必有其他原因,问他到底为什么,何小兵说没有为什么,他就想一个人待待。
  夏雨果理解不了,为什么两个人待得挺好的,何小兵突然想一个人待着了。何小兵说他自己也解释不太清楚,总之,他现在就想一个人。夏雨果默默地盯着何小兵看了会儿,转身离开了,何小兵没有看到夏雨果离去时的表情。他想告诉夏雨果,碰到什么事儿,可以找他,但没有开口,他怕那样一来,跟两人还在一起没什么区别。
  刚分开后的那几天,何小兵并没感觉到两人真分开了,直到很长时间没再见过夏雨果,呼机上也不再有夏雨果的留言时,他才意识到两人真的分开了。这时,何小兵又恢复了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功能,带着对夏雨果的想念和自责,开始写歌了。
  这半年,何小兵写出不少东西,自己录了一盘磁带小样,往各大唱片公司送。有的唱片公司听了,有的没听,有的听完就完了,有的听完问何小兵想要干什么,何小兵说要自己出张专辑。唱片公司的人说那没戏,卖给别人唱可以。何小兵说别人唱不出感觉来,歌都是他发自内心写的,只有他明白该是什么感觉。唱片公司的人劝何小兵,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在出专辑这事儿上,何小兵处处碰壁,没人肯出,原因很简单,与其花钱捧一个不知道能否收回投资的新人,而且这个新人唱得并没有多好,不如多给老人录几张专辑,没风险。音乐是艺术,但唱片是商业。从商的人,都会算账。
  何小兵不服,不相信自己的歌没人喜欢,录了专辑会没人买,他把一切拒绝他的人都当成傻帽儿,发誓要把自己的这张专辑做出来、畅销,让那群傻帽儿后悔。唱片公司不是就那么几家,所以,他并不气馁,仍不慌不忙地写着歌,玩儿着乐队,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起床后何小兵吃了点儿东西开始练琴。这三年,他一天没有停顿的事情就是练琴,把弹琴当成了生活所必需的,就像空气、水一样。刚弹上,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但区号是家里的。
  何小兵没接,手机一直响着,十多声后,断了一下,紧接着又响了起来,又是十多声,然后断了,随即第三次响起来。
  “喂……”为了阻止它继续响下去,何小兵还是接了。
  “怎么半天不接电话啊?”是何小兵的妈,说话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柔,“我这会儿在单位,已经请假了,一会儿坐火车去北京,你手机开着啊!”显然是为何小兵退学一事儿而来。
  “你甭来,我挺好的。”
  “你爸不去,就我一个人去,开着手机啊!”说完挂了电话。
  何小兵放下电话有些沮丧,刚刚获得了自由,却发现是临时的。以为打跑了土豪劣绅,还没来得及点根儿烟歇会儿,就听见他们边跑边回头说:我们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二十多年了,父母从来都是想对何小兵干什么就干什么,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为了何小兵好,不征求他的意见。何小兵想,既然你们跟我玩儿横的,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他决定,即使他妈来了,他也不见。他一定要让何建国和他的妻子明白,他不再任由他们摆布,他们今后将无法再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
  何小兵很快就把父母忘在一边,又练了会儿琴,出去买了一份面皮和一个肉夹馍作为午饭,吃完背着吉他去排练。每次演出前,他们都要彩排几次。
  何小兵提前到了鼓手的家,严宽正在用鼓手的电脑上网。这个月严宽大学刚毕业,在音乐网站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不用坐班,每天从国外的音乐网站扒点儿稿子,翻译成中文,贴在网站上就行了。严宽家是北京的,但不爱回家住,想在这附近租个房子,目前正在鼓手家蹭住。
  在这个村子租房的人更新换代了,几年前的那些老乐队已经搬走或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和他们当年一样年轻、迷茫而有梦想的青年,依然每天鼓捣出让这里的村民无法理解的噪声。
  何小兵进门的时候,严宽正左手攥着一张烙饼,右手握着鼠标,嘴里塞满东西,停止咀嚼,盯着屏幕发呆。
  “干什么呢?”何小兵放下吉他。
  “看妞儿呢!”严宽说完话,开始咀嚼。
  最近严宽觉得该找个女朋友了,身边可供选择的非常有限,便在一个婚介网站注册了会员,每天都会收到网站发来的异性资料,碰见中意的,就先在网上联系,然后约着见面。
  “上礼拜见的那个怎么样?”何小兵问。
  “别提了,见面之前我也没看她照片,她说自己是葵花籽的脸型,我一想,那不会太难看,就去了,结果一看,好家伙,我就没见过那么肥硕的葵花籽,大热天的我出一身汗赴约,难道就为了看一张胖脸?!我这叫一个气,问她,你真觉得你长了一张葵花籽脸吗?人家姑奶奶说,真不好意思,多打了一个字,本想打葵花的,不小心多了个籽!我这叫一个气,让她以后别粗心大意的,检查一遍再发!”严宽又咬了一口烙饼,拿起旁边的一个咸鸭蛋说,“你说鸭蛋是不是都这种形状啊?”
  “废话,带角的那是粽子!”
  “那我就放心了,有个姑娘说她是鸭蛋脸,我怕孤陋寡闻,见了面被知识范围外的鸭蛋吓着。”严宽说着说着,盯着屏幕自己笑了,“嘿,这姑娘太不小心,腋毛都露出来了,这样的照片也敢往上传啊……噢,不是腋毛,是我屏幕脏了,我说也是,这姑娘看着不像粗枝大叶的人啊!”
  严宽关了对照片不满意的网页,又打开新网页。
  “我操,这女的怎么还把男人搂她的照片往上传啊,哦,不是男人,是雕像。她照相的这地方我去过,这回有共同语言了,得跟她见一面。”严宽说着把女人的联系方式记在本上,本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前几页的已被划掉,“这些都是被我否了的。”
  “你这一天得看多少姑娘啊?”何小兵翻了翻严宽的本说。
  “不光姑娘,也有妇女,也就百十来个吧,但精品少,三官和四官好看的大有人在,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比例合适,搭配得体。昨天有个嘴角还有颗美人痣,笑起来甜甜的,我看多了都怕得糖尿病,但是这些姑娘有一个普遍特点,就是爱戴墨镜,摘了墨镜还耐看的女孩,就凤毛麟角了,也不知道怎么着,只要她们一露出眼睛,就都成丑八怪了。我要找,得找一个五官都好看的,我不能允许自己的另一半只有四官好看。”
  严宽又打开一个新网页,脸上突然有了光彩:“我操,这个漂亮!”
  何小兵凑到电脑前看了一眼,确实很漂亮。
  严宽脸上的光彩又立即变成了不屑:“这肯定是个骗子,哪儿哪儿都好,挑不出毛病,还来这儿征婚,搞得自己没人要似的,蒙谁呢!”
  “整天看这些照片有劲吗?”何小兵不解地看着守在电脑前的严宽。
  “当然有劲,甭管什么事儿,只要你喜欢,就有劲!”严宽兴致高涨,又点开一个新网页,“看这妞儿的用词,‘想你的心,百转千回’,我就别让她的心再转了,回头约约她!”说着又把联系方式记在本上。
  “刘全呢?”何小兵问,刘全是他们的鼓手。
  “进村扫荡去了。”严宽眼睛没离开“百转千回”的照片。
  正说着刘全抱着一床大花棉被回来,何小兵知道是刘全从村民的晾衣绳上偷的,刘全经常在村里溜达,每次都空手而出,满载而归,大到桌椅板凳电火锅,小到锅碗瓢盆白菜黄瓜,不是从村民的院里拿的,就是从村民的地里摘的,有时候用够了,不需要了,还悄悄放回去,但经常张冠李戴,造成居民之间的误会。
  “天都这么热了,要偷也偷个毛巾被啊!”何小兵说。
  “不是我盖,给它用。”刘全把棉被塞到底鼓里,底鼓里已经塞了一张褥子,刘全觉得鼓声还不够浑厚,“这回低音就好听了。”
  刘全是何小兵在公车上碰见的,当时刘全刚从老家到北京,背着一大包鼓槌,塞得鼓鼓囊囊,也没拉拉锁,上了公共汽车,正好站在何小兵边上。
  “进这么多鼓槌,是卖吗?”因为和音乐有关系,何小兵和刘全搭话。
  “不卖,自己用。”刘全说。
  “用得过来吗?”何小兵问。
  “慢慢用,都是我自己车的,不要钱。”
  刘全以前是一个小城市的车工,十八岁技校一毕业就进了工厂,已经有四年工龄了。他说多年后,计算他工龄的时候,也将只有四年,因为从现在起,他要在北京做一名鼓手。刘全的鼓龄已经十五年了,当初学鼓,是因为他比同龄人高一大截,胖好几圈,只有他能背起低音鼓,便被选入学校的鼓号队。开始刘全还不乐意,他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发育得好就得担负比同龄人重得多的担子,如果非要在学校里干点儿和音乐沾边的事儿,他宁愿参加民乐队,因为那样能轻省许多,书包里背把笛子就行了。音乐老师来做他的工作,说利益有两种,一种是个人利益,一种是集体利益,当两者发生矛盾的时候,前者要服从于后者,只有这样才是一名合格的少先队员,将来才能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还承诺为此将多给刘全三朵小红花。那时的刘全是个单纯的孩子,痛快地答应了老师,每天早出晚归,跟着鼓号队排练,承担起市长、外宾来学校视察时的迎宾工作,一敲就是四年。到了六年级,别的孩子开始长个儿了,刘全还那么高,也瘦了,成了同龄人中最瘦小的孩子,他问老师,这回该找别人背低音鼓了吧,但他的打鼓水平无人能及,老师说,当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个人利益要服从于集体利益,黄继光、董存瑞能为祖国牺牲,他为什么就不能为母校背鼓?听到这里,刘全说,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他瘦小的身影继续出现在鼓号队的最前排。后来,刘全上了初中,音乐老师是个摇滚迷,组织学生成立了一个乐队,让刘全打鼓,并教给刘全一些架子鼓技巧,初中毕业,乐队散了,刘全喜欢上摇滚。因为把别人看书的时间用来打鼓了,刘全的文化课全耽误了,中考完进了技校,继续学打鼓,三年后成为了一名车工,刘全仍不忘打鼓。很多人不知道厂长是谁,但都知道刘全,一说起他就是:噢,就是那个头发挺长、鼓打得不错的小车工。后来刘全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鼓手——全市会打鼓的也没几个人。可工厂里一年也用不上刘全打一次鼓,工友们觉得刘全在这儿无用武之地,就撺掇他去北京:到那儿你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恰好刘全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辞了职。当然,在离开车间前,刘全找了点儿木料,偷偷给自己车了一百副鼓槌,背着它们来了北京。刘全说,用坏了这些鼓槌,如果还在北京混不出来,他就回老家,做一个属于那里的人。
  认识刘全没过多久,刘全带来一个主唱,叫安威,南方人,刘全碰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地下通道抱着一把吉他,面前摆了一个纸箱,里面盛着零钱。刘全听他唱得不错,就上前攀谈,聊得很投机。最后,刘全说,你来给我们当主唱吧,安威说,没问题,你们那儿能睡觉吗,我今天刚到北京。
  安威打小就爱唱歌,六岁的时候进了当地的童声合唱团,大一点儿的时候又进了少年合唱团,邻居叔叔阿姨对他的评价是:这孩子唱歌真好听!这句话夸赞了他也限制了他,让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再干别的了,就得唱歌,初中毕业后考上本省艺校,连续两年在省里的歌唱比赛中拿了第一名。第三年,安威没有参加,他觉得继续比下去,依然会是第一名,但这样没有任何意义,他要去北京,那里才是真正唱歌的地方。父亲劝他说,宁当兵头,不当将尾,唱歌好的都在北京呢!安威不服,你们怎么知道我去了北京就只能当将尾啊,我要当将头,正因为唱得好的都在北京,所以我更得去。于是安威从小镇出发了,先坐了一段汽车,又换火车,最后到了北京。下了火车,安威看着北京站前穿梭的人流和车流,感慨起来:北京的人真多啊!可是这么多人,谁愿意听我唱歌呢?安威下定决心,忘记自己是省里的第一名,在这里,他要从零开始。
  以前演出的时候,都是何小兵和严宽轮流唱,两人虽然不跑调,但听不出来唱得有多好。如果他俩参加安威那个省的比赛的话,第一名肯定还是安威,他俩能不能入围都是个事儿。所以,当只听了安威唱了半首歌后,两人便热烈欢迎安威的加入。
  安威这时候也进门了,他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村子的土气和习气,自己在村外租了一间学生公寓。公寓楼下是一条河,每天早上,安威都站在河边,冲着对岸“咿呀嘿吽”地喊上半个小时,据说有一天下雨,安威没喊,很多人忘了起床,上班都迟到了。
  安威以比职业歌手还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吃咸的,只吃辣椒。别人说你要是那么爱惜嗓子,辣椒也别吃了,安威说辣椒从小吃惯了,戒不掉。
  人齐了,开始排练。先排练晚上要演的歌,都是罗大佑、李宗盛、许巍等人专辑里的歌,去酒吧的客人,大部分爱听这种歌。排练这些歌无需投入太多激情,只要演奏的时候不出错就行了。然后又练了几首乐队的原创歌,没有哪个乐队不愿意唱自己的歌。但没有几个酒吧愿意让不出名的乐队成天唱他们自己的歌,所以要唱这些歌,得抓时机,气氛到了,有人要求,就唱,到不了,就拉倒。
  排练自己的歌,都热情高涨,屋里密不透风,四个人光着膀子,一身汗,后背亮晶晶的,严宽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但脚上还穿着两只提得巨高的袜子。
  这个时刻,是四个人最快乐的时候,他们沉浸在音乐中,忘了兜里的钱快撑不到下个月了,意识不到自己的生存环境是艰难的,音乐一响,他们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排练完,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带上设备,前往演出的酒吧。坐公交能节省五十块钱,但为了演出效果,还是打了一辆车。有一次演出,他们拎着琴和效果器,倒了三趟车,到了演出地点的时候,胳膊都没劲儿了,手直抖,和弦都按不动了,所以宁可多花点儿钱,也要保证演出状态。
  到了酒吧,试了音,何小兵他们第二个出场。这个酒吧新开业,为了招揽生意,找了三个风格迥异的乐队。
  天黑下来了,酒吧开始上人了。顾莉莉来了,一身性感打扮,在吧台前坐下。
  “这个你先拿着。”何小兵把装钱的信封给了顾莉莉,“这两年帮了我大忙了!”
  顾莉莉把信封放进包里:“用的时候你再说话。”
  “喝什么?”何小兵说,“怎么着我也得请你喝顿酒。”
  “你挣的那点儿演出费够吗?”顾莉莉看着桌上的价位牌笑着说。
  “那我也得请你,一码归一码。”何小兵说,“啤酒还是洋酒?”
  “就科罗娜吧!”
  何小兵叫服务员拿来半打儿科罗娜,跟顾莉莉碰了瓶,喝了一口:“我爸知道我退学的事儿了。”
  “那你怎么办?”顾莉莉说。
  “我妈今天要来北京,我关机了。”何小兵说,“估计她这会儿已经到了。”
  “你可够狠的。”
  “对他们必须狠点儿,要不然他们总以为自己能驾驭一切。”
  这时候第一个乐队上场了,是一个比较柔的民谣组合,唱了几首校园风格的歌,赢得了一些掌声和口哨声。
  轮到何小兵他们出场了,因为唱的是耳熟能详的歌,又改编成摇滚风格,现场气氛被调动起来,安威借机唱了两首乐队自己的歌,酒吧领班上台问这两首以前怎么没听过,安威说是某歌星新出的专辑,还没传唱开。领班说,唱传开了的,越口水越好。结果严宽还是唱了一首乐队自己的歌,反正是演出的最后一首歌了。
  演到一半的时候,何小兵看见一个老外拿着一瓶洋酒坐在顾莉莉身旁,说了一句什么话,顾莉莉一笑,老外给顾莉莉倒了一杯酒,顾莉莉没端那杯洋酒,拿着啤酒跟老外碰了一下,老外心花怒放地在顾莉莉对面坐下了。直到演完,何小兵一直盯着顾莉莉和老外。
  第三个乐队是个新金属乐队,摇滚迷开始往台前聚拢,挥舞着拳头,冲台上喊着牛B,乐手们插着吉他线,主唱回应了一句:没错!
  音乐突然响起,节奏震撼,铿锵有力,各色灯光开始闪烁,摇滚迷蹦了起来,互相撞着,有人被撞倒,爬起来接着撞,酒吧里瞬间躁动起来。
  何小兵坐到顾莉莉和老外中间,顾莉莉给老外介绍何小兵是她的朋友,老外伸出手要跟何小兵握手,并用英语打了招呼,何小兵问顾莉莉:“你们刚认识?”
  “Yes!”顾莉莉攥着啤酒瓶说。
  何小兵转过头对举着手的老外说了声:“Sorry!”然后起身,走到舞台前的人群里,和人撞来撞去。顾莉莉瞟了一眼老外,笑吟吟地看着何小兵的身影。
  何小兵在人群中疯狂地撞着,用尽全身力气,衣服已经湿透了,他需要宣泄。今天,他终于摆脱父母了,有勇气不看他们的脸色了,他要为此庆祝,撞来撞去就是此时此刻最好的庆祝方式。很快,大家注意到何小兵的疯狂,于是所有人都撞向他,一个个一百多斤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砸在何小兵身上,让他觉得畅快,他享受着这种庆祝方式。
  不知道撞了多长时间,金属乐队的演出结束了,何小兵也撞累了,人们安静下来,何小兵气喘吁吁地站在人群中,看见老外坐到了顾莉莉身旁,色迷迷地跟她聊着。这一场面让何小兵涌起一股怒火,他走上前,隔开顾莉莉,冲老外说:“She is my girlfriend!”然后不由分说地抱起顾莉莉,亲了起来。
  “你干吗?”顾莉莉推开何小兵,很诧异。
  “不干吗!”何小兵抱紧顾莉莉又亲上了。
  老外端起杯子,拿上桌上的洋酒,臊眉耷眼地走了。
  “行了,他走了。”顾莉莉推开何小兵。
  何小兵拿起啤酒,得意地瞟了老外一眼。
  “你还挺愤青啊!”顾莉莉说。
  何小兵扭过头看着顾莉莉,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顾莉莉的香水味儿又飘进何小兵的鼻子。突然,两人同时抱住了对方,肆无忌惮地啃了起来,何小兵把顾莉莉身上的香水吃到嘴里。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们,大家仍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
  何小兵并不满足于此,腾出手,往顾莉莉的怀里伸,被顾莉莉按住。
  “到此为止吧!”顾莉莉整理了一下头发说。
  “为什么?”何小兵的手仍在顾莉莉身上。
  “我不想带坏你。”顾莉莉说。
  “哼!”何小兵冷笑一声,“我早就坏了。”
  顾莉莉和何小兵进了酒吧对面宾馆的房间,没等关好门,何小兵就把顾莉莉抵在墙边,开始动手动脚。
  顾莉莉推开何小兵,进了卫生间,熟练地放水、取下毛巾,像在自己家一样。
  这时顾莉莉的电话响了,顾莉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我家。”
  “喂。”顾莉莉接通电话,何小兵站在顾莉莉身后抱着她。
  “干什么呢?”打电话的是顾莉莉的爸。
  “正准备洗澡。”顾莉莉说。
  “你等一下啊,有人跟你说话。”电话被交给另一个人,“莉莉,我是你何叔叔,你知道何小兵住哪儿吗,能联系上他吗,他妈去北京看他了,找不着他,他手机关机,他妈还一直在车站等他信儿呢!”电话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何小兵松开了顾莉莉。
  顾莉莉看着何小兵,何小兵摇摇头。
  顾莉莉对电话里说:“我跟他也挺长时间没联系了,我试着帮您联系一下,您别着急,有了信儿我就告诉您。”
  挂了电话,顾莉莉出了卫生间,何小兵也跟出来。
  “你把手机开开吧!”顾莉莉说。
  何小兵没动弹。
  “你想让你妈在车站待一宿啊!”顾莉莉说。
  何小兵此时的心里并没有对自己母亲的愧疚,而是憎恨。
  “他们活该!”何小兵说。
  “你妈都那么大岁数了,别折腾她了,好歹你得见一面。”顾莉莉说。
  何小兵打开手机,他清楚自己迟早都会这样做,只是没想到才关了这么一会儿而已。
  手机刚打开信号还没变满,电话就进来了,何小兵知道是谁,接了,约好去车站找他妈。
  “你先弄好自己的事儿,一会儿我也回家了。”顾莉莉说。
  何小兵点点头,走了。
  赶到车站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何小兵在候车大厅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正疲倦地靠在座椅里,手里捧着一饭盒炖肉。
  母亲没有责备何小兵,打开饭盒,递到他面前:“昨天给你爸炖的,我都带来了。”
  何小兵摇摇头:“我吃饭了。”
  母亲又掏出一副鞋垫:“你姥爷知道我来,特意让我捎给你,说你是汗脚,用得着。”
  “都什么年代了,现在的鞋什么脚都不用垫了。”何小兵还是接了过来,插在兜里。
  “你现在住哪儿啊?”母亲问。
  “租的房子。”何小兵说。
  “带我看看去。”母亲说。
  “没什么可看的。”何小兵说,“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我不着急回家,我请了一个礼拜假,你爸说了,让我回去的时候把你带回去。”母亲说,“还让我去你们学校找老师聊聊,看看能不能恢复学籍。”
  “学校又不是给我一个人开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何小兵说,“我也不回家。”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啊?”母亲忧虑地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何小兵说,“你也看见我,我没死,可以回去向我爸交差了。你是坐夜车回去呢,还是等明天早上的车?”
  “我得跟你待几天。”母亲说。
  “不用,我有我自己的事儿。”何小兵说。
  “你自己有什么正事儿啊?”母亲责怪道,“还不是整天拨弄吉他!”
  “弹吉他怎么就不能是正事儿!”何小兵受不了别人这么说他。
  “你还能弹一辈子啊?”
  “能!”
  母亲被气得说不出来话,瞪着何小兵。何小兵坐在椅子上,无所谓地晃悠着腿。
  “你爸说你要是不回家,不继续上学,就不给你生活费了!”母亲说。
  “不给就不给吧!”何小兵说。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白把你养活这么大了!”
  “我早就不想让你们养活了,我还赖你们把我生出来呢!你俩图一时之乐,把我生出来,也不问问我想不想出生!你们试图了解过我吗,每次都是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好自为之吧!”母亲甩下两千块钱,把饭盒放在椅子上,起身离开,“我现在就买票回去!”
  何小兵看着母亲离去,很难过,但没有叫住母亲,他只能这样做,不能再为别人活着了,得为自己活一次。
  母亲走出几步,停下,转身返回,走到何小兵面前,弯下腰:“抬腿!”
  何小兵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挪开了腿。
  母亲从座位底下抽出一个编织袋,堆在何小兵脚边:“我来的路上碰见王大伟了,他听说我要来北京,正好他们工厂分核桃,让我给你带半麻袋来,说你上学,需要补脑!”说完母亲兀自走了。
  何小兵打开编织袋,一眼就认出,这是老家产的核桃,他从小就吃这种核桃,熟悉它的形态。何小兵又抬头看了看走远的母亲,然后起身,拎起核桃,拿上饭盒,走向和母亲相反的方向。
  出了北京站,已经快一点,何小兵并不困,也不着急回去,知道回去也睡不着,索性在外面多待会儿,他拎着核桃沿着路边,一直走着。路过夜班车车站,也没停,继续往前走。
  每走一段就会有一辆从后面赶上来的或对面驶来的出租车,减速靠边,停在跟何小兵平行的位置,按喇叭,何小兵也不理他们,只管往前走自己的,出租车又加速离开了。
  这三年生活的片段,在何小兵的脑袋里,像放幻灯片似的,一幅幅闪过。何小兵觉得自己从这一刻起,不再是干什么事情都得先向家长汇报、商讨、得到批准才能去做的少年,而是一个有自主权的成年人了。何小兵明白,今后在精神上,他完全自由了,但那些因独立特行而导致的难以预料的不好结果,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承担。
  何小兵贴着路边走着,到了路口,绿灯就直行,红灯就拐弯,走着走着,发现离夏雨果的学校不远了。自打两人分开后,一直没联系,今年的高考已经结束了,不知道夏雨果考得怎么样,何小兵决定去她的学校看看,已经快一年没有去过那里了。
  何小兵拎着麻袋到了夏雨果的学校,大铁门紧锁着,何小兵扒着门缝往里看了看,传达室旁边的公告栏上贴着高考学生的录取院校,光线太暗,何小兵只能看到第一行的大字。何小兵试图从两扇铁门中间钻过去,但太窄,他看见左边那扇大门上抠了一个小门,一推,小门开了,何小兵悄悄走进去。
  “干什么的。”突然一束手电光照在何小兵脸上。
  “什么都不干。”何小兵扭脸躲开光束。
  “麻袋里装的什么?”光束又落在麻袋上,一个老头儿从传达室的门里出来。
  “核桃。”
  “打开看看。”
  何小兵敞开袋口,老头儿举着手电照了照。
  “你是哪儿的,这么晚了还进学校,有事儿吗?”光束又落在何小兵脸上。
  “您别老照我。”何小兵眯缝着眼睛,“我就想看看录取榜。”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老头儿上下打量何小兵。
  “我给别人看。”
  “给谁?”
  “给一个人。”
  “我知道是给人看,他自己怎么不看,让你看?”
  “您让我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老头儿见何小兵并没有歹意:“你要看的那人名字叫什么?”
  “您借我手电用用,我自己找吧!”
  “不行,我给你找,我得确信你真是来看榜的,而不是来干别的的,你告诉我他叫什么?”
  “夏雨果。”何小兵不得不说了。
  “女生吧?”
  “您就找吧,别管男女了!”
  很快,老头儿找到了夏雨果的名字,录取院校是一所外地的二流大学,何小兵觉得夏雨果的分数至少应该能比这所学校高出一百分。
  “行了,看见了吧,踏实了吧,走吧!”老头儿关了手电。
  “这学校不止一个叫夏雨果的吧?”何小兵掏出烟,“要不然您再看看还有没有叫这名字的?”
  “我刚把烟戒了。”老头儿闻了闻烟盒,抬起头说,“已经看了一个遍了,你自己再看一遍,看完赶紧出去,广播都没了,我也该锁门睡觉了。”随手关了传达室窗台上的收音机。
  又从头到尾逐行看了一遍,何小兵确信这个学校的高三年级只有一个夏雨果了。
  离开学校,何小兵不知道该不该自作多情地把夏雨果没考好和他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愧对夏雨果。此时,何小兵决定去夏雨果家看看,他清楚现在已经两点了,哪怕就在楼下看看她的窗口,如果她的窗口开着灯那就更好,他能感受到她在里面,心多少能安稳些。
  何小兵打了一个车到夏雨果家楼下,他想早点儿看到。
  如预料中的一样,夏雨果的窗口一片漆黑,拉着帘。何小兵猜测着,夏雨果这会儿正在里面睡着觉,还是床上是空的,夏雨果不在家。何小兵想起,以前夏雨果多次说过,高考完了,要和他去趟西藏,不知道这回她是否独行了。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对那里的蓝天白云湖泊的渴望,那次当夏雨果把攒了好几年准备去西藏的压岁钱给何小兵买吉他的时候,何小兵没有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挣出这些钱,怕耽误夏雨果去西藏。
  现在正是去西藏的好时候。何小兵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点上一根烟,决定抽完就回家。
  烟头忽明忽暗,何小兵回想着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光。那种日子很轻松,不用动脑子,两人都像孩子一样,每天以童真的眼光观察着世界。虽然何小兵有时候会觉得夏雨果幼稚,但是两人对待世界的态度差不多,尽管面对的都是小事儿,难得两人总是想到一块儿去。这种简单的时光确实快乐,可生活一旦快乐了,就失去质感了,日子变得不实在了。何小兵不知道是自己这样,还是所有人都这样,只有每天能感受到痛苦,他才能觉得自己的存在。
  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喝啤酒就是喝啤酒,就的是菜,但和严宽他们或自己喝啤酒的时候,绝不是简简单单地喝,除了就菜,还得就点儿思想,无论深浅,反正得聊点儿和人生有关的事儿,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借机动动脑子,而且聊得越深,喝得越多。喝酒以外的时刻也是如此,总之,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特轻省儿,而他又不希望自己轻省儿。
  何小兵觉得自己活得很混乱,不知道到底要干吗。
  烟自己灭了,就剩过滤嘴了。何小兵扔了烟头,准备离开,一起身,见夏雨果就站在身后。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夏雨果一身酒气地问,脸上看不到何小兵想象的因没考好而苦闷的表情。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何小兵客气地问。
  “我凭什么告诉你啊!”夏雨果晃悠着脑袋说。
  “你抽烟了?”何小兵闻到夏雨果身上的烟味儿。
  “抽了,怎么着吧!”夏雨果得意地说。
  夏雨果身上的烟味儿是被熏的,她刚刚参加完同学的聚会回来。今天他们合伙叫来老师吃了一顿谢师宴,吃完去唱歌,老师着急回家,就先走了。老师一走,学生们原形毕露,男生开始抽烟喝酒,夏雨果也跟着喝了几杯。
  “我去你们学校看榜了。”何小兵说。
  “看就看呗!”
  “怎么没报北京的学校?”
  “我乐意!”
  “为什么没考好?”
  “你管呢!”
  “你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我累了,睡觉去了,拜拜!”说着夏雨果上了楼,把何小兵一个人扔在楼下。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的身影消失在楼口,觉得生活真比他接触过的任何科目都难,要是能退学,他真想也给退了。
  
  第五章2004年,继续死磕
  如果说去年那个夏天是何小兵躁动的开始,那么今年这个夏天,并不是何小兵躁动的结束。此时,他正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内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着觉。
  一只苍蝇围着何小兵的脑袋飞着,落在他脸上,何小兵抿了抿嘴,苍蝇飞了,他醒了。想喝水。从床上晕沉沉地坐起来,巡视屋里,竟然连个杯子都找不着,真不知道这两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地上堆了几个空的饮料瓶,其中两个还被塞满了烟头。
  何小兵下了床,准备去院里喝水,正要推门,发现自己穿得少了点儿,又套上一条大裤衩,出了屋。直奔水管子,到跟前儿,头一低,脖一仰,嘴一张,拧开就喝。
  “大早上就灌一肚子凉水,行啊?”房东老太太正坐在自己那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豆角,择好的扔到地上的搪瓷盆里,看着何小兵揪心地说。
  何小兵顾不上老太太,只管自己先喝个痛快。
  “没事儿!”喝够了,何小兵才关上水龙头,擦着嘴说,然后晃晃悠悠地回了屋。
  进屋一看表,才七点多,每次都是这样,喝多了,反而醒得早。何小兵觉得胳膊有点儿疼,抬起一看,青了一块,腿上也有破了的地方,这才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好像喝多后和人打了一架。
  昨天何小兵被大学同学叫回学校吃散伙饭,何小兵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愣:还以为他们就一直在学校待下去了,原来也有离校的那天。
  何小兵和大部分同学并不怎么熟,完全可以不去,但他又想看看这些完整上了四年大学的人在毕业的时候变成什么样了,是不是依然让他瞧不起,同时,何小兵也愿意帮他们分享一下用了四年才换来的来之不易的快乐。
  但是坐下来,何小兵就后悔了。散伙饭一共三桌,有两桌半在聊找工作、在北京买房、开什么车来劲的话题。怎么就没有人聊聊自己最近在想什么,哪怕是在看什么书呢,何小兵很是费解。所以,当有一个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举起杯和何小兵碰的时候,何小兵觉得这个人可以成为朋友,可惜没有在入学的时候发现。
  散伙饭总是让人把它和伤感联系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在这顿饭上都喜气洋洋的,似乎都保研了,即将离开学校并不是从此不再相见,只是放假,等开学了,又能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何小兵很纳闷儿,自己不伤感有情可原,没怎么建立起跟他们的感情,可是他们之间怎么也不伤感啊。不知道是都绷着,不好意思释放呢,还是除了何小兵外,其实每个人在四年大学里,也没有什么难忘的友谊。
  吃了半天,啤酒也没见下,服务员搬来六箱,才喝了一箱多。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届学生都在照办,每年毕业,必须喝躺下几个,这样毕业才壮烈,才显得这个班集体团结。如果把这个标准量化的话,每桌怎么着也得喝两箱啤酒这饭才能算得上散伙饭。
  班长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他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带领大家完成任务,把这些酒喝完。虽然离开学校后没几个人会记得曾经还有这么一个班长,但他自己要善始善终,很把自己当回事儿,否则他就不会喜欢做班长了。
  班长要时刻维护集体荣誉,此时他的任务就是,负责大家喝醉。其实也有很多人想喝醉,四年了,终于熬到头了,或者觉得,四年啊,全他妈耽误了!可是没人开这个头,不知道跟谁喝,便都拘着,现在班长带头,组织了喝酒的游戏,于是瓶起子成了抢手货,每桌都轮流叫喊着:“起子呢?”
  何小兵看着这些不太熟悉的同学推杯换盏,有些不胜酒力的同学已经倒下了,被抬到一旁,拼了三把椅子,把他平放在上面,为了防止他轱辘下来,椅子对着墙放,椅背靠外。
  陆续有人倒下,班长仍不忘自己的角色,照顾着沉睡中的同学,为了不让他们躺在地上着凉,不停地招呼着服务员:“再添两把椅子!”
  每倒下一个人,熟悉他的同学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讲该人上学期间的糗事,不熟悉他的同学这时才发现,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何小兵看着那些喝得不省人事的同学,在分别前夕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给同学们留下深刻记忆,多年后,一提起他的时候,同学们会想:他的酒醒了吗?他会知道,他自认为的好朋友,当着众人说过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儿吗?
  何小兵想走了,每次都是刚要起身,就被一个举着酒杯走过来的同学按住:“哥们儿,虽然咱俩不熟,但是你的事迹我早有耳闻,什么都别说了,干了,一路走好!”
  何小兵只好举起杯,干了,然后坐下,希望没人注意的时候走掉,但是刚有机会,下一个人又会举着杯过来:“哥们儿,那年我真希望你没走啊,你一走,我就在班里垫底了,体会到你当年的滋味儿了,一会儿咱俩留个电话,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就说话!”
  直到六箱啤酒喝完,没有清醒的了,班长也晕了,但还觉得有件事情没干,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该哭了,要不然这个大学上得不完整。于是班长让全场安静,举着杯说了一番煽情的话:四年前,我们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组成一个班;四年里,我们一同学习、生活、成长;四年后,我们将……我们将像朴树的歌里唱得那样,散落在天涯。我们会有老了的那一天,希望到时还能彼此记得,幸运的是,我们曾互相陪着开放过!
  人群里传来女生抽泣的声音,开始有人独自在墙角哭泣,随着班长的讲话,没哭的人安慰着哭了的人,结果自己也哭了,于是两人抱头痛哭,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后连成一片,终于可以毕业了。这时班长冲门外大喊一声:“服务员,拿餐巾纸!”
  何小兵这时候也有一些伤感,并不是跟具体哪个人恋恋不舍,而是觉得人生的分别,这事儿本身挺让人不好受的。
  好在剩下的班费够埋单的,要不然真不知道这时候班长还向每个人收取班费,那些哭红了眼睛的同学会作何反应,也幸好埋完单,班费所剩无几。如果数目重大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擦干眼泪,建议说:“趁着人都在,是谁的钱就给谁吧!”
  那些倒下的同学,有的已经睡醒一觉了,起夜去了卫生间,有的还在睡,被同宿舍的同学抬走,何小兵和他们在夜色中分别。
  拐过宿舍楼,经过教学楼前,何小兵走着走着有了尿意,楼里就有卫生间,但他觉得还是把尿留在教学楼前的树下比较有纪念意义,特别是在今天这样一种时刻。往常还会东张西望,确保没人,才在露天方便,喝多了后,也东张西望,即使有人,也大大方方地尿了。
  浇灌完树,顿觉畅快,何小兵准备收工离开。突然,教学楼一层某间屋子的窗户开了,而屋里却黑着灯。何小兵想可能是风吹的,打算上前关上窗户,刚迈开腿,一个黑影从窗户里冒出来,还背着一个包。如果他光明正大地从窗户上跳下来,何小兵也不会把他往坏处想,但是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何小兵知道自己撞见贼了,而这个贼,何小兵还认识,就是他的同学。
  在何小兵退学之前,他们宿舍和附近的几个宿舍就频遭窃贼光顾,从作案手法、作案时间、被盗情况,能判断出犯罪人就是他们身边的某个人,并有了嫌疑对象,只是没有抓到现行。嫌疑人也知道大家在用敌意的眼光看他,但他仍顶风作案,并屡屡得手。总是在众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可能就是一秒钟,某人的CD机就不见了,过几天,又是一转眼的工夫,另一个人的钱包就瘪了。好像没几个人在上学期间没丢过东西,幸亏何小兵中途退学了,要不然也得为该人贡献点儿什么。这会儿,估计这哥们儿是在为回家的火车票凑钱呢。
  何小兵觉得不能再让这个人顺顺当当地背着包走掉了,倒不是何小兵有见义勇为、铲凶除恶的爱好,否则当年他就报考公安大学了,而是他觉得生活太没意思了,一直期待发生点儿什么,正好碰着这事儿了,可以让自己兴奋一下。他知道两人肯定得动手,他盼着动手,活动活动有助排泄自己过剩的能量。最近一年,他因为一点小事儿就和人动手的次数超过了他以往打架次数的总和。今天,他又憋得难受了,需要发泄。
  “收获不小啊!”何小兵走上前。
  那个人一愣,看到何小兵的脸后,更加慌张,显然对从树后突然冒出一个人而且是认识自己的人准备不足。
  “我忘了刚才散伙饭你在不在场,你是吃完了才来的,还是压根儿就没吃,给自己开小灶来了?”何小兵问。
  “跟你没关系,少管闲事儿。”那人说着就要走。
  何小兵眼看着自己将错过这次泄愤的机会,便拽住他的包。
  那个人顺势丢掉包,继续往前走。
  “你就这么走了?”何小兵冲他喊道。
  “我没招你吧?”那人停下转身说,“你弹你的吉他,我干我的,包里的东西要是喜欢,你就自己留着。”
  “里面装着什么呢?”
  “你打开看看。”
  “我不看!”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猜!”
  何小兵并不想报警,这和他拦住这个人的初衷不符。那个人也觉得何小兵奇怪,管了闲事儿,却看不出管闲事儿的动机。
  何小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希望对方能做出进一步刺激到他的举动,他好出手,现在他找不着出手的理由,情绪还不到位。
  “要不然你开个价?”对方说。
  “开价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讹点儿钱吗?一千,够吗?”
  “不够!”
  “两千?”
  “不够!”
  “三千?”
  “不够!”
  “你是不是跟你妈学的,老不够不够的,你妈晚上就这么跟你爸说吧!”
  这句话让何小兵喜悦,他终于等到出手的机会了,飞起一腿,踹在那人小肚子上。
  年轻人打架,如果下手不狠点儿,就不能算打架,只是闹着玩儿。既然何小兵想打架,肯定下手重,那人不可能不还手。不到一分钟,两人身上都挂了彩。
  当拳头落在那人腮帮子上,被他的牙硌了一下的时候,这种力量的撞击,让何小兵高呼过瘾,甚至感激起这个人来。
  两人打到一半,校保安队来了,把两人带走,问明原因后,给派出所打了电话,两人被派出所的车接走,何小兵录了口供,按了手印,回家了,那个人留下了。
  至于那个人将会面临怎样的未来,何小兵并不关心,只要架打了,他就满意了。
  从派出所出来,何小兵觉得舒畅多了。忍一时风平浪静,这话是对中年以后的人说的,对于青少年,打一打才风平浪静。当遇到事儿,打不打两可的时候,何小兵总是选择打,打完,身体、情绪都能舒服些,等烦躁了,又开始渴望赶紧碰见谁,能和自己打一架。当然,有些时候何小兵也会碰上打不过的人,只有挨揍的份儿,挨完揍比揍了人更让人欢快。
  离开派出所,何小兵觉得因为架只打了一半,没发泄完全,有必要再找点儿别的事儿。烦躁、愤怒是因为不满足,包括感官的不满足。在顾莉莉那儿,他能获得感官的满足。
  何小兵给顾莉莉打了电话,告诉她他要去找她,顾莉莉说你来吧。
  最近何小兵在夏雨果和顾莉莉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从感情上说,何小兵确信自己喜欢的是夏雨果,并向她表示了希望能重归于好的意愿,夏雨果问何小兵:“你能保证咱俩和好以后,你不再想一个人待着了吗?”
  何小兵不想骗夏雨果,只有实话实说:“保证不了。”
  “那你觉得我会答应跟你和好吗?”夏雨果反问何小兵。
  何小兵觉得夏雨果问得有道理,他光想着自己了,没考虑夏雨果的感受,或许他并不适合谈恋爱。此时,何小兵认为,人应该给自己活着,比给爱情活着重要。给自己活着也包括给自己找份爱情,但爱情仅仅只是爱情,人如果一天二十四小时被爱情占满了,那就甭干别的了,而给自己活着的很重要一部分事儿就是,想干什么的时候,不用考虑别人,只管照自己想的去做就行了。光听凭爱情的摆布,生活会失去爱情以外其他更迷人的东西。
  比如,如果陪对方做她(他)喜欢做的事情,那么在花掉的这些时间里,便远离了自己喜欢的那些事情。当然,有可能两人喜欢的事情是一样的,但不可能两人喜欢的事情完全一致,否则,就不是两个人了,而成了一个人,跟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谈恋爱有何意义,还不如照着镜子自己待着呢。而如果恋爱期间,不牺牲自己,光让对方陪着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觉得对方利用了自己的时间,失去了自我,又太自私了,跟占着茅坑不拉屎还嫌茅坑臭没什么区别。
  何小兵觉得自己不是为爱情而生的人,他的兴趣更在生活本身,所以,当夏雨果去南方大学报到的时候,何小兵并没有去车站送她,当然,她也没有让何小兵送。
  夏雨果不让何小兵送,并不是真不希望他送,而是在赌气,耍小性子,她希望何小兵能给她个惊喜,在楼下或去火车站路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夏雨果还买了五个拨片儿,她知道何小兵一个月就会弹坏一个拨片儿,打算当面把拨片儿交给他,够他用到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夏雨果就会回北京,到时候再给何小兵买。
  可是何小兵真的没有出现,夏雨果离火车站越来越近,一次次以为何小兵会在下一个地方出现,等到的却是一次次失望。最终,当列车启动的一瞬间,何小兵仍没有如夏雨果所愿在她的视线里出现的时候,夏雨果心里大骂:何小兵你这个大浑蛋!并掏出早已在兜里准备好的五个拨片儿,想扔出窗外,却打不开窗户,只好让它们继续留在自己的兜里。
  到了学校后,夏雨果收到何小兵发来的短信,因为赌气,没有给何小兵回。很快,她就换了当地的手机号,也没有告诉何小兵。所以,当何小兵屡发短信却不见回复,只好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永远都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何小兵想,看来这回夏雨果真下了狠心,要和自己断绝来往。何小兵有些伤感,以为和夏雨果的恋爱就这样结束了,和乐队的哥们儿喝了一顿酒,作为结束的标志。严宽劝何小兵:“别难过,再找一个,失恋的痛苦马上就会被重新恋爱的喜悦所取代。要不然我替你在婚介网注册个号,明天就有大批大批的姑娘照片出现在你的邮箱里,任你挑选。”
  何小兵和夏雨果分开并不是为了另寻新欢,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所以当严宽把婚介网的会员名和密码写在纸上交给何小兵的时候,何小兵没过一会儿就不知道把纸弄哪儿去了。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寂寞、烦躁,需要找个伴儿,但和伴儿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会更烦躁,比一个人的时候还寂寞。何小兵觉得,人活着怎么着都不得劲儿。
  一次何小兵喝多了,去找顾莉莉。
  “你不是说有事儿就找你吗,我现在有事儿了!”何小兵见到顾莉莉后,醉醺醺地说。“什么事儿?”
  “打炮!”
  “滚!”
  “不滚!”何小兵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水就喝。
  “喝多了吧你?”顾莉莉一把抢过水杯,把水泼在何小兵的脸上。
  何小兵眼睛一闭,一头倒在沙发里,睡着了。
  第二天醒了的时候,何小兵发现自己正和顾莉莉搂着,睡在一个床上。从此以后,何小兵就隔三差五去找顾莉莉一趟,他觉得这样对自己没有限制,虽然不能保证想去就去,需要看顾莉莉的情况,但至少何小兵可以保证自己想走就走,顾莉莉也不要求他什么。
  你情我愿,何小兵看得出,顾莉莉一个人的时候也挺没意思。如果有几天何小兵没去找她,顾莉莉就会给何小兵打电话,没事儿也聊几句,给何小兵提个醒儿,他可以来找她。如果何小兵正好想去,就会去找顾莉莉,如果不想去,何小兵就会找个理由,顾莉莉也不强求,后来何小兵索性不再找理由,就直接说今天不想去,顾莉莉也不说什么。当然,也有何小兵主动而被顾莉莉拒绝的时候,何小兵也理解顾莉莉。过不了几天,两人节奏一致了,又会见面了。何小兵觉得这样挺好,既排解了一个人的孤独,又没有失去一个人的自由。
  一个人的时候,何小兵能清醒地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有问题,不可靠,先不说自己是否满意,首先生活本身就有改变现状的需要,但何小兵不知道从哪儿入手改变、改成什么样儿。就像在学习乘法以前,知道100乘以100肯定不等于200,否则要乘法干吗,但等于几就不知道了,这是以后必然会知道的事情。所以,何小兵的态度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吧,等待获知答案的那一天,而这之前,只能凑合着过,不满意也没用,听任命运和生活自己发展吧!
  无聊的时候,何小兵就去找顾莉莉,在她身上耗尽体力,让自己筋疲力尽,以为就不会无聊了,但事后躺在床上发现,时间仿佛静止,变得更无聊了。不仅何小兵觉出生活有问题,顾莉莉也感觉到了。
  “你觉得咱俩整天这样有劲吗?”一次顾莉莉问何小兵。
  “是挺没劲的。”何小兵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这样更没劲,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没有。”
  “那还是先这样吧!”
  两人面对生活里的问题,都束手无策,或者说,选择了现在这样的对策。
  昨晚,何小兵到顾莉莉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何小兵换拖鞋的时候,顾莉莉看见了何小兵胳膊肘上的伤。
  “又跟人打架了?”顾莉莉问。
  “自己摔的。”何小兵不想多说什么。
  顾莉莉拿出医药包给何小兵清洗了伤口,贴上创可贴。
  顾莉莉曾评价过何小兵,打架的时候有股破罐破摔的狠劲儿,因为他不用考虑后果,他一无所有,除了受点儿伤,不会失去什么,甚至希望打完架,能改变什么,哪怕是坏情绪。何小兵无法否认顾莉莉看待任何问题都能看到点儿上,但他不愿在顾莉莉面前过多暴露自己,即使这一点,顾莉莉也心知肚明,所以,很多时候,顾莉莉看穿了何小兵,也不挑明。比如,除了那次喝多了,何小兵从来不在顾莉莉家过夜,无论多晚他都要走,不想在这里有家和过日子的感觉,顾莉莉从不问他为什么,也不拦着他。
  顾莉莉和何小兵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个看着孩子正在成长的家长,虽然何小兵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事实就是如此。何小兵想的那些事儿、说的那些话、说话时的神态,都是顾莉莉曾经熟悉的,它们也在她的身上出现过,纯真而美好。如今,顾莉莉已经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这些东西了,她相信,随着何小兵的成长,这些东西也将随岁月而消逝。
  昨天晚上何小兵还是回了自己那儿,他也对自己那么晚了还打扰顾莉莉然后毫不留情地走掉有些愧疚,所以临走的时候又找了一个理由:“我今天还没练琴呢!”
  顾莉莉付之一笑,冲何小兵摆摆手:“好好休息,别忘了明天下午考试的事儿!”
  有个文工团正准备招些新人,顾莉莉知道信儿后让何小兵报名试着考考,何小兵很不屑,说不喜欢这种事业单位。顾莉莉告诉何小兵这种单位的种种好处,不用坐班,还有基本工资,每年只需要适当地接点儿演出任务就行了,不耽误干自己的事儿。何小兵想,那就试试,如果真考上了,发现那不适合自己,大不了就不干了。
  何小兵起床后,拿起吉他练了会儿,弹着弹着,不想去考了,觉得没劲。一是觉得肯定考不上,因为去现场报名的时候,那些工作人员的态度,就让何小兵觉得这是一件不会公平的事儿,背后肯定有猫儿腻;二是觉得考上了又能怎样,这并不是自己的理想。
  但何小兵还是决定去试试,他并不是还抱着自己能考上的希望,而是要见识一下到底有多黑暗。如果考上了,也不会和他们签工作合同,让他们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能在他们那儿有个事儿干当回事儿。
  何小兵吃完午饭,拿着吉他去了。文工团在一条胡同里,胡同口已经停满了车,陆续有人往胡同里走,看穿着打扮,就知道也是来考试的。这次不仅招聘器乐演奏的,也招聘声乐、表演和曲艺演员,所有走在胡同里的人,都踌躇满志的样子。
  进了文工团大院,公告栏里贴着考试流程和考生编号,两点开考,一点半所有考试人员进入排练厅备场。早到的人,都在楼前的广场等着。还有人在临阵磨枪,有人把腿搭在一楼的窗台上压,有人穿了一身中山装对着一面墙在背诗,还有一些人趾高气扬,看谁都一脸不屑,像天鹅似的,走到哪儿都挺着脖子。何小兵想,来这儿装B的孙子还真不少!
  何小兵点了一根烟,走到楼侧面的阴凉里抽,见一胖一瘦两个人说着相声,没有听众,也说得津津有味儿,胖子出了一脑门儿汗。何小兵蹲在一旁抽着烟,听了会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这么一个段子,一点儿也不逗。
  一点半到了,考生们被带到排练大厅,自己找座位坐好,主持人介绍了考试规则,快两点的时候,文工团的团长带着各单项的负责人来了,在前排评委席就坐,立即有工作人员上前给每个杯子里倒茶,团长打了一个嗝,问工作人员:“有牙签吗?”
  工作人员很快就拿来一罐牙签,团长掏了半天,掏折了三根牙签,终于把想掏的东西掏出来了,满意地喝了口茶,冲主持人招招手,主持人走过来,团长说:“开始吧!”
  主持人走到场地中央,来了一段开场白,然后请团长讲话,全场鼓掌。
  团长走上台,一手拿着麦克,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先介绍了该文工团的丰功伟绩和强大的人才阵容,提到了几个明星,然后说了一下这次的考试情况,根据需要各个专业只招收一两个人,所以在场的大部分人是要落榜的,但考不上也没关系,团长还举了几个一线明星和歌星的例子说,他们当时也在这里参加了考试,都没考上,日后一样在各自的工作领域取得瞩目的成绩,所以说,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不止一条。被团长举例的这几个明星,都比这个团在编的人员有名。
  为了能让自己演奏的时候有点儿感觉,何小兵买了两罐啤酒,趁团长讲话的工夫,坐在台下喝着。旁边备考的人问何小兵:“哥们儿,你是来陪人考的吗?”
  “陪我自己考!”何小兵说。
  “你考器乐演奏?”那人看见了何小兵的吉他说。
  “怎么了?”何小兵说。
  “喝完酒还能弹准弦吗?”
  “不喝我也弹不准,反正都是瞎弹。”
  那人点点头:“我觉得像你这种心态,肯定能考上!”
  考试开始了,按序号出场,何小兵是二十三号,一共一百多号。第一个上场的是那俩说相声的,鞠躬,自报家门,然后开说。主持人已经说过,因为考生人数太多,时间有限,不能一一把节目演完,只要考官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喊停。可能因为这是第一组上场的考生,考官们还有闲心欣赏,何小兵早就觉得可以停了,他们还让这两个人说下去。台下已经有了骚动,旁观的考生已经没有耐心了,开始和身边的人聊天、发短信、吃东西、上厕所,两位演员也觉察到台下的异样,说得心不在焉,不时瞟一眼考官,示意他可以喊停了,再说下去太难受了,负责戏曲的考官觉得已经给足这对相声演员面子了,便举起手,喊了停。胖子和瘦子如释重负,鞠躬下台,考官们在本上写着什么。
  照这个速度考下去,两个小时以后才能轮到何小兵,他离开排练厅,出去透气。何小兵不喜欢在人多特别是这些人还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屋里待着。
  透够了气,何小兵回到排练厅,刚进行到十一号,那个穿着中山装背诗的人上场了,介绍了自己来自大山深处,心怀梦想,来到这里,希望考官能喜欢他的表演,然后清了清嗓子,扽了扽衣服,双手掌心相对上下交错置于腹前:请听诗朗诵——《乡愁》。
  然后开始了木讷的表演: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谢谢!我知道我不会考上的,但是我来过北京了,我在这儿表演过了,谢谢老师们让我演完,我这辈子不会后悔了。
  
  说完鞠躬下台,用时不到一分钟。他张嘴的时候一个考官端起茶杯喝水,水太烫,考官一个劲儿地吹,感觉终于能喝上一口了,刚喝到嘴里,还没咽下去,中山装就下台了,考官愣了一下,感觉自己还什么都没听见呢,然后都没有往本上写点儿什么,只是继续喝茶,看着下一个人上场。
  中山装坐了两千多公里的火车来到北京,就为了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用家乡普通话面无表情地背一首诗,然后就回去,何小兵不知道对他的这种做法该怎么看。
  轮到刚才坐在何小兵旁边的那人上场了,开始自我介绍,有点儿大舌头,如果这是在学校里,下面肯定笑作一团了,但此时台下没有人笑,不知道是憋住了还是觉得应该尊重同类。
  他是来考美声的,曲目是《我的太阳》,唱得像打雷,只打了两声,考官没给他打第三声的机会。这哥们儿顿时下起雨来,哇哇大哭:“老师,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您还没彻底领略到我的才艺呢,我考不上,是贵团的损失,是中国文艺界的损失!”
  “谢谢,我们已经欣赏过了,请你冷静一些,回家等消息吧!”
  那哥们儿还赖着不走,上来两个保安,把他架走了。何小兵站在排练厅门口看着,他途经何小兵身边的时候,说了声:“再见!”
  “再见!”何小兵回复了一句,冥冥之中,两人也算有过一面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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