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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谁较劲-孙睿完整版

_2 孙睿(现代)
  有时候,何小兵也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干点儿把实验室电脑的内存拔掉插在自己宿舍电脑上这样的事情,或者喝得烂醉如泥跑到女生楼底下放肆地唱流氓歌曲,或者踢一场足球让自己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并从中获得欢乐。但是何小兵从始至终都清楚地知道,这些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它们是停留在表面的、短暂的,而他要找的,是一种永恒的、深入内心的、能碰到灵魂的快乐。这种真正的快乐,现阶段,只有从音乐中获得。
  听到喜欢的音乐或者抱起吉他,何小兵就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像一只吃饱了饭的猫,服帖安静,否则就会躁动慌乱。但学校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是远离音乐的——校电台播放的那些歌曲,还不如不播放,让何小兵听了感觉离音乐更远了——这里毕竟不是音乐学院,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像在桑拿房里被蒸得喘不上气,再不出去透透气,就完蛋了。
  即使学习和生活的环境并不让人压抑,但对于学习现在的课程,何小兵也很不满意。这个专业是他自己挑的,之所以选择这个而不是别的,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是这所学校最低的,便报了。
  拿其中一门课,材料力学来说,为什么非得学会计算某个支点的受力呢,何小兵觉得它受多大的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有一套方法和公式,那么随便找个什么人,按部就班算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自己算呢?会算,何小兵不会多高兴,算不出来,也没有一点儿沮丧,倒是听到一首好歌,这一天乃至一生都会沉浸在这种不可描述的美好中的感觉,更让何小兵心荡神驰。
  对何小兵而言,退学,已迫在眉睫。
  何小兵动了退学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处在犹豫中,这种内心的徘徊,比环境本身不如意更让人烦恼。既然自己狠不下心来,他希望学校能帮他这个忙,迅速达到退学的标准,可是那些老师迟迟没有取消他的考试资格,甚至让他觉得这些老师是故意的——那些还想拿毕业证的同学频频被老师点到名,而他的名字,却总是被老师忽略,就像一个想死的耗子,站在猫的面前,猫却对它视而不见。想到这里他就异常气愤,难道“何小兵”这个名字就这么不起眼吗,为什么点名的时候老师都懒得念一下!
  当然,如果期末考试的时候,何小兵不去考试或者不及格科目超过学分的一半,学校也会让他离开,但是既然早晚都要结束这种生活,为什么不早点儿结束呢,也好让新生活早点儿开始。
  
  终于使何小兵下定决心的事儿,是一个梦。昨天中午,宿舍里的同学都去开班会了——尽管学生们会逃一些课,但班会还是都参加的,怕那个所谓的班主任不高兴,大学四年不好过——何小兵觉得,自己和这个班没有多大关系,所以班会也没去。他一个人在宿舍睡着了,梦见英语考试,大家都作弊,抄来抄去,有一个单词看不清拼写,他就胡乱抄上了,结果被老师问到这个单词是什么。
  何小兵顿时就不满了,问老师:“我承认我这是抄的,但那么多人抄,你为什么偏问我?”老师说:“哪儿那么多为什么,赶上你倒霉!”
  何小兵说:“我觉得你这是故意和我作对。”
  老师说:“对,我就看你不顺眼了,就想整整你,省得你总自以为是!”
  “去你妈的,我就自以为是了。”何小兵拿起桌上的东西说,“老子他妈的不上了!”说完踢开教室的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从此告别了学校。
  何小兵被梦里自己的勇敢激动醒了,这时班会结束,宿舍里回来人了,又有人开始张罗着毛片儿专场。看着那些对毫无意思的事情津津乐道的同学的肤浅的嘴脸,何小兵心想:这里是属于他们的,而我,为什么梦里敢做的事情,现实中就退缩了呢,人为什么要活得比梦里呢!
  就为了较这个劲,何小兵下定决心,在现实生活中做一个勇敢的人,明天就退学。退学后,就在学校附近租个便宜的房子,每天弹琴写歌,以音乐为生。昨晚当坚定了这一想法并觉得可行的一瞬间,何小兵豁然开朗,眼前一亮,抱着吉他,幸福地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满足,今天早上醒来,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何小兵从楼顶爬起来,卷起凉席,拎着吉他回了宿舍。宿舍里没有人,都去上课了,第一二节是英语课,为了通过四级拿到毕业证,没什么人不去上,第三四节是高数课,历届考试通过率都很低,也没什么人逃。
  宿舍里一片狼藉,床上堆着未叠的被子,桌上放着没洗的饭盒,里面泡着烟头,地上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脸盆里盛满了脏衣服,何小兵看着这些,心想,该说再见了。退学的想法才刚刚萌发的时候,何小兵便把这里当成了随时都要离开的旅馆,为了将来一旦离开的时候收拾东西方便,也没像其他学生那样胡乱堆放,收拾行李所用时间之少,超过了他的想象,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里的渴望竟如此强烈并早已做了大量准备工作。
  校电台停止播音了,第三四节课开始上了,何小兵拎着大包小包来到教务处门口,敲门。
  “请进。”一个客气的声音传来。
  何小兵推门进去,把包都放在门口。
  “有什么事儿吗同学?”说话的人是教务主任,入学之初,曾给新生们介绍过校规,重点强调了对学生旷课、学分通过率低、在异性宿舍留宿等恶性事件的惩罚措施。
  “老师,我是来退学的。”何小兵走上前说。
  教务主任一愣,这才抬起头细细打量起何小兵,之前一直半低着头批改着什么。
  “你是身体不好吗,咱们学校可以办休学,等病治好了,继续学业。”教务主任放下手头的文件。
  “我身体很好,我就是想退学。”何小兵说。
  “为什么呢?”教务主任的眼神像是从一个听到顾客说菜做得难吃的厨师的眼睛里发出来的。
  “不为什么。”何小兵想尽快办完离开,不愿多谈,“就是不想上了。”
  “你是大几的学生?”教务主任问。
  “大一。”何小兵说。
  教务主任想了想说:“是对学校不满意吗,想换所好点儿的学校?”
  “不是。”何小兵说,“我也考不上更好的学校。”
  “咱们学校跟那些好学校没法比,这是事实,如果你想考好学校,不用不好意思,一个人有追求,不是件坏事儿。”教务主任说。
  “我真没不好意思,我就是不想上了。”何小兵说,“根据学校的规定,我已经没有资格参加这学期所有课程的考试了,只是那些老师还没有发现我已经旷了这么多次课而已。跟您说实话吧,除了上礼拜去教学楼上了一趟厕所,我已经超过一个月没进过那里了。”
  “别的学生都会隐瞒这些旷课的事实。”教务主任说,“看来你是真想退了,我希望你别脑子一热,意气用事。”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何小兵说,“我说这些也是希望您快点儿让我把学退了。”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觉得大学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吧,你不是我碰见的第一个这样的学生,往届也会有,在我的劝说下,他们都换了一种方式思考和看待大学生活,最终都以一个较好的心态完成了学业。看来咱们学校得考虑开设大学生心理健康辅导课了,不能让学生们辛辛苦苦考进来,课没上两天,就前赴后继地半途而废……”教务主任早就拧开保温水杯,一直忙于说话举着没喝。
  “我心理挺健康的,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何小兵打断教务主任的话,从兜里掏出一张抬头印着校名的信纸递上,“您要是需要书面的东西,申请书我已经写好了。”
  教务主任接过,看了看说:“那你父母同意吗?”
  何小兵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没想到退学比考学还费劲,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下决心的时候,也会考虑一下不退学的好处了。
  何小兵说:“您能别问了吗?”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教务主任依然没有喝水,放下杯子拧上盖儿说,“你能保证退了学不会后悔吗?”说完盯着何小兵的眼睛看。
  “能!”何小兵看着主任的眼睛坚定地说。
  说这话的时候,何小兵是毫不含糊十分肯定的,他真的认为,这辈子要想舒服地活下去,只有退学。他心里蹦出一句比较江湖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另一句话他没有想到:忍一时,风平浪静。
  “好吧!”教务主任收起何小兵的退学申请书说,“我给你办手续。”
  办手续的过程中,教务主任拖延了时间,屡次借某个时机,讲述大学的美好和毕业后的美景,劝何小兵浪子回头,均被何小兵化解,最终无功而返,只好批准。
  教务主任盖章的时候,何小兵想,也许何建国还认为他这会儿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呢。他能预料到何建国知道这事儿后的反应甚至做出超乎何小兵想象力范围的举动,所以不能让何建国知道,寒暑假回家,依然装作还在上学的样子,依然向何建国要学费和生活费,当需要毕业证的时候,何小兵就去中关村办一个,拿给何建国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儿,现在还不用考虑太多。但是有一件事儿还是要小心,入学的时候,学校登记了学生们的家庭住址,何小兵怕学校过于热情把退学通知书寄到家里,便留了个心眼,告诉主任搬家了,地址换了。
  教务主任似乎洞悉何小兵在想什么,说了一句很实诚的话:“放心吧,退了学,你就跟学校没关系了,我们不会联系你的,除非哪个同学想你了,给你写信。”
  何小兵因为被看穿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教务主任这才看见堆放在门口的行李。
  教务主任说:“你就这么着急离开学校吗,你完全可以办好手续再回宿舍取行李,你还要去图书馆、食堂办手续,带着这么多行李,不嫌沉吗?”
  “我没考虑那么多。”何小兵拎起包说,“主任再见!”
  看着何小兵出门的背影,教务主任很沮丧,自己这么大人了,连同一所学校,居然拿一个学生毫无办法。但很快,他的沮丧被口渴所替代,他想起自己该喝水了,拧开杯子,喝了一口,新上市的龙井,汤色清冽,甘醇爽口,何小兵被忘得一干二净。
  学校各个部门的手续都办完,最后去的地方是伙食科,何小兵退了饭卡,领回押金。还没到下课的时间,退押金的阿姨说:“着什么急退,你不再等等你的同学,一起吃顿饭,跟他们告个别?”
  何小兵觉得,用不着和他们说再见,他不想看见他们那种因有人不如意而欣喜若狂的表情。其实,何小兵此时的心里是得意的,他终于结束了自己抗拒的生活,而那些人,还在过着没有目标无头苍蝇式的生活。
  “不用了,我跟您说声再见就行了。”何小兵带着美好生活即将来临的预感离开了学校。
  
  何小兵在学校门口的拉面馆见到了夏雨果,夏雨果刚吃完午饭从家出来,见何小兵一面后,准备去学校上课。
  夏雨果坐在何小兵的对面:“真退了?”
  “再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何小兵吃着拉面说。
  “你那些东西放哪儿了?”夏雨果说,“用不用我给你往我们家藏点儿?”
  “我租了一个地下室,就在学校旁边,都放那儿了。”何小兵说,“一会儿吃完了我带你看看去。”
  何小兵和夏雨果的关系发展到比较微妙的阶段,既像兄妹,但比兄妹暧昧;又像情侣,却没情侣亲热;还像哥们儿,又比哥们儿甜蜜。
  那晚夏雨果穿着何小兵的衣服去跑步的时候,何小兵隐约听到一阵吉他声,并伴以歇斯底里的呐喊,顿时热血沸腾,便循声而去,七拐八拐,最终在树林深处,看见一个长发男生,正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吉他,绝望地叫喊着。
  何小兵走近那个男生,男生看见有人走来,吼叫得愈发撕心裂肺,更加使劲地拨弄吉他,不免让人对吉他产生快被他弹坏了的担忧。
  何小兵站在一旁听着,男生唱完,问道:“怎么样?”说完抬起头,在月光下露出一脸青春痘。
  何小兵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儿,有什么感觉你就直说。”男生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
  “不怎么样。”何小兵在语气上试图委婉一些。
  “不怎么样就对了,我不会弹吉他。”男生说,“但是我有愤怒!我叫严宽。”
  何小兵就这样和严宽认识了,严宽是大二的学生,上了一年大学,有一个重大发现,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这是一个操蛋的世界!”别人能考上好大学,他只能考到这里;入学一年了,别人有了女朋友,他没有;别人拿奖学金了,他还得交补考费;别人带女朋友回宿舍过夜没事儿,他在宿舍用电火锅煮面就得挨抓;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他要为此呐喊。
  “可是光有愤怒也搞不了摇滚乐,怎么着也得会几个和弦啊!”何小兵看着严宽抱着吉他笨拙的姿态说。
  “我正打算学呢,吉他是今天刚买的,我刚才献丑的那段就是为了呼朋唤友,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儿,弄个乐队。”严宽说,“乐队名我都想好了,叫Fuck Them,翻译成北京话就是,干掉他们!对了,哥们儿,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哪系的,喜欢朋克还是金属啊?”
  何小兵就这样和严宽聊了起来,谈了谈各自对摇滚的理解,忘了自己的衣服还在夏雨果那儿。直到抽完一包烟,该聊的都聊完了,何小兵和严宽才分开,回到各自宿舍睡觉。
  在何小兵和严宽正畅谈摇滚的时候,夏雨果跑步回来,见何小兵没影儿了,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影,夏雨果便把衣服带回家,偷偷藏好——她不愿意让父母发现,虽然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到了她父母那儿,就变得严重了——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洗干净,准备找机会还给何小兵,但始终找不到他。
  终于在半个月后,夏雨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何小兵。当时何小兵正一个人坐在礼堂后门的台阶上发呆,因为对大学的失望而有些惆怅。
  夏雨果走到何小兵面前,一拍他肩膀:“终于逮着你了!”从书包里掏出何小兵的衣服,“谢谢啊!”
  何小兵第一眼没认出夏雨果,直到看到自己的衣服,才纳过闷儿。衣服散发出一阵清香,何小兵接过衣服:“你给洗了?”
  “天天藏书包里,又快捂臭了。”夏雨果说,“你知道我每天书包里装着一件男生的衣服回家是什么感受吗?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这些日子我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拍被我爸妈发现!”
  “发现就发现呗,你实话实说就得了。”何小兵发现衣服的颜色比以前鲜艳了,“洗得真干净啊!”
  “我一点一点用手洗的。”夏雨果说,“发现了倒是也没什么,可我以后就不能借跑步的时间看漫画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呢?”
  何小兵说:“没干吗,刚吃完晚饭,坐会儿。”
  夏雨果说:“干吗非坐在这儿啊?”
  何小兵:“在哪儿待不是待啊!”
  夏雨果:“那倒是,但是既然在哪儿待不是待啊,你为什么不待在宿舍呢?”
  何小兵:“因为我更喜欢这儿。”
  “你是更喜欢一个人吧?”夏雨果说,“你怎么不去教室上自习啊?你看人家。”一些学生拎着水壶背着书包快步赶往教室,生怕一会儿没座了。
  何小兵说:“不想去,没劲。”
  “那你怎么不跟女朋友约会去啊?”夏雨果问道,“哈,我知道,你还没有女朋友吧!活动中心今天有舞会,跳完了就能有女朋友了!”
  何小兵说:“你怎么知道的?”
  夏雨果说:“我猜的,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男生愿意去学那么难看的动作——蹦擦擦,蹦擦擦,都是我爸妈那年代的人才跳的舞!为了找一个女朋友,还要付出这种代价,太惨重了!”
  何小兵说:“他们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
  夏雨果说:“难道还有第二种可能吗,如果跳舞的没有女生,你看那些男生还会不会去!”
  何小兵说:“那女生们为什么要参加舞会啊?”
  夏雨果说:“这事儿说白了,有几个人真为了跳舞啊,都想拉拉异性的手,女生也不例外,你们这帮龌龊的大学生!”
  何小兵:“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夏雨果:“我就是在这院里长大的,从小就目睹了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干的坏事儿!”
  何小兵:“你目睹了他们,没目睹我,咱俩一共才见两面儿。”
  夏雨果说:“听你这么说,你肯定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尚吧?”
  何小兵说:“没有,我可能比他们更低俗。”
  “那我还是赶紧走吧,别被你带坏了!”夏雨果说,“你继续发呆吧,我一会儿吃完饭还得回学校上晚自习,拜拜!”
  “拜拜!”何小兵看着夏雨果远去的方向,有些着迷。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何小兵突然对夏雨果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夏雨果逆光站在最后一抹夕阳下,被勾勒出一个金边,面容清爽、干净,穿着匡威运动鞋,梳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白色T恤衫和蓝色牛仔裤让她浑身散发着活力。夏雨果的突然出现,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何小兵心头的阴霾。
  何小兵还想跟夏雨果再说点儿什么,夏雨果已经踩着夕阳走远,何小兵下意识地抱起衣服闻了闻。
  又坐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了,情侣们开始在校园里寻找各个隐蔽的角落亲热。何小兵觉得自己有点儿碍事,就回了宿舍,练了会儿吉他,弹累了点上一根烟休息,突然有一种强烈想见到夏雨果的渴望,于是离开宿舍,又去了刚才碰见夏雨果的地方。
  何小兵穿着夏雨果洗好的衣服,坐在台阶上,不时举起胳膊闻闻。他不确定能否看见夏雨果,但如果不坐在这里,他会不好受,这么坐着,即使徒劳,也心甘情愿,何小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夏雨果了。
  本来晚上还约了严宽排练,两人虽然都刚学吉他,知道的和弦还不超过十个,但每个礼拜都要凑在一起,合练一些曲目。这次何小兵决定,先不管严宽了,放他一次鸽子。
  不知道坐了多久,何小兵看到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人影走到路灯下,何小兵高兴坏了,是夏雨果。
  夏雨果也看见了何小兵,走上前,很惊讶的样子:“别告诉我一晚上你就一直在这儿干坐着!”
  何小兵:“对啊,我等你呢!”
  夏雨果:“等我干什么?”
  何小兵:“和你说说话。”
  “你怎么知道肯定能碰见我,其实我不应该走这边,我就是想证实一下,看看你是不是还在这儿坐着呢,你还真在这儿呢,你是不是孤独啊?”夏雨果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真到要说话的时候,何小兵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和夏雨果说的,只是想见到她,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何小兵说。
  “你要是没事儿的话,我就回家了。”夏雨果说着就要走开。
  何小兵显然不能满足于等了半天终于见到夏雨果,她没说两句话就要走的结果,不知道下次见到夏雨果是什么时候了,他一着急,攥住了夏雨果的手。
  “别走啊,再聊……聊会儿。”何小兵一着急,有点儿结巴。
  夏雨果甩开何小兵的手说:“讨厌,没什么好聊的!”说完揪着双肩包的两根背带跑走了,消失在路灯下。
  何小兵心想,完了,心急真吃不了热豆腐,这回变成了冻豆腐,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解冻。
  可是后来的事情,又让何小兵看到了希望。大约又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何小兵排练完,从严宽宿舍背着吉他出来,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何小兵一回头,见是夏雨果正冲着他傻笑。
  夏雨果说:“背着吉他去哪儿骗女生啊?”状态有些失常。
  “当然是女生宿舍了,她们都打扮好等着我呢!”何小兵闻到了夏雨果的酒气。
  夏雨果说:“你先骗骗我吧,给我来一段!”
  何小兵说:“你还未成年呢,我怕犯罪。”
  夏雨果说:“你太高估自己和低估我了,今天我生日,给我唱个歌吧!”眼神迷离。
  何小兵说:“刚喝完回来吧!”
  “对,喝了,怎么着吧!”夏雨果说,“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快唱!”
  “你喝这么多,不怕你爸说你啊?”何小兵问道。
  “我爸去外地学术交流了,我妈也出差,没人管我,嘿嘿!”夏雨果得意地笑着,“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喝酒,怪不得那么多酒鬼,喝多了的感觉真好啊!”没站稳,晃了一下。
  何小兵扶住夏雨果说:“既然你们家没人,我去你们家喝口水,坐着给你唱。”
  “我才不引狼入室呢!”夏雨果甩开何小兵的手说:“别以为我喝多了就会上你的当,就在这儿唱。”
  何小兵说:“那得找个坐的地方吧。”
  夏雨果左右看了看,说:“去那边的台阶上。”
  两人坐到台阶上,何小兵取出吉他:“唱了啊——你有个思想准备,可能不会太好听。”
  夏雨果在何小兵身旁坐好,双手托着腮:“开始吧。”
  在何小兵仅会的不足十首歌中,就有这首,这是吉他书里的第一篇曲目,何小兵弹唱了一遍,一共就几小节,耗时半分钟。
  “完了?”夏雨果问。
  “完了。”何小兵说,“这歌唱来唱去就这么一句歌词。”
  “怎么你唱完我一点儿不快乐啊!”夏雨果说。
  “那怎么办?”何小兵说,“要不我再给你唱一遍,你试试这回能快乐不?”
  “行,我试试!”夏雨果坐直身子。
  何小兵又唱了一遍,这回旋律没变,歌词改了,先是夸赞了一番夏雨果漂亮可爱,然后又唱自己喜欢她,听得夏雨果不好意思了。弹完,夏雨果羞答答地低着头说:“你要是先给我唱了这歌,让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再抓我手,我也不会像那天那么生气,你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抓,把我当什么人了!”
  “再抓一次行吗?”何小兵放下吉他,搓着手说。
  “不行……”夏雨果话没说完,就感觉眼前一黑。
  不知道何小兵哪来的勇气,结结实实地在夏雨果脸蛋儿上亲了一下。
  夏雨果“噌”地站了起来,捂着刚才被何小兵亲过的地方:“干什么你!”说着气冲冲地走了。
  何小兵也没追夏雨果,拿起吉他继续拨弄,冲夏雨果唱着刚才改过歌词的生日歌。
  夏雨果跑了起来。
  何小兵唱的声音更大了。
  
  又过了几天,傍晚,何小兵和严宽在操场排练,正在兴头上,夏雨果背着书包出现在何小兵面前,表情严肃地说:“我找你有点事儿。”
  严宽心领神会,站起身对何小兵说:“那你先忙着,回头再练。”
  何小兵知道严宽想歪了,解释说:“我没什么好忙的。”
  “没事儿,你忙你的。”严宽收拾好吉他,特善解人意地说,“冲动是魔鬼,安全第一!”说完走了。
  夏雨果在刚才严宽的位置坐下:“你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啊,他怎么思想那么肮脏啊,别以为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呢!”
  何小兵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小时候你爸带你逮过蛐蛐吗,听声儿。”夏雨果得意地说,“求你个事儿。”
  “还有你求得着我的时候,什么事儿?”何小兵说。
  夏雨果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着的试卷说:“帮我签个字。”
  何小兵打开卷子一看,62分:“这不及格了吗,挺好的。”
  夏雨果说:“挺好个屁,我以前就没下过85!”
  何小兵说:“这回怎么没考好啊?”
  夏雨果说:“废话,都是你干扰的!”
  何小兵说:“你考试的时候,我又没给你捣乱,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没在我眼前捣乱,但你在我脑袋里捣乱了。”夏雨果气愤地说,“你又拉我手,又亲我脸,我还怎么考试啊,所以我没考好就得你给我签字!”
  “你干吗非得让我签,为什么不自己签?”何小兵说。
  “因为我不会写连笔字。”夏雨果说。
  何小兵问:“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写?”
  “因为我看见你写过。”夏雨果把笔递给何小兵说,“你的衣服里有你写的字。”
  何小兵想起来了,他借给夏雨果的那件衣服里,被他抄满了摇滚歌词,曾有一度他还想弄个纹身,但学校不让,他只好把歌词里喜欢的那些话抄在衣服里。
  何小兵拿过笔说:“我是以你爸还是你爷爷的口吻签啊?”
  “少废话!”夏雨果说,“你又不是没找家长签过字,你知道该怎么签。”
  何小兵在卷子上写上“家长已阅”四个字,交给夏雨果。
  夏雨果接过卷子,看了看说:“别以为给我签字了,我就不生你气了,你好好反省去吧!”说着就要走。
  何小兵说:“回去后好好学习啊!”
  夏雨果收好试卷说:“那还用说,你还不至于让我不好好学习!”转身走了。
  何小兵嬉皮笑脸地说:“有本事别找我签字啊!”
  “讨厌!”夏雨果扭过头说完气冲冲地走开。
  何小兵再次见到夏雨果的时候,夏雨果正跟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后,何小兵正要和夏雨果打招呼,夏雨果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便转过头。何小兵知道那个中年男人姓夏,估计就是夏雨果的父亲了,何小兵上过他的选修课,教外国文学,在这所理工院校,这种课只能成为选修课,这种课的老师也不会受到重视。
  从那以后很久,何小兵没再见过夏雨果,直到一夜大雪后,何小兵想一个人走走,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床,此时全校的学生都还在享受着被窝的温暖和舒适。校园里的雪平整如镜,没有被践踏过的痕迹,鞋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何小兵的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当何小兵来到操场,发现跑道上已经有了一排脚印,能看出是女人的,沿着脚印搜寻,一个女生正绕着操场小跑着。
  女生跑了一圈,在何小兵面前停下,是夏雨果,手里拿着几张记了单词的卡片。
  “真巧啊!”何小兵说。
  “我一猜就能碰到你。”夏雨果说。
  “为什么?”何小兵说。
  “感觉。”夏雨果说。
  “感觉?什么感觉?我就感觉有点儿冷。”何小兵说。
  “故意吧你就!”夏雨果突然说了一句让何小兵有点儿蒙的话,“我当你女朋友吧!”
  何小兵想了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女朋友啊?”
  夏雨果说:“要是有女朋友,你还能这样儿?”
  何小兵说:“我哪样儿了啊?”
  “你自己心里清楚。”夏雨果说,“行不行吧?”
  “行倒是行,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小兵说。
  夏雨果对此的解释是:“我也是一个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人,跟那些人在一起,他们举手投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让我觉得难受,但我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不觉得有多别扭,因为你也是一个挺奇怪的人。”
  何小兵说:“那你的意思是,咱俩是一样的人?”
  夏雨果郑重其事地说:“咱俩一点儿也不一样,你的怪和我的怪是两种怪。”
  “可是你还上高中呢,耽误学习怎么办?”何小兵问。
  “你怎么知道会耽误我学习的,要是促进学习呢?”夏雨果说,“耽误不了你学习就行!”
  “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何小兵问。
  “没有具体事儿,我就是觉得,有时候我需要找一个人聊聊天,在我的同学里,没有这样的人。”夏雨果说。
  何小兵拉住夏雨果的手说:“行!”
  夏雨果又撤出手说:“咱俩的男女朋友关系,不是他们的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何小兵一头雾水。
  夏雨果给何小兵拟定了一套两人发展关系的计划:半年后拉手,一年半后可以亲脸蛋儿,考上大学后可以亲嘴,再往后的发展视两人当时的情况而定。总之,在夏雨果高中阶段,何小兵要承担起帮夏雨果排解学习压力和内心苦闷的重任,两人以精神交流为主。何小兵爽快地答应了,他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
  夏雨果又补充说:“告诉你,我们军训的时候可学女子防身术了,我是领打的,你要是再对我动手动脚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什么叫领打啊?”何小兵问。
  “知道什么叫领操吧,领打就是在前面带着大家一起打的,也就是打得最好的。你要是再不老实,到时候给你弄个伤残什么的,可别怨我啊!”夏雨果恶狠狠地说。
  从此以后,夏雨果就开始偷偷跟何小兵约会。夏雨果偷偷把父母炖的肉装在饭盒里给何小兵送来,偷偷把何小兵的衣服拿回家用洗衣机洗完怕被父母发现不敢晾只好湿漉漉地给何小兵送来让他自己晾,偷偷翻看何小兵的歌词本,以便了解他的思想动态。何小兵则偷偷地在夏雨果运动会上跑完八百米后送来可乐,偷偷地给夏雨果写歌想在未来某个时间给她一个惊喜,偷偷地接送夏雨果上下学——夏雨果不愿意让本校师生看见说闲话,当夏雨果坐在他自行车大梁上时他偷偷地在夏雨果身后闻她头发散发的洗头水的清香。
  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候,像处身于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风雨,只有阳光、雨露、彩虹、空气芬芳、鸟语花香,是一种极度自然的状态,令他畅快。而何小兵一个人听摇滚乐和弹吉他的时候,是一种极度接近自我的状态,能感觉到生命的重量。他也说不上这两种感觉自己究竟更喜欢哪一种,两者并不冲突,就像空气和水,说不清哪个对人更重要,离开哪个,生命都不会存在。
  
  何小兵带着夏雨果去参观他租的地下室,位于某小区的一栋塔楼下面。夏雨果跟在何小兵后面,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地下。刚下了半层楼梯,就感觉寒气扑面而来,夏雨果说:“真凉快啊!”
  何小兵说:“别着急,下面更凉快!”带着夏雨果拐了几个弯,从一个更小的门又往下走了一层。已经彻底没有阳光了,头顶上昏黄的灯泡成了唯一的光源。
  “这种环境,适合思考和创作。”何小兵在前面走着调侃着说,“地下室是孕育中国摇滚乐的地方,那些成名的乐队,都在这种地方混过,小心脑袋。”何小兵毛着腰又穿过一道门槛。
  夏雨果也低着头跟过来:“地下乐队就是在地下室活动的乐队吧?”
  “是,也不是。”何小兵说,“主要是指没出过专辑的乐队,不过这些乐队大多数都没钱,只能住地下室,等出了专辑,就不算地下乐队了,到时候演出多了,也不住地下室了。”
  “住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跟迷宫似的,多好玩儿啊,咱俩可以在这儿捉迷藏。”夏雨果说。
  “以后打起仗来,这儿最安全。”何小兵说,“看过《地道战》吧!”
  正说着,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吓了夏雨果一跳,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出来,叼着牙刷,端着脸盆,看架势是要去洗漱,屋里传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夏雨果往屋里瞟了一眼,墙上贴着几张男女亲热的画,赤裸着身体,但重要部位没露出来,都做了艺术处理。
  两人继续往前走,相继听到了两口子用家乡话吵架的声音、打麻将的声音、婴儿的哭声。
  夏雨果追上何小兵,问道:“这儿住的都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都有。”何小兵说,“别管他们。”
  夏雨果跟着何小兵绕了足有三分钟,彻底被绕晕了,问:“怎么还没到啊?”
  “是啊,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了?”何小兵停下,四处看了看,“没错,到了,就前面那门。”
  何小兵掏出钥匙,打开门,首先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床上的一把吉他,擦得光亮,和这里陈旧的墙壁很不符。四面墙壁只有一扇窗户,比电脑屏幕大点儿,无论外面多阳光明媚,从这里看出去都漆黑一片,窗外正好是这栋楼的天井。
  何小兵关上门,随手划上。
  “划什么门啊?”夏雨果很警觉。
  何小兵说:“这门有毛病,不划关不上,要不咱们就敞着?”
  “那你还是划上吧!”夏雨果说。
  何小兵关上门,像接待来串门的客人,把吉他靠着墙立起来,给夏雨果腾出地方:“随便坐。”
  夏雨果在床上坐下,用屁股在上面颠了两下说:“床还挺软和!”
  何小兵笑了笑。
  夏雨果立即意识到何小兵笑的用意,说:“笑个屁!再软和你也别有非分之想!”
  其实这床跟何小兵无关,是严宽要求把床弄得舒服点儿的。自打何小兵和严宽认识后,两人便天天摽在一起,他俩对摇滚乐都属于刚刚接触,理解程度差不多,能聊到一块儿去。后来何小兵把退学的想法跟严宽说了后,严宽说其实他也想过这事儿,但是发现不靠谱,他深刻剖析了自己:“如果我是一颗摇滚的种子,想开花结果的话,需要土壤。何谓土壤?就是我生活的环境,操蛋的学校、操蛋的老师、操蛋的实验室、操蛋的食堂饭菜、操蛋的楼长、操蛋的我的下铺,离开这种环境,我就不愤怒了,没有愤怒,还摇个屁滚啊。所以,我现在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在体验生活,你理解吗?”严宽是个有点儿奇怪的人,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尽管在别人看来都是歪理邪说,他却奉为真理,并身体力行。凡是严宽自己认准的事儿,谁也甭想改变他,何小兵在尝试了几次向严宽输入客观、理性的世界观,均以失败告终后,便不再和他多争论。严宽除了人倔点儿,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诚实、单纯的人,所以尽管经常说出一些荒诞的话,何小兵也能把他看成自己人,视其为身边为数不多不随波逐流的人中的一员。
  当得知何小兵要租地下室后,严宽异常兴奋起来,说:“这回终于有地儿睡觉了!”
  何小兵不解:“你不是一直有宿舍吗,也没流落过街头?”
  严宽说:“我的意思是,这回终于有地儿和姑娘睡觉了!”
  何小兵更不解了:“认识你快一年了,从没见你接触过女性啊,就看见你姐给你送过一回生活费。”
  严宽说:“现在是没有,但是早晚都会有的。说实话,有了这个地儿,无形中都加快我找女朋友的速度了,老觉得有这么个地儿,不找个姑娘用用的话,太浪费了!”
  
  
  这个床就是严宽买的,他说那事儿是用来享受的,床太硬了难受,所以在两个月前他就开始省吃俭用,凑了六百块钱,买了这么一个在何小兵看来有些奢侈的床。
  除了这张床,严宽还主动要求以后每月支付一百元房租:“我真不是钱多了烧的。你也知道,我手头一直就没松快过,我这一百块钱不是白出的,我要求每月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容我自己待在这儿,不过分吧?你的房租三百八,我出的钱可比房租的四分之一多。”
  何小兵说:“你就是一分钱不出,也可以随便在这儿待着。”
  严宽说:“那不一样,我要求独处,你不能在这儿。”
  何小兵说:“我在这儿碍你的事儿吗?”
  严宽说:“当然碍了,以后我有女朋友了,你在这儿,我俩想干点儿什么都干不了。”
  何小兵说:“我可以在你俩想干点儿什么的时候,把房子借给你,你不用出钱。”
  严宽说:“那不行,我掏了这份钱,再用这个房子就名正言顺,以后打炮的时候,我可以心安理得,不必考虑时间了。”
  此时,这张床正坐在夏雨果的屁股底下,夏雨果拿起何小兵的吉他拨弄着说:“这回你自由了,有什么打算啊?”
  何小兵说:“写写歌,喜欢的自己留着,不是太喜欢的看看能不能卖出去,先挣点儿钱。”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何小兵在门里喊道:“谁呀?”
  一个外地口音在门外说:“大哥,你不是想要个书桌吗,我那儿有个二手的,你要不要?”是在物业打工负责租房子的小孩,何小兵的房子就是从他那儿租的。
  何小兵打开门说:“要,搬进来吧!”
  外地小孩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房租是不带桌子的价格,加桌子就不是这价了。”
  何小兵说:“反正以后不住了桌子还给你留着,钱就这么多吧!”
  外地小孩说:“我们这儿的规定,带桌子就贵,带电视的更贵。”
  “贵多少啊?”何小兵问。
  “一个月十块钱。”外地小孩说。
  何小兵说:“我要是住一年,就是一百二,买张二手的桌子都够了。”
  外地小孩说:“我们这桌子,用够半年,以后就免费了。”
  何小兵不愿意啰唆,便给了他十块钱,让他把桌子抬进来。
  那人走后,夏雨果也要去上课了,何小兵掏出呼机看了看时间,两点他也要去老师家学吉他,还有一个小时。何小兵把呼机放在窗台上,租房子的时候何小兵已经试过,只有这里才有信号,这也是何小兵为了一扇没有阳光的窗户宁愿多花三十块钱的原因,他怕何建国找不着他,造出不堪设想的结果。
  何小兵已经给何建国打过电话了,说最近在宿舍上网的学生比在教室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为了保证学生的出勤率,切断了宿舍电话,让何建国以后找他就别打宿舍电话了。何建国说没事儿,他早就不打宿舍电话了,有事儿他就呼何小兵。这回何小兵放心了,又摆平了一项退学后有可能让他头疼的事儿。
  送走夏雨果后,何小兵一头倒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心怦怦地跳得飞快,仍处于极度兴奋中。现在,终于可以静下心来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了,虽然退学前也考虑过,但立场不同,原来是设想,现在是真的发生了。
  
  当务之急,就是如何生存下来。何小兵数了数还剩下的钱,六百二十七块四,一会儿还要交这个月学吉他的课时费,两百块,剩下的钱勉强够吃一个月的饭,以后每月家里还会给他寄来六百块生活费——何小兵曾建议一次性把一学期的生活费都给他,但何建国坚决反对,他说过日子得细水长流,怕钱多了何小兵乱花。其实花完了也没什么,家里也会再给他,总不能让他饿着,多给他点儿钱倒是没什么,反正就他这一个儿子,父母的钱将来都是他的,关键是不能让何小兵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这么一来,刨去吃饭和学琴的费用,下个月的房租将是个问题,何小兵肯定不能嚣张地对父母说:“我退学了,租了一个地下室,以后你们每月多给我寄点儿钱,我得交房租。”所以,如何挣到钱,成为何小兵练琴和写歌之余的头等大事。
  何小兵想,不行就去麦当劳肯德基打工,几百块钱对于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来说,不难挣到。再不济,他就少吃几顿饭,家里寄来的那些生活费,也够用了。
  到了学琴的时间了,何小兵背上吉他,出发了。
  刚入校的时候,何小兵在学校的摇滚社团学吉他,教琴的老师就是大三的学生,因为何小兵以前没摸过吉他,不知道何为弹得好,大三的学生随便弹点儿什么,都能引起这帮不会弹吉他的新生的一片掌声,所以何小兵也没质疑老师的水平。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懂了一些乐理,知道一些基本指法和节奏后,何小兵就发现,其实这个大三的学生弹得就那么回事儿,弹来弹去就这么几段,这个时候,大三的学生也非常坦诚地说,该教的都教了,课再上下去,只能坐而论道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就靠自己的摸索了。这个时候,何小兵已经能照着谱子弹唱了,用大三学生的话说:“骗小姑娘够用了。”
  何小兵并没有把弹吉他当成业余爱好,而是当做毕生的追求,显然不满足于只弹成这样,于是四处打探哪儿有更好的老师。听说有一个五十岁的“老炮儿”,是中国摇滚教父级的人物,第一代摇滚乐队的吉他手,不少都是他的学生,但是最近两年因为岁数大了,不教了。何小兵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登门拜访一下,哪怕见一面,被拒之门外。于是何小兵找来地址,背着吉他去了,第一次老头儿不在家,敲半天门,没人理会,何小兵也不知道地址对不对,就敲旁边邻居的门,问隔壁是不是住着一个教吉他的老头儿,邻居说原来是有,但是最近两年就没听见过吉他声,不知道是不是搬家了。何小兵坐在门口等了一晚上,没人回来,第二天下午,何小兵又去敲门,这回门开了,只有一道木门,没有防盗门,老头儿站在门里。何小兵自报了家门,说明来意后才发现,老头儿睡眼惺忪,正穿着睡衣。
  何小兵说:“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睡觉呢,要不然您接着睡,我出去转转,等您睡醒了我再来。”
  “反正我已经醒了,进来吧。”老头儿转身进了屋,“麻烦你把门帮我关上。”
  何小兵跟着老头儿进了房间,这套房子位于一个90年代初建成的小区里,客厅很大,阳光明媚,有三个卧室,屋里的陈设很简朴,除了唱片就是书,和一些不值钱的工艺品。地上趴着一只猫,正用慵懒的眼神看着何小兵,见到陌生人既不站起来迎接,也不仓皇跑掉。
  “请坐。”老头儿和蔼地说,“喝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何小兵立即改口,“什么都不用,我就是想见您一面,聊几句。”
  老头儿说:“你先坐会儿,我去弄点儿水来。”说完进了厨房。
  何小兵借这个机会,放肆地把房间看了个遍,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试图发现一些老头儿的徒弟——那些摇滚前辈们留下的痕迹,但是除了一些中老年人才用的东西外,比如毛笔、砚台、痒痒挠儿等,什么都没有。
  老头儿泡了两杯茶,一杯端给何小兵:“我不抽烟,所以没备烟,你要是带烟了,就自己抽吧。”
  老头儿的生活跟何小兵预想的截然不同,何小兵敲门的时候还在设想进门后会看见怎么一幅场景,万万没有想过看到的会是这样,这种反差,让事先准备好的何小兵无从适应,拘谨起来。
  何小兵不知道该怎么铺垫,只好开门见山:“听说不少有名的吉他手都是您的徒弟,我也想跟您学琴。”
  老头儿喝着茶说:“我岁数大了,很少再教学生了。”
  何小兵说:“我听说了,但是我想,教几个学生也不会太麻烦吧,所以想问问您能不能破个例呢?”
  老头儿说:“不是麻不麻烦的事儿,是我不会教了。”
  “您谦虚,那么多牛B吉他手都是您带出来的,您怎么会不会教了呢!”何小兵试图说服老头儿出山。
  老头儿说:“三年前我带了一拨学琴的孩子,不到半年,他们陆续离开我,嫌我教得不好,我发现教不了现在的孩子了。”
  何小兵说:“您再怎么说,我也没法相信,毕竟您教出那么多成功的案例。”
  老头儿说:“即使你跟我学了琴,也很难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何小兵说:“您还没听我弹呢,怎么就知道很难?”
  “我不是说你比别人笨多少,即使我的那批弹出来的学生,现在学琴的话,也弹不出来。”老头儿说。
  “为什么啊?”何小兵并不相信。
  “时代、环境,都变了,弹一手好琴并不那么重要了。”老头儿说。
  “怎么不重要啊,我觉得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儿了。”何小兵说。
  老头儿放下茶杯问道:“你为什么要弹琴?”
  何小兵一愣,想了想说:“我也没想过为什么,就是觉得我应该弹吉他,而不是干别的。”
  老头儿我说:“你喜欢演奏吗?”
  “您说的演奏是不是就是指弹吉他?”何小兵说,“肯定是喜欢,要不然我也不至于死皮赖脸地往您这儿跑。”他试图让老头儿看到自己的诚意。
  老头儿说:“我是说,你是喜欢弹吉他这事本身,还是弹吉他之外的什么?”
  何小兵顿了顿,说:“我应该是更喜欢您说的第二种感觉,其实弹吉他本身没什么意思,但是当弹起来的时候,我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要说什么,不弹的时候没这种感觉,所以我才要弹吉他。”
  老头儿问何小兵:“你多大了?”
  何小兵说:“快二十一了。”
  老头儿说:“上什么学呢?”
  何小兵说:“大学,不想上了。就想好好学吉他。”
  老头儿说:“你觉得上学妨碍你弹吉他了吗?”
  何小兵说:“说妨碍也妨碍,说不妨碍也不妨碍,反正我想能有大段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弹弹吉他、写写歌。”
  “开始自己写歌了?”老头儿问。
  “正在摸索。”何小兵说。
  “能让我听听你写的歌吗?”老头儿说,“把你的琴拿出来弹一段。”
  “今天先算了吧,太幼稚,我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怕您笑话。”何小兵说。
  “谁都是从不会到会的,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没见过吉他。”老头儿说。
  何小兵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就给老头儿展示展示,说不定比他预想的好,到时候他就把我收下了。于是何小兵拿出吉他,弹了几个和弦活动了一下手指,说:“那我就献丑了。”
  老头儿微微一笑。
  何小兵弹了起来,脚打着拍子。以往,一个人练习的时候,前奏弹四个小节就开始唱了,但是这次他迟迟没好意思张嘴,只得又重复了四小节,才进唱。声音一发出来,倒是没跑调,但由于是第一次给第一次见面的人唱歌,何小兵感觉脸上有点儿发烫,而且声音和弹琴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四句歌词过后,何小兵感觉自然点儿了。
  这时候老头儿突然起身离开,何小兵以为自己制造出的声音太难听,便停下来。
  老头儿回过头说:“别停,继续!”进了另一间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古典吉他,在何小兵身边坐下,示意他继续弹,然后按何小兵手里那把琴的音高,调了自己的琴,在某一个没有唱的段落,加入进来,弹奏歌曲的主旋律,何小兵顿时觉得音乐丰满起来,变得不像自己写的歌了,这种感觉是和严宽在一起排练时从没有过的,像一下子飞了起来,一路向前,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美妙极了。
  曲毕,何小兵恭敬地说:“您弹得真好!”
  老头儿擦拭着自己的吉他说:“我弹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你的歌里出现过的。”
  何小兵:“可是我没觉得我的歌有这么好听。”
  老头儿笑了:“这就是你需要学习的——让简单的东西,变得美妙。”
  “那您能教我吗?”何小兵赶紧借坡下驴。
  “之前你都练什么?”老头儿问。
  “爬格、轮拨什么。”何小兵把自己学吉他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老头儿听完说:“跟我学的话,我不会再教你这些,你自己在底下可以适当练练,基本功固然重要,但不能只会练基本功,而没有创造。”
  “行,您怎么教,我就怎么学。”何小兵说。
  “这不对,以后你还会有其他老师,每个老师教的都不一样,不能谁怎么说,你就怎么听。”老师放下手里的吉他说,“你应该先认清自我,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学什么、不学什么。”
  何小兵没深琢磨老头儿的话,只想得到能否跟他学琴的答复,问道:“我到底能不能跟着您学琴?”
  “你就那么着急想知道结果?每礼拜三下午,你过来吧。”老头儿说,“我还要告诉你一点,除了比赛,很多事情,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就这样,何小兵找到了新的吉他老师,但老头儿只答应教何小兵三个月。
  老头儿说:“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么多,三个月以后,你就可以出师了。”
  何小兵说:“可是我觉得我还差得远呢!”
  老头儿说:“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我要教的,都在这三个月里。”
  从这以后,何小兵便每周三下午背着吉他准时来学。他以为老头儿能教他很多眼花缭乱的技巧,能让他的手指在吉他上飞檐走壁,但没想到,每次上课,老头儿都让他重复弹一首曲子,何小兵问这曲子是哪儿的,老头儿也不说,让何小兵弹就是了。经常为了一个休止符或是一个泛音,能纠缠二十分钟。每周就上一次课,一次课两个小时,何小兵算了一下,如果按这种速度学琴,三个月以后,他也就勉强能把那首曲子完整弹下来。
  上课间隙,何小兵让老头儿亮亮绝活,秀一段吉他solo,但老头儿不肯,只让何小兵自己弹,何小兵自以为聪明地把私底下练的solo展示了一段,老头儿听完,问何小兵:“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何小兵听老头儿这么一问,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得乖乖练习老头儿留给他的吉他曲。
  有时候,何小兵手上弹着吉他,心里在想:对面这个老头儿真的是传说中的摇滚教父吗,别是忽悠我呢吧,怪不得他没学生,就我一个人上当了。这时,老头儿就会提醒何小兵:“专心点儿!”
  何小兵在对老头儿的怀疑中学习着吉他,时间一点点流逝,何小兵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琴艺有所进步,今天已经是最后一次课了。
  何小兵背着吉他走在路上,忽然想起,脚上穿的那双袜子破了,以前在宿舍那么穿没关系,大家都邋遢,但是当着一个不邋遢的人,就不能这样了。老头儿从来都是穿戴整齐、干净,尽管那些衣服并不贵,但能看出老头儿是一个体面的人,何小兵不愿意让这样的人看见自己穿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袜子。于是在上车之前,先去超市买了双袜子,在路边换上,才上了开往老头儿家的公车。
  何小兵在车上想,不知道老头儿这会儿正一人在家干什么呢,写毛笔字、喂猫、浇花,这些都是老头儿热衷的事情。何小兵总觉得老头儿不像个搞摇滚的,一脸和气,对社会也没有愤怒,安于现状,难道人老了就要这样吗?
  今天是最后一次上课,依然是上来先让何小兵弹奏一段,弹奏的还是第一节课留的曲子,老头儿抱着猫,眯着眼睛听着,给何小兵挑毛病。
  何小兵对这种上课和弹奏方式已有些厌倦,虽然曲子很好听,但是也不至于三个月光跟它死磕,再好听的东西,三个月里天天弹,也变难听了。难道老头儿就不会教点儿别的,真应该找那些功成名就的吉他手问问,当初老头儿也是这么教他们的吗?何小兵边弹边想着。
  弹完,何小兵抱着吉他,等着老头儿说点儿什么。
  老头儿没有立即说话,抚摸着怀里的猫,半晌终于说了一句:“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吧?”
  “对!”何小兵答应着,等着老头儿后面的话。
  “你再弹一次吧。”老头儿说。
  何小兵有些不悦,自己是来上课的,不是来给老头儿表演的,他至少应该针对刚才的弹奏说点儿什么,问道:“刚才那遍有什么毛病吗?”
  老头儿说:“任何演奏,都是有毛病的,除非是电脑编出来的音乐。”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听您具体说说。”何小兵受不了老头儿的这种教学态度。
  “再弹一遍我听听。”老头儿靠在沙发里说。
  “您还没说刚才那遍的毛病呢,即使再弹一百遍,毛病还是存在。”何小兵说。
  老头儿说:“我知道你有些不耐烦,再弹最后一遍,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上完课,你可以把谱子撕掉,从此不再弹这曲子,但是现在,如果你还想继续上课的话,就再弹一遍。”
  何小兵没再说什么,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弹。
  “等一下。”老头儿放下猫说,起身进屋把自己的那把吉他拿来——老头儿从没让何小兵进过放吉他的那间屋子,但总能从里面拿出何小兵没见过的吉他。何小兵问过老头儿到底有多少把琴,老头儿轻描淡写地说,他也没数过,反正年轻的时候,碰见喜欢的吉他就买了,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用这把琴弹。”老头儿把吉他递给何小兵。
  何小兵拨弄了几下,音色明显好于自己的那把琴。
  老头儿又拿来一个随身听,接上麦克,对着何小兵说:“弹吧!”
  何小兵说:“还录音啊?”
  “它影响你弹琴吗?”老头儿说。
  “不影响。”何小兵说。
  “别管它,弹你的。”老头儿说。
  何小兵心想,反正是最后一次课了,权且尊重他一回,如果第一次他就这态度,何小兵才不管他多大岁数,拿起吉他就走。
  弹完,老头儿关了随身听,问何小兵:“你觉得怎么样?”
  “我更想听您说说怎么样。”何小兵说。
  老头儿把随身听接在音箱上,开始倒带,说:“你自己听一遍。”
  何小兵放下吉他,音箱响起,录音放完,老头儿关了随身听。
  “这回觉得怎么样?”老头儿问。
  何小兵心想,我要知道问题所在,还跟你学个屁啊,早就自学了。
  老头儿换了另一盘磁带说:“你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再听听这段录音,一对比,你就有想法了。”
  同样的旋律又响起了,带来的是另一种感受,何小兵没法不承认,现在这段曲子的演奏者比自己弹的好很多。
  音乐结束,老头儿问:“听出不一样的地方了吧?”
  何小兵点点头说:“比我弹的好多了。”
  “先别评价哪个好。”老头儿说,“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
  “后面这段比我弹的好,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何小兵泄气地说。
  “你弹的也有比刚才这段好的地方,比如激情,你的全篇流淌着激情,而在刚才这段里就找不到这一点。”老头儿说。
  “那这段也比我弹得好。”何小兵说,“整体上远好于我弹的。”
  老头儿说:“再听听这段。”又拿出另一盘磁带,开始放录音。
  这是一段激情澎湃的演奏,能听出在炫弄技巧,热情四溢,听得何小兵热血沸腾,怨恨自己弹不出这么让人激动的曲子来。
  “刚才这两段,你更喜欢哪段?”老头儿问。
  “第二段。”何小兵说。
  “为什么?”老头儿问。
  “因为激烈。”何小兵说,“听得我都有点儿坐不住了,我喜欢热闹点儿的音乐。”
  “抛开你个人喜欢,从纯音乐的角度,你觉得哪个好呢?”老头儿问,“就是哪段更耐听呢,能带给你想象的空间?”
  何小兵回忆了一下这两段音乐说:“那应该是第一段,可能第二段听十遍,就不兴奋了。”
  “这两段都是我弹的。”老头儿说,“第一段是你来之前,我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弹的,第二段是前几天晚上,我喝多了以后弹的。”
  老头儿又抱起猫,捋着猫毛,何小兵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弹的,和我的第一段比,比我有激情,因为你比我年轻,血是热的,这点我不能否认,但是我的第二段,就比你弹的更有激情,因为我是在一种非理性状态下弹的,我以为我还年轻——其实在你眼里,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吧——这种激情是种假象,稍纵即逝,等酒醒了,就没有了,现在让我弹的话,我依然会弹成第一段那样。”
  何小兵觉得老头儿这么说有点儿矫情,在给他的缺乏激情找借口。
  老头儿继续说着:“激情这东西,说白了,就是躁动。你见过一直开的水吗,最后不是火灭了,就是水被烧干了,所以,人也总有安静的时候。”
  何小兵不知道该赞同还是反驳,老头儿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何小兵还年轻,他不相信激情会泯灭。
  “青年人,其实就是喝多了的老人,等酒醒了,就正常了。”老头儿说,“但醉了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醉了。”
  何小兵插不上话。
  
  
  老头儿说:“今天的课就上完了,咱俩的师徒关系到此也就结束了,这三个月的课,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对于音乐、生活都是一样的,激情、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些假象都有一个光鲜的外表,容易让人痴迷,你要掌握的,是本质的东西,返璞归真。还是那句话,让简单的东西,变得美妙起来,这才是你应该学会的事情。”
  何小兵说:“可是,就拿弹琴这事儿来说,没有技术,什么东西也弹不出来。”
  “技术是工具,不是目的,不要只考虑技术,技术是门槛,一旦你迈过去了,就忘掉它,门里的那些景色,才是你应该关注的。”老头儿说,“很多人,学琴一上来就追求速度、力量、技巧,没用,好的音乐跟这些无关。”
  “可是天下没有好过的门槛。”何小兵说。
  “你可以用适合自己的办法,无论是跳过去、爬过去、或者把门槛锯掉,别跟门槛较劲,你的目的是进到屋里。”老头儿说,“然后你会发现,自己当初在门槛上浪费的那些时间,多么不值得。”
  何小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老头儿说:“我说的这番话,你现在吃不透,但是我希望你记住,十年后——这个时间因人而异,或许八年,或许十五年——你再琢磨一下我今天说的这些话,看看我是不是在扯淡。”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何小兵问。
  “在你离开这间房子以前,你可以想问几个就问几个。”老头儿说。
  “我只问一个。”何小兵说,“这曲子是谁写的啊?”
  “我。”老头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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