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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盛世

张宏杰(当代)
<饥饿的盛世>
序(1)
得不偿失的盛世

1793年,也就是乾隆五十八年夏天,英国派出的第一个访华使团到达中国。
英国人对这个神秘的国度充满好奇。他们相信,中国就像马可·波罗游记中所写的那样,黄金遍地,人人都身穿绫罗绸缎。
然而,一登上中国的土地,他们马上发现了触目惊心的贫困。清王朝雇用了许多老百姓来到英使团的船上,为英国人端茶倒水、扫地做饭。英国人注意到这些人“都如此消瘦”。“在普通中国人中间,人们很难找到类似英国公民的啤酒大肚或英国农夫喜气洋洋的脸”。这些普通中国人“每次接到我们的残羹剩饭,都要千恩万谢。对我们用过的茶叶,他们总是贪婪地争抢,然后煮水泡着喝”。
使团成员约翰·巴罗在《我看乾隆盛世》中说:“不管是在舟山还是在溯白河而上去京城的三天里,没有看到任何人民丰衣足食、农村富饶繁荣的证明……除了村庄周围,难得有树,且形状丑陋。房屋通常都是泥墙平房,茅草盖顶。偶尔有一幢独立的小楼,但是决无一幢像绅士的府第,或者称得上舒适的农舍……不管是房屋还是河道,都不能跟雷德里夫和瓦平(英国泰晤士河边的两个城镇)两岸的相提并论。事实上,触目所及无非是贫困落后的景象。”

毫无疑问,乾隆皇帝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有的评论者甚至还去掉“之一”二字。
确实,乾隆统治下的中国,纵向比,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中人口最多、国力最盛的时期。横向比,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最富庶的国家。何以我们五千年文化得出的这个集大成的盛世在英国人眼中如此黯淡?
原因是,乾隆时代中国人和欧洲人的生活水平差距实在太大了。
14世纪,欧洲人并不比中国人富裕多少。他们的食物中肉食比重并不算高,一大块面包加一碗浓汤就已经让辛苦了一天的英国农夫心满意足。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欧洲人的生活水平不断提升。
18世纪工业革命前期,英国汉普郡农场的一个普通雇工,一日三餐的食谱如下:早餐是牛奶、面包和前一天剩下的咸猪肉;午饭是面包、奶酪、少量的啤酒、腌猪肉、马铃薯、白菜或萝卜;晚饭是面包和奶酪。星期天,可以吃上鲜猪肉。工业革命后,英国人的生活更是蒸蒸日上。1808年,英国普通农民家庭的消费清单上还要加上2.3加仑脱脂牛奶、1磅奶酪、17品脱淡啤酒、黄油和糖各半磅,还有1英两茶。
而乾隆年间的中国人吃的是什么呢?
几千年来,中国农民的主要食物一直是粗粮和青菜,肉、蛋、奶都少得可怜,通常情况下,在春荒之际,还要采摘野菜才能度日。乾隆时代,民众吃糠咽菜的记载比比皆是。据《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农民卷》介绍,普通英国农户一年消费后,可剩余11镑,约合33~44两白银。而一个中等中国农户一年全部收入不过32两,而年支出为35两,也就是说,辛苦一年,还要负债3两,才能过活。所以一旦遇到饥荒,普通人家会立刻破产,卖儿卖女的情况十分普遍。

乾隆盛世的贫困,不仅仅体现在物质上,更主要的是体现在精神上。
到达浙江沿海后,因为不熟悉中国航线,英国人请求当地总兵帮他们找一个领航员。总兵痛快地答应了。
英国人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总兵的办法是派出士兵,把所有从海路去过天津的百姓都找来。使团成员巴罗说:“他们派出的兵丁很快就带回了一群人。他们是我平生所见神情最悲惨的家伙了,一个个双膝跪地,接受询问……他们徒劳地哀告道,离家远行会坏了他们的生意,给妻子儿女和家庭带来痛苦,总兵不为所动,命令他们一小时后准备妥当。”
序(2)
这一幕在欧洲是不可想象的。英国人说:“总兵的专断反映了该朝廷的法制或给予百姓的保护都不怎么美妙。迫使一个诚实而勤劳的公民、事业有成的商人抛家离子,从事于己有害无益的劳役,是不公正和暴虐的行为。”
这仅仅是英国人一连串吃惊的开始,比这更让他们震惊的事还在后面。
在船只行驶于内河时,英国人注意到,官员们强征大批百姓来拉纤,拉一天“约有六便士的工资”,但是不给回家的路费。这显然是不合算的,许多人并不想要这份工资,不断逃亡。“为了找到替手,官员们派手下的兵丁去附近的村庄,出其不意地把一些村民从床上拉起来加入民夫队。兵丁鞭打试图逃跑,或以年老体弱为由要求免役的民夫的事,几乎没有一夜不发生。看到他们当中一些人的悲惨状况,真令人痛苦。他们明显地缺衣少食,瘦弱不堪……他们总是被兵丁或什么小官吏的随从监督着,其手中的长鞭会毫不犹豫地抽向他们的身子,仿佛他们就是一队马匹似的。”
乾隆盛世的秩序原来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而同时代的欧洲,人权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一个人不管地位多高,都不能任意将另一个人置于脚下。
1747年,也就是乾隆十二年,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建了一座夏宫,叫无忧宫。没想到这个无忧宫却给他带来了麻烦。原来他的这个王宫选在了一个平民百姓的风磨边上。在修建期间,磨坊主向法院起诉国王,说新建的王宫挡了风,不利于风磨转动。最后国王不得不屈膝让步,同意对磨坊主赔偿。
这个故事有助于我们理解英国人何以对乾隆年间中国人的人权状况如此吃惊。

乾隆盛世的出现,有赖于乾隆皇帝最大限度地调动了传统人治明君的所有技术资源。如果这一盛世出现在汉朝或者唐朝,当然无愧于伟大二字。
然而不幸的是,在乾隆出生约二百年以前的1522年,麦哲伦就已经完成了环球航行。接着,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相继来到中国南面的海域,全球化进程从此开始。任何国家想永远闭关自守,已经不可能。
而乾隆所处的18世纪,更是人类历史伟大的转折点。在这以前,人类进步的脚步一直是迟缓的。而从这个世纪起,历史开始跑步前进。“乾隆在位六十年,正好是英国经历了产业革命的全过程。”“在此之前……地球的底层蕴含着庞大的资源和能量,人们一直在探求而少收获。18世纪,一下子得到了打开宝库的钥匙,新的生产力像蛰伏地下的泉水,突然地喷涌迸射出来。工农业产值几百倍、成千倍的增加,物质财富滚滚而来,源源不绝。”
而这个世纪政治文明的进步并不慢于物质文明。乾隆十三年(1748年),孟德斯鸠发表了名著《论法的精神》。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美国宣布独立。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法国爆发资产阶级大革命,提出了“主权在民原则”。乾隆皇帝退位后的第二年(1795年),华盛顿宣布拒绝担任第三任总统,完善了美国的民主政体。18世纪,世界文明大潮的主流是通过立宪制和代议制“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化,把他们关到法律的笼子里”。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乾隆皇帝却在做着相反的事情。虽然乾隆的爷爷康熙皇帝已经知道地球是圆的,知道世界上有五大洲,知道有人环绕航行过整个地球。虽然乾隆年间西方传教士已经向他介绍了日心说,虽然英国使团给他带来了天体运行仪、地球仪、赫歇耳望远镜、帕克透镜、巨型战舰“君王”号舰艇模型,甚至还有热气球和复滑车表演,他却对世界大势的变化没有丝毫敏感。他视民间社会的活力和自发精神为大清江山永固的最大敌人,积六十余年努力,完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缜密、最完善、最牢固的专制统治,把民众关进了更严密的专制统治的笼子里。
序(3)
大清社会各个层面都处于他的强力控制之下:
他通过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杜绝了皇族、外戚干政的可能,使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安享俸禄,不敢乱说乱动一下。他以高明的权术和超常的政治恐怖把大臣们牢牢控制在自己的股掌之间,以确保君主的意志在任何时候、任何领域都畅通无阻。
对敢于反抗的“刁民”,他的态度是一味镇压。在他眼中,皇帝、官员和百姓,是父亲、儿子和孙子的关系。不管父亲如何虐待儿子,儿子也不许有丝毫反抗。因此,老百姓无论被贪官污吏如何压榨剥削,走投无路,也只能听天由命,不得“越级上访”。对于群众聚众抗议,维护自己的权利,他总是视如大敌,一再强调要“严加处置”,甚至“不分首从,即行正法”。
对于知识分子,他更如临大敌。他以超级恐怖为手段,扫除一切可能危及统治的思想萌芽。乾隆年间仅大的文字狱就出现了一百三十件。三十余年的文字狱运动,如同把整个社会放入一个高压锅里进行灭菌处理,完成了从外到里的全面清洁,消灭了一切异端思想萌芽,打造了一个他自认为万代无虞的铁打江山。

因此,乾隆盛世是逆人类文明主流的产物。
乾隆盛世的功绩是创造了空前的政治稳定,养活了数量空前的人口,奠定了今天的版图。
然而乾隆时代给中华民族精神上造成的永久性创伤,远大于这一时的成就。
横向对比18世纪世界文明的发展,乾隆时代是一个只有生存权没有发展权的盛世。纵向对比中国历史,乾隆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民众权利被剥夺得最干净、意志被压制得最靡弱的时代。乾隆盛世是一个饥饿的盛世、恐怖的盛世、僵化的盛世,是基于少数统治者利益最大化而设计出来的盛世。乾隆时代的中国人,是“做稳了的奴隶”,只许有胃肠,不许有头脑。只有这样,大清江山才能亿万斯年。
乾隆的盛世监狱精心塑造出来的国民,固然是驯服、听话、忍耐力极强,却无法挺起腰板,擦亮眼睛,迎接扑面而来的世界大潮。
英国人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接触过中国人。在菲律宾群岛、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槟榔屿,“和其他我们东印度公司属地”,中国移民的“诚实跟他们的温顺和勤奋一样出色……在那些地方,他们的发明创造和聪敏似乎也跟学习模仿的精确一样出色”。然而来到中国,他们却发现生活在自己国家里的中国人远没有海外中国人那样活泼自然,也缺乏创造力。他们比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更胆小,也普遍缺乏自尊心,自私、冷漠、对公众事务漠不关心。
使团的船经过运河时,一伙看热闹的人压翻了河中的一艘小船,许多人掉进河中。巴罗说:“虽然这一带有不少船只在行驶,却没有一艘船前去救援在河里挣扎的人……劝说我们船上的人开过去援救也得不到响应。不错,我们当时船速是1小时7英里,这居然就成了他们不肯停船的理由。我确信这些不幸的家伙中有几个一定是丧命了。”
英国人分析说,这种畸形的民族性格是中国统治者精心塑造的结果:“就现政权(清廷)而言,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其高压手段完全驯服了这个民族,并按自己的模式塑造了这个民族的性格。他们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完全由朝廷的意识形态所左右,几乎完全处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马戛尔尼对中国政权的结论更广为人知:“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这种专制统治有着灾难性的影响。“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虽然登峰造极,但乾隆的统治并没有任何新意。乾隆盛世不过是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的大总结和大重复。不幸的是,这个盛世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因此其成就如果烛火遇到了太阳,一下子暗淡无光。
面对几千年未有之世界大变局,如果专制统治不那么密不透风,中国社会不那么铁板一块,西方涌来的文明新潮就有可能自然地浸润这片古老的土地。可惜,中国恰逢了一个执政能力空前提高的“盛世”。以乾隆为代表的专制精神造成的中华民族精神上的孱弱、保守、僵化,不但是鸦片战争中中国失败的原因,更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在现代化路上走得如此跌跌撞撞、艰难曲折的原因之一。然而,在乾隆死去两百多年后,仍然有许多人坚定地认为,只有乾隆的风格和方法才适合这片独特的土地。
只有透彻了解了乾隆时代的另一面,对这个时代的得与失进行一个全面准确的评估,我们这个民族才算没有白白经历“乾隆盛世”。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1)
如果说专政政治的经济原则是剥削与压榨,那么操作秘诀就是控制与压迫。皇帝控制着官僚体系,官僚体系压迫着整个社会。一旦高压减轻,则社会秩序必然出现剧烈反弹。随着官僚体系的废弛,乾隆晚年社会治安迅速恶化。
一尹壮图的奏折
文字狱的消失和它的兴起一样猝然。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全国的封疆大吏在皇帝的一再鞭打下,集体陷入了亢奋乃至疯狂状态。他们放下日常工作,昼夜不息地审查着帝国内所有的汉字,而皇帝却在这个时候不动声色地转向了。
这年年初,河南光州祝万青被人举报。举报者称他家祠堂所悬的匾额对联有严重问题。其匾额曰“豆登常新”。其对联是“吾祖吾宗,贻厥孙谋;若裔若子,增其式廓”,这类气势宏大的文字只有皇帝用起来才合适,平民百姓怎么可以妄用?
指控当然十分可笑。可是如果祝氏因此家破人亡,却绝不会令人意外。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之后,类似的荒唐冤狱数不胜数。地方官不敢怠慢,将此案列为大案火速上报,等待着皇帝对他们办事勤敏的嘉奖。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皇帝说,闭着眼睛都能看出这是一起诬告案件:“此等扁对杂凑字句,谓之文理不通则可,指为语句违碍则不可。若如此吹求字句,天下何人得自解免?此案所控情节,看来竟属险诈诬罔,断不可因此拖累无辜,致长刁风!”
既然皇帝不为已甚,地方官当然也就乐得不再伤天害理。乾隆四十八年之后(1783年),文字狱稀稀落落,显著减少。
乾隆五十年(1785年),借《慎余堂集》案,皇帝又一次向天下督抚大员郑重重申,文字狱不可扩大化:“外间著有诗文,果有如钱谦益、吕留良等,其本人及子孙俱登仕版而狂吠不法者,自应搜查严办;若并非有心违悖,不过字句微疵,朕从不肯有意吹求。”这道谕旨之后的《奈何吟》一案,竟成了乾隆朝文字狱的绝响。腥风血雨终于停息,读书人提了几十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全国上下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清代文字狱档》)
皇帝为什么停下了杀戮之手?
因为文字狱运动已经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如前所述,乾隆朝文字狱的目的是以超级恐怖为手段,消灭一切可能危及统治的思想萌芽。三十余年的文字狱运动,如同把整个社会放入一个高压锅里进行灭菌处理,完成了从外到里的全面清洁。一切有胆量、有头脑、有野心和他较量的人,都已经从肉体上消失;一切稍涉异端的书籍字纸,都已经被烧光;连绵不断的惨痛绝伦的大案,已经吓破所有活下来的人的胆。
一张一弛,宽严相济,是乾隆的一贯统治原则。严了三十年,终于可以宽一宽了。不但高压锅内臣民们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就连他这个给高压锅加火的人,也实在太疲倦了。
更何况,文字狱运动的胜利结束,就如同一幢超级雄伟壮丽的建筑封了顶,标志着乾隆盛世构想的全面完成。物质的盛世很容易昙花一现,只有扫灭了一切精神敌人的盛世才可能永恒。而文字狱运动的成功标志着乾隆物质精神的双重胜利:物质上,他已经把传统社会的物质生产潜力发挥到了最大;精神上,他创造了消灭一切异端思想萌芽的完美局面。乾隆盛世由此超越文景、贞观、开元等其他盛世,登上了顶峰,他的子孙后代将要继承的会是一个万代无虞的铁打江山。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2)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七十岁的皇帝御制了一篇《古稀说》,对全国的形势做了如下的描述:
三代以上弗论矣,三代以下,为天子而寿登古稀者,才得六人,已见之近作矣。至乎得国之正,扩土之广,臣服之普,民庶之安,虽非大当,可谓小康。且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即所谓得古稀之六帝,元、明二祖,为创业之君,礼乐政刑有未遑焉。其余四帝,予所不足为法,而其时其政,亦岂有若今日哉,是诚古稀而已矣。夫值此古稀者,非上天所赐乎。
意思是说,中国开辟以来,夏商周三代年代古远,事不可稽,暂且不论。就拿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以后来说,两千年间,活到了七十岁的皇帝不过才六人。然而这六个人中,汉武帝晚年失政,梁武帝不得善终,唐明皇仓皇幸蜀,宋高宗偏安一方,皆算不上伟大的皇帝。只有元世祖和明太祖称得上真伟人,不过他们当开国之初,有武功而乏文治,仍然不如乾隆朝之盛大。大清王朝,政权建立的合法性牢固,领土达史上最广,周围国家普遍宾服,民众安居乐业。社会虽然没有达到大同,但是已经进入小康。而且历代专治政治中的重大弊端,比如强大的地方分裂势力,敌国外患,权臣,外戚,后宫,太监,奸臣,小人,都已经消灭。国家之安,前所未有。这种富庶和平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诚可谓“古来稀”了。自己确实是古往今来最有福气的大皇帝。
七十岁的乾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从七十岁到八十岁这十年间,老皇帝仍然是那么精神矍铄,仍然是那么勤政不懈,不过他没有再兴起大的政治运动,而是事事以安定团结为重了。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到五十五年(1790年)的十年间,大清王朝所发生的最重要的事只有三件,那就是乾隆四十五年的皇帝七十大寿,乾隆五十年的七十五岁大寿,以及五十五年的八十大寿。
清代皇室对过生日特别重视。乾隆的重孙媳慈禧把这个传统发挥到了极致,战争可以不管,生日不能不过。乾隆对生日的在乎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皇帝的整生日却仍然是帝国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之一。虽然生日只有一天,但是八十大寿的庆典实际上连绵不断进行了三个月。全国各地都举行了盛大热烈、花样百出的庆祝活动。
不料,就在各种庆祝活动都消歇了之后,内阁学士尹壮图上了一道折子,却破坏了皇帝的好心情。
这道折子说,目前实行的“议罪银制度”弊端甚大,应该废止。
所谓“议罪银制度”,是乾隆朝的一项政治发明。有些大臣,皇帝正用得顺手,却不慎犯了过错,皇帝以为人才难得,不愿换人,便罚些银子了事。尹壮图却说,这个制度问题极大。因为它实际上助长了官员们违法乱纪之风,纵容了贪污腐败的蔓延。目前一些地方政府出现的巨额财政亏空,也就是财政赤字,就与议罪银制度的实行有关。他说:“总督巡抚们自蹈愆尤之罪,皇上圣恩,不行立即罢斥,而令其罚银若干万充公,亦有督抚自请认罚若干万者”,这样做的结果,素来贪污之人更可以胆大妄为,盗用公款,反正日后查出来,罚点银子赔上就完了。而清廉之员因为财政紧张,难保任内不出现亏空,因此不得不曲意结好属下,以求身后出现亏空时得到他们的帮助。“在桀骜者藉口以快其饕餮之私,即清廉者亦不得不望属员之做助。日后遇有亏空营私重案,不容不曲为庇护。是罚银虽严,不惟无以动其愧惧之心,且潜生其玩易之念”。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3)
尹壮图请求皇帝“永停此例”。
皇帝的第一反应是提醒自己,不要生气,不要存拒谏之成见,不要像那些庸主一样,见了批评就暴跳如雷。为了表明这个姿态,在尹氏折子的第一段后,他提笔批道“不为无见”,也就是说,挺有见地。
皇帝很清楚议罪银制度确实易生弊端。特别是和珅当政后,将议罪银制度化了,大臣们所犯只要不是重罪,大抵可以在交纳罚银后,从轻发落。这其中难保没有一个两个原本应该重处的漏网之鱼。
不过皇帝自有其苦衷。和珅将议罪银制度化,是为了给皇帝弄些零花钱。数量巨大的罚银由此滚滚流入皇帝的小金库,用于皇帝的额外开支,比如南巡路上花用,生日时的赏赐。如果没有这笔银子,皇帝的手头马上会困窘起来。更何况,一项制度的好坏,关键是看执行得怎么样。皇帝认为自己的英明一如既往,能够把这个制度的弊端降到最低限度。因此笔锋一转,他又说,人才难得,“朕以督抚一时不能得人,弃瑕录用,酌示薄惩”。事出有因,人我两便,似乎并无大的不妥。
在自我辩解完之后,皇帝又提出一个问题。皇帝说,凡言一事,要有据才能有理。尹氏所言“各省督抚借罚银为名,派累属员,至仓库多有亏缺”,这是尹氏的主观臆测呢,还是有实在证据?皇帝认为,大清正当全盛之日,怎么会出现“仓库多有亏缺”的败政?“壮图即为此奏,自必确有见闻,令指实覆奏。”
也就是说,请尹壮图为自己的建言提供一两条事实证据。
皇帝熟知官员们往往既图敢言之名,又不肯得罪人,所以其议论读起来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细究起来,却不牵连具体的人和事。对这种“巧伪之习”,皇帝一直十分讨厌。如果你尹壮图果然有理有据,那么对不起,请你别怕得罪人,交代出一两个来。
让无职无权的京官去抓地方官们的犯罪实据,是多么不现实。如果是稍微乖巧点的官员,揣测皇帝批复之口风,自然能领会到皇帝的不悦。皇帝的拒谏之心已显露在字里行间,最聪明的应对无过于及时转舵,回复说自己并无证据,建议也确实荒唐,经圣主教育已经恍然大悟,等等等等。虽然丢了面子,却可以安全保身。
然而尹壮图却与众不同。他在复奏中说,自己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事出有因。三年前,他老父去世,他丁忧回了老家云南,今年守孝期满,又从云南回京任职,这一往一返数千里,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这次旅行使他发现,如今的大清王朝,已经快腐烂透了:他一路上接触到的人,无不在诉说当地官员如何贪污腐败;一路上所见的民生,远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富庶繁荣,而是贫民遍地,财政匮乏,几乎各省都有财政亏空。“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疆臣中惟李世杰、书麟独善其身”。
尹壮图说,如今天下普通百姓对大清政局无不痛心疾首。“臣经过直隶、山东、河南、湖广、江浙、广西、贵州、云南等省,但见商民半皆蹙额兴叹,而各省风气大抵皆然。”那些官员们贪污腐败的花样,几乎闻所未闻,想都想不出来。不过作为一个丁忧官员,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权力和职责一一调查取证。“若问勒派逢迎之人,那些上司属员昏夜授受时,外人岂能得见?臣自难于一一指实。”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4)
在复奏的最后,尹壮图说,如果皇帝不相信他的话,那么他请皇帝“简派满洲大臣同往各省密查亏空”,派一个信得过的满洲大臣,和他一起去各地密查,一定可以迅速取得证据。
尹氏的头一道奏折只是让皇帝略有不悦,这道复奏却让皇帝深受刺激。皇帝读到“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商民半皆蹙额兴叹,而各省风气大抵皆然”一段,手剧烈地抖起来,脸也涨得通红。旁边伺候的老太监看情形不对,连忙上前递过一杯茶。老皇帝喝了几口,闭目片刻,才慢慢平静下来,提笔颤抖着在一旁批道:“竟似居今之世,民不堪命矣!”
也就是说,竟然好像在我领导下的当今天下,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然后把笔掷到一旁,靠在椅子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也不怪皇帝如此怒火中烧。
皇帝万万没有想到,在大清处于他千辛万苦打拼来的盛世之际,居然有人进行如此颠倒黑白、匪夷所思的攻击。如果说当今天下一两个省有亏空,一两名官员存在腐败行为,这本在意料之中。天下没有完美的事物,再辉煌的盛世,也会有阴暗面,不过这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支流和主流,现象和本质的关系。但尹壮图几乎将全国各省的总督、巡抚一网打尽,说所有的封疆大吏都“声名狼藉”,说所有地方都“吏治废弛”。这岂不是用一个指头取代了九个指头,将大清政局描绘得一团漆黑不见光亮吗?
更让皇帝无法忍受的是,尹壮图说全国商民皆“蹙额兴叹”,这岂不是说人民对他的统治强烈不满?岂不是说他的统治应该推翻?
对于这个尹壮图,皇帝的印象原本是不错的。此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虽然才干不算特别优长,但勤勤恳恳,从不取巧。因为为人不够圆滑,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高中进士后,始终在礼部主事、郎中、御史、学士这些闲职上晃来晃去,一直解决不了级别问题。还是皇帝开恩,几年前特意把他提拔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让他享受副部级待遇,于他可谓恩深谊厚。按理说,这个人对皇帝、对大清,只会感激涕零,不应该有任何敌意。何以在这个时候,对大清政局进行如此荒唐而猛烈的攻击?皇帝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情绪激动的皇帝当天就下达了长篇谕旨,公开了他和尹壮图的来往文字。
皇帝说他绝不相信尹壮图的话,因为自己“自御极以来,迄今已五十五年”,“自谓勤政爱民,可告无愧于天下,而天下万民亦断无泯良怨朕者”。“若如尹壮图所奏,则大小臣工等皆系虚词贡谀,面为欺罔,而朕五十余年以来,竟系被人朦蔽,于外间一切情形,全无觉察,终于不知者。”
皇帝严厉质问尹壮图,你的这个看法“闻自何人?见于何处?”必须“指实复奏”!
皇帝决定,如尹壮图所请,命令户部侍郎庆成,带着尹壮图前往直隶、山西、山东、江苏等省,盘查仓库。皇帝要公开和尹氏打一个赌,那就是大清的官员队伍到底基本上是好的,还是基本上是坏的;大清天下的仓库基本上是满的,还是到处都是亏空。如果果然像尹氏所说,那么我就承认我这五十年都白干了,所有的大臣都是在欺骗、敷衍我。如果尹氏所说不实,皇帝隐藏杀机地说,他也必然“自蹈欺罔之咎也”!
沉寂已久的大清政坛精神了起来,人们都睁大眼睛看看皇帝和尹氏的这个赌怎么打下去。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5)
皇帝和大臣公开打赌,并不是人老糊涂,自降身份,而实在是因为尹氏所言涉及了如何看待大清帝国政治形势,如何评价皇帝五十五年的统治成绩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对于共同生活的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代,乾隆与尹壮图却作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那么,乾隆五十五年的政治局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尹壮图并没有说谎。
大抵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前,大清王朝确实基本上像乾隆的判断那样,处于盛世顶峰。乾隆中前期,国势稳定,政治清明,官僚体系效率极高。
然而,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时的大清政局,已经沧海桑田,不复当年模样。
让我们先看一下当时经常出入中国的朝鲜使臣的见闻。乾隆五十五年到中国进贡的朝鲜使臣回国后这样向他们的国王描绘大清朝:“(清帝国)大抵为官长者,廉耻都丧,货利是趋,知县厚馈知府,知府善事权要,上下相蒙,曲加庇护。”(《朝鲜李朝实录》)及至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们的评价更是发展为“货赂公行,庶官皆有定价”。(《朝鲜李朝实录》)
朝鲜人对中国的了解也许仅止于皮相,但中国官员表达得比朝鲜人还要激切。乾隆崩逝后,翰林院编修洪亮吉所言最为痛烈:“十余年来,督抚藩臬之贪欺害政,比比皆是。”以布衣言事的章学诚批评更十分犀利:“自乾隆四十五年以来……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始加蚕食,渐至鲸吞……贪墨大吏胸臆习为宽侈,视万金呈纳,不过同于壶箪馈问,属吏迎合,非倍往日之搜罗剔括,不能博其一次,官场如此,日甚一日。”洪亮吉描述乾隆晚年腐败的普遍程度时说,当时官员中洁身自爱者与贪污者之比,是一比九或者二比八。而这十分之一二的自持之人,在官场中混得并不好。“即有稍知自爱及实能为民计者,十不能一二也,此一二人者又常被七八人者笑以为迂,以为拙,以为不善自为谋,而大吏之视一二人者亦觉其不合时宜,不中程度,不幸而有公过,则去之亦惟虑不速,是一二人之势不至归于七八人之所为不止。”
从这些描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基本烂到了底的官僚体系。
事实上,尹壮图毅然上疏,完全是出自一片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居京为官的二十年间,他一直听信官方的宣传,认为大清王朝蒸蒸日上,正处于历史最好的时期,如皇帝在诏书中反复讲的那样:“虽非大当,可谓小康”“纪纲整肃……吏治肃清”“万民欢悦,四海升平”。虽然京城官场上偶有些灰色现象,比如和珅招权纳贿的传闻不时钻入耳中,他也认为这不过是局部现象,无关宏旨。然而,丁忧往返一路的见闻粉碎了他头脑中的盛世幻象。他原本以为恩泽普及,天下当人人称颂朝廷,不料不论是与乡绅故旧在酒桌上闲聊,还是与贩夫走卒们在路上交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咒骂官场,叹息时事。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地方财政大多处于亏损运行状态之中,仓库亏空现象遍地都是。各级政府上报给皇帝的仓库存粮存银数量,十有八九是虚报。一旦发生全国性的突发事件,后果不堪设想。
在第一道奏折中,尹壮图并没有谈及他的这些具体感受。一是因为都是风闻,没有实据。二是他也意识到这些风闻交织出的图景实在过于黑暗,与政府平日描绘反差太大,公布出来会造成不良影响。他是一个忠朴之人,认为罗列现象,发发怨气,并不能有补,只有找出原因,才是急务。所以他的奏折只提及议罪银制度,而未及其他。只是被皇帝紧逼之下,他才一急之下把自己的感受全盘托出。这样也好,他希望自己揭开这个黑暗的盖子,能引起皇帝的震动和猛醒,力挽狂澜于既倒。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6)
那么,何以在短短十多年里,乾隆朝的政治局面出现了如此翻天覆地之变化?
二大规模动荡的前奏
第一个原因是皇帝老了。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虽然贵为天子,可以决定天下一切人的生死,可以移山填海再造世界,乾隆却一分钟也不能推迟晚年的来临。
在中国历代帝王中,乾隆可以说是身体最好的一个。他生来身体强壮,精力充沛,这主要是得自母亲的优良遗传。乾隆八年(1743年)东巡之时,他途中打猎,用弓达九力之多(弓的型号分十二力,八力以上皆为硬弓)。年逾六旬以后,“虽弓力渐减而不下三四力”。他一生虽然始终处于操劳之中,却从未得过大病,直到老年,都堪称健康。
然而,遗传基因再好,也无法抵抗衰老。虽然一再自称“精神纯固”,事实上,中年之后,他的身体就不可避免地出现种种老化的征兆。在乾隆六十年(1795年)的一首诗里,皇帝自注道,从乾隆二十年(1755年),也就是45岁以后,他的左耳听力就有所下降。乾隆四十年(1775年),65岁以后,左眼视力也明显下降。(“左耳重听者四十年,左目欠明者亦二十年,有合今之俗人所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者,作《戏语》。”)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年及古稀之后,他身体衰退之象就更加明显。
蒙田说,“老年有这么多缺陷和愚蠢,又这么容易受人耻笑。一个老人能够得到的最好收获不过是家人的仁慈和爱,统领和敬畏已不再是他的武器”,虽然没有人敢于耻笑皇帝,乾隆自己却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可笑。年过七十之后,“昨日之事,今日辄忘;早间所行,晚或不省”。还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皇帝早膳已供,而不过霎时,又索早膳。宦侍不敢言已进,而皇帝亦不觉悟。其衰老健忘,推此可知。”清制礼帽分凉帽暖帽两种,上自皇帝下至臣民,同日更换。一次皇帝从热河回京,天气稍冷,皇帝就换上了暖帽,群臣纷纷效仿。过几天,天气又暖,皇帝又戴凉帽,大臣们也忙着换帽子。皇帝奇怪大臣们为什么这么换来换去,仔细一想才恍然大悟,苦笑着说:“不怨大臣,是朕年老所致也。”
精力也显然不济了。原来军务紧急之时,从早上五点钟起床,一直到晚上十二点看刚刚送到的情报,大脑高速运转,从不疲倦。而此际,只有早上一两个小时头脑可称清楚,能够处理复杂的政事。过了这段时间,生命就已经进入半睡半醒状态,不论怎么以意志去强催强唤,都调动不起精神。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之后,皇帝又增了失眠之症。“寅初已懒睡,寅正无不醒。”(《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十《少寐》)“年高少寐,每当丑寅之际,即垂衣待旦,是以为常。”
越是曾那么酣畅淋漓地品尝过青年快乐的人,越是难以抵受晚年的凋零之苦。年轻时的大脑,如同镜子一样清晰,读书过目不忘,理事丝丝入扣。举凡一政,乾隆能从头脑中的二十四史、皇祖皇考遗训直到大臣奏议里勾调出全部资料,加以迅速整合、对比、加工、提炼,在第一时间得出准确而高明的结论。到了晚年,这面镜子已经雾蒙蒙一片,照什么东西只能显出个似是而非的轮廓。过去头脑中堆积如山的资料,如今已经丢失了索引,如同一个散乱的仓库,想寻找点什么,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偶尔巧合,瞎猫碰到死耗子一样找到一两件东西,更多的时候,则是费尽力气,耗尽时间,把这个仓库翻得昏天黑地,仍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精神之光,原来可以烛照上下古今,纵横万里,如今只能记得三五天之内的奏折和一些特别重大的事件,大脑如同一台用得太久的机器,所有的零部件都已经过度磨损,相互只能勉强咬合,加工的精度大大下降,错误接二连三,因而处理政事的准确度大大降低。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7)
皇帝是没有退休制度的。晚年的乾隆,精力、健康和智慧只剩了年轻时的几分之一,然而他的任务和职责却一分没少。如同一头衰病残疾的老牛,仍然要拉着沉重的大车,倾覆是迟早的事。
随着生理的老化,皇帝的心理和性格也发生了明显变化。
心理学家说,人到老年,由于身体机能越来越退化,性格往往由外倾转于内向,主动转于被动。壮岁之时,心雄万夫,通常以主动进取之态面对世界。进入老年之后,力不从心之感日甚一日,遂常以防御心态应对外物,求稳怕乱,易变得被动、随和。
皇帝虽然从中年起就一目不好,晚年更兼老花,但批阅章奏,阅览书籍,仍然不愿戴老花镜。大臣们进献了许多花镜,他都“屏而弗用”。并且因此写了一首《戏语》:“半见还当半不见,半听亦可半不听,此虽俗语合至理,执两用中法舜经。”意思是说,凡事不可求全,也不必明察太甚。一目视力不佳,他正乐得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正符合“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这首诗固然是一时玩笑之作,其实正深刻地反映了乾隆从中早期的察察为明到晚年难得糊涂的心态变化。
面对如小山一样的奏折,皇帝越来越感觉不堪重负。他开始一再强调地方官员汇报情况时,要语言简明,并时以奏事琐细“徒滋烦扰”而对有关官员严行申斥。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壮年时的皇帝经常呵斥的是官员们奏事的不细不明。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以后,为了适应自己的身体状况,皇帝处理政务的时间大大缩短。当年九月,他以“优眷老臣”为名,准三品以上官员年过七十者日出后进朝。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十月以后,这一规定又扩大到全体在京官员,“俱著于卯正到齐,亦不为迟”。
早年峻烈无情的皇帝,晚年心态变得越来越宽和。他不再像早年那样,疾恶如仇,除恶务尽。相反,他乐于施恩,乐于原谅别人,乐于听到别人的感恩颂扬之声。乾隆中前期,对臣下的奖赏比较谨慎。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提督常青因为士兵击贼有功,各赏银牌一面。这样的小事,居然受到了乾隆的训斥。乾隆说,此奖过当,“可恨之极”。然而到了晚年,他却经常进行无原则的滥赏。即所谓“赏宜从厚,从不肯使勤劳者稍有屈抑”。(《乾隆起居注》)嘉庆后来说:“近年皇考圣寿日高,诸事多以宽厚,凡军中奏报,小有胜仗,即优加赏赐;其或贻误军务,亦不过革翎中饬,一有微劳,旋经赏复。虽屡次饬催,奉有革职治罪严者,亦未惩办一人。”(《清仁宗实录》)
老年皇帝处理政务力图简明,但求清静。避免“烦扰”,减少麻烦,成为皇帝处理政务的一大原则,这在他壮年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他希望地方官在地方上不要主动挑起矛盾,大处着眼,小处放过,以不扰民、不生事为要。在纠正官员办理文字狱扩大化的倾向时,皇帝说,对文字过于推求,“滋扰闾阎”,“于吏治民生大有关系”。对民间宗教的高压也有所减轻。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江西巡抚郝硕奏报,他破获一起民间宗教案件,案中诸人,聚众吃斋念经,案情严重,建议皇帝严惩。郝硕本以为这篇汇报能得到皇帝的嘉奖,没想到却被皇帝批评了一顿:“该抚既经查出,应将经忏等件烧毁,无令仍前吃斋念佛,使其改悔,不必过事追求,致滋烦扰。各省地方遇有此等案件,如果实系邪教传斋徒众及有违碍字句者,自应严行查办,灭绝根株;若止系愚民吃斋求福,诵习经卷,与邪教一律办理,则又失之太过。所有案内人证即著概予省释,经卷等全行销毀。”从此之后,普通民间宗教案不再被当成重案,那些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们又可以自由活动了,不免“人人感念皇上天恩”。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8)
从乾隆十三年(1748年)起,皇帝核准死刑犯时一直都从严把关,朱笔扫过之处,颗颗人头落地。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起,皇帝又回复到以前的宽容、仁慈。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皇帝将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以来的六千多名死刑犯都免死发落。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又将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来的八千多名死刑犯免死。
放松法网的同时,皇帝施恩的手笔则更加宏大。乾隆末期财政并不十分宽裕,皇帝减免起税收来却并不心疼。乾隆五十五年,皇帝普免天下钱粮二千七百余万两;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普免八省钱粮;乾隆六十年(1795年),免各省当年地耗正粮一千七百万两。真所谓“皇恩浩荡”,举国称庆。
当然,对百姓温和的太阳,照在官员身上也一样和煦。对于晚年出现的一些贪污官员,乾隆经常拖着不惩,或者以“不为已甚”为辞,加以宽纵。如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五月,内外文武大臣中竟有多人连续被革职、革任十余次而后却仍然留任原职者。(《清高宗实录》)
朝鲜使臣描述晚年乾隆政风的变化时说:
皇帝近年颇倦,为政多涉于柔巽,处事每患于优游;恩或多滥,罚必从轻;多滥故启幸进之门,罚轻故成冒犯之习。文武恬戏,法纲解弛,有识者颇以为忧。(《朝鲜李朝实录》)
虽然没来过中国,黑格尔对中国式专制政治却有着深刻的理解。他说,在中国,皇帝应该是整个帝国“那个不断行动、永远警醒和自然活泼的‘灵魂’”。“假如皇帝的个性竟不是上述的那一流——就是,彻底地道德的、辛勤的、既不失掉他的威仪而又充满了精力的——那么,一切都将废弛,政府全部解体,变成麻木不仁的状态。”
这段话几乎是对乾隆晚年政局一字不差的描述。专制政治中,皇帝是整个国家的神经中枢,官僚体系的精神状态就是皇帝一个人精神状态的放大。不但是人亡政息,同一个统治者的心境变化,也可以使国家面貌发生根本变化。皇帝的勤奋进取,经过官僚系统的层层传导,最后抵达到社会可能只剩百分之十。然而皇帝的松懈懒惰,却会被官僚系统层层放大,抵达到基层,会扩大十倍百倍。
皇帝既然喜欢清静,不愿生事,地方大员们当然更乐于高枕无忧。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之后,懒惰之风在大清政界迅速蔓延。皇帝对山积的奏折感到头疼,而官员们对于案牍之劳,更是避之不及。遇到公事,层层推诿,一层一层向下转批:“不问事理之轻重,动辄批委属员,督抚既委之司道,司道复委之州县,层层辗转推延,初若不与事者。”(《乾隆朝东华录》)
坐堂审案,处理民间纠纷是地方官的重要职责,然而乾隆晚年的官员们“终年以坐堂审事为苦”,千方百计推托不理:“民间呈状俱由宅门投递批准,不审,终年延搁。小民拖累不堪,赴控,上司批查,亦屡催不复。”也就是说,老百姓告状,他不开庭审理,一拖就是一年。老百姓等不及,“越级上访”,上司询问,他也懒得答复。还有的官员恨百姓“越级上访”,给自己添麻烦,就想方设法打击“上访者”:“恨民上控,必加刑责,而案件仍不为审。”(《乾隆吏科题本》)
清代官员考成制度中,对许多政事列有处理期限。到了乾隆晚年,官员办事逾期之事越来越普遍,因此而受处分居然成为官员受处分的主要原因之一。从清代档案《乾隆吏科题本》可以看到这样几个例子:甘肃皋兰知县徐浩任内受处分23次,其中13次是因为办事迟延。湖南浏阳知县张宏燧受处11次,迟延占4次。广东长安知县丁亭详受处分9次中,迟延占5次。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9)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湖北江陵县发生了一件抢劫案。一群农村流氓抢劫了附近的富有寡妇家,寡妇认出了抢劫者,事后当即报官。此案证据确凿,事情清楚,很容易处理。可是当时的县令汤廷芳虽然派人抓到了两个嫌犯,却懒得审理,将嫌犯取保了事。后面相继接任的4任县令在10年内“均不严究”,“经事主控告,臬司严催,俱延宕不解,扶同沉搁,置地方盗案于不办,实出情理之外”。这样一个小小案件,换了5任地方官,居然还没有结案。乾隆听说后,也不禁大为恼火,说:“足见湖北吏治废弛已极。”
湖北事件并非个别。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二月,直隶建昌县发生土匪马十等人抢劫一案,事发后整整两年,地方官还是没有结案,说是头绪复杂,一时审不明白。皇帝闻听后大为恼火,命将犯人押到山东行在,亲自审理,不到一个月就究出了正犯。皇帝说:“可见外省废弛积习,大抵相同。”“似此玩延悬宕之案,或更有甚焉者。”
外省如此,京师风气也相同。踢球扯皮之风盛行,一件小事,往往数月经年处理不了。“至六部等衙门办理事务,虽有限期,由各道御史汇奏,但事有关涉两部者,亦每至彼此推诿,行查不以为要,吏胥等得以藉端沈阁,百弊丛生。其驳查外省事件,又每以一驳了事,或竟有驳至屡次,往返耽延,经年屡月,并不勒限严催。”(《清高宗实录》卷一三五一)
除了懒,政风懈怠的另一个表现是软。皇帝既然宽仁为尚,不愿杀人,官员中老好人自然越来越多。他们在处理案件时,“于一切审拟案件,有意宽减”。(《乾隆圣训》)更有甚者,连抢盗重案也“多所迁就,致凶顽不知惩创”。(《乾隆上谕档》)夹在各方当事人之中的地方官,只想和稀泥。他们“既畏民,又畏生监,兼畏胥役,既不肯速为审断,又不欲太分皂白”。(《清高宗实录》)
如果说专政政治的经济原则是剥削与压榨,那么操作秘诀就是控制与压迫。皇帝控制着官僚体系,官僚体系压迫着整个社会。一旦高压减轻,则社会秩序必然出现剧烈反弹。随着官僚体系的废弛,乾隆晚年社会治安迅速恶化。
乾隆晚年,人口压力越来越重,社会矛盾和危机越积越深。而官僚体系百务废弛,国家陷入半瘫痪状态,恰恰给矛盾危机提供了迅速发育的机会,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游民的大量出现和形成组织。
从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起,各省流民在生存压力下大量入川,四川各地出现了名为“啯噜”的游民组织。他们多是无籍游民,三五成群,忽聚忽散。乾隆描述这些游民团伙的形成说:“乃有一种强壮游惰之人,不务生业,三五成群,数十为党,呼朋引类,有师有徒,有首有从,各占地方,聚居古庙荒亭,沿村逐乡勒索钱米,遇有婚丧之家,劲讨酒食,不满其欲,辄肆咆哮,动以放火劫窃,出言恐吓。乡民畏之如虎。甚至恃众抢夺奸淫,谋故杀人,无恶不作,种种贻害,不可枚举。”(乾隆朝中朱批奏折)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后,因为地方官员“一味因循畏葸,于地方全无振作”,“啯噜”的活动进入高潮。据《剿捕档》记载:“川省啯匪近年每邑俱多至百十余人,常川骚扰,并有棚头名号,戴顶、坐轿、乘马,白昼抢夺淫凶,如入无人之境。通省官吏罔闻,兵民不问,甚至州县吏役,身充啯噜,如大竹县役之号称一只虎等语。”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10)
湖北武昌,则在乾隆晚年出现了盘踞山区、专门靠抢劫为生的家族,“屡经惩创,怙恶不悛”。(《乾隆上谕档》)
山西的社会治安也相当不稳,“民情尚气好斗,嗜酒佩刀,因事相争,动辄挥刃,积习相沿,已非一日”。
南方沿海海盗越来越猖獗。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海盗在距厦门十余里的地方,“纵横无忌,行劫兵船”。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又登岛国纵火抢劫。乾隆六十年(1795年),皇帝总结南方海盗形成原因时说:“闽省近年以来,吏治废弛已极……各海口地方,盗匪仍复肆行出没,甚至五虎门近在省会,而盗船即在彼停泊叠劫,毫无忌惮,以致商贩闻风裹足,皆由该省督抚等平日漫无整理所致。”
大规模社会动荡的前奏已经缓缓奏响。
三帝王私欲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年初,六十六岁的皇帝第四次东巡山东。对于“孔孟之乡”,皇帝似乎有着特殊的兴趣,一生十一次光临。其中六次是南巡经过,五次是专门来访。
与前几次东巡明显不同,这一次,沿途前来接驾的王公大臣特别多:以前只是河北、山东的地方大员全数到来,而这一次附近的蒙古王公,几处盐政织造,甚至远在湖广、四川、广东的封疆大吏也麇集于此。一路之上黼黻相接,仪仗塞路,闹得小小的山东翻天覆地。
并不是皇帝在途中要开什么“扩大会议”,也不是山东省政府举行什么重大活动邀请大家参加。大员们争先恐后来到山东,只是为了满足老皇帝愈演愈烈的一个喜好:收受贡品。皇帝的此次山东之行,也成了各地大臣们的赛宝大会。每位大员的车队都是珠光隐隐,宝气四射。这些大臣老早就瞄准这个机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开始搜罗皇帝喜欢的“玩意儿”。让我们抄录一点历史资料,看看皇帝这次短途旅行过程中,都收了些什么样的礼物:
二月十六日,在黄新庄驻跸时,蒙古阿尔善亲王罗卜藏多尔济进了“金六十锭”,净重五百九十二两。亲王说,这是预备皇帝一路上赏赐他人之用。
六天后,还是在黄新庄,河南巡抚徐绩给皇帝进了数车衣料:
贡缎袍五十端、贡缎套五十端、宁袍五十端、宁褂五十端、杭绫一百端、汴绫一百端、貂皮一百张、乌云豹一千张、银鼠一千张。
贡缎、宁价值几何,今天的读者可能不太清楚。不过“乌云豹一千张,银鼠一千张”的分量应该可以想象。“乌云豹”者,《清稗类钞》云“狐项下细毛深温黑白成文者”,指生于沙漠地带的野生沙狐颌下的那一小块皮。银鼠即白貂,毛色银白而富于光泽,历来价值极其昂贵。
五天后,皇帝行至宝家营,湖北巡抚陈辉祖等候在此,进了一批小玩意儿:“洋磁小刀三十六把、海龙帽檐五十付、象牙火镰包三十六个。”
总之,由北京到山东,一路之上,几乎每个驿站都有大量的贡品在等着皇上。内务府派出大量接收人员,源源不断地将这些贡品装车运回大内。档案里的贡品单实在太多太长,无法全抄,以下择有特点的再抄几个:
三月初八,在德州,河东河道总督姚立德恭进“曹扇一百柄、鼻烟壶一百个”。
三月十五日,在泰安府,九江关监督全德恭进“三十喜鼻烟壶二十个、套蓝表式鼻烟壶二十个、玉堂春富贵鼻烟壶二十个、锦地洋花鼻烟壶二十个、套蓝福寿带钩二十个、矾红描金福禄寿带钩二十个、掐丝珐琅带钩二十个、松绿拱花带钩二十个、掐丝珐琅扳指二十个、口甚达尔汉扳指二十个、洋彩竹黄扳指二十个、花斑石扳指二十个”。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11)
三月十七日,在泰安府,广东总督李侍尧恭进“象牙朝珠五十盘、蜜蜡斋戒牌五十面、子儿皮钉花扳指套五十个、象牙扳指五十个”。
四月初九,在德州,广东巡抚熊学鹏恭进“黄羽纱马褂三十件、大红呢雨褂三十件、葡萄青呢雨褂三十件、程乡茧三十件”……
皇帝这一趟出行,可谓是满载而归。想必回京路上,御辇之内,细细把玩品鉴这些鼻烟壶、带钩、扳指、曹扇之时,心情一定非常愉快。
“进贡”是专制时代的一项定制。《尚书·禹贡》孔安国序云:“任土作贡。”也就是说,各地官员以及各藩属国以土特产贡献给天子,既满足了天子之需,“致邦国之用”,又沟通了上下感情,所以皇帝和各地都乐此不疲。
从一定程度上说,清代皇帝的生活质量与贡品直接相关。
和我们的想象不同,皇帝虽然富有四海,却并不能任意支配国库来满足个人消费。原来,清代皇帝的私人财政和国库是截然分开的。国库由户部掌管,而皇帝的私人财政由内务府掌管。皇帝的个人财富主要来源于以下几部分:一个是内务府管理的皇家庄园的收入;二是内务府通过经商、放贷等方式,为皇帝创一点收;另外,则就靠各地给皇帝的进贡和“报效”了。
因此,大清帝国财政的蒸蒸日上并不能直接保证皇帝日常消费水平的水涨船高。一般来说,由于皇家庄园的规模有定制,内务府经营水平也有限,不管国家税收如何迅速增长,皇帝个人的收入却是基本固定的。皇帝要满足其日益高涨的物质欲望,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就是收受贡品。奢侈品的消费更是如此。一是皇帝没有钱大量购买,二是体制所限,皇帝直接派人到市场上与商人讨价还价购买奢侈品,显然不妥。更何况,喜爱奢侈品,一直是帝王守则中的头一条禁忌,不可为民众所周知。所以官员们进贡与否,进贡多少,贡品质量如何,直接决定着皇帝的生活质量。
实际上,乾隆即位之初,是以拒绝进贡而闻名的。
刚刚登上皇位之时,乾隆曾下达诏书,说自己身在丧中,无心享乐,要求各地大臣在三年之内停止进献各种贡品。
如果说守孝期间不接受贡品,史有先例的话,那么三年之后守孝期满,皇帝仍然不收贡品,就分明体现出皇帝对物质享受的峻拒态度。皇帝还下了一道谕旨,说明他不收贡品的理由。他说,地方大臣们给我进贡,不过是想借此与我联络感情,建立情感上的沟通。“殊不知君臣之间,惟在诚意相孚,不以虚文相尚。如为督抚者,果能以国计民生为务,公尔忘私,国尔忘家,则一德一心,朕必加以奖赏,若不知务此而徒以贡献方物为联上下之情,则早已见轻于朕矣。”(《乾隆起居注》)励精图治之态灼然可见。
那么何以到了晚年,皇帝会一反初衷呢?
一是晚境顺遂,高枕无忧。
二是乾隆本身从来不是禁欲主义者。他从来都对物质享受情有独钟。天潢贵胄的生活使他从小被培养起了超级精细的欣赏口味。作为盛世之巅的太平天子,他比一般帝王有更富于享受的资本和条件。
一个人的天性是不可能被长期抑制的,虽然登基之后皇帝强自隐忍了十余年,但步入中年之后,皇帝对自己的要求不再那么严格了。十几年皇帝当下来,乾隆一路顺风顺水,成绩超乎预期,自信心也直线增长。事业与生活,他自认为有能力兼顾,没有必要再苦行僧般苦着自己。乾隆十六年(1751年),进贡的大门第一次被打开。那一年他首次南巡,同时当年又值太后六十大寿,皇帝下旨说,因两逢盛典,许多大臣一再要求进献贡物,以表微忱。如果他一概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因为进贡者“分属大僚,上下联情,势难概斥,伊即奏进,自不得不量存一二”。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12)
享乐之门一旦打开,就注定只能越开越大。
专制体制下成长起来的大臣一个个都是揣度上心、投其所好的好手。事实上,他们用在工作上的心思远远没有用在琢磨皇帝好恶上的精力多。全帝国内所有的高级官员都从这道谕旨里读懂了皇帝的心声。从此,为皇帝准备贡品,就成了他们分内一个重要的,甚至是最为重要的工作。时间不长,他们就摸清了皇帝的喜好,钟表、字画和古玉,最讨皇帝喜欢。另外,扳指、鼻烟壶、小刀等,也容易被皇帝收下。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粤海关提督李永标、广州将军李侍尧进献了一批贡品,主要有紫檀镶楠木宝座、紫檀镶柄木御案等数种。其中比较特别的是“镶玻璃洋自鸣乐钟一座”和“镀金洋景表亭一座”。
一般来说,进贡既然是大臣给皇帝送礼,内容当然是大臣自定,皇帝不便发表意见。然而这次贡品送上之后不久,皇帝很罕见地就贡品问题发布了指示:“此次所进镀金洋景表亭一座,甚好,嗣后似此样好得多觅几件。再有此大而好者亦觅几件,不必惜价,如觅得时于端阳贡进几样来,钦此。”
从此,皇帝喜欢西洋钟表一事立刻被官场所周知,广州西洋八音匣等售价因而猛涨。“这些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中国官吏们却醉心追求,示意他们的下属不惜任何代价收买。”(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至于书画,更是皇帝私人收藏库中最重要的内容。众所周知,乾隆文化修养极佳。他九岁开始练习书法,十九岁开始学画。对于珍品字画,皇帝像史上那些有名的收藏家一样嗜之如命,必欲得之而后快。不过,其他收藏家收集书画,东奔西走,历尽辛苦。而皇帝收藏,却全然没有这些麻烦。这些光彩夺目的无上精品,大部分来自臣仆的贡献。只要他的喜好一被侦知,那么全帝国之内最好的藏品,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紫禁城。
皇帝对古玉的兴趣也十分浓厚,他一生御制诗文共四万余首,其中涉及玉器的篇目即达八百余。目前故宫收藏的上万件古玉,多数是在乾隆时期由各直省督抚一级官员进贡的。他的御制诗文显示出,他经常一个人蹲在玉库里摆弄玉玩,挑出一些古玉,命人刮垢清理后,亲自评出甲乙丙级。
事实上,乾隆皇帝的诸多历史第一中,还可以加上一条——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收藏家。
中年时期,乾隆物质生活的品位之高,排场之大,要求之细致全面,均远过于前代帝王。不过此时他进取心尚炽,对物欲仍有节制,所以他的日常享受可称讲究,尚不能说奢侈。
人到晚年,优点往往前进一步,突破分寸,转化成缺点。而缺点则往往变本加厉,从抑制收敛状态变成肆无忌惮。步入晚年之后,皇帝无心进取,讲究和奢侈之间的界限迅速突破。历代进贡在资格和时间上都有严格的规定。清代成例,仅督抚们有进贡之权,进贡的时间也只限于三节:冬至、中秋,还有皇帝生日。而到了乾隆晚年,这些规矩都被打破了。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直至京中的内廷翰林也开始进贡。为了收罗民间珍藏,一些普通百姓也可以将家中珍藏通过大臣,转贡给皇帝。进贡遂成了皇帝搜刮民间珍宝的最主要途径。为了配合皇帝的胃口,一年三节的时间限制也被打破了。除了三大节,端午节、上元节、重阳节,大臣们也都可以踊跃进贡。除此之外,大臣们开动脑筋,集中智慧,创造出了无数进贡的新名目:皇帝出巡,经过地方,大臣迎驾进贡,称“迎銮贡”;皇帝每年去热河避暑,大臣们进贡,称“木兰贡”;大臣们进京觐见皇帝,所献贡品称“陛见贡”;皇帝提拔加恩,所献贡品,称“谢恩贡”……有时,皇帝想要某种东西,又实在没有借口,就干脆称“传办贡”。
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13)
所以,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这次东巡所收贡品,应该归为“迎銮贡”。不过,即使是“迎銮贡”,也应该仅限于所经过地方的官员。而这一次,远在湖广、四川、广东的巡抚官员们也都放下工作,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进献大批财物,从体制上讲可以说并无先例,也毫无道理。这一事件唯一可以说明的,就是皇帝对贡品的需索已经达到了失态的程度。
随着老皇帝越来越失态,越来越多的封疆大吏把其他政务推到一边,集中精力为皇帝购买制造奢侈品。越到后期,官员们进贡的次数越多,物品越丰。档案记载,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这一年,长芦盐政徵瑞进贡十五次,闽浙总督伍拉纳进贡十一次,福建巡抚浦霖进贡九次。其中伍拉纳十一次进贡日期分别是:三月初八、三月十一日,三月二十四日、四月十九日、六月初七、七月十九日、八月十一日、十二月初七、十二月二十一日、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九日,几乎无月不贡,成为中国进贡史上的奇观。
而到了皇帝的生日,进贡浪潮更是席卷全国。每到此时,整个帝国变成了大小官员们呈献贡品的万国博览会。据朝鲜使臣记载,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七十大寿时,他在中国一路所见的进贡景象实在令人咋舌:北京附近,各地进贡的大车据不完全统计多达三万辆。除大车外,那些珍贵怕碎的贡品以人担、驼负、轿驾,更是多不胜数。“其杠而担者,物之尤精软云”。“每车引马骡六七头,轿或者联杠驾四骡,上插小黄旗,皆书进贡字”。为了抢运贡品,车辆互相争道,“簧火相望,铃铎动地,鞭声震野”。好不气派。(朴趾源《万国进贡记》)
很多人都说,进贡之风的兴起,是打开乾隆朝政治腐败大门的钥匙。
皇帝过度收受贡品,本身就是一种严重腐败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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