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里的人都看不起俺,借水桶用,得挑上一挑水送回去,俺女人送回去的是空桶,再借桶就不借给俺了。姐仨上井台端水,井台像冰山似的老高,稍不小心就连人带盆骨碌下去。第二月开支,三家合买了水桶。到供销社买东西也得有票,俺没票,宋哥给人家说了不少好话,买回一斤柴油、半斤六六粉、两个油灯。
两年以后,当初看不起俺的那些人都到俺这来借钱、借面、借油、借自行车。俺到月就开支,吃供应粮,他们一年干到头,要是“涨肚”一分钱也拿不回来。
那一间半房俺三家住了两年半,姐仨就像亲姐妹。那房子早就扒了,现在这地方是安达市卧里屯乡保国村三屯。
坐月子
姜淑梅
1961年三月份,俺在三家合买的一间半房里生下二儿子。俺总害怕赶在晚上生孩子,南炕两家哥哥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不方便,赶来赶去还是晚上生的。
3月16日晚上九点多,丈夫把接生的找来,隔上一个布帘检查,说是要生,我再不好意思也得生。十二点半二儿子出生了,丈夫提前从厂子拿来一个破棉帐篷,拆下上面的窗帘,又铺了一张窗户纸,就把孩子包起来。接生的看俺穷,一个鸡蛋、一两红糖、一块褯子都没有,不吃饭要走,俺说准备好了炝锅面条,下锅煮就行,人家听了起来就走,南炕俩嫂子送走了接生的。那时候接生三块钱,俺给了她四块钱。俩嫂子回来就给俺煮小米粥,煮了两碗,俺都吃了。
吃完粥,丈夫用旧毛巾包着十个鸡蛋回来,说是从隔壁邻居那买的,让俺好好补补身子。隔壁邻居知道俺生了孩子没鸡蛋,问他买不买,她卖给别人一个鸡蛋七毛钱,卖给俺八毛钱。俺生丈夫气,说俺能吃饱肚子就行,让他现在就把鸡蛋退回去。他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这十个鸡蛋就是八块钱,哪是个小数,俺心疼。丈夫啥都没说,落泪了,结婚七年多,跟他过了很多苦日子,第一次见他落泪,俺也心疼,就不再说啥了。
坐月子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俺就下地了,南炕两个嫂子说:“俺俩都能给你做饭,你快上炕,你的嘴唇都是白的。”俺说:“没事,晚饭俺能做了。”
坐月子第四天,俺就开始熬碱。俺住的地方叫鸡房子,就是现在的黑龙江省安达市卧里屯乡保国村三屯,那地方是盐碱地,北边的碱土可多了。外屋有仨锅台,一家一个,看着那两个嫂子熬碱挣钱,俺也坐不住了。丈夫上班前往家背百八十斤碱土,俺就在家熬,这活挺简单,也挺累人的。半锅水烧开后,下碱土,锅满了,用棍子搅一搅,用笊篱把草捞出来,坐清一个钟头,就把锅里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地端到院里过夜,剩下的碱泥挖出来,扔到房后。早晨起来,再一盆一盆端回来,把盆里的水倒出去,把盆子放在热水锅里烫,稍稍一晃盆,就倒出来一个个水碱坨。有时候熬出来的水碱坨是红色的,黄色的,那不行,不光得把碱坨里的水控净,还得一遍一遍用水冲,冲干净了再控干。三锅水碱,能熬出来一锅纯碱。熬纯碱的时候,锅里就加一碗水,把水碱坨砸开放到锅里,不用烧开,水碱坨化完就行了,还是坐清一个钟头,把清亮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地端到院里过夜。早晨起来,一盆一盆端到屋里用热水烫,烫好了把盆翻过来轻轻一扣,大大小小的碱坨就从盆里下来,就能卖钱了。
俺刚熬碱的时候不愁卖,总有人上家来买的,有的自己家用,有的是再往外卖。一个月子里,俺卖碱挣了二百多块钱。
坐月子第十天,丈夫把碱土备足了,才去给孩子落户,落户的时候给了二斤猪肉、二斤红糖、一斤豆油、三斤鸡蛋、十斤白面的票,还有布票。猪肉买回来,他们爷俩解馋了,红糖和鸡蛋买回来,俺喝了吃了,剩下的票都没动,俺那时还有九十多斤余粮也不舍得吃。老家来信说,婆婆公公和小叔子挨饿,他们要到俺这来,那时候有钱也没地方卖粮,都给他们留着。
一个月子里,俺就吃了六个纯玉米面的大饼子,甜菜叶子是俺的主食。熬碱倒不出锅,俺就做两顿饭,中午饿了,就把菜窝窝放在灶坑里热一下,大儿子吃一个,俺吃两个。没有暖瓶,他渴了喝凉水,俺在月子里不敢喝。宋嫂说:“小妹,你在月子里得吃点好的,你吃那么多菜叶子,吃坏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俺说:“没事,天老爷照顾好心人。”俺的奶好,坐这个月子,娘俩都吃得白胖。
大儿子比二儿子大六岁,因为在山东挨饿,俺四年没来月经。到东北吃饱了,三个月就来了月经,有了二儿子。二儿子出生三天,身上一个布丝都没有,厂子里沙土多,俺就把沙土温热了,把他放到沙土里头,上面盖着他哥哥的旧衣服,尿了,就把尿湿的沙土扔出去,拉了也一样。穷人家的孩子好话,吃足了奶就不哭,没耽误俺干活。
保国三屯西北的碱土能熬大牙子碱,打开碱坨上面的那层薄蒙,里面的牙子像一个个大蒜瓣挤在一起;正北的碱土出小牙子碱,那些牙子越往上越尖;东北的碱土熬出来的是葡萄牙子碱,那些牙子像透明的小葡萄堆在一处。这一坨坨碱看着都好看,不知道为啥,买碱的都爱买大牙子碱。
跟儿女讲当年,他们问俺:坐月子咋还拼命干?俺那时就想:宁可累死在东北,不能穷死在东北,穷,叫人家看不起。
削尖
姜淑梅
“民国三十八,地主回家”,俺家也回到巨野老家百时屯。这几年逃难在外,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不值钱的东西都扔了,老家屋里空着,啥都没有了。
百时屯的人知道俺娘回家了,都来看她,床给送回来支上了,锅碗盆勺油盐米面也送齐了,不断有人来问:“还缺啥?”娘是个不爱哭的人,她流泪了,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说:“中了,中了。”大家送的粮食还没吃完,姜庄齐的粮食送来了,姜庄离百时屯三十里路,住的都是姓姜的,跟俺们是一家子,他们推来五个木头轱辘车,一个车上装两布袋粮,十布袋就是一千二百多斤,有高粱,有黄豆。过年的时候,邻居送来的东西更全科,猪肉、牛肉、羊肉、小鸡、白面、胡萝卜、大萝卜、白菜、粉条,啥都有。
那时家里九口人,三哥十七,俺十二,小妹十岁,饭量都大,过完春节,送来的粮食越吃越少,眼看着就断顿了,大哥愁得夜里睡不着觉,眼睛熬得通红。他跟三哥商量,想借钱买个用脚蹬的弹棉花机器,俺那叫“洋弓”。大哥叫三哥到城里任大娘家借钱,三哥借钱买了洋弓,又找任大娘借地排车,先拉到任大娘家。第二天任大娘起早给三哥做饭,三哥吃完早饭就走,拉了四十五里地,中午要吃饭了,他也到家了。
大哥看了看三哥说:“士彦,我去刘庄找个人安装吧。”
三哥把脸一沉说:“你去呗。”
大哥看三哥不愿意了,就不再说啥,也没去刘庄,三哥吃完中午饭不大会就把机器安装上了,他先拿出自己家的棉花试试,邻居看他棉花弹得好,都往这送,弹到天黑,换了三十多斤粮食。三哥长这么大没出过力,这天拉车走了四十五里路,回来又蹬一下午洋弓,晚上累得连说话的劲都没了。娘心疼,说:“士彦,歇两天再干吧。”三哥一天都没歇,蹬洋弓是个力气活,蹬一会就是一身汗,三哥天天都挣来一百多斤粮食。
吃喝不愁了,余下的粮食卖了把钱还上,俺家又买一个挤棉花籽的轧车,当时叫“洋轧车”,干一天能挣一百五十斤棉花籽,俺家再把棉花籽卖给油坊。手里宽绰了,家里换上驴拉的洋弓弹棉花,开始一个毛驴拉,看一个毛驴拉太累了,又买了一个毛驴,两个毛驴拉一天,能挣二百多斤粮食。
四外庄上没有洋弓、洋轧车,都到俺家来排队,看俺挣钱了,百时屯又有两家买洋弓、洋轧车。大哥和三哥一商量,把挤棉花籽的洋轧车卖了,还卖了一个小毛驴,钱够了就开起药铺,那时候有句话说:“开过药铺打过铁,什么生意都不热”,说的是这两个生意最赚钱。
二哥有个朋友叫张学奎,五十多岁,住在独山黄村,是个有名的大夫,他儿子也是大夫,家里也开药铺。大哥到独山把他请来,在俺家药铺坐堂,张先生在百时屯看病看得可响了,百时屯人送他外号“活神仙”,找他看病的排队,远道的就在俺家住下。张先生在药铺坐堂三四年,他分文不取,还手把手教大哥学看病,他跟娘说:“俺不缺钱,俺是来帮你的。”五月节八月节他都不回家,只有过年才回家住几天,娘心里过意不去,一直让张先生吃小灶。
药铺生意好,大哥和三哥根本忙不过来,冬闲的时候,曹海的两个表弟过来帮忙,他们也啥都不要。汤药价钱贵,张先生就给病人开药丸,听说吃药丸便宜,效果还好。药捻子叮当一响,俺就知道他们又干活了,中药压成药面后,再打成药丸,他们四个人经常忙到半夜。
家里留下的洋弓和小毛驴都交给小妹了,两个人的活她一个人干,她还练出一个本事,棉花用手一提就知道几斤几两,一点不会差。俺在家纺棉织布做针线活,两个嫂子磨面做饭织布纺棉,家里马上要发起来,来了新运动。
这次运动叫社会主义改造,俺家的药铺变成“公私合营”,公私合营就是药铺归了公家,大哥留在药铺当大夫,按月拿工资。百时屯连着两年遭水灾,没了棉花,洋弓也没用了,为养家糊口,三哥跑到吉林出了两年苦力。
百时屯人管这次运动叫“削尖”,削完尖,俺全家四年的辛苦和血汗啥都不剩了。
【闹黄皮子】
到了黑龙江,俺能吃饱饭了,白天跟两个嫂子有说有笑挺好的。可到了晚上俺就想家,最想家里的娘,有时候想得厉害睡不着觉。
有天晚上丈夫上夜班,俺想娘睡不着觉,起来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心里一阵阵难受,想吐。俺自言自语说睡觉,坐在炕沿上解扣。脱上衣的时候,不知为啥身子向后猛折过去,头紧跟着冲地。俺喊:“俺有病了。”
南炕两家哥哥急忙下地光着脚来俺。
俺说:“俺没病,不知道啥神啥鬼闹,你们骂骂,俺就好了。”
左嫂胆小,吓得直哆嗦。
宋嫂骂:“操你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快走!你要不走,你就得死这儿!”
宋嫂骂完,俺就好了,可宋嫂说难受,想吐。宋嫂没吐,她突然咯咯咯大笑,笑得吓人,像鸡叫一样。笑够了又唱起她那河南豫剧,唱够了就说,胡言乱语。宋哥着急,找出针扎她,扎了好一阵,没用。
闹到天亮,宋嫂不闹了,脸蜡黄,说:“俺一点儿劲儿都没了。”
那个屯子当时有三四十户人家,一家一户的住得分散,俺住的地方靠东,在屯子最北边。白天问邻居咋回事,邻居说:“这是闹黄皮子,屯子里经常闹黄皮子。”
她还说:“这屋里吊死过一个老头,他死了以后,屋里好几年没住人,黄皮子八成在这儿做窝了。你们来了,人家得搬家另住,不闹你们闹谁?”
从那天起,这屋里晚上天天闹,大人的头嗡嗡响,三个孩子轮班哭。哭的时候都闭着眼睛,攥着拳头,浑身打着哆嗦。
俺跟丈夫说这屋闹黄皮子,他不信,谁说他都不信。有天晚上他在家,俺的头又开始嗡嗡响,俺说:“来了,就在房顶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他穿着短裤光着脚就上了房顶,回来说房顶上光有雪,啥也没有。那一夜,大人孩子都消消停停的。俺后来摸着规律了,只要俺丈夫晚上在家,这屋里就不闹黄皮子。
一九六二年春天,婆婆和小弟来了。左嫂说:“大娘有福相,这回可好了,晚上不闹黄皮子,咱都能睡安稳觉了。”
婆婆说:“什么黄皮子、红皮子的,再来俺就宰它!”
宋嫂问:“大娘,你这么会说话,你有文化吧?”
婆婆说:“俺是个大流氓。”
两个嫂子听了大笑。
婆婆问俺:“她们笑啥哩?”
俺说:“你说错一个字,没文化叫文盲,不叫流氓。”
婆婆说:“这俩孩子,俺就说错一个字,笑成那样。”
到了黑天,丈夫上夜班,俺的头嗡嗡响,二儿子不是好声哭,俺说:“又来了。”
婆婆开口就骂,一句话没骂完,小弟说难受,想吐。婆婆爬过去,想掐他的人中,手还没伸到,头一低歪到炕上。婆婆爬起来以后说:“俺想吐。”
俺把屋里的尿盆指给她看:“娘,想吐你就吐到尿盆里。”
她又说:“俺想拉。”
俺说:“你把尿盆拿到外屋就拉吧,俺把孩子哄睡给你倒了。”
婆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返回身,两只小脚噔噔噔紧走几步,对准饭盆就吐。吐完了,她又解开腰带扯开大裤腰,从裤裆里往外掏屎,掏一把往地上一甩,掏一把往地上一甩,像喝醉了一样。她连甩了三把屎,俺才把她叫醒了。
那时候没有纸,二儿子一放下就嗷嗷哭,俺叫小弟到房后整点儿土,又叫婆婆把里边的单裤脱下来,想等小弟回来,俺把单裤送出去。左等右等,不见小弟回来,俺说:“左哥,你帮俺看看小弟去。”
左哥到房后一看,小弟在地上打滚。左哥把土整回来,说:“俺让小弟先回来,他咋还没进屋?”
左哥出去找人,走到外屋,碰着小弟的腿,他趴在锅台上睡着了。从那以后,婆婆再也不敢说大话了。
天又黑了,丈夫上夜班,三个孩子又轮流哭。轮到二儿子哭,俺说:“俺怕你了,知道你神通广大。俺逃荒逃到这儿不容易,求求你,你走吧。”
儿子止住哭声,小手扒开被头,双手一合说:“不走。”
他那时刚一岁,白天不会说话,黑天冷不丁说“不走”,俺的脊梁骨刷地就凉了,头发奓撒起来,不知道怀里抱的还是不是孩子,都不想要他了。
一九六三年春天,俺三家手头宽绰点儿,都在跟前盖了房子。那一间半房扒了,一家分了几根黑檩子。虽说总闹黄皮子,可俺们一只黄皮子也没见过。听本地人讲,两种人黄皮子容易上身,体弱的和有心事的。闹黄皮子的时候,黄皮子就在百米之内,四爪冲上躺在地上,也像喝醉了一样。
搬到新家,再没闹过黄皮子。有一回,公公看见七八个黄皮子在前院垄沟里走,领头的个最大,后面跟一帮小的,后边的搭着前边的肩,一个搭一个。本地人说,这是黄皮子搬家。都说黄皮子偷鸡吃,俺家鸡窝从来不堵,一只鸡都没少过。
《乱时候,穷时候》试读:17.《乱时候,穷时候》节选:卖碱
【卖碱】
一九六一年八月,屯子里熬碱的多了,俺就得到街里去卖碱。
第一次背了三个碱坨三十四斤碱,到四道街南头就卖了,一斤碱卖八毛钱。二儿子五个月,在家等着吃奶,俺想早点儿回家。去的时候俺带着粮本和面袋,在粮店排队买了二十五斤玉米面,一斤才四分五。
背着粮食往家走,越算账越高兴,一路上高兴得想唱,可出汗出得口渴,唱不出来了。丈夫听说了不但不高兴,还埋怨俺:“别人一斤碱卖一块钱,你少卖多少钱你知道不?你少卖的钱,用粮本能买回一百多斤玉米面!”
俺说:“你别说了,明天卖碱俺多要钱。”
从鸡房子到四道街南头十多里地,第二天俺起大早,背了五十斤碱去卖。俺把碱一放就有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
俺说:“一块钱一斤。”
问的人多,就是没人买,俺看那五个卖碱的都要一块钱一斤,一两没卖。
两个钟头后,一两碱没卖出去,俺受不住了,就喊:“卖碱了,九毛钱一斤。”
来了很多人,都给八毛,俺说:“少九毛不卖。”
有个人都给买走了。把钱收好又去粮店。来的时候,俺想买二十斤大子、三斤豆油,太累,买三斤豆油就回家了。
歇了一天,是个星期天,青山一队大伯哥家的孩子长顺来了。那年他十岁,想去城里看看,大儿子来顺听见了,也要去,那年他七岁。丈夫休班,说:“星期天碱贩子准多,咱多整些去卖。”
那天,一共装了一百多斤碱,他挑得多点儿,我背得少点儿。看他累了,俺就挑会儿,两个孩子在后边跟着。丈夫送到四道街北头就走了,他怕卖碱让人抓住告到砖厂。俺让长顺用扁担帮俺抬,让来顺跟上。碱都放在俺这头,死沉。俺两手抱着扁担头,一点儿一点儿往前走,不敢回头。总算抬过正阳街,回头看,来顺没了。
那时候安达城不大,街上人可不少,到处都是跑盲流的人,找一个孩子等于大海捞针。俺东一头西一头找了一会儿,想起那边还有一个孩子长顺哩,俺又往回跑。还好,长顺没动,俺跟他说:“你不要走,看好咱的碱,俺去找你弟弟。”
找了两个钟头,俺急得嗓子冒烟,猛地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俺不敢相信,仔细听,是叫俺:“姜淑梅,姜淑梅,你的孩子在这儿哩,他穿着红夹袄。”
俺不是那种爱哭的人,这次哭了,想放声大哭,可街上人多不好意思那样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俺以为孩子找不到了,没想到又找着了。
俺问交警这广播在哪儿,他一指:“在那儿。”
俺就朝那个方向猛跑。俺在一个办公室看见了儿子,这孩子没哭。俺含着泪向人家说谢谢,人家训俺:“挺大个人,把孩子给丢了,以后注意啊。”
俺说:“哎。”
俺把孩子带走了,回去一看,长顺还在那儿看着碱哩。可能等的时间太长,他好像哭过,脸上的灰一道一道的。
这回俺把碱分两份,一份一份往前倒,倒到四道街南头十一点多。一个卖碱的也没有了,一块钱一斤,一会儿就卖完了。俺娘儿仨去饭店要了两斤油炸饼,就着开水吃了。又到百货商店看看,也没啥好看的,买了三斤苹果就回家了。
那时候,安达有个土特站,是公家的,大量收碱,七分钱一斤。熬的碱往外卖,有人抓,抓住了就得把碱送到土特站。有一天俺去卖碱,快卖完的时候,下雨了,碱怕浇,俺就去第二百货商店避雨。
来了几个人,要买俺的碱,俺还没卖呢,又来了一个人,说:“拿着你的碱,跟我走。”
俺知道不是好事,也得跟着走啊。第二百货后院有个西厢房,西厢房南边有个办公桌,桌后边坐着一个人。看见俺去了,他拍着桌子嗷一声站起来,对着俺嗷嗷叫。俺是山东人,有些东北话听不懂,说快了更听不懂。俺知道他是在损俺,俺不说话,给他个后背,也不理他。
他嗷嗷完了,俺问:“同志,你这里是高级法院吧?要不是高级法院,说话声咋这么大?”
那人笑了,说俺是“投机倒把的老油子”。
俺说:“你胡说!俺从土里熬出碱来,这叫自力更生。俺一点儿错都没有,你声再大,俺也不害怕。俺要是犯法了,你不用使大声俺就害怕了。”
他说:“你在我们百货商店卖碱,你没错吗?”
俺说:“外边下雨,碱怕浇,人也怕浇,你懂吗?百货商店是公共场所,你懂吗?要是你家,你请俺都不来!”
他说:“行了,我说不过你,你跟我走吧。”
俺说:“这碱俺不要了,送给你吧。你吃着俺的碱,想想你自己的错。俺回家了。”
他说:“不行,跟我走。”
他把俺送到土特站,剩下的六斤多碱卖了四毛五分钱。
他说:“叫你来你还不来,你不来能有这些钱吗?”
俺说:“谢谢你的狼心犬肺!”
还有一回卖碱,刚放到地上就来了两个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
俺一看不像买碱的,就说:“七毛。”
其中一个说:“你的碱便宜,我都要了,你给我送去吧。”
俺回头看一眼,说:“对不起,俺的提包叫那个人提走了,俺得快追。”
说完,俺背起碱就跑,跑挺远了,那个人说:“你耍花招啊,以后再让我抓住,耍花招也不放过你!”
俺卖碱卖出了经验,再没让他们抓过。有了经验俺就多背碱,一次背六十斤,走十多里路,中间不敢坐,俺怕坐下去再也起不来。实在走不动,就站着活动活动肩膀,算是歇气了。后来,用卖碱的钱买了自行车,才不那么累了。
前两年,俺考三个儿子:“人啥时候最有劲?”
一个说胖点儿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三十岁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吃饱的时候最有劲。
俺告诉他们:“人穷的时候最有劲。”
四大爷还愿
姜淑梅
百时屯有个姓姜的,俺叫他四大爷。四大娘有病没少花钱,为了治病,把房子和地都卖了。四大娘死后,四大爷又当爹又当娘,领着三个儿子住到庙里,要饭为生。
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四大爷整天愁:家里这么穷,给三个儿子说媳妇,难呀。
有一天,四大爷跪在泥神像前许愿说:“三个儿子要都娶上媳妇,俺许给您大戏一台。”
他的三个儿子都能干。老大学会做点心,老二下关外了,老三给人家种地。
没过几年,老大和老三都盖了房子,娶了媳妇。老二从关外回来,挣钱不多,也盖了房,娶了个带孩子的寡妇。
在俺老家那儿,但凡有一点儿办法,寡妇不带孩子嫁人。有的孩子奶奶接过去养,有的姥娘养。要是带孩子嫁人,带去的孩子叫带犊子;要是怀孕以后改嫁,带去的孩子叫包皮驹儿。不管是犊子,还是驹儿,都比别人的孩子低一截。小孩在一起打架了,别的小孩就说:“你这个带犊子,你也敢欺负俺?”四大爷他们对这个带犊子很好,长大以后,还帮他在百时屯娶了媳妇。
三个儿子都娶上媳妇,四大爷也老了。他许下的一台大戏没法还愿,他请不起戏班子。四大爷觉得许愿不还,是个大心事。
后来,四大爷想了个办法。他要了两块梨木,把梨木整得光溜溜的当梆子。他叫三个儿子在庙西边盖了半间小屋,他住在小屋里还愿。屋里有一个破床,一个破桌子,一个破凳子。天气好的时候,他到儿子家吃饭。刮风下雨,孩子给他送饭吃。
俺记事的时候,四大爷七十五六岁,胡子都白了。他还坐在小屋里,两个梆子一敲天天唱。俺去过四大爷的小屋,坐在床上听他唱戏,不知道他唱的是啥,听着挺热闹的。俺慢慢听出来,他会唱的戏不多,这个戏里几句,那个戏里几句,翻来覆去地唱。
唱戏之前,他先说上一段:“各位神仙,想当初穷得要饭,俺许过愿:三个儿子要都娶上媳妇,俺许给您大戏一台。现在,俺三个儿子都娶上媳妇了。俺许给您大戏一台,没许给您几个人唱。俺天天给您唱戏,您老人家就听着吧。”
四大爷天天敲着梆子唱,唱到死,他活了八十多岁。
二瘸子
姜淑梅
百时屯有个光棍叫时可举,爹娘死得早,也没有兄弟姐妹,从俺记事,他就住在百时屯的前庙。
前庙屋里全是泥神像,他在西南角空地上摆了两层砖,隔潮,上面放些草,有一床破铺盖。他长得瘦小,弓着腰,背着手,左腿往右,右腿往左,两条腿别着走路。大人经常逗小孩子:“你学学二瘸子咋走路。”小孩子就弓着腰,背着手,两条腿别着走路,看热闹的哈哈大笑。
时可举天天到外庄要饭吃,天黑回到庙里住。他穷得担不起自己的名字,没谁叫他时可举,都叫他二瘸子。
以前,百时屯娶亲前有个风俗,叫“传书”,也叫“送十分”。男方家请人看好吉日良辰,得让媒人到女方家去一趟,哪月哪天哪个时辰娶亲都写在红纸上,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除了媒人,还得跟去一个扛褡子的,褡子里装的是给女方的衣料、头饰、首饰。头饰都是银的,首饰不一样,有钱的买金的,没钱的买银的,也有买不起不买的。
有个时家本家要传书,他想让二瘸子吃顿好饭,就给二瘸子换了身干净衣裳,让他跟着媒人扛褡子。
二瘸子跟着媒人到了女方家,女方的爹娘很热情,午饭做了十个菜,还有热腾腾的大白馒头,还有酒。二瘸子很多年没穿过干净衣服,没吃过像样饭菜,这回可高兴了。他先夹了一个肉丸子,一张嘴,下巴掉了。不能吃饭,就下饭桌,水也不能喝。
女方家一看二瘸子啥也没吃,就用荷叶包了四样菜四个馒头,用家织的大手巾板板整整包好,用绳绑上,叫二瘸子拿回家吃。
二瘸子回到百时屯,就去找曹佩云,这个曹佩云别的不会啥,就会端下巴。谁的下巴掉了,到他那儿往上一端,就上去了。那天不巧,曹佩云没在家,去了西洼。
二瘸子去庙里躺了一会儿,把拿回来的饭菜放到神台子上。不知啥时来了一条狗,叼起神台子上的饭菜就跑。二瘸子一着急,说:“打狗!”下巴好了,上去了。再看那条狗,早没影了。到了,二瘸子也没吃顿像样的饭菜。
土改的时候,农民会想给二瘸子分房分地,他都不要,说在庙里住惯了,在别的地方住不惯,给他地,他也不会种。农民会就给他分了两床被,分了点儿吃的。二瘸子吃完那点儿吃的,还是出去要饭。
一九五七年,二瘸子死了很多天,百时屯人才知道他死了。他死在冬天。
百时屯的庙东边是路,西边是路,前面也是路,庙后的大院是小学校。二瘸子不能动了,白天庙台子上人很多,跟谁要水喝要饭吃,都能给他。夜里喊破嗓子,也没谁听见。
他活了五十来岁。
二奶奶
姜淑梅
二奶奶二十一岁死了丈夫,撇下一个闺女,一岁半。她三寸金莲,没法生活,常年住在娘家。
早先娘家嫂子烦她,还能对付着过。后来娶了兄弟媳妇,这个兄弟媳妇看不上她们娘儿俩,总欺负她们。
娘一看,实在没法过了,就商量二奶奶改嫁。以前女人没了丈夫,有点儿活路,一辈子守寡。娘让改嫁,二奶奶就哭了,娘也跟着哭。二奶奶哭的是:改嫁以后,没谁拿她当人了。娘哭的是:这十多年,闺女低三下四受了多少委屈。
哭了一会儿,二奶奶点头说:“中。”她娘就去找媒人。
那时候,俺二奶奶死了多年,撇下的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媒人给二爷爷和二奶奶说成,他们就结婚了。二奶奶的闺女,让姥娘送到奶奶家去了。
二爷爷是明白人,新二奶奶娶进门,他就把家一打三份分开了,两个人过得很好。
过了两年,二奶奶的闺女结婚,二爷爷特意陪送了四大件、四小件。四大件是:八仙桌,柜,橱和带两个抽斗的桌子。四小件是:两把椅子,一个皮箱,还有个小饭桌。闺女在奶奶家长大,结婚也从奶奶家走。二爷爷叫人把嫁妆提前送过去,他说:“男方用两乘轿来娶亲,嫁妆少了不好看。”
听说,闺女结婚的时候很热闹,有响器吹着。不管咋热闹,二奶奶都不能去,寡妇一旦改嫁,老家人都看不起。听说,结婚以后小日子小两口过得很好,二奶奶放心了。
没想到,二爷爷得急病死了。那年,二爷爷还不到五十岁,二奶奶不到四十。
二爷爷死了,二奶奶一个人过。有时去闺女家住几天,女婿也常来送好吃的。二奶奶从闺女家回来就夸女婿,说女婿干完地里活儿,回家还帮媳妇干活儿,女人干的活儿他全会。公公婆婆住得远,女婿知疼知热,闺女生了两个男孩,就操点儿孩子的心。
有一天,女婿哭着跪到二奶奶门前,二奶奶问:“不过年,你磕头干啥?”
女婿说:“你闺女上吊死了,俺对不住娘。你老人家想咋出气咋出气,让咋发送咋发送。”
二奶奶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连个闺女也没了,上吊死了。老家的媳妇要是上吊或者跳井死了,女婿去跪门,经常让岳父岳母打得血头血脸。有的去跪门,还跟两个身强力壮的陪着,怕娘家人把人打坏了。
二奶奶没难为女婿,她浑身哆嗦着拉起女婿,一滴眼泪都没掉。二奶奶说:“俺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俺闺女没福,她作死呢。孩子,你想咋发送就咋发送。”
跟俺提起闺女,二奶奶一遍遍说:“她太狠了。她明白知道俺这么大年纪了,就她一个近人。她要惦记娘,再大的事,也不能去死。再说女婿那个人,咱巨野县都没这么好的。她不惦记俺,俺哭她啥用?”
俺十二岁那年,从济南回到百时屯,棉花活儿一点儿不会。娘说:“去跟你二奶奶学纺棉花吧。”二奶奶住在里院,俺搬个棉车子就去了。
二奶奶没去过县城,她问:“妮儿,你在城里待过,你见过汽车不?”
“见过。济南大汽车、小汽车都有。”
“你见过火车不?”
“没见过。”
“人家都说,坐火车得把孩子看好。要是不把孩子看好,人家就把孩子整走,熬油膏火车。”
俺说:“不知道。”
二奶奶不光教俺纺棉,还教俺唱小曲,给俺讲故事,她的故事可多了。
二奶奶说,贾楼有个闺女不正经,跟一个男孩好,怀孕了。她爹知道了,让她俩哥把她活埋了。俩哥舍不得活埋亲妹妹,就在后院挖个窖,上面棚上盖,里边放上很多麦秸,把妹妹藏在那里。回头跟爹说:“把妹妹埋到东边地里了。”当爹的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一句话都不说。两个儿子坐在爹跟前,坐到半夜。爹说:“你俩去睡吧。”
哥儿俩怕时间长了露馅儿,偷着找媒婆给妹妹说婆家。俺那儿把改嫁的寡妇叫后婚儿,他们嫁后婚儿一样,天黑以后把妹妹交给人家。闺女的爹让儿子活埋了闺女,整天不吃不喝光叹气,就有病了。哥儿俩看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啥药也不见效,猜出爹的心事,跟爹说了实话,爹的病才好了。
二奶奶还说,她娘家那个庄有个闺女跟男孩相好,她爹知道了,叫儿子把妹妹的腿打断。两个哥哥恨妹妹,嫌她丢人,把妹妹重打一顿,打断了一条腿。那闺女是小脚,腿断了以后,脚尖朝后,脚跟朝前。深更半夜,两个哥哥把妹妹推到大门外,插上大门。闺女在门外哭,她娘在门里哭。闺女的爹说娘,哥哥也说娘:“这是你理料的好闺女,丢人现眼!”
闺女再喊,也没人开门,走投无路了,爬到跟她相好的男孩家敲门。男孩问:“这是咋了?”闺女把事一说,男孩的爹心疼了,问:“孩子你饿不?饿了叫你婶做饭。”闺女说:“不饿。”男孩的爹收拾好小木轱辘车,铺上一床被,男孩把闺女抱到车上。爷俩一推一拉,连夜就去龙固集,给闺女接骨去了。养好伤,看了个好日子,两个人就结婚了。
俺跟着二奶奶纺了一年多棉花,她后来摸着肚子跟俺说:“俺不是绝户,你二爷爷给俺留下根儿了。”
俺不懂,没法搭话。
二奶奶又摸着奶说:“这儿都下来奶了。”
二奶奶精明一辈子,可她就糊涂这一样。六十岁以后,她总说自己有了,要生了,她的奶有水了。从前女人生孩子,都是坐在坯头上,孩子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落在地上。二奶奶经常收拾出来一个宽敞地方,搬一块坯头放在地上,说是生孩子用。
后来,二奶奶让人送到养老院。七十二岁那年,她死在养老院里。过去有个俗话:十个好美女,不如一个点脚儿。家里有十个闺女,也是绝户,低人一等。像二奶奶这样闺女也没有的,叫干绝户。
车祸
姜淑梅
娘1971年在山东老家去世,爹1982年在通北林业局前锋林场去世,都没火葬。
1996年9月,俺和三哥商量,想把爹的尸骨送到山东跟娘合葬。不敢坐火车,怕路上有麻烦。三儿子有个客货车,俺和老伴就坐客货出门了。先去通北装好爹的尸骨,再从通北直奔山东,没想到出了车祸。
三儿子和三哥家的侄子换班开车,俺和三哥坐在后面,老伴说:“俺做前边,俺知道路。”他坐在副驾驶那儿,没挎安全带。
车开到秦皇岛,天黑好了。有个四轮车拉了一车木头,车坏了停在路边,没人,也没灯。侄子开到跟前才看见,往里一拐,跟拉了二十吨货的大卡车顶上,哐一声响,俺的屁股颠起很高又墩下来,车玻璃哗啦啦碎了,车里车外都是碎玻璃。
本来往南去的车头,这回朝北了。车门开了,老伴掉下车去,又叫对面开过来的大车拖出去十三米远。俺听见侄子说:“完了,俺姑父完了。”
俺当时傻了,下车就上他坐的副驾驶座位摸,没有。回头往地下看,在地上躺着哩,他在人家车底下,一条腿抬得很高,脚上穿着白袜子,没穿鞋。俺想给他穿鞋,手不好使,心好像吊上去了,穿了半天也没穿上。
三哥和三儿子说:“你上车吧。”
俺坐在车上,车门开着,车玻璃一点儿都没有了,全碎了。来了很多人,又照相,又扯尺,他们是干啥的,不知道,俺瞪着眼睛看他们忙。听见有人说:“老太太傻了。”俺不知道说的是俺。
那些人走了,老伴和撞坏的车,都叫他们拉走了。俺跟着三哥走,走到一家旅店,住下了。俺跟三哥说:“哥,咱中午饭没吃哩,咱吃饭呗。”
三哥说:“谁还能吃下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三儿子嘴上大水泡起来了,侄子的脚肿了,一起出门的老伴没了。俺这才知道,老伴真的没了,死了,可住在人家店里不能放声哭,心一直吊着,说不上来的难受。侄子说:“姑,你眼里总有泪,真让人受不了。”俺张了张嘴想说点儿啥,想想又闭上。
俺后来才知道,出事的地方在海产品批发市场东门外。俺不想叫家里人知道,他们也知道了。车祸第四天,黑龙江的大女婿,山东妹妹家的大女婿、二哥的儿子和孙子都到了,提前来了电话。
听说他们要来,俺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想:看见亲人,大哭一场,心里能好受点儿。再想:俺不能哭,得装作没事的样子,他们千里遥远地来了,俺总哭,他们咋吃饭喝水呀?得想法板着。
山东的亲人到了,他们跟俺握手,俺光想哭,板了再板。谁说啥俺就点头,不敢说话,俺只要一张嘴,就得放出哭声来。
大家都进屋坐下来,好几分钟俺都没说话。服务员送来一壶水,三哥要来饭菜。吃完饭,外甥女婿带来的车把三哥爷俩拉走了。二哥的儿子把爹的尸骨装进提包,从小站上了车,坐火车走了。从安达出门的时候,二儿子买了五大箱子安达产的银泉白酒,准备出殡用,三哥他们拉走三箱,剩下的两箱扔了。那时候,俺和三儿子都脑袋浑,给哪个小饭店,是不是还能卖几个钱?从通北带来的有一个棺材,还有一个棺材板子准备给娘用的,都扔了。
这天夜里,俺睡着睡着疼醒了,好像岔气了似的,疼得很。俺强挺着到床头柜上拿了四片肝胃气痛片,倒了一杯水,吃下这四片药,天亮的时候好多了。
吃完早饭,大女婿和三儿子去事故处,求人家处理事故。管事的人从星期一推到星期五,从这个星期推到下个星期,没个准话。火化了岳父,大女婿就回安达了。又等了几天,事故处还是往后推,俺和三儿子也回了趟家,把老伴的骨灰送到家里下葬。
办完丧事,回到秦皇岛,就想着快点儿处理完事故,俺好回家。三儿子去事故处问,还是等。俺本来是个瘦人,又掉了二十斤秤。
二儿子当时给人家开大货车,去青岛拉啤酒路过秦皇岛,到旅店看俺,叫俺回安达。他说:“妈,你看你瘦的,咱啥都不要了,咱要命!我的车上有卧铺,你今天就跟我走,一会儿就上车吧。”
俺说:“不行,你爹不能白死,俺得要个说法。”
两个儿子都说:“咱是外地人,你能整过人家吗?再把你气个好歹,就犯不上了。没爹了,不能再没妈。”
俺说:“你俩先走吧,俺坐火车走。”
两个儿子走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俺先去公安局,接待室是个女的,她说:“局长出国了,就是在家,也不能给你处理事故。”
俺问:“你是叫俺找别人,是这个意思吧?”
她说:“是。”
俺去了处理事故的地方,要找一把手。有个人对俺说:“大队长在二楼。”
俺到了二楼,门上都有小牌子,“大队长”这几个字俺认得。俺敲门,他说:“进来。”
俺进了门,他在看报。
俺站到他桌子前,他头都没抬,问了一声:“啥事?”
俺说:“俺有些事不明白,想问问大队长。”
他放下报纸,说:“你说吧。”
俺说:“杀人的车,你放走了。被杀的车,你还扣着。大车是通过什么渠道开走的?车主给了你多少钱?俺的人死了,俺的车碎了,出事七十多天了,哪个星期都来,你们咋还不给处理呢?俺是山东人也好,是黑龙江人也好,俺不是你的仇人,也不是你的敌人。俺看了,着装的,戴大盖帽的,到你们这儿办事都痛快。人人都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到你这儿咋不是那样呢?难道你这儿还没解放吗?俺看人家出车祸的,三家的事三家到一块儿和解,两家的事两家到一块儿和解,俺是三家在一起出的车祸,咋不叫俺到一块儿和解呢?这些都是为啥?你给俺回答!”
这回大队长站起来了,说:“大姨,你老坐下说。有些法律程序,你老不懂。”
俺说:“俺不懂,俺才叫你给俺解释。俺不恨那个大车和四轮车,俺最恨的是你大队长。你不给俺说清楚,俺今天就去告你!”
大队长问:“你告我啥?”
俺说:“俺告你官僚!俺黑龙江的车,在你的地盘出了车祸,人没了,车碎了,七十多天你不管不问。俺告你不是贫民百姓需要的官,你当的是有钱有权人的官!俺昨天没睡,都想好了,先去市政府告你,去也没用,俺得走这个程序。俺再去省里、去北京,准有人给俺公道。要是有理的官司打不赢,俺回来就喝药,死在你桌上!有理的官司打不赢,活着也没用。”
大队长说:“我马上给你处理,你老别生气,我保证叫你老满意。”他还说,“大姨,我这里哪天都有几起车祸,你的情况我真不知道,对不起。”
俺说:“俺住了七十多天旅店,特别难受。俺咋想的,俺就得咋说。俺说的话,也都是俺能做到的。俺说的话太难听,应该俺说对不起,俺现在精神有些不正常。”
大队长叫俺第二天去听处理情况,大车车主也去了。车主说:“我的车正常行驶,没我的事。”
俺说:“俺的车是你撞碎的,俺的人死在你车下,没你的车,也出不了事。”
最后,大队长跟俺说:“我们很多人讨论,定下来了。大车25%的责任,四轮车40%的责任,你的车35%的责任。大车赔偿一万二千元,四轮车赔偿两万七千元,四轮车给你。四轮车停车费不收了,现场处理费一千多元不要了,司机的驾驶证不吊销了。”
大车车主那一万二给了,四轮车车主说没钱,那爷俩穿得可破了,俺叫三儿子到他家看看,三儿子去了。他家在农村,老头是木匠,可他家里没一件像样的家具,连里屋的门都没有,三个儿子都没媳妇,老太太正在医院抢救呢。当天,老头的自行车扎了,他去邻居家找胶水。老太太有精神病,她坐到老头修车的板凳上,看见了剪子,就把外带剪断,又把里带剪得跟面条似的。老头找胶水回来,把她打了一顿,老太太就喝药了,好在把人抢救过来。说是老头,看着六十多岁,他才四十八岁。出事那天,他买了一车木头,儿子开车往回拉,车坏在半道了。
处理事故的人让老头交钱,说不交钱就把他儿子抓起来。老头吓得哆嗦,跟俺说:“大姨,我有了钱保证给你。我一年给不够,两年。两年给不够,三年。我一定把钱给够你。”
俺说:“你别害怕,这钱俺不要了。”
俺对处理事故的人说:“你们别抓人家孩子,这钱俺不要了,俺回家。”
老伴死了一年多,俺还不能听别人说,谁家出车祸了。听说谁家出车祸,俺的心就翻个儿。在马路上走,见不了碎玻璃。看见车祸后的碎玻璃,俺的心也翻个儿。俺的心一翻个儿,就说不上来的难受,五六天夜里睡不着,白天不爱吃饭。俺以前一个星期最少去两次公园,锻炼身体。老伴死了,俺两年半去了一次公园,公园里的锣鼓声俺听不了,别人的笑声俺也听不了。
俺现在知道,心翻不了个儿,心翻个儿人不就完了吗。那时候就觉得心总吊着,听说车祸,看见碎玻璃,心就翻个儿。过了一年多,俺的心才落回来,不吊着难受了。
赔钱货
姜淑梅
从前的女人,谁要连生几个儿子,都说:“她咋这么好命呀?”谁要连生几个闺女,都说:“她咋净生些赔钱货呀?”
有句俗话说:“谁家生了闺女,粪坑都噘三天嘴。”这可不是瞎说的。
把闺女拉扯大了,能干活儿了,也就该找婆家了。结婚的时候,俺那儿不兴要彩礼,穷的穷陪送,富的富陪送,都得陪送。
结婚三天回门,婆婆给端出来一个针线活儿筐子,里面有一把剪子,一丈黑布,一丈白布,一板子黑线,一板子白线,两个古鲁子。古鲁是木头做的,做针线活儿用的,相当于东北人用的顶针。针线筐里还有一个书本,这可不是让女人看书的,里面夹着全家人的鞋样子、袜样子、帽样子,公公的,婆婆的,丈夫的,小叔子的,小姑子的。
闺女三天回门,得在娘家住一个月,那叫“住对月”。这一个月,得做满家鞋,家里几口人,就得做几双。有的闺女不会,就得娘做。有的闺女做活儿慢,娘得帮着做。那时候,有这么一句俗话:“拉巴闺女不当行(读hang,三声),还得搭上半拉娘。”
住完对月,回到婆家,婆婆领着做三天饭,婆婆就熬出来了,再也不进厨房。刷锅,做饭,都是儿媳妇的活儿了。到了婆家,别想闲着。早上起来,去问婆婆:“娘,咱做啥饭呀?”婆婆说做啥饭,就得做啥饭。一天三顿都得问,天天都得问。
做饭从早忙到晚,黑天还得纺棉花。簸粮食,磨面,织布,做针线,都是媳妇的活儿。那时候,没有缝纫机,做袜子,做鞋,做衣服,全是一针一针地缝。这茬袜子和鞋没等做好,脚上穿的袜子和鞋穿坏了。
俺婆婆说:“南京到北京,都是儿媳妇扎古老公公。”扎古,就是打扮。有了儿媳妇,公公的袜子、鞋、单衣、棉衣,都是儿媳妇做。
过大年更忙。过年的时候,一家人都得穿新袜子、新鞋、新衣裳。过了腊月初十,就得碾穄子,把穄子碾成米,再去磨成面。还得磨些麦子面、高粱面、豆子面,都磨好了,再蒸干粮。
结婚头一年,俺磨了两天穄子面,磨了一天绿豆面,磨了两天高粱面,磨了三天麦子面。听公公说,俺磨了一百三十斤的麦子。一天天推磨,呛得俺头上、脸上、身上全都是面。
磨完面,蒸干粮。俺蒸了三锅白馍,蒸了三锅白面菜馍。枣和豇豆煮在一块,煮好了,揣成枣豆馅,再蒸两锅穄子面的黄枣馍。用白面和大枣蒸的馍,能蒸出很多花样,叫花糕。有时候,花糕一层一层的,跟现在一层一层的生日蛋糕差不多,叫花山。花糕,正月十五才能吃。蒸黄枣馍那天,全家人吃了一顿黄枣馍。白馍和白面菜馍蒸出来,婆婆不叫吃,都放到她屋里。
蒸了这么多好干粮,年三十中午吃一顿,大年初一中午吃一顿。以后,吃的就是穄子面发糕,还有黑面饺子。饺子里面包的是地瓜叶子和胡萝卜,有盐,没油。剩下那些好吃的,等俺正月初四回娘家了,他们再吃。
大年初二,闺女和女婿回娘家拜年,都是赶车去,婆家给拿一箢子礼,满满一大筐。看着不少吧,可娘家不能留,也就是拿出两样东西,换上两样放进去。有的娘家怕闺女回家受气,多换几样,换得箢子更满了。
正月初四,娘家来接闺女,过完十五,正月十六回来。结婚前三年,更有这个讲究,说是:“在娘家过十六,死了婆婆挂着舅。”正月十六回到婆家,俺婆家就剩下够吃一顿的花糕了。
闺女生孩子了,娘家得接着赔钱。婆家找人挑两个空盒子,去报喜。生了男孩,放盒子里一本书。生了女孩,往盒子里放朵花。婆家人挑着空盒子去,得挑着娘家满盒的东西回来。报喜得用外人,公公、丈夫都不行。
1955年农历十月二十八,俺生下大儿子。去报喜的人,是在俺家常住的三舅。娘看报喜的人年纪大了,河干了还八里地,来回就是十六里,怕把老头累着。三舅在俺娘家吃顿饭,回来的时候,盒子里装了二斤红糖,二斤江米,九十九个鸡蛋。
婆婆打开盒子看看,没说啥。丈夫看了嫌东西少,说三道四。
俺十八岁生孩子,人还没发育好,膀奶的时候可疼了,奶上锃出来一个一个口子,疼了十多天。疼痛难忍的时候,丈夫再说长道短,把俺气病了,得了产后风,差点儿没死了。
产后第九天,娘家人送中米,就是给孩子下奶来了。送中米和送年节礼不一样,娘家拿来的箢子里东西再多,也一样不剩,婆家全留下。人家说,回箢子底朝上的孩子好养活。
娘来了,给俺拿来江米、红糖、挂面、鸡蛋、白面,满满一大箢子。还有孩子的大棉被、小棉被、小夹被、小衣裳、褯子,俺娘家穷,这些东西全是家织粗布的。人家有钱的,做小被、小衣裳全都买洋布,还买小毯子和小斗篷。有句俗话是:“做贼的不进五女门。”说的是闺女越多,赔钱越多。谁家要是有五个闺女,家里的东西就赔得不剩啥,贼都不上门了。
杨庄俺有个仁表哥,俺爹和他舅是仁兄弟。仁表嫂生了俩闺女,生三胎的时候,嫂子在里屋生孩子,表哥在外屋等着抱儿子。孩子生下来,还是闺女,仁表哥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不会生别的,你就会生赔钱货!”他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俺大姑和接生婆把他推到门外,把门插上。
到了外边,他还骂骂吱吱,邻居都说他:“女人生孩子最难受,也最怕气。你把你媳妇气死了,撇下三个没娘的孩子,你咋过?”
仁表哥这回不骂了,回家以后躺在床上,一天没吃没喝。
第四胎是男孩,仁表哥、仁表嫂才有了笑模样。
1945年,俺在巨野县城住的时候,邻居有个姓杨的,家里有三个闺女。大闺女三十二,二闺女二十八,三闺女二十六,都没找婆家。老杨头对外人说:“都说闺女是赔钱货,俺不给她们找婆家,赔啥?”
这三个闺女都是大个,模样也好,不少媒人来说媒。不管啥样的人家,老杨头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同意。
大闺女岁数大,她最着急。喂鸡的时候,她故意把高粱和小麦掺到一块,一起撒给鸡。鸡都挑小麦吃,大闺女一边打鸡一边骂:“你挑!你挑!你就使劲儿挑吧!”
这是说给她爹听的,她爹假装不知道。
还有一次,大闺女给爹送饭,拿了一根筷子。爹问:“你拿一根筷子,咋用?”
闺女说:“人家一个人,咋过?”
老杨头不接话茬,自己又拿了一根筷子,闷头吃饭。
他对老伴说:“想给闺女找婆家,等俺死了吧。有俺活着,第一,俺不当老丈人。第二,俺拉巴的是闺女,不是赔钱货!”
俺家在巨野住了一年多,杨家仨闺女一个都没找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