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难
姜淑梅
土地改革后,俺家的地和粮食都让人分了,1947年8月,爹雇了一辆马车,带着娘、大嫂、俺和妹妹去潍坊找大哥。大哥姜士芳十五岁结婚,初中在巨野县上学,那时常回家。后来他到兖州上高中,到重庆上大学,当兵当军官,十年没回家。可能因为交通不便,还兵荒马乱吧。
路上,俺和嫂子都病了,俺那年十岁,发高烧,走路像踩在棉花上,看见河水可想喝了,他们不给喝。先生说俺这是伤寒病,嫂子那是发疟子。硬挺着到了济南,住进难民所后,父亲雇了两辆人力车,带俺和嫂子去看病。嫂子还会走路,自己坐一辆车。俺不会走路,爹把俺抱在怀里,上车下车都得他背着。看病回来,娘到朋友家找来小锅,给俺俩熬药。父亲看俺俩的病十天八天好不了,锅碗盆勺全都买回来。俺那阵都病傻了,娘给俺个石榴,俺接过来就吃,都不知道扒皮。俺家当时住的是砖瓦房,两间西屋,五口人都住在一个屋里,外边有个支锅的地方。
嫂子吃了两服汤药就好了,俺干吃药不见好,过了四十多天才好些。娘说:病害人,病养人,四十多天俺就吃点水果,要是没病早饿死了。嫂子十年没见大哥,心里着急说不出,爹娘看出来了,俺刚会走路,就搭了一辆敞篷汽车去了潍坊。
大哥早就安排好住处,一家人在潍坊团圆了。大哥在交警部队,听说是保护铁路的,俺不知道他到底是多大官,手下有三十多个兵。三哥先来的,跟着他当小兵。他的勤务兵叫徐杰三,帮俺家忙前忙后。到了潍坊,爹也到军队,帮着人家写写算算,混口饭吃。
过了三个月,说有情况了,解放军要打潍坊,国民党军官可以去台湾,就是不叫带家属。有些太太是大脚板,女扮男装到济南,就上飞机走了。大嫂是小脚,咋打扮也不像男子。大哥和大嫂分开十年,在一起才一年多,他舍不得扔下大嫂,没去台湾。太太们女扮男装的事,上面知道了,听说后来上飞机前都要先过称,一般女人分量轻,分量轻的都要好好检查。
要打仗了,潍坊这些兵忙开了,挖战壕,挖陷阱,挖了很多,准备打仗,都没用上就走了。上面叫大哥他们去博山,全家就跟着军队走。到博山住了一个多月,听说解放军要打博山,大哥他们又逃到淄川。到淄川不到一个月,大概是1948年3月就打仗了。打了两天两夜,大哥说城里太危险,叫徐杰三领着俺们女人闯出城去,到农村找个房子住几天,不打仗了再回来。当时,淄川城只许出不许进,出城得带眷属证,不带眷属证不给开城门。
那天晚上有月亮,也有云,一会亮一会暗。徐杰三换上便衣头前走,俺们跟着。俺们走的好像是正面战场,机枪声突突突,突突突,指挥枪斗斗斗,斗斗斗,大炮弹咣咣的,手榴弹的爆炸声一个连着一个。指挥枪在哪个方向响,大炮弹就往哪个方向去。俺平时最怕死人了,战场上的死人横一个竖一个,俺跨过死人的时候不怕死人,光怕枪炮,说不上哪一响命就没了。娘问杰三:“到城门还有多远?”杰三说:“还有一里多地。”娘说:“咱快回去。”俺们就回去了。
回到家,杰三在院里挖了一个洞,像地瓜窖一样,上面蓬上板子席片什么的。怕解放军看见烟往这发炮弹,俺娘四个天不亮就吃饭,吃完饭就躲到洞里,坐一会站一会。没过几天,一个大炮弹落到院里,炸出一个大坑,俺待的这个洞进了很多土,门也让土埋上了。俺娘四个费了很大劲,才从洞里爬出来。
房东的邻居听说俺们差点没命,把俺们接到她家的防空洞。这个防空洞是老辈子留下的,十多平方米,方砖铺地,洞顶半圆形,也是砖砌的。听说,她家老辈子有在朝廷当大官的,这是间密室,房顶是铁汁子灌的,炮弹炸不透。白天好几家邻居都躲在这,黑天以后回家睡觉。
还是在博山的时候,军队吃的就剩大米豆油了。俺们吃的都是军队的粮食,大米豆油很多,没有菜。大嫂不爱吃大米,一天三顿大米饭吃了一个多月,水灵灵的嫂子瘦得颧骨突出来,显得眼睛更大了。仗打了十天左右,中央军的飞机来了,往下丢大饼,丢机枪,丢子弹。大饼俺吃到了,发面的,一寸多厚,越嚼越香。听大哥说,飞机上丢的东西,一半落在城里,一半落在城外,是风给解放军送过去的。
大哥是国民党党员,他说:“我不想当俘虏,解放军要是打开淄川,我就自尽。”这话让娘知道了,娘很生气,她说:“你心里也没有你的爹娘啊,俺白拉巴你一回!”娘哭了。
没过几天,大哥住的三间瓦房给炸塌了,大哥、三哥都在屋里,大哥的手枪碎了,手一点没伤着,三哥也没受伤。
解放军会打仗,打了半个月仗,他们把淄川打开了,大哥和三哥被俘虏。解放军的一个干部押着大哥回家看娘,那个干部说:“大娘,你放心吧,以后我们会重用他的。”大哥的同学朋友,当俘虏后都被重用了,就大哥死脑筋转不过弯来,也不好好干,回老家了。
大哥没自尽,娘稍稍放心,可是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娘说:你爹这回是死了。她不吃不喝,非要去死人堆里找爹,邻居都说:“真的死了你也找不到,一个坑里埋好几个,还不知埋在哪里,你上哪里去找?”淄川的仗打完了,国民党发的中央票子成了废纸,留在淄川就得等着饿死,从淄川去济南可能还有活路,娘不甘心也得走。正好有个巨野老乡,名叫许中秋,他也要去济南,想跟俺搭伴。
走到淄川城门里,把城门的几个人说:“你们在这等会,俺把死人往旁边整整,要不你们过不去。”过了好一会,他们才把城门打开,让俺们过去。俺出了城门往左看,先看见一个人上半身的骨头架子,肋巴骨一根一根竖着。接着看见一个没有脸的死人,腮上的肉都让狗啃吃了,中央军的军装穿得好好的。俺已经不知道害怕,光怕人家管俺要证明,俺的眷属证已经不好使了。
那时候济南没解放,中央军的伤兵和眷属都奔济南去。走到半道,俺看见山坡上趴着一个中央军,不知道哪有伤不能动弹,他大声喊:“老爷呀,给俺口水喝吧!亲爹亲娘呀,给俺口水喝吧!”路上都是伤兵,俺们是眷属,谁都没有水给他。有个伤兵子弹从腮帮上穿过去,两腮上都有枪眼,一喝水就漏,他的脸肿着,眼睛几乎封上。还有的伤兵腿折了,走不了路,就爬着走,看见人就要吃的。俺娘四个自己都没吃的,哪还有吃的给他呢?
离开淄川的时候,俺和妹妹都背一个小包,包里包着衣服、被面和布,一路上有的换饭吃了,有的算了住店的费用。娘是小脚,又惦记爹惦记哥哥们,没力气赶路,俺和妹妹一边一个扶着她往前走。嫂子也是小脚,平常三寸金莲人见人夸,逃难的时候,赶路就费劲了。从淄川到济南三百多里路,俺们走了十一天。到了济南,许中秋把俺们送到城北的难民所,最想不到的是,爹就在这等俺们呢。
听爹讲,打起仗来没啥写算的,人家就让他到厨房烧锅。有天夜里,看情况不好他就逃了。路上,他让一个东西绊了一下,一摸是个皮箱,不重,有二十多斤,也不知道里边都有啥,他就提着走。好几天没睡觉,他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不知在哪个屋里他摸到草铺,挺高兴,再一摸,旁边还有个现成的枕头,就躺下了。躺了一会,觉得哪里不对劲,伸手再摸枕头,枕头底下黏糊的,是血,这个枕头是个死人。他皮箱也不要了,赶紧跑。枪不响的时候,他回到家。不知道俺都在防空洞里,他没看见俺们的影,就出了淄川城。爹年纪大,没穿军装,城门口没人盘问他,他就来济南了。
这段经历一刀一刀刻在娘心里。几十年以后,娘临死之前,把俺们兄妹都叫到床前,特意嘱咐:“你们给俺记住,俺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不要当兵。”
难民所里的人和事
姜淑梅
俺在济南住过两次难民所。第一次是1947年8月,当时俺病着,难民所的具体位置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东西两个院,西院有个牲口棚,有车马的人家住那个院,俺住东院。东院住了七家人,都是巨野的,除了四家逃难地主,把大舅嫂拐来的姓任的,把姐夫拐来的姓王的两家也住在这,还有一位是赵处长的大太太,赵处长在哪做事俺不知道,赵太太是巨野城南赵庄人。
这个难民所水电都不要钱,房子白住,俺们住的都是通开的两间房,赵太太和她娘家外甥住的是三大间,有专门的客厅。听说赵处长回济南了,赵太太就忙开了,屋里擦洗得干干净净,摆设得规规矩矩。盼了一天又一天,赵处长没来,赵太太就到二太太的家去找。赵太太起大早梳洗打扮,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油头粉面,坐上了人力车。时间不长,她就回来了,说赵处长在济南住了半个多月就走了,和二太太坐飞机去了青岛,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喝了杯水就回来了。她跟俺们夸赵处长的楼房好,屋里摆设好,被子好,床单好,枕头好,她高高兴兴地夸了好几天,院里的人背地里都笑话她,说她傻。
老毕家是毕海的地主,老两口带着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在这落脚,大儿子教书,二儿子上高中。毕家当家的是老太太,五十多岁,干净利落。亲家把大儿媳妇和一岁半的小孙女送来,投奔他们,她让大儿子写了一张休书,把这三口人都撵回去了。二儿媳妇来找丈夫,这个媳妇针线活好,她让媳妇住在一小间空房里,给他们全家做鞋做衣服。她跟媳妇说:“你不要见俺儿子,俺儿子想找个大脚板的洋学生,俺得劝劝他,要是现在看见你他就得气死。”媳妇在这住了八天,丈夫从窗户外面看见,就进屋了,问:“你咋来了?”
媳妇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丈夫问:“你啥时候来的?”
媳妇说:“俺来八天了。”
“你来八天了,咋不见俺?”
“咱娘说,你看见俺,就把你气死。俺怕气着你。”
丈夫说:“胡说!俺去找她!”
他拉着媳妇去问娘:“你咋说看见她能把俺气死?俺啥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他娘红着脸啥也不说。
他跟娘说:“俺不能像大哥那么狠心,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他回头跟媳妇说:“你回家吧,俺现在上学不挣钱,吃的花的都是人家的钱。后年高中毕业俺就能挣钱了,那时你再来。”
毕家二儿子送媳妇回家了。
老田头是个半路瞎,长得白白净净,他是城北田庄人,五十多岁,他穿的大夹袄、大布衫都是好布料。他的两个太太都五十多岁,没一个长得俊的,他和大太太住在难民所,二太太住在外面。二太太常来这,只要大太太没在屋里,她就到外面雇个车把老头拉到她那,两个太太经常为老头争风吃醋,大吵大闹,她们吵架的时候,老田头不声不响坐在一旁,像个外人。
1948年4月从淄川回到济南,俺住的难民所在二大马路纬三路上,墙东是教育电影院。那个院子很大,西边六间、东边四间都是瓦房,南边是楼房,楼梯楼板都是木头的,楼上楼下各四间,一楼潮,没住人,俺家和另外三家住在楼上,到了晚上,厕所和院子里还有灯。难民所还有两个厨房,大家都在厨房做饭,天冷了就在厨房吃饭。
这个院里住的也是逃难地主,巨野的有三家,家家都是几个行李卷,没别的东西。刘哥刘嫂是城南大义人,刘哥在外面找活干,刘嫂在家管孩子。有天晚上,刘嫂吃完饭先上楼,看见楼梯口站着一个毛绒绒的黑影,黑影的眼睛白亮白亮的,刘嫂吓得两条腿不好使,两手抱着木栏杆大声喊:“有鬼!有鬼!”等大家上楼看,黑影早就没了。听说院里有鬼,难民所里说什么的都有。爹说:“不是鬼,是小偷。趁咱吃饭他来偷东西,刘嫂上楼早,他没得手。”刘嫂问:“小偷咋还浑身长毛?”爹说:“那是他穿的衣服,故意吓人。”
当时爹没啥干的,在二大马路纬三路摆了个杂货摊子,这条街来往人多,生意很好。第二天上午,刘嫂要去道南买萝卜,走到门口跟俺爹说了几句话就过马路。走到路中间,过来一辆小汽车把刘嫂顶起来又落到地上,小汽车没停,直接开走了。爹看见刘嫂出事了,扔下杂货摊就去救刘嫂,他雇了个人力车抱刘嫂去医院。刘嫂一百五十多斤,又高又胖,父亲抱上车很费劲,好不容易坐上车,刘嫂的腰硌疼了他胳膊,爹一摸,刘嫂的腰上扎着一圈布袋,布袋里都是银元。爹把刘嫂的布袋解开扎到自己腰里,把自己的皮腰带给刘嫂扎上。先生说刘嫂没事,可刘嫂还没明白过来。刘哥听说刘嫂出事了就回到家,父亲把银元布袋交给刘哥,他把娘的两条扎腿带子接在一起,扎到自己腰上。刘嫂在医院住了六天,他们的小孩在俺家待了六天。
还有一家姓赵的地主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二闺女叫三姐,老太太最不喜欢她。有一天,赵三姐偷着端来一碗大米饭,含着眼泪让俺娘看:“大娘,你看这饭能吃吗?”娘接过饭碗用筷子一挑,都扯出黏丝了,娘在垃圾堆上挖了个坑,把那碗米饭埋上,把俺新做的大米饭给她盛了一碗。老太太不喜欢三姐,听说是三姐命中克她,对三姐她想打就打,说骂就骂,三姐十五岁那年做的棉衣,十七岁了还穿着,哪块坏了补哪块,又瘦又小,露胳膊露腿。三姐还有个嫂子日子更难过,她的女儿一岁半,不会走路,小女孩放在院里一坐就是一天,邻居有时候看见日头太毒,就给孩子换个地方坐,老太太从来不管。姐俩都在纱厂上班,一个人一天挣三斤小米,回到家里活都是她俩的,身上的伤不断。爹看三姐太苦了,就跟老太太商量给三姐介绍对象,老太太说:“让她走远点,越远越好。”三姐的对象家在济宁,给三姐买套新衣裳换上,俩人就去济宁了。
三姐走了,家里的活就得嫂子一个人干,干不过来,老太太不是打就是骂。有一天风大,嫂子关门的时候动静大了,老太太不愿意了,说儿媳妇摔打她了,嗷嗷大叫,吓得儿媳妇赶紧跪到婆婆面前,说:“娘,俺错了,俺再也不敢了。”老太太把身子转到一边,丈夫使个眼色,媳妇又到那边跪在婆婆面前,婆婆开情了,说:“滚了吧。”
丈夫劝媳妇:“你在这个家里啥时候能熬出来啊?你快点走吧。”
媳妇说:“俺走也得跟娘说声。”
丈夫说:“不用说,俺送你。”
抱起孩子,赵哥流泪了,把娘俩送到车站,回来偷着跟俺娘说:“摊上这样的娘,俺一点办法没有,只好叫她们娘俩逃个活命。俺就四个银元,都给她了。”
俺在这个难民所一直住到1949年11月,解放以后,俺家这样的成分待在哪都一样,民间说:“民国三十八,地主回家”,俺家就在这年回家了。
济南城的枪炮声
姜淑梅
1948年中秋节,爹买了二斤月饼二斤肉,肉跟笋瓜一起炖,好长时间没吃肉了,馋得很,俺就吃多了,恶心,从嗓子眼往上返油。
也是那天,二楼来了个穿军装的中央军,忘了是谁家的亲戚,可能是喝酒喝多了,他从二楼跳了下去,掉到楼下的丝瓜架上,又从丝瓜架掉进鱼缸里,一点都没伤着。他大声叫喊:“我保吴公!我保吴司令!”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两句话,他喊的吴司令叫吴化文,据说是济南守城的一个军长。那时候,老百姓都管国民党的军队叫中央军,管共产党的军队叫八路军。二楼下来两个人,把这个中央军搀走了。
早就听爹说济南要打仗,不知道啥时候打,没想到,就在这个中秋节夜里,济南打仗了。爹跟娘商量:“这仗不知啥时候才能打完,咱搬一楼去吧,一楼还安全点。”娘说:“好。”第二天早晨,俺家就搬到一楼,锅也从厨房搬到屋里。从那天起,俺就两手抱住膝盖,天天蹲在西南墙角,啥都不敢干,腿也不敢伸,吃饭也蹲在墙角。枪炮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指挥枪的枪声特别响,斗斗斗,斗斗斗,这种声音一响,俺就吓得捂耳朵。晚上睡觉,俺不能蹲墙角睡,只好爬到地铺上,用被子把头蒙得严严实实,等俺睡着了,娘再把被子掀开,说俺身上的汗滔滔的。
打仗打到第三天,一颗子弹从玻璃窗穿过,直接扎进地里,玻璃窗上留下一个小洞,地上也留下一个小洞,当时俺娘正躺在地铺上,地上的那个小洞离她的头只有半尺。
小妹比俺小两岁,她那年才九岁,长得又高又膀,她天天都往外跑,东一趟西一趟,谁也管不住她。娘不叫她出去,她说:“枪子有眼,打死的都是那些该死的。”
打仗打到第五天,娘说做饭没啥烧的了。过了一会小妹回来,一手拎着一个椅子。娘问:“从哪弄的?”
小妹说:“银号。”
娘生气:“你哪能拿人家的东西?”
小妹说:“银号的人早就跑了,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么多。”
娘问:“你拿这椅子想干啥用?”
小妹说:“烧火。”
娘说:“这么好的椅子,烧了可惜了。”
小妹拿起斧头就劈,叮咣一会就劈完了。小妹说:“娘你烧吧,烧完了俺再去拿,他那里烧的东西有的是,还有椅子,还有床,还有一个座钟呢,俺也给你抱回来。”
娘问:“你说哪里?”
小妹说:“银号呗。能烧的东西有的是,哪都没有银号近。”
娘说:“不许再动人家的东西。”
小妹没听娘的,下午又去酱菜厂,挎回来半篮子咸菜。
打仗以后,家家都在屋里做饭,难民所的厨房空下来,不知啥时候来了中央军,他们在厨房做饭,天天都往前线送。有个伙夫出去抱柴火,一颗子弹打到头上,死在厨房门口,难民所就死了这么一个人。
打仗打到第八天,解放军进城了,厨房里的人都跑了。小妹看见厨房里有一大笸箩馒头,一篮子一篮子往家挎,吃不了的,俺娘都晒成馒头干。新做出来的猪肉炖粉条,小妹端回来半盆,她还要去端,娘说:“够咱吃的了,让别人去端吧。”
俺在墙角蹲了八天,枪不响了,俺可得出去玩了。刚走出大门,抬头一看吓得俺嗷一声往家跑,道那边金店墙根坐着一个死人,歪着头,脸色黄白,地下一滩血,好像正看着俺,俺再也不敢出门了。打仗的时候,很多人想发点外财,听别人说,死在金店门口的这个人,就是来抢东西中了流弹死的。
门口还有一家鞋店,有几个人在砸门准备抢鞋。小妹回家拿篮子,跟娘说:“俺也挎一篮子鞋回来。”
娘这回生气了,说:“谁爱抢谁抢,咱管不了人家,你不能去!人家的东西咱一点都不要,记住了吗?外财不发咱命穷人。”
又过了一天,小妹说:“门外的那个死人拉走了,咱去捡炮皮呗。”炮皮就是弹壳,铜的,能卖钱,俺说:“好。”俺和小妹拿一个篮子,小萍和小兰也拿了一个篮子。出了门往东走有个车库,车库里有一辆军车,军车前面侧躺着一个穿军装的死人,脸色漆黑,胖头肿脸,十指长伸,已经“发”了。
俺害怕了,接着往东走,看见一个小树林,小树林边上有一片平地,平地上有一层新土,俺一踩可暄了,底下好像有弹簧,蹦一下就弹起来,可好玩了。俺喊:“都过来,这好玩。”她们三个都过来,俺们一起在上面蹦,都说好玩。有个男人离着挺老远就喊:“小孩,快下去,别漏下去,那底下都是死人!”吓得俺嗷嗷大叫,赶紧往家跑,啥也没捡着。
济南解放以后,听说上上下下的官都换了,只有邮政局原班不动,路口的警察还在站岗,好像还是那几个人。
【金孩家的事】
百时屯有家姓时的,男的小名叫金孩,两口子为人善良,过得富有。他们生了三个男孩,生下来都好好的,活到三岁就像个肉布袋,四五岁就死了。庄上的人说,金孩媳妇的奶不行,化骨头。
过了几年,金孩家又生个男孩,这回他家雇了个奶娘,吃了奶娘三年奶,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金孩两口子长得都好看,这孩子也俊,两口子过日子更起劲了。
金孩家三间堂屋是砖瓦房,东西屋底下九行砖,房顶是瓦,中间是土墙,山东人管这叫“穿靴戴帽”的瓦房。他家的砖院套很高,大门是厚木板做的,有木门插,中间还有“腰穿”,结实得很。
没想到胡子还是翻进院子,把孩子抱走了。他家院外有棵大榆树,院里也有棵大榆树,两棵树离墙都一米多远。金孩说,半夜里胡子从院外的树上去,从院里的树下去,进去几个人打开大门。两口子惊醒了又哭又喊:“你要啥俺给你啥,别把俺孩子抱走!”胡子听都不听,把孩子给抱走了。
半夜里,金孩两口子挨家敲门,磕头作揖求大家帮着找孩子。天亮的时候,百时屯四五百人来到金孩家门口。有人说,头天晚上看见陈庄的“机关枪”,他上咱庄来了。“机关枪”是外号,他就是胡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机关枪,经常抱着机关枪四处做坏事。大家说,指定是他干的。
百时屯四五百人到了陈庄,都拿着家伙什,有拿木棍的,有拿铁叉铁锹的,从四外向里包围,挨家挨户找孩子,陈庄翻个遍也没翻出孩子。大家想抓“机关枪”,“机关枪”从院里出来,两手抱着机关枪,背靠着墙。四五百人手里的家伙什赶不上一挺机关枪,谁都不敢动他,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就把“机关枪”他娘抓走,还把“机关枪”的很多邻居整到百时屯。
那年俺五岁,爱莲六岁,俺俩手拉着手跟着大人往金孩家走,他家院里人很多,院里院外都是来看“机关枪”他娘的。很多人一看人多,进不去院子就走了。
爱莲对俺说:“姑奶奶,俺在前面走,你可跟着俺,拽住俺衣裳。”
爱莲弯着小腰在前面钻,俺也学她弯着腰,拽着她衣裳紧紧跟上,俺俩钻到最前面。
俺抬头一看吓得想往回跑,叫爱莲一把把俺抓住,她说:“别怕,俺抱着你。”她的两个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抱着俺。
“机关枪”他娘吊在枣树上,离俺很近,她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嘴上、牙上都是血。她穿着白细布褂子、蓝裤子,黑色的小尖儿鞋上压着蓝色的花辫子,露着白裹脚布,扎着黑绑腿带子,看样子不到六十岁。
金孩眼睛都红了,他用林柳条子打一下问一句:“你儿把俺孩子整哪儿去了?你不说俺就把你打死!”
老太婆说:“俺不知道。”
后来金孩再打,再问,她啥都不说了。
时家人在金孩旁边站着,过了一会儿听见他们说:“拿来了,拿来了。”他们拿来的是纳鞋底子的大针,俺不知道干啥用,金孩不是好声喊:“大娘,你儿是儿,俺儿也是儿,你再不说,俺就把针钉到你手上!”
老太婆说:“俺这是拉巴好儿子挣的。”
俺吓哭了,爱莲想接着看,看俺哭了,就带着俺弯着小腰钻出来,俺听见后面有人不是好声叫,不知道是不是老太婆疼得大叫。听说十根大针都楔进老太婆手指头,她爹啊娘啊叫,还是说不知道,实在不知道。时家人在枣树上吊了她一天一夜,她还有口气,放了她。
时家人把“机关枪”的邻居问个遍,都说没见孩子。
时家人说:“对不住,都是为了找孩子,都回吧。”
他们又劝金孩:“咱跟胡子没怨没仇,他们就是为了要钱,不能咋着咱孩子,等着他们要钱吧。”
等了三天,都没等到信儿。等到第四天,有个人说,南地里有个死孩子,咋看咋像金孩家的。去了十多个人,都说是,这才告诉金孩家。两口子都去了,金孩媳妇一看见孩子就昏过去了,金孩哭得死去活来,那孩子脸是黑的,鼻子上一层锅灰。
俺叔伯嫂子跟俺一个娘家,都姓姜。俺和她这么好,她都没跟俺说过。来到东北以后,听说她叔死了,她才说,金孩家的孩子是她亲叔姜士平给整死的。
姜士平不跟“机关枪”“下趟子”做坏事,他是“机关枪”的“底码”,现在叫“卧底”。“机关枪”把孩子抢来,放到百时屯他家里,孩子总哭。百时屯人四处找孩子,姜士平怕人听见,就把孩子掐死了。他又怕在他家找到死孩子,就把大锅拿下来,把孩子放到锅底下了。到了半夜,他把孩子放到粪箕子里,背着粪箕子扔到南地里。
叔伯嫂子当年十五岁,跟她叔住东西屋,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全家人经常挨她叔打,谁都不敢吭声,人命关天的事她更不敢吭声。
金孩家再没添过孩子,“机关枪”也没找金孩家的事。姜士平算是捡着了,金孩的孩子死在谁手,一直到如今百时屯的人也不知道。他和媳妇无儿无女,都是老死的。
【过蚂蚱】
有一天,庄里人都听见呜呜的响声,不知是哪里。仔细一听,是天上。抬头看,看不见天了。当时也不知道是啥,因为飞得高,看不清楚,就看见它们从北往南飞。
老百姓到地里一看,地里全是蚂蚱。那是农历六月,谷穗、高粱穗刚长出来,还是青的。这回蚂蚱比以往的蚂蚱个头大,两寸来长,会飞。有的人家一家人到地里撵,这边刚撵走,那边又上满了。撵也撵不走,抓也抓不多,庄稼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蚂蚱吃庄稼吃得很快,谷穗叫它们咬得一个坑一个坑的,谷叶上一个豁一个豁的,谷地里听得见唰唰的响声。到高粱地里看,高粱穗子长出来十多天,叫蚂蚱咬得掉可地。
人人都说,这回过的蚂蚱是蚂蚱王领来的,谁也没看见蚂蚱王。还说,蚂蚱王是姜子牙的媳妇托生的,当年姜子牙封神的时候,他休的媳妇也去讨封,姜子牙封她个蚂蚱王。
庄稼人想不出好办法,老太太一帮一帮地去庙上烧香磕头。百时屯的庙在东北角,大西头、大南头的小脚老太太也拄着棍子来。她们走得很慢,走到庙上烧香跪下,都求蚂蚱王:“行行好,叫蚂蚱走吧,快走吧。”
西头有个老太太,求神的时候神来了。她一下子躺在地上,脸色蜡黄,嘴唇发紫,手脚冰凉。那些老太太把她拉起来,连喊带叫,掐住人中。
老太太醒过来,她醒了开口就说:“你要是说俺是神虫,俺还给你留个人情。你要是说俺是蚂蚱,俺就给吃你个秃枯杈。”
这个老太太平常是个老实人,这天不知咋了,说出这么多话来,听说她回家就好了。
烧香磕头,一点儿用都没有,百时屯的人开始抓蚂蚱。抓回来以后,把蚂蚱的头揪下来,洗干净放点儿盐和材料面。家里有油的,锅里放上油干炒,炒出来很好吃。吃它,再喝点儿水就能饱。邻居都一布袋一布袋往家整,人吃不了,喂鸡,喂鸭子,喂猪。
俺家男人都不在家,没人去抓蚂蚱。
俺跟娘说:“你看来秀家、来贵家,天天整回来这么多蚂蚱,俺也要去抓蚂蚱。”
娘用家织的手巾给俺缝了个小口袋,俺嫌小,娘说:“你把这个抓满就行了。”
俺拿着小口袋到了地里,地里的蚂蚱很多,俺一抓它就飞,大约一个小时,累得俺满头大汗,一个也没抓着。后来看见配对的,俺脱下一只小鞋扣过去,抓着了一对。抓了一上午,俺就抓了几个配对的,一共十多只蚂蚱。
人家都抓那么多,俺咋抓不着呢?回家以后俺问菊个,菊个和俺同岁,都是正月生,比俺大两天。菊个说,她家把三个床单缝在一起,缝成个大口袋。他们把口袋拿到地里,四下用棍子撑起来,袋子前面张着大口。她爹、她姐、她和俩哥,五个人从远处往前轰蚂蚱,得慢慢的,轰快了不行,轰快了都吓飞了。这么一轰,好多蚂蚱都钻到布袋里。把大袋子口一封,再一把一把往布袋里装。轰一回,就能装一布袋;轰三回,就是三布袋蚂蚱。
菊个家把蚂蚱倒在水缸里,先淹死它们。蚂蚱死了以后,晒干喂小鸡。
过了些天,庄里的人再不敢用蚂蚱喂猪,用蚂蚱喂的猪,猪眼都给烧瞎了。
蚂蚱把谷子、穄子、高粱、豆子都吃绝产了。地瓜没叶了,萝卜没缨子了,庄里庄外的树都没树叶了。那时候,百时屯还是小日本的天下。种完麦子,有本事的外出做买卖,没本事的出去要饭,很多人家逃出去,逃到收成好的地方。
过了好些年俺才听说,当年过蚂蚱,过的不是蚂蚱,是蝗虫。
【黄狗】
一九三九年,二嫂怀孕了,爹娘很高兴。娘跟邻居要来一只小黄狗,为的是给二嫂的孩子舔。
一九四〇年三月,二嫂生了个男孩,取名铁案。两岁那年,铁案病了,是嘴里的病,一张嘴里全是白的,那时候把这种病叫“虎口白”。这个病来得快,越吃药越重。俺那儿最好的先生,也没看好铁案的病,才六七天,孩子就没了。
这个黄狗吃惯了黄色的,孩子死了,吃不着,它也想吧。娘买回十六只小绒毛鸡,它一看跟一个色,一会儿就吃了六只,也不避人。娘看见的时候,黄狗已经把第七只小鸡含在嘴里。娘大声一喊,狗又把鸡吐出来。
二哥回家了,拿着那只小死鸡扔给它。它去吃,二哥就打。二哥连扔给它五次,它都去吃,连着挨了五次打。二哥第六次把小鸡扔给它,它不敢吃了,二哥也就不打它了。从那以后,它再也不嘴馋了。
西屋是俺家的仓库。过年过节买回的猪肉、羊肉都放在西屋,搁在大八仙桌上,烀熟的肉也搁在那儿。
搁好肉,娘唤它:“白白白。”
黄狗跑到娘跟前。
娘指着桌上的那些肉对它说:“这些东西你看好,不要吃,你吃就打你。”
黄狗看看娘,就进西屋了。
娘又说:“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屋看着,吃饭喊你。”
娘给它在地上铺了草苫子,黄狗就趴到草苫子上,哪里也不去。西屋不关门,外边的狗、鸡、猫、老鼠,啥都不敢来。吃饭的时候,俺吃啥,它跟着吃啥。俺家黄狗也没名,叫狗就叫“白白白”,黄狗就过来了。
一九四三年,俺家往巨野县城搬家,这个黄狗好像懂人事似的。以前,它吃完饭就跑出去玩,不叫它,它就待在外面。搬家那天,往外撵也撵不出去。全家人上马车了,很多人送俺家,光顾着说话,把狗给忘了。
娘想起来,要进院找大黄狗,二哥说:“在家饿不着它。安排好你们,我就回来,再拉一趟粮食。”
马车走到百时屯北门外,大黄狗在那儿等着哩,它坐在那儿,脸朝南看着俺们。一家人都夸这狗精,它咋知道去县城出北门呀。
娘说:“咱这条狗通人性,就叫它在咱家老死。”
住到城里后,大黄狗常回百时屯看看。听邻居说,它就坐在大门口,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大伙儿都喂它。
舅进城看娘,跟娘说,大黄狗去了他家一次,跟他家的狗咬架。舅认出它,以为俺娘来了,接出去好远,也没接着人。
娘说:“前些日子,它跑出去三天才回来。它这么肥,俺以为叫人家吃了,没想到它走亲戚去了。”
日本人倒台子以后,俺家搬回百时屯。土地改革以后,有天屯里喇叭喊:
“各家注意了,各家注意了,家里有狗的,把自己的狗整死。你要不整死,咱百时屯的打狗队打死一只狗,你得给打狗队十斤粮食。不给粮食,就把狗整走。”
邻居都把狗吊死了。俺家的狗谁也舍不得。
打狗队追狗追到俺家,大黄狗跑回来,气喘吁吁坐在娘身旁。全家人在厨房里刚想吃午饭,打狗队的人就站在厨房门口。大黄狗眼含着泪,看看大哥,看看大嫂,看看二嫂,看看娘。以前,谁要站在俺门口,它得过去咬他们。这回,它浑身哆嗦,也不敢咬了。
娘说:“你谁也别看了,这家人谁也救不了你。人家叫你死,你就去死吧。人家叫俺死,俺也得去死。”
打狗队用绳子整个套儿,套到黄狗的脖子上拉走了,问娘:“要狗皮不?”娘说:“俺啥也不要。”
娘、大嫂、二嫂都流泪了,中午饭娘儿仨都没吃。
哑巴媳妇
姜淑梅
俺小时候,谁家孩子哭了,家长就说:“你还哭呢,哑巴来了!”孩子立刻就不哭了。
俺四五岁那年,站在水坑边上看二哥划船,二哥越划越远,俺正看着高兴,抬头一看哑巴来了,吓得扑通跳到水里,心里想着去找哥哥,可俺不会水,呛了好几口,幸亏邻居看见,把俺捞上来。
哑巴他娘以前生过两个孩子,哥哥三岁妹妹一岁半那年秋天,哥俩一起病了,病了十多天也不好,他娘累得白天吃不好饭夜里睡不好觉。八月节这天,婆婆在香台子前烧香,她在旁边说:“老天爷爷,你少领个猪少领个羊,你把这两个孩子领走吧。”事赶巧了,五天死了他哥俩。
两个孩子死了,哑巴他娘三四年没生孩子,她着急了,去庙上烧香磕头,她祷告说:“各位神仙,俺求求你们赐给俺一个儿,傻儿哑巴儿也行,俺的家业别叫外人得了。”也巧,她怀孕了,特意去庙上摆供还愿,两口子可高兴了。生个男孩更高兴了,可她的儿子又傻又哑巴。
哑巴家住道边,他看谁不注意,打了就跑,哪天他都打几个人。看见大闺女小媳妇不是俺庄的,他就把裤子一褪,身子往前一拱一拱的,人家吓跑了,他再把裤子提起来。他家给他娶过两个媳妇,说来奇怪,他谁都打就是不打媳妇,可他不会用,傻得啥也不懂。
哑巴十九岁那年,家里用粮食给他换了个媳妇,娶媳妇那天俺去看热闹了。新媳妇十四岁,眼睛都哭肿了,还是哭。媒人说对方是个半语子,没说他又傻又打人。新媳妇娘家在燕洼,爹死了,娘有病,奶奶也老了,这孩子在家要饭,要回来的饭给娘和奶奶吃。这回,家里用她换了两布袋高粱,一布袋高粱一百二十多斤。
新媳妇在哑巴家待了一个多月跑了,哑巴家把她找回来狠狠地打了一顿。那孩子说:“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跑了。”这才不打了。后来她又跑了,哑巴家找了很长时间,没找着。
1948年,哑巴家又用粮食给儿子换来个媳妇,这女孩是章缝集上的,十三岁,家里爹傻,娘死了,奶奶把她和姐姐拉巴大,姐姐也让家里换粮食了。哑巴娶这个媳妇俺也去看热闹了,这个新媳妇不哭,一看就聪明伶俐,模样也好。她比俺大一岁,可俺家辈分大,她得管俺叫姑奶奶。只要不下雨,她天天到俺家来,跟俺学做针线活,学绣花。俺俩做活的时候,哑巴经常过来偷看,趴在门口,一会一伸头。他媳妇看见了,说:“哑巴,你先回家吧,俺跟姑奶奶学活呢,一会回去。”哑巴转身就走,很听话。
她跟俺说:奶奶老了,爹傻,那娘俩不知咋活呢,哪有钱养俺啊?回家俺得挨饿,在这长大了再说吧。
她还跟俺说:娘也是穷家女,嫁了她傻爹。割完麦子铲麦茬的时候,地里没有遮挡,傻爹要跟娘睡觉,可地里都是铲麦茬的人,娘跟爹说:回到屋里。傻爹不懂这些,对娘又打又骂,把娘摁倒在地就跟娘睡觉,娘回到家就上吊死了。那年姐姐五岁,她三岁。她说:“姑奶奶,俺娘俩都是一样的命。”
哑巴媳妇偷偷跟俺说:她不跟哑巴睡,哑巴睡大床,她睡小床,早晨起来她就把小床收起来,哑巴不会说,他爹他娘啥都不知道。有一天,哑巴爹把她按到床上,她把公公的脸挠出血来,她说:“你起来!俺找的是你儿子,不是你!你再不起来,俺起来就告你去!”公公这才老实了。她跟俺说起这事,没掉一滴眼泪,她说:“姑奶奶,这事多丢人啊,俺跟谁都不能说,只能跟你说。”
十六岁那年,她到区政府告状,也不多说,就说不愿跟傻子过一辈子。政府的人准她离婚回家,又传哑巴爹,叫他把三亩地收的粮食和柴火用车装好,全给送到章缝她娘家去。
哑巴有个妹妹,爹娘去世后,妹妹把他接到她家,听说哑巴活到七十来岁。
【小金盆儿】
六十多年前,在俺老家,男人死了媳妇,四十五岁以下的可以再找一个,说是孩子小,给孩子找个做饭的。五十多岁的,就不给孩子找后娘了,要是娶个后老婆,人家笑话,多数人都要这个脸面。
徐庄的后庄叫正行,有个男人五十九岁死了媳妇。他仨儿子俩闺女都结婚了,孙媳妇也娶进门,他领着这个十多口人的家,日子过得很富有。
有人说:“大哥,你再办一个呗。”
老头说:“俺孙男娣女一大群,再娶媳妇,人家大牙都得笑掉了。”
六十七岁那年,老头看上一个要饭的十七岁的小闺女。他找到媒人说:“把这媒说成,俺多给你媒礼钱。你说不成媒,俺也给你钱。”
媒人问:“哪有说不成媒给钱的?”
老头说:“你给俺说这个媒,你知,俺知,多一个人也不行。说不成,也给你钱,你能记住不?”
媒人说:“记住了。”
小闺女的娘认识媒人,娘儿俩踩百家门,要百家饭,四邻八乡都认识。媒人跟她娘说,她要说的男人就是大点儿,到他家就是享福。
她娘问:“多大了?”
媒人瞒了八岁,说:“五十九。人家岁数小的,也不能找咱闺女呀。人家给你五布袋粮食,十块大洋。有了五六百斤粮食,你先不挨饿了。有这十块大洋,给她爹把病看好。”
她娘说:“俺得商量商量。成或不成,你再来一趟,十天以后给你个准信儿。”
十天以后,媒人来了。她娘说:“俺跟她爹商量了,俺们不嫌男人大,叫俺闺女逃个活命吧。”
媒人高高兴兴去跟老头说,老头可高兴了,说:“看个好日子,送粮送银元。”
挑了个日子,老头撑着口袋,跟长工装了五布袋粮食,一布袋麦子、一布袋黄豆、三布袋高粱,都装到车上。全家都不知道老头要干啥,老头把银元给长工,一句话也不多说。
媒婆在村外等着上车,两个人到了小闺女家,小闺女的娘哭了。媒人说:“闺女找了好人家,你应该高兴才对。”当娘的光是流泪,啥都没说。
媒人到了村头下车,走到老头家要媒礼,老头给她一块银元。媒人说:“好,不少,你真大方。还有你不叫俺说的那份钱呢?”
老头说:“这钱没有了,你想咋说咋说吧。”一块金砖落地,他啥也不怕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头跟儿子说:“你们都在这儿,跟你们说说,农历四月十六,俺给你们娶后娘。”
大儿子问:“老太太是哪庄的?”
老头说:“上月到咱家要饭的闺女。”
儿子问:“是她娘啊?”
老头说:“是那个闺女。”
儿子媳妇都傻了,半天没人说话。大儿子压了压火气问:“爹,你娶她,叫俺咋叫呀?”
老头说:“那还用问?叫娘呗。”
三个儿子都没吃饭,各回各家屋了。
老头哥三个,还有一个妹妹,他在家族里说了算。结婚这天,因为女方是黄花闺女,婚事办得很热闹。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他弟弟和妹妹都没来,嫌丢人。
俺这儿有个风俗,小辈儿的得跟新结婚的长辈见面,认识认识,磕个头。老头的儿子、媳妇、闺女都不想去,新娶的后娘比这家的孙媳妇还小一岁哩。老头的三儿媳妇心眼儿最多,出了个主意,大伙儿都赞成。
大知事的又来催:“快过去吧。”
大儿媳妇说:“去。”
三儿媳妇用托盘端来三样头饰。有一个网子皮上有五个银叉针,针上都有花,中间还有一个网花,这是年轻人戴的。还有个亮壳子,用黑色大缎子做的,戴的时候先把头发装到壳子里,再用银簪子从中间插上,这是中年人戴的。还有纱手帕壳子,也是黑色的,戴的时候得把头发扎到后边,缠个鬏儿,把头发装到壳子里,再用疙瘩针从上边一插,这是七八十岁老人戴的。
三儿媳妇说:“这三样看她戴哪样,她要戴这网子皮儿,咱不叫娘,也不磕头。咱有理说,她到咱家当年轻人哩。她要戴这个纱手帕,咱就得磕头叫娘。”
新媳妇把头上的网子皮、银叉针都拽下来,把头发缠巴缠巴装到纱手帕壳子里,用疙瘩针插上了。
儿子媳妇都磕头叫娘,孙子辈儿的叫奶奶。
有很多来看新媳妇的,想看看新媳妇哭成啥样,嫁给比她大五十岁的老头,谁能愿意呢?新媳妇不喜也不恼,大伙儿都说,怪不得老头喜欢她,小模样真俊,像个小金盆儿,一看就带个聪明样。你说小金盆儿,他说小金盆儿,这个外号就叫起来了。
老头对媳妇可好了,老头说:“那些年轻人穿得花花绿绿,俺给你买,你也穿。”
小金盆儿说:“你别买,买来俺也不穿。俺和人家不一样,要是穿得花花绿绿,孩子们瞧不起俺。”
从十七岁,小金盆儿就穿黑,穿蓝,穿白,打扮得像个奶奶样。
老头心疼媳妇,说:“你啥都别干,磨面做饭,有三个儿媳妇、一个孙媳妇,你陪俺就行了。”
外人都以为,老头年纪大了,小金盆儿不能生孩子了。谁也没想到,小金盆儿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俺嫁到徐庄的时候,小金盆儿奶奶五十多岁了,还很有精神,对人亲热,见人先说话。她爱说话,也会说话。俺家大门外有棵大柳树,夏天到树下拉呱的人很多,小金盆儿奶奶也来这里坐坐。她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还兴离婚哩。俺比你大爷爷小五十岁,俺也过一辈子。”她就把以前的事说给大伙儿听。
听说,那个老头活到八十多岁,这样算起来,小金盆儿奶奶三十多岁就守寡了。
【二尾子】
俺小的时候住姥娘家,姥娘家邻居有个二尾子,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娘把他当男孩养,穿男人的衣裳,干男人的活儿。
二十三岁那年,媒人来提亲。
娘说:“俺儿不是正常的男孩,不能说媳妇。”
媒人说:“俺知道。这女孩也不是正常的女孩,他俩结婚,谁也不嫌谁。你儿上地干活儿,回到家里有个做饭的,黑天睡觉有个说话的,俺看挺好。”
娘点头说:“那你说说吧。”
媒人一说,把亲事说成,两个人结婚了。结婚以后分家另过,这两个二尾子过得很好,丈夫上地干活儿,媳妇在家织布纺棉,给丈夫做穿的。
后来,丈夫说:“咱家地少,总这样不行。俺种上地,叫爹帮你收,俺去做长工。以后,咱手底下能宽绰宽绰。”媳妇同意了。
那年,丈夫二十八岁,媳妇二十四岁。他扛活儿的这家男人五十岁,媳妇死了,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结婚了,二女儿十八岁,三女儿十五岁。他在这家干得很好,地里的活儿、场里的活儿他全干。
他出来扛活儿,他媳妇爱上了邻居光棍小五子。小五子家穷,哥们多,娶不起媳妇。开始,小五子常去他家,婆婆也不在意,儿媳妇是个二尾子,她很放心。没想到的是,儿媳妇怀孕了,肚子越来越大。
丈夫回到家,没说啥,让媳妇回了娘家。过了几天,小五子赶个车,把她当后婚娶回来。
扛活儿的回到东家那儿,还是做长工。老家冬天屋里冷,以前屋里没火炕,也没火炉。东家一个人睡冷了,过来和扛活儿的睡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俺那里床长,被子也长,一头睡一个。俺那儿就说:找了个暖脚的。
东家和扛活儿的睡了一冬,东家说:“人家都说,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叫俺看看呗。”开始扛活儿的不叫看,后来就叫他看了,摸了。东家说:“你不是男人,你是个女的。俺带你到菏泽大医院看看吧。这钱俺花,中不?”
那时候的人封建,东家咋说,扛活儿的也不去,就是不去。东家去了趟菏泽,买回来麻药和红伤药,给她割开,两个人过上了,她还怀了孕。
头一年,小五子媳妇生个女孩。第二年,她生个男孩。她已经变成女人打扮,就是头发没长起来,两个人还办了喜事,也算好事成双。
俺到东北后,也遇到过一个二尾子,他妈把他当男孩养。上班以后,他也整天跟男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在单位上厕所。上厕所的时候,他就往家跑。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自己去了趟哈尔滨,回来就变成女孩。当了二十多年男孩,突然变成女孩,她不好意思上班,要求领导给她调工作。没过多长时间,她就调走了。听说也找了对象,结了婚,生了个男孩。
现在应该没这种事了。跟现在的人比,以前的人多受了很多委屈。
【老广德】
俺小时候,百时屯的男人腰里都扎大站带。大站带一尺三宽,五尺长,都是家织粗布的,染成黑色。刚开始的时候,男人穿完上衣,把大站带扎到腰里,感觉可美了。后来,百时屯的老少男人都扎,说是扎上大站带身上有劲儿。
俺庄的庞广德也是这样打扮。老广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他六十一岁那年,老婆死了,他一个人过了十多年。七十三岁那年,他找了个老婆,和他同岁,也是七十三岁,这个老婆没儿没女,他俩结婚了。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以上新闻了。那时候,老广德也是新闻,七十三岁娶媳妇,十里八乡一下就传开了。
广德的大嫂直接说到老广德脸上,她说:“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你,七十三岁了还娶媳妇,丢人不丢人?你也打听打听,咱巨野县就你一个七十三岁娶媳妇的,老不正经!”
俺家前面有块空场,宽敞、眼亮、风小,男女老少都爱到这儿晒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拉呱。那时候,俺是个十四岁的小闺女,坐在那儿扎花。老广德坐到俺跟前,看俺扎花,说:“俺这个老婆七十三岁了,不花眼。你扎花用的最小针叫小麦王针吧,她也能纫上。”
他嫂说他的那些话,老广德也学给大伙儿,他说:“俺的命不好,谁想说俺啥,就说俺啥。俺要是有儿子管俺的事,俺也不找后老婆。”
俺那里有个规矩,老头娶了后老婆,前房的孩子得给后娘磕头,后娘给红包。听说爹找了后老婆,老广德的闺女来了,眼珠都哭红了,老广德害怕了。他后来说:“要是闺女不叫俺要老婆,那就毁了。老婆的房子那家侄子搬去住,她回不去了。”
没想到,闺女进屋就给后娘跪下了,管后娘叫婶子,给婶子问好,娘儿俩很有话说。闺女说:“你跟俺爹过,俺少了个大心事。叫俺爹上俺家,他不去,俺黑天白天惦记他。”
老广德说:“这回俺放心了。回家有人给俺做饭吃,病了有人给俺烧点儿水喝。没有这老婆,俺死了臭了,谁也不知道。”
两个人在一起过了四年多。
有很多天,老广德没来拉呱。再来的时候,脸色灰锵锵的。爱莲娘问:“三哥十多天没来,在家干啥了?”
老广德说:“俺二十天没来了。先是老婆病了,俺在家伺候老婆哩。”
爱莲娘问:“好了?”
老广德说:“死了。”
老婆快死的时候说:“俺病了,你伺候俺。你到那时候病了,谁伺候你呀?”
老婆说完这话放声大哭。
老广德说:“好好歇着,别惦记俺了,俺比你强,俺还有个闺女哩。”
老婆死后,老广德找侄子说:“大侄子,你婶子死了。”
侄子不理他,装着没听见。老广德哭着拿铁锨,自己去挖坑。挖完坑,又送了一趟席子。到了夜里,老广德用大站带把老婆从腰里绑上,背起死尸往外走。路上累了,他也不敢放下歇歇,怕放下了背不起来。那是冬天,背了一里多地,七十七岁的老广德出了一身汗,小棉袄都湿透了。
背到地方,老广德解开大站带,把老婆放到席子上,放板正,用席子包上两头,绑好。他先把上身放在坑里,下身就好放了。老广德给老婆埋了个小坟子,放下铁锨他放声大哭,说:“下辈子咱还做夫妻,咱多生几个儿子。”
听老广德讲完,大伙儿都不作声。隔了一会儿,爱莲娘问:“你咋不白天埋呀?路坑坑洼洼的,黑天难走。”
老广德说:“谁叫咱是绝户呢?大白天的,俺背个死人往外走,才叫人家笑话呢。”
老广德这回真老了,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等他不能做饭,闺女把他接走了。
【挨饿那两年】
俺是山东省巨野县董官屯乡百时屯人,婆家离娘家十八里地,在龙固集南徐庄。一九五四年农历五月十五,娘说:“明天你就结婚了,到人家你得听公公婆婆的话,许公公婆婆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不许你一个不对。”
第二天,婆家来了一台小轿把俺抬到他家。
刚开始,婆婆对俺可好了,光怕俺嫌她儿子丑。后来看俺听话,就把屋里所有的活儿推给俺,龙固集只要有戏,她就扭着小脚走出三里地去看戏,俺起早贪晚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到了十月里,早饭就是两样饭,他们都吃高粱和黄豆的杂面饼,给俺吃地瓜叶磨成面的菜窝窝。俺有心跟她反抗,想起娘嘱咐的话,不行,俺得听娘的。
一九五八年搞“大跃进”,各公社都虚报产量,按产量交公粮,打的粮食都交公粮了。到了冬天,吃的东西少了,丈夫到外面找活儿干。先去了济宁修配厂当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钱没法养家。他又去了哈尔滨,在砖厂干活儿,月月给公公邮二十块钱。
到了一九五九年,吃的东西更少了。家家都挨饿,庄里的榆树皮都让人扒干净,谷糠都成了好东西。儿子来顺四岁,吃谷糠大便拉不下来,俺得找个小棍捅一会儿,可遭罪了。
年纪大的、身体弱的,有些就饿死了。俺婆婆的娘身体不好,也饿死了。临死前,婆婆问:“娘你饿不饿?”
娘叹口气说:“不说了,说也没用。”
提起这事婆婆就哭。
后来,国家开始给供应粮,一个人一天的供应粮不到一斤,有谷子、稻子、玉米和地瓜干,有时候按月给,有时候几个月给一次。把粮食领回来,俺和两个小叔子抱着磨棍推。推完了,留下的玉米面和地瓜干够喝一顿清水粥。喝完粥,他们就把粮食全都装到大轱辘地排车上 。
婆婆跟俺说:“俺到菏泽要饭去了。”
他们四口人走了,一粒粮食、一分钱都没给俺娘儿俩留下,连着两个月。俺庄到菏泽九十里路,到了菏泽,他们有钱就能买到吃的,丈夫邮来的钱,他们一分钱也不给俺。
家里只有一堆胡萝卜,是俺领着两个小叔子溜地溜回来的。胡萝卜本来是甜的,可连吃四十天,胡萝卜往舌头上一放,就像黄连那样苦,俺吃不下去,儿子也不吃。
俺看不见自己,看得见儿子,他小脸焦黄。连着两顿啥也没吃,儿子耷拉着头,嘴唇又干又白,他已经连着十多天不抬头,两天不睁眼。
眼看着儿子要饿死,俺想放声大哭,又把自己劝住了。哭顶啥用,得给儿子找点儿吃的。左看右看,就看见桌子上有点儿干榆树皮,还有一个枕头里填的是谷瘪子,已经十多年了。俺赶紧把榆树皮剪碎,和谷瘪子一起磨成面,做了六个饼子。
俺咬一口饼子,一嚼满嘴糠,脑油味儿可大了,想吐。儿子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吃。俺呜呜地哭,干哭也没眼泪。
儿子听见俺哭,一着急把眼睁开了,说:“娘你别哭,俺吃这中,能拉出来。”
叔伯嫂子听见俺哭,一看这娘儿俩一粒粮食也没有,孩子快要饿死了,回家拿来三斤多野菜糠面,这糠面里掺了点儿高粱面和黄豆面,星星点点的。
头一次俺做了五个小饼贴在锅边,一掀锅就闻到粮食的香味儿。四十多天没碰粮食,那粮食味儿咋那么香啊,俺使劲往鼻里吸,一大口一大口往肚里咽,好像能管饱似的。这个叔伯嫂子现在还活着,俺感念她一辈子,要是没有这三斤多糠面,俺娘儿俩饿死在屋里也没谁知道。
快到领供应粮的时候,婆婆他们回来了。
俺把小锅支到俺住的前屋,婆婆问:“你这是干啥?”
俺说:“跟你分家。”
她很生气:“俺儿不在家,你分的啥家?咱又没吵没闹,俺找社长去!”
俺说:“你想找谁找谁。”
社长来了,问俺:“他婶子,他大叔不在家,你为啥要分家?”
俺说:“社长,俺不多说,说多了有战争,你看看俺的脸吧。”
社长看看俺的脸,回头跟婆婆说:“婶子,她要分家你就分家吧,分了家你少操一份心。”说完就走了。
这次分家,婆婆给了俺一个勺子两个碗,还给了俺半碗杂面。俺给儿子做了三顿粥,俺两天半啥也没吃,凉水也喝不进去。供应粮还不知道啥时给,俺想回娘家看看能不能有点儿吃的。
一早起来俺就走了,儿子走不动,俺抱起儿子,腿发软眼前发黑。看不见道,就和儿子在地上躺一会儿,看清道了再站起来冒蒙往前走。走到下午两点多,才走出十一里地到了仁桥,离娘家还有七里地,一步也走不动了。
桥下水流很急,俺想饿得这么难受,不如跳河死了。又一想,俺这样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婆婆就得跟人说,俺跟野汉子跑了。那是农历三月,俺正左右为难,东北边天红了,好像连风带雨过来了。俺想:好好的道俺都走不动,要是下雨,俺就抱着儿子跳河。
大风过来了,没雨,俺抱起孩子来身子飘轻,道也能看清了,七里地俺就歇了三次,大风把俺送到家,就停了。
两个嫂子出来接俺,二嫂向俺问好,俺一句话都不说,她就把饿得半死的孩子接过去。俺走到外屋躺到小床上,脸冲里。
娘问:“妮儿,你咋了?”
俺不敢说话,说话就得露出哭腔,俺想俺不能哭,俺哭一家人都得跟着难受。
三嫂说:“娘你别问了,俺妹妹是饿的,俺给妹妹做点儿吃的。”
小侄没奶吃,三嫂从娘家拿来一点儿白面,她就用这白面给俺做了一小盆疙瘩汤。
娘来拉俺的手,说:“天都热了,你的手咋这么凉啊?”
俺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二嫂问:“这孩子咋不说话呢?总耷拉着头?”
俺说:“他就那样。”
俺娘身体不好,俺还没孝顺娘哩,不想再给她添心事。
这碗疙瘩汤是俺娘儿俩的救命汤,可娘跟三嫂在一个锅里吃饭,俺不能赖在娘家,住了三天俺就走了。
临走,娘问俺:“妮儿,公公婆婆对你好吧?”
俺说:“婆婆比你会疼人。”
家里这些事,俺光告诉了三嫂,三嫂背着娘跟俺说:“妹妹你别走,咱饿死死到一块。咱不回那不是人家的家。”
俺说:“俺得领粮去。”
三嫂说:“妹妹你别多想,你这儿还有一个家哩。”
俺说:“记住了。”
回去这十八里,俺娘儿俩都有劲儿了,儿子头能抬起来,也能说话了。
回到家,婆婆跟俺说:“玉米领回来,你两个弟弟崩爆米花都吃了,你的谷子和稻子还有。”
俺没跟她争,把谷子和稻子拿到俺房里,能吃着分给俺的粮食,娘儿俩挨饿也饿不死了。分了家,婆家的活儿俺一点儿都不干,他们生气。吃完饭,俺娘儿俩在大门洞玩,先是公公指桑骂槐:“操他娘的!治不了她了!心眼子真多!真精!”
公公骂完,婆婆接着骂,还是那些话。俺生气,想回骂他们,想起俺娘的嘱咐就忍了。过了一会儿,二小叔子又骂,骂的还是一样的话,俺实在忍不住了,连骂了五六句操他娘的:“他仨骂的,还有俺骂的,操他娘的,都去堂屋操他娘去!”
骂完俺就回屋去了,那三个人把俺的门堵上,看样子想打俺。俺提着公公的外号喊:“小老妖,你敢打俺,俺去告你,跟你没完!”
喊完俺就走到大门外,骂他们:“没好心眼子,对你们再好也是狼心!”
俺一骂邻居可高兴了,说早就该这样对待他们了。婆婆跟四邻打仗都打遍了,她打完仗逼着公公去骂人家,老实的人家就忍了,厉害的人家就骂他一顿。
婆婆打仗是个常胜将军,跟俺打完仗她回到娘家,托人给她儿子写信,说俺骂他爹,给他爹气死了,正在医院抢救。她儿子来信说要撵俺走,不要俺了。
丈夫哪次来信都是邮给他爹,从没让俺看过,这次来信婆婆高兴地喊三小叔子:“你哥来信了,给你嫂看看。”
小弟把信送过来,俺找人念信,人家不给念,逼得急了,人家才念给俺听。俺一听火冒三丈,躺到床上大哭。俺本来想着丈夫回来就好了,听完他的来信,俺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俺得回娘家一趟,叫他们知道俺是咋死的。
俺顶着小雨往娘家走,一路上大声哭了小声哭,还有二里地到家,俺不哭了,走到家得像没事一样。
三嫂见了俺,问:“妹妹,下着雨你咋来了?”
俺说:“来时没下雨。”
三嫂要给俺做饭,俺说:“吃完饭来的。”
下午两点多,俺要回去,他们都留俺住一夜,俺说孩子在家呢。
俺走了。爹看见桌上有封信,叫三哥借个自行车把俺追回来。三哥追上俺时,俺已走出三里多地。
俺问三哥:“你有事啊?”
三哥说:“俺没事,爹叫你回去,他有事。”
俺没哭,俺都想好了,回家就抱孩子跳到浇地井里,跳到吃水井人家害怕。那时的女人过不下去就得死,离婚丢娘家人。跟着三哥回到家,看见爹流泪,知道他看见那封信了。
俺大哭,爹说:“俺给他去信,他要是不说人话,就跟他离婚。俺不怕丢人,俺的好孩子不能死在他手里。”
爹给丈夫去了一封信,八天后丈夫回信了,他赔礼道歉,还邮来二十块钱,十块钱给俺,十块钱给俺爹。
婆婆的用具啥都不给俺用,俺用就得出去借,儿子天天拉屎,俺就得天天借铁锨。俺那时候死都不怕,都活够了,跟儿子说:“你拉屎到你奶奶屋里去,别怕,俺在这儿看着你,你奶奶有铁锨,咱没有。”
儿子进屋就拉,吃的野菜多,他拉稀。婆婆用铁锨铲完粪便,又把铁锨藏起来。
第二天,儿子要拉屎,俺说:“你去她厨房拉。”
儿子连着去她屋里拉了三次屎,婆婆才把铁锨放到外边。
俺说:“儿子,再也不用去奶奶屋拉屎了。”
儿子想吃鸡蛋。俺没鸡,就垒了四个鸡窝,窝里铺上干松的草,又管别人要鸡蛋壳,做了四个引蛋。东西院邻居的鸡想在这窝里下蛋,俺都往外撵,婆婆的鸡来了,俺不撵,当天就有一个鸡下蛋。过了五六天,婆婆的六只鸡全来这儿下蛋。
婆婆叫二小叔子来俺鸡窝里拾鸡蛋,俺眼睛一瞪说:“你要是敢上俺鸡窝里拾鸡蛋,俺把你爪子掐了!”
他没敢动,走了。
过了几天,俺叫儿子给婆婆送去一碗鸡蛋,儿子说:“奶奶,俺家鸡蛋吃不了,给你送来了。”
第二天早晨放鸡的时候,婆婆抓住一只鸡喊儿子:“来顺,给你一只小鸡。”
这回俺就留了一个鸡窝,剩下的全扒了,有一只小鸡,儿子就有鸡蛋吃了。
丈夫从东北回来,带回来十五斤小米。这回见着粮食了,顿顿都做小米粥喝。俺和来顺吃惯了野菜,一时半会儿吸收不了粮食,拉稀拉了四五天。
婆婆和公公都活到七十四岁,后来到东北投奔俺,跟俺过了二十多年,活养死葬都是俺和丈夫的事。有好几回,丈夫要跟婆婆算算当年的账,都让俺打住:“都过去了,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大跃进的时候
姜淑梅
1958年春天,大跃进开始了。当时俺那的口号是:深翻地,多打粮,幸福生活有保障。平常青壮年挖地,上面来检查的时候,从八岁到八十岁,凡是拿动铁锨的都得上工地。
最初在本庄挖地,一锨深就行了,午饭是各家做的,管后勤的齐上来送到地里,吃饭时在路边排成两排,一个对着一个,就坐在地上吃。有一次天都黑了,队长突然叫俺们集合到溪楼去,溪楼离冯徐庄一里多地,他说:“男的一队,女的一队,抱着铁锨,跑步去。”俺从没跑过步,一只手抱着铁锨头,一只手摆动,铁锨杆向上竖着。好不容易跑到地方,歇都不让歇,到地方就挖地,挖到半夜才回来。他们把这说成是“吃饭军事化,挖地战斗化”。
没多长时间,冯徐庄成立了大食堂,各家各户都拿着家伙什到食堂领饭,领完了回家吃。不用做饭了,还能吃饱饭,俺当时可高兴了。各家的锅收上去都给砸了,各家的粮食都让送到仓库去,队长说:“谁要是有粮不交,翻出来就给你插白旗,粮食收上来,食堂没你的事,你就等着饿死吧。”
后来挖地都集中到一块,红旗遍野,一个庄的人就是一个连队,各连队喊着口号摽着劲干。口号有现成的,也有临时编的,积极点的大闺女喊出来的口号是:“不打双千斤,永远不结婚!”那时候女人不带啥乳罩,外面就一件褂子,到了晚上,有的闺女褂子湿透就光膀子干活。有两个连队编口号喊出矛盾,你想压着他,他想踩着你,两个连队的人都不服气,打到一起。
那一次各连队都住在管庄挖地,管庄离冯徐庄七里多地,俺孩子三岁了还在吃奶,两天两夜没喂奶,俺的奶涨得疼,俺跟队长请假,想回家给孩子喂奶,他说:“白天不行,咱连队本来人少,让人家看见了影响不好,你晚上回家,早早地来。”
俺胆小,从没走过夜路,队长的话让俺脑袋都大,龙固集有个枪毙人的地方,俺得从那路过。俺跟大家说俺害怕,最害怕枪毙人的地方。她们说:“走到那,你就闭上眼往前跑。”俺说:“不行,闭上眼,鬼再把俺抓住。”
临走前俺拿了铁锨壮胆,一路上前看后看左右看,越害怕越觉着身后有个人跟着,还没走到枪毙人的地方,后背就一冷一冷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天晚上有月亮,到了那地方,光溜溜的啥也没有,庄稼都收回去了。过了那个地方,俺还不放心,一遍一遍回头。从这以后,俺再也不怕走夜路了。
第二天起大早俺就回来了,没走到工地就听见口号声:“跃再跃,翻再翻,红旗插遍野,卫星飞满天。”口号声吓得俺快跑,人家都干上了,俺还有一里多地没走到地方。七点半跑到管庄,她们都没起呢,听她们说昨天晚上干到下半夜,喊口号的是第九连的,他们要跟俺们连队挑战。
俺跟她们说,看见一个小脚老太太自己挖地,她用脚后跟蹬铁锨,铁锨干晃也不往下去。她们说,她成分不好,这回挖地表现也不好,现在是白旗,那是罚她呢。
吃完饭去工地,这回挖地叫翻一米深,先挖一个一米深的沟,再挖土往沟里填,这样叫“深翻地”。没等翻完地,该种小麦就种小麦了。挖一锨深的地庄稼还行,草很少,可能草籽都翻到下边去了。深翻的地都不行,有人说因为地凉,庄稼不愿意长。
没事了,俺回娘家看看,百时屯也吃大食堂,赶上中午吃饭,食堂给俺一份草根做的干粮,里面有点高粱面和黄豆面,人家要是不给,晌午俺就得饿着。娘说,食堂给俺面子呢,俺婆家离得远,离得近的闺女回娘家没饭吃。
从娘家回来,食堂一天三顿给地瓜,吃了一阵子,地瓜也没了,没啥下锅的,1958年冬天食堂停火,家家没锅也没粮。
俺的姥娘婆婆有病了,七十八岁,没钱治病。那时候庄稼人常年看不着一分钱,姥娘有点病,再加上挨饿就死了。婆婆不能提她娘,想起来她就大哭。
百时屯俺邻居姜继兰、姜继卜亲哥俩六十来岁,都饿死了。开始他们大声喊:“俺吃窝窝!俺喝糊涂!”没力气大声喊了,他俩小声喊,喊到死。
榆树皮扒光了,榆树都死了,能吃的草根都挖出来了,家里的皮腰带、皮鞭、皮更都煮着吃了,找不到吃的东西,饿死的人越来越多。
1959年春天,公社成立了水肿院,人一水肿就快饿死了,医生经常下屯检查,看见水肿的就带到水肿院,水肿院一天给两顿吃的,一顿给一个窝窝、一碗糊涂粥。俺娘腿肿了,一摁一个坑,也去了水肿院。听说上面按人数给水肿院拨粮,经常下来检查,娘在水肿院吃完上午饭,不让走,他们怕上面检查时这没人,吃完下午饭才能回家。娘浑身上下没一个褡裢,每次下午饭她都把糊涂粥喝了,窝窝吃一半留一半,怕叫人看见,剩下的这一半藏在袖子里,她揣回家给两岁的小孙子吃。
自从成立水肿院,就没听说谁再饿死。
购票证
姜淑梅
现在俺想出趟门抬腿就走,1960年的时候可费劲了。那时候,要想上东北得要两边公安局的证明,有了两边公安局的证明,车站才给购票证,有了购票证才能买到火车票。
连着几年山东欠收,要是随便往外走,山东人就走光了,没人种地了。很多山东人逃到关外不敢回家,怕回家以后出不去,饿死在家里。丈夫在关外找到活,干了一年多,说回家就回家了,说要死咱也死在一块。回家以后,他跟俺说:咱不能等着饿死,还得去东北。
俺是山东省巨野县龙固集人,1960年3月,俺们从龙固集搭汽车到了济宁火车站,身上啥证明都没有。到候车室天就黑了,候车室灯光很暗,丈夫坐在那想办法。
半夜十二点左右,候车室东边的人都站起来了,俺们在西边,丈夫说他去看看,回来说是查证明的。查证明的人越来越近,问一个人:“你上哪去?”“上东北。”他就说:“跟我走。”又问一个:“你上哪去?”“黑龙江。”他还说:“跟我走。”
丈夫说:“问咱的时候你别说话。”俺点头答应。人家问到俺:“你上哪去?”丈夫说:“俺到十里铺,回家天黑,天亮了就走。”十里铺离济宁不远,人家就信了。当时候车室里得有一百多人,都要去关外,没有证明的都给关在一个大屋子里了。他们查完证明,候车室里就剩下十来个人。
早晨,丈夫去找证明,问问这个再问问那个:“你的证明多口人不?”像个要饭的,低三下四,俺很心疼,俺说:“咱不找证明了,咱回家吧。”丈夫说:“再等等。”
下午,一个农民拿着两边公安局的证明来到候车室,人家光给盖了个章,没给购票证,那个老实的农民汗都出来了,丈夫问他咋回事,他说:“他不给俺购票证,光给盖了个章,你认字,给俺看看。”丈夫说:“这个章是‘此证作废’。”丈夫拿着那个证明看了半天,跟那个农民说:“俺拿你的证明试试中不?俺给你一斤粮票两元钱,你先去吃饭,俺去要购票证。这张证明上是三口人,要出来一张购票证归你,要出来两张咱一人一张,要出来三张俺要两张。”农民大哥说:“行行行,太好了。”
丈夫带着很生气的样子去敲门,咣咣咣,有个人问:“你找谁啊?”丈夫打开证明叫那个人看:“俺的证明差哪了?你给俺说说!”那个人啥都没说,给了三张购票证。农民大哥回来,拿着他的购票证高兴离开了,俺们有了购票证,就买了去哈尔滨的火车票,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黑锅饼,坐了两天三夜火车到了黑龙江。
现在想想,用购票证控制人口外流,也是没办法的事。
出疹子
姜淑梅
1960年春天,俺三口来到安达市房产处砖厂,接待俺的把俺送到家属宿舍。这是五间新盖的土平房,门窗都没上,屋两边地上铺了一些草,行李一铺就是地铺,中间是过道。宿舍里已经住了十几家人,俺住在东边窗口下,对着门口。接待俺的送来这个月的粮票,说到月就开支,俺两口子可知足了。
俺刚开了一个月工资,儿子就病了。临来俺娘对俺说:外孙还没出疹子,得记住出疹子症状,高烧,咳嗽,拉肚,肚子疼,流鼻涕,打喷嚏,嗓子干,眼泪汪汪。孩子出了疹子怕风,不能吃凉的,凉开水也不能喝。要是屋里热乎,多喝热乎水,总有点汗更好。
俺这屋七个孩子出疹子,另一个屋六个。娘嘱咐俺的话,俺一字不落都告诉那些妈妈了,她们都比俺大,假装没听见,谁也不信俺的。刘哥他们年轻的时候不生,老了老了,生下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亲戚朋友都跟着高兴,那年孩子六岁。丁哥家连生三个女儿后生了个男孩,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头发有点黄,谁见了都喜欢,已经八岁了。这哥俩总在一起玩,都发高烧,要出疹子。刘嫂和丁嫂打回一缸开水,放了些饼干,跟他俩说:渴了就喝水,饿了吃饼干。她俩上班走了。那时候穷,她们跟俺一样跑盲流跑过来的,都想多挣点钱。这小哥俩就躺在地铺上,过堂风呼呼的,等他们想喝水,大概水也凉了。孩子病重,送医院晚了,才八九天,两个孩子都死了。
儿子一高烧,俺就请假不上班了,缝了个布帐子吊起来挡风,把孩子放在里面。不管白天黑夜,儿子想喝水,俺就点着三根苇子,把茶缸里的凉开水烧热再给孩子喝。
儿子睡着了,俺到那边屋里去看左嫂的孩子,想看看疹子出来没有,俺一看孩子,嘴唇和眼圈都黑了,左嫂还忙着给人家加工鞋底子呢。俺急了,抓过鞋底子扔到地上,说:“左嫂,你儿子病重了,快把左哥找回来去医院。”下午两点多三个人去的,四点多就夫妻俩回来,孩子死了。左嫂家两个女孩大,这个小儿子才五岁,在老家爷爷奶奶看这个孙子就像一块宝。左嫂哭诉:“ 我的儿啊,我咋去见你爷爷奶奶啊?”
小老于家更惨,五天死了姐俩,姐姐四岁,妹妹两岁。孩子妈妈啥也没干,孩子出疹子发高烧,她就给孩子凉开水喝。孩子没了,两口子整天哭,不吃不喝,也不上班,捱到开工资的时候,领了工资就走了。
大老于家女儿四岁,从高烧到死就八天,于大嫂哭得死去活来。他们在山东老家的时候,大女儿病了,送到医院没查出啥病来就死了,于大嫂在家天天哭。他们逃到东北,想换换环境,赶上出疹子,二女儿也没了。于大哥劝于大嫂:“咱俩今后都别哭了,咱就是这个命了,跑得慢了被狼咬,跑得快了撵上狼。”他们在老家都有工作,又回老家了。
家属宿舍十三个出疹子的孩子,就剩下俺儿子,跟那些孩子比,他又瘦又小。这次疹子毒气很大,十多天以后疹子下去,他全身都像紫茄子皮,像个小黑鬼,后来脱去一层皮,才变过来像孩子样了。可怜那十二个孩子死得苦,要是当时有个家,有个暖瓶,哪怕啥都没有,家属宿舍有门窗,可能他们都能活到今天。
大宿舍
姜淑梅
1960年6月2号,俺们都搬到大宿舍住。大宿舍是新盖的土房,十间,东头一个门,西头一个门,两边是对面炕,中间有个两米宽的过道。
俺家住的是南炕,靠着东门第一家,三口人也就一米五左右的地方,晚上平躺着睡下,要是侧身睡会,再想平躺就难了,旁边的人早把这点地方占了。南北炕上都住了二十多家,少的三口人,多的六口人,一家挨着一家,房产处砖厂新来了干活的人,还都往这安排,安排住处的人跟俺们说:“将就将就,挤一挤就有地方了。”
宿舍里没有电,没有灯,睡觉的时候,男人挨着男人,女人挨着女人,中间是孩子。刚住下那些天,天天都有起夜回来找不到住处的,他们大都住在中间,男的多,女的少。有的站在地上喊也不敢喊,摸也不敢摸,实在憋不住了,小声喊妻子或丈夫的名字:“你在哪?”对方说:“我在这。”这才应声找回去。有的男人习惯往回摸,摸到别人妻子的头,脾气好的女人小声说:“错了。”脾气不好的女人被摸醒了,“嗷”地一声喊:“流氓!”有个男人起夜回来,一摸有空,以为是自己家就上炕躺下了,这家男人起夜回来,一摸有个人就问:“谁啊?”那个人急忙下地,往自己的家找,这家女人坐起来破口大骂。这样的事,第二天都被厂子里的人当成笑话讲,好在,挨骂的是谁,骂人的是谁,谁都不知道,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十多天以后,宿舍还是没灯,可再没人走错地方了。
大宿舍住着二百来口人,南腔北调,有山东人、河北人、河南人,也有辽宁人、安徽人,有干净的,有窝囊的,有吸烟的,也有随地吐痰的,一进门臭脚丫子味很大,走到十间房中间,啥味都有,就是没好味。有一家孩子得了百日咳,咳起来没完,全宿舍的人都睡不好。还有六七个人呼噜声特别大,这屋里好像有六七台大风箱一夜一夜地响,俺开始睡不着,困得很就能睡着了。
俺靠门住,又凉快,又方便,空气也好。后来他们起夜出门就尿,尿得门口骚哄哄的,出去进来的人不断,门总响,俺三口人就换个方向头朝里睡了。在宿舍住了半个月,俺也不认识几个人,白天去上班,吃饭去食堂,晚上回来累得就想睡。有的说自己的钱丢了,还有丢布票的,俺没丢过。
大宿舍的房后有一条土道,道那边是一片玉米地,是当地生产队的。有几个胆子大的,偷几穗玉米烧着吃了,后来大伙都去偷,谁也不管谁。厂里有个老何头,专门管这事,他一天三遍到大宿舍来查,说查到玉米就罚钱。半截地的玉米都偷没了,老何头也没抓着谁,宿舍有十来个炕洞,谁偷了都直接放进炕洞,烧炕的时候就把玉米烧熟了。那时候口粮少,男人一个月给三十七斤粮票,干活的女人给三十斤,活累,不偷点东西吃也受不了。
住了一阵大宿舍,丈夫张罗买房子,一家买不起就商量几家合买,在大宿舍住了五个月,俺就搬出去了。
大宿舍后来改成住宅,住了五家,住的都是房产处砖厂的家属。那地方叫“小北屯”,在安达八道街大北头,今年房子刚扒了,楼房正盖着呢。
合住的“窝”
姜淑梅
1960年11月,俺家从砖厂的大宿舍搬出来,跟老左家、老宋家在鸡房子合买了一间半破土房,一共花了一百八十元。当时丈夫工资一个月四十多元,哪个月都得往家汇二十元给公公婆婆,为了凑房钱,厂子里发的布票俺一尺布都没用,都卖给人家了。
左哥和宋哥是河南老乡,他们选了朝阳的南炕,一家一半,晚上在中间拉个帘,俺家住北炕,帘都没有。三个男人一人推一个小推车,都是半车东西,就搬完家了。屋里没电,没灯,没炕席,没柴烧,炕冰凉,灶台倒是不小,可俺都没锅。上厕所得去房后,房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天黑下来就有狼叫。仨男人上班走了,两个嫂子大声哭起来,哭了一阵停下,我走到她俩跟前说:“你俩不要哭了,哭坏了身子咱不是更难了?”她们说:“啥也没有,这日子咋过?”俺说:“咱有了自己的窝,东西一点一点置呗。”当天晚上,仨男人下班从食堂打回饭菜,吃饱就都睡了。屋里臭虫可真多,天亮一看,大人孩子身上就是包。第二天,左嫂把瓷盆支上当锅,俺有个小耳朵锅也支上,脸盆当锅盖,能做粥喝了。
姐仨商量一下,让大孩子看着小孩子,俺们去打柴。头天下了一场大雪,没道,俺们把绳子扎在腰里,手拿镰刀走出三里多地,在雪地上看见很多大大小小的动物脚印。宋嫂突然喊:“这有草!”俺过去一看,可不是,咋这么多草啊?一人一捆背回家,正高兴呢,人家来找,说俺们偷人家羊草了。俺说:“以为你不要了。”那人很生气,说:“不要了?我没拉回家的羊草多了,能不要吗?”俺说:“俺一会就给你送回去。”他说:“现在就给我送家去。”姐仨背起草给人家送到家,那人告诉俺,往北一里多地有片苇塘。
第三天,姐仨去找苇塘。俺说:“宋嫂,你是爱唱的人,咱唱呗。”宋嫂说:“我想哭。”我说:“你哭吧,你哭完我再唱。”宋嫂说:“你先唱吧。”我唱了一首《苏武牧羊》,又唱了《北风那个吹》,宋嫂问:“你有完没完?”俺说:“你要想哭也行,你得哭出点调来。”宋嫂笑了,说:“俺哭不出调来,还是唱吧。”宋嫂唱的是河南豫剧《拷红》,她唱的可好听了。左嫂不会唱,拍手叫好。到了苇塘,俺一人割了一捆苇子背回家,以后天天去背,不愁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