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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自传----当代中国启示录

_3 钱理群 (当代)
第三个问题是:也许有的人说自己能不顾利害。这当然是很勇敢,很可贵的。但也还会面临一个问题:你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也不行,还有其他的限制。你要经常面临说与不说的两难选择。比如在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男主人公涓生就面临这样一个困境。他开始和子君谈恋爱,后来感情发生变化,已经不爱子君了,但子君还爱着他。这时涓生就面临一个难题:我告诉不告诉她呢?说真话呢还是说假话?不说,就是“说谎”,这是虚伪的,违背知识分子的基本品格,但说出真实,告诉子君:“我不爱你了”,却等于把真实的重负卸给了对方,特别在当时的社会里,子君会承受极大的社会压力,最后她果然在孤寂中死去了,涓生也就无法摆脱内心的负疚。这就是说,无论“说”还是“不说”都要付出良心和道德的沉重代价。“说出真实”与“说谎”的两难选择,是终生折磨着鲁迅和一切知识分子的人生和言说困境。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几乎每天都面临这样的选择的困境:说真话,还是说谎?只是我们没有勇气像鲁迅这样正视罢了。
其实,我们还有一种困境,这就是我们要问的第四个问题:面对苦难,“记住”,还是“忘却”?
大家还记得在中学的时候读过的《记念刘和珍君》这篇文章吧,其实未必都读懂了:这篇文章重点不是在讲刘和珍怎样的勇敢,军阀怎么镇压,而是讲鲁迅自己内心的困惑。文章一开始,学生问:“先生,你写了记念文章没有?”鲁迅说:“没有。”“你还是写一点吧,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那就写吧。可是要写了,鲁迅又想:“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又想不写。但不写也不行啊。日子过去了,人们会忘记了。鲁迅说:“忘却的救世主快要降临了吧,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但是写了半天,又犹豫起来:写了又有什么用呢?写了只不过徒然增加别人谈话的资料而已……整篇文章就是这“写”还是“不写”,“说”还是“不说”的矛盾。这背后就是一个“记念”还是“忘却”的困惑。所以后来鲁迅还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为了忘却的记念》。这也是让鲁迅困惑终生的。其实,我们也会面临这样的困境:当你经历了让你痛苦万分的事情,或者面对一个个的苦难,你是忘却还是记着它?你竭力忘却它,这就意味着回避,当然有问题,但你时刻记着,让那么沉重的记忆和现实压着你的心,你能承受吗?这就是两难选择。这里所说的记念和忘记的矛盾,和前面说的说真话与说谎的矛盾,都是人言说时所面对的根本性的困境,这样言说就很难进入真正的自由状态。
就算你摆脱了这些困境,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你又会面临第五个方面的问题:有人听你说话吗?鲁迅说,要点火是需要火种的,拨动琴弦要有弦啊。没有火种再播也无用;没有弦再拨也不行。有些人既聋且哑,面对这样的人,你说给谁听呀?即使有人反对,也是一种反应,最可怕的是说了没人听,毫无反应,即无反对,也无赞同。这才是巨大的悲哀和寂寞啊!
我经常想这几年是我的黄金时代。为什么?因为我讲话有人反对,也有人听,即启功先生说的:“有人喜欢有人骂”,这样自己才觉得说话有意义,最可怕的是到哪一天没人听我讲话了。记得有一个台湾的学者对我说:“钱先生……我们是讲了话没人听。”这样的“没人听”的无对象的虚空,或许是更为可怕的。
这就说到了第六个方面的问题。说与写不仅要有对象,还要有场所。这就是说,我们的说与写必须面对一个交流、对话的场域,即语言场。在这个“场”里已经形成一定的规则,如果你讲话、写作不符合这个规则,这个“场”就会对你的话进行反弹,不接受你。就是说,它已经形成了习惯性的思维和倾听的诉求,习惯听某些声音了,如果突然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声音,它就会认为是异端,是疯子在说疯话。任何一种新的思想和言说,在最初出现时,按照原来的标准来看,都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其最有力的就是这样的习惯性的“语言场域”的拒绝。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刚出现时,在物理学领域里就被许多人视为“荒唐的谬论”而不予接纳,他被看成是物理学的异端,甚至疯子。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当他对现实提出批评,说了当局和舆论不能接受的话,报纸上就加上一个大标题,说《章太炎发疯了》。但有一天他又说了不具反叛性、能为大家接受的话,报纸又有一个标题,说《章疯子居然不疯》。这里的“疯”和“不疯”,标准就是是否符合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又被千百万人所习惯了的传统观念,因此,一切具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都会像《狂人日记》中主人公那样,发出疑问:“从来如此,便对么?”但你要挑战这样的“从来如此”,你就要承受“狂人”的罪名,被视为“异端”。而习惯形成的具有天然保守性的接受场域里,对异端是有着本能的排斥性的,也就是《狂人日记》里“二十左右”的人所说的:“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鲁迅说有一种罪叫“可恶罪”,你说的话令人讨厌,这便是罪。
第七个问题:还要面对一个“文字的游戏国”,这也是鲁迅的一大发现。鲁迅说,中国人喜欢说“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一切的思想、言说都会成了表演。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内心所“想”和所“说”所“写”的自觉割裂:“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说,在前台又那么说”,“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而非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倒做了的”。总之,想、说、写、做,都是分离的,都是游戏,不过“玩玩”而已。更可怕的是,已经形成了游戏规则,明知在说谎,在做游戏,但谁也不点破,“说”者与“听”者之间达成了默契,游戏就这么维持下来。如有人不懂或不接受这个规则,偏要戳穿“西洋镜”,说出真相,就会被觉得可笑,被视为异端。就像童话《皇帝的新装》所讲的,明知皇帝身上赤裸裸的,什么也没穿,大家都明白,但是又都不说破,维持着这场表演。突然有个孩子喊:“皇帝是光着屁股的”,所有的人都讨厌这个小孩,因为他破坏了游戏、表演的规则,扫了大家的兴,就会被淘汰出局。
我的回顾与反思(中) 六 关于启蒙主义的反思(4)
问题是,当真的知识分子的真实的思想、真实的话语,落入了这样的接受场里,会遭到什么命运?鲁迅曾这样描绘英国著名戏剧家萧伯纳,一位不熟悉中国这种游戏式的语言交流方式的外国人,来到中国以后,如何被中国的听众(他们都是“戏剧的看客”)改造为“演员”:“他说的是真话,偏要说他是在说笑话,对他哈哈地笑,还要怪他自己不笑。”这就是说,在这样的游戏国里,这样的语言环境下,一切严肃的思想,一切认真的言说,都会变成哈哈一笑,一切价值和意义都被消解为无。鲁迅说:“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
第八个问题:说到底,说和写本身就是无力和无用的。鲁迅举个例子:最厉害的动物从来不吭声,老虎咬人,它一口吃掉,不说也不会叫;会叫的是小老鼠,叫本身是软弱无力的表现,真正强大的东西是不说话的。所以知识分子的说和写,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些小叫唤而已,这又有什么用呢?启蒙主义知识分子想通过语言的力量来改变现实世界,这是一个天真的梦。
还有第九个问题:说了不但没用,反而可能有害。鲁迅说过,本来铁屋子里的人都睡着了,不但不说不写也不想,完全麻木不仁了。你却要把他唤醒,让他的神经重新变得敏锐起来,他于是痛苦万分。但你又找不到改变的道路和力量——这正是启蒙主义知识分子的根本弱点:他们能看到问题,指出弊端,却不能解决问题。这样就陡然增加了被唤醒者的痛苦。鲁迅问:这不是有罪吗?像罗亭那样,实际上用虚构的语言和概念的世界来掩盖真实的世界。
再如果把话说的更彻底一点,那么,还有第十个问题:从根本上讲,人的思想,是能够完全地自由地用语言来表达的吗?这就说到了语言本身的局限。事实上,人的个体生命的最深切的体验和思想,是不能言说的,一说,就变味,走样了。所以鲁迅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真正自由的思想是存在于一个沉默着的世界里的。这是人的语言的真正困惑。
质疑启蒙主义,又坚持启蒙主义
这连续不断地十个追问,确实把“知识分子想、说、写的困惑”讲到了极致,把鲁迅对启蒙主义所制造的知识分子的语言(说与写)及知识分子自身的种种神话的怀疑与诘难,作了充分的发挥。但这也是鲁迅思想的特点,到了顶点,就会有“对怀疑的怀疑”。因此,我这篇文章的结尾,又归结为鲁迅的双重怀疑:“对启蒙主义的怀疑,以及对‘启蒙主义怀疑’的怀疑,才构成了鲁迅思想的真正特色。”也就是说,鲁迅虽然对启蒙主义提出了许多质疑,但他仍然坚持了启蒙主义。这就是鲁迅式的“反抗绝望”。
我的文章写好了,并没有在国内发表,而是先在韩国做报告。韩国的朋友听了很震惊,和我同时去开会的王富仁先生却在私下把我说了一顿。他说:“老钱,你这个人真是的,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讲得非常精彩,你最后也没有否定启蒙主义,但你何必这么说呢?现在,在国内,启蒙主义正受到非难,坚持启蒙主义的人也不多了,你可不能后退啊。无论启蒙主义有多大问题,你可要坚持下去啊!”他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让我非常感动。我知道我这个人,我的理想主义、启蒙主义已经渗透到血液里了,我不可能根本放弃理想主义、启蒙主义。但我不能不面对现实,面对启蒙主义自身所存在的问题,我要彻底地打破“启蒙万能”的梦。“五四”时有这个梦,八十年代我们也有这个梦,以为启蒙可以解决中国的一切问题。现在,这个梦必须被打破,启蒙不是万能的,启蒙是极其极其有限的。但是它又不是没有作用的,也就是说要把启蒙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打破启蒙万能的梦不等于不要坚持启蒙,只有先打破这个梦,坚持启蒙才有意义,否则所有的坚持都是虚幻的,是一种自欺欺人。我们必须打破它,重新建立一种启蒙的意识。只有首先质疑启蒙,然后才能坚持启蒙。质疑启蒙不仅要看到启蒙的危险性,它可能导致专制主义,而且还有看到启蒙的有限性,甚至是极端的有限性。我们需要的,是看到自己的陷阱和局限的清醒的、理性的、低调的、有着明确的边界意识,因而也是坚定的启蒙主义。后来我又把它概括为“既质疑启蒙主义,又坚持启蒙主义”。这也是我在九十年代初,经过这一番反思以后,一直坚持至今的一个基本立场。
九十年代以后的新问题:
民族精神、道德的危机
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一直至今还要坚持启蒙主义呢?这就涉及我对中国现实问题的观察和思考。
在我看来,人性是善恶并存的,问题是一个社会是引导人性向善的方面发展,还是诱导人性向恶的方面发展?文革就是把人性中的恶诱发出来,使其恶性发展。文革对人的毒害,主要是制造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诱发人的动物性的嗜杀性。文革中许多群众暴力事件是令人发指的,各地对所谓“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及其子女残酷打击,还有大规模的武斗,不同意见的群众相互残杀。一方面,进行所谓理想主义的教育,把年轻人都训练成极端的堂吉诃德,另一方面,又进行阶级仇恨教育,培育“夺过鞭子揍敌人”的“阶级感情”,把年轻人训练成狂热的“阶级斗争的战士”。文革一开始,就把学校里的校长、老师,都宣布为敌人。这回堂吉诃德面对的不是风车,而是“十恶不赦的妖魔”,他(她)们怎么不会挥舞着铁戈、长矛刺杀过去,致“敌”于死命?这对中国国民性的伤害是十分巨大惨烈的。
最近二十年,把人的欲望不加限制地诱发出来。欲望的魔一旦被放出来,也很可怕,人们越来越多疯狂追求私欲,人与人之间利益的冲突不断,无情的利益争夺变得你死我活。
我经常在想,一个不知道爱、不知道怕的民族太可怕了。一个社会常靠两个东西维系:“爱”之外就是“怕”。小时候,老一辈的人常说,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做坏事,将来要遭报应,这是粗俗的宗教观念,却无形中维护了社会道德的一个底线。举例说,也许假冒伪劣产品在任何社会和任何时候都会存在,但假冒伪劣也有一个限度,就是不能伤害人的生命。我买的这件衣服是假货,穿了没有几天就破了,这当然坏,但不会因此让我丧命。这就是底线,超过线就是“伤天害理”,为社会所不能容忍,这都是约定俗成的,即所谓“盗亦有道”,做坏事也是有规矩,有约束的。而我们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底线被突破了。那么多的让人丧命的假药假酒,那么多的让农民颗粒无收的假种子,什么事都敢干,没有任何约束。我们经常用“无所畏惧”这个词来赞扬人,但我想,如果整个民族都无所畏惧,这就病入膏肓了。一个社会的道德底线破了,那么这个社会就难以维持下去了。我想这个道理大家是都知道的。
我们正面临着这样的严重的民族精神危机,民族道德的危机,人心的危机,在我看来,这是当下中国最根本的问题。要纠正,恢复元气,引上正道,是很难很难的,而且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这是从根本上制约着民族政治、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的。其问题的严重性、危险性、迫切性,其影响的深远,是怎么估计也不过分的。我甚至想,这可能就是我们对后代子孙所负欠的最大的债,如果我们不及早偿还,将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因此,我经常想起鲁迅的话:“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两地书·八》,《鲁迅全集》卷11,页32。在我看来,鲁迅的这一思想,在今天的中国,是有现实意义的,它昭示了启蒙主义的新的迫切性。很多朋友都热衷于中国制度的变革和建设,这确实是当今中国的迫切任务。但如果仅有单一的制度变革、建设,没有相应的国民性的改造,就会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偶感》,《鲁迅全集》卷5,页506。
我的回顾与反思(中) 六 关于启蒙主义的反思(5)
新的教育启蒙
这里就说到了:我们不但要打破启蒙万能的梦想,还要打破制度万能的梦想。现在有一种“制度崇拜”,以为只要引入某个外来的制度,问题就解决了。这也是一个梦。知识分子不能不断地制造梦,既骗自己又骗老百姓,自欺欺人又害别人。我的观点是:启蒙主义需要,制度改革、建设也需要,它们都起着有效而又有限的作用,中国问题的解决,需要合力的作用。而具体到个人,也只能根据自己主客观的条件,去做力所能及的有限的工作。对于我这样的教师、学者,我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启蒙的工作。如前所说,这是对中国启蒙主义反省之后的坚守。
最近这几年来,我热衷于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就是这样的重新进行教育启蒙的自觉努力,即所谓“从娃娃抓起”,是着眼于民族精神的基础建设和长远发展的。但真正实行起来,却是意想不到的艰难。
我曾收到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中学语文老师的信,他在信中对我的中学教育启蒙比较担心。他说:“孔庆东先生提醒您小心被人利用,而利用您的却恰恰是台下为您鼓掌的那些人。对此我有相似的看法。我知道您的课很受欢迎,您的著作都是畅销书。但您的演讲和著作在您的听众和读者心中,所引起的并非都是一种痛感的共鸣,不是唤起他们心中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而是一种快感的消遣。社会中,所谓不得志者大有人在。由于水平和资历都不够,他们很难获得一吐为快的机会,于是就只得从您的言语(作品)中去一听(一睹)为快。这只是一个‘看客的群体’,说不定哪天您就成了示众的材料。”他接着谈到了作为中学教师的自己:“事情有大有小,但道理却往往是相通的。我站在讲台上,我的处境如您在北大的尴尬一样,我们都成了不谙世故的孩子,成了‘做戏的虚无党’们台上供人玩笑的戏子!在我们把他们看得需要开化的观众的时候,他们却将我们置于疯子队列的前沿。当然,我这么说也只是针对效果而言,从本质上讲,您的读者(听众)群体和我的学生都不乏心灵的善良,然而他们可能对我们产生喜爱和尊重,但很少会在理智上接纳和认可我们,可不会有什么真正的行动。”他讲的这些,我心里都明白,但这位年轻的老师用这样明确的语言点破,却使人震撼。于是,我给他写了这样一封信——
“你说我们的听众、读者、学生本性都是善良的,他们现在成了看客,对我们的拒绝,是社会教育的结果。现实生活的逻辑比我们在课堂上所讲的思想文化的逻辑有力得多:这几乎是一切信奉教育至上的理想主义者共同的悲剧。因此,当我们直面自己的尴尬处境的时候,就应该对教育理想主义进行某种质疑,要充分地看到教育本身的局限。中国面临的是整个社会生活的全面改造,离开了政治、经济、文化的改革,单向的教育改革是很难奏效的。作为一个有限的生命个体,所能发挥的作用就更是微弱,几乎是不能心存什么希望的。因此,我们认真地教学,首先是为自己,是从自己的职业道德出发,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知,是只顾耕耘而无法预计效果的。在这个意义上,这也是反抗绝望,‘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从另一面说,我们又要坚守岗位,不要完全放弃理想,为自己寻求某种价值与意义。刚好我正在为《新语文读本》作最后的审读。其中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个片段。小说主人公在早夭的同学的墓前发表了这样的演说:‘一个好的回忆,特别是儿童时代,从父母家里留下来的回忆,是世上最崇高、最强烈、最健康,而且对未来生活最为有益的东西……我们以后也许会成为恶人,甚至无力克制自己去做坏事……也许正是这一个回忆,会阻止他做出更大的坏事。’我想,作为一个教师,或者说作为一个启蒙主义者,我们所追求的,而且也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我们的学生儿童时代‘一个美好的回忆’中的一个有机部分。尽管他们以后在现实生活影响下,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即使走向歧途,童年时代的美好、神圣的记忆却是无法抹掉的。或许在某一时刻,由于某种机缘,在他们的心上,会掠过我们的身影,想起我们有意无意地说过的某一句话。那都会给他们的心灵带来片刻的温馨。这正是对我们今天劳动的一个回报。即使学生把我们忘却了,我们仍会感到满足,因为我毕竟试图引导学生创造善良、美好的童年、青少年,或者用我习惯的话来说,有过一个做梦的时代。一个人有过、还是不曾有过这样的人生经历,是大不一样的。我们的意义和价值正在于以自己的存在,向学生们证明,尽管不合时宜,人还可以以那样一种方式生活的。”钱理群:《相濡以沫——和中学教师的通信(十二)》,《语文教育门外谈》,页170—172,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这其实也是我给自己找到的一个自我评价,一个启蒙教育者的意义和价值。这或许有一点阿Q气,但从一个特定的角度说,有时人是不能不讲一点“精神胜利”的。
我只是真理的探讨者
最后,作两点总结。今天我们要坚守启蒙主义,首先就要警惕把启蒙主义变成专制主义和夸大启蒙的作用。这里的关键是,要恰当地自我定位:我不是真理的代表,我也不是真理的宣示者,我不能霸占真理,我只是真理的探讨者。只有以这样的一个启蒙姿态,才有可能使启蒙者与被启蒙者,老师与学生之间处在一种平等的地位上:大家都是真理的探讨者。而启蒙的目的是要建立自我与对象的双重主体独立性。关键是自我的发现。人性本来有恶有善,启蒙就是要把每一个生命个体中善的方面,把人性中被遮蔽的和被压抑的美好的东西发掘出来,并把它发展深化。这是教育的目的。它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就是相信人性是有善的一面,是有真善美的追求的,只不过有时由于种种原因它被遮蔽了,被掩盖了,需要启蒙者去激发,需要用知识来培育、提高、升华,使人成为自由的、独立的生命主体。在这一过程中,老师或者说启蒙者自身真、善、美的因子,也被激发,它是一个双向的激发,达到相互的生命成长,相互的良性发展。
话语方式的选择
其次,启蒙总要落实到话语方式上。有三种话语方式:一种是宣讲式的、布道式的,我讲你听,把听众当成一个收容器,把自以为的“真理”拼命地往里灌。或者假设每一个听众都是一个筐子,滔滔不绝地把各式各样的语言货色,也包括语言垃圾,都扔进筐子里,把它塞满塞实。这就是我们所要警惕和反对的带有专制色彩的“布道”式的“启蒙”。另一种是对话式的,如从散文方面讲,属于“闲话风”的散文,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谈话。就好像过去,在夏天,大家搬个小凳,坐在四合院或者胡同里聊天。聊天能产生很多感受,记下来就是“闲话风”散文。这是一种宽松的、亲切的、自然的谈话,每一个人既是说话者,又是听话者,不是我说你听,而是大家都说都听。说话者和听话者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与我说你听、我启你蒙的布道式的讲话是大不一样的。这种启蒙亲切、平易近人,不是把结论强加给别人,而只是把自己思考的收获和别人交流,同时把在探讨中的困惑也告诉别人。还有一种是独语,像鲁迅的《野草》,它是内审式的。独语也有对话,但是自己跟自己对话,而不是跟他人对话;不是启蒙主义的,而是对自己内心世界深的开掘和无情的审问,是对自我灵魂的严酷的拷问。他拒绝别人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因此有特殊的表达方式。不同的说话者、不同的说话目的、不同的说话姿态,都会有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言说方式。如果你把自己设想为是真理的宣示者、捍卫者,你就会以布道式的言说方式说话;如果你是真理的探索者,要与别人讨论问题,就要选择闲话式的言说方式;你如果要自我审视,专门讨论自己的问题,要拒绝别人,那么你就要用独语。重要的是你如何认定自己的角色。
我的回顾与反思(中) 七 关于理想主义的反思(1)
反思的两个背景
我们在反思“启蒙主义”以后,再来反思“理想主义”。这都是中国现当代社会的重大问题,更是我个人生命中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我在许多人心目中都是,事实上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启蒙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当然,我心里也有数,我和启蒙主义、理想主义的关系,远要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因此,才会有“反思”。而我的反思,无论怎样尖锐,也不会因此而将理想主义根本否定与抛弃,在这个意义上,由我来作反思,或许是比较合适的。
我已经说过,对文革的记忆,是我们这一代学者的一个特点。我们是带着文革的经历和问题进入学术界,开始我们的思考与研究的。对于我来说,如何看待“红卫兵的理想主义”就是一个让我困惑不已的问题,由此而上升为学术问题,就引发了对“理想主义”的持续了几十年的追问与思考。这事实上构成了我的学术研究的内在线索之一:从作为起点的《心灵的探寻》(该书的《后记》就包含了最初的反思),到中期的代表作《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话说周氏兄弟》(特别是其中的《论“做梦”》、《论“演戏”》、《论“吃人”》几篇)、《1948:天地玄黄》,以及同时期写的一些随笔、思想笔记,都有对问题的深入思考;到了晚年,更有对理想主义在质疑之后的坚守。这将近二十年的思考与实践,既是对历史所提出的疑问的回答,更是对现实问题的回应,因此,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思考与言说重心。
“红卫兵”中的理想主义及其命运
而作为思考起点的“红卫兵”问题,却又是一个充满了误解、曲解的领域。如何认识“红卫兵”,成了一个当事人回避之不及,而观察者又感到十分困惑的问题。这里也不能展开来讨论,只能略说几句。首先要说明的是,“红卫兵”的发展是有两个阶段的:开始是“老红卫兵”,他们后来发展成为“联动”,是恐怖的“红八月”的制造者。在“老红卫兵”逐渐退出以后,就出现了后起的“造反派”的“红卫兵”。他们中有些在文革初期被打成“小右派”,后来在毛泽东发动的“批判反动资产阶级路线”运动中得到解放,并起而造反的。我所接触的,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造反派“红卫兵”;如我在前面的回忆中所说,我也是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中被打成“反革命”,获得平反后就起来造反的,因此,我对他们有着更多的理解的同情,这也是我不想回避的。当然,和任何群众组织一样,造反派“红卫兵”也是复杂的,有随大流,并无多少明确的思想与追求的,也有投机造反,以谋个人利益的,但据我的接触与观察,造反派“红卫兵”中的许多骨干力量,他们开始可能是因为受到了压抑而自发的反抗,但在运动的发展过程中,却逐渐产生了某种自觉意识,成了“当代革命者”(这是当年的一位造反派“红卫兵”的自我命名)。
在文革时期这样的造反派“红卫兵”中的理想主义者,几乎是遍布中国城乡的。他们所受到的俄罗斯文学和法国启蒙主义的影响,更是说明这些理想主义者的出现,不仅有着深刻的时代原因:正是文革曾经给他们以表演的舞台,更有着深厚的精神滋养和思想根源。更引人深思的,是这些理想主义者的命运:文革只给他们提供了短暂的机会,但很快就将他们边缘化了,于是就有了那“黯淡”的结局,但有的“造反成功”,进入权力机构,参与了“权力和财产的再分配”,成了所谓“文革新贵”;有的坚持造反,而脱离了已经越来越厌倦“造反”的大多数老百姓,走上了自我孤独的道路。
我们要着重反思的是,这些造反派的“红卫兵”,是怀着他们的理想参加造反的,但他们的造反行为却在所谓的“革命理想”的旗号下,制造了许多暴行,完全走到了自己理想的反面。这样,“红卫兵”的理想主义就和当时的体制形成了一种缠绕:或被镇压,或被边缘化,或被同化,而同化的结局也许是最令人震撼的。问题是这样的同化,是有着理想主义自身的内在根源的。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追问:从理想主义的门进去,为什么竟走进了别的房间?
这正是文革结束以后,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的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青春是可怕的
1994年,我写了一篇题为《青春是可怕的》的文章,在引述了米兰·昆德拉在《玩笑》里关于“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的论述以后,这样写道——“文化大革命正是历史为青春提供的一个‘游乐场’,中国的红卫兵一知半解却狂热地相信人们教给他们的革命雄心壮志,以及相应的豪言壮语,决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中国改造成纯而又纯的革命圣地,成为世界革命的基地和中心。——他们把中国传统的浪漫主义乌托邦理想与中华民族中心梦发挥到了极致。然而,也正是这‘一群狂热的孩子’,他们既是真诚又是虚假的‘激情和幼稚的状态’,却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
“我们从来都是说:‘青春是美丽的!’——这是作家巴金的名言,也是中国作家、现代知识分子的共同信念,甚至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主题。但是,我们现在必须正视:‘青春是可怕的’!连同所有与青春相联系的乌托邦幻想,一切非理性的抒情诗都有导向负面的可能。正如昆德拉所说,‘人世间凡属于上帝的一切也可以属于魔鬼’。
“昆德拉另一个判断也同样发人深思:应把‘青春的罪恶’‘仅仅看成是期待着长大的烦躁不安’。——我们在二十世纪的中华民族身上,也同样发现了这种青春期的烦躁不安。上一世纪末,沉迷于‘中华中心梦’的古老的中国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世界的婴儿’,于是产生了‘期待着长大’(赶上世界,潜意识中仍然没有放弃‘中华中心梦’)的焦躁。我们这个民族从‘五四’时期就不断呼唤‘青春’,这绝非偶然。它表现了中国现代民族蓬勃向上的精神,也显示了它的不成熟性;以至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视‘青春’为历史的正题,而忽视它的负面。在某种意义上,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舞台,不断为青春的表演提供‘游乐场’,而最终演出了文化大革命那样的青春专制暴力的大浩劫。二十世纪的民族青春史,也就从正面转向了负面,这可以说是历史对我们民族不成熟的一个无情惩罚。”
我的“五大反思”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对自己的理想本身及其观念,以及背后的思维方式的反思。在1995年我在韩国做过一个报告,其中就有“五大反思”:
我的回顾与反思(中) 七 关于理想主义的反思(2)
一,关于在地上建造“天堂”,实现至善至美的“大同”世界、理想社会的反思。
对于理想社会的追求,本是人类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中国古代典籍中提出的“大同”社会,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就是人们所熟知的乌托邦理想世界。但是,儒家乌托邦的大同世界仅是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个追求目标,高悬于彼岸世界,作为一种纯粹理想的存在,并不试图变为现实——儒家所要建造的现实世界是一个小康社会。直到十九世纪末,康有为在他的《大同书》里,在传统的大同理想中注入了现代民主主义的客观内容,但他仍然让“其思想恒穷于极大极远”并不作为“行事”的具体现实目标,正像梁启超所说,康有为“自发明一种新理想,自认为至善至美,然不愿其实现”。但历史进入了二十世纪,在中国实现大同社会,却成了一代又一代激情澎湃的中国知识分子、革命者追求的现实目标。二十年代风行一时的新村运动即是第一次大胆的试验;“五四”新文化运动大部分领导人,以及“五四”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都卷入了这一试验,毛泽东就是其中最热心的倡导者与实行者之一。1949年新中国成立,毛泽东即宣称中国革命已经找到了“一条到达大同的路”(《论人民民主专政》)。正是毛泽东运用他所掌握的强大的国家政权力量,将亿万中国人民最大限度地组织起来,在二十世纪的中期(1958年),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试图通过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式,以“大跃进”的速度,在中国建立一个彻底破除了资产阶级法权的,政治上绝对平等,经济上绝对平均的,人人都获得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的人间“天堂”。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是,同样充满了浪漫主义幻想的中国知识分子,正是这场大试验的最热心的支持者,最热情的歌颂者。连建国初期与毛泽东有过激烈的论辩、被认为最具独立思考力的梁漱溟也写了长篇论文,论证人民公社正是他多年追求的理想。这场试验失败以后,不到八年,毛泽东又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正是这两次大试验使好不容易才初具建设规模的新中国的元气大伤,给中国人民(包括知识分子)带来无穷的灾难,使中国的建设整整延迟了二十年。也就是在这二十年间,包括日本、韩国在内的中国周边国家获得了飞速的发展。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追求竟然结出这样的恶果,这一严峻的事实,使中国人民、中国知识分子不能不正视浪漫主义理想的负面意义,它所可能落入的陷阱:至善至美的理想社会,只能存在于彼岸世界,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远方目标。
二,关于至善至美的纯粹的人性的追求,以及“人的改造”的反思。
当时所提倡的是一种至善至美的纯粹的人性。从一系列具体论述中可以看出,所谓的至善至美的纯粹的人性,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自觉地压抑、克制人的动物性的本能欲望(从性欲到物欲),使人成为纯精神、道德的存在物,一是自觉地压抑、克制人的个人欲望,实际上就是要求人的非动物化与非个人化。这种将人片面化与畸形化的人性观、伦理观与中国人强调的群体性的,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人性观存在着内在的一致性。而这两方面——对于传统人性观、伦理观的继承,避免西方物质文明的弊端的设想,都极容易得到知识分子的认同与共鸣。这样人的改造导向了人的工具化。
三,关于追求思想的至善至美性、绝对真理性的反思。
正像毛泽东所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在探索中国民族振兴之路时,有不少知识分子都选择了马克思主义作为自己观察、分析问题的基本理论与方法。鲁迅在给自己的朋友的通信中就明确地指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是极其明快的方法,许多纠缠不清的问题都因此迎刃而解。应该说,一些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这种接受与接近,开始时完全是一种自觉的选择。但是,后来一切非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学说、理论都被宣布为非真理的伪科学,某些学说、理论,主要是自然科学的学说与理论之所以还具有某种科学性,也是因为其某些结论客观上与马克思主义的结论相符合。在一些人的心目中,马克思主义变成了至善至美的绝对真理;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权、发挥权,以及在马克思主义体系内的发展权,自然也只能集中在少数绝对权威手里。这样,就必然导致马克思主义的绝对化,影响了理论、学说的多样化发展,导致思维的僵化。
四,关于人民和知识分子关系的反思。
人民在中国意识形态中,一直占有极其崇高的地位。只占人口极少数、时时感到自身的软弱无力的知识分子,本来就受到中国文化中“民本主义”传统的影响,现在又面对着占人口大多数的,已经组织起来的人民大众,必然产生某种敬畏与崇拜心理。
我的回顾与反思(中) 七 关于理想主义的反思(3)
“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思想是极“左”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极“左”的意识结构中,人群分为两大阵营:一方面是年轻人、贫人、贱人、被人看不起的人、地位低下的人、学问比较小的、被压迫的、无名的人、小人物;与之相对立的,则是老年人、富人、贵人、被人看得起的人、地位高贵的人、学问比较多的、压迫者、有名的人、大人物;前者构成了“人民”的主要成分,是最聪明、最有道德、生命力旺盛、迷信较少,因而是最有前途的;而后者则或是敌人,或者是人民中应被改造、斗争的对象。他们愚蠢、无道德、生命力衰退、顾虑重重,是最无前途的。于是,历来被尊为高贵者的知识分子,其实是最愚蠢的。这种反常的逻辑彻底剥夺了知识分子的知识资本,从心理上打掉了他们的“威风”,这里带有反智主义的倾向。
五,关于将斗争(矛盾、反抗、运动)绝对化、神圣化的“斗争哲学”的反思。
鲁迅曾经说过,人受了压迫,为什么不可以反抗?在备受民族压迫与阶级压迫的二十世纪前半期的中国,斗争的尖锐、复杂、激烈,本是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并且显然具有历史的合理性。但是,也必须看到,特别是在基本上实现了国家统一、独立,需要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进行和平的经济建设时,中国社会却不断出现巨大的振荡,阶级斗争的风浪一浪高过一浪。这里,固然也是因为存在着外国帝国主义、霸权主义的封锁,国内种种矛盾的因素,但与极“左”领导者的主观诱导、强化,以至制造显然有关。毛泽东正是将斗争(矛盾、反抗、运动)的客观性、合理性加以绝对化,形成了他的斗争哲学。在当时,到处流传着毛泽东的鼓动斗争的名言:“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修,不斗则垮”,“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面对不断发动的“大规模的群众性的急风暴雨般的阶级斗争”,知识分子感到惶惑不安,却每一次都身不由己地卷入斗争浪潮。事实上,每一个中国知识分子都成了残酷的生存竞争的参与者与受害者。而一些青年知识分子(如文革中的“红卫兵小将”)则为斗争哲学中内含的浪漫主义的激情所吸引,从而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阶级斗争的急先锋。这一切,对于中国人民、中国知识分子今天似乎已经成为一场噩梦,但它所造成的精神内伤却不容忽视。在儒家中庸之道熏陶下形成的“温良恭俭让”的传统似乎已经不存在,中国人、中国知识分子都变得好斗、善斗,精神气质上充满了骚动不安。这一切,都会对中国的现实以至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
从以上的讨论中可以发现,每一个命题在逻辑与历史的起点上,都充满了纯粹、崇高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精神,而其逻辑的展开,历史的实现的结果,却显示出了别的岐向。正是中国知识分子本身所具有的浪漫主义和专制主义的双重气质,使得他们身处这样的历史情境,常常不能保持独立的清醒的批判态度,往往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既是受害者,又是推波助澜者。
专制的狂信导致对道德底线的突破
在我们这一代理想主义者的以上理念的背后,显然存在着一种思维方式,即是对“绝对”、“纯粹”物——绝对的、纯粹的社会、观念、道德、人性——的迷恋和崇拜。既将自己的理想、信仰绝对化、神圣化,达到狂热的地步;又绝对不容于任何异己者,并将其妖魔化,必要发动“圣战”,灭之(不仅是精神的摧毁,更是肉体的消灭)而后快,这是其追求“纯粹”的必然结果。我曾在《说“做梦”》一文里引述周作人的一个概念:“专制的狂信”,这真是一语中的:理想、信仰一旦发展到“狂信”的极端,就必然导致专制主义。
我的回顾与反思(中) 七 关于理想主义的反思(4)
顺便说一句:现在大家都在谴责“恐怖主义”,在我看来,恐怖主义分子中相当一部分人就是这样的陷入“专制的狂信”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也是追求宗教的绝对性与纯粹性,对“异教徒”,他们所说的“帝国主义的妖魔”发动“圣战”,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及无辜平民的生命。而作为“恐怖主义”对立面的“布什主义”,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专制的狂信”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也同样把自己信奉的美国式的民主视为绝对真理,追求全球范围的纯粹的美式民主的绝对统治,而对“邪恶国家”发动“圣战”,不惜牺牲无辜平民的生命。而无论是恐怖主义者,还是布什主义者,他们其实都奉行同一行为准则,有着同一理念:“目的就是一切”,“为了神圣的理想,为了达到崇高的目的,可以采取一切手段”。这样的高论,无论打着怎样的神圣的旗号,其实就是向人之为人的道德底线挑战,是对人的嗜杀的动物性的诱发,制造人的精神迷乱:许多违反常理、常情的暴行就是这样产生的。
理想主义向虚无主义的转化
还要补充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造反派中的包括我在内的理想主义者,如前所说,大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因而郁结着一种怨愤情绪,这样的怨愤和理想主义的情怀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很大的反抗的力量。但如鲁迅早已警告过的那样,在群众的怨愤中,如果不注入“深沉的勇气”和“明白的理性”,就很有可能被利用。在某种程度上,文化大革命就是将群众的怨愤引向“烧毁一切”的文化破坏和浩劫。我在1986年所写的《心灵的探寻》的“后记”里,就有过这样的反省:“本世纪以来,中国已经多次发生全民族非理性的狂热,我自己亲历的就有1958年的大跃进和十年大动乱,每一次‘狂热’都是在一种受压抑的怨愤情绪的冲动下开始的,最后却走到了反面。这样的悲剧经常发生在迫切要求改变自己地位的落后国家,受压迫的阶层中。具有局部合理性的历史要求的被利用,就特别令人感到悲哀和沮丧。这是历史对不成熟的民族、阶层及知识分子的惩罚。无论对我们民族,还是我自己,这都是一个沉重的历史教训。”
后来,又读到了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他从另一个角度,发出了重要的警告。他说:“在这多难的人间,人成为畜生的机会太多了”,“举凡贫困、监禁、苦役等等,都能使人堕落为兽,使人性粗暴、脾气乖戾、绝望与不近人情”,“在孤独中,人失掉了爱、温暖和友情”,人因此在“内心生长着兽性”。这就是说,当人处在受压迫的地位,“失掉了爱、温暖和友情”,却有可能进而失去对“爱、温暖和友情”这些人性的美好本身的信任和追求,进而扭曲了自身的人性,变得粗暴、乖戾、绝望、不近人情。张中晓把这叫做“压迫的腐蚀”:受压迫的处境,恰恰是“人生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因此,“临亢者固须理智克制,处卑时尤须理智照耀,不然阴毒之溃胜于阳刚之暴,精神瓦解,永堕畜生道矣”。——我们已经讨论过,当受压抑产生怨愤而反抗,处于“临亢”状态时,人有可能因失去理智而由“人”变成“兽”;现在,张中晓又提醒我们注意:当人“处卑时”,即在完全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完全绝望时,又有可能因失去理智而陷入不相信一切的虚无主义的“精神瓦解”后的“阴毒”之中,同样由“人”变成“兽”。张中晓的“在这多难的人间,人成为畜生的机会太多了”的感慨,正是揭示了人的一个根本困境:在压迫下,人很容易陷入“理想主义”和“虚无主义”的两个极端,并在两者间摇摆,不断互换,而且总不能摆脱控制,甚至成为其同谋。
九十年代以后的状况
而中国社会发展到九十年代以后,虚无主义,以及市侩主义、犬儒主义、享乐主义,已经成为重要倾向。我多次说过:“这是一个消解神圣,消解浪漫、理想的追求,最终要将人的精神也消解殆尽的时代。”(《献身学术》)这自然是中国社会迅速物质化、世俗化的反映。
我的回顾与反思(中) 七 关于理想主义的反思(5)
再反思:重新认识理想主义
正是针对这样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状况,我们今天需要重新认识“理想主义”问题。
首先,对我们前面所讨论的“五大反思”,还需要进行“再反思”……
是的,我们必须吸取将“彼岸理想此岸化”的教训,但是,我们能因此放弃对“乌托邦理想”的向往与追求吗?
是的,我们要反对将人“非动物化”和“非个人化”的“思想改造”,但我们又能走到另一个极端,把人仅仅看作是动物性的、纯个人的存在吗?
是的,我们反对“人民崇拜”,但我们又能鄙视人民,漠视他们的利益,完全脱离普通老百姓吗?
……
此外,还有许多相关的问题。比如,在历史的再认识、再考察中,我们如何认识“五四”以来的激进主义的革命思潮及其实践,如何认识社会主义运动的理论与实践,等等。
这些问题都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与思考的。有的问题,我们在前几讲中已经有所讨论;有的将在后面几讲里再作讨论;有的则只能另找机会,或留给大家思考了。坦白地说,有些问题,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还需要继续进行思考和探索。
我们所要坚守的理想主义
和我们的讨论,最直接相关的,自然是:我们今天还需不需要理想主义,还要不要堂吉诃德精神?——在这个风行虚无主义、享乐主义、颓废主义的时代,我们确实需要呼唤和坚守理想主义,我们仍然需要堂吉诃德精神,需要那“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博大志向,敏锐的思维,那对社会的深切关怀,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又是我们必须继承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当然,我们还要追问:要坚持怎样的理想主义?如何看待理想主义的价值与局限?
首先,我们需要的理想,是自发的,是我们内在生命所要求的,独立自主选择的真正的信仰、信念。
其次,我们需要理想主义,又不要将其绝对化。我是主张采取“既坚持理想主义,又质疑理想主义”这样一种比较复杂的态度的。
我们需要的理想绝不能成为“狂信”,它必须是鲁迅所期待的那样,贯注着“明白的理性”精神,是理性而非狂热的。
我们需要的理想必须贯注“自我怀疑”的精神,看到理想主义的有限与局限,是低调而非高调的。
我们需要的理想必须有鲁迅说的“深沉的勇气”,贯注着鲁迅式的“韧性”精神,为理想的实现,锲而不舍,长期奋斗。
我们需要的理想同时是开放的,而不是独尊独断的,它坚守自己的信仰,又尊重别人的信仰,贯注着“思想、信仰自由”的精神。
这大概就是我们今天的讨论的主要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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