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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勇敢的心——我最难忘的读书之旅(作品集)

王开岭(当代)
跟随勇敢的心
作者:王开岭
第1卷 前言
第1章 这世界哭声太多(1)
  走吧,人间的孩子,
  与一个精灵手拉手,走向荒野和河流。
  这世界哭声太多,你不懂。
  ——叶芝
  勃兰兑斯在描述19世纪流亡作家时说:“这些人站在新世纪的曙光中……我感到他们经历了一个恐怖的流血之夜,他们脸色苍白而严肃。但他们的悲痛带有诗意,他们的忧郁引人同情,他们不能不继续前一天的工作,又不得不怀着疑虑看待那一天打下的基础,而且费力地把一夜浩劫留下的碎片收拾起来。”
  当有一天,我也站在了新世纪的清冷晨曦中,心不由得揪紧:历史其实何等相似!20世纪的人之命运、思想之命运,哪一点不符合上述情景呢?甚至说,那段话更适于为20世纪的作家形骸和精神事业作注脚,像画外音,像一场大雪的旁白。
  这是一个哭声最多的世纪;一个思想与行为最密集、最吊诡的世纪;一个物质与精神消耗最多的世纪;一个盛产最崇高和最卑鄙的政治的世纪……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我的青春位于这个世纪。我的迷惘、疑问、挣扎、思想的饥饿,全和这个世纪有关。或许我已冲出来了,或许我和这个国家一样,半个身子仍卡在里面,仍处于一个新时代的“前夜”。
  但不管怎样,时间上已天亮了,光线在增强,视力在恢复。
  我想寻找那些被大雪吞没的“人”的影子,他们冷得发抖的工作,那僵紫得说不出话的嘴唇,那快要被遗忘、被“人工”打扫干净的生命辙印……
  这是一本献给青年和新人的书。
  为了打捞和纪念,我选择了谈书的方式。其实更是荐书的方式,愿你们在合上这本薄册后能踏上真正的书梯,与伟大的“他们”会师。
  他们曾携着电,裹着雷,风尘仆仆闯进一个青年的不眠之夜。他们曾那样震撼、激越过一颗不甘昏迷、渴望破壳的灵魂。他们曾是我最饥饿年份里的光和盐。“他们”是——
  为最后一部反乌托邦作品咯血而死的乔治·奥威尔;不停地扬筛尘土、终于捧上一朵“金蔷薇”的巴乌斯托夫斯基;纳粹战争中冒死当逃兵、被誉为德国良心的海因里希·伯尔;在苏军炮塔的阴影下镌写“布拉格精神”的伊凡·克里玛;见证俄罗斯伟大精神夜晚的巴纳耶夫;替生命辩护、与精神“鼠疫”殊死搏斗的加缪;为思考祖国命运而下狱、替百万亡灵起诉“古拉格”的索尔仁尼琴;孤独地讲述“人,岁月,生活”的爱伦堡;不顾“革命海燕”身份痛斥红色恐怖的高尔基……
  恰达耶夫曾说:“请相信,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更爱自己的祖国……但是,我没有学会蒙着眼、低着头、闭着嘴巴爱自己的祖国。”
第2章 这世界哭声太多(2)
  他们正是这种不甘喑哑的刺头。是锐角,暗夜中最锋利、嘹亮的锐角。像矛刺、像号筒、像蒺藜,锋芒所向、剑气所指,无不乃黑夜中最阴、最毒、最凶险的方位……他们是诗人、作家,更是医生、战士和良心。是知识分子,更是伟大的精神保姆和人道主义者,是有史以来所有“人”的兄弟。
  他们的笔总是寻着哭声而去,他们不仅同情天下的哭声,还发现了哭声的源头,那制造哭声的狰狞和恐吓。
  对文学的使命和责任,他们选择了这样的定义——
  “他不能以事不关己的态度去评论社会和同胞,他应该分担自己的国家和同胞所犯一切罪孽的结果。如果你国家的坦克曾在邻国首都的马路上进行屠杀,那永不褪色的血迹将喷在你的脸上。如果在一个深夜,那些信赖你的人中有人被从床上拉向绞架,那绞索必在你的手上留下勒痕。如果你国家的青年们懒惰而玩世不恭,甚至吸毒、绑架,那你的呼吸中也必搀杂污秽之气。谁能大言不惭地宣布,这个世界的弊病与我们无关?”(索尔仁尼琴)
  在中国教科书上,它们没有“名著”的位置,甚至没有位置。由于特殊原因,它们长期被冷落成“另类”,被诬陷为“异端”,连户口都报不上。但它们是那样贵重、稀缺,它们完成的并非文学的单项成绩,而是理性、良知、人格、信仰、梦想、行动的全面成就。更有其来之不易、诞生的艰难和高昂成本,作为生命的奠基之作,它们也奠定了主人的苦难,稿纸的背后,往往是流亡、牢狱、枪声和铁丝网,是过早逼近的坟墓和匆匆竖起的纪念碑……
  还有些重要的书,本打算谈的,比如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格医生》、萧斯塔克维奇《见证》、茨威格《异端的权利》、扎米亚京《我们》、戈尔丁《蝇王》,还有哈维尔、布罗茨基、阿赫玛托娃,还有顾准……因精力有限,暂不单列。事实上,它们已以气体和离子的方式弥漫在了我的文章里。
  上述作品,虽在一定范围内不乏知音,但较之它们的巨大意义,较之那些泛滥成灾的泡沫出版物,实在太孤弱,太不成比例了……这是我的一个焦急,痛于此,虽自感非精识之人,仍勉力编这么个册子出来。世纪之交,需要精神常识的普及,需要在自由空气中醒来的青年一代——他们应在真相和常识中生活。作为新人,他们首先应头脑合格,应在精神上脱胎换骨。
  他们应比上一代人走得轻快,笔直。
  除了沉痛、抑郁、忧患、理性,我也没忘记美、爱、自然和愉悦,故这本书里便添了些柔的东西,比如《草原》《金蔷薇》,比如杜拉斯、茅特·冈、邓肯……既是刻意平衡,也是心性使然。近年来,我惯于在某种对称格局中获得安慰和力量,否则,单极的事物会让人发狂,会对世界绝望。它们都是我多年的珍藏,一并掏予大家了。如果说,前者属一种震撼和撞击,那后者算一种抚摸和感动罢。在一个不易动情的物理时代,连雅致点的抒情和风花雪月也难觅了。
  “既然我们无以寄托对美好世界的希望,既然其它道路全都行不通,那么让我们相信,文学是社会具有的唯一的道德保险,它是戗害同类原则的矫正剂,它为抵挡高压政策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论。”(布罗茨基)
  ……
  “让我们手挽手围成一圈,
  完成我们沉痛的使命。”
  2001年4月9日
第2卷 一本真正的书让人“害怕”
第1章 读乔治·奥威尔《1984》(1)
  当一些作家还在为自己及作品尚活于世而庆幸的时候,奥威尔为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咯血而死,以至我只能把妒忌换成尊敬和怀念。
  ——(英)温斯顿
  和《动物庄园》那种灰色寓言相比,《1984》呈现的是黑色素的阴郁。阴郁,是因为它逼近内核的程度——像一个人探入地窖,一级级默数着梯子,随着湿度增加、呼吸急促,你知道已离窖藏多么近。
  阅读时,我进入得非常快,就像一个小偷在熟门熟道的夜宅里穿行,熟悉的阶梯、拐角、扶手……这感觉令我吃惊。想起了主人公在阁楼上偷读禁书时的感受:“其实,它并未给自己带来什么新东西……这作者的头脑与自己相同……他深深觉得,好的书本是把你已知道的东西再告诉你。”
  我甚至生出一记想法:一本真正的书是让人“害怕”的。
  孤独:伟大的冒险
  在专制社会里,如果有一种方式可使人接触到“自由”的话,那就只剩下它了:孤独。
  ——笔者
  在“大洋国”,党不许“孤独”。
  一个人在单独状态下容易恢复生命的真实,容易胡思乱想,变得敏感、多思和自怜……所以,“孤独”就成了党的大敌。党一再鼓吹集体生活和公共行为的意义,号召“个”投身于火热的大家庭,成为党密切注视下的一分子。
  原则上党员没有空闲时间,除了睡觉外,不能单独呆着……做一些含有孤独意味的事,甚至独自散步,都是危险的。一个党员从生到死,甚至当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孤独的。
  不论工作或休息,其表情、举止,都要受到“电幕”(类似今天的摄像头)和思想警察的监控。党不仅需要表面的忠诚、客观的服从,还要本能的“正确”,即情绪心理的“正确”。“任何细微的奇想,任何习惯的改变,只要可被解释为一种‘内在斗争’的流露,无不被探知。”
  权力欲望无边无际,它垂涎的是人之全部。犹如一个男性占有狂,不仅勒索女人的每一个部位,还要霸占爱,还要你必须爱他……恐怖的是,他竟然能做到!他残忍、有力,他会发明各种手段,摧毁人的神经,编篡人的记忆,修改人的情感密码……进而铸造出一个“新人”——一个爱他、愿把一切献给他的人。
  主人公温斯顿最早的叛党行为竟是写日记——按“大洋国”法律,写日记要被判死刑。因为日记是孤独的私生子,是想隐瞒什么的表现。
第2章 读乔治·奥威尔《1984》(2)
  “孤独”,是令一切统治者都深感不安的。与“圆周式——绕轴转”的集体生活相反,孤独属于一种脱众的“离心”,是对“向心运动”的背叛。
  在大一统的专制社会里,一幅“个人”的肖像多么难寻,“个人”的处境又多么凶险而动荡不安。于是,拼命从集体大本营里逃跑、争取一份可怜的私生活,竟成了反抗体制监狱最惊心动魄的举动,有精神暴动之嫌。
  对人的控制,总表现为对人性的控制。情欲、交流、友谊、财产……在权力眼里,这些人性都是与自己争夺群众的东西。所以,权力总处心积虑地强调集体概念之崇高,最大限度地消灭隐蔽事物,号召一切都向党和领袖敞开。连幸福的涵义都改了:忠诚就是幸福,牺牲就是幸福,无私就是幸福。
  这种极权价值观,似乎租用了卢梭《社会契约论》中的“积极自由”和“人民主权”理论:“每个结合者及其自身的一切权利都转让给了整个集体”“每个人都以其自身及全部力量置于公意的指导下,并且我们在共同体中接纳每个成员作为全体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邦雅曼·贡斯当驳斥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人民主权”。在他看来,卢梭忘了一个基本原理:任何主权都必须交由具体个人行使,无论主权概念多么抽象,一旦开始操作,主权者(人民)根本无法行使其权,只有授权于自己的代理人(比如政党)。他说:“在所有时代,所有国家,不论是人民的捍卫者还是压迫者,都是不与人民协商而以人民的名义行事。”
  从法国大革命到斯大林的极权演示,似乎都在为贡斯当喝彩,往卢梭脸上抹黑。
  “老大哥”在看着你
  自由,就是能自由地说二加二等于四。
  ——主人公
  “大洋国”最显著的统治,就是对个人的思想监控。所有迹象都显示:“老大哥”(领袖)在看着你。
  到处弥漫着“老大哥”的能量,头像、声音、语录、意味深长的微笑……在钱币邮票徽章烟盒上,在同事对视的眼神中,在思想警察探灯般的扫射里。人时刻要保持忠诚于党的严谨状态,即使回到家,那状态仍分分秒秒咬住你。
  他捡起那本儿童历史教科书,注视着“老大哥”头像。那双具有催眠力的眼睛,仿佛有股巨大的力量,贯穿你的脑壳,恐吓你忘掉一切……最后,党将会宣布二加二不是四,而是五。你必须相信这是真的。
  “大洋党”发明了一种控心术:“双重思想”。即要求党员学会一种自欺欺人的思维诀窍,比如明明清楚没有民主,却强迫自己坚信党是民主的捍卫者,明明目睹各种丑行,却要鼓励自己往好处想……奇怪的是,这种催眠式的心术竟屡屡奏效,慢慢,人们学会了熟视无睹,并最终肯定了曾怀疑过的东西。
第3章 读乔治·奥威尔《1984》(3)
  有点像温火煮蛙的原理,有点像我们的“大智若愚”:智慧地学会愚蠢,让灵魂休眠,充耳不闻,闭目塞听。所以,当主人公听一个叫赛姆的同事高谈阔论后,顿生不祥预感:“他突然有一种自信,赛姆总有一天会被蒸发掉……”
  还有一个教人自律的新名词——“犯罪停止”:当头脑中出现一个不应有的闪念时,应采取一种断然喝斥、让意念刹车的办法。小说最后,在“仁爱部”(刑讯部),阶下囚的温斯顿试着练习“犯罪停止”:
  他提出几个问题,“党说地球是扁的”,“党说冰重于水”,他训练自己不去理会那些足以辩驳这两个命题的理由,学会漠视最浅显的逻辑上的错误。
  这是一种让人正常地适应“不正常”的心功术,一种从容地指鹿为马的灵魂巫法。
  贡斯当在《古代人的自由和现代人的自由》中说:古代专制“靠沉默的手段统治,并且它留给了人们沉默的权利”。而现代专制的可怕在于:它“强迫人们说话,它一直追查到人的思想最隐秘的栖身之处,迫使他对自己的良心撒谎,从而剥夺了被压迫者最后这一点安慰。”类似的处境,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也提到:“昔日的君主只靠物质力量进行压制,而今天的共和国则靠精神力量,连人们的意志它都想征服。在独夫统治下,专制以粗暴打击身体的办法压制灵魂,但灵魂却能逃脱打向它的拳头,使自己更加高尚。在民主共和国,它让身体任其自由,改而压制灵魂。”
  托克维尔毕竟生早了,他是针对19世纪初的美国说的,他若等来斯大林时代,就会对此言有所改动了。事实上,现代专制并不打算放过暴力这种古老而速效的方式。
  意识形态
  谁控制过去,谁就能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谁就能控制过去。
  ——“大洋党”的口号
  温斯顿在“真理部”工作,职责是伪造或虚构党需要的“党史”,像蜘蛛一样,在党过去和现在的言论网上缝缝补补,以便让“过去发生的事”更好地为今天服务。
  奥威尔的小说情节并非杜撰,而是参照了上世纪30年代苏联一些骇人听闻的事件。比如1934年至1936年,一些大人物病逝:政治局委员古比雪夫、国家政治保安总局局长明仁斯基、作家高尔基等,当时政府曾宣布他们病故,可到了1937年,他们被说成了遭谋杀,3位医生被诬为凶手,并挖出一个“深藏多年的反革命集团”来。
  不顾旧史、捏造新史的事屡见不鲜。布哈林曾是列宁在遗嘱中特别赞扬的人,但法庭上,他却被控为列宁身边最凶恶的敌人、早在1918年就企图暗杀列宁……更令人惊愕的是,第三次莫斯科审判开庭时,被告席上竟出现了一张让人难以置信的面孔:内务部首领雅果达!仅仅一年前,他还亲临地下室对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等人实施监斩,现在竟成了对方的同案犯。一个以镇压“托派”闻名的刀斧手,居然是托落茨基的亲腹。一个把持了反间谍机关15年的人,居然被指控为“外国间谍”。
  确实应了“大洋党”的口号:“谁控制现在,谁就能控制过去。”
第4章 读乔治·奥威尔《1984》(4)
  除了“创造历史”,“真理部”的另一职能是“生产现在”。电幕上每天都发送“人民生活幸福”的场景——
  同志们!有个光荣的消息!我们生产上又打了一个大胜仗……今天上午,各地都举行了盛大游行,标语上写着感谢“老大哥”的英明领导,赐给我们幸福生活……现在我来报告一些最新的数字,粮食……
  这些粮食是“真理部”刚刚生产出来的。按温斯顿的说法:除了疾病、犯罪以外,其它任何东西都增加了,每样东西都呼呼地突飞猛进。
  这不禁让人想起那些真实历史,一面是粮食每秒都在呼呼“发射”、报纸天天为粮多“发愁”,一面是哀鸿遍野、成千上万的种粮人活活饿死。
  不仅新闻是生产出来的,连小说、诗歌等文艺作品,也由“真理部”按计划来投产。
  教育目标
  历史上首次出现了这种可能,群众的意见全体一致。
  ——《1984》
  “家庭简直是思想警察的延伸,使每个人日夜提心吊胆,深恐他最亲密的人将之揭发。”
  比如那俩尖叫着“我们要去看绞刑”的邻居孩子。他们从小喜欢暴力、崇尚战争,天天盼着能杀敌人抓间谍,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大义灭亲”……他们简直就像机器吐出来的孩子,没有亲生父母,只有一位共同的爷爷:“老大哥”。
  这个时代的儿童,几乎都是令人害怕的。《时报》每周总要刊登一些关于窃听父母谈话、向思想警察告密的小家伙(一般称为“儿童英雄”)的事迹。
  在培养下一代方面,“大洋党”下足了功夫。
  据温斯顿的情人朱丽叶说,在大洋国,16岁以上的姑娘每月例行一次“性座谈会”,向之灌输性的丑恶和危害,青少年还组织起了“反性团”。
  还有一项被视为百年大计的国家重点攻关项目:“新语言工程”。温斯顿的朋友赛姆在“研究部”,是个出色的“新语言”专家,他说:“你难道不明白新语言的目的是在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我们将使思想罪永远不会发生,因为将来不会再有表达有罪思想的字眼……我们的字一年比一年少,意识范畴也逐渐变小。等文字改造成功,革命也就成功了。”
  他没说错,当“自由”“人权”概念被取消之时,也就没有“保障自由”“天赋人权”等念头了。削弱了表达的丰富性和可能性,也就限制了思想的体积和深度。语言资源的贫乏,必然导致意识资源、尤其理性资源的枯竭,这无异于给大脑做了整形。
  “将来不会有思想存在,正统的思想就是不思想——不需要思想。正统即无意识。”
  改造文化、编篡话语、简化文字、限定概念、规范大脑——乃权力者统摄人心的共用策略。
第5章 读乔治·奥威尔《1984》(5)
  被仇视的私人生活
  人民的私人生活便宣告结束。
  ——《1984》
  主人公的妻子凯瑟琳,是“性严格主义”培养的新女性:“她脑袋里除了党的标语口号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抱着她犹如抱着一个木偶,甚至觉得她正用尽气力推开他。”
  丈夫提议分居,却遭到妻子拒绝。“她说必须生一个孩子……只要没什么妨碍,那事每周总要例行一次。她常在当天提醒他,说晚上必须履行一项工作,称之‘我们对党应负的义务’。”
  用丈夫的话说,妻子的身体“已被党的力量永远催眠了”。
  婚姻不是因为情爱,同床不是为了性悦。刑讯室里,思想警察头子奥布林明白无误地告诉主人公——
  我们已切断了父母和子女的联系,男人与女人的联系。而将来,婴儿出世时就离开母亲,像母鸡生下的蛋被取走一样。我们将废除性高潮,神经专家正在研究这问题……人性是我们造的,人性就是党!
  在“大洋党”看来,爱是比性更危险,所以格外重视党员婚姻:“必须先得到一个特殊委员会批准——若男女双方给人一种在身体上相互吸引的印象,申请一定会被拒绝。唯一被公认的结婚目的,是为党生儿育女。”
  党严禁婚外恋,更不许离婚。因为离婚是因为不爱,而离婚的目的则是寻爱。对男女间可能形成的任何难控制的关系,党都严加防范。
  朱丽叶对“性严格主义”,另有一番独特理解——
  她认为,党之所以禁欲,是因为人们若缺乏性的发泄,能量受阻,就易于性情冲动,头脑热烈却空洞,易于发生歇斯底里症,进而转为对领袖的狂热。
  “发泄性欲消耗了体力,事后你会感到愉快和满足,就不愿再管其它事了。但党要人们随时精力充沛,游行、喊口号都是变相的性发泄罢了。”
  灭绝享受和快感、删除人性与本能,人之体能和激情就只剩下了一条通道:献给“老大哥”。只有一种高潮:政治性高潮。比如每天的“两分钟仇恨”仪式,面对电幕上“人民之敌”戈斯登的头像,大家在座位上不停地暴跳、尖叫、怒骂,连身体都跟着痉挛……
第6章 读乔治·奥威尔《1984》(6)
  消灭差异,消灭性趣,消灭诱惑,消灭香水口红裙子……用和男人一样的制服把女人包裹起来。有时,大家几乎怀疑起了活着的真实性、性别的真实性。
  “你喜不喜欢活着?摸摸这儿吧,这就是我的手,这就是我的大腿和胸脯,都是活着的。你不喜欢这些吗?”当温斯顿紧紧贴住朱丽叶,触到她饱满的乳房时,“一股青春热力透过他们的制服,注入他的体内。”
  用偷情的片刻欢愉来打破生存的死寂,靠肉体的彼此取暖来冲淡荒谬与冷漠。生命,终于燃起了一线可怜的私性、一缕罕见的亮度。
  情欲:最后的疯狂
  “如果不跟我这样的人来往,你会多活五十年。”
  ——男人对女人说
  对温斯顿这样的叛逆来说,任何有违“党纪”的念头和行为,都会激起内心的亢奋。一天,当他偷偷打开朱丽叶的小纸条时,激动得几乎晕倒,上面写着:“我爱你!”
  激动并非因为收到了爱,而是收到了另一个叛逆存在的信号。这心情就像他在日记里不经意写下“打倒老大哥”,既害怕又欣喜若狂。
  这快感某种意义上也是“性高潮”。在一个生命极度被折弯的地方,权力和反抗——扭曲和反扭曲、压制和反压制都会陷入病态。比如俩人偷偷约会时,朱丽叶——一个表面上极正统的女孩子,竟用最下流的话咒骂党,并疯狂地掏出黑市买来的劣质香水、口红、胸罩……甚至出现了这样的对话——
  “你以前干过这种事吗?”
  “当然啦,几百次呢——啊,至少有几十次吧。”
  “和党员吗?”
  “是的,都是和党员们。”
  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已干过几十次,他希望她已干过几百次啊。谁知道?也许党的内部已经腐烂了,所谓的自制、坚强和艰苦朴素,恐怕就是一种掩饰罪恶的虚伪。他甚至希望能使他们传染上梅毒和麻风呢……
  “听着,正因为你和好多人发生过关系,我才加倍地爱你。”
  “我应该使你满足,亲爱的。我的骨头正在腐烂呢。”
  显然,朱丽叶与党员滥交,是一种精神造反,是对党管辖下的肉体的一种虐待,既自我满足,又自我惩罚。温斯顿,则从中窥到了党的丑陋和堕落,因此而兴奋。
第7章 读乔治·奥威尔《1984》(7)
  不难看出,革命理想主义与现实虚无主义仅是一张纸的两面。性高潮退后的虚脱,乌托邦失血后的苍白,其实没什么两样。
  偷情之后,便是灵魂的结局、人性的结局、生命的结局。
  温斯顿和朱丽叶信誓旦旦的爱情终于被出卖了,被自己。
  在令人恐怖的刑罚前,男人痛苦地大叫:“去对付朱丽叶吧!怎么对付她我都不在乎。把她面孔撕去,把她撕成骷髅……”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自以为:即使酷刑之下自己会招供,但这只是招供,并不能让他们彼此背叛。“招供不是出卖,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感情,如果他们使你不再爱我了,这才是真正的出卖。”
  斯大林曾对手下人说:谁都可以被收买,只是卖价不同罢了。
  生命被蒸发
  以前的暴政不过是今天的一半,效率也有天壤之别。
  ——《1984》
  总是在夜里,一只有力的手摇动你的肩,灯光直刺你的眼睛……你就这样销声匿迹,名字在户籍册上消失,你的存在被否定、被遗忘。
  在苏联,布哈林、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加米涅夫……也是这样被从睡梦中摇醒,随即蒸发。
  思想警察头子奥布林曾亲口对温斯顿说:“出卖、逮捕、酷刑、处决、失踪……将无休无止。这将是一个恐怖的世界,也是一个胜利的世界。”至于恐怖的理由,其解释是:“一个人如何用权力来控制别人?对,让他受苦。服从并不够,除非给他苦吃。权力就是加诸痛苦和耻辱,就是把人的思想撕成碎片,再用自己的方法使他组合成新的思想……”
  布哈林出门前向妻子口授了一封绝命书——
  “我命在旦夕,我面临的不是无产阶级的刀斧。我感到在地狱机器前无能为力,它用的是中世纪的方法,这些‘创造奇迹’的机关能把任何一个中央委员、任何一个党员干掉,把他们指为叛徒、恐怖分子和间谍……”
第8章 读乔治·奥威尔《1984》(8)
  随着“社会主义建设越深入,敌人就越多”的断言,仅1933年到1937年,苏联党员和预备党员的数量即由350万降到200万;139名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被逮捕和处决的有98人;红军的5位元帅被整肃掉3个……在原内务部官员奥尔洛夫的回忆录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深夜,雅果达巡视审讯室,推门看到了这样一幕:疲惫的审讯员躺在椅子里哀叹,‘今天我审问你,明天你审问我,难道生命就这么一文不值?’而被审讯者绕到他身旁,像父亲那样拍他的肩头,安慰他……”
  就像温斯顿默默写下“二加二等于五”,那些曾浴血奋战的老布尔什维克们,面对疯狂的专政手段,在一番抵抗后,无不垂下高傲的头颅——
  “我不仅是反革命机器上的一只螺丝钉,而且还是反革命领导人之一……斯大林同志,他是全世界的希望,是新世界的缔造者……”(布哈林法庭陈词)
  路易斯·博洛尔在《政治的罪恶》中指出:“政治会败坏人的良知,政治必须对下列危害极大的格言给人类带来的恶果负责,它们是:‘强权大于公理’、‘目的证明手段正确’、‘公共安全是最高的法律’。”
  “大洋国”那些无处不在的党标语——“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即属此类格言。事实上,当我们读完小说便会看清“老大哥”的统治秘诀:贫穷是保障!斗争是法宝!恐怖是关键!
  该结束了
  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是谁?世上是否真的有过我?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你不知道的时刻,死神会降临。”
  故事最后,我们的主人公,温斯顿——一个曾想着要弄清真相、认真生活的人,和那些生命即将结束的党内老人一样,只能在酒吧里消磨最后的天数。此时,他又听到那支神秘的歌了——
  “在栗子树下面,你出卖了我,我出卖了你……”
  一行浊泪从眼眶淌下来。
  子弹就在明天。他知道。
  公元1950年,曾被子弹射穿喉咙的奥威尔大量吐血而死。年仅47岁。
  此时,距“1984”还有34年。他曾让自己的主人公说过——
  “如果你感到做人应该像做人,即使这样想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你已把他们给打败了。”
  这样的话永远不会死。
  2000年12月
第3卷 《鼠疫》:保卫生活的故事
第1章 读加缪《鼠疫》(1)
  我反抗,故我存在。
  ——加缪
  一个天性美好的人,一粒灵魂纯正的种子,日日夜夜受困于令人窒息的菌尘中,他将如何选择生命姿态?如何保证人性的正常不被篡改和扭曲?不被周遭强大的恶所吞没?
  逃走是简易快捷的方法,也是一条消极而危险的道路,因为随时有被瘟神从后面追上并杀死的可能。且逃走本身是可耻的,它意味着“存在”的缺席,意味着把配属给自己的那份苦难留给了同胞,由此而生的自鄙与罪感足以将一个稍有尊严的人杀死。正确的选择是:留下来,抗争,直至最后。“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惟有挺住,才能保卫人的尊严和生命权利。“挺住”,既是生存,也是意义;既是方法,亦是本体。
  面对专制恐怖和法西斯瘟疫的肆虐,加缪的立场正是坚守与反抗。他参加法国的地下抵抗组织和各种人权活动,领导《共和国晚报》、《战斗报》,既反对纳粹主义、痛斥政治暴力,又谴责不负责的虚无论调。他高呼:“第一件事是不要绝望,不要听信那些人胡说世界末日!”“让我们宣誓在最不高贵的任务中完成最高贵的行动!”不仅如此,他还在小说《鼠疫》中,为主人公——里厄医生及其朋友选择了这一平凡的“高贵”。
  加缪有两部著名小说:《局外人》和《鼠疫》。前者披露的是人在生存中面对的荒谬:主人公默尔索性情内向、不谙世道,他逃避被谎言层层修饰的生活、拒绝被习俗操纵的行为模式和规则系统,尽管与外界疏离,但他的“反常”还是激起了社会的敌意和愤怒。在稀里糊涂卷入一起命案后,他被判处死刑,法官最大的指控不在于杀人,而是他在母亲下葬时“竟然不哭”:“我指控这个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这是来自集体大本营的指控。默尔索死于社会评价,而非自己的行为本身。加缪以主人公的毁灭揭示了“荒谬”的深意:这世界竟容不下一个按自己逻辑来生活的人!任何想溜出界的“局外人”都难逃“界内”的追击和惩罚!所谓秩序,竟是靠绞杀异己来维持的。作者把小说主题概括为一句话:“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任何一个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
  默尔索并非一个乖张的异化人,他只是“自己”而已,被毁灭是因为他拒绝被同化。在众寡悬殊的格局中,他选择了自我和反叛即等于选择了肉体毁灭——物理上他失败了,但精神上他是赢的,他用冷蔑告别这个世界:“我觉得我过去是幸福的,现在仍是”。
第2章 读加缪《鼠疫》(2)
  在揭示“荒谬”上,《局外人》取得了巨大成功,但被毁灭毕竟不合乎加缪的意志和理想,他热爱生命,对个体永远抱有美好的祝愿,无论在感情还是理性上,都希望看到出路。于是,就有了下一部小说:《鼠疫》。如果说,《局外人》呈现了“荒谬——反叛——毁灭”的话,那么《鼠疫》则完成了这样的价值逻辑:“荒谬——抗争——集体抗争——得救”。在《局外人》那里,“荒谬”作为现实的起点被提出,反叛者孤立无援,“人”被世俗规则判处了死刑;而《鼠疫》旨在维护“人”的价值和前途,证明自在的合理。前者侧重于荒谬而残酷的生存真相,后者则聚焦于“反抗”“谁来反抗”“如何反抗”等系列主题。
  “荒谬”,既是哲学意义的高级矛盾,又是现实生存的基础纠结。
  加缪说,“我只知道谈论我所经历的事。”那么,像“鼠疫”这样的生命灾难是加缪亲历的吗?没错,“荒谬”的日常生态就是“鼠疫”;权力犯罪和战争就是“鼠疫”;政治制造的贫困和愚昧就是“鼠疫”;迫害人权、铲除异己的恶性统治就是“鼠疫”。杆菌可以杀人,而独裁恐怖、种族歧视、个人崇拜、政治乌托邦、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纳粹法西斯、专制意识形态……都会致人死命,且杀得理直气壮、道貌岸然。正是这些政治毒液使世界变得混乱而疯狂,摧残着人类的肉体和精神。显然,加缪重视的并非生物学上的鼠疫,而是社会领域的“杆菌传染”。
  40年代的某一天,灾难直扑向了一个叫“奥兰”的平庸小城。一场格杀毋论的鼠疫訇然爆发。在一名叫“里厄”的医生带领下,人与死神惊心动魄的对峙开始了——
  混乱、恐惧、绝望、逃散、待毙、乞求……人性的复杂与多棱、本能与理性、卑鄙与高尚、龌龊与正直、怯懦与尊严,皆暴露无遗:投机商科塔尔的贪婪和受虐快感,他为危机的到来而欢呼;以神父巴纳鲁为首的祈祷派,主张逆来顺受,视瘟疫为人类应得的惩罚,最终自己送了命;将对一个人的爱转化为对同胞之爱的记者朗贝尔(为了远方恋人,他欲只身逃走,但在与里厄医生告别的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留在了死亡之谷);民间知识分子塔鲁,他对道德良心的苦苦追寻、对人类命运的忧患,使之一开始就投身于战斗,成为医生最亲密的助手和兄弟,他的牺牲是所有死亡中最英勇和壮烈的一幕:“无可奈何的泪水模糊了医生的视线。曾几何时,这个躯体使他感到多么亲切,而现在,它却被病魔的长矛刺得千孔百疮,被非人的痛苦折磨得不省人事,被这从天而降的仇恨妖风吹得扭曲失形……夜晚又降临了,战斗已结束,在这间与世隔绝的房间里,这具已穿上衣服的尸体上笼罩着一种惊人的宁静。他给医生留下的唯一形象就是两只手紧握着方向盘,驾驶着医生的汽车……”然而,这不是普通的汽车,而是一辆冒着烟、开着射灯、以“刺刀”的意志全速冲向瘟神的战车——正是这同归于尽的决心令对手感到了害怕。
第3章 读加缪《鼠疫》(3)
  里厄,一个率先发起保卫生命、保卫城市运动的医生,一个有着强烈公共职责和义务感的人道主义者。他不仅医术高超,也是这座城市里对一切事物感觉最正常和最清醒的人。他临危不惧,始终按自己的信仰和原则来行事,他本人对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一点也没把握,但其全部力量在于:他知道一个人必须选择承担,才是有尊严和有价值的!他知道为了生活必须战斗,必须为不死的精神而战,为共同体的命运和荣誉而战——即使在最亲密的战友塔鲁倒下时,他也毫不怀疑和动摇。这信仰是生命的天赐,是地中海的波涛和阳光、是深情的母亲和妻子用爱教会他的。他不膜拜上帝,他相信天地间唯一的救赎就是自救,唯一的支柱就是人的脊梁。
  良知、责任、尊严、理性、果决、正常的知觉——正是这些材料和元素,雕塑了一群叫“里厄”的头颅。正是医生、职员、记者这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而不是什么市长、议员、警察等国家零部件),以结实的生命分量、以情义丰满的血肉之躯筑就了奥兰的精神城墙。
  故事最后,是里厄收到妻子去世电报的情景(而小说开头,是丈夫送病重的妻子去火车站)。读它的那一刹,我觉得眼眶潮湿了,仿佛又看到医生那瘦削的微笑——这凄惫的笑每天都写在那张脸上。
  当她回到屋内时,儿子手中已拿着一份打开的纸。她看了他一眼,而他却固执地凝视着窗外正在港口上演的灿烂早晨。
  老太太叫了一声:“贝尔纳”。(医生名字)
  医生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她。
  老太太问:“电报上说什么?”
  医生承认:“就是那件事……8天前。”
  老太太把头转向窗户。
  医生沉默无言。接着他劝母亲不要哭。
  在心里,我向那个沉默的男人致敬。加缪说过:“男人的气概并不在于言辞,而体现于沉默。”里厄,加缪心目中的男人,山峦般的男人。
  阅读这部保卫生命的故事,我耳畔时时响起两座纪念碑式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神山上飘来——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海明威)
  “我拒绝人类的末日。因为人类有尊严!”(福克纳)
  它们仿佛在为里厄们的战斗作着画外音式的解说。我明白,这是普罗米修斯在悬崖上服刑的声音,这是西西弗斯推动滚石的声音。正是这声音,捍卫着人类最后一线生机与荣誉。
第4章 读加缪《鼠疫》(4)
  “二战”过去了。“文革”过去了。“鼠疫”消失了吗?加缪过时了吗?
  当然不。只要人类生态中还存在荒谬,还滋长那些腐坏人性和道德的因子,还蔓延那些侵蚀文明和秩序的逻辑,“鼠疫”的阴影即时刻萦绕着人,威胁着正常生活,侵蚀着我们的肌体和灵魂。
  “鼠疫”病菌的数量和发作率一点没随残酷年代的结束而式微,它分布得更细密、隐蔽,更深入骨髓了。它已撤离生活面貌的表层,渗透到日常程序和细胞核里去了。很多时候,我们觉不出生活有病,觉不出周围环境和细节有何异样,并非肌体免疫力之增强,而是我们已染上了鼠疫中最可怕和凶猛的一种:“麻木”杆菌!(鲁迅小说中的“围观杀人”和“人血馒头”描述的即该症状)是因为我们在长期的抱怨和无能为力中——已像瘾君子般习惯了呵欠连天、昏昏欲睡的状态。人的悲剧和可怜即于此:常识被废黜,丧失了运用正常逻辑判断和行动的能力。
  灾难本是最好的课本,不幸的是,大劫之后,人们往往只顾喜庆,只忙着请功,只盼着伤疤早日痊愈,却将皮开肉绽的痛史给忘净了。这样的情形让里厄感到忧心——
  “他们如醉如痴,忘了身边还有世界存在,忘了那些从同一列火车上下来而没有找到亲人的人……”黄昏的街头,幸存者尽情狂欢,“钟声、礼炮、音乐和震耳欲聋的叫喊……当然,亦有一些看起来确实神色安详的漫步者。实际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在自己曾受苦的地方进行着一种微妙的朝圣。他们不顾明显的事实,不慌不忙地否认我们曾在这样的荒谬世界中生活过,否认我们经历过这种明确无误的野蛮,否认我们闻到过这种使所有活人都目瞪口呆的死人气味,最后,他们也否认我们都曾经被瘟神吓得魂飞魄散。”
  这与鲁迅说的“久受压制的人们,被压制时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有何二致?
  关于“鼠疫”和这个生存共同体的关系,小说在结尾已作了预言——
  “里厄听着城中震天的欢呼,心里却在沉思:威胁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沉睡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也许有朝一日,瘟神会再次发动它的鼠群,选择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葬身之地。”
  正是从该意义上,我们认定加缪和他的作品不会过时,只要世上还有荒谬,还有现实或潜在的“鼠疫”威胁,我们就需要加缪和他的精神、他的医学方法、他的里厄和塔鲁们。
  在《反抗者》中,加缪提醒在荒谬中挣扎且决心反抗的人们:
  “反抗永远不是一种浪漫主义,相反,它支持真正的现实主义。若它要求一种‘革命’,那它为的是生命而不是反对生命。这就是它为什么首先依靠最具体的现实:职业、村庄、存在物与人的跳动的心脏……至于政治,它应屈从于这些事实。”
  挽救奥兰城的不是政治和口若悬河的政客,而是医生、记者、职员、工人这些最具体的岗位与合格的劳动者,是里厄们跳动的心灵和手脚。
  2000年1月
  (补记:2003年“非典”期间,我再次意识到加缪《鼠疫》的前瞻与深刻。在我眼里,那场灾难从爆发到结束,几乎演绎了《鼠疫》故事中的所有细节和逻辑。当时,这也是我极力向朋友推荐的阅读。)
第4卷 “深水鱼”与“地下文学”
第1章 读索尔仁尼琴《牛犊顶橡树》(1)
  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当一个沙哑的声音向你说你被捕了,这个时候,天地就崩溃了。
  ——索尔仁尼琴
  “不检查一下是否一切都藏妥当了,不想好如果夜间有人敲门我该做什么,我是不会睡觉的。”
  “地下”——这是个怎样动荡不安、危机四伏的词?作为严酷体制下的某种特指,它立刻把你引入一种诡秘而又隐含悲剧力量的“场”:惊险、幽僻、阴暗、忐忑、窸窸窣窣、蹑手蹑脚……“地下”,是一种死亡状态,也是一种生存之境;是压抑和绝望,也是自信和积极。它既是向下的,又是向上的。而且你会惊讶地想到:一切最有价值的东西总会被送往“地下”冻储起来,其力量不在眼下,而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就像那些富饶的矿石。
  革命者是地下工作者,这不奇怪。作家竟成了地下分子,这才是咄咄怪事……对于为真理而忧心如焚的作家们来说,过去和现在的生活都没有轻松过(将来也不会!)。
  可以说恰达耶夫创造了俄国作品被扼杀的记录……他逝去已110年,而作品还未发表……后来作家们能够自由地写,自由地动摇整个的国家结构,以致使俄国文学培养出一代憎恨沙皇和宪兵的青年人,他们走上了革命之路……然而,当文学跨过了它自己造就的革命门槛时,很快就遭到了厄运……苏联作家很快就明白过来不是什么作品都能通过“检查”的。又经过大约10年,他们又了解到稿费收入可能变成铁窗和铁丝网,于是又把自己写好的东西藏起来。
  他必须潜入“地下”。像“深水鱼”那样在巨大的水压下——在距冰层很远的区域蛰伏下来。那里一片死寂,没有光线、漩涡,没有充足的氧气和海藻,亦没有朋友。那里听不见海啸、狂风与搏斗,远离岸上的枪声,渔夫的投叉和探照灯亦嫌弃这儿。
  绝无舒适,但相对安全。
  看上去它身体僵滞,移动迟缓,仿佛呼吸都省略了——唯濒危的化石级生物才会这样。这是一种内在的、靠反刍记忆度日的生活。于灵魂而言,该状态或许最适于思考,对生存来说,则是可怕的囚禁和窒息。
  最大限度地收紧、敛缩,减少痕迹,不引人注目,不露任何异常——这就是“地下作家”的生存法则。所有的古老生物皆以此躲过杀戮、延续下来的。
  但它冷冷地醒着——没有比“深水鱼”更清醒和深邃的了。它洞悉秋毫,体察万象,握有海洋的全部真理和秘密。它是一间记忆的仓库、历史的邮罐车——打开它的锁,你会惊骇地看到那些失踪的尸体、血污、刑具、唳叫、死亡档案、照片和遗物……它是整个海洋监狱的见证。
  他就是它。
第2章 读索尔仁尼琴《牛犊顶橡树》(2)
  他最害怕的不是对手和死亡,而是突然被剥夺记忆和表达的机会。仿佛一位母亲,并不怎么害怕牺牲,却疯狂地护着腹中的胎儿。他脑子里的东西太重要了,为了它,一个男人可以像孕妇般不顾一切——所有女人加起来都不会比一位孕妇更有力量。
  为了“古拉格群岛”千万条冤魂,为了几代人的命运能真相大白,为了替俄罗斯保留一副不说谎的大脑——他必须沉潜、忍耐,须以数倍于常人的机敏学会隐蔽,躲过那些深水炸弹、渔网、探照灯和声纳仪。
  保护生存就是捍卫记忆。目睹了太多被告密、背叛和扼杀的例子,他变得更有地下经验了,为了迷惑敌人的嗅觉,他必须让身体散发出庸俗的气味,必须装出不要尊严的邋遢样子,而过早和轻率地显示力量即等于出卖力量。地下生活,是痛苦和屈辱,也是秘密的欢乐与光荣。
  不能让隐蔽的“原子”从住所里跑出去,一时一刻也不能招徕关注的目光。身处同事之间从不表现自己有广泛的兴趣,总装出自己对文学一窍不通。此外,生活中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各级领导和机关的妄自尊大、粗暴贪婪,有时候虽有可能通过正中要害的控诉和当仁不让的抗议——澄清某种事情,可我从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丝毫不为闹事、斗争之类所动,只求做一个典型的苏维埃公民,即在任何恣意妄为面前总俯首贴耳,对任何愚蠢行为总心安理得。
  为了爆发,必须忍受。为了石破天惊的訇响,必须先无精打采地沉默。必须阻止体内那股正义的冲动和激情——用绷带、胶布、压板将之缠了又缠,裹了又裹,千万不能决堤,不能外泄。
  他坚定、自信,有着耐寒的体魄和不畏寂寞的定力。但“深水区”的钟表走得太慢了,氧气太少了,他有虚弱和委屈,有沮丧和不甘的时候——
  整整12年,我平静地写个不停。只是到了第13年时我颤栗了。这是1960年夏……我有一种涨满感,构思和行动失去了轻松……我已经对保守秘密感到了厌倦。
  秘密若永远是秘密,那就没有任何意义。每一桩历史秘密和真理,都有其对应的有效时代,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容器里,它是伟大而有力的,可一旦容器被消碎或解体——它却迟迟没显形,那就白白流失了其能量。
  秘密不应作为塑料花而自淫,她须抓住一切隙机以绽放腹中的果实。她渴望听到诞生的婴泣。
  最败坏一个作家的是许多年不能够有读者——苛求的、敌对的以及喝彩的读者,是无论如何不能够用自己的一支笔去影响周围的生活,影响成长中的青年一代。这样的缄默会带来纯洁,也会带来无为。
第3章 读索尔仁尼琴《牛犊顶橡树》(3)
  若暂时没有读者的仅仅是作家的私性体验(比如卡夫卡和普鲁斯特的作品),那或许称得上“纯洁”。但若涉及民族生存、公共良知和国家前途,那只有不顾一切地早早曝光方称得上“纯洁”了。对此,罗曼·罗兰和纪德作出了不同选择:前者的《莫斯科日记》在长达半世纪的自我封存中成了朽纸,铅华失尽,由一件思想利器沦为死亡政权的哭丧棒;而纪德的《从苏联归来》则光芒四射,成为了一把率先解剖政治乌托邦的手术刀。
  不能浮出水面,不能用一支笔去改变周围的空气,不能影响成长的一代——把之拱手送给当局去“培养”——这是索尔仁尼琴等“深水鱼”每天都遭受的炙烤,他几乎听得见神经咝咝冒烟的焦糊味。
  还有文学自身也受到了损伤:一个作家,在获得了思想之后,还要考虑如何表达,使精神体验与艺术形式完美地结合,让作品具有更永恒和激动人心的力量,而“地下作家”在这方面遇到了障碍——
  地下作家一个强有力的优势在于他的笔是自由的……除了真理,再没有什么在他头上回荡。但他的处境也有一种经常性的损失:读者太少,特别是缺少文学鉴赏力很高的、挑剔的读者。地下作家完全是按照其他特征选定读者的:政治上可靠和能够守口如瓶。有这两种品质的人很少同时兼有细致入微的艺术审美力……而事实上,这样的批评,这种把写好的作品放在美学的空间地带进行冷静、清醒的局部测量是非常需要的……在孤独的与世隔绝的状态中写上10年、12年,会不知不觉地随心所欲:有时长篇大论空空洞洞而且过于尖酸;有时激昂慷慨声嘶力竭却又故弄玄虚;有时搜尽枯肠找不到更合适的手段,竟用些粗俗的传统手法硬粘合到一起。
  读索氏这些清醒的自白,我突然想到了近年读到的一个人,一个中国诗人,食指(郭路生)。
  作为“文革”著名的地下诗人,他也称得上一条“深水鱼”了,但其精神内涵和理性指向与索氏有较大差异。在《鱼儿三部曲》中,他刻画了一条在冰层下追求神谕与光明的鱼儿——
  当鱼儿完全失去了希望
  才看清了身边狰狞的网绳
  春天在哪儿啊,它含着眼泪
  重又开始了冰层下的旅程
第4章 读索尔仁尼琴《牛犊顶橡树》(4)
  和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青年一样,食指的诗歌中交替着两股闪烁不定的生存指针:哀情和热情——成人的怀疑和儿童式的坚定——失败的情绪和不甘的挣扎——现实的焦虑和虚拟的光明。同时你会发现,由于情绪上的剧烈震荡和角度的频繁变幻,作者反而没给自己腾出稳定的思考空间,一切体验都显得那么匆忙、矛盾和模糊,这几乎是当时“地下文学”的共性。抒情遮蔽了理性,迷惘覆盖了质疑,文艺性远大于思想性……我们在敬重作者灵魂的个性与诚实之后,也不禁为思想上的刹车而惋惜。为什么感情的真实与强烈反而阻止了对问题真相的触探?为什么总在最平面的意绪上驰骋而不向纵深掘进?为什么我们的时代从不乏情怀上的赤子,却很少孵化思想上的勇士?
  唯有诗人,独不见思想者。
  多是凄美的抒情焰火,缺少有重量的理性之光。
  和飞舞的激情相比,我们更期待垂直的沉思。最大的“深水鱼”一定是深邃的智者,而非骚动的诗人。
  可见,“深水鱼”也有水域、层度、走向的差别。这是由传统、储备、习性、使命、知识结构和精神量级所决定的。诗人弹奏的多为“真理练习曲”,多用一种象征的表白和祈祷方式,正像食指《相信未来》中的那种“光明”——美好的愿望和决心即全诗的逻辑终点。而思想者的路径是理性,其全部力量在于否定和质疑——他要以充分的证据来审判谎言,最终使真理获释。
  读食指,还有一个感受:艺术性略逊。无疑,它是特定的国情和语境所囿的结果。但还有一原因,即索氏所说的“地下文学”的遭遇:“读者太少,特别是缺少文学鉴赏力很高的、挑剔的读者。”即缺少充分的艺术参照和审美检验。
  今天看来,食指的作品更倾向于一种纪念性文本,“史”的价值远大于艺术性。这种残酷在1950年以后的几代作家和诗人身上都创下过。艺术被路线绑架了,文学被斗争挟持了,我们的字典中已无多少词汇可用,文字贫困到极点。
  时代的不幸在造就“地下文学”业绩的同时,也让它付出了艺术上的代价。
  在《古拉格群岛》的开篇,索尔仁尼琴为这部海底巨著题辞道——
  “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这是索尔仁尼琴对文学和人的责任的回答。
  1999年
第5卷 “当你老了,头白了……”
第1章 关于威·叶芝和茅特·冈(1)
  什么时候我们能责备风,就能责备爱。
  ——(爱尔兰)叶芝
  1
  在世界爱情诗史上,伴随着那些经典名篇的流传,诸多故事也成为了不朽。人们在吟诵浪漫句子的同时,也永远记住了其背后的爱情和命运,尤其那些美丽的女主人公。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你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威·巴·叶芝(1865-1939),诗人,剧作家,爱尔兰文艺复兴的领袖之一。尽管其一生硕果累累,但都没有像《当你老了》那样为后世痴迷和宠爱。叶芝出场到哪儿,哪儿就必有它,俨然最贴身的一块玉佩了。
  显然,这首诗的声誉除了美学品质,更有赖别的因素。于是,揭开那位“朝圣者”的神秘面纱,弄清他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成为赏析该诗的关键了。
  叶芝出身于都柏林一个画师家庭,早年习画,但不久即抛弃了油彩,迷上了诗歌。他在英语诗歌中的地位,堪与德语诗歌中的里尔克媲美。艾略特曾誉之“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在英语中自无疑问,在我看来也是任何语言中最伟大的诗人。”
  世纪之交,叶芝以饱满的激情为故土事业而忙碌。政治上他拥戴爱尔兰自治,但又是一个保守派和渐进论者,他反对暴力,主张改良,憎恶杀戮与复仇。这位物质与精神的贵族,在性情和生命实践上,堪称一个温美的理想主义者。
  1889年1月30日,对诗人来说永生难忘。爱,降临了。
  他与美丽的茅特·冈第一次相遇。她不仅仅是个著名女演员,更是位“朝圣者”——其时的爱尔兰民族运动领导人之一。关于那惊鸿一瞥的触电,诗人忆云:“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第2章 关于威·叶芝和茅特·冈(2)
  《当你老了》,即叶芝于1893年献给茅特·冈的。不幸的是,诗人的痴情没有换来对等的回报,他得到的是冷遇。这一年,诗人28岁。
  和那些幽幽的“静物”型美人不同,茅特·冈性格外向,追求动荡和炽烈的人生。除了灵慧的艺术细胞,上帝还在其血液中注入了旺盛的冒险因子,她是一个敏于政治、主张在行动中赢取生命意义的女子。
  惊人的美貌和不驯的性情、温柔的躯体和刚性的意志、艺术才华和披坚执锐的欲望、舞台上的优雅和狂飙式的政治爆发力——种种不可思议的品质,一起铸就了神秘的茅特·冈!注定了她在女性花园里的稀有,注定了她在爱尔兰历史上的叱咤,亦注定了她在诗人心目中的唯一与永远。
  叶芝是诗卷和云层中的骑士,地面上却不然,他更多地是一个先知,一个歌手,一个社会问题的冥思者和文化旷野上的呼喊者,而非身体行动和广场风暴中的骁将,其天性决定了这点。所以现实中,他的手上不会握有匕首和枪柄,其鹅毛笔上也不会沾染谁的鲜血。英国诗人奥登,在《怀念叶芝》里即有“把诅咒变成了葡萄园”之说。
  敏细、多情、犹豫、矛盾重重……叶芝性格中沉淀着宁静的理性和智者的忧郁,太贵族太书卷气,无论体魄还是气质,都缺乏隆起的“肌肉感”,缺乏外向的扩张力和侵略性。而诸如起义、暴动等物质方式的斗争,是需要易燃易爆的肌肉元素做柴薪的,需要那些以狂野、粗糙、冲动、彪悍和“酒神”精神为生命特征的勇士。
  所以他永远都够不上茅特·冈倾心的那种斯巴达克式的雄性标本。虽彼此尊重和敬佩,但“朝圣者”的政治原则和独立主见,使之不会在感情上接受诗人天生的柔软。她一次次拒绝叶芝的痴情,即使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即使在对方荣誉最盛之际。
  1904年,叶芝与格雷戈里夫人一起,成立著名的“阿贝剧院”,拟用艺术唤醒民族的独立意识。茅特·冈也涉足剧院,参与演出,彼此是艺术上的同事、精神上的盟友,却成不了生理上的情人和伴侣。
  1903年,“朝圣者”选了位军人作法律上的丈夫:麦克布莱德少校。她的婚礼也让人瞠目结舌:没有婚庆喜乐,却有军鼓、号角和火炮轰鸣;不见婚纱彩车,却飘扬着各色旌帜和指挥冲锋的三角旗……
  这确是同志的婚礼。也是诗人爱情的第一次葬礼。
第3章 关于威·叶芝和茅特·冈(3)
  从美学上看,俩人的生命气质恰好构成了一种反向的凸凹。作为理性的向下深“凹”的他,无法不被对方浑身洋溢的那种“凸”的饱胀和英勃之姿所诱惑,所俘虏。更要命的是,她美!美得罕见,美得过分!这种“凸”的攻击性竟生在一副婀娜的肢体上。若她长得不美,或美得不够,事情就简单多了。
  其实,她本能的拒绝,再次强化了她的“凸”,更显示了她的自信、果决和独立。尽管诗人有过怨恨,对轻易揽她入怀的家伙既妒恼、又贬损,称之“粗鄙不堪的酒鬼”。但他痴心不改,对寄身酒鬼的女神一往情深——同时他清楚:茅特·冈只属于自己,只委身于钟爱的事业,而不依附任何人。基于此,在诗人心里,她丝毫没因下嫁于人而损害自身的价值和光彩。
  他远离茅特·冈的战场,却一步也未走出过她的情场,走出她作为女人的雷区。
  在接下的数十年光景里,从各式各样的角度,茅特·冈不断地撩动诗人的神经,他感伤、失眠、沉思、动容,为她的事业所激励,为她的安危所牵绊,为她的偏执所忧虑……其音容笑貌,像雪巅无人区的脚印,深深收藏在诗人脑海里,成为挥之不散的灵魂印章。“每当我面对死神/每当我攀登到睡眠的高峰/每当我喝得醉醺醺/我就会突然看到你的脸。”(《一个深沉的誓言》)。其一生中,至少有几十首诗是因茅特·冈而作,连晚年最重要的诗集《幻像》也不例外,在该书献辞中,他说:“你我已30年没见,不知你的下落,很显然我必须将此书献给你。”
  在一首题为《破碎的心》的诗中,他感慨万千:“为你一个人——认识了所有的痛苦!”这痛苦于常人可谓不幸,但于诗人的艺术生涯,却属福祉。现实之痛,正是艺术的开始。苏格兰诗人绍利·麦克兰在《叶芝墓前》里说:“你得到了机会,威廉……因为勇士和美人在你身旁竖起了旗杆。”
  “勇士”,当指爱尔兰自治运动中的激进者,“美人”即茅特·冈了,她甚至身兼双职。那“机会”,则是时代配属给一个诗人的精神资源和人生能量。
  2
  立场的隔膜、冷漠的拒绝,非但没削弱诗人对女神的向往,甚至相反。
  叶芝虽政治上主张改良,对暴力和偏激行为持有疑虑和异议,但他又常陷入理性与情感、信仰与现实的矛盾和困惑中。同时,天然的艺术秉性,使他对那种视死如归的武士精神和英雄主义抱有深深的敬意与崇拜,甚至油生自卑。在《人民》一诗中,叶芝把她喻作了一只虽遭诋毁却奋斗无悔的“凤凰”(其时,茅特·冈正身陷窘境:婚姻失败,演出遇冷,舆论攻击……但她依然责备了叶芝对“人民”的批评。这使诗人深感惭愧)——
第4章 关于威·叶芝和茅特·冈(4)
  这一切工作又得到了什么?我问/这个粗野无礼的城市天天有如此的恶意/这里,谁为人效力最多,就被人损得最深/在一个夜晚和早晨中间,那个人一生的赫赫声名尽付东流……于是我的凤凰带着责备说:“这些我服务过,一部分我还喂过的人/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向我猛扑过来/但我不会,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埋怨人民”/……你,不是在思想中而是在行动中生活的人/有着一种自然力量的纯洁/可我,我的优点只是有分析的思想,下种种定义……现在已过了九年的光阴/这些话浮上脑海,我又羞愧地把头低沉。
  1916年复活节,爱尔兰共和兄弟会揭杆而起。暴动失败后,包括麦克布莱德在内的众多起义者遭处决。对于起义,叶芝虽理性上无法接受,但在喋血和绞刑这些悲壮的符号前,诗人被震撼了,牺牲本身那种天然的纯洁性、所折射出的信念硬度和恢宏的生命气势——都向诗人传递着一种高尚的悲剧美、一种舞台的高潮之美……连麦克布莱德——这个昔日情敌兼“酒鬼”的形象也陡然高大起来,旧有的妒恨成了尊敬,任何世俗评价在赴死的豪迈下都哑然失色。“一切都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诞生!”“我们知道他们的梦,知道他们曾梦过,死了,就够了……”(《1916年复活节》)
  “可怕的美”,更丰富了“朝圣者”身上的迷彩和光晕。诗人更逃不出她的“场”,那口红一样迷人而疯狂的“场”。他愿跪倒,愿昏迷,愿戴上脚链,愿被爱矢射穿。
  爱使人笨拙,使人智商低下,艺术家、诗人尤如此。叶芝在洞悉暴力革命的同时,却又欲罢不能地维护它,替之辩护——因为茅特·冈在里面!《丽达与天鹅》尤反映了这种焦虑:
  突然袭击:在踉跄的少女身上,
  一对巨翅还在乱扑,一双黑蹼
  抚摸她的大腿……
  手指啊,被惊呆了,哪还有能力
  从松开的腿间推开那白色的荣耀?
  ……
  腰股内一阵颤栗,竟从中生出
  断壁残垣、城楼上的浓烟烈焰
  和阿迦门农之死……
  公正地说,叶芝那些让茅特·冈不屑、甚至讥为“冷漠”“软弱”的理性,无疑是充满智慧和远见的。不仅对19、20世纪之交的爱尔兰,就是之于整个世界、之于20世纪的无产者运动和民族激进革命,也属犀利的批评和深邃洞见。比如那首《伟大的日子》:“革命万岁!更多更多的炮声!/一个骑马的乞丐鞭打步行的乞丐,/革命万岁!更多更多的炮声!/乞丐们换了位置,但是鞭打依然。”
第5章 关于威·叶芝和茅特·冈(5)
  这种对政治乌托邦的讽喻,这种对“武器的批判”的批判,完全源于一颗赤子之心,源于对民族和同胞的深爱。“长久以来,他追随了那使他自己成为祖国的翻译者的精神——这是一个很久以来就等待着人们赋予她声音的国家。把这样的工作称为伟大,是一点也不过分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但对历史有用的,对爱情却未必。对人类整体有用的,对一个女人却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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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曼·罗兰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埋葬爱人的坟墓。”
  谁能否认,失恋是爱的唯一真相和本质呢?谁能否认,失恋乃生命中最瑰丽、最贴近艺术的体验呢?它有一股深邃的疼痛和晕眩,一缕难以言说的冷月之美……某种意义上,失恋恰是爱的开始,永远的惆怅,决定了爱不安息,永远在路上。在诗人和艺术家身上,爱无须被帮助,它是一个自足的圆,时间乃其伟大的半径,该旅行永无尽头,没有止境。
  有人说:“惟不可企及时,不朽的爱才会发生。”永远的爱,只献给那些令人绝望的逝物——就像旷野上的孤寂者,仰对流星时,那一刹的激动、幸福与目送的悲凉……
  多年以后,茅特·冈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世人应因我没有嫁给他而感谢我。
  “什么时候我们能责备风,就能责备爱。”(叶芝)
  爱,世间最难捉摸也最难安放的东西,它的自由、野性、魔幻无常,除了像对风一样的态度外,又能怎样呢?
  “当你老了……”,在苦苦守望中想象一种岁月的回报,这几乎是无望的叶芝们——所能发出的最悲愤的追债、最轻微和善良的诅咒了。求助于光阴,借虚拟的未来兑现永无可能的梦,实乃自我感动的艺术,一场深情的美学梦游。
  其实,“当你老了”的约会画面,早在200年前即有人动笔了。文艺复兴时法国诗人彼·德·龙萨写过一组《致爱兰娜十四行诗》,其中有一篇《当你衰老之时》:
  当你衰老之时,伴着摇曳的灯
  晚上纺纱,坐在炉边摇着轮车
  唱着、赞叹着我的诗歌,你会说
  “龙萨赞美过我,当我貌美年轻”
  ……
  那时,我将是一个幽灵,在地底
  在爱神木的树荫下得到安息
  而你呢,一个蹲在火边的婆婆
  后悔曾高傲地蔑视了我的爱
第6章 关于威·叶芝和茅特·冈(6)
  显然,该诗与《当你老了》有着相似的构造和逻辑,甚至有理由说叶芝借鉴过对方。龙萨的诗没有后来者幸运,除了诗歌成就和作者名气,大概也因了女主人公的魅惑不同。历史录取了茅特·冈,也就录取了叶芝的爱情。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向来是一代代艺术青年习惯练习的爱情口型。一个世纪后,这个不朽的语言花瓶,重又摆上了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案头,成为小说《情人》的开场——
  当我很老的时候,一天,在某个公共大厅里,一个陌生男子朝我走来。他微笑着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我来是特地告诉你,我觉得你比从前的时候更美,我爱你现在倍受损毁的面容,胜过爱你年轻时的美貌。”
  我时常想起这幅只有我独自看到的、从未与人谈起过的画面。它的出现总是那样悄然无声,又总是那样令人赞叹。
  时光刀片,最能削弱女人的天资与高傲。所以,世上的男性暗恋者和失恋者,多把这种晚景视为自己的机会。这样的忠诚和对女人的补偿,令人感动,也有点残忍。
  我觉得,虽然“爱你的皱纹”更取悦垂暮之人,但总不如“一直爱着,我心依旧”等表白更诚实些——若无昔日“美丽的面容”,还有今日之爱吗?今爱暗藏的不正是对昨日的追溯和讨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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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风。一场让人害热病害癫痫的风。它能酥化骨头,使之发痒、变软,变得飘然、恍惚、昏沉……到头来,却是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丧失对事物的抵抗和分辨。
  1917年,诗人竟转向茅特·冈的养女伊莎贝尔·冈求婚。
  这次匪夷所思的示爱,毋宁看作一幕时隔半生的、变相甚至变态的——向“朝圣者”的再次跪拜。和30年前一样,诗人又撞到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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