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两天没有来上课,那两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去接玫瑰回来,这样的做法对玫瑰是否公平。或许玫瑰用那两百元钱做了一件她自己很想去做而又怕我们不理解的事。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们。我绞尽脑子也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事,值得玫瑰如此费尽心思地撒谎。
两天后玫瑰的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我发现她语文书里的一张卡片,是市面上很流行的那种朦胧卡,小而精致,背后写着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署名是丁洋。你们班可有叫丁洋的学生?”
“没有,”我说:“我知道有个男生在和他通信,玫瑰告诉我他们是儿时的邻居。也许是他。”
“她什么都不告诉我。”玫瑰的母亲黯然。
“其实她在周记里称你为最好的妈妈,她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拉下的功课,我会安排给她补上,”我安慰她说:“对玫瑰,或许耐心最为重要,难为你了。”
“谁叫我是她妈妈呢,”她让我感动地说:“只希望这孩子能快快乐乐地长大,长相不好又不是孩子的错。可是有的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说句玩笑话,她每换一次环境我就得脱一层皮。”
“慢慢来,”我说:“我们一起慢慢来。”
放下电话,发现吴蝶站在办公室门口,招手叫她进来,她犹犹豫豫地说:“玫瑰可会被开除?”
“怎么会?”我说:“她不过是感冒,很快就回来上课。
“我想我知道一点点。”吴蝶有些吞吞吐吐:“是不是因为玫瑰长得很不好看,所以不能再留在学校?”
“哪里的话?听谁说的。”
“别班的学生都这么说。”
“我们班的呢?”我问。
“我们班的没有。”吴蝶摇摇头。
“这就对了,有谁能比我们更了解自己的同学呢?再说了,长相和念书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也这么想来着。”吴蝶笑了,然后说:“玫瑰是不是在医院里,要不要我们班委去送点水果什么的。”
“玫瑰很快就会回来上课,我们到时再关心她也不迟。另外,”我装做不经意地问:“你知道和玫瑰通信的那个男生是谁吗?”
“不太清楚,周红好象说过信是九中寄过来的。”
我拍拍她的肩表示感示感谢。
九中是我市城效的一座中学,生源远远不能和我校相比,教学设施也差许多,直觉告诉我那个叫丁洋的九中的男生和玫瑰骗我的事有着必要的联系,刚好我念大学时的好朋友晴在九中教书,我于是骑着自行车赶到了九中。
晴听我说完原由哈哈大笑,损我说,“你可是我们学校的高材生,当心母校的一世英名就毁在你手上。”
我苦笑。
晴接着说:“现在的学生,比鬼还精,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骗了,特别象我们这种学校,什么样的人都有,象你这么耐心,还不累得个半死。不如只抓升学率,还能给人家看看。”
“话不能这么说,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晴狠狠地白我一眼,但还是一颠一颠地跑去给我查那个叫丁洋的男生。
我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之多,一面等一面就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有点多余。或许真如晴所说的,做做那些别人看得见的事?我的口袋里装着一张汇款单,那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玫瑰的母亲在上面写了三个字:“对不起。”这三个字让我一想起就汗颜,玫瑰的母亲有什么错呢,她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么一想我又觉得自己实在应该这么做,况且,我在玫瑰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我不能半途而废。”
睛回来了,说:“也许你又该犯愁了,我们学校有三个学生叫丁洋。”她把一张纸摊到我面前,上面写着:
丁洋,男,初二(1)班。
丁洋,女,初三(3)班。
丁洋,男,高三(1)班。
我望着睛,睛说:“你可以试试第一个,他是个瘸腿,初一时一场车祸造成的,就在学校不远处,当时有不少师生亲眼目睹,听说,他总是独来独往。”
“谢谢你。”我由衷地对睛说。
“要不要把他叫进办公室?”
“不要,”我说:“我在校门口等他。”
我在校门口干涩的冬风里等丁洋。无数的少男少女骑车从我的眼前滑过,叮咚的车铃声撒下一路青春的气息,我在不经意中看到丁洋,一个背着大书包拄着拐杖踽踽独行的单薄的男孩,手臂细细的,脖子细细的,脸上有一层淡黄色的软软的绒毛。眼神里有一种和玫瑰相似的东西。我走向他,睛的直觉看来和我一样的敏锐,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丁洋。”我叫他。
他抬头看我,一脸的迷惑。
我尽量用自然的口气说:“你认识二中的玫瑰吗,我是她的老师。”
“季老师?”丁洋居然笑了,露出一排可爱的细细的
牙齿,但神色瞬即不安起来:“玫瑰出了什么事?”
“没有,”我赶紧说:“我到这里看一个朋友,顺便替玫瑰来见见你。”
“你真的不反对我们通信?”丁洋轻喘着气说:“玫瑰说你和别的老师不同,她给我的每一封信都提到你,她还说你烫了头发没有以前好看呢。”丁洋看着我。
“或许我们可以去那边坐下,”我指指前面的花台:“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丁洋点头和我一起坐过去,刚坐下他立刻诡秘地说:“你一定是怕我不能站,其实我在信中都跟玫瑰说过了,
我可以拄着拐杖在大太阳下站二个钟头,玫瑰说她信,你呢,你信不信?”
我笑:“告诉我你和玫瑰是怎么认识的?”
“玫瑰没有告诉你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给电台写交友信来着。”
“哦。”
“最近我们通信遇到一点小麻烦。”丁洋吞吞口水说:“我好几天没收到玫瑰的信,我怀疑我的班主任私藏了我的信。”
“你有依据吗?”
“没有。”丁洋郑重其事地说:“有依据的话我就可以告她,私藏他人的信件可是犯法的。”
“要知道无论你老师做什么,他的出发点总是为了你好。”
“我看不一定。老师想我们成绩好,我们成绩好他们才可能多拿奖金。”
“你真这么想?”我问。
“哦,”他慌乱地说:“当然你除外,我和玫瑰都这么想来着。你和他们不同,你理解我们,所以才不反对我们通信。”
我看着他,然后说:“你在拍我马屁?”
丁洋的脸立刻红了。支吾着说:“这都是玫瑰在信里说的。”
“你和玫瑰,在信里都喜欢说些什么?”我问。
“什么都说,其实我以前话很多的,后来就没什么话了,其实我们通信,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我们只是想找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你相信吗,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完全不必那么复杂。”
“我相信。”我说。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成熟?”丁洋突然有一点得意地问我。
“有一点,不过等你完全成熟了你会发现大多数老师都不是为了奖金而工作。”
“你喜欢耿耿于怀。不过这是教师的通病。”他煞有介事地评论我。
扶丁洋站起来的时候我无意间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瞧,”他晃了一下手中的红木拐杖:“这是玫瑰送我的,我有一次在信中提到我的旧手杖不好用了,磨得胳肢窝疼,为这事和我妈吵了好几回。没过多久玫瑰就给我送来了这支手杖,她说是她爸爸从黄山带回来的,放在家里也用不着。其实这就是我最想要的那种拐杖,商店里有得卖呢,要一百九十八元,我都看过好几回了。季老师,我总觉得不太安心,男生收女生的礼是不是很窝囊?”
“哪里,”我说:“你们是朋友,玫瑰只是尽一份心意而已。”
“只可惜没见到玫瑰长什么样,”丁洋有点遗憾地说:“她总是不肯和我见面,拐杖也是托守门的老伯送来。她还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和我见面,也许是觉得瘸子很难看。”
哦,玫瑰。
“不会的,”我对丁洋说:“玫瑰是个可爱的女孩,她这么做也许是为了保持一份神秘感。”
“对的,神秘感。”丁洋说:“我也想要这份神秘感来着。不过,我还是很想你告诉我,玫瑰是不是大眼睛,瓜子脸,长头发梳成两个小羊角辫,我总这么想她的样子。”说完以后期待地看着我。
“一点没错。”我说。
告别丁洋,我本想马上去见玫瑰,但转念一想立刻骑车回了学校。
我在下午第三节课外活动课时把同学们留在了教室里,然后我讲了玫瑰和丁洋之间的故事。全班静悄悄的,我说:“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好朋友,特别在你们这种年纪的时候更是这样。可是我们为什么却总是把有缺陷的同学排除在外呢,如果你们是玫瑰,或者是丁洋,你们是不是也愿意别的同学这么对你。只有无私和真诚的人,才可能获得真正的友情。”
我说完这话后班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是我绐料未及的。
我讲完话后在不少同学也起来发了言。
李同说:“我以前嘲笑赵玫瑰同学,现在想起来很后悔,我也不恨她打我耳光了,其实她那天也没把我打疼,真的,虽然打得响了一点,但真的不疼。”
在笑声里周红也站了起来:“我也不对,不想和她做同桌,其实我也长得不太漂亮,再说漂不漂亮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不能因为一个人不漂亮我们就瞧不起她,最重要的是心灵美。”
“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比如赵玫瑰个小,擦不到黑板,在她做值日的时候,我们就应该主动地去帮助她。而不是笑话她。”
“我们还可以给丁洋写信,告诉他我们都愿意做他的朋友,我爸爸说我要是成绩好,他暑假就带我去黄山,到时候我一定买一根拐杖送给丁洋。”
......
吴蝶做了总结性的发言。她说:“从此以后,我们希望赵玫瑰同学能够生活在集体温暖的怀抱之中,谁再嘲笑她,我们就集体找谁算帐。”
我微笑地看着我的学生们,他们只是一群初一的学生,说出来的话并不是很成熟,也不是很有水平,但是我很满意,我知道这就够了。
第二天,是一个多雾的早晨。大家都来得很早,书声琅琅中激动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存在着,玫瑰在大雾中慢慢地走过来,依旧是一身红色的衣服,很耀眼。旁边是她漂亮的妈妈。
玫瑰将会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并在这一段生活中健康快乐地长大,成熟,学会面对人生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
我保证。
举棋不定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呼呼啦啦的卷着细沙和残叶一路袭来。乔依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衣衫,如风一样冲到我面前,声音抖抖地说:“我恋爱了。”
我一把把乔依拉进楼房的门洞里,她的头发已经被风吹乱,鼻尖上沾了灰,脸却红得透亮。见我疑惑地望着她,她紧紧地抱住我:“娅娅,我恋爱了,是真的,我恋爱了!”
“和谁?”我问。
“高远。”乔依仰头向我,缓缓吐出两个字。
原来是高远。我知道他,他并不和我们同校,是乔依在全市中学生演讲比赛中遇到的的对手,在那一次激烈的争辩中,他和乔依都出尽风头。
“我有些怕。”乔依说:“ 不知怎么办好?”
“好了,”我拍拍她的背,哄她说:“别那么没出息,还有我呢。”
乔依抬头感激地看我,撒娇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其实我也不知怎么办好。再其实,乔依根本也不用别人告诉她该怎么办好,她惊惶失措地来,甜甜密密地去,临走没忘拿走我才买的信笺纸,说是给高远写信要用。
“写一封绝交信。”乔依有些诡秘地说:“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这样我才知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一向光明磊落的乔依也开始学会小阴谋,乔依走后我就想,恋爱真是让人脱胎换骨,难怪那么多人要死要活也要爱情。风还在呼呼啦啦没完没了地吹,我砰地一声关上我小屋的门,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情糟透了。其实我应该给乔依说点什么的,比如:早恋不好,会影响学习。或者:你们认识不深,是不是应该多了解一点。但这些应该是大人们说的话,我知道乔依不爱听。十六岁的乔依和十六岁的我亲如姐妹,我了解她如同了解我自己,只是没想到她会恋爱,这对我是一个打击。
说真的,我有些怕失去乔依。
我是在初二的时候认识乔依的,那时我们并不在一个班,只是教室相临。十四岁的乔依和无数十四岁的少女一样,拥有健康的皮肤,明亮的眼睛,饱满的双唇和灿灿的笑容。而我不是,我神情忧郁,整日活在父母离异的阴影里。
我们的教室前有一个报栏,我常常站那里看报纸,那些隔日的早报晚报其实挺无聊,但我宁愿对着它们发呆也不愿意听教室里的男生女生叽叽喳喳。乔依就那样走到我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你根本就不在看报纸。”见我不做声盯着她,她补充说道:“你天天都在这里看报纸,可是你天天都没看进去,你有心事。”
我冷冷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很爱管闲事?”
“知道!”乔依满不在乎地回答:“他们都这么说。”一边答她一边弯下腰摘了一株小草,硬往我手里一塞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你应该快乐一点。”说完,她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女孩真是荒唐可笑到了极点。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亲爱的好朋友乔依是在模仿三毛的作品《一株草》中的细节,想让一个陌生的伤心人感觉到温暖。只可惜我当时并没有理会,以为遇到了神经病。知道她的名字是在晨练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懒洋洋的,就她拼命地伸直了胳膊伸直了腿,像一株在疾风里劲长的草。轮到有人来检查时,她们班年轻的女班主任就会扯了嗓子喊:“大家认真点,动作到位,看着乔依,看着乔依,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
而和她真正认识是一次放学后,我独自穿过操场,一男生将篮球冒冒失失地扣在了我的头上,我疼得蹲到地上,半天也直不起身来。这时一个人影冲过来把我扶起,冲着那男生很凶地叫道:“道歉会不会呀,你没有道德啊,还不快看看人家有没有受伤!”我抬眼一看,原来是乔依,她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说:“你一定很疼,哭吧,哭出来就不疼了。”我真的哭了,其实不是疼,只是我听不得那么温柔的声音,它让我心酸。在这以前,我以为这世界只剩我自已心疼自己。
那晚乔依陪我回家,才发现原来我们住同一个小区。
我对她说谢谢。
她说:“其实该我跟你说谢谢才对。”
“为什么?”
乔依神秘地一笑说:“我上学的路上喜欢东张西望,常常会迟到,后来我发现你和我同校,跟着你的节奏走,我再也没迟到过。”
我笑着摇头,以为她瞎掰。
“你喜欢吃聚海楼的菜包,每天两个。有时吃摊饼,要她多放点辣酱。对不对?”她歪着头,得意地看我。
原来是真的。
乔依接着说:“只是我妈从不让我在外面吃,她说会不卫生。”
我不作声。
乔依又说:“我喜欢你脸上的表情,很成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才能和你一样?”
“如果你爸爸妈妈离婚的话,”我说;“你不用学就会了。”
乔依有些尴尬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她轻轻地抱了一下我说:“明天早上我在你楼下等你,我们一块上学。”
就是这样和她成为朋友。
上了高中,我们又幸运地被分到了同一班。有时常想,乔依水晶般的友情也许是上帝送给我的一份礼物,没有它,我的青春将是何等的寂寞和不堪!然而现在,乔依恋爱了,初恋的甜密和慌张在她脸上真实地凸现,我感觉我开始有些恨那个叫高远的男生,这种隐隐的恨又让我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透“爱情”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如果到头来只是爸爸妈妈当年那种无休无止的争吵,我真宁愿一辈子也不要爱情。
可是乔依说我傻,还送给我一个成语,说我是“一叶障目”。“不过,”她颇有经验地说:“主要是你还没有遇到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你想不恋爱也难。”
我把耳朵紧紧地堵起来,我才不要听乔依这样子说话,像个俗里吧叽的女人。乔依却笑得惊天动地,末了她把我的手拉下来,郑重其事地说:“星期六是我十六岁的生日,我们三人去国际饭店的旋转餐厅,我请客,好不好?”
“怎么你不打算和高远单独度过浪漫的十六岁生日之夜?”我不无好气地说道。
“娅娅!“乔依生气地叫我,我看见她的眼睛里迅速地贮满了泪水,她盯着我,慢吞吞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要知道,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我知道,我知道!”我赶紧说:“跟你开玩笑呢。”
那天放学,乔依和我在半路分手,说是要亲自去邀请高远,我宽宏大量地拍拍她让她快去快回。乔依脸上的笑荡漾开来,避开我的眼光,她说:“娅娅,你放心,我会有分寸的。”
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回家,竟在小区的菜场门口遇见乔依的妈妈,乔依的妈妈说话永远是那么的温和,她说:“乔依呢?你们最近功课怎么那么忙?”
“是忙,”我低着头说:“今天我身体不舒服,所以早点回来。”
“是吗?”乔依妈妈慌忙摸摸我的额头说:“不舒服就赶快去医院,身体要紧,要不,晚上到我家来喝鱼汤,乔依最爱喝的。”
“不用了,我妈妈等着我呢。”我说。
“那你晚上早点休息,看书不要太晚。”乔依妈妈微笑着和我告别,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心里酸酸的。乔依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她,决不会这么没心没肝地背叛妈妈。
回到家里,妈妈又在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聊天,妈妈的笑声真是做作,硬硬地刺进我的耳膜。我木着脸想溜回我自己的小房间,她却在我身后尖声地叫起来:“周娅,家里有客人你没看见?一点礼貌都没有!”
我回过头,那男人夸张地说:“你女儿?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才不,”我冷冷地说:“我像我爸。”
妈妈狠狠地看我一眼,转头对客人说:“别理她,我这女儿就这样,从小被她死鬼老爸惯坏了,没修养。”
没修养?!我盯着妈妈,真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形容自己的女儿,还算是母亲吗?
我冲回自己的小屋,把门拍得震天响,没修养,我就是没修养,让你丢够脸才好!
那晚妈妈不知去了哪里,很晚也没回家。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冰箱里只有几根打蔫的青菜。想想乔依,她一定已美滋滋地喝完了鲜浓的鱼汤,趴在桌前给高远写一封没完没了的信。我真想打一个电话给乔依,她一定会乐颠颠地给我送来一大包好吃的东西。要是以前,我一定会打,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宁愿饿,我对自己说:“你命苦,这就是你的命!”
第二天一早,乔依依旧在楼下等我。一直没吃东西,我感觉自己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乔依一见我就叫起来:“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我说:“昨天睡晚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光闪烁,不敢看乔依,我觉得自己真是心胸狭隘的小人,我和乔依是多好的朋友啊,没有秘密,没有猜疑,难道因为有了一个高远,这一切就要改变?
好在乔依没有发现,在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鸡蛋摊饼的时候,她兴奋地跟我讲述着昨天和高远见面的经过。“他一定要请我吃肯德基,我不肯,我觉得不能随便花男生的钱,对不对?还有,他一定要送我回家,怕是路上不安全,其实我哪要他送的,我五岁就敢一个人走到外婆家。不过我想,男生就喜欢在这种时候显示他们的男子汉气概,那就给他一个机会好了,还有,他说在我生日的时候,一定要见见你,我老在他面前说起你,说得他都快吃醋了!”说到这儿,乔依哈哈地笑起来,又猛地停住了,望着我说:“娅娅,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笑着说:“不是在听你讲话吗?”
“我不是说这个,”乔依望着我手中的摊饼说:“你的样子真像饿死鬼。”
乔依十六岁生日的那晚,我见到了高远。
乔依介绍说:“这是高远,这是周娅。”
高远身材挺拔,发型似郭富城,比在辩论会上还要神采飞扬,难怪乔依为他神魂颠倒。乔依去柜台点单,他问我:“你就是乔依最好的朋友?”
“是。”我说,不愿多讲一个字。
“你和乔依不同,”高远说:“她说起话来可没完没了。”
“那要看和谁,”我说:“话不投机半句多。”
高远饶有兴趣地望着我,胸有成竹地说:“你对我有成见?”
“哪里,”我说:“以前又不认识,谈得上什么成见?”
高远笑了:“是不是你们一中的女孩都这般伶牙俐齿?”
我不做声。盯着乔依的背影,她穿的是一件新衣服,名牌“真维斯”,扎着快乐的马尾,在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饭店里,迎接她的十六岁。
“乔依和我是不同。”我有些酸酸地说:“这一点你并没看错。”
高远凑近了一些,单刀直入地对我说:“其实你应该想开一些,我六岁的那一年,父母就离了婚。这没什么,我们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我吃惊,继而愤怒,原来乔依什么都对高远讲,那些我以为只属于我和她之间的珍贵的秘密。我甚至可以想象乔依是如何绘声绘色向高远描述我的痛苦和不安。我从座位上惊跳起来,不顾乔依的追喊,上了电梯,逃也似的出了国际饭店。
我在微凉的夜色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我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伤心,这么不坚强,这么控制不住自己。今天是乔依的十六岁生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我搅掉了,我恨自己,又恨高远,这个自以为是的男生,才不过是第一次见面,摆出一幅救世主的模样干什么呢?
怕妈妈看出来我哭过,更怕她没完没了的质询,那天我很晚才回家。可是我没想到,乔依竟蜷缩在楼道口等我,她显然也哭过,见了我,声音哑哑地说:“你们都是我喜欢的人,娅娅,你叫我怎么办才好呢?”
我紧紧地抱住乔依。“十六岁生日快乐,”我说:“原谅我的自私。”
“我不是存心的。”乔依说:“我只希望多一个人关心你。我真的没想到---”乔依一面说就一面哇哇地哭起来,慌得我连忙去堵她的嘴。就在这时高远不知从哪里晃了出来,他说:“在这以前,我还真以为女生们都小肚鸡肠,不会有真正的友谊。”
乔依立即停止了哭泣,瞪着高远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放心。”高远说。
乔依立刻就笑起来。
瞧,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对不起。”我对他们说:“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高远说:“我对你不够了解,自以为是。”
男生都是要了命的自尊,高远的话让我多少有些吃惊。
“那当然。”乔依靠着我说:“周娅是我们班最有深度的女生,要了解她,得多费点功夫才行。”
我发现高远在看我,就低下了头。
看着他们离开,我上了楼,大门没锁,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她说:“不是说过生日吗?怎么弄得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丢人?“
原来她什么都看到。我没理她,朝我房间里走去。我的冷漠显然激怒了她,她操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就朝我扔过来。我躲闪不及,玻璃杯重重地摔在我胳膊上,再落地跌成了碎片。
我抚着受伤的胳膊,示威地盯着她。
“看着我干什么?”妈妈尖声地说:“这么晚了还男男女女地在这楼下聊天,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怪谁?”我反正也豁出去了,把书包往地上重重地一摔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被气坏了,从沙发上跳起来,头发乱得像一团草,冲着我大喊大叫说:“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我偏不!我还未成年,我要是不养我,我就到法院去告你!”说完,我头一昂,进了自己的房间,咔地一声把门反锁起来。
肚子又咕咕地叫起来,这才想起我一个晚上又什么都没吃。我粗鲁地对肚子说:“叫吧,叫吧,叫你妈个头!”说完以后我实然有一种深深的害怕,我真怕我以后变得像妈妈那样,不可救药,连最亲的人都嫌弃你。我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地裹起来,感到命运就像是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地揉捏着我的将来,我只有无能为力的忧伤。
转眼就是冬天。四周是光秃秃的树丫,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大家缩着脖子走路,缩着脖子念书,校园里常常安静极了。我和妈妈的关系就象是被扔进冰窖里的一杯水,久久也得不到缓和。好在有乔依,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地传给我焐手的小手炉,在大冷天的晚上给我送来热热的烤红薯,让我倍感亲人般的温暖。
我没有想到乔依会出事。
那天早上乔依没有在楼下等我,我匆匆地赶到学校,也没有看到乔依。还没等我在座位上坐下,我就被班主任林老师叫进了办公室。
林老师的表情严肃极了,她问我说:“你讲实话,乔依和外校男生的事你知不知道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迟疑了半天,我说:“老师,可不可以告诉我乔依怎么了?”
林老师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就能这样眼睁睁地看她往歧路上走,不拉一把,帮一把,还要帮她遮着掩着?”
我只好用我的老办法,不作声。心里却像鼓点一样敲得厉害,但愿乔依不会出什么事才好。
叶老师叹口气说:“她昨晚在街心花园和小混混打架,还惊动了110。”
我张大嘴。
见我确实不知情,林老师只好放我走,并叮嘱我说:“同学面前不要乱讲,出了这样的事,对学校,对我们班都有影响,乔依那里,你也要好好劝劝她,不要再做傻事。”
我点头退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乔依和小混混打架?为了什么?有没有受伤?会不会被处分?我真后悔没敢多问林老师两句。
中午的时候乔依才回到学校。她一脸的疲惫,趴在我肩上沉默。
“傻丫头,”我说:“万事忍字当头,现在好了,成众矢之敌。”
“他们叫他小白脸,你叫我怎么忍?”乔依恨恨地说:“你没看见,高远的脸都气青了。你叫我怎么忍,我用砖头打掉他们门牙!”
“真打?”我睁大眼。
“怎么不真打?还以为我好欺负!”乔依得意地说:“反正我豁出去了,狠的还怕不要命的。”
“学校怎么说?”
“管他怎么说,”乔依破釜沉舟的样子:“总不能为这事开除我。”
学校自然是没开除乔依。但乔依的日子并不好过,班主任那里一次次的谈话,写检查,爸爸和妈妈没完没了的心理攻势,同学们之间的风言风语,包括一些莫须有的猜测,乔依都得一一地去面对。由于受到严密监控,她和高远很难见面,高远的来信,信封上也变成了我的名字。那些薄薄的来信乔依总是把们读了又读,然后慎之又慎的放进书包的夹层里。带着一丝苦恼的笑,乔依问我说:“娅娅,你知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代价,可是我愿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乔依。
转眼就是期末考。
这一次的考试,我和乔依都很失败,一起被挤到了全班二十名之后。妈妈对我的成绩根本就不闻不问,倒是爸爸打了一个电话来,我听见妈妈在电话里对爸爸说:“反正你们周家也出不了什么人才,好好坏坏还不是一个样,她少气我一点儿我就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