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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青春的鸟儿

饶雪漫(现代)
《飞越青春的鸟儿》
作者:饶雪漫
按时长大
  ##飞越青春的鸟儿
  我是在一个初夏的午后感觉到自己正慢慢老去的。那时我正在吃一颗桃子,我很精心地为它去皮,然后慢慢地塞进嘴里。就在这时我有了一种正老去的感觉,那滋味很恐怖很新异,我在十六岁一个初夏的午后第一次知道了它。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我的邻居依巧,她听了笑得前俯后仰,老妈妈般慈祥地说:“傻孩子,你才十六岁,顺手一抓就是一大把青春,老什么老呢?”
  巧依比我大三岁,在音乐学院念大学,周未的时候才回家。我喜欢她黄昏的时候从阳台上送过来的单调而高雅的歌声,啼呷哑哑地让沉重的黄昏也变得轻巧透明起来。我很遗憾她并不是很在乎我的奇异感觉,仿佛我只是在讲一个笑话。但敏感的依巧很快就看出了我的不满,于是又说:“诗人的女儿总是多愁善感的,倪幸你有一点儿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觉,这并不奇怪。”和依巧谈话后不久这种感觉又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袭击过我好几次,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它讲给我的父亲听,我的父亲是个诗人,他写诗写出了名)据说这很不容易,虽然现在他很少写诗了,而是写小说或影视作品,但是大家仍习惯性地叫他诗人。我儿不看父亲的作品,一来看不太懂,二来怕从里面看到些我不愿看到的东西,譬如——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我五岁那年离开了我和我的父亲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我所能记得的只是她提着皮箱开门而去时那一头油黑发亮的长发,如一幅在黑暗的风中招摇的诡秘的旗帜。传说中的母亲是个绝美的女人,而我的父亲长得则很一般,高高的颧骨小小的眼睛和忧伤的额头。关于他们的爱情故事我也做过一些理所当然的推测,不过这种推测往往一冒头就被我自己扼杀了。我只是想父亲一定深爱着母亲的,十岁前我曾好几次被告知有新的妈妈但最终也没有,十岁之后这类事更是泡沫一般地没了踪影。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整整十一年,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个诗人,而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好父亲。
  我很遗憾在故事的一开始就必须很俗气地提到一个男生,这也许和我写小说水平不高有关,你瞧,我甚至忘了在前面交代我是一名高一的女生,这很重要、至于这个男生嘛,他叫马革。马革爱诗歌,爱得要命。他在高二时创建和组织了一个诗社叫“九九诗社”,据他自己说,“九九”就是“九九归一”的意思,返璞归真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也许有点狗屁不通,但马革的认真劲儿却让人不忍心嘲笑他。
  第一次和马革打交道是在学校的大食堂里,马革一手捧着一个脏兮兮的饭盆,一手拿着一个红皮笔记本拦住我文绉绉他说:“倪幸小姐,可否请你父亲为我们九九诗社签名题词,我是社长马革,高二(3)的。”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不高而且胖。我见过不少到我家和我爸聊天的诗人,他们都显得儒雅而精悍,这个马革的外形在我看来成不了大气候,况且他说话的鼻音太重,这让我觉得很别扭。
  我是在饭桌上把红皮本推给父亲时顺带谈到了对马革形象的讨论,父亲则微笑着说他也是高二时迷上诗歌的,一迷就无法收拾。“我那时也又矮又胖呢!”父亲说,“谁也不相信我会写诗。”说这话时他的眉字间流出一股浓浓的怀旧的东西来)这东西让我感动。是的,父亲也曾年轻,也曾愣愣地一如我周围的小男生们,可岁月的细沙将他往日的容颜流蚀殆尽再难寻找了。要是他知道他十六岁的女儿也有开始渐渐地老去的恐惧时,我很难揣测他将会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不过我不会说的,书上说诗人都是善感而脆弱,我毫不怀疑父亲骨子里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记得有一次依巧拿着一张报纸惊慌失措而又神神秘秘地来叫我,关在她小房间里的依巧说,你看你看顾城死了,又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自杀了,倪幸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害怕吗?我慢腾腾地说依巧你别瞎联系我爸,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自杀早自杀了,再说我爸现在也很少写诗了;他写小说,还有剧本。依巧忧心忡忡的脸缓了下来,她说是的,是的,其实我也是为你担心,你是我的好朋友。
  可是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在被窝里设想着要是我没有了父亲会是怎样,竟设想得哭出声来,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再不让父亲为我烦一点儿并一定要让他健康快乐。
  马革来敲门的时候是傍晚,他局局促促地站在门外,穿着一件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衫,说“我还是觉得我亲自取比较好,这样显得更尊重一些。”说完了又日本人一样鞠了一个躬说:“打扰了。”不过鞠得很不像,像数学老师的普通话,错了好大的一截。
  父亲很认真地接待了他,并在他的笔记本上题下了“做好人,写好诗”的字样。马革红着脸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最好在前面加一个“祝”字,表示这是对“九九诗社”的期望和祝愿。父亲加了,马革很满意,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方整的纸,展开说:“倪老师,这是我今天写的一首诗,请指点,好吗?”
  父亲低着头看诗,我歪着头打量马革,他很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个手指头在想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猜一定是红的,我听见父亲在问他:“写诗多久了?”
  马革牛头不对马嘴他说:“倪老师,你是我最崇拜的诗人。”停了半响突然反应过来说:“哦,不久,还不到半年,需要倪老师多多帮助。”
  听到这儿我实在憋不住笑地走了开去,但我觉得我有点欣赏马革了,这种欣赏竟和深夜看到父亲房里灯光时的那种尊敬有点相似,我想马革是想抓住点什么的,所以他在学习之余很认真地在写他的诗歌。
  马革老了可以慢慢地翻他的诗歌。但是我呢?我不喜欢诗,更不会写,我想我总该学点别的什么才对。
  于是我到周未的时候就去和依巧商量我究竟该做什么,依巧眨着眼睛说:“倪幸你最近很奇怪,你不是在念书吗?念书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别的——”我解释得有点艰难,“比如你,除了念书,你不是一直还练钢琴,还唱歌吗?”
  “可是你不会钢琴,那得从小学。”依巧打击我说,“要说唱歌,你不是不喜欢吗?你连张学友也不喜欢。”
  “是的。”我坐在依巧软绵绵的大狗熊上,悲伤像水一样慢而真切地涌过来。依巧拉我起来说好了好了,别犯青春期综合症了。来我跳舞给你看,这是我们艺术节上要表演的。
  依巧翩翩起舞,嘴里哼着一首我很熟但从未认真听过的歌:
  太阳下山明早还会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依巧美丽的花裙像鸟翅一样展开,踏着歌声踩着欢快的节拍,依巧不知道这是一首忧伤的歌,她的脸上飞着的是少女如花的笑靥,可我知道。我看得见那只越飞越远的乌儿,扑闪着翅膀,我青春忧伤的眼神无法将它拉回。
  没过几天,马革来邀请我去参加九九诗社的一次郊游活动。“于大自然中去采撷诗的灵魂。”马革诗情画意他说,“‘九九诗社’挚邀你同行。”
  “好的,马革。”我说,“不过可千万别说我是谁的女儿什么的。”
  “当然当然,我们邀请你主要是把你当作朋友的。”马革说,却又令我沮丧地加上一句:
  “相信大家会很高兴诗人的女儿出席。”
  那本该是一次很尽兴的郊游,可是最后给马革搅了。
  五月的阳光绚丽而温柔,空气中仔细一嗅似乎能嗅到草毒湿涌腕的清香。也许是都市的孩子难以见到青山绿水的缘故,大家都很放得开,肆意地吃着闹着叫着。阳光真好啊,青春像球一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马革却在这时扫兴地说来啊,我们围成一个圈玩丢手帕的游戏,谁输了谁就朗诵一首自己的诗,然后大家一起评论。
  无人响应。
  过了半天有人说丢手帕没意思,小孩子的游戏,有人说还可以唱唱歌跳跳舞不上定非得朗诵诗歌。马革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灰暗,他声音尖尖地吼道:“大家要弄清楚,我们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是为诗歌走到一起的,你们以为申请活动经费很容易吗?拿不出成果叫我怎么给团委老师交待?”
  有男生接话说:“马革社长,影评要看完电影才能写,游记要游玩山水后才能记,诗嘛也要玩过之后回家才能写得出来!”大家就一起笑,笑完了也就不再理马革了。
  马革孤零零地坐着,看得出来他很难受。我不忍心看马革孤零零地可怜样儿,于是我坐到他身边去,我说马革天气这么好和大家一起好好玩玩吧,平时学习也大紧张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你以为你父亲在这里会只想玩?!”马革抬起头一本正经他说。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说:“也许吧,不过他老了,和我们不一样。”
  “胡说,”马革说,“诗人怎么会老呢,诗人的心永远年轻。”他的头再次低下去,然后我发现他在哭,天哪,马革在哭!这是第一次有男生在我面前哭,在我的束手无策中,马革的哭声终于不可遏制地从细碎变得无比坚挺和饱满。
  很好的一次郊游就在我的尴尬,众人的不解和马革的哭声中结束了。
  我很难理解马革的这次哭泣,十七八岁的男孩都热衷于塑造无坚不摧的男子汉形象,马革却肆无忌惮地在众人前流泪,这是否也需要一种勇气?记得我曾听过一位青年诗人和父亲的谈话,青年诗人说诗歌就如鸦片,喜欢上它的人既能享受到别人所享受不到的幸福,也能体味到别人体味不到的痛苦。毋庸置疑十七岁的马革正在这种幸福和痛苦中寂寞地徘徊。
  校园里关于“诗人马革”的传闻开始越来越多,真假难辨,令人啼笑皆非。诸如到校长室提议在集体晨会时号召全校学生都来关心和支持“九九诗社”,诸如物理考试时,灵感突然来了摇头晃脑在小纸条上写诗被认为作弊而作零分处理……。父亲感慨他说在这个诗歌逐渐被遗忘的年代,还有马革这样的孩子真是不容易。我说爸爸你也这么爱诗一定挺理解马革是吗?父亲笑而不答,神情仿佛守着一个保存多年的秘密。”
  不过我还有一条传闻没告诉父亲,那就是:“诗人”马革为了成为真正的诗人正在追求诗人的女儿倪幸。听到这话时我的确吃惊不小,可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有很多东西光凭感觉便能准确无误地知道真假。
  但依巧不这么想,她很世故他说现代人都很功利,谁不想攀上一根绳子就往上爬呢?有时侯我真羡慕依巧,一副老谋深算看透一切的模样,内心却单纯得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烦恼。依巧会有什么烦恼呢?她有着永远温和的做外科大夫的父亲和音乐老师的母亲,一个永远温馨雅致的家。十岁前,爸爸一出差便把我送到这里,我常常坐在微凉的地板上看依巧和她母亲在钢琴旁一唱一和。依巧的母亲在家总穿着宽大的白睡袍,一种我很陌生亦很熟悉的只属于母亲的气息便安安静静地散在那样的黄昏里。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并没有什么悲伤与孤独的感觉,相反却很喜欢那样适意的时刻,这也许和我一直不是个敏感的女孩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依巧的家庭所给予我的温暖弥补了我童年时代的许多空白,这使我没有成为一个缺少母爱的乖戾而孤僻的女孩。
  校园里再遇到马革,他那一向清爽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上,装做看不见我。有一次却突然在我面前,单刀直人他说:“倪幸,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说完仓促离去,背影像个摇摇晃晃的逃兵。
  男生脆弱到这个份上就由不得我瞧不起他,我对依巧说马革这样真是没意思。依巧同情他说:“也许他是太急于求成了,成名成家是那么容易的吗?你爸难道没经历过万种辛酸?”
  我说:“那依巧你想成名成家吗?”依巧歪着头想了一下,直率他说:“想。我想成为音乐家,将来的某一天,每条大街每一条小巷都在哼唱我谱的曲子,多好。”那是一个很嘈杂的黄昏。依巧充满憧憬的眼神令我怦然心动,理想真是一个美丽的词儿,我想我有点原谅马革了,为了理想好多事都值得原谅。
  就在这个时候,却传来了马革做清洁擦窗户时不小心从二楼跌下来的消息。较为恶意的传播则将其说成了“自杀未遂”“马革写诗都快写疯了”。诗社一女生碰到我时说:“整天神情恍榴,怎么能让他去擦窗户呢?”
  几天后我见到了马革的母亲,不只是我,应该说是全校所有的师生,那是一个俗气得很典型的女人,卷曲而乱的短发,胖胖的脸上嵌着一对精明的肉眼,她在集体晨会时动作敏捷地跑到了校长的身边,拽住了校长的衣袖,来不及撤的话筒将她高声索赔的声音传到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马革,马革。
  我曾经以为他也有一个和依巧一样的母亲,穿着宽大的白睡袍坐在地毯上和儿子诵起一首首优美的诗。我为马革深深叹息。
  我决定去医院看看他,父亲说我也去。
  这时已是深秋了,从病房的窗口看出去,连一棵光秃秃的树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如一张没有表情的脸。马革躺在床上,见我们进去,脸上露出很惊诧的表情。
  “疼吧?”我问。
  “疼。”马革“皱着眉说,“我正在擦窗户,不知道为什么,就掉下来了。”马革说完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补充道:“这真是一件丢脸的事儿。”
  父亲坐在马革的床边,温和地说:“马革你可要知道,只会写诗的人不一定是一个好的诗人。”
  “什么意思?”马革露出半张脸。
  “比如我,”父亲说,“当年我疯狂地写诗,令倪幸失去母爱,就是我一生永难挽回的过错。”父亲说到这儿看我一眼。大人们都喜欢把自己藏得很深,父亲却用他踉中清晰的遗憾告诉我们该如何长大。马革的眼睛里流出感激的泪水来。那一天我一直想对父亲说有的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想父亲纵有再多的不是,母亲也该释怀了吧。
  “可不可以常来看看我?”走的时候,马革像小孩一样无助地说。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一有空我便到医院里去看马革,在他疼得厉害的时候给他讲童话故事。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马革爱听童话的,他童年时很多应有的东西都是一片空白。父亲当然不阻止我这么做,我很感激他这么理解我,况且马革总是说我会讲故事,是个好手。
  在这期间我见过马革的母亲好几次,她总是蝶蝶不休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每逢这时马革就显得很难过。我对马革说你应该感到幸福,不管怎么说你生病的时候有母亲为你送上可口的饭菜和干干净净的衣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福的。马革的眼睛告诉我,他同意我的看法。
  马革出院的那一天,正是依巧参加文艺汇演的日子。依巧特地跑回家来仔仔细细地化妆,说是这样才有机会以最美丽的姿势穿越大半个城市。我骂她虚荣,她义正辞严他说虚荣就虚荣,这没什么可耻的,怕只怕到了八十岁想虚荣都没法再虚荣。
  这回轮到我笑得前俯后仰。
  我本来打算邀请马革去看演出的,孤独的马革应该回到人群中,可是我到医院的时候马革已经出院了。
  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到马革,只是听说他变成了一个很“正常”的学生,不再发疯地写诗了,老老实实地念着他的书。但我知道马革,知道他心中斑斓的梦想依然存在,他以前只不过是跑快了一点儿而已。再后来有一次他在校广播站为一位女生点播了一首歌,不是什么流行歌曲,正是依巧在文艺汇演中舞蹈的那曲:
  太阳下山明早还会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说是谢谢那位女生并与她共勉。
  我在冬日萧瑟的寒风里听到了这首歌,感动象花一样开满了我的心,我突然想起了初夏那个吃桃子的午后,我发现我已经不怕老了。我打算写一篇小说,要是我真老了的时候,步履瞒珊,满脸皱纹,还能够见到依巧和马革,我就把这篇小说慢慢地翻给他们看,再一起说说如诗的男孩和如歌的女孩,这该是件很愉悦的事吧。
  (原作刊载于《儿童文学》97年第8期)
  入选原因:
  其实我蛮少写初中的女生,我笔下的很多主人公几乎都是高中生。这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写了一个女生初中三年的生活,用了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才完稿。在《巨人》杂志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也成为了当年“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品。
  在我的小说里,这是一篇文学性很强的小说。写它的时候我刚从鲁迅文学院首届儿童文学作家培训班毕业,立志一定要写点好东西。如今我们那个班许多的同学现在都成了儿童文学界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北京那个炎热的夏天就如同我的青春岁月一样,真是令人难忘。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歌唱。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又想唱了。我站在无人的楼梯的拐角处,嗓子那儿痒痒的,说不出名的旋律一个个排了队拼命地往外挤。然后我就听见了自己的歌声,那歌声由陌生而变得熟悉,由惊吓而变得温暖。天慢慢地黑下去,星星游出来,在湛蓝的夜空,象一艘艘扁扁的小船。我乐此不疲地唱啊唱唱啊唱,一个叫梅子的女孩从我的身边走过,她有黑色的短发和灿灿的笑容,她用温暖的掌心握住我,说:"来,晓萱,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很可惜这只是一个梦。
  当妈妈连拖带骂的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我害怕的发现我真的又要迟到了。洗脸刷牙喝牛奶吃鸡蛋找昨天的英语卷体育课要穿的球鞋大扫除要用的抹布还有中午吃饭的饭盒,真不知道一大清早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在妈妈挑剔和不满的眼光里走出家门,匆匆地跑了一小截路,突然又不想跑了,迟到就迟到吧,最多操行分再扣它个两分,我不在乎。
  可是当我把脚步放下来的时候我的心却扑扑通通地跳了起来,我对自己说那是书包打在背上的声音,再走慢点就好了。但心还是没出息地乱跳,这一切说明,我还不习惯做一个坏学生。
  我本来一直是个好学生。可是有一天,我在语文课上唱了一句歌。准确地说,是哼了一句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语文老师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范读课文时,我注视着她薄薄的嘴唇,优雅的一张一合,突然就很想唱歌,于是我就唱了。当全班同学诧异地望着我继而哄堂大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
  我清楚地记得语文老师是如何愤怒地将教科书"啪!"的一声拍在陈新的桌子上,用怕人的眼睛盯住我说:"干什么呢,你!"还有前排的男生苏波,是怎样轻蔑的回过头来,嘴里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发癫哦!"我还记得我是如何无地自容地在讲台上做检查:"我不该不认真听讲,还无组织无纪律的在课堂上唱歌,扰乱课堂秩序......"
  我怀着忧伤的回忆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不是真象他们说的"神经病"。路过"红木屋"的时候,我停下来歇了一小会儿,"红木屋"的门上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我知道,累了一晚,那个小小的乐队一定还在沉睡,还有那个叫梅子的女孩,我是多么喜欢她高亢嘹亮的歌声,从重重红色的帷幕里飘出来,骄傲地游在大街上。梅子多好啊,想唱就唱。
  学校门口的小巷,一路是卖馄饨的老太婆,大清早就出了摊,薄薄的馄饨皮在满是皱纹的手掌心里跳跃。其中一个冲着我叫道:"丫头,还不快跑,迟到了!"我偏不跑,我昂着头慢慢地走,我就走给他们看,迟到算什么。
  课间操的时候,班长毛蔚挤到我跟前来,不满地说:"谢萱,你今天又迟到,校门口有没有记你的名字?你会影响我们班流动红旗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作声。毛蔚无可奈何地说:"明天有检查团要来,肖老师让我提醒你别忘了穿校服,你千万要记得。"
  "嗯。"我眼光看着别处应了一声。我才不想看毛蔚,老师的臭跟班。
  做操的时候我故意把胳膊和腿伸得很直,这样我觉得快活。在我前面的徐小小穿了一双很新的鞋,红色的鞋面,高高的木底。徐小小逢人就说:"这是我爸爸从日本给我带回来的,别看它鞋底厚,走路可轻巧了。"我狠狠地踢起一层灰来,踢到她鞋上才好,看她能漂亮几天。我成了一个恶毒的女孩,我想我一定是喝下了童话里老巫婆的药汤,我无可救药了。所以才会在课堂上唱歌,才会迟到了还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吃过午饭是一段最寂寞的时光。我细细地洗我的塑料饭盒,把它洗得象新的一样白。凉水冲到我的手上,我的手背也变得白白的,象翻了肚皮的小鱼。我的同学们在操场边打乒乓球,用刚吃过饭的哑嗓子拼命地叫:"快来呀,快来,这儿差一个!"
  没有人会叫我。
  我走到球台边,恶作剧地说:"我也来一个。"
  其实我很会打乒乓球,我在小学时曾拿过全校的冠军。我把我的第一个球准确无误地抽到了毛蔚的鼻子上,然后我就拍下球拍拿着饭盒扬长而去了。远远的我回过头,看到毛蔚在操场上慢慢慢慢地蹲下去,一字排开的乒乓球桌象几片没有感情的规规矩矩的落叶。
  我的手心很爱出汗,肖老师给妈妈的纸条在手里捏久了,就成了一团小小软软的棉花。我知道纸条上写着什么:"请家长带谢萱到医院做必要的检查。"肖老师你真傻,我是不会把纸条给我妈妈的。我没有病,真的。我一直一直都想做一个好女孩。
  从办公室里出来,肖老师一直把我送到大马路上。肖老师的脾气出了名的不好。但是她今天一直脾气很好的拉着我的手。她说:"回去把条子给妈妈,叫妈妈抽空来学校里一趟。"
  我乖乖地说好。
  肖老师说走路小心,当心车子。她的口气象是和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在说话,我就有些想哭。我低下头看见了她的袜子,有一个红色的大斑点,象是批作业时红墨水不小心掉下去染上的。怎么就会掉到袜子上的,真是奇怪。其实在刚刚进初中的时候我很喜欢肖老师,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班主任那么老,笑起来也很好看,嘴角弯弯的,象月牙儿。而且肖老师能管住我们班男生,我们班男生很皮,上课时敢用棍子去挑历史老师的假发,但见了肖老师就大气都不敢吭一下。只有我,敢在她的课上唱歌。
  所以我一定是有毛病。
  老远我就听到了"红房子"传来的歌声。我加快了我的步子。很快我就发现那歌声不是梅子的,梅子不会有这么娇作的歌声。梅子的歌声让人激动。她只要往麦克风前一站,下面就会响起一阵哄声:"梅子,来一个!来一个,梅子!"舞厅要晚上八点才正式开门,此时,是他们排练的时间。我可以掀开红色的帷幕偷偷往里望,寻找那个有着一头短发的眼睛大大的女孩子。有时和我站在一起的是一两个居委会的老太婆,她们探头探脑地往里望的时候就会有人哄笑着说:"晚上买了票再来,回家给老伴做好工作,别闹家庭矛盾。"把老太气得一脸通红的走开。而我,他们却多半不会赶的,只要我愿意,可以在那里一直看到舞会开场。
  我很快就找到了梅子。她穿了一身黑衣,坐在亮闪闪的爵士鼓前,双腕一动,音乐就象喷涌而出的山泉,在她的身体周围飞溅。贝司手把麦克风轻轻一斜,我们就听见了梅子无以伦比的歌声: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
  我想我是能听懂梅子的歌声的。我的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在远离歌声又靠近歌声的日子里,十三岁的我依赖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叫梅子的女孩。只有她让我深信青春正悄悄地来,尽管伴着阵痛,却依旧那么美好和抒情。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爸爸在沙发上看报,头也不抬地说:"怎么这么晚?"
  "补课。"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吃饭吧。"爸爸说:"你妈妈有事出去了,我马上也出去,你一个人在家不许看电视。"
  爸爸说完就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说:"把门锁好,不是我们敲不要乱开。"
  以前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门上三重保险,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门后还放一张椅子。但现在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吃完饭一边洗碗就一边想,谁要是乱来我就用菜刀劈下他的头。我喝了老巫婆的药汤,我谁也不怕。但这样一想我又有些怕我自己了,怕我真的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我用老师写给妈妈的纸条来擦了桌子。蓝色的墨汁很快就从反面渗了出来。我再把它细细地撕碎,扔进抽水马桶里,抽水马桶打个漩,一切都干干净净没有痕迹。
  我有足够的把握对付肖老师。我会说:"我妈妈带我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我营养不良。"我还会说:"我妈妈说一有空就到学校来拜访你。"
  梅子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紧张得有点不能呼吸。我看到自己的鼻翼,僵得象一座小山。梅子你的眼睛真好看,亮亮的,是贮满了音乐的眼睛啊。你今年多大,十八,十九,还是二十?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象你一样肆无忌惮地歌唱呢。
  "我终究要离开,往天涯的尽头单飞。"多好的歌。
  肖老师叫我们写作文:《我的偶像》。
  大家都高兴极了。这是多么新鲜的作文题目,谁都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写。我知道陈新会写刘德华,她张口闭口都是刘德华。其实刘德华都快四十岁了,人老珠黄,还有什么好崇拜的。还有苏波,她一定会写邓亚萍,邓亚萍球打得是不错,但人长得那么矮,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写的。至于毛蔚,不用猜也知道她会写肖老师,要不怎么够格叫"马屁精"呢。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偶像,我也不例外。我的偶像不是明星,不是老师,更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她是一个我说认识认识说不认识也不认识的人,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梅子。
  梅子是个女孩,她是"红房子"舞厅里的一名歌手。
  每次放学回家,路过"红房子",我都会听到她的歌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美的歌声,它时而美得像西天的晚霞,时而美得像夜空的明月。总让我陶醉。让我相信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让我忘记什么是孤独。
  ......
  我希望我长大后能和梅子一样,我希望有机会亲口告诉她:你是我的偶像。"但是我的作文只拿了一个及格的分数。老师写在后面的评语是:"写作文要有真情实感,注意比喻得当。"老师说这次写得最好的是郑凡,郑凡写的是他的爸爸,写他爸爸深夜在灯下写论文,冒雨送楼下的老奶奶去医院......有实例,有真情实感,写出了爸爸为什么是他的偶像,不象有的同学写得空泛不真实。我觉得郑凡写的才叫不真实,他爸爸灯下赶论文,没准是为了升官发财。而且现在谁还会冒雨送人去医院,谁不知道该打伞或是打的?
  只有老师才那么傻。
  既然没有人欣赏我的作文,我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决定把它送去给梅子。
  这个决定让我整整一个下午坐立不安。我想象着把作文递给梅子时的情景,她一定很吃惊,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瓜。但我推翻不了我自己的决定。我在上政治课的时候用涂改液把老师的评语涂掉了,我怕梅子看了后会受影响,认为我写这篇文章不是出于真情实感。我还设想了无数和梅子见面时该说的话:"你教我唱歌好吗?你做我姐姐好吗?文章写得不好但是是我的真心话。我也是一只小小鸟我怎么也飞不高......"
  事与愿违。
  实际上当我把作文本急匆匆地塞到梅子手里之后我就惊慌失措的跑掉了。我感觉到梅子的手和我的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手很软,触得我心里慌慌的。我还看到那个长头发的弹吉它的青年冲我诡秘的一笑。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逃一般地来到大街上,白花花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真不知道黄昏怎么还会有这么白花花的阳光。真不知道梅子是不是又在纵情的唱,而我的作文本正孤零零地躺在闪烁不定的彩灯下。
  我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瓜。自从我在课堂上发出那怪异的歌声以后。
  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清早,我却走进了童话中。
  梅子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拿着我的作文本,站在"红房子"的门口,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梅子,我甚至怀疑不是她。
  梅子把作文本塞到我手里,笑嘻嘻地说:"写得真好,我很高兴,可是你为什么转身就跑呢,我又不吃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傻傻地笑。
  "作文本今天要用的吧,所以我一大早来送给你,老师最讨厌的就是不带作文本的同学,对不对?"梅子一面说一面对我眨着眼睛。
  "我有很多作文本。"我有些结巴地说:"这个,这个送给你,作个纪念。"
  "好!"梅子爽快地把它放起来说:"快去上课吧,老师也不喜欢迟到的学生,对不对?晚上放学来找我,我唱首好听的歌给你听。"
  我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往学校里跑去。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我只用五分钟就跑到了学校,我在早读课上很大声很认真的读英语。我才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我呢。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内心的快活。
  梅子真的为我唱歌了。那是我第一次正正式式地坐在"红房子"里。梅子说这首歌送给一个喜欢我的孤独的小女孩,她要更快乐一点,在年轻的岁月里,快乐是多么的重要。"梅子说完就唱:
  旅行是童年的梦想长了透明的翅膀
  一站一站飞翔在人间天堂
  心情好不好实在很重要
  因为终究要长大终究要离开
  要展翅昂首
  向天涯的尽头高飞
  ......
  苏波,我没想到你会哭。平时,你是一个多么漫不经心大大咧咧口不择言的男生。可你哭起来却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但是,你知道吗,是你先伤害了我我才这么做的。梅子说成长就是互相的伤害。可是我真的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希望我们都是相亲相爱的好同学。
  为了评上全国卫生城市,市政府要求全民行动起来。学校自然是不甘落后,那几天我们做清洁做得腰都疼。校园里真是干静极了,连一只小麻雀都没有飞来。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又分成一个个的小组,戴着红袖章去各个街区打扫死角或值勤。谁丢废纸了,上去敬个礼,对不起,请捡起来;谁吐痰了,也上去敬个礼,对不起,请擦掉。星期天不用窝在家里做功课,倒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我们小组早早地就来到了我们负责的街区。
  小组长是郑凡。他手一挥说:"苏波,你和谢萱一组,去把那座楼房边的死角清掉。"
  苏波是我们班上最皮的男生,长得又瘦又黑,因此得了两个雅号:苏黑皮和苏猴子。苏波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叫他的雅号,一叫他就急,会冲上去扭住你就打,眼睛都发红,怪吓人的。像这样的人,我才不想跟他一组呢。
  哪知苏波屁股一扭,夸张地叫:"小组长,你行行好,我不要和谢萱一组,她疯起来,会用扫帚打人的哦!"
  小组里的人给他说得乱笑起来。
  只有小组长郑凡替我讲话:"苏波,不许取笑女同学。你别忘了,谁不服从命令,回学校就要做一星期的清洁。"其实郑凡一边说一边也在笑,笑容象漏勺里的水慢慢地在她的脸上溢开来。
  迫于权势,苏波只好跟我一组。实际上他什么活也没干,远远地看着我用小棍把阴沟里腐烂的落叶和废纸等挑进塑料袋里,嘴里好象还悠闲地嚼着口香糖。我装做若无其事的卖力的干着,心里却狠狠地想:"你等着,苏波,我让你好看!"
  事实上,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在我脑子里形成。
  星期天的校园空荡荡的。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大操场,径直来到我们的教室门口。"初一(2)班",我盯着那红色的牌子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陌生。我从来没有想过进入初中会是这个样子。以前拼命地想长大是多么多么的可笑。
  教室门是锁着的,我推了一下,推不开。不过我知道,靠左边的第二个窗户是坏的,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站在了教室里的讲台上。
  我从讲桌里掏出一大堆彩色的粉笔头来,然后我就开始满教室地写苏波的外号。黑板上写几个大的,接下来是墙上,然后是每个同学的桌子上,还别忘了写在地上。这一切干得很顺手,我把字写得夸张而又怪异,我相信鬼也看不出来它们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满教室里很快就全是五颜六色的"苏黑皮"和"苏猴子",像一面面示威的小旗帜。
  走出校园的时候我有些快乐,也有些害怕,还有些忧伤。但很快这一些都没有了。我一路上想着梅子的歌声,我想听梅子唱歌,唱那首"往天涯的尽头单飞",我迟早是要往天涯的尽头高高单飞的,我和我周围的这些人不一样,他们算什么,他们怎么能跟我比呢!
  妈妈,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失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满校园追着我打,一点风度也没有。我多么怀念你温温柔柔地笑,怀念你把我搂在怀里,用下巴额抵住我的头说:"晓萱萱,你真是妈妈的骄傲。"
  其实我最亲爱的妈妈,你的女儿无论醒时梦里,都愿意成为你永远的骄傲啊。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么无聊的暑假。用妈妈的话来说,这都是我自找的。
  我被整日整夜的关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唯一出去的一次,都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而且,是去看医生。
  我和医生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医生看了看我的牙,又看了看我的舌苔,我直想笑。我看过电影《追捕》,我觉得我是高仓健,而医生就是那个蠢渡边。
  医生问我说:"你都做过些什么坏事呀?"
  我说:"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他很宽容地说:"好吧,我们不叫它们坏事,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在课堂上唱歌,要用乒乓球打同学的鼻子,要把同学的外号写得满教室都是?"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真恨大人。
  我装做蠢蠢地吸吸鼻子说:"我乐意。"
  我看到医生的脸上闪过一阵明显的不快,他没有办法对付我,当然不快。于是我又说:"你不要骗我爸爸妈妈开营养品,我告诉你,我健康得很。"
  医生这下是真的笑了。他把我领到外面,交我到一脸焦虑的爸爸妈妈手里。他说:"你这孩子很聪明,她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是你们大人一定要多多关心她。"
  医生很责备地看着爸爸妈妈,看得爸爸妈妈很不好意思,所以他们一回到家就开始吵架。
  妈妈说:"都是你成天炒股炒邮,小孩大了你也不管,有你这样当家长的嘛,你倒是说说,你赚了几个子儿,赚多少你赔多少,原地打转转!还把小孩弄成这样。"妈妈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把桌子拍得"啪啪啪"响,生怕气势不够,压不倒爸爸。
  爸爸倒是慢条斯理地说:"小孩怎样了,小孩又没怎样,医生不是说了,没事!再说了,你这当妈的一点责任也没有?你真想萱萱好,你就不要成天去打牌!"他们倒真是说到做到。爸爸不去炒这炒那了,妈妈也不去打牌了,没事就守着我,对我嘘寒问暖,晚上还陪着我看电视,我知道爸爸想看足球,妈妈想看电视剧,可他们却把电视定在少儿台上看《小熊芭比》,还装模作样的笑,我不忍心让他们伤心,于是我也装模作样的笑。其实我已经长大了,我就快初二了,我早就不是那个喜欢看动画片的小萱萱了,我想去听梅子唱歌,想得要命。
  终于逮着一个机会。爸爸妈妈要到外婆家去。外婆家很远,要倒两次车。我不想去。我拿着一大摞作业本说:"我要到许扬家去,我被弄糊涂了,不知道该做哪些作业才好。"
  许扬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每次家长会铁定受表扬的人物。她家离我家并不远,我和她打交道妈妈是很乐意的。何况她正在收拾给外婆带的东西,正收拾得灰头土脸满身是汗,也顾不上考虑那么多,手一挥说:"快去快回,别忘了带钥匙,我和你爸爸回来得晚。"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我终于明白了"脱缰的野马"这个词。我就是脱缰的野马,还有一对不为人知的充满诡计的小翅膀。太阳还没有下山,街上的一切都被烤得无精打彩,我在人们惊讶的目光里飞奔。不知道梅子是不是还认得我,这个夏天我长高了,因为不出门,还变白了。我想梅子一定没怎么变,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她的模样。
  梅子真的没变。她站在台上轻轻地唱歌。这是属于夏天的歌声。轻得象微风,甜得如山泉。在她旁边是长头发的吉它手,他轻轻地搂着梅子的肩,和她在麦克风前慢慢地摇着,一唱一合:
  不再流浪了
  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诗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
  我不太能听懂歌里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象梅子那样挺美好,唱特别特别的歌,有人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一定很舒服。我又在胡思乱想了,有些肮脏。梅子下台来拧我的鼻子一下说:"很久不来了,暑假过得好吗?"
  我想说不好,但我还是说了好。梅子请我喝冰水,我变得很矜持,说什么也不要。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小女孩,说长大就长大。一长大,就变奇怪了。"
  我呵呵地笑说:"那你奇怪吗?"
  "奇怪。"梅子说:"八条腿五只脚,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和她笑做一团。
  那个黄昏我忽然又想长大了。长大让我有和梅子平起平坐的感觉,我又开始想做一个好女孩,我盼着开学,像盼着过年。
  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看得很认真很仔细。这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天的夜晚,我在镜子前优雅地起舞,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跳这么美的舞蹈,柔软的手柔软的腿,还有微微挺起的胸脯。我换了无数套衣服,我自己的,我妈妈的,甚至我爸爸的。我精疲力尽地欣赏着自己。月亮已沉下去了,只剩下淅沥的雨丝,和我一起,等待黎明。
  我没想到我会有好朋友,更没想到的是和徐小小成为好朋友。徐小小是个娇娇弱弱的漂亮小姑娘,胳膊细得像没有长好的黄草,可怜巴巴地从袖管里伸出来。
  初二的时候,徐小小搬了家,一搬就搬到了我家附近,一溜小跑三分钟准到。所以我上学放学的路上都是会碰到她。徐小小说起话来是要了命的嗲声嗲气,她说:"谢萱,你走路怎么那么快,我有时才看见你,你一眨眼就不见了。"
  "是吗。"我说:"是你自己走得太慢。"
  徐小小好脾气地说:"谢萱,以后我们一道走好不好,这样我们可以互相考英语单词,就不用怕听写了。"
  "有什么好怕的。"我说:"能多写就多写几个,不能多写就少写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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