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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

_5 王元化(现代)
和易洛魁人那样的前国家的部落联盟等同起来,这真是天大的错误。要知道,从易
洛魁人的部落联盟,到埃及、巴比伦那样从部族王基础上成长的国家之间,相隔多
少个历史阶段? 而埃及、巴比伦那样的亚细亚国家,和海上文明的城邦走的又不是
一条路,在其间画上等号,真是误尽苍生。
这一点不能全怪马克思(马克思的目的论哲学当然还是有责任的),因为上世纪
末到本世纪初,史学上出现了一个考古学时代,把古代史的面貌彻底更新了。缪灵
珠译的《古希腊史》(塞尔格叶夫著)的开头几章,对此作过一番很过得去的交代。
此书不难借到,实在很可一读。中国的历史学家闭着眼睛跟斯大林走,现在读郭末
若的《奴隶制时代》、李亚农的《史论》,觉得他们实在可怜。
197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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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统一的专制帝国、奴隶制、亚细亚生产方式及战争
你认为科瓦略夫没有提供答案的那些问题 (此处系指科瓦略夫著:《古代罗马
史》) ,我自然也无法提供答案。不过你的那些问题,确实是历史的,也是人类的
也许是永恒的问题,史学家与哲学家对此的讨论,盈篇累牍,我自然也在这中间泡
了这么几年。答案没有,意见是有的,随便写一些在下面吧。
1关于君主专制或统一帝国的问题, 历史上见到过两种类型:一是埃及、巴
比伦、中国、印度的类型,即从部族王国并立,经过战国时代,到统一帝国的类型;
一是希腊、罗马类型,即从海上文明的城邦国家林立,经过连续的征服以达于统一
帝国的类型。一句话,从文明初起,经过分散发展,达到统一帝国,似乎见于世界
上各个文明,几乎可以说是规律。
你还记得,两个多月以前,我跟你说过我的“迷惑”。我写《希腊城邦制度》
(注:参见本书《希腊城邦制度》。),本来是有感于在希腊那种小邦林立,相互竞
争中,个个创造性发挥到顶点,创造出灿烂的希腊文明,其中关于哲学、科学、文
学的,至今我们还在深受其惠。所以要写,是想歌颂它。可是写着写着,对于林立
的小邦相互之间的自相残杀,甚至不惜勾引希腊文明历来的大敌波斯,而且这个波
斯帝国,此时已经奄奄一息,而希腊则纵然在自相残杀,还是方兴未艾——对这种
不顾大体实在受不了, 不知道该歌颂不,有点迷惘起来了。事实上,公元前5世纪
的希腊,其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实在是历史奇迹。可是历史上最先进的文明民族内部
最残酷的一场内战伯罗奔尼撤战争就是在这时爆发的。希腊的统一,波斯的征服,
只好由蛮族马其顿王来完成。更有趣的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死后,马其顿一希腊
的东方帝国也分裂了,而且一直不断在自相残杀,结果当时地中海周边的文明世界,
竟然要由一个“洋化的土著城邦”罗马来统一。……
希腊文明如此卓越,然而希腊人的历史命运落得如此悲惨,这是基督教兴起的
重大原因之一。伊奥尼亚自然哲学是兴高采烈的探索自然奥秘的;斯多葛哲学返回
到人的内心,力求在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上寻求自己灵魂的安宁。《旧约》是用希
伯莱文写作的;《新约》最初是希腊文的创作。
这是西方。在中国,老实说,就在武王灭纣、周公平三叔、“礼乐征伐自天子
出”的时候,中国大地上还是诸国林立。且不说齐、鲁、燕、晋,都是事实上的独
立国家,自称为王,和周天子分庭抗礼的,还有徐、楚、吴、越。这些国家民族之
间的频繁交往——和平的交往和武力的交往,促进文明的进步,也促进了最后的统
一——这次统一也是由一个半蛮族来完成的,战国时期的文化,中心在齐鲁大梁邯
郸,决不在关中。
所以,在早期文明的历史中,文明的创始和繁荣大都起于林立小邦的局面下的
某些邦之中。然而要使这些珍贵的人类精神财产大规模地传播开去,军事征服,以
及军事领袖的独裁政制——亦即君主政制是不可缺少的。
事情的“矛盾”还在于:没有大一统,兴起于一隅的文明不可能大规模传播。
然而一旦大一统,原来促使文明萌发起来的那种个人创造性,在军事独裁下也就被
压抑下去,那种蓬勃奋发的精神状态就逐渐被“内向”、“精神安宁”以至“天国
来世” 的观念所代替掉了。在西方,这就是公元前4世纪希腊伦理哲学的抬头。这
一趋向,历时五六百年,最后就是基督教的形成。
在中国,秦与两汉,大一统以后的活动方向是开拓疆土,驱逐匈奴,声教文明
及于朝、 日、越 ,以及本土的东北、西北、西南、南诸方。这一势头到汉室元、
成、哀、平时已见衰落,到魏晋时已经不复存在,于是有“玄谈”,而佛教的引入,
与“玄谈”的兴起其实是一个原因…… 在西方,这一转向造成了中世纪的黑暗时代。新的精神文明形成起来,脱颖而
出,已在15世纪末和16世纪,其契机还是航海——发现美洲,发现印度航路……
作了这样考虑之后,我对于“小邦林立”的迷信是批判掉了,然而我还是厌恶
大一统的迷信。至于把独裁看做福音,我更嗤之以鼻。事实上,大国而不独裁,在
古代确实办不到;但人类进步到现在,则确实完全办得到,不过这已经是另外一个
问题了。
2奴隶制度的发生是不奇怪的。 不要忘掉,世界上确实有过食人肉的风气。
中国史籍上对此记载不多。西方人,在罗马时代,就在当时罗马人占领的北非南面
就发现有吃人肉的。16世纪以后,西方人航海各地的记录中,记录此事者不少。人
殉,人牺,在早期希腊史籍中还有记载,中国更多记载。此其一。
其次,有一本英国人写的《加纳史》,记载英国人在黄金海岸(加纳旧名)建立
商站以后,贩奴贸易的奴隶来源,是黑人部族把相互征伐中的俘虏拿来卖给英国人
的。我相信这个记录的可靠性。因为英国人建立商站在那里,经营大规模的贩奴贸
易,如果奴隶要靠他们自己派兵深入腹地去掳掠,你想想,在“土人”的同仇敌忾
之下,这个商站怎么站得住?唯有土著自相残杀,掳掠俘虏,拿来换武器、“火水”
(酒)和各式各样“珍贵”物品,奴隶来源才会源源不绝……
古典奴隶制的始作俑者是希腊人。希腊人殖民于地中海上的东西南北,他们的
文明比土著高出很多, 公元前5世纪前,他们没有对士著进行大规模的征服,臣服
于各小城邦的土著还是农奴。然而,逐渐他们有葡萄酒、橄榄油、各式各样的珍贵
品可以卖给土著,土著把征伐中掳掠来的俘虏卖给他们做奴隶,必定早已开始。公
元前5世纪初期,希腊人打退波斯人的进攻,不久转为反攻,尤其Kiwon武功卓著,
几次战役获得大量战俘,这是希腊的大规模奴隶制的开始。一旦奴隶成为物质生产
的重要劳动力,希腊人就要搜罗奴隶,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谈到“奴隶狩猎”,
我想其中重要一项,也像英国人在黄金海岸一样,煽惑土著相互杀伐掳掠,收买战
俘为奴。
当然,希腊奴隶制盛行的,限于几个大工商城邦——雅典、科林斯等。斯巴达
除黑劳士外,很少买来的奴隶,其他如忒拜、阿卡地亚等务农为主的也很少奴隶。
雅典等邦,奴隶人数是超过公民的。
罗马的奴隶制是对希腊制度的抄袭。罗马以南“大希腊”、西西里诸希腊城邦,
都是工商业的奴隶制城邦。
至于这种工商业城邦的奴隶制以前有没有奴隶制呢? 有的。有债务奴隶制,欠
债还不清,卖身为奴,或卖子为奴。至于有人起一个名称叫做“族长奴隶制”,即
子女事实上是家主人的奴隶,“家父”还可以收养养子养女,事实上是“家父”的
奴隶,那当然算不上奴隶制。债务奴役,与小规模的购买家务奴隶,那是很普遍的,
《红楼梦》上还有呢。这些,和希腊、罗马的古典奴隶制都是不一样的。
3马克思的“亚细亚” 或“东方”,是大陆务农的领土王国或帝国。那些领
土王国或帝国,王朝的威力所寄,在于农民的贡赋和“徭役——兵役”,这和滨海
的工商业城邦,国家的威力所寄是海上贸易和海军是不一样的。这些国家的最大要
求是“教民耕战”,耕战的民绝对从属于王朝。你说他是奴隶吗? 有功可以授爵。
你说他是自由民吗? 他又绝不如希腊罗马的公民那样,凡执干戈以卫社稷的就有参
政的权利。他没有“政权”,只是有战功可以授爵。他对他所耕种的土地没有绝对
的所有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一切财产,王朝随时可以征发。他的产
品,甚至不能自由出售。中国很早就有盐铁专卖,埃及的榨油是王朝专利的。在这
种情形下,拿西方的“自由民”和“奴隶”的范畴来对待这种“赋役农民”是格格
不入的。
真的,自由民和奴隶的范围,不见于波斯、埃及、巴比伦、中国;《旧约》上
也没见这个名词。这个名词的起源显然是希腊,是城邦制度中的概念。黑格尔把东
方的制度称做普遍奴隶制,即王或帝一个人是自由的,其他,连大臣也不自由——
比如,绛侯周勃随便就被下了狱,高帝“把他的问题弄清楚”了,又出来当丞相了,
这在深具自由民概念的西方是办不到的。……
4所以, 奴隶制,从人的本性上是可能的,因为人既可以吃人,为何不可以
把人当作奴隶?在这一点上也许人比兽类更残暴,因为老虎大概是不吃老虎的。
然而,奴隶要占优势成为“制度”,这唯有在商品货币关系十分发达的工商业
城邦中才有可能。其条件是:具有可以拥有奴隶的自由民 (相对于没有这样大的个
人权利的王朝臣民) ;商品货币关系发达,使财富有无限积累的可能,使自由民有
把财富投资于奴隶这种“生产性固定资本”上的要求。没有这些条件,只会有鸳鸯、
袭人这类奴隶,奴隶成不了制度。普遍的劳动者,是乌进孝管下的,比鸳鸯、袭人
生活困苦无数倍的赋役农民。
5人自相残杀, 看起来是在逐渐缓和之中。别害怕原子弹,真的,毛主席说
过,原始式的刀枪比原子弹厉害得多,所以曹操有“凄怆伤怀”之叹。然而什么时
候没有战争了? 我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相信“战争消灭战争”之说,珍宝岛、捷克
斯洛伐克、匈牙利等事件证明此说之为虚妄。你说得好,互相残杀的动力是利益和
权力的追求。我不知道人怎能不去做这种追求,所以我不知道怎能没有战争。
还有战争。这个世界如果过分太平,大家做起葛天氏之民来,哪还有奋斗、追
求、自我牺牲?哪还有什么进步可言呢? 历史是由事件组成的,没有斗争,就没有
事件;没有事件,岂不是就没有历史了吗?
1974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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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文明
我对这个问题,没有认真摸过。这是一个西方中世纪史的问题,中国关于西方
中世纪史的文献特别贫乏,我得到的骑士文明的概念,大部分来自零星的外文文学
资料,这样要缀成一篇笔记是不可能的。不过,既然提到,就来胡诌一通吧。
骑士文明的民族渊源是日耳曼人。罗马共和的初期,人民是质朴的,不过到共
和末期,由于连续不断的征服,罗马城内和罗马以外的中心城市,都逐步糜烂起来
了。美国的法斯特描写斯巴达克起义的小说,写到过罗马贵太太们观看剑斗士比赛
时对壮健的剑斗士的躯体的色情的目光 (罗马贵太太们那时有了自己的财产权,十
分放荡) ,那个时期的罗马也出现过“妾”,以后的皇帝们(尤其到拜占庭时代),
宫廷中有了太监。罗马的军团是以纪律严明来压倒敌人的,所以在战争中,他们是
“集体英雄主义”,而不是骑士式的“个人突出”的。这种军团,到以后腐化为军
阀的雇佣军了,并且有许多蛮族(日耳曼人,阿拉伯人,什么都有)在其中当兵。总
之,罗马烂掉了,日耳曼人之征服罗马,没有这个因素是不可能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都颂扬过日耳曼人,恩格斯是典型的日耳曼血统,对日耳曼
人赞扬得更厉害。你手头如有恩格斯全集,可以找到好几篇这样的文章。总之,罗
马人从来没有征服过日耳曼人,而在森林中的日耳曼人,则是质朴、勇敢、贞洁的。
西方一夫一妻制的传统,尊重妇女的传统,女子可以当继承人的传统,大概都是从
森林中的日耳曼人一直传下来了的。
日耳曼征服罗马,有好几股潮流。但是最初几股潮流,有的长久湮灭了 (例如
征服北非以后的汪达尔人);有的留下了辉煌的史迹,却没有建立起持久的国家(如
哥德人);唯一建立起国家并在近代现代欧洲还保留了它的传统的部族是法兰克人。
开始他们建立起墨洛温琴王朝,后来被丕平篡了位,到查理曼建立了神圣罗马帝国
……这是周一良的《世界通史》加以详细叙述了的。欧洲近代封建制度,渊源于查
理曼大帝及其前的墨洛温琴法兰克王国。战胜的法兰克王,分封被征服的领土给他
的亲兵。还有,查理曼这个帝国要建立地方政权,他的封疆大臣“省长”,最初叫
做Dmc, 即后来的公爵。省长之所以变成公爵,就是因为他们的“帝国”,没有一
个充分发展的官僚机关,不能不把政权分散下去,封建割据是不可避免的等等。
5世纪前后的日耳曼征服以后, 欧洲还有另一次也可以算是日耳曼征服的
Vikings征服。Vikings是挪威、丹麦、瑞典这些更北地区的日耳曼海盗,船上的征
服者。其大胆勇敢、尚武、爱好冒险等等,当然不亚于骑在马上的征服者。这些人,
征服过英格兰,法国的诺曼底,地中海的西西里。这也算是一批“新鲜血液”……
多次的蛮族征服,他们建立起来的国家,一般没有发达的官僚机关,一般采取
政权的分散化;而政权的分散化,不可避免和土地权利联在一起,这使欧洲的世俗
政权,形成一种封建主义的金字塔。所以马克思说过,10世纪的欧洲的特征是乡村
——政权的分散化到最底下的一层,一块最小的封邑,其主人是骑士或“从男爵”;
封邑也就是庄园,其中有身份上依附于封建主的农奴。……在这种世俗的政权结构
的旁边,是高度集中的教会。它的集中,完全超过了当时的王国的界限,是西方世
界的世界性组织。主教是直接受教廷指挥的,教皇是红衣主教选出来的。世俗政权
不仅是分散的,而且是粗陋不文的。文化都在教会掌握之下。15世纪文艺复兴以后,
欧洲兴起民族国家,有过一段专制主义盛行的时期,王朝的大臣,外交官等等都是
教会提供的。
然后就是《马镫和封建主义——技术造就历史吗?》一文所描绘的状况。兵制,
彻底骑士化了,田制也彻底骑士化了。骑士是战争中的主角,也是世俗的经济生活
最底下一层的主人。在后来的民族国家中,将军、军官,都是由骑士提供的。
这些没有文化的骑士的精神面貌,《堂·吉诃德》做了讽刺性的描写。从这本
书中可以知道,当时的世俗文学是被骑士文学所统治的。骑士们当然不会关心什么
第一原因和最终目的。他们一直保持一种蛮勇、侠义、忠诚、向妇女献殷勤的精神。
有一本林琴南翻译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Walter Scott:Ivanhoe),你想办法找
来读一下,既可消遣,又可体会一下骑士的面貌。
我写得出来的就是这些。可以把中国和西欧比较一下。中国自宋以后,得天下
的皇帝依靠一批武将;得天下以后,不是杯酒释兵权,就是一个个杀掉,以后就依
靠赵普、司马光,或者国子监太学生们来治理,从来不会产生欧洲那样的骑士。不
过骑士精神,终究还是富于浪漫色彩的,为人民所喜爱,于是就有了《水浒傅》。
可惜,一百二十回《水浒》,遭到了金圣叹的腰斩,而一百二十回《水浒》中,宋
江等人的命运也是够悲惨的。
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说到过,欧洲文化中骑士文明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它是
一夫一妻制,是西方传统中的个人主义等等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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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马镫和封建主义——技术造就历史吗?》译文及评注
(注: 林恩怀德 (小) (Lynn White, Jr) 著:《中世纪的技术和社会变革》
(Medieval Techonlogy and Social Change) ,英国牛津克拉林登出版社,出版年
份不详。本文原为《经济问题的多方面的透视》 (Perspectives on the Economic
Problem, Prentice Hall,1975)一书所摘录。该书对本文的介绍词中说:“作者根
据多种史料(包括地质学的和艺术史的证据)认为马镫在8世纪初才从亚洲到达西欧”
云云。)
译文马镫和封建主义——技术造就历史吗?
马用于战争的历史分成三个时期:第一时期,用于战车(评注1) ;第二时期,
骑士用马,可是他靠双膝的劲道来稳骑在马上;第三时期,马成了配备有巴镫的骑
乘。在战争中,马总给它的主人以超乎徒步战士的好,而战争中马的使用的每一次
改进,对社会和文化的深远的诸变革都是息息相关的。
在有马镫以前,骑者的座位是不牢靠的。马嚼子和刺马距可以帮助他控制他的
骑乘;没有马镫的鞍子可以固定他在马上的位置,可是他的作战方法还是受到很大
的限制。他原初是一个运动迅速的射手和投枪手,剑战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没有
马镫,你那位挥剑的骑士,当他出色地大挥转他的剑猛砍他的敌人的时候,只会落
得一个打不中敌人却自己翻身落地。”至于说到用长矛,在马镫发明以前,它是在
臂膀末端挥动的,打击力量来自肩膀和肩肌。马镫使力量大得无比的一种打击方式
成为可能,虽然马镫并不要求这个。现在骑者可以稳稳地横矛于双臂与躯体之间来
攻击打他的敌人,打击不仅来自他的肌肉,而且来自他本身和他疾驰前进的骑乘的
联合重量。
马镫,除了由鞍鞯和驰驱所提供的前后两方的支撑之外,又加上了侧面的支撑,
于是有效地把马和骑者溶合成为足以发挥前所未见的强力的一个单独的战斗单位。
战士的手不再直接用于打击了,它只用来指导打击的方向。马镫就这样用马力代替
了人力,无限量地加大了武士损害他的敌人的能力。无需什么准备步骤,它立即使
马上白刃战成为可能,而这是一种革命性的新战斗方式。
* * *
历史记录充满了一直蜇伏于一个社会中的诸发明,直到最后——理由何在,往
往迄今还是神秘莫测的(评注2) ——它们苏醒过来了,并且成为某种文明形成中活
跃的要素。 可是这种发明对社会来说, 却并不是完全新奇的东西。 查理·马特
(Charles Martel)和他的顾问们之懂得马镫的潜能,也许已在法兰克人知道它数十
年之后了。不过,我们现在的资料表明,当他把马镫用作他的军事改革的基础的时
候,事实上它还是一种新东西。
当我们对技术史的理解增多了。我们就看得清楚,一种新方法不过打开一道门,
它并不强迫什么人走进去,接受或者拒用某种发明;或者,接受了的话,实现它的
含义到什么程度,既取决于该技术项目本身的性质,也在完全同等程度上取决于该
社会的状况及其领袖们的想象力(评注3) 。如我们将要看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
用了马镫,但是并不充分了解它,为此,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年封建的关系
和制度久已稠密地散布于文明世界的时候,唯有——可以假设为查理·马特的天才
领导下的——法兰克人充分掌握了马镫固有的可能性,并借此创造了,由我们称为
封建主义的新奇的社会结构来维持的一种新型的战争。 欧洲中世纪的封建阶级,是以一种特殊方式作战的——马镫使之成为可能的武
装的骑者即骑士的身份而出现的。“精华(注:原文为llite,成语,指社会精华。)
创造出来了密切关联于其作战风格而又生气勃勃地和教会的教士文明相并行的一种
世俗文明。(评注4) 封建诸法制、骑士阶级和武士文明是变化多端的,它圆满了又
消失了;但是,千年之间,它们一直带着它们出生于8世纪新军事技术的胎痣。
在法兰克人的王国内, 货币决没有绝迹于流通界。不过,8世纪的西方,无论
比同时代的拜占庭还是伊斯兰,都更接近于物物交换经济。尤其是,卡罗林王国的
官僚机构是如此纤弱(评注5) ,以致由中央政府来征集税款是难以办到的。土地是
财富的基本形态。当他们决定要保证骑兵以这种新颍而又十分靡费的方式来作战的
时候,查理·马特和他的后继者唯一可能做到的事情,是夺取教会的土地,分配给
他的家臣们,条件是,他们要作为骑士服役于法兰克军。(评注6)
用新方式作战,开支浩大是难免的。马很贵,盔甲为要对付得了马上白刃战的
新威力, 愈来愈重了。761年,一个叫做伊散哈德的人,为了一匹马一把剑,卖掉
了他祖传的土地,卖掉了一个奴隶。一般说来,单个人的军事装备,似乎要耗费大
约20头公牛,亦即至少10个农民家庭犁地的牛犊。但是马会被杀伤,骑士还得骑上
马才能打仗,他的扈从也得有合适的骑乘。马吃大量粮食,在农业产量比我们现在
微薄得多的那个时代,粮食是一种重要的物资。
虽然法兰克人的王国内的一切自由人,不论其经济状况如何,都有当兵的权利
和义务,大多数人自然力足以徒步前来集合,并携带相对便宜的武器和甲胄。已经
指出,查理曼甚至试图从这批人中选拔出骑士来,他命令较不富裕的自由人应该结
合成为集群,各按其土地多少出资装备其中的一人让他赴战。这种办法执行起来会
有困难, 它没有经得住9世纪后期的混乱而留存下来。但是内在于这种措施的是这
样的认识:假如新作战技术要前后一贯地发展起来,军役必须变成阶级性质的。凡
是经济上力不足以骑马作战的人,要忍受成为社会上的弱者的苦楚,而且,不久这
就成了法律上的卑下了。
* * *
封建阶级的成员,有义务作为骑士服役,他们以此效忠于其主人,这就是他们
持有土地、享有地位的理由。(评注7) 这一概念逐渐扩大及于其他的“帮助”,其
中为众所周知的,是在他的主人某王侯的宫廷中协理事务。但是,骑士的本原的和
基本的任务是马上白刃战。在9世纪后期中央的王权消失了的时候(评注8),下层的
封建化, 保证了封建忠诚的概念仍然生气蓬勃。 分封土地 (注: 原文是tender
tenure, 意思是授封于陪臣、骑士的 土地权力,原不过是一种租赁一使用权,所
有权是属于封建主的。梅因(《古代法》)说,它是仿效罗马时代永田权的一种权利。
后来它成了完全的所有权。) 迅速地变成世袭的,不过它只能传给力足以履行骑士
服股那种责任的人。精心制订的监护少子的规则,寡妇和女继承人必须结婚的规定,
保卫了封建采邑化的这个基本要求。
骑士阶级从来没有否认过,他的存在的本原条件是,赋予他东西是为了要他去
打仗,谁如果不能或不愿履行他的军事义务的话,赋予他的东西就该没收。骑士股
役这种责任,是封建制度的关键所在。这是“封建主义的试金石,因为透过它,其
他一切就都吸引到视焦之下来了;它被接受为土地关系的决定原则,一场社会革命
就难免了”。
认为财富的享受和公共责任不可分的这种封建意识,是使中世纪的所有权观念
不同于古典的和现代的观念的主要区别。 8世纪的军事变革创造出来的封建陪臣阶
级,多少世纪以来变成了欧洲社会的统治成分;但是经历了此后的一切纷乱,也不
管它的被滥用,这个阶级从来没有完全丧失它的“誓约束缚下的贵人” (Noblesse
Obilge) 的意识,甚至当一个新的与之竞争的市民阶级复活了无条件的和对社会不
负责任的财产权利的罗马观念的时候,还是如此。
骑士自豪的另一个因素,武勇,是内在于他之妥善完成他的任务之中的。新的
作战方式毁灭了从来的、认为每一个自由人都是战士的日耳曼观念,而这是武装马
匹的耗费以外的完全另一件事。兼职的武士干不了马上的白刃战;他必须是个职业
武士,他必须娴习武艺,这唯有通过长期的专门训练才能办到,他还必须十分健壮。
(评注9)
* * *
白刃战愈是暴烈,甲胄匠的技艺就试图为骑士制作愈来愈重的防护品来对付它。
甲壳下面的骑士愈来愈认不清了, 标帜的手段也必须有所发展。 在11世纪晚期的
Bayeux Tapestry(注:巴约挂毯,中世纪绣制品,描绘有诺曼底威廉大公征服英国
的情景,是精美的艺术品,重要的11世纪的历史资料。据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矛
上的小三角旗比盾更富于个性。不过,到12世纪早期,在法、英和德国,不仅用上
了纹章式的图案,还开始用起世袭的纹章来了。这不是通过纹章在玩弄语义学的把
戏, 借此来坚持,封建骑士本人和他的社会知道他是什么人。8世纪法兰克人发明
的马上白刃战的紧迫的性格,既塑造了他的人格,也塑造了他的世界。(评注10)
* * *
〔法兰克军事技术〕连同他的社会和文化的伴生物的最蔚为奇观的一次扩张…
…是诺曼的征服英国(注:1066年。),盎格鲁—撒克逊人熟知马镫,不过并没有借
此充分修改他们的作战方法。盎格鲁—撒克逊的英国和墨洛温琴的高卢一样存在着
封建领主的成分,不过在那里,不存在多少走向封建主义的,或者发展起马上武士
的“精华”的趋势。哈罗德,他的thegus和housecarls(注:8~15世纪斯诺的纳维
亚国王和首长的私人卫士或信镖(据不列颠百科全书) )骑着有马镫的马,在斯丹福
桥头之战中,挪威的哈罗德·哈德拉达这样说到他:“这是一个小个儿,但是他在
马镫上坐得很稳”。可是,当他们到达哈斯汀斯的时候,他们下马作徒步战,用的
是日耳曼的盾墙阵式,查理·马特曾用它在普瓦提埃打败了萨拉森人(注:这是8世
纪一次著名的战役,锤子查理在法国南部打败了越过比利牛斯山北犯的伊斯兰军。)。
哈斯汀斯之役中,盎格鲁—撒克逊人拥有森拉克山的有利位置;他们的人数也
许超过诺曼人;他们是为驱逐侵略者出祖国而战,他们拥有心理上的强力。可是结
尾是确定的: 这是7世纪和11世纪的作战方法之间的一场冲突。哈罗德没有骑兵,
弓箭手很少, 甚至英国的盾也过时了。Bayenx Tapestry告诉我们,〔威廉的〕新
卫兵用的鸢形(注:上端圆弧,向下尖削的形状。)的盾——也许是忏悔者爱德华的
大陆教育的结果——盎格鲁—撒克逊人却配备着圆形的或椭圆形的盾。一开始威廉
就借他的弓箭手和骑兵掌握了主动,英国人除了忍受并抵抗——最后证明为抵抗不
了的——一支机动的冲击力量而外,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当威廉赢得了战争、赢得了英国的王冠以后,他急剧地现代化了,亦即封建化
了他的新王国。他自然而然地把盎格鲁—撒克逊政制下合乎他意图的什么法制全都
保留下来并结合到盎格鲁—诺曼秩序中去; 但是,革新比延续更为明显。正如300
年前卡罗林家为了加强他们的地位而从容不迫地系统化了并严格化了法兰西社会内
的领主制的趋势那样,征服者威廉同样使用了11世纪的充分发展了封建组织,来建
立那个时代中威力最大的欧洲国家。(评注11)
确实,11世纪后期的英国,提供了欧洲史上借助于突然引入了一种陌生的军事
技术来毁灭一个社会秩序的经典性的例子。诺曼征服,同样也是诺曼革命。不过,
这仅仅是前此300年间大陆上逐步完成的革命,传布到横越了海峡而已。
很少发明像马镫那么简单,但是很少发明在历史上起过像它那样的触媒作用。
使得新作战方式成为可能的诸要件,在这样一种西欧新社会形态中获得了表现:那
个社会由武士阶级的贵族政治统治着,武士们被赋予土地,使他们得以一种新颖而
高度专门化的方法来打仗。这种贵族不可避免地要发展起来和马上白刃战的风格及
其社会风尚相协调的文明形态和思想格局;犹如邓化姆——扬说过的:“没有马,
哈斯汀斯精神是不可牟的”。过去千年间我们所知道的那种马背上的人,是马镫使
它成为可能了的——马镫把人和骑乘溶合成为一个战斗的机体。古代想象过半人半
马的怪物,早期中世纪使它成了欧洲的主人。
评 注
〔评注1〕 中国史上,战车时期是明显地可以划分出来的——“赵武灵王胡服
骑射”之前。
胡,显然是匈奴。匈奴什么时候成为骑士,不可考。也许他们的手工艺制作不
了车辆或战车,自然而然逼迫他们成为骑者。不过有鞍的骑者和无鞍的骑者还不相
同,其间变化之迹,若能考查,也是有趣味的。
史载李广的武艺,盛称其射,没有谈到马上白刃战。那么,中国用马镫,以及
利用(ma3)镫充分发展骑兵的威力,在什么时候?
又,欧洲骑士的盔甲,从图片上可知,加重到箭简直伤害不了他的程度。唯有
在这个时候,白刃战中的武勇,才是决定的因素。中国的盔甲,将军们自然是装备
齐全的,骑兵呢?
中世纪欧洲的骑士军的军制,我们知道得太少。骑士人自为战,每一个骑士都
带一个扈从,那么,他们编成队列吗? 有营连排班的编制吗?战斗中怎样?行军宿营
中怎样?
也许, 典型的骑士军, 只不过是十字军, 其后诸骑士团 (Templers
Hospitalitie,日耳曼“向东推进”的诸骑士团,红胡子腓特烈建立日耳曼人神圣
罗马帝国的骑士团,也许《尼伯龙根之歌》所表现的就是红胡子的骑士团) ,其存
在时期也不过二三个世纪。反正,17世纪英国革命,我们只见到骑兵,见不到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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