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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无双

_10 王小波(现代)
后来罗老板就常到空场上来,也不再提要买无双的事,只是围着她打转。有时候看看无
双被捆在一起的小脚,看看脚腕上绳子的勒痕;有时转到无双的背后,看看被捆在一处的小
手;然后和无双搭起讪来:你在这里怎么样?有没有feellonely?因为有官媒在一边监
视,无双不敢不答罗老板的话。但是她常常说着说着就呕起来了。而且不是像得了胃炎之类
的毛病那种呕法,这种病人呕起来又恶心,又打嗝,折腾半天才吐出来,吐完后涕泪涟涟。
无双就像得了脑瘤,或者脊椎病一类的神经系统病一样,一张嘴就喷出来,而且能标出很
远;因此也就很难防了。我们的护士接近这类病人时,手里老是拿着个病历夹子,准备在紧
急时抵挡一下。罗老板没有这种知识,所以常被喷个正着。出了这种事,官媒就赶来打她嘴
巴,一边打一边纳闷道:小婊子,我真不知你是不是故意的!而无双则一边挨打一边解释
说:大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忍不住了嘛。无双喷了罗老板一身,罗老板就回家去了。官媒
就去拿个梯子,上去把无双的脚解开放下来,然后押着她到井边去洗涮。这时候边上没有
人,官媒说话的口气也缓和多了:小丫头,你可别打逃跑的主意呀。告诉你,逃跑了逮回来
准是割脚筋,挖眼睛!无双回答道:大娘,您放心。我绝不跑。举目无亲,往哪儿跑?我又
不知道表哥住哪儿,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等他上这儿来找我。我在柱子上坐得高,看得远,
他一来我就看见了。就因为无双呕吐,她和官媒有了交流,后来感情还满不坏的啦。
后来王仙客想找到这个官媒,出动了黑社会的关系,终于打听到她两年前请了长假,到
山东去找王仙客了。王仙客觉得这老婆子笨得很,现在路上不太平,她又不知王仙客的确切
地址,怎么可能找到呢。还不如在长安城里等他来。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官媒是找不到
了。据说她看守了无双三个多月,后来对无双是不错的。晚上她就睡在临时搭成的草棚子
里,无双睡在门外的囚笼里。她还自己出钱买了草,给笼子搭了个草顶。早上天刚亮坊门没
开时,她就打开笼门把无双放出来,让她在空场上跑步,作体操,她自己则回去睡懒觉。等
到该开坊门时,才拿着捆人的绳子到空场上叫:无双儿!快回来,上班了!无双回来以后,
她就帮她梳理头发,把她捆起来,嘴里这么说道:儿呀,今天最好遇上个好主儿,把你卖出
去。这官媒就像母亲一样,母亲就是这样爱我们的。
而无双答道:大娘,把我卖了,谁跟您老人家作伴哪。她就像个女儿一样。我们也是这
样爱母亲的。但是官媒心里烦了也要打她个嘴巴:小婊子,谁稀罕你作伴!再卖不出去,又
要降我工资了。而无双就哭道:您老人家就耐心等等不成吗?我表哥就要来了,让他多多地
给您老人家钱。虽然有这些现象,总的来说,还是一副母女情深的场面。官媒虽然打无双,
其实是爱她的,但是这种爱受到了一些限制,因为她们的关系毕竟是属于店员和商品的范
畴。何况她还救了无双一命哪。这个景象侯老板看见了,他已经告诉了王仙客,并且把罗老
板给出卖了。
2
侯老板告诉王仙客的事是这样的:那一年秋天,大概是中秋节左右罢,有一天,天快黑
时,他经过那个空场子,见到那儿有几个陌生人,穿着公务人官的黑衣服,赶来了一辆带笼
子的囚车,看来是要把无双带到什么地方去。其中一个已经爬上了梯子,想把无双弄下来。
但是无双使出了操练多年的铁臀功,以及从小爬树登高的功夫,赖住了就是不下来。而那个
官媒在下面劝慰道:儿呀,下来罢。现在天凉了,你耗得了,你大娘这两根老骨头可耗不了
哇。而无双却在尖声哀号:大娘,您再忍几天。我表哥就要来了!再忍一天好不好?明儿他
再不来,我一定去。我要不去是小狗哇!
侯老板讲到这里时,王仙客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子,说道:到哪儿去了?我就要知道这
个!王仙客这家伙的握力也不知有多大,反正他吃核桃吃杏仁都是用手捏的。这一捏就把侯
老板的手腕捏坏了,后来给了人家好多虎骨膏、活络丹作为赔偿。侯老板吃不完,就摆出来
卖。这些药非常值钱。这一捏又把侯老板的小便捏失禁了,要用针灸来治。王仙客预付了一
千个疗程的针灸费,足够侯老板治到二百岁。但是侯老板还是没告诉他无双去哪儿了,因为
他确实不知道。但是他说了个人名,说那人知道(那人就是罗老板)。所以王仙客又付了很
多钱,这笔钱的用途是让侯老板以为他没把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侯老板说道,当时无双哭哭啼啼,撒泼打赖,别人拿她没了办法。那官媒就说:小婊
子,我还没告诉你哪。黄河发大水,东边全淹了。你表哥就是没淹死,一年半年的他也过不
来了。无双听了一愣,说道:大娘,真的吗?官媒叹口气说:孩呀,这是命,你认了罢。但
是她要是肯认,就不是无双了。所以她就一头撞下来了,满以为能把脑袋撞进腔子里,就算
死不了,眼睛藏在脖子里也是个眼不见为净;但是官媒手疾眼快,抄过了一个箩筐往下一
垫,让她一头撞到筐底上,晕过去了。
据侯老板说,这件事除了他,还有这样一些人看见了。首先是无双,无双醒过来就给官
媒磕头,说:大娘,这阵子您挺疼我的。能找点耗子药给我带上吗?其次是那个官媒,官媒
对无双说:傻孩子,说的这叫啥。年纪轻轻,以后的日子多着呢。后来她又求官媒告诉王仙
客一声,官媒答应了,而且也真去给她办(很可能是图赏钱罢),但是没有办到。有可能是
被人打了闷棍,也可能是叫拐子拐跑了。山东那地方,拐卖妇女一向很流行。王仙客有一家
邻居,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祖母,和四十多岁的孙子一块过。出去走个亲戚就叫人拐跑了,过
了一年多才回来。还带回了十五六岁一个爷爷,和才满月的叔叔。根据这些情况,王仙客认
为那个官媒是找不到了。还有那几个赶牛车的,王仙客认为,那几个赶牛车的也找不到,因
为不知道是谁,也不知住在哪里,长安七十二坊,三百多万人,上哪儿找去。最后一个人,
就是罗老板。用侯老板的话说,那些日子,他一直腻腻歪歪地围着无双转。那天晚上他也在
那里,摆出一副“看有什么事能帮上手”,想学雷锋做好事的样子。而那天晚上他的确是做
了很多好事。比方说,他跑回家拿来了铜盆和白毛巾,给无双洗脸。这件事情他还记着哪。
但是想要让他把这些事情完整地说一遍就不大容易了。他的记忆好有一比,就像我过生日那
天小孙给我下的那碗长寿面。那碗面里断头很多,虽然吃起来是面的味道,看上去却像炒蒜
苗。还有个比方,他的记忆很像十月革命节时让我们去看的那些黑白电影;一会儿黑得像是
进了地狱,一会儿白得好像炸了原子弹。想要从他嘴里掏出点有用的消息,简直比登天还
难。虽然我对王仙客那185的IQ不大服气,想在各个方面都和他比一比,但是我一点也不
想经受他受的这个考验。文化革命前,我们中学生去清洁队里劳动锻练,学习掏茅坑,师傅
教过我干、稀、深、浅各种情况下使用长把勺子的不同手法,我都记住了。我师傅还夸奖我
说,你简直天生一块掏大粪的材料嘛!虽然如此,对罗老板这个茅坑,我还是没有把握。
3
罗老板这个人有点鬼鬼祟祟,这就是说,他有话不明说,拐着弯往外说;心里面有点
坏,但是老想装好人等等。坦白地说,过去我也有过这种毛病。这都是少年时的积习。那时
候半夜起来手淫,心里想着白天见到的美貌少女;事情干完了,心里很疑惑:到底是全世界
的人都像我这么坏呢,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坏?所以到了白天,我就拼命地装好人。当
然,我现在已经四十多了,这种毛病也好了。全世界的美貌少女们,见到我尽管放心罢。罗
老板的另一种毛病我是绝没有的,就是有点腻腻歪歪的毛病。明明是你的事,他偏要觉得是
自己的事。别人娶熄妇,吹吹打打的,他在一边看着眉开眼笑;大天白日的,他就看到了满
天的星斗,稀里糊涂自己就变成了新郎,进了洞房,骑在新娘身上。当然,这些想像只限于
好事情。而无双被卖掉了,他还在一边恋恋不舍,跑前跑后地帮忙,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就
不懂了。
罗老板丝毫也不记得自己要买无双,倒记得那个小姑娘坐在柱子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仿佛是求着他把她买走的样子。这件事当然就很难说了。我们认为他要买无双,只有些间接
的证据,比方说,他造了舆论,他在无双身边腻歪,而他毕竟没有掏出钱来把无双买走。但
是我们的确知道,无双标价三百时,他身上就总是揣着三百,无双标价二百,他身上就有二
百。而且他老是把钱攥在手里,那些钱最后就变了色发了黑,放在地上能把方圆二十米内的
蟑螂全招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还很难说。而且那段时间里他经常打老婆,管他老婆叫黄脸
婆。但是说无双对他含情脉脉,恐怕是没有的事,除非你把呕吐叫作含情脉脉。
夏末秋初的时候,官媒在宣阳坊里已经呆得很烦了,就把无双从柱子上放下来,解开她
脚上的绳子,牵着她逛商店。这是个很古怪的行列。前面走着官媒婆,手里牵根绳子;后面
跟着无双,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再后面还跟着一位罗老板。这三个人三位一体,不即不离,
走到了食品街上,有人就和官媒婆打招呼:大娘,差事办得怎么样?唉,别提了。小婊子卖
不掉。
还有小孩子和无双打招呼:无双姐姐,你表哥来了吗?
马上就来。我估计他明天准到。
就是没人和罗老板打招呼,都觉得他不尴不尬,不像个东西。他就去买了一串烤羊肉串
来,说道:
无双妹妹,我买了一串羊肉,喂给你吃好不好?
无双说道:大叔,千万别喂。你一喂我准吐。
后来罗老板就自己把那串羊肉吃掉了。像无双这样以呕吐为武器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
在动物界里,也只有那种喷水呲蚊子的射水鱼稍可比拟。这件事大家都看见了,侯老板还替
他记着,但是他自己早忘了。
还有这件事罗老板也记不住。有一天中午,当着全坊人的面,无双对罗老板大叫大喊:
罗大叔,我求求你,别缠着我。这坊里不管哪位大叔把我买了去,我还有救。将来我表哥来
了,哪怕我和别人睡过,他肯定会把我接走,因为他爱我。但是只要我跟你过了一天,他准
不要我了。他那个人怕恶心呀!
这么嚷了一回,罗老板就不大敢买无双了。但他还是围着无双腻歪,向她提出各种建
议,或者给她打气:无双妹妹,坚持住!你表哥王仙客很快就来!
或者是:无双,活动一下手指。别落下残疾。
或者是:苍蝇来了,你就用气吹它!
或者是:不要老坐着不动,要换换姿式。一会用左边屁股坐,一会用右边屁股坐!正当
他用表情在脸上表演最后一条建议时,无双就吐了,喷了他一头一脸。我们知道,官媒曾经
想把无双卖给罗老板(那是和无双建立了感情以前的事),后来很快绝望了。因为他根本不
像个买主。假设官媒是个卖梨的,来了一个人,问道:
掌柜的,梨怎么卖?
两毛一斤嘛。
给你五分钱,我把这个拿走,行吗?
这就是个买主了。虽然那个梨有半斤重,五分钱就让他拿走是不行的,但是可以继续讨
论。要是来了一个人,不问摊主,却去问梨:
梨呀,我想吃了你。你同意吗?这就不是来买梨,纯粹是起腻。等到官媒和无双有了感
情,有时她就撵撵罗老板:
罗掌柜的,忙你自己的去罢。这小姑娘吐得也怪可怜的啦。要是真有好心,就把她买下
来放生。
放生?什么话。我的钱也是挣来的,不能瞎花。
像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但是罗老板终生不会想起来了。不管你用电击他,用水淹他,还
是买王八炖了给他补脑子,请大气功师对他发功,都不管用。他只记得无双对他有过感情,
哀求他把她买走,但是他没答应。他不但会忘事,脑子里还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所以我
说他是个臭茅坑。
有关无双被卖掉的事,罗老板看到的比侯老板多。侯老板看到无双从柱子上撞下来就走
了,而罗老板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管官媒要耗子药,没有要到,又让官媒传话给王仙客。干
完了这两件事,她就在地下打了一阵滚,一边滚一边哭,搞得如泥猪疥狗一样。等她哭完
了,罗老板就拿来了脸盆手巾,给她洗脸。洗完了脸,罗老板还是不走。赶牛车的人里有一
位就对他说:喂,毛巾什么的都还你了,你还呆在这儿干嘛。罗老板说道:这小姑娘是我们
坊里的,我要送送她。要是平时,无双就该呕了。但是那晚上却没呕出来。官媒说,现在该
上车走了。赶牛车的说:不行,得换换衣服。一身土怎么行。说着就推了罗老板一把,说,
人家换衣服,你也看着吗。但是无双说,算了,别撵他。我现在还害什么臊哇,他爱看就叫
他看吧。她就换了衣服,钻进囚车里,被拉走了。罗老板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了黑地
里一片白糊糊,因为天黑了,罗老板几乎瞪出了眼珠子,也就看到了一片白。而这片白里哪
儿是乳房,哪儿是屁股,都是他自己的想像。那些赶牛车的人是哪里来的,他也一点记不
得。而人家是对他说过的。不但说了从哪儿来的,还说了这么一句:你离我们远点儿。但是
他还是跟着那辆牛车,跟出了宣阳坊方归。
4
我们还是来谈谈老爹罢。据我所知,宣阳坊里有两个直性子人,一个是侯老板,另一个
是王安老爹。但是他们有区别,前者是直的把什么都想了起来,后者是直的什么都想不起
来。据我所知,直性子人就这两条出路。王安老爹就知道彩萍是个骗子,而无双是谁,王仙
客又是谁等等,一概想不起来。就这个样子,他还想把彩萍送去打板子。失败后还不死心,
又到衙门里去打听:想打一个人的屁股,需要办哪些手续,具备哪些条件。其实他吃了好几
十年公门饭,这些都懂得。但是他直性发作,一下子全忘了。人家告诉他说,有些人的屁股
很好打,比方说,想打一个叫化子,只消把他拉进了衙门,按到地下就可以打,什么手续都
不要;唯一必备的条件是他要有屁股。有些人的屁股就很难打。比如这假无双的屁股,就要
人证物证齐备,方才打得。老爹说,我要是人证物证都没有,也想打呢?人家说,你只有一
个办法,就是到堂上去告,说有如此一个假无双,人物证都没有,我要告她。老爷听了大
怒,叫把你拉下去打。挨打时你想着:这不是我的屁股,是假无双的屁股。这样也就打到
了。老爹觉得这办法不好,就回宣阳坊去找人证了。
据我所知,王仙客有一段时间心情很苦闷,这段时间也就是王安老爹想打彩萍打不着的
时间。这段时间里,他知道罗老板听说过无双的下落,这就是说,他有了无双的线索。但是
他又知道,罗老板肯定记不得无双的事了,所以他又没有了无双的线索。现在他必须设法挖
掘罗老板的记忆,这就相当于去掏个臭茅坑,这个活他又没学过。所以他坐在太师椅上愁眉
苦脸。彩萍在一边看了,也很替他发愁,帮他出了很多主意,其中有一些很巧妙。比方说,
去勾引罗老板,引他上床,然后叫王仙客来捉奸。还有,去给罗老板做headjob,听他乐极
忘形时说些什么。王仙客听了只是摇头,对彩萍的计谋一条也不肯考虑。其实这些计策都是
妓女业数千年积累的智慧,并不是完全不可行。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域,王仙客是个读
书人,对妓女的智慧,有时候就不能领会。除此之外,王仙客对罗老板其人,虽然觉得他恶
心,还有一点亲切感。这是因为大家都读过圣贤之书,后来又都做生意,王仙客会算麦克劳
林级数,罗老板会算八卦,而且都对自己的智慧很自信;这些地方很相像。王仙客又想折服
他,又不打算用太下流的手段,所以自缚手脚,走到了死胡同里。他一连想了三个多小时,
水都没喝一口,眼也没眨一下,险些把脑子想炸了。
5
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我表哥也不知道王仙客是怎么死的,但是我断定他死于老年痴
呆,因为他想问题的方法和李先生太像了。他们俩都是盯着一个不大的问题死想,有时一想
几个小时,有时一想几天,有时经年累月。这就像是把自己的思维能力看作一只骆驼,在它
屁股上猛打,强迫它钻过一个针眼。我问过大嫂,为什么和李先生好了一段就不好了。她告
诉我说,毛病出在李先生身上。这老家伙后来老是心不在焉,和你说着说着话,眼珠子就定
住了,这种毛病不仅是让人讨厌,而且是叫人害怕。连做爱时也是这样。除了第一次在破楼
里算是全神贯注,后来没一次他不出神的,经常需要在脑袋上敲一下才知道应该继续,所以
后来的感觉就像和木鱼做爱一样。大嫂说这些话时,毫不脸红,真如诗经所云:彼妇人之奔
奔,如鹑之昏昏也!
现在小孙和大嫂也认识了,这两个女人很说得来,我真怕小孙受大嫂影响。大嫂告诉小
孙说,她既爱丈夫,也疼孩子,但是一见了李先生这种呆头鹅一样的东西,就忍不住要教训
一下他: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是女人,而不是西夏文。她老去给人上这种大课,学生老是
听不进。但是她老不死心,直到老得一蹋糊涂,丧失了持教的资格,博得了一个很不好听的
名声。这又应了夫子的古训: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也。
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死法,但是我已经确知,自己将要死于老年痴呆症。所以我
郑重地嘱托小孙说,将来你看到我两个眼珠发了直,再也不会转了,就赶快拿个斧子来,把
我这个脑袋劈开,省得我把很多宝贵的粮食化成大粪。她答应了,但是我不大敢相信她,因
为女人都靠不大住。我相信这个,因为我和李先生有一样的毛病。人活在世界上,就如站在
一个迷宫面前,有很多的线索,很多岔路,别人东看看,西望望,就都走过去了。但是我们
就一定要迷失在里面。这是因为我们渺小的心灵里,容不下一个谜,一点悬而未决的东西。
所以我们就把一切疑难放进自己心里,把自己给难死了。大嫂和小孙为了挽救我们,不惜分
开双腿来给我们上课,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太自以为是了。就是进入了生出我们的器官,我
们也不肯相信,它比我们聪明。这还是因为,女人是我们的朋友,但不是我们,不管她们怎
么努力,我们也不会变到她们那样。
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一切疑难都是属于我们的,所以我们常常现出不胜重负的样子,状
似呆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单从外表来看,我们就和别人很不一样,看着都让人搁痒;所
以把自己想傻了也得不到同情,就像李先生,谁也不同情他。后来我见到李先生,发现他真
的像一只呆头鹅,伸着脖子,两眼发直,整个儿像个停了摆的钟。就像钟表会停在一个时间
上,这个白痴的脑袋里,肯定停住了一个没想完的念头,没回忆完的回忆。但是当时他已经
不能回答问题了,所以停了个什么就再也搞不清楚。我倒希望他停在了和大嫂做爱那一回,
千万别停在西夏文上。等到他死后,医院会把他脑袋切下来泡到福尔马林里。未来的科学技
术必定能够从泡糟了的脑子里解析出凝固了的思想,这颗脑袋就像琥珀一样了。琥珀就是远
古的松脂,里面凝固了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滴雨水,一个甲虫。当时大嫂跪在地下,右手撑
地,左手把披散的头发向后撩,故此是三足鼎立之势。眼睛是水汪汪的,从前额到脖子一片
通红。虽然她的皮肤已经松弛,乳房向下垂时头上都有点尖了,但是还是满好看的。当时的
天是阴惨惨的,虽然这是一个色情的场面,但是我从其中看到了悲惨之意,也许是料到了李
先生将来要当白痴吧。好吧,就让这景象这样的保存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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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我不说你就知道,在我们身边有好多人,他们的生活就是编一个故事。不管真的假的,
完全编在一起,讲来娓娓动听,除了这个故事,他再不知道别的了。这就是说,在他看来,
自己总是这一个故事,但是别人看来却不是这样。在宣阳坊诸君子的故事里,无双一会儿不
存在,一会儿和鱼玄机混为一体,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位官宦小姐。如此颠三倒四,他们自己
不觉得有什么困难。但是听故事的王仙客却头疼无比,因为他想不出怎么能让别人讲下去。
假如去找一位君子说,先生,告诉我无双的事罢,谁知人家记得记不得;或者记得的是谁。
王仙客总是为此搜索枯肠。谁知有时不用他费脑子,人家就自己找上门来,告诉他无双的事
了。那一天早上,王安老爹把罗老板、孙老板都拉到他那里去,要告诉他彩萍是个骗子,真
无双实有其人。
王安老爹虽然七十多了,尚有廉颇之勇;过去在衙们里打别人的屁股,那也是重体力劳
动,练得很有劲儿;不像孙罗二位,虽然年轻几岁,但是成天站柜台,都站虚了。他们拉拉
扯扯地进了王仙客的客厅,让他看了很意外。王安老爹对王仙客说:你那个无双是假的,你
听孙老板对你说。而孙老板却说:谁说是假的,是真的嘛。这话一出口,连在里面染头发的
彩萍都觉得意外,连忙跑了出来,想听听还要说点什么。当时她正要把头发染蓝,把眉毛睫
毛也染蓝;而且用的还是荧光染料。虽然没染完,但是我们都知道,荧光物质湿的时候最
亮,除了荧光还有反光,所以她跑到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时,毛发闪闪发光。罗老板以前没见
过这样的女孩子,见了就发起傻来*
*彩萍这个姑娘并不聪明,但是她很爱王仙客,见到他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心里就很
难过。因此她想起自己刚到坊里来,打扮得奇形怪状,到街上一走,就搞到了很多消息;现
在何不打扮得加倍的古怪,再到街上试一回。像这样旧瓶盛新酒的俗招,王仙客是决不使
的。但是他也懒得去劝彩萍别这么干。这就是彩萍想把自己染蓝的原委。除了染头发,她还
涂了个蓝嘴唇,蓝眼晕,袒胸露背,并且用蓝纸剪了很多唇形小片贴在身上,看上去就像有
人朝她泼了一壶蓝墨水。这身装扮不但怪诞,而且有迷彩效果,使你看不出她有多高,有多
胖,长得怎么样等等,甚至连她站在哪里都有点模糊。老爹见了这副景象,大怒道:这就是
无双吗?而孙老板闭上了眼睛说道:谁说不是。就是她。王安老爹听见孙老板管那蓝荧荧的
女人叫无双,简直气坏了。就问孙老板说:你说她是无双,你怎么认识她。孙老板也说不清
楚,拍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她原来就是咱们坊里的人罢。王安说,好,就算她是咱
们坊里的人。她叫什么?孙老板说,您这不是开玩笑嘛。叫无双呀。好,就算叫无双。也不
能从小叫无双。小名叫什么?谁他妈的知道?二丫头?二妞子?也别光问我一个人哪*
*老爹去问孙老板时,罗老板已经犯起了腻歪。他看出彩萍那身迷彩打扮的好处了:你
不仔细看,就看不见她,仔细一看呢,就发现她腰细腿长,乳沟深深,真是好看得很。尤其
是那副憋不住笑的样子,真是好看死了。老爹问他这娘们的小名叫什么,他就说道:叫什么
都可以的,叫什么都可以的。而老爹简直要气死了,就去问彩萍:你小名叫什么?彩萍却
说,你们乐意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老爹说,这就是胡扯。哪能想叫什么叫什么?王相
公,看到了吧?她是个骗子呀。而王仙客却皱起眉头来说:老爹,您说她是骗子,可是一点
凭据都没有哇。
王安老爹说,我这一辈子,就没这么犯难过。咱们办了多少案子,都是跟着感觉走。怎
么这回不行了呢。是乾坤颠倒了呢,还是我该死了?看他的样子,好像是真难过。王仙客就
安慰他说:老爹,我不是信不过您。可是这回您要办的是我老婆,要点真凭实据不为过。老
爹就拢住了火,好好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好主意来:这样子好了。咱们打她一顿,她会招
的。
王仙客听了却皱起眉头来,问彩萍道,你说呢?彩萍说,岂有此理,怎能揍我。你要是
把这糟老头子揍一顿,他也会说,他不是真王安。把你揍一顿,你也不是王仙客。把孙老板
揍一顿,他也不是孙老板。把罗老板揍一顿,他也不是罗老板。把谁揍一顿,他都不是谁
了。王仙客听了点头说,有道理。王安听见这么说,就更愤怒了。他忽然想了起来:这都是
侯老板搞的鬼。本来都说这娘们是假的,被他一搅都改口了。他对孙老板和罗老板说,你们
两个不准走,就奔出去找侯老板啦。
王安老爹去找侯老板,但是他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去走亲戚,这件事一听就明白,其
实他是躲了。王安一个人往王仙客家走,渐渐怏怏不乐起来。在此之前老爹一想起假无双还
没被揭发出来,就气得不得了。他也感到这件事的风头不对了。看来这个女人就是无双;同
时又想到,自己这么发怒也不对。怒能伤肝,怒能乱性,会诱发心肌梗塞。俗话说得好,气
是无烟火药。总之,生气是和自己过不去。所以他决定再也不生气了。
老爹决定了绝不发火,就这样回到王仙客府上。而且他还想,假如王仙客乐意受骗,那
是他的事,我管那么多干嘛。当然,这是一时万念俱灰的想法。别人问他,侯老板呢,他就
说,没找到。又问他,现在怎么证明无双是假的呢?王安就说,不证了。既然你们都说她是
真的,那她就是真的好了。我没有意见。王仙客又说,您还可以好好问问孙老板,没准他能
想起无双是假的呢。老爹摇摇头说,甭问了。看来是我记错了。彩萍又说,您老人家可别泄
气呀。这么办罢,我去拿根棍子来,您来打我一顿,没准能打出我是假的来。老爹现在明白
生气是多么不好了。生气时做事不理智,后来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以后要避免生气,是以后
的事,眼前这一关却非过不可。他只好低声下气地说: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跟我这种
老货一般见识干嘛。我说的话您就当放屁好了。有关老爹改口承认假无双的事,我有如下补
充。他老人家活到了七十岁上,一直是跟着感觉走,而且感觉良好,换言之,一直站在了正
确路线上;而在七十岁上的这一回感觉错了,换言之,站错队了。后来他又改了口,把感觉
找了回来,换言之,勇敢地改正了错误;以后的感觉就相当良好,换言之,回到了正确的路
线上。这说明他老人家是懂辩证法的。
有关老爹的感觉,我还有一点补充。老爹在这一天以前,一直站在正确路线上,心里充
满了正义的愤怒。他觉得这种感觉很舒服,别人一见了他发怒就怕他。所以他就有点倚老卖
老,借酒撒疯的意思。但是过了这一天,老爹这种毛病就好得多了。
2
其实老爹揭发彩萍,也是因为心里痒痒。看到别人不合他的心意,就要把他收拾得哭爹
叫娘,这是奸党的天性。但是老爹这回失手了,不但没有拿下彩萍,反而吃一大瘪,心里不
但不痒,还有点发凉。后来他就想回家去,但王仙客却说,要留所有的人吃饭。还特别挽留
老爹说,您要是不留,就是记我们的仇。彩萍也来留他,给他鞠了好几个大躬,并且说,假
如不是穿着的裙子太紧,就给您老人家磕头。现在这个裙子,跪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些
使老爹感到自己毕竟是个老的,别人尊重他,就是他干了缺德事,也不敢不尊重。他觉得很
有面子。而且他又觉得,这无双懂礼貌,肯定是真的——换言之,真的也没她好。所以他就
留下了。
中午时分,王仙客叫开上饭来。他是真心请客,既不是成心摆阔,弄些个猩猩脸、豹胎
盘往上一摆,叫你看了恶心,一口也吃不下;也不是偷着省,弄些个小碟小碗假装斯文,让
你空吃一场,最后空着肚子走。他上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山珍海味,并且每个菜都做了很多,
用朱漆饭盒给每人另盛一份,以便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孙老板对此很喜欢,并且觉得没理由
记住还饭盒。王仙客叫彩萍给每个人敬酒,罗老板对此很欣赏,因为彩萍躬身时,他就可以
从她领口往里看,大饱眼福了。王仙客又说了老爹不少好话,说他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现
在坊里太平无事,完全是老爹的功劳。这些都是老爹最爱听的。除此之外,王仙客的心情非
常好,这也不是装的。所以大家都很高兴。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天傍黑,王仙客才叫人撤去了
杯盘,端上茶水。他打个哈哈说,现在咱们接着聊罢。孙老板,你说以前就认识拙荆,这是
怎么回事呀?孙老板一听这话头,登时头疼。他就哼哼哈哈地说,是呀,是呀,认识的呀。
但是他心里说,你怎么还问这件事?真是要命!这件事只有回了家,堵上门想一下午才能弄
清。所以他就想溜了。
然后王仙客就去问罗老板,罗兄,你说认识拙荆,这是怎么回事?罗老板说,就是认识
的呀。虽然一时说不明白,但是他自负聪明,不像孙老板,老想往家跑,就想在桌面上摆个
明白。孙老板看他两眼发直,一付拼命想事的架势,觉得有他吸引了王仙客注意,现在溜正
好,就托辞上厕所。出来以后,见到个下人,就对他说:老兄,我有事先要回家。屋里有个
饭盒,你们老爷已经送给我了。劳驾给我拿一下;我就到门外等着。谁知那个人直着脖子就
吼起来了:
这姓孙的想溜呀!你们是怎么看着的!
他这一喊不要紧,从旁边钻出好几个人,架住孙老板的胳臂说:孙老板,这就是您的不
对了。您没喝多少哇,干嘛要逃酒。说完了几乎是叉着脖子把孙老板叉回客厅了。这时孙老
板才开始觉得今天这宴席吃的有点不对头。就说主人留客,不准逃席罢,也不兴说“看着”
(这个看读作堪,和看守的看同样读法),多么难听。而且他被叉回来后,门口就多了好几
条彪形大汉,一个个满脸横肉,都像是地痞流氓的样子。孙老板确实记得自己没开过黑店,
但是又影影绰绰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点经验,他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成为包子馅。我们国家开
黑店的人,不但杀人劫财,连尸体都要加以利用。事到如今,不能想这些。一切只能往好处
想了。
3
现在我们来谈王仙客罢。我们说到,孙老板去上厕所时,王仙客和罗老板在谈话,等到
孙老板被叉了回来,还在谈着。王安老爹吃饱喝足,打起瞌睡来,歪在了椅子上,口水正源
源不断流出来滴到他裤裆上,造成了一个小便失禁的形象。孙老板虽然觉得不对头,眼色也
不知使给谁。后来他就咳嗽起来,但是马上就招来一个下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块治咳嗽的
薄荷糖,并且附着他耳朵说,您是不是喉咙里卡驴毛了?要不要我给你掏掏?孙老板只好闷
不作声,虽然他已经看到门口的那些汉子假装伺候,正陆陆续续往客厅里进,而且互相在挤
眉弄眼,样子很不对头。这时候他想道:这屋里又不是只我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又不是只
我这两只眼睛,而是五只眼睛。干嘛非我看着不可呀?孙老板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而罗老板一直在与王仙客聊天,眼睛却在彩萍身上。彩萍坐在王仙客那张太师椅的扶手
上,一直朝他媚笑,抛媚眼,有时候躬腰给他看看胸部,有时抬腿让他看看大腿;这些事她
搞起来驾轻就熟,因为她当过妓女。但是她也没想到这些手段起到了这样的效果,因为罗老
板忘乎所以,嘴上没了闸,开始胡说八道了。他说无双(实际是指彩萍)原本是坊里一个小
家碧玉,虽然羞花闭月,但是养在深闺无人识。所幸和王仙客是姨表亲,两人青梅竹马,定
下了婚约。所以总算是名花有主了罢。后来王仙客回了老家,无双家里忽然遭到不幸,双亲
都染上了时疫一病不起,换言之,瘟死了。无双只好卖身葬亲,等等。这一套故事虽然受到
彩萍的媚笑、酒窝以及在某些时候含泪欲滴等等表情的启发,总算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是
他不以为自己在编故事,还以为是回忆起来的哪。而且我们还知道,编故事和回忆旧事,在
罗老板脑子里根本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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