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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已读完】

_2 方方 (现代)
赵同学说,换个人,大家也不会笑。因你性格宽厚,不会真自卑假自尊,所以大家就笑得放肆一点。
涂自强立即释然,觉得自己险些如此了。他说,我不懂这些很自然呀,我要是懂,才奇怪哩。
赵同学说,说的也是。由此也证明,我们涂同学从来没有到酒店泡过妞。大家又笑。李同学说,还用这个来证明吗?凭他那一身臭味,哪个妞肯靠近他呀。一桌人笑得更厉害,有人把嘴里的饭菜喷了一地。
涂自强此时觉得真饿了,他闷下头大口吃菜,由着他们笑闹。他知道,他们的笑并无恶意,只是开心而已。懂得多的人,经常会笑笑懂得少的人。就像城里人经常笑乡下人一样。涂自强经常如此被人讪笑,他已习惯。他对自己说,这没关系,下次我就会了,我会了就不再有人笑我。
饭罢分手时,李同学说,我经常过来出差,以后我每次来都给你电话,你来酒店洗澡就是。不洗白不洗。涂自强说,好呀。
晚上回家,涂自强走在冰雪满地的路上,心想,这真是一个愉快不过的夜晚呀。
(30)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
离春节只一周了,隔得近,仿佛一眼可以穿透时光,看到那个日子。公司早已通知腊月二十八放假。临近节前,稍闲一点。涂自强和几个同事一起算计自己的收入。涂自强去公司晚,拿得最少,连提成加奖金竟也能拿到五千多块。看到计算器上的四位数,涂自强的心怦怦直跳。他想,我可以带着这笔钱回家见母亲了。要给她买件新棉袄。山里冷,还要给她买一套保暖内衣。嗯,最好把手头存折所有钱都提出,把房子好好修整一下。涂自强把自己想得十分兴奋。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涂自强决定中午去买车票。一早到班上,突然发现同事们都神色怪异。原来老板不见了,公司里重要的东西也都不在。最重要的是账上的钱也都悉数提空了。涂自强有些发懵,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他想到自己的五千多块钱,觉得老板是自己的学长,看上去人不错,成天笑眯眯的,怎么会做这种事?
这个春节,涂自强又是在一家餐馆打工。
在餐馆打工最大好处,就是每天都有不错的饭菜。尤其临近过年,公款请客的人多。公款请客少有人打包,仿佛打包是件丢脸的事。菜吃得零乱了,就倒掉。但也有好些菜,根本没怎么动筷。老板便允许端进来自己吃。餐馆菜的味道与食堂自是不能比。涂自强很少吃到这么好的菜。许些菜他几乎不识。吃时便问。问得大厨和老板当面笑,背后却叹,说这大学真是白上了。以为毕业出来当人上人,结果连餐馆客人的剩菜都吃得兴高采烈。吃完了还不识得吃的是什么。
涂自强自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他只是庆幸自己春节没有过得冷清单调。晚间回出租屋,时而会想到母亲。有点担心母亲孤身一人怎么过。暗中骂自己不孝,骂完又想,穷光蛋一个回家,拿不出钱见乡亲,母亲又怎会高兴?母亲不高兴,这孝又有什么意思?想得狠了,就打电话回去。打时又忧心母亲要走太远的山路。冰天雪地,没一截路好走。便只好托村长问候。村长多是在电话那头嘶啦嘶啦叫,你妈还好呀!都说她儿子出息,在城里做大事,回来不了。家家请她哩,要沾她的福气。涂自强心里便踏实好多。
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涂自强便自思,这福气又是些什么呢?
年过完了,老板亲自跟涂自强结了账。不到一个月,工资加奖金,赚的钱比他在公司两个月都多。涂自强顿有惊喜感,觉得自己没有回家过年还是很值。
只是这惊喜只维持了3天。
这年的雪在涂自强的老家下得很多。城里还在过秋,山里便落雪。时断时续地下了又下。十五都过了,仿佛想起什么,又来一场。山里这样下雪也常见。封山前把过冬的粮食和日用杂货备好,猫在家里过一整个冬天,也是山里人的生活方式。
但涂自强家的房子却在这一年塌了。他的母亲被压在塌樑之下。得亏那天有邮递员进山,见有人家房子垮塌,忙打电话给村长,又把电话打到镇上。结果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堆人,把涂自强的母亲挖了出来,一伙人用床板抬着,翻了两架山,轮换了几趟送到了镇医院。
(31)这房子塌了虽说是祸,可把儿子塌到身边了,也是福哩
涂自强接到电话时,正在一家广告公司面试。他顿时心惊肉跳。连租屋都没回,直接赶到车站买了车票。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怎可为了赚钱而不守在母亲跟前呢?如果他在家,或许会把房子修缮一下,也可以让母亲过一个舒心的春节。就算坍塌了屋子,也是两人一起埋在里面。而不是像现在,由母亲一人承受。他突然觉得自己打拼的目的是想让母亲将来过好日子,可是自己却完全忽略了母亲现在的日子。将来的日子是日子,难道现在的日子就不是日子?想到这个,涂自强真恨不能踹自己一脚。
许多路段都有积雪,汽车开得很慢,涂自强抵达县城时天已大黑。车站四下里清冷,据说因路上结冰缘故,前往镇上的班车都停开了。涂自强无心等到天明,准备寻辆私人摩托赶往镇上。孰料找了半天,未见一辆。想来进山雪层太厚,摩托车怕也难行。涂自强想,恐怕只能靠走了。白天走是个走,晚上走也是个走。这段路他在高中几年走也走得烂熟,那就 走吧。
想罢拔腿便迈进了雪地里。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色苍茫。白雪反射着些许光亮,依稀照耀他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树影和弯曲的道路。天地之间惟他一人在踽踽独行。他很明白,除了那个逃掉的老板,这世界并没有谁亏待于他,这世间的人也并没有谁恶待过他。相反,那些来自无数人们的温暖,就像是许多的手一直在抚摸他。而他享受这种抚摸之后,面对的仍然是阵阵痛感。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对呢?是哪里扭着了呢?莫不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我有原罪?这本就是我的原始创痛?想到这些,他的心有些悲伤。这悲伤令他有无奈感。他只好自我安慰说,古人说过,这是因景伤情哩。
凌晨时分,已然见到镇上的几粒灯火。母亲就躺在那微黄色的灯火之中。涂自强突然决定:带母亲到武汉去一起生活!无非另找间租屋,无非多一个人吃饭,无非自己再打几份工。他只需每月比先前多挣几百块钱,便足够他和母亲两人的开支。他的母亲如此孤单,而他也是如此。他们不能再相互分离。
他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疾行,不时被积雪或是冻冰折腾得摔跤。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想,仿佛摔一跤便多一股力量。一路想过来,倒把心想得踏实了。
天露出微光,他进了镇医院,走进了母亲的病房。此刻的母亲正熟睡,比起家里的老屋,医院要暖和得多。涂自强伸手放在她的鼻前,觉得她的呼吸均匀,脸上恍然还有笑意,他不禁浑身一松,一屁股软坐在母亲的脚头,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体便歪下,然后也睡着了。
雪终于开始化解,通车了。进山的雪还厚着,母亲靠拄拐已能行走几步,但却没有腿力爬山回家。家里房子业已垮塌,一时间也不可能盖起来。涂自强便跟母亲商量要带她去武汉的事。母亲脸上露出笑意,说我这辈子跟定了我儿。
涂自强说,当然。你是我妈,你还能跟谁?
母亲又笑,然后见人便说,这房子塌了虽说是祸,可把儿子塌到身边了,也是福哩。涂自强听母亲如此说,满心都是愧。
(32)再见采药
涂自强回了一趟家。他要去给父亲上坟,还要告诉他,他将带母亲住进城里。以后回来得少,请父亲原谅。将来一旦发富,一定把父亲的坟修得气派高大,并且每年都回来看他。
房子垮塌了大半,几根樑斜歪着,刺眼的白雪上,依稀裸露着屋里的家什。其实,家里也没多少东西,除了床和饭桌,他都不记得还有什么。哦,母亲出嫁带过来一个衣柜。涂自强自有记忆起,那柜子的门就是歪的。他想,母亲从未有什么衣物,也不必拿了。倒是堂屋案上的观音菩萨,这是母亲交代再三,一定要跟着她走的。自兄姐出事后,母亲便去山寺请回这座观音。她天天早拜晚拜,全部祈祷都是保佑她的小儿子。母亲认为,涂自强的今天,全是菩萨保佑的结果。母亲没有文化,笃信菩萨,这就是她全身心的文化,涂自强想。
未塌落的小半屋顶上还有雪。下面恰是涂自强的房间。他钻了进去,想找点东西留作念想。床边有个纸盒,翻了几翻,发现几张自己在中学与同学的合影照,又看到自己的两个日记本,他都拿了起来。这些是珍贵物品哩,他想。想罢,搬了半天断木,找到母亲的观音,突然又想找找有没有父母的照片。找了半天,都不得见。他想起自己几无印象父亲曾经照过相。钻出时便对自己说,一定要带母亲在武汉多照几张相片。不然将来结婚生子,孩子都不知爷爷奶奶长成啥样。
涂自强万没料到这一趟出门如此艰难。母亲坐上车后,没走多远就开始晕车。尽管涂自强已经细心备有几个塑料袋,但母亲的呕吐仍然让他吓得不轻。到了县城,他见母亲吐得脸色都变了,便不敢买当天的票。
他找了一家小客栈,让母亲先住下。他带母亲在县城里吃了点东西,母亲缓过劲来,拄着拐想到街上看看。母亲还是年轻时去过县城,以后多年就呆在山里。她完全无法想象县城里的繁华。从小客栈的窄街一出门,走过一个红绿灯口,母亲又开始了晕街。她扶着电线杆,说来来去去的车晃得她头昏,再也没办法挪步了。涂自强开始还希望她能适应一下,但母亲一步不走。他只得费力气把母亲背回了旅馆。母亲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舒缓,说这城里有什么好呀,那么多人呀车呀,走路都不方便。
涂自强说,这算什么,到了武汉,比这热闹几百倍。母亲一听,便有些战战競競,说比这还多?
涂自强忍不住笑。他想起来自己当年初到襄樊的样子,笑完说,妈你也别怕,你只要过上几天就自在了。回家才不习惯哩。
母亲嘴一撇说,哪有的事?
涂自强让母亲休息,自己出去为母亲买晕车药。走到药店附近,他竟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药店出来。那面孔没一丝笑意,眼里满是忧伤。那是采药!她挺着大肚,手上拎了塑料袋,蹒跚地走过马路。涂自强的心怦怦乱跳,他闪在街边,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不见。涂自强想,她结婚了。她有了孩子。她过得并不幸福。想罢,自己也有满心的不幸福感,只想找一处地方,哭出声来。他们的脚果然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但他们的不幸福却是相同的。
(33)母亲爱上了城市
歇了一晚,又坐车赶往武汉。这一路母亲吐得更厉害,涂自强忙了一路。下午到武汉时,两人都快虚脱。
涂自强在镇上已托同住的朋友帮忙另租了房子。他带着母亲,辗转两道汽车,走走歇歇,晚上快十点才到住所。同住朋友已搬来涂自强的全部行李,开了门烧了热水在那里等候。见涂自强说,不是傍晚到站,怎么现在才到。
涂自强忙说,我妈腿不好,又晕车,不敢让她打的。所以,我们一路走走歇歇哩。
新租房与原先的合租屋相距不远。因不是合租,房租比原先贵了一倍有多。母亲腿脚不便,涂自强要求室内有厨房和厕所。这样费用便又高了一些。同住的朋友说,我们几个想帮你再砍砍价,但实在砍不下了。不要这间,也没更合适的。怎么住还是要交通方便一点吧?涂自强忙说是是是。
母亲坐在床边,晃着头四下看着,然后说,你在城里就住这点屋子?涂自强说,嗯,原先更小。好几个人合着住哩。母亲说,我儿,你不是上了大学吗?涂自强说,大学出来还要苦一阵子,才有好日子过哩。妈,你跟着我也要吃点苦了,不过我会尽快让妈过好日子的。母亲说,那你干嘛不回去?咱家把房子重新一修,比这个可大多了。
涂自强说,呆在家里哪有奔头呀?你看咱爸,苦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苦出头。在这里,苦上几年,买房买车,就能熬出头哩。母亲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明白。
这一晚的涂自强睡的地铺。他把床让给了母亲。没有被子,他裹着大衣睡了一觉。他已想好,明天去买张折叠床和棉被,再去添置点生活用品,这样,他和母亲在这座城市就能过上正常日子。他一定要在这里安家,一定要让母亲自如地走在街上,像他在小街经常见到的那些大妈一样,拎着菜篮,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母亲爱上了城市。只用了半年,她就觉得跟山里比,她这过的才叫日子。而实际上,她住在武汉最贫民窟的地方。母亲常说,多好,上厕所都不用出大门了;多好,不用烧柴了,火一碰就着。眼睛被柴烟熏了半辈子,天天流泪,现在也止了;多好,也不用去担水,冷水热水一拧管就有;多好,只需要走几步就能看到大街,比咱镇上都热闹好多;多好,屋里夜晚亮闪多了,不像山里,一个鬼火,屋角都照不见;多好,想吃面条,开水一泡,就有得吃,煮都不用煮。
这些话,母亲一天唠叨几回。原以为没有了山,没有了开阔的自然,没有了屋前屋后的园子,没有了猪和鸡,没有熟悉的环境,母亲会不习惯。没料到母亲却说,新有的比没有的要多好多哩。涂自强想,这就是了。原来母亲的心与我是相通的呀。
母亲的腿尚未完全康复,走路依然一瘸一瘸,但料理家事已经没有问题。有时也瘸着腿晃出门,在附近跟煮茶叶蛋的太婆聊聊天,又跟摆摊的老头扯扯闲。她的乡音太重,人家听不太懂她说什么。反过来也一样,她也听不太懂人家所说。可是有几句,她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大家都说她有福,啥事不用做,有儿子养。她便颇为得意。每天能见到母亲,涂自强有心安感。他觉得比起之前自己一人挣扎心里要踏实得多。
(34)他的时代属于十年之后,或者更远
秋天到来的时候,涂自强的日子终于稳定了下来。这期间,他找过无数工作。大的公司人满为患,他没有背景,学校牌子又不够硬,只要有武大、华科的毕业生出现,他就会被挤到一边。小的公司则不稳定,不是老板容易翻脸,便是公司撑不下去。克扣或拖欠工钱的公司,他是无法呆的。因他缺了钱,万万不行。他去广告公司当过策划,去保险公司做过推销,又去房地产公司做过文宣,还去电器商场送过货。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给人安装空调。一天,他去一家书城装空调,十来个衣着优雅的女人在那里做读书活动。一个中年女人慷慨激昂地批评眼下风气,说今日之青年,只知赚钱。就连那些大学毕业生也都说一嘴俗话,满身铜臭,没一点知识气。根本原因,就是读书少了。说得其他女人全都连声说是呀是呀,现在风气就是坏。年轻人没一点理想,活得像行尸走肉。
涂自强听得心下惭愧,他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就是满身铜臭味的那一个,也是活得像行尸走肉的那一个。回到家跟母亲说起了这个。母亲说,啥铜臭呀,你没钱了,一分钟就被踢到黑地里。一晚上咱就得回到老家。
涂自强在一家暖气公司工作。他依然没有任何存款。低微的底薪和业绩提成,让他养活两个人不是轻松的事。而且忙碌之中,他的心经常无端空虚,没来由地心烦意乱。在夜晚,他常常会想起采药,想起她挺着大肚的身影。时而间也会想起食堂里中文系女同学。行在路上,忍不住也朝着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孩张望。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母亲说,去说个媳妇吧。涂自强便双手一摊,说现在哪有条件,养不活哩。
公司的女孩也不少。但似乎没有人将他当男人。中午吃饭,他总是买最便宜的盒饭。女孩子们一边把肥肉扔进他碗里,一边教训说,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涂自强不反驳,只是笑笑,心里却想,得多大的底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一个细眉的女孩,是涂自强喜欢的。他常常情不自禁凑到她身边吃饭。大家便笑说,看来涂自强春心萌动了哩。细眉女孩却直接说,要动也别动到我头上。你要房没房,要钱没钱,不是我的菜。
涂自强不服气,便说,我年轻,难道以后挣不到?再说了,一起打拼的爱情才更可贵呀。其他女孩便都笑道,就你?在城里连半个关系都没有,租间石牌岭的破屋子,家里还蹲着个老娘,找你还不死定了。
男同事们也都笑得一哄,说涂自强你就死了心吧。这里的女人,都是想找有钱的主过舒服日子,没人会跟你一起打拼到等你有钱的时候。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指望有爱情?
是呀,现在不是他的时代。他的时代属于十年之后,或者更远。因为,涂自强想,他眼下根本给不了任何一个女人幸福。他唯有豁出命去打拼,才可能扭转自己的局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女人就没有吧,这是天定的命运。他必须给自己充分的时间。好在他有耐心。
(35)毕业后的第二个春节
这天下班回家,母亲突然说,我可以去做事。
母亲说,隔壁大姐昨天问我了,说她一个亲戚,是扫街的。媳妇生孩子,要回老家照应,问我能不能帮忙替代半年。我说得问问我儿子。我怕你不同意,一直没说哩。
涂自强觉得扫大街这事母亲还真能做,便说妈你怎么想?
母亲说,你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回了人家。我怕有姑娘知道你妈扫大街,就不跟你了。
涂自强笑了,说妈,真要有这样的姑娘,我能要吗?
母亲说,那也是。你说我要去不?
涂自强想了想,说你一个人在家呆着,也怪无聊。有个事情做做,也好。
母亲脸上浮出笑容,说可不是?我也不能让我儿太累着。
母亲的话真是温暖涂自强。他陪着母亲去见了隔壁大姐的亲戚。对方也很高兴,领着他们一起见过环卫所领导,征得同意后,又带去指点哪些路段哪些要点是每天的工作。涂自强急着要上班,母亲便说,你去忙你的,这位大姐会告诉我哩。
隔壁大姐的亲戚说,你放心吧,我会带着你妈做几天的。她做熟了,我才能放手。
日子由此变得顺畅。这一年春节,涂自强去街上买了红纸对联贴在门上。门板上倒贴了一个“福”字,意味着“福到了”。又顺便上超市买了肉和菜。他用的依然是赵同学淘汰的旧电脑,他自己折腾着升级过几次,倒还能用。这一次,涂自强装了网线。如此,他便可下载电视连续剧。晚上母亲闲时,可以看一看。乡下常无电,家里也没电视,母亲天黑在观音菩萨跟前坐坐便去睡觉,进城来也一直如此。涂自强想,现在母亲进了城,就该像城里的大妈们一样,春节的晚上看看春节联欢晚会哩。
这是他们母子来武汉后最为愉快的一天。他们好好吃了一顿有鱼有肉的晚餐。有人放焰火。他和母亲站在窗前就能看到那些空中的灿烂。母亲看得目瞪口呆,连连说,这花儿怎么会开到天上去的?
涂自强就笑。看完之后,又通过网络看春节晚会。母亲不停地说,这么多好看的人儿呀!多漂亮呀,那闺女。谁生出了这么好看的闺女呀。涂自强更是笑个不停。他说,妈,等我们钱多了,立马就去买台大彩电。
母亲说,得先买房子,把媳妇娶回来。涂自强又大笑,说妈你出的是世界难题。母亲也哈哈大笑开来。笑声中,涂自强想,日子就是这样天天向上的呀。
整个春节期间,母亲都在加班。涂自强倒是彻底休息。他在家里做饭炒菜,等待母亲回家。偶尔参加一下同学聚会。同学们依然像以前一样谈笑风生,个个都洋溢着蓬勃朝气。但涂自强却觉得自己有一种无力。他常有不舒适的感觉。可又说不出这不舒适到底在哪。他想恐怕自己这一阵的连轴转,真的是有些疲惫了。
(36)母亲失踪
赵同学在美国只呆了一年,回来就说不走了。且说看来看去,还是国内好。在外面,晚上找个洗脚的地方都没有。喝酒泡妞也都不容易。赵同学回后不久,便进了银行。他第一个月赚的钱就超过涂自强半年的打拼。涂自强听罢心里闷了一下,但却很快释然。他想,上天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吧。而给他的就是那样的。倒是赵同学对涂自强说,我真的觉得命运对你很不公平。
涂自强笑笑说,我没这样想。因为这就是我们各人的命运。我也从没指望这世上有一个公平的社会。
赵同学连声叹息,说亏了是你。换了别人,牢骚多得能烧房子,骂人能骂得长江倒流。涂自强想,如真能骂得长江倒流,他也骂了。关键骂也白骂呀,长江它只按自己的方向流哩。
几场细雨后,春天又不动声色地来临,躺在床上便能看到外面的树在抽枝发芽。
公司的业务要打到二线城市。涂自强主动申请下去开拓业务。一则他想,只有做开拓性的工作,事业的步伐才能上得更快,二则每月的外勤费可使他的收入增长不少。
回家与母亲说,母亲说,你干大事要紧,我一个人能行。涂自强觉得也是。母亲来武汉快到一年,对这个城市也慢慢熟悉起来。何况她喜欢这里,她愿意融入这里的生活。涂自强觉得自己大可放心。但是在出差前,涂自强还是把家住地址和自己的手机号码,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张纸条上。让母亲放在钱包里收好,且说万一迷路,就拿这个给警察。又给她留了300块钱。
母亲说,哪要这么多钱?
涂自强说,放在身上备个万一哩。不用回来就存着好了。
涂自强去的是宜昌。忙碌之中,他还去看了三峡大坝。早春的峡江风光,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迷惑。峡谷中的江水,混浊而平静。没人看见谁在推动它的水势,它却自己流淌得那样勇猛有力,并且悄无声息。涂自强想,地势使然。地势决定水的方向。水且如此,人又如何不如此?他的命运同样也是地势所定,这几乎就是他的原罪哩。
便是涂自强在三峡大坝想着地势和原罪时,他接到环卫所的电话,对方问他母亲怎么没有去上班。涂自强吓一大跳,说这怎么可能。对方说,已经有两天没有来。涂自强惊着了,忙打电话给房东,请他看看他母亲在不在家。只一会儿,房东回了电话,说家里没人。而且邻居说,好像晚上就没回来。
涂自强简直吓懵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母亲如果不回家能够去哪里。他不顾一切,立即买票返汉。同行的业务员说,你这一走,好多事情进展到半截,怎么办呢?涂自强说,我管不着那些了。我妈失踪了哩。
后来涂自强在莲溪寺找到了母亲——莲溪寺尼姑去派出所报案,说有个乡下女人,坐在寺里求菩萨。神情悲痛,什么话也不讲。夜晚她们怕她出事,就留她在那里歇夜。白天她又到大殿拜菩萨,问她话,她口音太重,大家听不明白,像是被人骗了钱。她不识字,也不知家在哪里。
(37)这个世界从此与他无关
涂自强心乱如麻地走进莲溪寺大殿,果然见到母亲端坐一角。涂自强眼泪几乎喷涌而出。母亲却毫无慌乱,一副安详神态,似乎菩萨给了她一份定力。
见到涂自强,母亲呆望了几秒,然后方泪水涟涟。半天才说,我儿,我差点死了,是菩萨救了我。涂自强说,出了啥事呀?你快把我急死了。
便是这天的晚上,涂自强突然发现自己的痰里有血。
涂自强再一次发现自己吐血时,已是夏天。这次吐得有些多。伴随着吐血而来的,还有低烧和浑身无力。他蓦然有心惊肉跳之感。次日便去了医院。
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你们单位有人陪你来吗?
涂自强说,我是打工的哩。
医生又说,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涂自强说,我妈。
医生说,我想跟你妈谈一下。
涂自强知道事情不妙,忙说,我妈是乡下人,什么也不懂。您还是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说,结果不是太好,你能扛得住?
涂自强苦笑一下,说扛不住也得扛。
医生便默默地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他。这是足让涂自强魂飞魄散的四个字:肺癌晚期。
他走出了医院。满目是世界的凌乱。他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他没有了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呀走。他慢慢地走向了无人。走入了东湖深处。
落在湖上的阳光有些明亮,风微微的,把湖面吹出小小波纹。人生还有多少美好呀,而他却要别它而去。涂自强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从眼角一直流进了草地里。他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多少设想多少策划,他想过自己穿西装的样子,想过自己开车的样子,想过自己住在高楼上向街道眺望的样子,想过自己抱着孩子和爱人一起逛公园的样子,也想过自己坐在有着老板桌的办公室里的样子,想过自己在文件上签字的样子,还想过自己被记者采访,大照片登在报纸上的样子,甚至想过自己参加人民大会堂的会议,与国家领导人握手的样子。他对自己的一生想过很多很多。为了这完美的人生,他一直都在作准备,也一直拼命地努力。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根本就没有人生。医生在检查结果上的四个字,轻易将他的人生从这个美好的世界删除掉,然后这世界从此与他无关。
涂自强哭着,又胡思乱想着,一直躺到天黑。夜晚的风比白天似乎更温,蚊虫也飞扑而来叮咬。对于涂自强来说,这样的热和这样的叮咬他已然不会在乎。他想,不如就躺在这草丛中死掉算了。
便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莲溪寺要做一个法事,明天会很早出门。她要跟寺里的尼姑一起去,今晚上就睡在那里了。你回来我不在家,你不用担心。涂自强嗯嗯了两声。
母亲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他坐起了身,不停地对自己说,我要冷静,我要冷静。就算要死,也要冷静地死。
(38)把母亲托付给莲溪寺
涂自强想到了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如果他死了,母亲又该怎么活?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是他的唯一。而母亲也是一样,他就是她的唯一。她已经开始年迈,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没有丈夫又无儿无女的老太婆,会有着怎样的凄凉晚景?想到这个,涂自强眼泪又开始流得汹涌。整整一天,他只是心痛,而现在,心却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里。母亲果然不在。桌上有一碗绿豆汤,里面放了糖。这是母亲为他做的。母亲每天熬一碗绿豆汤给他解暑。尽管他毫无饿感,亦无食欲,但他还是将那碗绿豆汤慢慢喝掉。他想,他这一生,也没有多少机会喝母亲的绿豆汤了。
整整一夜,涂自强都没有睡着。他把眼泪流干了,却似乎更为理智。早上起来,又一次吐了血。但他已然不再惊慌。不就是个死吗?这算得了什么?慌又有何用?
时间仿佛加快了步子,眼看着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涂自强依然没有找到安置母亲的最佳办法。他跑了几家老人院,发现他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母亲在那里住3个月。他去民政局打听,像她母亲这样的老人政府能否助养,结果在民政局的办公楼里转了半天,不知该找哪个部门。问了几个人,回答客气而冷淡,他知道,他的寻找没有意义。他还去了妇联,也去了福利院,母亲没有伤残、又无病痛,并且还不算太老,似乎就应该自食其力。涂自强有点无奈了。
这天,他走到莲溪寺附近,突然心动,便踱步走了进去。
此时的香客皆已经走散,零落中倒更显一份清静。尼姑们着灰衫走来过去,忙着自己的事。涂自强想,住在这里,也是一份自在呀。
刚起此念,瞬间他有了一个想法,心突突地跳起。他径直找到主持。主持的老尼姑面色和蔼,声音平静如水。老尼姑问他何事。他便说出母亲的名字,自我介绍说他是她的儿子。老尼姑便面带微笑说,你母亲一心向佛,在这里抢着帮我们做事哩。
涂自强忙谢师傅的照应,说话间身一倾斜,便在老尼姑面前跪倒。老尼姑略有诧异。说年轻人,你这是为何?
涂自强眼中噙泪,说师傅,我正有一事要求您帮忙。
老尼姑见他满脸悲伤,又如此庄重,便伸手让他起来,正经请他坐在桌前。
涂自强便将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了老尼姑,并说他活日不多,家中已无他人,母亲从此将成孤老。母亲一生笃信菩萨,跟着菩萨她便心安。希望莲溪寺能够收留母亲,由了她在这里打杂。寺里只需给她一张床管她一口饭即可。涂自强说到此,再次跪下,哀求道,您若同意,便是救我。如有来生,我定以命相报。
老尼姑被涂自强的话所惊住。她想了片刻,方说,我不晓得该怎么劝你。换了别人,多是不行。但你母亲,几个月来,也与我们相处得熟了。她敬菩萨的心,菩萨也知道。你尽可放宽心。不管寺里收与不收,老尼我会帮你照顾你的母亲。
涂自强眼泪便簌簌往下掉。老尼姑拉了他起身,叹气道,年轻人,生死有命。无论走在哪条路上,你都要好自为之。涂自强点点头。他抬起头,望着老尼姑平静的面孔,突觉浑身一轻,仿佛全身的重负让人卸下。
(39)倘若能死在母亲怀抱,该是何等的幸运。现在他却不能
这天的晚上,涂自强跟母亲说,公司要派他到美国学习,不知母亲是否同意。母亲说,去美国?我能跟你一起去不?涂自强便笑,说要在中国,妈你都可以跟着我,可是美国不行。母亲想了
母亲说,嗯。你那个姓赵的同学,从美国回来,就上银行了。我知道,他一个月拿多少钱呀,啧啧啧。涂自强说,一年拿十几万哩。母亲说,这样多,真是发财哩。好,我儿去。你不用担心我。我大不了回老家。涂自强说,家里房子塌了,一时没盖起,妈怎么能住呢?我跟莲溪寺主持讲好了,我去美国时,妈就先住在寺里。
母亲脸色一亮,说师傅同意了?涂自强说,当然。妈你这样恭敬菩萨,师傅高兴还来不及哩。母亲说,那就好。我特别愿意在寺里。有菩萨照应我,我儿你尽管放心。我在这里天天请菩萨保佑你。
涂自强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走时,会把这房子退掉,免得空交房租。妈的东西都先放到寺里,等我回来,我们再租房子。下次一定租个大的。母亲说,成。都听你的。
这天的夜晚,涂自强又是一夜未眠。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他暗自流泪。一旦送了母亲去莲溪寺,他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见不到她面了。他一出生便在母亲怀抱,倘若能死在母亲怀抱,该是何等的幸运。现在他却不能。他必须与母亲生离死别,从此与她各走各路。
天微亮了,母亲要起床,说是要买点新鲜菜。涂自强长思了一夜,此刻倒也心定。他想,事实上,他也只能如此。
一连几天,母亲都做他最爱吃的菜。涂自强依然上班,但他利用休息时间,为母亲买了件新毛衣,又买双新鞋,还买了个相框,把他和母亲的合影镶在一起。他中饭也回家去吃。他对母亲说,过阵子就吃不到妈做的菜了,现在要多吃一点,
母亲也说,多吃点。到了洋人国家,哪有自家的菜好吃。
涂自强说,可不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妈做的。
母亲便哈哈大笑。她的明亮和爽朗,驱走了涂自强满心的紧张和悲哀。
陪母亲去莲溪寺是在一个周日。这天起床时,涂自强发现自己开始脱发,他知道自己该放下所有了。便对母亲说,公司已经买了机票,明天早上出发。跟公司的人一起走,妈也不用去送。今天我就送妈去寺里吧。
母亲便说,好。今天香客多,我去了正好帮忙。
那天的香客果然很多。空中的香火气便越发浓郁。寺里已为母亲腾出一个床位。涂自强替母亲铺床以及搁置日用杂物。母亲的菩萨他没有带来。涂自强说,寺里有菩萨,这个就留给我吧,我带到美国去。有它陪着我,就像妈陪着我一样。母亲很认同涂自强所说,满口答应下来。
最后的分别终于到来。涂自强跟母亲说,我走了。妈你要多多保重。母亲说,嗯,你也要好好的,得空给妈写写信。涂自强说,好的。
(40)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这只是他的个人悲伤么
涂自强掉过头走了几步,突然想想,又转过身,上前使劲地拥抱了一下母亲。在母亲的耳边说,妈,我爱你。母亲笑了,拍着他的背说,赶紧给我找个媳妇回来,大声跟她说这个话。涂自强也笑,说从美国回来,立马就给你找一个。
香客越来越多,母亲说,我儿你快走吧。还要收拾行李哩,我这里也忙。说罢,她扬扬手,急忙进院里张罗起来。
涂自强看着母亲隐没在院墙之后,他抬头望望天空,好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适合离别呢?他黯然地走出莲溪寺。沿墙行了几步,脚步沉重得他觉得自己已然走不动路。便蹲在了墙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亲的声音能飞过院墙,传达到他的这里。他跪下来,对着墙说,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妈,我对不起你。
涂自强用了3天时间整理自己的余事。他辞了工作,退掉租房,又写了一封信,并将自己的日记本一一烧掉。焚烧时,日记本中飘下一张淡蓝色的纸,他拿起来看了一下。那是采药写给他的诗。他想起那一天他从溪南村回家时一路的悲伤。突然他觉得那个时候他的悲伤是何其渺小。
最后他竟看到自己来武汉上大学时母亲缝制的腰带!当年那里面装满着零碎的钞票。现在,它瘪着,无力地躺在药盒的角落。涂自强原以为自己早扔掉了,没料到,它居然还在,并且像当年一样肮脏。看着它,涂自强脸上浮出笑容,他想起那一个个美好的日子。
3天后,涂自强离开了武汉。他肩上挎着一个包,包里装着一尊观音菩萨像,腰里扎了一根肮脏的布腰带。他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他记起这个加油站曾是他打过工的地方。站里的老人甚至认出了他。他在那里吃了一顿饭,然后信步朝他老家的方向走去。他走的正是他来时的那条路。他想起挖塘的小村子,想起他避雨的土地庙,想起襄樊的洗车店和牛肉面馆,想起镇上盖房子的工地,还想起山里他帮着拖柴的大嫂,那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时光。他想他就像这样往回走吧。就当是他回过头去拾回自己的脚印哩,拾到哪,就算哪吧。
这个人,这个叫涂自强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世界的视线。
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涂自强。他的消失甚至也没被人注意到。这样的一个人该有多么的孤单。他生活的这个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与不在。或者说,他渺小到人们根本不可能去记得他。
只有他的母亲偶尔会跟人说,我儿在美国哩,不晓得他怎么吃得下那里的洋饭。
忽有一天,赵同学突然收到涂自强的一封信。信中的涂自强如实告知了他的病况和他母亲的去向。并拜托他,如果方便,望能照应一下他的母亲。如不方便,则罢。涂自强的文字一如他往常的平静,并不像一个赴死的人在作最后留言。只是最后一段,他写了一句: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赵同学读信时,泪水滴在了纸上。他想起他这个一直在闷头努力的同学。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他想,果然就只是你的个人悲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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