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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精灵

_2 陈丹燕(现代)
  妈来开门。她看到我呆呆的样子,就急“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就推开她,就说:“没什么。”
  把书包卸下来给妈拿着,自己到厕所里去呆浴缸边上,等着妈进一步着急,在外面拍门。我得做出一点信心也没有的蠢样子。厕所里很安静,听得见龙头里的滴水声。我到底能考得好吗?复习了这么久,爸爸妈妈看我的脸色都慢慢地变了,变得很可怜我,我真的够用功了吗?我很可能会漏复习什么东西,那样的话,我真的会考不好,可考坏了怎么办?本来我只是为了妈妈而做的计谋,可想着想着,却真的慌起来。
  在外面叫:“淼,怎么了?拉肚子了?这时拉肚子啊。”
  我打开门走出去,垂头丧气地走到椅子上坐下去。妈过来坐在我旁边,搂着我说:“考试不就是把别话再说一遍,又不是真的动脑子,有什么好怕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要她的一个眼睛再开出一朵花来,再说一遍“天皇皇,地皇皇”,我就什么都真的不用怕了。我恨不得自已也是精灵。
  “你又不懂的,真的很吓人的,我们班今天下午全都发疯了。”我说。
  我又说了李雨辰的事,说得妈妈眼里流出了眼泪,很大的一颗,打在桌面上,分成了五瓣,像一朵很小的花。
  妈拍着我,说:“妈真恨不得能帮上你们。。”
  我的心咚咚乱跳起来,时机已到。妈应该好骗一点。我说:“你就是能帮上我的,就是你一定不肯的。”
  妈说:“什么?”
  我说:“我说了你一定要骂我的,我不说了,要你说你同意,我才能说。”
  妈说:“我得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才能说同不同意。要不然我真的是做不到,怎么办?”
  我说:“你肯定能做到。”
  妈说:“那你说,是什么?”
  我的心扑扑地使劲跳,然后说:“你帮我去看看到底会考什么,我不就能先准备好了么。”
  “什么?”妈没明白。
  对这种精灵,我只好说得明明白白:“就是去偷看考卷。”
  妈大吃一惊:“你是这么想的?”
  我马上说:“我知道你要骂我的。
  妈说:“这样不公平。”
  我说:“可是我和大家一样努力复习过了,还和大家一样熬夜了,到时候别人考得好,我考得不好,也不平。”
  妈说:“这是运气问题。到这时候只好看你身上的运气到底有多少。”妈说,“就像精灵一样,有的精灵很想当一个人,可它要是不能和一个真正的人有感情,身体就不会有重量,就怎么也当不成人,只好整夜整夜在街道上飘来飘去。这也是运气。”
  我没心思听精灵的故事。
  妈搂着我,也不说话了。
  天暗下来,树叶子在窗外哗哗地响着。我坐在妈的怀里伤心。妈帮我轻轻挠着后背,那块地方是我最喜欢别人摸的。
  妈突然拍拍我,说:“好吧,我带你飞一次,怎么样?”
  那当然也不错。
  妈让我换上她的一套灰色的衣服,这样在黄昏时候不容易让人看出来。我们不能让人看到在天上飞。准备好了以后,妈把我背在她的背上,从三楼窗上往下一跳,我吓得大叫一声,妈那时已经隐了身,一点也看不到,只是可以觉得她的温暖,所以,我就好像在梦里跳了楼一样。我一定会摔死的啊!
  妈说:“淼,你别卡我脖子啊。我上不来气。你放心,妈不能摔死你。我是你妈妈。”
  我们飞起来了,在梧桐树的树梢上掠过。我看见树梢上有绿色的毛毛虫在爬,其中一条还拉下一条白色的大便。
  我真的飞过南京西路口上的那个黑脸警察的头顶,他没看见我,他铁青着脸在骂一个想抢红灯的司帆,那个司机是个秃头,头顶上亮晃晃的,对警察满面堆笑。
  路上挤满了下班的人们,可是他们都不抬头看一看天,所以没人看到我,没人发现一个孩子在他们头上飞。南京路上的霓虹灯都打开来了,红红绿绿,闪闪烁烁,照亮了街上人们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很累的样子。大家急急忙忙地从街上走过,工作了整整一星期了,大多数大人的脸上不那么高兴,他们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公文包。
街上在塞车,出租车里那个算钱的机器上,红色的数字吧嗒吧嗒地往上跳,开摩托车的人在车缝缝里窜来窜去,有一个女人坐在后座上,风吹起了她的裙子,露出她雪白的大腿,她多么缺少教养!
  有许多女人挤在熟食店里买东西,她们肯定是不高兴回家再做菜了。她们中有一个人抬头算钱的时侯看见了我,可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又把头低下去,和收银小姐核对钱数去了。她的身边,隔着个大玻璃,正好挂着一只通红油亮的烤鹅。那女人小小心心地数着手里找下来的一大把零钱,她大概根本就不相信她看到一个孩子在树梢上飞,以为是她自己看花眼了。她可真是个蠢女人啊。
  路过波特曼前面,有一大段空旷的路,没有树。这时,在“硬石”西餐馆门口,一个小孩抬头看见我了,他马上张大了嘴巴,指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张大两只手,做出小鸟在飞的样子,我希望那孩子以为是我独自在飞。可我刚张开手,妈就叫:“你要死啊,会滑下去的。”
  妈叫得也太响了,那孩子都听到了,他马上四下里看,找是谁在叫。
  我们飞过去了。
  我们到了有希尔顿酒店的那条路上,黄昏时候那里沿着街,有许多人在摆小摊,卖袜子、纽扣、头发夹子,大张的画,还有卖白兰花和毛笔的。黑黑瘦瘦的外地人蹲着卖旧碗旧花瓶,妈说他们卖的全是假古董。
  这时候-我看到了爸爸。他从49路车站那里走过来,胳膊里夹着个大黑包,后脑勺有一撮头发翘着,和马路上遍地走着的下班爸爸没什么两样。
  爸爸走到一个卖毛笔和宇帖的男人面前,那个男人笑着招呼爸爸,他叫爸“刘老师”。爸哪里是什么老师啊,我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爸爸别是在诈骗吧。
  爸爸从那人手里拿过一大堆毛笔和字帖,给了那男人一百块钱。
  妈说,那个男人是天王的爸爸。他为了付老师加倍的学费,下班以后就到这里来摆小摊子。是妈找到了他,就用这法子把我们听的那亠部分学费还给他家。
  妈说: “你爸爸说,我们虽然是偷的,可也不能让这么穷的人吃亏了。” 爸爸和那男人说,他班上还有一些同学,也要他代买毛笔和字帖。现在孩子的毛笔字都不好,得多多练习。那男人高高兴兴地说好。爸爸也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和妈妈飞过他的头顶,他也像所有心事重重的下班爸爸一样,什么也没看见。他一手拿着大黑包,一手拿着一大包毛笔。我想,今年暑假我一定会过得很惨,全得我来把它们用完。
  得了一件好事,你也总得为它付出些什么。爸爸觉得这样才是公平的。
  妈妈说:“当一个人的老婆的意思,就是他怎么想,我也怎么想。我们是连体人,想的东西都一样,而且你还会为他的想法骄傲。这也是我最喜欢的。”
  那天晚上睡觉时,妈走到我的房间里,摸摸我的脸说:“舒服吗?”
  我说:“妈妈,你亲亲我吧。
  妈亲亲我,在我耳朵边说:“我心里现在有许许多多的胶水。”
  我看了一眼妈妈,在红红的小台灯的灯光下,妈妈的脸上有很美的笑容。她虽然很喜欢白天的太阳光,因为在她的精灵家乡里,是没有太阳的,但她的人,还是到了晚上比较好看,比较精神,也比较活泼。她望着我,喜滋滋的。
  “你能保佑我吗?”
  妈妈遗憾地摇摇头,说:“我只是一个因为喜欢人间的感情而来到人间,想要分享人间感情的精灵,我做不到。’’
  “那么,要是我真的没考好,怎么办呢?”我说,现在,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了。
  妈妈说:“你的那颗有感情的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了。你已经有了最要紧的东西,所以,能考上,就是更好,考不上,也不能算坏。”
  “别人可不是这么看的。”我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是这么看的,感情又算什么呢,谁都有感情,哭起来鼻涕比眼泪还要多。我们是要一辈子过好日子,而不是一辈子只有感情一样就行了。妈妈叹了口气说:“人想要的东西太多。”
第二天,等卷子发下来时,我己经吓得过了头,反而一点也不怕了。
  作文果然是刘老师押对的那道题,记人的。
  考完那天,妈领我直接从学校就去了肯德基家乡鸡店。店里有好多小孩,都是爸妈领着去吃鸡的,他们一个个摊手摊脚坐在椅子上,而爸妈却个个隔着桌子对他们伸长了脖子,又喜又忧又心疼地望着他们。满店堂里都是这样的一家家人,还有炸鸡的喷香。
  “你高兴吗?”妈妈喜滋滋地看着我,“你脸上有一种高兴样子,比笑还要高兴,像炸鸡的香味一样,从骨头里面透出来。”她拍了一下我的脸,“我最喜欢看到你这种样子了。”
  那是因为考完了,一个人像是活过来一样。
  妈不吃炸鸡,她说太热了,她陪我喝了两大杯可乐。
  吃完饭出去,街上已经快黑尽了。这时候的大街上有一点奇怪,天色还有一点亮,所以路灯也不显得最亮,梧桐树的大影子密密麻麻地遮着人行道,影里走着的行人,就好像也会动的影子一样。
  “啊呀,真的好啊。”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妈最喜欢这傍晚的时候了,她一根根地拉着手指头,把它们弄得嘎巴嘎巴地响。我从小就听惯了她这么做,我觉得那声音有点吓人,可她说,把骨头从它们整天坚守的位置上松动松动,骨头感到最舒服。
  妈突然轻轻点了我一下,说:“淼,看要走过来的那个人。”
  我看见一个白发的老太太b矮小个子,又瘦又精神,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额头上还有一大粒黑痣。
  妈说:“她也是一个精灵。”
  我大吃一惊。
  我可从来没想到除了妈妈以外,街上还会走着别的精灵,像人一样,分也分不出来。妈说,到人间来的精灵最喜欢这种时光转换的时候,就是一天里,天慢慢亮起来和慢慢暗下去的时候。那种时候会让他们想起自己的家乡,精灵的家乡永远是这样不明不喑的天色。所以,在这时候,他们会觉得很舒服。精灵们就抽空出来散散步,享受享受,也抽空想一小会儿自己的家乡。
  这时妈妈叉点了我一下,指给我看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他正眼泪汪汪地坐在他爸的胳膊上,嚼着一块糖,可还是哭。他也是一个精灵。刚刚来到人间做一个小孩,他也想家了,所以他爸爸用糖来哄他。
  妈妈看着他说:“我在刚刚来到人间的时候,本来也很想做一个孩子的,孩子总可以很容易得到人的感情。可是我那么快就看到了你的爸爸,就看到了他的眼睛,就不能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妈妈真的是很爱我的爸爸。我心里很安慰地想到。
  那个孩子看到妈妈,停下哭声来,他的脸上有一种真正的小孩子所没有的聪明样子,好像说,我知道你。
  妈妈也对那孩子笑了,还向他伸了伸手,她的手心向外,放在肩膀那儿。
  那孩子在他爸爸的怀里又跳又笑,惹得他的爸爸也笑了,他看看妈妈,说:“我们家孩子一到傍晚就哭,一上街来,看到什么不认识的人,说不定就笑了。他真是人来疯的孩子。可人人都说他聪明。”
  妈妈去拉拉那孩子的小手,说:“他是很聪明。你一定喜欢他吧。”
  那个男人紧了紧手里的孩子,说: “为他去死都行。”
  妈妈的眼里哗地有眼泪冲了出来。
  那天我发现,街上真的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看上去和我们没有一点点两样,但它们实际上是精灵。他们慢慢地在街上那明明灭灭的梧桐树阴影里走着,要是真的用人的眼睛找出他们的不同的话,只能像爸爸那蚶告诉我的那样,看他们身后的影子,和人不同。精灵的影子不像人的那么黑,而有点发蓝,一团团的,像是有点飘。这也是妈告诉了我,我才发现的,没有人提醒你,一般发现不了,也不会注意别人的影子。
  我甚至看到了一对谈恋爱的人,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走路,两只手互相搂着,另外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中的那个女人,也有一个蓝黑色的影子。大概爸爸妈妈从前就是这样的吧。我想。
  妈说:“你看,精灵没什么可怕的吧,只是大多数人的家里人、同事,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这时,有一辆20路电车开到我们身边,遇到红灯,停了下来。妈抬头一看,正好车里有一个人也在默默地看着她。那是个年轻的女人,长得和妈有一点像。
  妈看着她,也不说话。
  那个女人眼睛里慢慢流出了眼泪。她的眼泪很大,落下来时,妈伸手接着,于是,在妈的手里,开出了一朵五个瓣的眼泪的花。妈妈说:“你说吧,我的孩子知道了。”
  那女人说:“我得回去了。他们全都知道了,都受不了。”
  妈的脸色变了:“怎么会全都知道的呢?”
  这时,20路车的后屁股放了一声很响的长屁,开始启动。
  那女人说:“再见。”
  妈妈的脸色变得很白。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也很凉。
  “妈妈!”我摇摇妈的手。
  她说刚刚那个女人是当年和她一起到49路的大树上唱歌的精灵,她也爱上了49路车站上的一个人,可是她住不下去了,要回去了。
  妈说!“要是将来妈也走了,你想妈妈,就这时候到街上来,看看别的精灵。”
  妈脚下的影子是蓝瓦瓦的,看上去真的非常脆弱,像最薄的包糖的糯米纸,轻轻一碰,就会化掉似的。我伸手去抓那影子,可什么也没有抓到。
  妈看着我说:“那是抓不到的,孩子。如果我变成了蓝色的人形,就是这样的气,你可以看到,可摸不到。”
  那辆20路车很快被别的车挡住,就看不见了。
  我的心真的难过起来,那么难过,使得我想哭。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感情就叫“矢去的悲伤”。也没猜到我将要真正地经历它,懂得它。它真的是很大很大的悲伤,像一个湖一样,我沉在里面,没有人能救我。
  我问:“为什么你们要走呢?”
  妈说:“不是我们想要走,我们只是想要来,我们喜欢这地方,有时比禀正的人还要喜欢和珍惜,可有时侯得不走。”
  “为什么?”
  “我们和人不一样。”妈妈说,“可我不是说我也要走,我不会走的,我是你妈妈啊。”妈亲亲我。
  但我在那时觉得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我好像看到我家的厕所里,也只有两个人的刷牙杯子了,爸爸的蓝花杯子和我的黄色杯子紧紧挨在一起,妈妈的红杯子里没有牙刷,插牙刷的地方插了一朵白色的花,她的杯子已经当花瓶用了。而那些花,开得很白,很香,但有一点心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到这样的情形。
  我的眼睛慢慢地看不清东西,妈就在我面前,可她的影子一点也看不清。我哭了。
  我拉着妈妈,她是真的,摸得着的,暖暖的。我把他的手搭到我自己的肩膀上,她就搂着我了。我最喜欢妈妈这么搂着我。
  那天,我觉得妈妈这个人,随时就会不见的。
  我想到李雨辰,她从来没有说过没有妈妈的家到底是怎样的,可她一定也经历过像我现在刚刚感到的悲伤,比溯还要大的悲伤,比海还要大的悲伤,比整个天空还要大的悲伤。而且我永远也不能从那种伤心里游出来,因为她不会再和妈妈爸爸住在一起了。而且,只要她爸爸说出一点理由,她就不能单独和妈妈住在一起。而大人想要为什么事找一个理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
六 爸爸还是要离婚
  那又是个普通的星期六早上,普通的太阳光,一直照到客厅的桌子脚那儿,照亮了后面靠着的下大堆白纸,那是妈妈画画用的。妈给报纸画插图就用这个。
  也是普通的九点半钟,客厅里的自鸣钟报了两段时间:咪哆来索,索来咪哆。楼下21路公共汽车喘着粗气,经过红绿灯的街口,有时发出“扑”的一声长响,像一个人放了一个大屁。
  爸爸在客厅里叫我。
  爸爸妈妈坐在客厅的长桌子前,他们叫我也过去坐好。他们的脸上很严肃,腰背挺得笔直,四只眼睛认真也看着我。
  爸说:“陈淼淼,你坐。”
  就有这么严肃,这么吓人。他要说的是,他还是要和妈妈离婚。他只是等我考试结束,不要影响我的前途。那时王老师的电话很有作用,可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决心。
  妈说:“这是妈不好。妈不应该到人间来,不应该有一个孩子,这样伤了你的心。妈很喜欢这个家,也喜欢你们俩,可我没办法,不是我要离婚,是爸爸,他不喜欢妈妈是个精灵。”
  爸说:“对的,是我。我不愿意和妈生活在一起。”
  “妈妈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实在是不明白。
  爸爸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最后说:“我就是不能和妈生活在一起,我不要继续演一个丈夫。”
  我很习惯家里所有的事都和我有关,都围着我在做决定。刚刚发现原来他们中间还有一些事,我说了不算。
  我说:“那我怎么办?”
  妈说:“你不要像李雨辰那样,衣服脏了不知道换。妈妈很早就开始教你这些事了,妈不在,你一定会做得比李雨辰好。”
  我说:“你呢?”
  妈说:“我回自己的家乡去。”
  我心里一直觉得妈会离开我,会像那天变成了蓝色的影子一样,抓也抓不着,现在是真的了。
  原来在我觉得自己是在幸福地长大的时候,爸爸妈妈已早就决定要分开,他们只是在一起等我长大的那一天。
  那什么时候我可以说是真的长大了呢?谁能说为什么就一定在今天上午九点半钟的时候,就是我长大了呢?他们怎么算出来的?
  爸说:“本来我们是想等你考上中学,再告诉你妈妈不是人。可你自己就知道了。你是不怎么怕妈妈,这我高兴,我不想你恨自己的母亲。可你的感情也不能代替我的感情,而且你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大人的事,你不要管太多,没有意思。你只要相信,我是你的爸爸,不会害你。”
  这个意思是,要是我没有倒黄酒到妈妈杯子里,就一切都不会这么快发生了。是我无意中犯下大错。
  他看着我,拍拍我的头说:“陈淼淼,我知道这时你来说不容易,你先不要多想,静一静,不要激动。”
  我问:“要我怎么做呢?”
  爸说:“你妈说了,什么也不用你做,因为这件事归根到底,是大人之间的事,不是孩子的事。”
  可这怎么是和我没关系的呢?我家就要散伙了啊,我就要和李雨辰一样了啊,我也会天天做噩梦。我不要做倒霉的孩子,可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们叫我不要管,肯定不对。我为什么不管?这也是我的事,我会十分倒霉。我们班上的同学听到谁的爸爸妈妈离婚了,都是用猜谜一样的眼光去看他的,要是他们家里没有发生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离婚?
  我决定去找李雨辰,她有经验。
  李雨辰很奇怪地在阳台上低头看着我,她的脸在长长的头发里,像一只手背那么瘦小。我从来没有这样*找过她。她一定看到我一脸的倒霉相了,马上说:“你上来吧。”
  李雨辰一个人在家,她家里有一股萝卜的臭气。要是她妈妈在家的话,绝不会让家里有这种怪味道的。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头,就问:“你干什么呢?”
  她说:“在家伤心。”
  她觉得自己考不上那个好班了。
  我就说:“怎么会,分数又没有下来。”
  我们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我横横心说:“我爸妈,他们要离婚。”
李雨辰把手搭在肚子上坐着,什么也不说地看着我。
  可我看出来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高兴的样子,或者说是一种惊喜的样子。
  我以为我会生气,可我心里却没有真正生气,我心里竟然有一点温暖。多么奇怪啊,我觉得现在我才是真正跟李雨辰亲近了。
  我说:“我怎么办?”
  李雨辰说:“你不要同意。随便怎样也不同意,要不然就会像我这样。你以为他们把自己解放出来,是为了更好的管你吗?才不是,就像我爸爸。他是为了解放他自己。”
  “我怎么能不同意?又不是我和人家离婚。”
  李雨辰两眼放光,说:“你当然是有办法的,最简单的一个办法,就是最后他们总归要问你,你想跟谁,他们总是要抢你的,那时你就说你谁也不要跟。你还没满十六岁,不能自己生活,总要跟一个人,你谁也不跟,他们就不好解决了。你当然管不了他们的事,大人总是要怎样就怎样,不用听别人的。你也可以谁都不跟,看他们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他们的良心总也没有坏到这种程度。当然这是最后一步才走的棋。”
  好像她有许多步棋可以走一样。
  李雨辰“噗”地吹了一下头发,说:“当然有,你知道将来我能当什么?我当离婚问题专家,专教孩子怎么对付父母离婚,保证生意好。”
  我拍拍自己:“看,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你先教教我吧。”
  李雨辰从椅子上蹦起来,摩拳擦掌地说:“陈淼淼,你算是找对人了。”
  说着,她去她房间里,拿出一大本旧画报来给我看。那上面是她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关于离婚家庭和离婚孩子的剪报。她说,从她爸妈离婚以后,她就对别人家的孩子怎么使父母和好的故事特别的注意,这是她生平第一本剪报,这方面的书也买了不少。
  一家人,爸爸妈妈离婚了,到底谁最倒霉呢?
  李雨辰说:“当然是孩子最倒霉,他们都可以再找一个人,再爱上一个什么人,真的,我看我妈妈现在就己经爱上什么人了。她老把自己打扮得像年轻女人一样。可孩子永远也找不到两个人,可以真的像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样。我仔细想过了,就是孩子最倒霉了,平白无故就比别人矮了一截似的。”说着李雨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要不是我这样,你也不一定会和我做朋友。你同情弱者。”
  原来李雨辰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我脸上有一点热,我说:“我没什么坏心,是真的想要一个好朋友。”
  李雨辰拍了我一下:“我没说你不好,真的,就是有时心里会想,别人对我好,是在献爱心。我不那么喜欢别人对我献爱心。”
  我想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妈接我们回家时,有时李雨辰会要买葱油饼给我们吃。她喜欢平等。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人心里想的事可真是复杂啊。
  我说:“我是真的想和你当朋友。”
  李雨辰拍了我一下:“我们是朋友,我不在乎你那时候怎么看我,现在反正我们一定是朋友。你心好,该有两肋插刀的朋友,我嘛,正好就是那个人。”
  爸爸妈妈要离婚不是损人利己吗。他们结婚的时伥怎么不想想好呢!要是想不好的话,为什么要生一个孩子出来?要是这种将来肯定是不能预料的,为什么还虫结婚呢,他们可以不要结婚的。我以后就不结婚。
  李雨辰说:“我是一长大马上就要结婚,我喜欢有家。”
  可要是将来你和那个男人也不好了昵?孩子怎么办?
  李雨辰说:“我下定牺牲自己,保住我的家,让我的孩子健康成长,而且我要生三个孩子,不要一个孩子。”
  她说回想爸爸妈妈离婚的那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少做了许多事,要不然也不会有这种局面出现。有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她一个人,又是小孩,所以想不周全。要是家里有三个孩子的话,三个臭皮匠,也成了一个诸葛亮了。报上说,许多孩子都用自己在大人心目中的地位来让爸爸妈妈重新和好的,报纸上总结说,大人其实是很愿意为自己的孩子牺牲什么的。“别人能做到,为什 么我就没有做到呢这是李雨辰一想起来就非常后悔的地方。
而她当时被吓昏了,什么也没有做。还因为妈妈吵起架来的凶样子生了她的气,在法院问她希望跟谁的时候,随手就指了指爸爸。
  李雨辰说着用拳头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全世界的人我最笨。”
  后来,李雨辰就一直在想,要是爸爸妈妈开始离婚的时候,她能做什么。有时她觉得这办法好,就记在一个大本子上;李雨辰说:“这就叫化悲痛为力量,不让别的孩子再倒霉。”
  所以,李雨辰说,现在在我的问题上,我们可以把他大本子上的方案,一个一个试过来。
  我们俩商量着,要像报纸上的那些小孩子常常做的那样。他们常常要装病。他们的爸爸妈妈本来不那么来得及多关心他,因为小孩生病了,就不得不在一起多关心他一点,他们就有了共同语言了,话越说越多,然后胱发现原来他们关心的还是同样的事,就又和好了。
  李雨辰说,那些孩子这么做是对的。因为要是你病得要死,爸爸妈妈一定会急,会为自己自私地不为个要死的孩子多想想而后悔,他们就说不出要离婚的话了。
  “你放心好了,其实小孩也不是那么容易会死的。”李雨辰安慰我说,“你爸你妈平时不大声吵架,要是你病了,他们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我说好吧。我可以洗好了头,就站在空调风口那里吹,妈说过这样做最容易感冒的。我们按相反的做。
  我说:“谢谢你啊,李雨辰。”
  李雨辰装做漫不经心地说:“咱们是朋友嘛。”
  我看看李雨辰,可她不看我,我想她是不好意思,她一碰到什么要流露感情的时候,就说:“啊呀,肉麻来。”
  我真喜欢李雨辰。
  可世界上的事永远是这样,要是放在从前,我听到李雨辰的这句话,会很高兴,可今天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之一,我听到李雨辰说什么都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心花怒放。可李雨辰就正好今天说了我从前那么盼望听到的话。这个世界,它总不能让人像想象的那样,十全十美。
  不过,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心情己经好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也不是没法子的人,况且还有参谋。于是,我带着李雨辰家微微发臭的萝卜气味走进我的家。我绝不会像李雨辰那样让爸妈离婚的,我想,我要让我家重新变成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当天晚上,等爸爸妈妈睡下以后,我就偷偷起来。客厅里有一个空调,我到那里着凉去。可走到客厅里才发现爸妈房间的门,从我记事开始,第一次整夜开着。那扇门大大地开着,屋里亮着小灯,爸躺在沙发上看书呢。他把沙发翻开来,当床睡着,弄得房间里看上去乱糟糟的。
  妈自己躺在大床上,侧着,看上去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个精灵。
  爸看书看得那么专心,没发现我。他抽着烟,灯光里那淡蓝色的烟雾笼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摇荡着,不散开来。
  爸爸没有睡着,我就不敢开空调,只好假装是到厕所去。
  坐在马桶的木头圈上,我突然想到,是不是从今天开始,他们不再害怕让我看到他们是分床睡的,他们的感情肯定是好不了了呢?或者说,他们就是想让我知道他们不会好了,是存心开门的。从前天大热时他们也不开门,现在天并不那么热,他们倒开门了。爸爸妈妈很狡猾啊。
  我心里对爸爸说:“这没有用。”
  可我还是得生一种病出来。感冒不成的话,我还可以拉肚子。
  我们家是喝纯水的,因为爸爸说上海的自来水质量很差,要是不过滤,不烧开,喝了肯定会生病。
  所以我用刷牙杯子接了满满一大杯自来水,一口气喝下去,喝了一嘴的漂白粉味道。
  然后我抽了水箱,回我的房间里去。我想我会拉肚子的,照爸的说法,我肚子里这会儿有半肚子的细菌了。
  我躺在床上,放平身体,这才觉得,今天这一天,真的好长啊。
  这时,我肚子里咕噜一声响,我想,那是细菌已经各就各位了。我就等着肚子疼,想起来我己经好久没拉肚子了,只能想起来从前我拉肚子的时候疼得坐在马桶上哭,可到底是怎么疼的,却已经忘记了。
我心里希望这次生病不要太疼,好心应该有好报。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半夜了。我的肚子一点也没有疼,也许这次自来水里的细菌正好不够。
  我听听,那边屋里传来爸爸断断续续的打鼾声。他们这会儿是真的睡着了。
  我起床,走出屋子。在客厅里,我望见月亮在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撒了一地白光,爸爸侧着身体睡着了,妈妈也侧着身体睡着了,他们的姿势其实很像,可是他们却要离婚。
  我在客厅餐桌的小抽屉里摸到空调的遥控器,把空凋“滴”的一声就打开了。里面的冷气马上吹过来。我把温度开到20度,很冷很冷,然后再到浴间去把头发冲湿了,落汤鸡一样地跑到空调的风口里吹。不一会儿,浑身就像冰棍一样凉,从头发上滴下来的水,可以说比冰还要凉。它沿着脖子流到背上,我整个后背就起了鸡皮疙瘩。
  然后,我关空调,放好遥控器,听到我们家的钟在报时,是半夜三点。我还从来没有在这时候起来过呢。
  离开客厅的时候,我到窗台那里去望了望街道,平时热热闹闹、车水马龙的南京西路,现在没有人,也没什么车,黑脸的警察也回家睡觉去了,红绿灯好像也不工作了,只剩下一个黄灯一闪一闪的,像什么人在眨眼睛。我想看看这时候会不会正巧让我看到一个小偷在偷东西,听说下半夜的时候小偷就起床来偷东西了。可我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看到。
  我回到床上再躺下去,头发湿湿的贴在头上,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爸在听早新闻,播音员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又打起来了,他们那里总是在打仗。我摸摸头,体温摸上去很可疑,摸摸肚子,也一点不疼,就像每一个普通的早上一样。想要生病,凭良心说,也不是容易的事。妈进来叫我起床,看到我正把手捂在额头上,倒吓了一跳。她扶着门框,说:“淼?”
  我摸着额头说:“我就是试试是不是有点热。”
  妈说:“这样怎么试得准?要用水银尺来量。”她转身就走了。
  等妈拿着盛体温表的绿塑料盒进来时,后面跟着爸爸,妈把体温表放到我嘴里的时候,爸爸在旁边握住我的手,把我的脉。爸的手指洗得真干净,指甲雪白的,像听诊器一样准准地压在我的脉上,我假装无辜的样子,其实心里早早就泄了气,让我装病,可不是好主意,只能吓唬不是医生的家长。我和李雨辰都忘记了,不要说装病,就是真病,我爸爸也不怕,他就是干这个的,他怕什么。可见别的孩子一试就灵的招数,也不是每个人都合适的。
  一分热度也没有,心跳也正常。
  爸爸妈妈站在床头,四只眼睛望着我,他们好像有点手足无措似的,他们是想明白我想干什么。
  我说:“我觉得头昏。”
  妈说:“当然!你的头用得这么厉害,要是螺丝的话,早就磨没了。你就睡觉吧,好好养养。”
  爸说: “起来活动活动,有时小孩子早上低血压。也会头昏,不要紧的。”
  我只好起床来,一路洗脸,刷牙,叠被子,一路琢磨自己。我真的是头不昏眼不花,肚子里咕咕叫,那是饿了。也许病也有一个潜伏期,我得耐心。
  可整整一上午,我都是好好的。最后连妈都松下一口气来,说:“你吓着我了呢,淼。”
  我翻了一眼妈,没理她。自从他们跟我说了离婚的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奇怪,有点不能像平时那样说话了。爸坐在桌孑对面,看着我不说话。
  我们三个人各自坐着,很奇怪,很别扭,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肯定和从前不同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做。
七 孩子能做什么
  我到厕所去插上门,用分机打电话,向李雨辰报告我的失败。
  李雨辰先大叹一口气,说:“你的身体怎么这么不争气啊!”然后,听到我说我们家现在的奇怪空气,她说:“对对对,我家当时也是这样的,那时我是傻瓜,马上就开始发脾气,自暴自弃,谁也不理,装做一点不在乎的样子,可最后倒霉的,是自己。”
  所以,李雨辰说,这时候小孩不能为了要面子,而不理爸爸妈妈。而是积极行动起来,像班上的那些小干部在下午管托班里帮着老师管同学那样,老起脸皮来管家里的事。
  我听了头皮有点发麻。我是最不肯求人的。
  可李雨辰说:“小不忍一定乱大谋。”
  然后,李雨辰又教了我一招,要我在妈妈面前说爸爸好话,在爸爸面前说妈妈好话。买花送给妈妈,就说性爸爸送的,反正要让他们俩都觉得对方在向自己讨饨。这样,大家心里的气也就慢慢消了。“好几个小孩用这种法子,报纸上介绍过,好像不错。不过是说说谎而已。”李雨辰说。
  “说谎你总是会的。”
  那谁不会。就是说得老练不老练的区别而已。
  我说好。
  可是爸爸妈妈都在的时候,我怎么也说不出来这种话,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甜言蜜语的小孩。
  他们也没时间给我,他们整整一下午坐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谈话,妈坐在大床边上,爸坐在沙发上,就像两股军队站在自己阵地上。他们下定是在讨论怎么离婚的事。到底他们是爸爸妈妈,在全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们俩先商量,而且回他们自己的房间里,这就是有点不想叫我参加的意思。
  看刭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爸爸说:“淼,你愿意进来,可以进来听。爸爸妈妈没什么事要瞒你。”
  我说:“我还是不听的好。”这时候真的奇怪,本来我是最想知道爸爸妈妈正在说什么的人,连出门走路、我都要走在他们俩的中间,可现在我真不想听。最好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有说才好。
  晚上爸到医院去急诊开刀,妈过来小心地摸摸我的手,说:“淼,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的胶水黏得难受。”
  我说: “也许爸心里也是对你好的呢,他害怕你,
  不过习惯了就会好的!因为时间是能冲淡一切的。”
  妈说:“淼,你糊涂了,爸早就知道我是精灵,要是他能习惯,有许多年时间可让他慢慢习惯,哪里还用等到今天。”
  “爸爸其实是好人,真的。”我说。
  可是真奇怪,本来我只是要在妈面前夸夸爸爸,可话说出来以后,我觉得这是我心里的话。我还想把自己心里想的都说出来,爸爸是一个从来不肯做一件他认为不好的事的那种人;小时候,爸下雨天骑车带我上学,我闻到他发出汗味道的热烘烘的后背;妈要让爸帮她干个什么,爸马上就放下手里的事去干;妈变蓝以后,爸慌张的样子,他不喜欢精灵,可他抱着树叶子一样轻的妈妈,走回到他们房间里去……许多事就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去,可我发现自己说不出来。说自己爸爸好也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你想起来的,常常是很小的事,小得你觉得它不能很好地表达出你想要说的心情。
  爸爸是一个人,不是一篇课文,所以不能清楚地说出来他是怎么样的一个好人。
  “对的,爸就是精灵最最合适的那种人,要是他不那么好,就不会听到精灵的歌声,我告诉过你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能听到精灵的歌声,一种是诗人,无论心是不是好;另一种就是有仁慈心的人,他能听到想要感情的精灵的歌声。”妈点着头:“你也是仁慈的孩子,没因为爸要离婚而恨他,你将来也会听到精灵的声音的。”
  “那么说,你也是爱爸爸的了?”我说。
  妈点点头,她说:“我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在树下的49路车站上见到他,他皱着眉毛站在那里等车,背了上个黑色的大书包,那时他是一个实习医生。
  “那时我已经在树上唱了好几夜歌,车站上能看到许多人,上海男人常常一分钟也不停地四下张望,好像生怕丢了什么,或者希望在地上拾到什么。还有的人总是大声地咳嗽,然后把嘴里的口水像射箭一样射出来。可你爸爸的脸上很清,没有那种生怕自己吃了亏的样子。
“那时我刚刚从家乡出来,精灵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他们只是飘来飘去,所以从来没有人间这些‘沉重的心事’。我很奇怪人的脸上会有这样的神情。而你爸爸有一张很美的脸,他的脸上有一种沉思的样子,他在想着什么高尚的事。那时我就说,我要爱上这个人,我的心马上就重了。我坐着的那张树叶马上就响了。那时你爸爸抬起头来看,他当然没看见我,可我就马上把一朵蓝花吹到他的眼睛里去。这样,他比较容易爱上我这个精灵。”
  妈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她真是漂亮。
  从妈妈身上,我发现要是爱上什么人,或者等我长大以后,真正爱上什么人,也是很好的事,它让妈妈会很美地笑。这种感情多么奇怪啊,就是他们现在要分开了,要离婚了,可妈妈在回想起从前的时候,还忍不住键出来,大概这就叫做美好的回忆吧。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接着把蓝花往爸爸的眼睛里放呢?你可用魔法让爸爱你。而且现在你们还有我,你们也喜欢我的吧。”我说。
  妈探过头来,把嘴噘得长长的,亲了我一下:“当然都喜欢你,爸爸睡了九年的沙发,怎么不是为了爱你。可爸爸的爱情真的已经死了。他的心死了,我放再多的花进去都没有用。魔法对许多东西有用,就是不能真正影响一个人的心。”妈又亲了我一下,“等你长大,就理解这样复杂的事了。”
  我想起来《石头的心》的故事,想起来《人鱼公主》的故事,许多许多童话故事,都是说魔法不能战胜人心,我以为那是为了教育小孩子重视心和感情,特别编出来的,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妈的“天皇皇地皇皇”,也有无能为力的地方。“那你还爱爸爸吗?”我问。
  妈说:“本来是很爱的,后来爸真的不爱我了,我的感情也就慢慢地淡下去了。老实说,就因为这样,我才会碰一点点酒,马上发蓝。因为身上和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太少,精灵本身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可爸爸也从来不说你不好。”
  妈点点头,说:“这是他比所有的男人都好的地方。他不是恨我,而是不能和我一起过日子,也不愿意抱我,亲我,像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做的那样。”
 “他也碰你的,那天你蓝了,就是爸爸搀你回屋里去的。”
  妈说:“淼,你不懂啊,这是不一样的,一种是礼貌,还有一种是爱。”
  我的确不懂,它太复杂了。但我想起了我和李雨辰,想起了从前我们好像是好朋友的时候,现在我们在一起保卫我们的家的时候,这两个时候真的是不同的,犬概会和爸妈的情况有点像。人间的生活,有时候,你想要的东西,真不一定有。小孩子不一定能当成好朋友,爸爸妈妈,不一定真的在一起一辈子。不过他们的忖况比我们的情况还要复杂。
  妈说,要是我能和爸爸也这么谈谈,是很好的,我也能明白爸爸的想法。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太累了,丁怆最好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有许多时没做噩梦了。
  有时我觉得结婚不好,可有时又觉得结婚很美,爱情会让人有美好的回忆,这是不寻常的。我很羡慕。也许这就是李雨辰说一长大就结婚的原因。
  有时我觉得爸妈是太自私了,为了他们自己而伤到了我。让我当单亲家庭的孩子,和别人不一样。有时我又觉得我其实不在他们离婚这件事情里的。他们两个人不好了,可对我都很好,这一点并没有因为他们不好了而改变。反而因为他们要离婚了,他们都对我格外当心,生怕我有什么不好。
  有时我觉得我做了什么错事,才把这事情引发出来,我有错。可有时又觉得这肯定不是我的错,像爸爸告诉我的那样,这不关我的事。
  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力量很小,爱情这种事很复杂,大人的事,我根本管不了,也管不好。我只是他们的孩子,并不是他们的一切,这是爸已经告诉过我的,可我又觉得我的力量也许是很大的,我比所有的东西都重要,我得让他们明白我的重要性,他们得照我的要求做。
  真复杂啊。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说了,我头也疼死了。”
  那天睡觉时,我想到李雨辰曾叫我给妈买花,说是爸爸送她的。那花看起来肯定没什么用。我很伤心,很难过,因为我没有做到我想要做的事。
  第二天我又有了精神,决定要对爸爸再努力。
  爸爸头顶上的大树,爸爸身后的红砖教堂。这就是爸爸认识妈妈的地方。
  我们家的关键在爸爸身上。只是我代替不了妈妈为爸爸特别做些什么。我认为该做的,妈妈每一件事都已经做过。我总不能帮妈给爸买一朵红玫瑰。
  于是我决定到49路电车终点站去,那是爸爸每天下午回家的地方,又是爸妈第一次相见的地方,还有,我自己也想看看那个老大楼包围着的车站,那里还有一棵树,在妈妈嘴里,那好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可以在那里见到爸爸,然后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49路电车在江西路拐了一个大大的弯以后,,响亮的放了一声电车大屁,吱扭吱扭地进了站。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里面有人在卖茶叶蛋,还有人在卖冰棍。里面有一个老先生把脸贴在报纸上,他在看报纸;还有一个老太太在打树,那是他们锻炼身体的方法。
  树后有一个红砖教堂,那就是妈妈的教堂,它小小的,红红的,从布满了白色尘土的玻璃窗看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有一些精灵住在里面它看上去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妈妈的脸,那种希望有人去抱抱它的样子。
  天已经开始黄昏了,街上挤满了下班的人,各种各样的车子嘀嘀地叫着,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车子和人,街道和树,那里的一切全都是又累又烦的样子。我看到妈妈那时觉得奇怪的上海男人了。妈把这样的脸叫做有“污重的心事”,他们真的是难看的,我长大以后最好不要和这种人结婚。
  我看见那棵大树了,就在街心花园那里。我是上海孩子,不知道树的名字,反正那是一棵很大很老的大树,密密地盖住了车站边上的小房子,那是49路的司机喝水和洗脸的地方。里面坐着一个管他们的人,只要他一打铃,司机们就慌慌张张地从屋子里面奔出来,开车走。那棵树就是精灵从前唱歌的地方。他们每个人坐在卞张树叶子上。好久没下雨了,我看到树叶子上有一层灰白色的浮尘。这会坐脏他们的衣服吗?
  我仔细地听,在汽车喇叭声里,汽车轮子擦地发出的声音里,骑黄鱼车的外地人大声的吆喝声里,街口卖晚报的胖肚子女人大声的叫卖声里,等车人身上Call机的响声里,在所有这些49路终点站在下午五点钟高峰时间乱七八糟的声音里,我听到了树叶子在头顶上沙沙的声音,我看见一些树叶子在动。我想那一定是精灵坐在上面,它们一定知道我是精灵的孩子,可真遗憾,我自己不是精灵。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昂着头,像是在水里游着的一只鹅一样。他的脸就像妈说的那样干净而安静,那时我突然想,要是这个人让妈看到,她也会喜欢他的,要是他不怕她的话,妈妈会很幸福的。
  然后我认出来,他就是我的爸爸。
  爸爸吓了一跳:“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说:“我等你。”
  本来我想好了要说是到同学家去路过这里,这样比较自然,不会让爸爸觉得反感。我还想说:“我是来看你和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的。”这样可以开门见山。我们上作文课时,议论文就是用这种手法写的,可以让人印象深刻。可我一下手没准备好,一张嘴,就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了。
  爸“噢”了一声。
  爸说:“那你大概听说这里就是我和你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了,是妈妈告诉你的。”
  我说是。
  “她还说了什么?”爸问。
  “她说你是上海最好的男人。”我说。
  爸摇摇头:“不算不算。你妈见过的人太少,爸只能算是不坏的人。”
  “妈说你好,她喜欢你。”
  爸爸说:“我知道。”
  爸伸手拍拍我,把我想说的话堵回去:“妈昨晚上告诉我你们说的话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我脸红了,心里有种被人抓住了的感觉。其实我没做什么环事。
  爸拉我到街心花园里的椅子上坐下,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大扇教堂的窗子,看上去里面是黑乎乎的。
  爸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说:“淼,我从那天早上佑说你感冒的时候,就发觉你想努力给我们创造和好的机会。我知道你是懂事孩子,可也没想到你的心事这么细,这么重。我有点感动,真的有点感动。”他用手压压我,好像要告诉我,他心里的感动的分量。
  “这种努力应该是爸爸妈妈做的,而不是孩子做。”
  我点点头,爸说得对。
  “我们先说妈妈,她没法子努力。她改不了自己的身体。那么,就应该是爸爸努力。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陈淼淼,只要爸不离婚∫家里就不会有离婚的说法了。”
  我当然又点点头。
  “可我已经做过努力了。我可以从头告诉你。”爸爸说,“我是外科医生,我们否认世界上有精灵这种说法,因为它是不科学的。在知道你妈妈真的是精灵的时候,我的世界观都要崩溃了。我不像你,你能这么快就觉得精灵没什么不好,而我却要昏过去。
  “然后,我开始读书。我读了可以读到的所有关于这方面的心理学著作,荣格的书,包括斯蒂芬金的小说。这些年来,我觉得我快比学心理学的人读得多了我要是写小说,能成中国的斯蒂芬金。为什么?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我想让科学帮我接受它。
  “超现实心理学说灵魂是合理的存在,还有人称到过灵魂的重量,可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它是不能勉强的。而且,事实有时候是很可怕的,不光是在天上飞一飞。你不懂。
  “我很难过,我可以告诉你,陈淼淼,男人难过了,就是真的难过。”
  “那女人的难过就不是真的难过?”我问。
  爸说:“那也是真的。只是女人比较容易难过,这样就不那么明显。也许我这话说得不科学。”
  我说:“女人难过也是真的难过。”
  爸点点头:“有时我也想,想过许多次了,好像是我让这家人这么难过的。不该。我就想,试试再爱上你妈妈看。可我就是做不到。爱情是很奇怪的,要是你碰都不能碰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怎么重要,怎么好,怎么应该和她好,都不能从心里感到爱这个人。就是这样。和你不能吃青椒一样。”
  “可你们也不吵架,小时候我觉得你们很好的。”
  “我们都能演电影。”爸爸苦笑着说。
  “我现在知道你不高兴。”我说。
  “是寂寞。”爸说,“是很大的寂寞。”
  “那你有那种第三者了?”我费了点劲,问出来。我费了点劲,问出来。我记得也许已经问过了,可心里还是不笃定,要再问一下。
  爸爸说:“没有。我的心是关着的。”
  “那一定要妈妈走,你才能高兴?”
  “高兴不高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开始新生活。”爸爸说。
  “要是你们分开了,你连高兴不高兴都不那么知道。可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我肯定是不高兴的。”我说,“我要你们俩高高兴兴和我在一起,我才能高兴。”
  “你这要求太高了。你要是高兴了,我就肯定不高兴。”爸叹了口气。
  “你努力努力。”我说。
  “感情不是东西,你不能说有就有,也不是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感情这东西,像是水一样,倒洒了,就再也拾不起来。它是去了不会再来的东西。”
  爸爸挺着胸说了半天,然后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往后面一矮,说:“你是不懂。”
  我说:“我要是有一个男朋友,大概就会懂了。”
  爸吓了一跳:“陈淼淼,那还早着呢,现在不能想。”
  我说:“我本来是不想的,是你们要离婚,我才想的。”
  爸爸瞪着眼说不出话来。半天,他点点头,说:“是啊,陈淼淼,爸爸大概是害了你呢,太自私了。”说着爸爸垂下他又大又方的头,半天,他说,“可爸爸不想再过这样寂寞的日子啊。”爸爸的眼睛里有一种悲伤,很悲伤很悲伤,让我想起了妈妈那天掉在桌子上,摔成了五瓣的那滴眼泪。我突然想哭了。
  我们头上的树叶子沙沙地响得多好听啊,可是它们的声音也是悲伤的。
  要是为了我,爸爸真的是在过他一点也不喜欢的日子,那是不是我也算得上是个自私的人呢?小孩子也要公平。
  李雨辰坐在她家的桌子前,直直地瞪着我。她家还是有一股萝卜味道,不过今天她自己收拾过家了,到处都很干净。李雨辰在认真想什么事的时候,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看,她开始近视眼了,这会儿正戴着刘东理疗镜,眼镜的上面一半是黑的,看上去很奇怪,她的眼睛就从下面那半块玻璃里,很钻研地盯着我看。
  半天,她说:“那谁让他们把我们生出来的呢?我们又不一定要生出来,他们生了我们,就要对我们负责。’’
  我说:“可他们也不是不要我们了。他们也没有恨我们,就是他们自己想分开。”
  “爸爸妈妈分开了,一个家总归不像是家,这不就是害了我们。”
  李雨辰说得也是对的,她有现成的体会,她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也许到了那时候,有一个女孩子也因为我可怜,在找不到朋友的时候想起我来了。我一定不会跟这种人做朋友的,不平等的朋友最没有意思。
  李雨辰挥挥她细长的手指头,说:“好了,不要说那种废话,我们还是想你爸爸妈妈的事,我很喜欢你妈蚂,她是好人。我想的和你一样,你家问题的关键是你爸爸。”
  我爸爸也是好的,他是老实人。”
  李雨宸点点头:“他是老实人,要不然,他不会把他想要再找一个女人的心思也告诉你,大人在这种时候能像他这样说老实话的,真的算得上是老实人了。”
  我说:“李雨辰,你说话的样子跟大人一样。
  李雨辰点点头,“我就是大人,所有爸爸妈妈离婚了的小孩全都是大人。”
八小孩学坏并不容易
  我们的计划好像有点作用,爸爸虽然没有松口,可也没再提这事。
  李雨辰说不能松气。有一段时间,她的爸爸妈妈看她不理他们了,也闷住过一段。李雨辰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慢慢原形毕露,该吃的吃,该玩的玩。然后突然有一天,爸爸晚上对她说,明天要领她去法院,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大人在没事的时候,总把孩子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可是其实心里并没有真把孩子的要求当一回事。他们总是更多地听他们自己的,而不是听小孩子的。
  李雨辰说着,用手指点了我一下:“不过,我刚刚也在想,你的心真好,陈淼淼,你懂得为别人着想。可是心好的人会吃亏。吃亏也不是好事,何况是大亏。你也要为自己想想。”
  我问: “那你说怎么办?我当然也不要自己倒霉,我也想当一个幸福任性的孩子,一直这样到长大啊。”
  “总是要你爸爸亲口说出来‘不离婚’这两个字, 才算结束。”
  李雨辰说所有的人都说,一个坏孩子并不是自己就可以坏起来的,与家庭有关。特别是离婚家庭的孩子。晚报的记者到上海市少年管教所去调查,说许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离婚以后变坏的。所以那记者吓唬所有要离婚的父母,想想他们那些马上要变坏的孩子。
  还有一个女歌手吸毒,也是因为小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婚了。
  李雨辰点点自己的鼻子说:“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也许是寂寞,也许是没人管,也许是将来变得像那个女歌手一样吧。一个小孩,会怕许多事。
  李雨辰点点头:“是怕自己变坏。我不要做坏孩。他们是没有前途的。我每天写日记,都要检查一下自己什么地方可能不好,我最怕自己不知不觉就变坏了,我知道没人愿意自己当坏蛋,他们也都是没有办法。”
  李雨辰说着,缩起嘴唇来看着我,那是很委屈、是很倔强的样子。可慢慢的,她的眼睛亠点一点充满一大包眼泪。她一眨不眨地睁大着眼睛,透过了她的眼泪,宣誓一样地看着我。又过了好一会儿,李雨辰的眼泪慢慢地退了回去,它们一滴也没有流出来。
  这时,我才敢开口说话。我说:“李雨辰,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比所有的人都有出息。实际上,没有什么人像你一样,真的很自觉。”
  我真的是这么想,像我,实际上是一个不好不坏的孩子,许多人都是这样。因为我们不可以学坏,但心里并不真的想要把自己变得多么好。因为不怎么有动力。我想,也许我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了,我也会像李雨辰一样,最后比许多人有出息。因为别人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多。
  李雨辰说:“我就等着这一天。”
  李雨辰教给我一个新招,就是装变坏了,当小流氓,让爸爸急一急:“家长最怕的是这个。”
  怎么才真正算是小流氓呢?抽烟吗?骂下流话吗?夜不归宿吗?”我说。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我从来没做这样的事,听起来很刺激。
  李雨辰说:“对,这些怕是都要学,要不然他们也不相信。你爸爸已经知道你在想法子阻止他们离婚,你这次得装的很像才行。还要学打扮。晚报上说女孩子变坏的标志,就是突然讲究打扮,喜欢与众不同的奇装异服。”
  不管说到什么,李雨辰总是把晚报抬出来。李雨辰说,不是晚报,也没人跟她说这些事。别人说的都很空,都是泛泛而谈。
  我们俩在一起讨论了好久,都很兴奋。我们从小到大和人讨论的,总是怎么能做得好一点。或者是自己么样超过别人,成为最好的。可现在,我们按照李雨辰的那些小小的剪报,讨论怎么能装坏孩子。从前我们总是在想,要好好地做一个好孩子,真不容易。但现在我们才发现,要真正做个坏孩子,也不容易。一时,没有抽烟和骂下流话的需要,真要是夜不归宿的话,们能到哪里去。听上去真的是不可能做的。
我们一直说到李雨辰的爸爸下班回家来。他长的像李雨辰,也有一张快乐的大嘴。
  他站在走廊里换拖鞋,把公事包往地上一扔,
  “哦,小朋友来了。”
  他给李雨辰三十块钱,让她去红甜心吃面。
  “你呢?”李雨辰拿了钱问, “我帮你带点什么回来?”
  “我先躺一会儿再说,累死了。”她爸爸说。
  李雨辰悄悄跟我说:“是他要出去和人吃晚饭,不好意思说出来。好多次都是这样的。”
  我和李雨辰一块出来。黄昏时候的路上都是回家的行人。他们路过一家夜总会,里面的灯下站着下个高高的小姐,穿着大红旗袍,像蜡人一样笑着,十分钟都不变脸。这可把我看呆了。每次我都是白天经过这里,那时这里的门关得紧紧的,我从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我说:“天都快黑了,我得回家去。”
  李雨辰说:“先陪我去吃面好吗?我买便宜一点的,三十块钱能买两碗了。”
  我说:“我妈要着急的。”
  李雨辰笑笑说: “你不是开始要变坏了么?忘啦?你现在可以什么规矩都不遵守的。”
  她伸手拉着我的胳膊,我说:“你大概也想我陪你一块去吃面吧?”
  李雨辰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不过也有帮你破坏规矩的意思。你想去吗?”
  我说:“其实我很想。”
  李雨辰常来这地方,我们马上就找到了桌子。坐下以后,李雨辰斜过身体往桌子上看,然后点点我这一块桌子说:“他没擦干净,你先不要把手放上去。”
  店堂里那么多人,就是没有我们这样,只有两个来吃面的人家的小孩子都跟着大人,人家是幸福的家庭。他们叫了满桌子的小菜,爸爸还喝一瓶啤酒,小孩也有人帮着剥虾。我不看他们,就别过头去问李雨辰:“我得骂下流话,这是变坏最主要的一项。可我从来没骂过这种话。”
  李雨辰说:“我也没有。”
  “咱们先试试?”我犹豫,可也很兴奋。这可是天大的事,哪家爸爸妈妈也见不得女孩子有这么脏的嘴。
  李雨辰忍不住想笑出来,可她硬板下脸来,很严肃轧吨:“试试就试试。”
  她看看我,张着嘴,可说不出来。她就说: “你先说。”
  我也说不出来。
  今雨辰说:“你总归听到过那种小流氓骂过的,对吧?”
  我点头,就是听到他们骂,听到一次,心里就抖一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骂。
  李雨辰说:“那自们谁也别不好意思,一二三,这比较公平。
  李雨辰叫了一二三,我们很轻地骂了半句。
  操——那——
  听上去,那声音和语调,就像是在叫“妈——妈——”是那种奶声奶气的小孩在叫。
  可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笑起来。
  李雨辰也笑起来。我们俩笑成一团,把小壶里的醋都抖得倒出来了。
  旁边桌子,坐着一家人,也有一个女孩。她妈妈瞪了我们一眼,一定是嫌我们太疯了,她妈妈的眼睛里有一种看不起我们的样子,像刀一样飞快地扎过来。
  李雨辰故意又再笑大声土点,可她的脸一下子就气红了。
  李雨辰拿筷子点点醋,放到嘴里吸着,然后用筷子点着我说:“陈淼淼,你一定不能真的变坏,你不要成了真的,那我肯定不理你了。”
  “不会的。”我说。
  “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两个人一定要互相监督,不可以变坏。我们俩将来都一定要做上海最出色的人,让所有的爸爸妈妈都对自己的小孩说,你要是能像李雨辰和陈淼淼一样,我们就高兴死了。”李雨辰说着狠狠白了旁边桌子的那个女人一眼,“气死这个女人。”
我说:“对。”
  李雨辰说:“还要气死所有看不起我们的人。”
  我说:“对。”
  面来了,那碗大得像个小脸盆。我们俩用汤碗小心的碰了碰,像电影里的绿林好汉。我们发誓要做一个真正的好孩子。
  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一家小店里买到一包香烟。店里的人看着我们有点奇怪,但到底什么也不问,也不说小孩子不可以买烟这种话。最后,那个人递给李雨辰的叫候,还笑嘻嘻地说:“下次再来啊,我们这里比外面便宜。”
  李雨辰点着这家店说:“以后等我们当大官了,要记得把这家店关掉,他们害孩子。”
  我没心思想这么以后的事,我还从来没不说一声就这么晚回家的。妈妈一定会着急。我心神不定地催着李雨辰快走,李雨展说:“你要装得忘记了时间啊,乖孩子。”
  走到电报大楼下面,我看到妈妈站在我家阳台上,楼下的霓虹灯照花了她的脸。她已经看到我了,马上向我招手。
  李雨辰低声嘀咕了一句:“你妈也挺可怜的。你今天就不要装坏了吧,明天再说。”
  我说:“我就说,你一个人出去吃饭害怕,我啼你去吃饭了,好吗?”
  李雨辰说好。偷偷望着阳台上的妈妈,说:“我觉得对不起她。其实我们都是想帮她的,是吗?”
  话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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