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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科学是如何兴起的
个主题统治着17世纪的科学革命——柏拉图一毕达哥拉斯传 统和机械论哲学。柏拉图一毕达哥拉斯传统以几何关系来看 待自然界,确信宇宙是按照数学秩序原理建构的;机械论哲 学则确信自然是一架巨大的机器,并寻求解释现象后面隐藏 的机制。……这两种倾向并非总是融洽吻合的……科学革命 的充分完成要求消除这两个主导倾向之间的张力。”
笛卡儿是系统表述机械论的第一人。他第一个系统使用 “自然规律”这一表达式。像伽利略一样,笛卡儿也使得地上 运动和天上运动服从同样的法则、机制。所有的物质都为同 样的自然规律所支配,植物、动物、人体概莫能外。由于笛 卡儿并不否认精神的存在,在他的机械论背景上,物质一精 神二元论就成为难以避免的后果。这种二元论取代了传统上 的由高级到低级的连续的“存在之链”。不过,如伯特指出, “笛卡儿对精神实体兴趣不大,对它的描述极为简短”,而且, “对科学和哲学随后的整个发展具有根本意义的是,这个勉强 陚予心灵的位置极其贫乏,绝不超过与之相结合的身体的一 个不同的部分”。近代科学思想整体上处在笛卡儿机械论的笼 罩之下,在这个框架之内,看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二 元论,要么把精神还原为机械的东西。拉梅特里选择了后者。 笛卡儿把动物看做机器,拉梅特里说:人是机器。按照伯特 的草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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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现在,世界变成了一部无限的、一成不变的数学机 器。不仅人丧失了它在宇宙目的论中的崇高地位,而且 在经院学者那儿构成物理世界之本质的一切东西,那些 使世界活泼可爱、富有精神的东西,都被聚集起来,塞 进这些动荡、渺小、临时的位置之中,我们把这些位置 称为人的神经系统和循环系统。
数学化与机械论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韦斯特福尔在《近 代科学的建构》一书中对两者之间一开始所显示的不融洽作 了多方考察。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提到,从一开始也同样显 露出两者遥相呼应的苗头。笛卡儿所谓的自然规律是通过数 学方法所揭示的数量上的机槭规律。万物都可以还原为长宽 高以及运动这几样基本元素。“给我运动和广延,我就能构造 出世界。”因为“机械论哲学的基本主张之一就是物质的同质 性,物质被区分开来,仅仅是凭借物质粒子的形状、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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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动。
波义耳则更具体地展现了机械论和数学化的统一:波义 耳定律对空气作出了数学描述,把压强和体积联系起来。波 义耳是个原子论者,他设想空气由很多微粒组成,每个微粒 都具有弹性,借此为空气压强定律提供了物理解释。到牛顿, 通过系统地重构“力”这个概念,数学化和机械论水乳交融, 再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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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科学是如何兴起的
牛顿既是数学天才,也是实验天才。像伽利略一样,他 把数学和实验结合起来,为近代科学的研究模式树立了典范。
尽管在科学时代,大多数思想家都意识到数学应该成为 科学的语言,但真正做到这一点的是牛顿。数学取代形而上 学成为理解世界的总原理。牛顿的主要著作题为《自然哲学 的数学原理》,但他在谈到这本书的时候,经常不说数学原理, 而径称为“哲学原理”,夸耀说在使原理数学化的过程中,他 创立了一门不同于一般哲学的自然哲学。
牛顿系统地提供了近代力学的时空观。几何化的空间取 代了亚里士多德的位置连续系统。无限空间中没有中心,也 没有天然的处所、位置。地球的独一无二性消失了,地球上 所有位置的固定性也消失了。
在这个新的时空观框架里,牛顿总结了关于运动的三大 定理,即通常所称的惯性定律、加速度定律、反作用定律。 我们记得,位移,即后世力学所理解的运动,在亚里士多德 那里意谓的是远为广泛的运动一活动一变化的一种而已。位 移这种运动和植物的生长、青年的教育在概念中是连续的, 因此不存在用位移运动来还原其他活动的要求。在牛顿那里, 运动和位移成了同义词。在此后的两三百年里,机械论者一 直努力把所有其他形式的运动都还原为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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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牛顿落实了万有引力学说。此前,开普勒曾为行星的运 动轨道提供了几何学解释,但他没有提供动力学解释。这是 由万有引力提供的。但是,万有引力本身得不到解释。其结 果是,一些人为引入万有引力欢呼,一些人极力抗拒这个 概念。
科学世界图景
牛顿是近代科学的集大成者。从牛顿开始,我们有了一 幅科学的世界图景。柯瓦雷在回顾这幅宏大图景时不无感叹: 它“把一个我们生活、相爱并且消亡在其中的质的可感世界, 替换成了一个量的、几何实体化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 任何一样事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唯独人失去了位置”。这一感 叹与伯特的感叹遥相呼应。
近代开始的时候,在笛^儿和牛顿那里,哲学与科学是 连成一片的,甚至仍然是一回事,但两者就从那时起开始分 离。牛顿那时,英语里还没有science (科学)、scientist (科 学家)这些词,他的主要著作是以《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为题的。他是个哲学家,实验哲学家。然而我们讲哲学史, 通常不讲牛顿,或者一笔带过。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恰恰 从那时起,哲学一科学的传统走到尽头,哲学与科学开始分 道扬镳。牛顿在我们今天称做哲学的领域里没作出什么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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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科学是如何兴起的
献,然而,他从外部对改变哲学发展方向所发生的作用是划 时代的。
哲学一开始是要寻求真理,理解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 我们所要理解的是我们所经验到的那些东西——无论是个人 的经验,还是人类共同的经验;无论是对心理的体验,还是 对世界的经验。火会烫着人,水往低处流,人会做梦,男女 交合会生孩子,日月循环,众星永恒,这些是我们经验到的 世界,为这个经验到的世界提供解释,这是哲学一科学的事 业。科学也是要寻求真理,但它不满足于我们被动地经验到 的世界的真相,它通过仪器和实验,拷问自然,迫使自然吐 露出更深一层的秘密。要解释这些秘密,古代传下来的智慧 和方式就逐渐显出其不足。从伽利略开始,科学家告诉我们, 仪器和实验所揭示出来的现象证明了常识并不具有终极的说 服力。常识式的理性不够用了,人们学会求助于数理式的理 性。新的物理理论以数学作为科学的原理,与此相应,新概 念以通向量化为特征,它们有助于把各种资料数量化。近代 科学之父伽利略宣称:tt大自然这部书是用数学文字写成的。” 这可以看做近代科学的总宣言。哥白尼的H心说、伽利略的 运动观、笛卡儿对动物以及人的机体的机械解释,离我们的 常i只和经验越来越远。“如果我们从经验出发,那么我们以亚 里土多德的力学为终点町能更贴切一些,因为它是一个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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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成熟的经验分析。相反,伽利略以经验从来不知的理想化条 件的分析为出发点。”
近代始于对古典时代的复兴,但人们很快看到,它远不 是一场复兴,而是一个崭新的时代。科学经过两三百年的发 展,一开始是自然科学的成熟,然后,大致在19世纪、20 世纪之交,社会科学先后获得自治。回过头来看,是希腊思 想的哲学方式为近代科学奠定了基础。当然,我不知道从希 腊哲学是否必然会发展出近代科学,但没有人会怀疑,到了 伽利略和牛顿之后,思想的科学发展就不可能再逆转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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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信仰、精神生活相对的-财富、权力、色情,这些是最世俗 的东西。这些东西从来就在那儿,只不过.今天信仰和精神的衰落, 这些世俗的东西『赤裸裸』地发挥力量。而在过去,信仰和精神传 统会起到缓冲作用。
东西文化思想源流的若干差异
我讲的题目是“东西文化思想源流的若干差异”,这不是 我的专业,文化比较本来也算不上一个专业,因为特别宽泛。 特别宽泛的话题人人都可以讲一点儿,我就属于人人里头的 一个。
中西文化差异太多了,可以描述,也可以分析,在这么 一个短短的讲座里讲不了很多,而且罗列一大堆这个差异、 那个差异,肯定挺无趣的。从题目当中可以看到,我要从两 个角度来探讨。第一个是比较侧重历史的。“文化”这个词有 人统计过有十几个定义,甚至有一本书里面列了 160个定义。 余英时先生曾经总结说,这160个定义里面最重要的是完整 性和历史性,而我认为甚至连完整性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历 史性规定的,所以讲文化要多从历史方面来讲。而且culture (文化)这个词本身就已经提示了一个强烈的历史的纬度,现 在讲文化规划,其实“规划”就是一个非历史性的词,文化 靠生长、培养,没法靠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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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第二点,我讲的比较靠近思想这一块。文化是一个特 别大的概念,几乎是漫无边际的,我要讲的比较靠近文化和 思想交会的这一块,当然即使这一块我也只能讲很少一点儿 内容。
整个题目以及我今天要讲的,背后都有一个问题,可以 说是一个哲学问题,大致是关干普遍性的问题。关于普遍性, 我们有两种比较基本的看法。一种普遍性我称它为抽象普遍 性,各种文化的共相、共同点。各种文化究竟有没有共同点? 这些共同点重要不重要?另外一种我有时候称它为渗透的 普遍性,或者延伸的普遍性,是从特定的文化出发,然后 进入一种对话、交往。我个人是持后一种态度的。讲到中西 文化等等问题的时候,普遍性作为哲学问题肯定一直是放在 背后的。
简短地讲一下历史上出现的中西文化比较。文化比较作 为一个概念虽然比较新,但今天我们有了这个概念,回过头 去看,可以说人们早在一千年前、两千年前就开始作文化比 较。中国早期的文化比较一般是用“夷夏之辨”这样的说法。 什么是华夏文化?什么是蛮夷?某种意义上,蛮夷就是没文 化,华夏就是有文化,文化就是用华夏去化蛮夷。一般说起 来,在鸦片战争之前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基本上中国人都没 有怀疑,认为中华文明华夏文化是文化,是最髙的文化,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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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文化思想源流的若干差异
好的文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想当然的事情。
西方不完全是这样。比如说希腊人,他们也跟中国的古 人一样,把自己看做文明人,把周边的民族看做barbarians (野 蛮人)。但是比如希罗多德,就是西方第一部历史的作者,他 在《历史》,也叫《希波战争史》这本书里头,也说到希腊的 文明、文化是最好的,但是他这个最好很大程度是在跟别的 文化比较了之后得出的。这跟中国有点儿不一样,中国人不 是在比较了之后觉得自己的文化是最好的,而根本上就是把 中国文化是最好的当做不言自明,当然这种心态和看法,近 一个半世纪以来强烈地改变了。
文化比较这个概念是比较新的,而且慢慢形成了一个学 科。作为一个学科好像是中性的研究,但是实际情况不完全 是这样。其中有一点就是,文化比较在中国更多的是在对自 己的文化不是那么天然自信之后才热衷起来的。以前中国人 对自己的文化极为自信,就没有想到文化比较,甚至“文化” 这个词就是指我们去“化”人家,叫做文化。文化比较是相 对比较弱势的一种文化容易采纳的事情。而一种强势的文 化更多的是作“文化研究”。这种“文化研究”跟“文化比 较”有点儿相反,更多的是从强势文化的角度去看待别的 文化,多多少少是站在一个较髙的立场上的。说到底,“文 化比较”、“文化研究”都是很难和我们的立场、感情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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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分开的。这种情况有点儿像人类学,人类学好像天然是一 个变得先进的民族反过来研究较为落后的民族,比如说西 方民族来研究中国,研究非洲,等等。当然人类学现在也 在反省这样一种姿态,但这种姿态多多少少是内在于这个学 科的。
再进一步讲中西文化比较的历史。虽然中西交通已经有 很多年了,我们甚至跟罗马也有过交道,但是这些交道都是 相当间接的。比较突出的事件是马可波罗的《马可波 罗游记》,这本书的真伪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但是从这本书 出来之后一直到现在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马可波罗到中 国来是元朝初年,那个时候中国文明可以说发展到了至少是 最高峰之一。要从文治武功里面的文治来说,宋朝是各个朝 代中文治程度最高的。反过来,那个时候正是欧洲到了中世 纪,刚刚进入小复兴的时期。在马可波罗眼中,《游记》 中的中国,是一个绝对辉煌的文明。此后比较多的中西交通 是西方人到中国来传教。他们大多是一些传教士,是一些有 信仰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当然会认为基督教是更髙的文明。 但当他们来到中国之后,中国文化和文明给他们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明朝虽然有种种问题,但是作为一个大的文明,还 是很昌盛的。
再后来中西交往就比较多了,我特别愿意提到1793年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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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尔尼访华,希望跟中国通商的事件。关于这个事件,后来 有个法国人写了一本书叫《停滞的帝国》。这本书我很愿意推 荐大家看。当时是乾隆晚年,马嘎尔尼访华,想要和中国通 商,但后来灰头土脸地回去了。主要的争端是为了一件事情。 按照天朝的规矩,马嘎尔尼见到乾隆要跪着,但他没有这个 习惯,他作为英王的代表也不能向外国的国王下跪,没有这 个道理。为了这个细节双方反复地争论,最后马嘎尔尼回去 了。他是当时英国最有希望的政治外交新星,但是由于这次 失败,他冋国之后的政治生涯很不顺利。这对马嘎尔尼个人 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失败。
更大的失败则是对中西这两个世界。争论是关于跪与不 跪,但后面有个大背景。西方人要跟中国人做生意,他们觉 得要签合同,要有一套谅解和手续,来做平等的生意。而对 于乾隆来说,对于清朝人来说,只有进贡和赏賜,他们要维 持的是这个形式。最关键的是中国人不觉得缺什么,这在有 关的乾隆记录中,以及其他好多文件都可以看到。中国人觉 得,所谓贸易就是你来求我。
马嘎尔尼访华是在1793年。读过雨果的《九三年》等小 说,我们就知道当时的欧洲,大概就是法国革命前后的样子。 在1793年之前的一个世纪,也就是18世纪,欧洲发生了翻 天覆地的变化,诸如工业革命等等。如果马嘎尔尼早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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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中国,他会感到中华帝国是一个繁荣的国家,中国文明是 一个高等的文明。但是当他访华回去,从有关记录,尤其是 翻译官做的日记和笔记,已经能看出欧洲人相对中国人站在 了比较优势的地位上,虽然还没有鸦片战争之后那样的优越, 但是可以看到他们对中国从民生一直到官员,以及政治方式, 诸如此类,颇看不起,多有批评。当然也有一些夸奖。这与 元朝初年的中西态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下面我想从中国人的眼光来看。当时的中国人没有跑到 西方去,他们是通过跟传教士的交往,像徐光启、李鸿藻等 人,他们从不多的西方传教士身上,从他们带来的科学和哲 学中看到f一个伟大的文明。在这种伟大的文明映照下,可 以看到中国文化传统当中的缺陷。在宋明的时候,这种缺陷 中国人很难看到。因为相对于周边地带,中华文明的辉煌和 优秀是压倒性的。
后面的故事我就从略,其实更重要,只不过大家也更熟 悉。鸦片战争中,英国人派出区区几艘军舰,而我们大清帝 国动用了全国的军队跟他们作战,一次鸦片战争,接着二次 鸦片战争。可以说在英国人的一方,几乎没有什么大伤亡。 把中华帝国这么一个巨大帝国打败的战争中,他们居然没有 什么伤亡,大多数所谓伤亡是非战斗性的,只是因为长途的 航海中有人得了痢疾、水土不服等等。从1840年到186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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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英国力相差如此之大,中国人特别是士大夫阶层不可能看 不到,这种差别是摆在那儿的。像林则徐等相对先知先觉的 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到了 19世纪末的时候,可以说,所有有 知识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这个时候掀起了中西文化比较的一轮高潮,这当然才是 更電要的主题,因为大家比较熟悉了,我就不太多讲。大致 可以这么说,我们这种文化比较一开始是从器物层面开始的, 然后进入政治制度的层面,然后进入文化的层面。一开始, 我们承认或者至少有一大批人开始承认西方的器物是高于我 们,然后可能到了严复那里,这时候,有一批先知先觉的读 书人认识到西方政治制度优于我们。尤其是在“一战”前后, 更多的人开始谈论文化。
从此以后就有各种各样的观点,这些观点一直流传到今 天,差不多一百年了,我们仍然在继续“五四”前后的这些 争论。我不分析这些观点,我只说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就是 像胡适他们讲的,他们认为中国文化独有的宝贝就是姨太太、 小脚、拉洋车等等。你不叫中国特色吗,这些东西就是我们 的特色。中国有没有好东西呢?有,中国有很多好东西, 但好东西西方都有,真正中国有西方没有的就是这些东西。 我并不是说胡适他们的主张就是主流,但是的确声势非常 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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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这样一种提法自然就带来了一种所谓反弹,就是关于中 西文化的再反省,这是由梁漱溟这些人所代表的。这些代表 就提出,谈不上西方文化更有优势,中国在文化上并不差, 中国是差在器物、制度或者运气。当然这时候诸如中国文化 一定比西方文化髙或者好,这样的说法也比较少。我前面提 到,文化比较往往是弱势民族的话题,基本上不是要用一种 居高临下的角度去比较,而是想通过这种比较使大家拉平。 因为文化是特殊的东西,西方人有西方人的文化,中国人有 中国人的文化,怎么比呢?不大好比。所以文化比较争取的 目标是一种持平。不过我后面会说到,等到真正比较下来之 后,往往是通过这样一种策略,最后还是要证明中华文明、 中国的文化是一种更高明的文化。
我们也知道到了鼎革之后,也就是1949年之后,就谈不 上什么文化比较了,基本上一切话题都政治化了。一直到80
年代的时候,文化比较形成了又一次大高潮。80年代的文化 热,热得不得了。比如当时我们以甘阳为首的一批人组织了 一套丛书,名字就叫《文化:中国与世界》,把所有的哲学 等等问题都笼在文化这个筐里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20世 纪20年代文化比较的翻版,实际上80年代我们这些人受 教育不是很够,对以前的事情了解不多,所以经常是把前人 其实已经讨论过的事情,又讨论了一遍,可能深度、广度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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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比得上前人。不过80年代文化热还有一个原因,有 些人其实是想谈政治,但不让谈,于是就迁回谈文化。这跟 20年代就有些不一样了,20年代是先说政治,后来发现政 治后面还有更深的东西是文化,这是从器物到制度到文化的 一种脉络,80年代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下子就跳到文化上 去了。
到今天,所有这些文化比较的话题还在重复,我个人看 也未见得深入了很多。不过随着“中国崛起”,大家的感觉有 点儿不一样了。应该说80年代的时候,中国人的文化自信是 降到了极低的水平上,到今天可能情况已经不太一样。
我前面借着讲中西文化比较的历史,已经把中西文化比 较的一些内容说出来了,其实这也不是我说的,我能说的新 鲜东西不多。前人已经说了那么多,你要再添点儿新东西很 难。现在我想讲讲文化比较的难处。
我虽然爱好历史,但本人不是学历史的,学的是哲学, 对概念上的困难和概念上的东西更感兴趣,所以我想谈一下 文化比较的难处。第一,“文化”这个概念非常宽,非常杂。 到底什么是文化?我刚才讲了,有人做了几十种、上百种的 定义,到今天我们什么都叫文化,比如饮食文化,甚至围所 文化也不是没有人说,各种各样的文化,到底你谈的是哪一 部分?另外,“东方”和“西方”这两个概念也是又宽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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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希腊也是西方,罗马也是西方,是不是希伯来也是西方?阿 拉伯在西方人看来是东方,实际早的时候西方人说东方的时 候不指咱们,咱们这块叫远东。他们讲东方一般就是指阿拉 伯、小亚细亚这一块,后来发现还有更东方的地方,“东方” 已经用掉了,没有办法,所以叫远东了。阿拉伯在西方人看 来是东方,但是在我们看来是不是西方?美国当然也是西方。 日本是不是也算西方?还有印度呢?
“东方”当然有日本,有印度,有中国,诸如此类,但中 国跟日本的文化差异有那么多,这方面的比较也很多。虽然 我们老说口本人从中国汲取文化,当然是这样,但是日本人 跟中国人太不一样了,无论是文化和个人性格都跟中国人差 得特别多。我讲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有本书叫《菊花与 刀》,其中讲到一点,美国人在“二战”之后进驻日本,原 本想着日本人是那么不服输的民族,要占领得冒很大风险, 他们设想美国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攻击,结果事情完全不是 如此。日本人在认输之前搏斗绝对不要命,但是一旦认输就 完全认了。从中就能看到,中国人的性格和n本人的性格很 不一样。
文化比较的困难除了地域上的广泛之外,还有一个历史 上的广泛这一问题。历史的广泛问题还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人们早就注意到了,就是哪些是属于西方文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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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些是属于近代文明的,这个特别难分。几乎大多数论者都 会论及这一点,以前北大的冯友兰先生也讲过这个话题,持 比较极端的观点,认为所谓中西之差异就是古今的差异。现 在可能没有什么人再持这样极端的观点了,但是这中间肯定 有很多分不出来的东西。
再下面一个问题可能要比前面几个问题更困难一些,就 是作为一门学问或者是一项研究,文化比较在多大程度上是 真正的研究,而不是一种感情的宣泄或者是一种感情的策 略?人文学科一般说起来都带一点儿感情,哪些是感情,哪 些是研究,经常会掺和在一起,这跟研究量子力学是不太一 样的。比如我们经常会听到一些概括,说中国人讲“合”,西 方人讲“分”,乍一听好像是在公平地说双方各自的特点儿, 其实讲话人大概已经想好了,“合”总是比“分”要好一点儿。 更不用说中国人讲“和谐”,似乎意味着西方人讲“不和谐”, 你好像是在描述,但实际上已经占尽先机了。
像梁漱溟的讲法好像很中肯,说西方人是向前看,印度 人是向后看,中国人是持中。看起来这也是一个描述,但实 际上后面梁漱溟也讲到了中国人既不像印度人那样耽于轮 回这类事情,也不像西方人一味功利,最后讲来讲去还是 中国人的文化比较对。钱穆有一篇小文章讲“道理”,他一 上来就讲中国这个民族是最讲道理的民族。他后面还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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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的分析,说“道”和“理”还不一样,道近于宗教而理 近于科学。不过最后乂说,道即理,理即道,于是乎道与 理贯通融会,胜于西方人要么走向宗教的极端,要么走向 科学的极端。
梁漱溟、钱穆都是大家,而且看起来都是以学术方式来 讨论这个问题。确实,谈文化是很动感情的,有的人讲西方 好,西方好得不得了,再看中国什么都不对。反过来,尤其 这些年国学热,有些人觉得中国好,你说一句中国不好他都 想要跟你急。这个话题很动感情,那么我们怎么能够把这个 感情和客观公正联系在一起呢?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提一点。 爱一个东西,爱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原则上跟看到其缺点 并不很矛盾。实际上像胡适、鲁迅、周作人他们批评中国文 化批得很凶,讲西方好得不得了,但我们知道这些人都是爱 中国文化爱得不得了的人。如果中国文化还有传承,那你恐 怕绕不过鲁迅、周作人、胡适这些人。好像有个特点,夸中 国文化好的都比较迂回,好像都是在讲文化平等,只是暗中 在夸中国。而骂中国文化的,骂得比较直,像鲁迅、胡适把 中国文化骂成那个样子,他们为什么敢骂,很大程度上是因 为爱中国文化,这一点人人都能看出来。所以我想说,感情 和批评、分析不是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矛盾的,我甚至觉得非 要把两者联系起来有点儿幼稚,字面上的幼稚,就好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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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爱爸爸和妈妈,就说他爸爸最有钱,他妈妈最漂亮。我们 成年人一般不这样,在全世界成千上万的女儿里,我最爱我 自己的女儿,但我不会主张她是所有女孩里最聪明、最漂亮、 最懂事的。
最后我想说,我们刚才讲到这些困难,差不多都牵扯到 一个困难,就是过度概括的困难。我们一讲就是东方、西方, 但你讲的“西方”是哪儿,西方那么多国家,那么长的历史。 但我们也不可能在反对概括这方面持非常极端的态度,干脆 不作概括。那是做不到的。泛泛批评别人太概括,这样的批 评不是中肯的批评,也太容易了。实际上,虽然都是概括, 但有的概括就比另外的概括来得好,能够给人更多的启发。 比如费孝通谈到中西文化差别的时候,他说中国文化是特殊 主义的,是一种差序格局,不是一下子就人类都平等了,一 下子都爱了,他是从爱亲人、爱亲近的人,一点点扩展出去 的。这样的概括并不是要给人像物理学那样的普遍真理,基 本上是一种启发性的东西。
再比如许倬云对中国文化讲过一句好玩的话,他说中国 文化有三原色:一个是亲缘团体,一个是精耕细作,还有一 个文官制度,这是中国三大特色。他接下来又讲,这三原 色至少已经去了两个半了。我为什么觉得这句话有一点儿 好玩呢?我们讲中西文化,可以想一想,中国人和西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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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到底还有多大程度的文化差,这些文化差意味着什么? 没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回答。我们讲全球化也好,国际化也 好,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我们,特别是学生们,从一出生甚 至还没出生一直到现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差不多跟一个西 方人差不太多,至少在外部环境差得不太多。你在医院里出 生,他也是医院里出生的;你上幼儿园,幼儿园是西式的, 小学、中学、大学也都是西方的学制和课程;你坐公共汽 车,公共汽车也是西方的;你看电视,电视也是西方的。 这一整套东西有多少是西方的?这个问题的确需要重新想
一相
心、o
另外一方面,虽然我们老讲中西文化差异,但是如果眼 睛不仅盯着西方,把其他文化也放在视野里面,那么中国的 文化传统跟欧洲的文化传统其实特别接近。这两个文化首先 都是北半球文化,都是温带文化,跟热带、寒带的文化就不 一样。这两大文化传统或者文明传统都讲究勤劳、上进、建 功立业,相对而言,都是既重视政治制度的公平,也重视个 人尊严。从地域h讲,我们跟日本、印度是邻国,但从文化 上讲,我们中国人甚至很有可能觉得,跟一个欧美人一旦成 为朋友,互相的理解会容易得多,更加深入,比跟一个日本 人、印度人要来得深入。
这两种文明都是所谓“成功”的文明,这两种文明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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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生生不息的。有人说,中国文明是全世界的文明中唯一没 有中断的文明,西方文明的蜕变比中国文明是明显一点儿, 但这也是西方文明的一个特点,它通过蜕变来保持文明的延 续发展。现在西方人仍然认希腊、罗马为家园,这种感觉很 有点儿像我们认先秦、西周为家园。在这个意义上,西方也 是持续的文明。这两大文明可以说是人类文明史上真正持续 两三千年的文明,一直是主流的文明。变化发生在19世纪中 西两个文明的相撞,清朝处在衰落时期,欧洲则正是崛起的 时候,在这么一个背景下相撞,这是中国比较不幸的地方。 如果这种遭遇是在康熙年间,现在的世界格局,至少从我们 中国人的角度来看,肯定跟现在不会一样。
中国文化人和欧洲文化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自己 的文化有高度的自豪感和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在多元文化背 景下是需要在一定程度或者一定意义上去克服的,但是它的 存在是一个事实。当然这个事实在中国这100多年的历史当 中要打些折扣。还跟这种文化优越感有关系的,就是这两种 文化在比较强盛的时候都是高度宽容的。我们的汉朝、唐朝、 宋朝,与外来文化的关系不是那么紧张,而今天对外国的东 西,在观念上的紧张还超过了那些时候。
我差不多把文化比较方方面面都讲了一下,下面稍微讲 两个集中一点儿的话题,一个是政治文化方面的,一个是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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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思想这一边的,这两者有点儿联系,可以当做一个事情 的两个侧面来说。
中国的政治史,跟西方最突出的不同,就是中国基本上 是一个以“合”为主流的比较单一的政治体,西方则是一 个比较分散的政治体。这种情况可能从周朝就开始了,已 经和西方有差别了。周朝的版图,现在知道得不那么确切, 大致知道的是今天所谓的渭河河谷一直延伸过来,包括河 南、河北、山东的北部、安徽的北部等等,这些地方已经 有规模很大的文化群,这些文化区互相认同,有点儿像希 腊人的互相认同,但是两者也有很大的区别。古希腊人在 希腊文化上的确是自我认同为希腊人,但是希腊人没有一 个中心,不像我们整个周文化一直有一个中心。西周有一 个中心,东周不太一样,是中国历史.t一次所谓的分裂时 期。不过即使是春秋战国时期,仍有一种趋向于统一的趋 势。甚至可以说,这种趋势从平王东迁以后就已经开始, 基本上整个春秋战国是一个不断吞并的历史,从小的诸侯 国合并成较大诸侯国,从较大诸侯国到大的诸侯国,最后 被秦朝统一。我们为什么有这个趋势?我回答不了,像这 样的问题也从来没有唯一的答案。大体上可以说,中国历 史分裂的时期大概占到二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略强,总的 来说是一种统一的文明。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分裂始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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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文化思想源流的若干差异
不正常的,中国人始终把一个大一统的国家或者是大一统的 文化看做正常情况。这跟欧洲正好相反。我们都知道,欧洲 真正的统一大概只有两次,一次是在亚历山大大帝的时候, 这个时间很短。还有一次是在罗马帝国。在欧洲政治体中跟 中国比较接近的就是罗马帝国,碰巧罗马帝国最强盛的那一 段时间,中国是汉朝,汉朝和罗马帝国有很多的可比性。总 的来说,欧洲是一种分的状态,这种分使得欧洲与中国产生 了很多差异。我提一点点前人可能讲得不是那么多的,就是 这分使得西方的城市跟中国的城市有了不同的意义。西方的 城市,比如说希腊的城邦,和周朝的城邑是挺接近的,它们 都像处在茫茫旷野中的据点。但是欧洲的城市一直具有政治 上的独立性,希腊城邦是最突出的例子。一个城邦(polis) 就是一个国家,“polis”翻译成城市不行,翻译成城邦就是 想取城市国家的意思。中国的城市则基本上没有起过政治独 立的功能,更多的是商业功能、交通功能等其他功能。欧洲 政治文化中有一大块是关于“公民”的,公民身份、公民意 识;citizen (公民、市民)这个词当然是从City (城市)来的, 这在中国政治中是从来没有的,只有周朝时候所说的“国人” 有那么一点儿接近之处。
我觉得,从这一点考虑中国政治文化和西方政治文化, 有着根本的意义。比如说,“五四”时候谈得最多的是科学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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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民主,认为科学与民主是西方的特点。把西方描述成民主 的,对于当时的人来说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当时的发达国 家实行的多是民主制,但是把民主拎出来作为西方的特点, 从历史上来看就不行。我们知道民主政治基本上产生在古 希腊,在古希腊的这些政治思想家是怎么考虑民主的呢? 一般古希腊人认为有三种主要的统治方法:一种是一个人 的统治,就是所谓王制;一种是少数人统治,就是寡头制I 还有一种是多数人的统治,就是民主。希腊的政治哲学家 当然观点各个不同,有的喜欢壬制,有的喜欢寡头制或民 主制。多数人统治是否是最好的?应该说,大多数人对民 主制并不是太看好,从实行来说民主制也并不广泛。但是 碰巧雅典实行的是民主制,而雅典是个优秀的城邦,并一 度成为整个希腊世界的霸主。外在的成功当然会让我们更 正面地看待那个政治制度,但民主制是不是跟雅典兴盛有 必然联系,这是值得研究的问题;今天的民主制跟西方的 强大是何种联系,在多大程度上是偶然或者内在的,这都是 可以研究的。
总之,在希腊之后,民主制在西方也差不多是灭绝的东 西,所以从历史上说,民主制不能看做西方的特点,但是在 很大程度上可以把“公民”当做西方的特点。公民在古希腊 的重要性自然不用多说,民主制由谁来选举,当然是公民了。 就算罗马,无论是在王政时期、共和时期还是帝国时期,“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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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都是特别重要的政治概念。在中世纪,它仍然是一个重 要的概念,虽然不如以前重要。再后来,文艺复兴前后,西 方的这些城市再次崛起。西方的近代化开始出现在城市,特 别是意大利北部这些城市。这些城市多多少少都拥有自主权, 它们虽然属于某一贵族,但是城市人主要是指商人,他们买 断了城市的行政权力——这些城市工商阶级保障为贵族提供 更多更稳定的税收,贵族就可能出让他管辖城市的权力,这 些城市就获得自治。
“公民”这个西方历史中的因素,贯穿希腊直到现代,但 中国没有这个槪念。即使今天,如果你要检查中国人的政治 意识,会发现仍然特别缺乏公民意识。我这样说不是眨义, 并不是说缺乏公民意识,中国人的生活就没有了保障。西方 人也是有时候有保障,有时候没有。翻开历史我们会看到, 中国历史上充满了残酷的压迫、剥削、残杀,但是欧洲也一 样,历史上都是有那么多残酷的事。我们没有公民概念,但 是有所谓民本思想。人民生活的保障,不是通过伸张权利, 而是通过以民为本的传统思想,例如官员和士人为民请命诸 如此类。民本思想在欧洲不见得没有,但近代以前,一直不 占主流。
一般认为民本思想开始于孟子。我们泛泛地说孔孟都是 儒家,其实孔孟差别很大。孔子的政治诉求更多的是贲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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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礼,关于民本说得不多。民本思想主要发源于孟子,历 史上的儒家凡是强调民本的,多引孟子的言论。反过来,统 治阶级,像朱元璋,他要控制思想,刪经典,首先就删孟子 书中的民本主张。
民本思想和中国独特的政治结构有关系。简短地说,这 个政治结构就是,中国有士和士大夫的阶级,而这个阶级在 欧洲从来没有出现过,最多有什么跟它有一点儿相像。士的 历史我们有籍可查,是从孔子开始,紧接着是墨子,之后是 儒墨两家,然后诸子百家。到秦汉之后,士的地位经历了一 个巨大的转变。
上不像贵族或草莽英雄,由于血统或英雄气概获得权力, 他们的长处是受过教育、富有理性。他们本身不是权力的来 源,而是统治者的助手,帮统治者干事的。春秋战国时候, 列国相持,士可以选择买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秦 统一中国之后,只有一个买家了,要干事,只能给一家皇帝 干,不再有选择雇主的问题,最多是能选择干还是不干,那 时称做出处问题。
士可以分成两种。一种只是统治者的工具,他们富有理 性,但这个理性,相当于韦伯所说的工具理性。比如说我有 一个小县城,不愿封给我的宗族,但还是需要有一个人去管 理,我就在士里选一个能干的去管理。另外一种士是像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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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孟子这些人所提倡的,他们认为士不光是给统治者干 事,士还有一个使命,这个使命后来叫做“道统”。道统的源 头是三代的治道。传说中三代好得不得了,统治都是合乎道 的,因此就是治统和道统的合一。后来乱掉了,治统和道统 分开了,权力和道统分开了,皇帝是权力的源泉,而三代的 完美统治方式是通过道统、通过士传承下来。这时候,士只 有一个可能的雇主,因此丧失了独立性,似乎只能依赖于皇 权,但这种道统的意识形态给了士大夫阶层某种独立意识, 他们并不只是皇帝的办事员,他们有某种独立的诉求——道 统。构成道统的核心价值,就是民本。士大夫之所以要服从 于皇帝,是因为需要皇帝的权力,皇帝陚予他权力才能保证 民本的实现。所以他们劝谏皇帝,上疏、进谏,有时候是不 要命的,比如海瑞抬着棺材去向嘉靖皇帝上疏。进谏的内容 最后都落实到老百姓怎样怎样。我们讲中国政治文化中的官 本位,老百姓不问制度只盼清官,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不过, 中国的官不能完全理解为韦伯意义上的纯粹工具理性的官僚, 他是要传“道”的。在很大程度上,民本的思想是因士大夫 阶层的存在而存在的。我们看到在中国传统政治中,更多的 是士大夫阶层通过落实民本思想来保障社会的安定和富足, 而两方更多的是通过每一个公民自己以及公民社会进行权利 上的斗争来保障自己的利益。虽然今天的中国跟传统上的中 国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但这一特点仍然依稀可见,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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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政治心理上仍然相当明显。
这样一个士大夫阶层,英语没有好的翻译法。我见到十 多个相对通行的译法,有一种似乎稍好些,scholar officiais, 大概是学者官员的意思。这样一个皇权与秉持道统的士大夫 阶层构成的统治结构是中国政治特有的。西方的统治结构主 要是贵族制的,贵族之间联盟,大贵族、小费族之间联盟, 构成统治阶级,贵族自己没有文化,极端一点儿说,贵族 就是传了几代的强盗。他们也不靠一个士大夫阶层来统治, 政治上的平衡靠各自伸张其权利,而不是靠谁为民请命。 反过来,中国的贵族制度在汉朝就已经大规模瓦解,到唐 朝再次受到重创,到宋朝贵族制度可以说完全没有了。欧 洲的文化人,比中国的读书人更接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自 由知识分子。中世纪的文化主要由僧侣、教士传下来。总 的说来,西方的文化人或者说知识分子与政权的联系相对 松散,更多的是个体之间的联系。不像中国,整个土大夫 阶层是作为帝国体制中的一个稳定阶层存在的,与政权有 着内在的联系:没有他们就没有中国这两千年的政治史;反 过来说,没有这样一个政治结构,也就没有中国士大夫阶层 这种特殊的群体。
无论从社会身份上说,还是从思想内容上说,中国的士 人都不大像西方的自由知识分子。他们在学问上、知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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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有的是政治关怀。他们的研究、思考方式始终都是高度 的政治化、社会化或者说伦理化的。对于中国读书人来说, 很难设想他会去从事纯粹智性的追求,而和政治伦理无关。 实际上在传统社会中,如果一个读书人那么做了,大家会觉 得他太古怪,几乎要把他当做一个异类。不管是尊德性一派 还是道问学一派,两派的基础都是尊德性,任何知识上的追 求都是要跟“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在一起,否则大家就 会认为那只是低劣的知识,甚至是带有破坏性的知识。
我想从这一点讲到另外一点,也是大家经常提到的一点, 为什么中国没有发展出科学。我写过一本小书叫做《哲学科 学常识》,在里面谈到过这一问题。这个问题,所谓李约瑟问 题的问法不太对,要问的不是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科学, 而是西方为什么发展出了近代科学。为什么呢?因为没有发 展出近代科学是常态,除了欧洲,其他文明都没有发展出近 代科学,而只有针对例外的情况,我们才能问为什么。我举 一个例子。比如说我们村有谁家生出一个毛孩来,我们就要 问了,他们家怎么生出毛孩来?但你家邻居生了个正常孩子, 你就不会去问他,你生孩子怎么没有生出毛孩来?李约瑟本 人热爱中国文化,对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作出巨大贡献, 但所谓李约瑟问题的问法跟一大串政治文化比较中的问法一 样,带有丙方中心的惯性。只要跟西方不一样,我们就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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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它怎么没有民主制?它怎么没有发展出科学?它怎么 没有公民意识?诸如此类。因为西方被看做自然的或者正当 的,跟它不同的就要找原因了。实际上不应该这样问,大家 都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只有西方发展出来了,所以比较富 有意义的问法是:西方怎么发展出来了?
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就有一种非常独特的精神,这种精神 就是纯粹智性的追求,对无关利害的真理的追求。有很多例 子。比如有一个关于阿基米德的传说,讲罗马人攻占叙拉古, 阿基米德正在沙盘上画一个圆,罗马士兵打进来的时候,他 护住沙盘,说:“不要动我的圆! ”这个故事不管是不是真的, 都只在希腊传统中才会有,在西方传统中才会有。中国虽然 也一直有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比如崔抒杀了齐王,齐国 的太史兄弟一个接一个甘愿杀头也非要记录这件事,非要写 下“崔抒弑庄公”这几个字。但是,只有希腊传统下的人才 会为一个“圆”舍生取义。有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布鲁诺,他 在火刑柱上还坚持说“地球绕着太阳旋转”。这些故事体现了 西方人的纯智性追求,而这种追求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理论能 够得以发展的一个源头。
中国文化传统不像西方传统那样富于纯智性追求,这不 是说中国人没有理性精神,或者中国人不讲科学。我想说, 在“理性”这个词的一般意义上,中国人不比西方人缺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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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我刚才讲到中国人和欧洲人有很多共同点,重理性就是 一个突出的共同点。说起来,欧洲还有宗教,还有长期的中 世纪,所以不如说中国人是更加重理性的。中国人当然更不 缺聪明和技术,在两千年中,中国的技术不说比欧洲更发达, 至少是不差。但是中国人始终没有理论兴趣,中国人的理论 都是闹着玩的,不但历史上是这样,到今天也是这样,从阴 阳五行理论到宋明新儒学的理论,一直到今天高喊的理论创 新,都是闹着玩的,没有当过真。中国人在理论建设上是最 没有成就的。我们这一两代人给世界文明增添了什么我不知 道,但是你要问理论,我敢说的确没有增添什么。人家有一 种人类学理论、社会性理论,我们去作田野研究,成为人家 的理论的一个例证。
我们今天讲的是文化比较,是结合中西方的历史来讲的。 一开始就说到,罗列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点,可以写 满两块黑板,但是哪怕罗列得相当准确,我们都会觉得没多 大意思。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看不到这些特点之间的联系, 而这些联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深处联系的,这个深处恰恰就 是历史。历史给予现实生活一种深度。它不止一个学科,各 行各业都布它的历史。伯纳德威廉斯(BernardWilliams), 很多人认为他是英国20世纪最出色的哲学家。他说过一句i舌, 说历史会使我们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使陌生的东西变得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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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历史的眼光让你与现实之间产生了一种距离。我们生活 在此时此代,我们总是倾向于把自己生活的那种方式、自己 的那种观念、自己的周边世界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当你 跳开看历史的时候,就会发现完全不是这样,你相信的东丙、 认识的东西都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更进一步说,由于历史是特殊的,因而给予了现实深度。 我前面说到,爱我的祖国和文化并不意味着要把它说成在平 面比较的意义上是最好的。你正好牛活在中国,正好有这样 的经历,碰到了这些人而不是那些人,这些并非完全必然的 东沔,这些带有偶然性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最深刻的东西, 是你最要执守的东西。历史特殊性、文化特殊性,常常被认 为等同于历史相对主义或者文化相对主义。我在这里不谈相 对主义这个大话题,但是我想说,在另一个意义上,特殊的 东西恰恰是抵制坏的意义上的相对主义的东丙,因为只有特 殊的东西才是你能够执守的东西。现在,整个世界的发展看 起来是在削弱特殊的东西,比如说随着交通的便捷,随着英 语成为一种霸权语言,随着其他很多因素,文化的特殊性确 实在减弱。大城市里的人这样生活,小城市的人也这样生活, 镇子里的人也这样生活。一切都变成可以在同一个平面上进 行比较的了,如果在美国我能挣更多的钱,我就移居到美国 去。现实失去了深度,一切都放到同一个平面上来。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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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特殊的东西才是你生活意义的来源。这一种文化,这一 个团体,他是你的儿+,她是你的老婆,这才是你的生活, 这才是你全部意义的来源。那种抽象的普遍性,是我们智性 生活中的中介物,不可能给我们的生活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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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王炜纪念文集序
回国回北大教书不久,庆节从美国回来探亲,便约了庆 节、王炜在我的课上,用相互讨论争论的方式谈一次海德格 尔。周濂、刘畅他们上了这节课,后来都不止一次向我提到 当时的情景,说起我们怎样激烈争辩,说起我们三个“熊门 弟子”各有特点但一样率真的笑。那真是快乐的时光。是过 去的时光总是比较快乐?还是那一天格外快乐?世上万事, 朋友是最可贵的;所有行当,探求真知是最吸引人的。和朋 友在一起探求真知,应该没有什么比这更快乐了。也只有在 朋友之间,才有真知的探求。
我从美国回来,重回北大,这件事本来就是王炜促成的。 我当时不打算在任何地方上班,计划白住着嘉曜留在北京的 一套房子,靠存款利息打发饭钱,兀自读书度H。这样过了 一年。其间,王炜再三向我证明我的计划不切实际,我的活 法不是长远之计,还是应当回北大。回过头看,幸亏听了王 炜的劝。后来,嘉曜的房子收回了,存款大半被熟人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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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款利息暴跌,寓公计划不啻海市蜃楼。
可回北大时碰到麻烦。阴差阳错,我的名字已经从北大 的花名册上被涂掉了。要恢复就要办很多琐碎的手续,填很 多杂七杂八的表,所有这些都是王炜去跑的,我自己只是被 他领着到过几个办公室,在几张纸上签个名,就重新成为北 大教员了。世上的事情麻烦多多,我一向靠了朋友的帮助才 勉强应付下来。此后在北大将近10年,填个什么工作量表啊, 写个什么期末总结啊,都赖在王炜身上。
好在王炜能干,些许小事,似乎不足挂齿。我们现象学 会第一次开会,是倪梁康张罗。与会期间,成大只见梁康东 跑西颠,找他问个事情,不等你问完,他就跑开了,嘴里说 着:好,我一会儿就回来。下一年由王炜张罗,成天和大家 坐在一起,谈天论地,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让梁康赞叹不已。
其实,再能干的人,只要做事情,就难免穷于应忖之时。 1995年,王炜开办风入松书店^他广结善缘,很多朋友支持 他,他也要把这个书店办成一个为朋友们服务的机构。风入 松名声远播,《纽约时报》也用整版篇幅作了报道。但赢利微 薄,这是生埋怨的时候。王炜听到埋怨,只是道歉。反过来, 朋友哪点做得不妥了,从听不见他埋怨。任劳任怨,说起这 四个字,就会想起他温和的、高大的、微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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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神,信佛,不如信命。就是这么个人,运道多乖。最 后六七年,王炜经历的磨难比我们都多得多。我没有什么能 力帮助他,但在他这些难过的H子里,我经常在他旁边。世 事规章我r无所知,只会逻辑分析,他主要不是来听我拿主 意,是要找个知心朋友说说这些深深的苦恼。我们这一代人, 心里分了很多层,最深的喜悦和苦恼,从来不直接出n。所 以非要有知心朋友不可,彼此之间,谈的是事务,谈的是世 间万象,人心深浅,都在其中了。在这些事涉大利大害的商 议中,我最能体察王炜本心不一般的宽厚。
在朋友中,我和王炜谈问学是比较多的。王炜后几年的 课程多以技术与生态为主题。他逐渐转向生态哲学,其间也 有他和我的多次交流。我们都相信,生态哲学早已不只是哲 学的一个分支,它拢集了人的本性问题和人类的内在命运问 题。当代发展出了巨大的技术力量,轻易可以毁灭地球,连 同人类自己,这当然不是秘密。尽管世人只顾得上为GDP (国 内生产总值)的迅猛增长兴高采烈,但真正的危机并不在于 资源耗尽环境破坏,人类会重新变得贫困甚至毁灭。人总是 要死的,人类总是要火亡的。这+是我们能想的事情。我们 能想的是人类还没有灭亡之前应当怎样生活。追问人和自然 的关系,远不只是计算如何明智地利用资源,而是追问什么 生活才合乎人的自然或本性。我记得,夜渐深沉,我们或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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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不绝,或沉默不语,笼罩在关切和思想之中。
这些真诚的思想,落实在王炜的讲义中,更落实在他的 为人行事功业之中。干.炜像北大外国哲学所另外几位学者一 样,著述不多,问学更像为己之学。笼罩着精神的学术探求, 大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思想花开花落,这是思想的真义。 我知道,伟大的思想作品支撑起人类精神的立体世界,是它 们为我们个人的精神生活敞开了空间。不过说到我们这些凡 人,写了什么,出版了什么,皆不足道。2002年秋季在杭州 举办的现象学会,我因人在丹麦没有参加。冋国后,曾经与 会的年轻学子有好几个先后向我说起王炜,赞不绝口,我记 得的几个词是“通透”、“深厚”、“醇厚”。对年纪已长的我们 来说,外面多少学问、多少智巧不那么要紧了,若还说得上 什么问道学,还是做在心性里。通透、深厚那一类,和学术 名利场的名目高低实在没什么关系。
和王炜相识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北大校园,后来同为 熊门弟子,再后来一同参与甘阳主持下的“文化:中国与世 界”事业。我们一起讨论过《存在与时间》中基本概念的中 文译名,一起守在病危的熊先生榻前,一起策划、编辑、出 版过多种书籍。王炜是我们燕京小组的成员,小组出书的事 大半由他张罗。
2005年年初,刚放寒假回到北京,大家围着热腾腾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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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听王炜兴致勃勃地介绍他创办一家大型书店的计划。在 年轻的时候,王炜就常说起他一生的愿望是办书店。多实在 的人生理想!他时不时停下来问我的看法。我自己不会做事, 对为事的计划容易多疑,凡觉到难处就向他提出来。进书的 价钱高了,国内人买得起吗?有朋友帮忙。朋友一开始可以 帮忙,早晚是要付工资的。既为王炜又有机会做他心爱的事 业感到高兴,又怕事情一做起来就夭折,更让他丧气。
(2005年)初春,我们约到香山去吃晚饭,我在中央党 校门口等他们。人多,两辆出租,王炜那一辆先过去了,老 柴后面一辆停下来把我接上。没几分钟,前车王炜来电话说, 家里有急事,他倒问来,回城里去,很遗憾,本想着有些事 要和我好好聊聊。我说不打紧,咱们还不是随时能见。哪天 单独备上酒,听听其中的乐处和苦恼。那天是3月14日,离 他弃世不到一个月。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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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从自己还是服从真实?
哈里法兰克福(HarryG.Frankfurt)写了本小书,《论 扯淡BuUshit)、畅销;接着写了这本小书,《论真理》 (On Truth),又畅销。蒙中译者之賜,先读到了中文本。读 过之后,却难掩失望之情。
这本小书有强烈的针对性,针对“一小撮自称为‘后现 代主义者’的人群”,他们拒绝承认真实具有实在的意义,拒 绝对真实的尊重,主张“服从自己”比服从真理更重要。法 兰克福的初步驳斥很简单,这些主张与谨严有序的社会生活 背道而驰,“如果没有大量可靠的真实信息,社会文明将无法 健康地成长。困干错误的信念,社会也无法取得进步。为了 建立和承续先进文化,我们必须避免被错误或无知拖向哀败。 我们需要而a必须知道如何有效地利用大量的真实倩况”。因 此,社会绝不应当容忍混淆真假。
你赶火车,弄清楚火车开车的真实时间,弄清楚此时此
价值的理由
刻的真实时间,当然是重要的。一个考大学的穷苦孩子,必 须弄清楚大学学习生活的真实花销。后现代主义若拒绝承认 这些,未免过于荒唐。后现代主义者的确有很多不经之论, 但他们反对传统真理观,本来也很有点儿来由,看着政客们 高举官方意识形态大旗,当做不移的真理,谁都难免想后现 代一把。在这一点上,我与译者的看法倒接近些。译者在中 译本前言里说:“要是后现代主义论者对‘真’的见解仅仅足 针对传统意义上的真理观,其实并无大谬。”在我看来,后现 代的反真埋主义之不经,倒是他们在论理的层面上过于浅薄, 乃至并不能真正伤到主流真理观,有时倒从反面成了主流真 理观的衬托。当然也有很多胡言乱语,那是借后现代主义起 哄的,不值得一评。瞎!借孔子和佛陀起哄的也不少。
法兰克福前儿节的议论,实无新意。我们从事的任何工 作的成效,甚而整个人生的成败,取决于我们是受真实的导 引呢,还是盲目或全凭错误的认识来行事。”诸如此类。诸如 此类,倒是不错,像是在告诉我们老年妇女很难在高低杠h 出成绩。让我们困惑的事情,因此真会引我们去想的事情, 是些反例。自认为对地球有正确认识的葡萄牙人拒绝r哥伦 布的计划,他在认识“有误”的西班牙人支持下“发现” 了 美洲。布鲁诺正确,被盲目的老媪投薪烧死了。盲目并错误 的“出身论者”好一代天骄,清醒而正确的遇罗克却惨遭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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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从自己还是服从真实?
害。读读政治斗争史,看看身边的成功人士,难免要重新思 考真、正确、精明、真诚,重新思考爱真理和“人生成败” 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惜,作者并没有在这些方面多给我们一 点儿启发。
作者说到真实,主要是说正确或曰合乎事实。“真”还有 多電意义,真人,真正的人生,等等,作者都未涉及。只停 留在合乎事实之上,未免浅薄。舍斯托夫评论说,近代以来, “真”降低rfii仅仅成为事实。要想依循事实概念作较为深入的 思考,我认为怀特海《思想模式》的第一讲提供了一个一般 的指引。当然,关于事实、真、真实、真理、真诚、本真, 认真讨论起来,的确很繁难。译者在前言中说到,把truth译 为“真实”还是译为“真理”,就颇费一番踟蹰。这是每个译 者都会碰到的困难。
后面几节,作者尝试议论得更深入些。他指出了 truth和 古英语中troth (承诺)的联系,由是i寸论了真实的观念与信 任以及自信等观念之间的紧密关系(第六节)。作者专门用了 一节(第八节),从莎士比亚的一首卜四行诗论起爱情之中的 谎言和信任:“我猜想,从男女双方认识到彼此的谎言,并且 知道对方并没受骗的事实看来,他们分享的亲密确实是深刻 而欢悦的,他们之间达到的这种亲密伸展到了他们尽力遮掩 的角落。而同时都明白彼此已看透,想要隐藏之处也早已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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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露。这种彼此占据心灵,通过谎言引致真爱,真是美妙隽永。” 情爱关系中的真诚与隐蔽,是个引人入胜的话题。把什么都 毫无保留地裸露出来,那不叫真诚,那叫傻瓜。真诚并非机 械地把现成东西搬出来,真诚总是和相互之间的理解交织在 一起的。推及友人之间、亲子之间,一幅幅光影交织的画面, 剪不断理还乱。法兰克福倒是触及了这个话题,可也只是触 及而已。
尽管失望,我倒也不是说这本书一无是处。后面几节还 是有些内容。在讨论谎言的时候(第七节),他一方面承认, 在不少场合,谎言对我们无害甚至有益,但同时指出,“即便 这样,我们还是常常会觉得说谎的作为有点儿不对劲”。因为, “由于说了谎,说谎者拒绝让他人r解自己,这对于他的谎言 受害者来说是一种侮辱。这将挫伤他们的自尊,因为他们无 法与说谎者建立最起码的深入关系,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 这种最基本的深入意味着了解对方内心怎样,在想什么”。这 话说得有点儿意思。作者由此又引出结论说:“我们对于真实 的关切远远超出了世俗的实际利益计较。”从这个角度引出对 真的关切超出世俗利益的计较,不错。还有很多道路会把我 们引向同样的结论,例如刚刚提到的布鲁诺和遇罗克。
在最后一节(第九节),法兰克福提出了关心事实的“更 深层的哲学意义”。工程师和医生关心事实,但他们只是在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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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层面上关心真实,“未必关心真实的本质”。真实并不只是 有用的,真实是现实这一观念之能成立的基础,进而也是弄 清我们自己是谁的条件。“我们一旦觉察到某些东西不听命于 我们的意愿,它们不依不饶甚至与我们的利益敌对,就意识 到它们不属于我们,不受我们直接控制,而是独立于我们的。 现实这一观念就肇始于此。……一旦更具体地了解怎样受到 局限,以及限制条件的边界,我们就能界定自己的框架。我 们知道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什么,以及为了成就那些我们可 以做到的事情必须怎样付出努力。了解自己的力量和弱点, 不仅使我们能获得更强有力的独立意志,而且使我们能够更 清晰地定义自己的本质。”虽然我们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 里能读到更周详的阐论,但比起前面几节,这一节总算不是 那样浮于表面了。
后现代反真理声势滔滔,不少人在惶惑中期待有个回应。 我想,这也是本书所以畅销的背景。只是在我听来,这声回 应声气表浅,未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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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哲人的对话
——《观看,书写》序
法文philosophe和英文的philosopher意思差不少,把后 者译为哲学家,前者大概得译为哲人、智者、有智慧者、文 化高人。书中对话的两位:鲍赞巴克与索莱尔斯,一位是建 筑师,一位是作家,但都是philosophe。在法国的文化高人那 里,思想不是哲学课堂上的思想,思想与艺术、文学融合无 间。本书中的几篇对话,内容无所不包:毕加索、兰波、巴 黎音乐城、哮喘病和呼吸、贝聿铭、数码与同一性、商业、 时间、现代性、“9* 11”。如译者姜丹丹所言,这场思想交流 “犹如一场别具一格的交响音乐会”。感谢姜丹丹用严格而又 流畅的屮文,把我们领进这场高水准的对话。
这场对话若谈得h主线,那一定是建筑与现代性。我们 都是现代人,各式各样的媒体告诉我们当前发生的形形色色 无穷无尽的事情,每个人都拣出其中某一些组织成一幅画面。 历史当然从来没有唯一的版本,不过,随着历史远去,删繁 就简,渐渐露出我们大致同意的几种轮廓。当代的图画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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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哲人的对话
重叠叠,不辨南北。对话的特点,无论其为长处还是短处, 它并不提供唯一的图画,而是用電重叠叠来描绘重重叠叠。 两位对话者既不再反对现代性,也不再赞美现代性;像任何 时代一样,当代有令人赞叹的追求和成就,也奋需要警惕直 至亟待克服的东西。用传统取代现代不仅是句空话,而且是 句胡话。
在现代的种种特征中,图像是个突出的特征。从轴心时 期开始的文字时代,逐步让位于图像时代。鲍赞巴克提到, 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一个电影导演曾用挑衅的方式回答一 个记者的提问:“您属于世人还读书的旧时代。”他乂诠释说: “在19世纪的居所里,一切知识、消息、消遣、故事,所有 今天成为戏剧性景象的一切,当时主要是通过文字、书籍和 年历来传播的。现在,报纸在屏幕上,用图像呈现。而图像 一句令人着迷,因为,它掲去r观看的禁忌的面纱。”
文字倾向于往“去身心智”发展,如鲍赞巴克所言,“在 西方,所有的理性思想运动倾向于将肉身与精神相分离。曾 经需要生产出一种词语,一种思想的材料,不再适应于身体、 感觉和感知。曾经需要制造出一种知性,不包含严格意义上 的个人化的、特异的、对两个人来说完全不一致的体验,即 身体的体验。在过去,这是抵达实验观察与科学的条件”。当 然不仅在西方,比起别的国度,在中国皇朝时代,文字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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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为突出,整个精英阶层都是由读书明理来定义的,皇帝本 人也从小饱读诗书。只不过,在不依靠宗教支持来建立精神一 政治一统的实际历史中,天理承担了加重的政治任务,无暇 往科学的方向去发展自己的去身心智。
自尼采以后,“具身心智”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鲍赞巴 克说:“当我们设计建筑时,我们用身体思考。”索莱尔斯呼 应说:“当我们写作时,我们也一样用身体思考。”我有一本 文集,题为“从感觉开始”,也许接近鲍赞巴克的想法:“从 古至今,人类智力的全部进步史呈现为不断走向愈加的抽象 化,并在普遍性中消解特殊与个别的进程。在我的工作中, 每当我重新回到感性体验的真实,我就会进步。因为,需要 学习面向感觉采取行动,并把握感觉。”
从文字向图像,从去身心智向具身心智,从精英主导向 平民主导,这些趋向隐隐约约交织在一起。只提一点:教廷 当年关于是否禁止偶像的争论,突出地说明了大众式理解对 图像的需求。现代的这种总体趋向的后果之一,是精神生活 统一场的断裂,对话渐趋稀少。当然,“统一思想”只是现代 专制政党的苛求,旧时人的思想观念并不一致,我们回望时 看到的“和谐”部分来自主导意识形态的以及历史本身的删 繁就简。不过,人们从前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不同的 观念之间互相呼应。唯此,如对话所提及,墨西哥的迪奥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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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哲人的对话
华肯和埃及金字塔之间才会有一种“立即可以感受到的形态 间的相似”。就此,鲍赞巴克评论说:“人类在地球及其‘为 什么’面前感到彻底的惊诧。地球究竟从哪里来?究竟是什 么?又是谁陚予f地球上所有这些形态、这些生命?那么, 我们究竟乂是从何而来?这是同样的问题。在那里,这些答 案是建筑的初始。建筑最初不仅仅是为了遮风挡雨,是为了 人的存在。这是另一种性质的事业。一个谜回应另一个谜。” 如海德格尔所言,技术的发展把人类带出了依赖于大地的生 存,精神生活统一场的断裂于今至为显著。索莱尔斯说:“今 天,大家都在谈‘全球化’,俱我呢,我却认为我们进入了 一个没有世界性的时代。说真的,我们可以觉察到人类好似 不再居住在同一个地球上。”这里有两个层面,“全球化”是 在经济活动等机制意义b说的,“没有世界性”是在精神生活 层面上说的。鲍赞巴克说:“30年来,面对占主要地位但也 是转瞬即逝的金钱流通的问题,世界之中有整整的一面,即 城市制造的那一面,大楼的物质建构、意义、象征维度、持 久性,都被遮蔽、遗忘或超越了。我们进入了生活的另一种 抽象化,经济造成的抽象化。”
两位对话者更多从艺术方面谈到此点。用鲍赞巴克的 话说:“后来,艺术家逐渐体现了主观的、绝对的存在历险 ……他强调了个人历险的首要性,用来抵抗一切,尤其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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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传达这种绝对的体验。”鲍赞巴克是architect (建筑 师)。Architecture 与 building (建筑)有别,采用 Nikolaus Penvsner (尼古拉斯)的简要定义,architecture是着眼于美 的building;在美学黾,建筑列为一门艺术。不过,建筑有别 于其他艺术门类,建筑师同时是工程师。“建筑师处在社会的 建设性的、积极的山脊上。这在建筑文化与文学、音乐及绘 画之间营造一种距离。……建筑师需要具备为他人修建的责 任感。艺术家并不需要建造世界。”不过,自包豪斯与俄罗斯 的建构主义以来,这种界限被逐渐打破,“每个建筑的要求、 每个地点,都是独一无二的。干是,不再有建筑学说、风格 或可共享的建筑原则,不再有普遍的实用解决方案”。这不禁 让我想到哲学,从来,哲学家好像也“处在社会的建设性的、 积极的山脊.h”,但尼采以来,存在主义、维特根斯坦、解构 主义,似乎都不是在从事建设,不再提供“普遍的解决方案”, 而是在消除哲学和艺术的界限,一次次从事独一无二的冒险。 建筑是个运用广泛的隐喻,我小时候听的是“社会主义建设”, 现在流行的是“建构和谐社会' 初读哲学时读到康德的“建 筑术”,后来读到结构主义;最宏大的隐喻则是l’architecte de l’Univers (宇宙建筑师)。从事建设的人,竟不知不觉间都吸 纳了这个宏大的隐喻,忘记了自己身为凡人的基本事实,忘 i己了 Bildung (教化)的另一层含义:培养、培植。哲学家, 以及其他种类的建设者,解构“普遍的解决方案”,并非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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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的责任,.而是退回到众多建设者的行列,不是根据既定 的蓝图,而是根据此时此地的要求建设,众多建设者的共同 努力,合成培植。无论社会还是思想,我都希望,培植的理 念能够更多地取代建构的理念。
鲍赞巴克的一段话概括了这里的想法,这段话是在诠释 海德格尔的思想时说的。在我看来,这段话的确浸透着海德 格尔的精神:
需要有近处的关注,有事物的汇集,但也要有运动, 距离的取消。需要微小,也需要庞大。困难,也许在于 距离的取消,无所不在的统一特征,感知的身体可以同 时在几个地方,可以移动。比起六十年前,人的身体远 不再那么扎根在近处。它更具虚拟性,但毕竟还是真实 的。在当今的建筑领域,有一个观念偏差,认为不需要 考虑地点,地点也不再有未来。假如地点的特性不再存 在,我们也不再有具体的在场,我们也不再真实地移动。 这就是在屏幕时代,无距离意识的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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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哲学家与隐居生活
——《生活》杂志专访
《生活》杂志:关于隐居,我们都会想到隐逸山林,远离 尘世,但是我最近听说的一件事也许是隐居的另类:有一个 法国人曾经因抢劫银行被判入狱5年,他在狱中读哲学,主 要是德里达(Derrida)的著作,之后成为德里达的学生,这 个人现在在蓬皮杜艺术中心担任文化部主任。我想,他在监 狱中的5年,也算是他隐居的5年吧。
陈嘉映:嗯,我在想……不知道算不算,反正有点儿靠 近……哪一点上他不太像隐居呢?我们说隐居一般都是自愿 的事儿,他在监狱里说成隐屉稍微有点儿怪,虽然它跟隐居 有相像的地方。
《生活》杂志:隐居也有迫不得已的情况。
陈嘉映:这个……呵呵,你真的是第一次采访哲学家, 哲学家挺烦人的,讲课的时候讲得挺顺溜的,但是想事情的 时候哪儿都想不通。迫不得已有好多种类和程度。比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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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与隐居生活
我当官没当上去隐居,这叫不叫迫不得已?在一个意义上是 迫不得已,但是肯定跟你把我抓到监狱去的那种迫不得已不 一样。我觉得隐居大致还是讲自己选择的,当然了,你要再 深一层想,有可能会想,选择本身也是被某种东西规定的 或是被某种东西要求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泛泛地说 什么都是没得选择,反过来说在监狱里头呢,如果你是一个 特别乐天知命的人,选择不选择对你来说无所谓,把我抛到 哪儿我就到哪儿,但至少在比较常情的面儿上说,它还是不 一样。
《生活》杂志:“把我拋到哪儿我就过到哪儿”,让我想到 您在《救黑熊重要吗?》一文中说过的一句话:“与命运为侣 一道浮沉就好些吗?我觉得比总站在外面好些,虽然命运本 身不是什么甜美的东西。”在那篇文章里,您还说:“生活深 处,世界不是分成你和你要选择的东西。你跟你周边的人与 事融合为难解难分的命运。”
陈嘉映:这篇文章虽然提到了这层意思,但是没有深入, 如果深入可能要讲很多。我昨天跟几个朋友和学生聊天,说 到一个人去行有德的事儿,是不是因为他认为那样做合乎道 德。这话听起来是有悖论在里头的,如果你说我这么做是因 为它道德,那在很多场合听起来会怪怪的,甚至挺虚伪的。 你为什么跳水救人呢?回答说:因为跳水救人是道德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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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感觉的确是挺怪的。一般人不会这么回答,真跳水救 人的人不会这么回答,大概也不是这么想的。但是另外一方 面,你说都是本能的,那么我们把道德和不道德就都完全取 消掉了。我的想法是那样,首先这里有视角的不同,我跳水 救人不是因为它是道德的,但是在旁观者看来它的确是个道 德行为,行事的人不是以道德和不道德为准,而是我们外人 从这个角度去看的。这是第一条。第二条,行事的人虽然不 是因为道德才去做,但是在他训练和培养自己的时候确实经 过选择、经过考虑。“经过考虑”这个话也有点儿问题,因为 很多时候他不是反复考虑这么做是道德还是那么做是道德, 而是默会地从典范那里学习。我身边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做 法,我可能效仿其中的某些人去做(事),而不效仿另外一些 人i做(事),其中不一定要牵扯考虑,至少不是那种明面上 的考虑。等他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德的人,他这么做是按照 他是什么人去做,而不是每一次去考虑怎么做是道德的。跟 咱们那个选择的话题相连的就在这儿,跳水救人,在这个行 动者看来,这没得选择,这就是他的“所是”,但是在别人看 起来,他是有选择的。这么说是不是相当绕?
《生活》杂志:还可以吧……那么,您认为有德之人是 “能够生活在自己所信仰的生活里面的人”,这样的人是幸福 的。而您也认为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真是谈不上什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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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和有德好像不那么能够兼容呢。活在自己所信仰的生活 里面,几乎就是楕神上的隐居者了吧?
陈嘉映:信仰这个词儿可能用得重了,但是在这里也没 有别的好词儿。有时候人问我:你有信仰吗?我就犹豫。我 说有信仰,他可能会以为我信伊斯兰教什么的。你要说我这 个人就没有信仰,我也不觉得特别恰当。
幸福这个词儿也让我犹豫,意思太宽泛。幼儿童话故事 里说,从此,公主与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也许,人们就 是这样理解幸福的。但在另一些人眼里,例如在我眼里,他 们的日子可能很无聊。我们把eudaimonia译成幸福,但这个 译法R定不大对头。英语宜译成well-behig,汉语可以译成良 好生活。良好生活的意思当然也很含混,但不至于把公主王 子的生活想成良好生活的典型。
活着和有德不那么兼容,这话可能有深意在。刚才说到, 有德不是凡做事就先考虑道德标准,而是自然而然做就是德 行,随心所欲而不逾矩。除了圣人,谁做得到?对逝者可以 这么说,倒不是迁就逝者,因为他曾努力,现在他不能努力 了,我们也不能再有此要求了。
精神h的隐居者?精神生活并不只是一个人深藏在内心 里的生活,佴也不可能完全暴露在世面上。精神生活的确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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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它隐居的一面。不一定像安东尼那样隐遁到埃及荒漠里去 静修,但精神生活总有安东尼那一面。
《生活》杂志:很多哲学家都是隐居者,或者曾经离群索 居,比如海德格尔。据说,他在托特瑙山隐居地只用了三个 月时间,就完成了《存在与时间》。
陈嘉映:哲学家有不少是隐居者,著名的像赫拉克利特、 斯宾诺莎,还有庄子吧。我再举个例子。维特根斯坦在剑桥 从罗素读书。罗素当时刚刚完成他的数学原理的研究,这种 研究需要大量智力活动,需要技术性思考,这些比较适合年 轻人去做。完成这项研究以后,罗素自己挺愿意从事政治活 动、社会活动什么的,对现实社会发表点儿看法,对婚姻与 爱情发表点儿看法,所以他有了维特根斯坦这个学生后很高 兴。罗素相信维特根斯坦在逻辑研究方面有天I,可以继承 自己的衣钵,去做那些苦活累活,他自己则可以去做那些比 较有影响的活儿。1913年秋天,维特根斯坦离开剑桥,在挪 威的斯克约顿附近,自己建造了一座小屋,专注于逻辑哲学 研究。那是典型的隐居。
《生活》杂志:的确,自己建造屋子。
陈嘉映:在一个悬崖边上。
《生活》杂志:在那儿,维特根斯坦研究逻辑问题。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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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说,在挪威离群索居的时期,维特根斯坦“已近乎疯狂”。
陈嘉映:维特根斯坦有四个哥哥,三个在年轻时自杀, 可能跟他们家族的基因有关系,也可能跟他父亲有关系。他 父亲年轻的时候特别反叛,不听他爷爷的话,一个人漂洋过 海去美国,后来做生意,一代之间做成了很大的生意,当时 人开玩笑说,维特根斯坦家庭账户的变动影响欧洲股票市场。
《生活》杂志:说明富二代适合做哲学家,他们可以不用 去想一般的事情。
陈嘉映:是这样。从事哲学,我是倾向于家境好一点儿 的比较合适。当然了,哲学也有不同风格,比如墨子,更多 从社会底层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就现在的社会情况来说,我 觉得学哲学、艺术、音乐这些没用的东西,或者成功不成功 完全在未定之天的事,适合家境好一点儿的人做。
《生活》杂志:哲学家隐居在西方的例子很多,尼采曾经 说:希腊最早的一批哲学家都是帝王气派的精神隐士。古罗 马哲学家塞捏卡(Ucius Annaeus Seneca)说:自由人以茅屋 为居室,奴隶才在大理石和黄金下栖身。苏格拉底说:一无 所需的人最像神。隐居的人虽然并不是一无所需,但是他们 似乎仅仅有思考的生活和智力活动就足够了,是这样吗?还 是沉浸于思想的人确实进入了一种近似于一无所需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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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我们回过头再来说哲学家隐居这回事,你说到 这一无所需,我倒也有话说。关于“需要”,我个人体会最主 要的还不是减少我的需求,我有时候喜欢这么说,人最大的 需求是被需求。我跟一些老人相处时体会特深。有的人一生 对生活的要求很少,一直在给予人,但是到老了,他不再能 给予人,那种难过……按说,感情是二三十岁的人的事儿, 但是后来我发现好像人总有感情问题,只不过随着年龄变化, 感情问题也有变化。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旦不被需求,那种 空虚,那种虚无,可能比失恋还惨得多。所以,我觉得最大 问题和最难之处还不在“我不需求什么”,我认识的人里面有 很多人不是很需求什么,不需求好吃好喝,这个那个……但 是能做到不被人需求还真是有点儿难。
《生活》杂志:做到不动心就可以了吗?
陈嘉映:不动心,大家还是指对干财富什么的不动心, 这还算相对容易,要做到对不被需求不动心,难度和深度都 要大一点儿。所谓隐居,主要是安于不被人需求吧。
《生活》杂志:可以说隐居者是很自足的人吗?
陈嘉映:对,我觉得自足应该大概这么定义吧。当然了, 隐居者的不被需求又跟我刚才讲的那种老年人的不被需求不 一样。就是说,有被需求的能力而不需求被需求,跟人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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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上不需求你有很大区别。我听年轻人说他失恋的痛苦,我 说那不算怎么苦,他失恋/,但他还是具有爱和被爱的能力, 这时候还不算最苦,像我们这种失去了爱和被爱能力的人, 比较苦。
《生活》杂志:我看到笛卡儿的一个座右铭,有三种译 法:一、隐居得越深,生活得越好;二、谁在隐居中生活, 谁就过得最好;三、谁会隐居,谁就好活。您喜欢哪一句?
陈嘉映:最后一种我不是太喜欢,我喜欢第一句。“谁就 好活”,“好活”听着不怎么舒服。
《生活》杂志:隐居得越深,生活得越好,这个“深”怎 么理解呢?是隐居在深山的深呢?还是心藏得更深?
陈嘉映:对啊,还是“心远地自偏”呢?可能大隐隐金 门呢。我最近读《新世纪》,看到野夫的一篇文章,他写他一 个朋友,真隐士吧,既然你谈这个话题……忘了是不是用这 个词儿,但大致意思就是真隐士。他说,一般的隐士他不怎 么看得上眼,一般的隐士是以隐来显,他这个朋友,隐就是 他的“是”,他就是隐士,他没想隐不隐这件事儿。野夫的这 位朋友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上大学的,特别特立独行,比 如说吧,他屋里到处乱七八糟,特脏。他交了个女朋友,女 朋友是正常人,挺奇怪的,那个年代好男人挺边缘挺古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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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们找的女朋友呢,是些正经的好女孩儿。
《生活》杂志:是不是像王朔小说里写的女孩儿那样?
陈嘉映:呵,有点儿,当时这是个pattem (范式、模式), 女孩儿常常是团总支书记啊什么的。野夫所写的这个朋友的 女朋友也有点儿那样的,女孩儿到了他的宿舍里看到被单脏 得不得了,就要洗,把被单拿下来,发现下面还有条被单, 一样脏或者更脏,然后再拿,好像一共四层。这人就是脏得 不得已了,再铺一条新被单在上面。这女孩儿都洗了,也还 是要这个人。这个人也喝酒,成天醉醺醺的,和几个朋友一 起在学校做老师,骂教科书。80年代初那阵子的教科书好像 都是《白杨礼赞》啊《漓江》什么的抒情文章,这人就骂一通, 课堂上讲的是朋友们的诗和文章。学校里不喜欢这样的老师, 可结果学生一高考都考高分,学校也就把这人留下了。后来 这群人都从学校出来了,调到什么局什么处之类的地方,再 过些年,这些人当上局长、名作家了。野夫这个朋友还在原 地当小职员,但是仍然写得一手好诗,仍然是心怀天下,读 书不辍,上班也好好上,下班骑着自行车就出去玩,看山看 水,山水都变了就感叹:哎呀,看不到好好的山了,要跑更 远的地方去看了……
《生活》杂志:很平静的一个人,一点儿都不愤(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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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是的,很平静,不是愤世嫉俗。文章近结尾处, 野夫引用了这位朋友的一阕词,词牌好像是“贺新郎”,(采 访者注,查此词为:别后相思久。点支烟,挑灯枯坐,吃杯 烧?酉。江上飞寒风且大,未晓冬衣可有。怕只怕,杜郎穷痩。 一别经年何日见,偶回来欲语兄寻走。思往事,空垂首。外 头过活兄安否?待书来,看它几遍,莫教离手。自是危楼休 独倚,怕说吹箫屠狗。但记取,死生师友。留得故园三分地, 俟功名料理归田后。我与汝,再相守。)
我对古诗词还是有一点儿判断力的,我觉得他写得非常好。
《生活》杂志:有没有人说:我隐居在家庭里?
陈嘉映:在以前也许可能吧。我昨天上课讲古希腊,古 希腊男人过的是一种公共生活,或者社会生活,成天在竞技 场上、在广场、市场上,即使回家,跟妻子也没什么交流。 他带朋友回到家里,妻子仆婢把食物准备好了,但妻子不上 席,不出现。男人们入座宴饮,继续谈论公共事务,谈论哲 学问题。中国古代也相似。家跟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没多大关 系,尤其生活好一点儿的家庭。
《生活》杂志:也就是说,家不会打断人的社会生活和精 神生活。
陈喜映:对,但像我们不行。市民社会以后,家庭、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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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成为精神生活、感情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我自己更不 行了,我每天还要带孩子,还要做饭啊。
《生活》杂志:您这么贤惠吗?
陈嘉映:当然了。我菜做得不错。从美国回来之后尽量 自己少做饭,但孩子得带啊。
《生活》杂志:也许带孩子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哲学活动 吧,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人类学习语言和看待世界 想法的变化。
陈嘉映:这要看你怎么说了,你若把这话跟柏拉图和苏 格拉底说,他们一定会觉得很不理解。这个就是我们现代人 跟他们不一样了。在当时说到有德的人,跟你会带孩子等等 都没什么关系。但你要跟周国平说,他可能会觉得那是最重 要的哲学。汀阳也说过类似的话,大意好像是,以前的哲学 不关心最重要的事儿,比如女人和孩子诸如此类的。虽然汀 阳跟国平的角度不一定一样,但是我们脑子里还是充满了挺 现代的想法。
《生活》杂志:您昨天上课也提到,爱妻子等等想法是近 代市民阶级兴起以后才特别强调的。
陈嘉映:对,所以我们不要把这些当做天经地义,但是 我也不是说我反对这些。我们无法绕过这些近代的思想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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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易打发掉这些,自己去做个古人,张祥龙做得到,我们做 不到。
《生活》杂志:听说你在山里也有房子。您会时不时去山 里的房子待一段时间吗?
陈嘉映:不常去,一年去两三次吧。我老觉得我是一个 比较喜欢独处的人,然而,独处的时候很少,老婆、孩子、 工作,难得独处。结果,我也不知道喜欢独处是真的假的, 因为我们有时候也说,一个人不看他想干什么,要看他干的 是什么。至少成年以后是应该这么说。
的确,人的自我感觉、自我认识多半是自我欺骗。有人 说,我们通过反思是来自我欺骗,而不是通过反思来自我认 识。我有一个学生最近频繁地跟我通信,有时一天给我寄两 三封深刻反思的信,信写到后面,他自己说:恐怕我又在自 我欺骗了。不过,我还是想说,我有点儿喜欢独处,因为回 忆起我实际独处的那些时光,都是美好得不得了,但这有可 能是因为独处的时间太少/。
《生活》杂志:是指您在内蒙古插队的时候吗?
陈嘉映:包括插队的时候。特别是插队插到最后,所有 人都走了,青年点只剩下我一个人。别的同学,当兵的,考 工农兵学员的,招工的,或者回北京的,一个个都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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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很喜欢这些朋友,但是最后只剰我一个人的时候的确非 常美好。我那时和当地各级头面人物关系处得非常好,所以 衣食无忧,他们会给你送当时最好的米啊面啊酒啊。我当时 教书,教初中孩子数理化,教书也不累,大多数时间做自己 的事,读书。夜里就一个人走出村去,在山上躺着看星星, 看月亮,看云。
《生活》杂志:在您的回忆文章里,提到那时候还有邻近 的几个朋友晚上一起下面条吃,有人会拉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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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对,我当时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于洋,我在大 队,他在公社,他偶然会到我这儿来玩。他是个很有才能的 人,多方面的才能,包括会拉小提琴。
《生活》杂志:他会拉Sweet Home (《甜蜜的家庭》),是
吗?
陈嘉映:对,我当时也在学小提琴,但我比较笨,他会 来教我,看看我进步没有。然后我们谈我们读的书、生活、 理想,将来要干什么。然后拉琴唱歌,两个人,我们当时唱 苏联歌多一点儿。当时大家唱的歌都差不多,有一本《外国 民歌二百首》,还有续编,这样有几百首也就够了。
《生活》杂志:很浪漫。
陈嘉映:我可能不会用“浪漫”这个词,但是我完全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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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把它理解为浪漫。
《生活》杂志:你会用什么词呢?
陈嘉映:我不知道。
《生活》杂志:幸福?
陈嘉映:还是不怎么切中肯綮。可以说,也单纯也丰富, 或者……我不知道能不能用一两个词说清楚,阿城可能行吧。 但是我会倾向于说,它是那么différent (不同),非常不一样, 如果讲的话,如果咱俩是朋友——比如我的学生肖海鸥,她 这两天很想听听老一代的故事——我会倾向于把这个故事讲 得很长很长,那时候我们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是那么不同, 无论用浪漫还是别的什么词,可能完全把那个画面总结错了。 比如我跟年轻人聊过,当时我们读书,读书好像是一种信仰, 跟现在人们读书不一样,当然也是为了求知或为了诸如此类。 但读书怎么会是一种信仰?这就涉及挺多挺多的背景。如果 我要讲那个时候,我可能不用一个词来概括,我就讲那些事 儿,整个生活是什么样子。
《生活》杂志:隐逸这个词和隐居、隐退不太一样。
陈惠映:我觉得隐逸和隐退都是很典型的中国词。放在 中国文化背景中,大致勾勒一下,本来,士、读书人,是要 做事的,不论从孔子的角度还是墨子的角度去做事,甚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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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那样讲无为其实还是无不为。在春秋的时候买家多,所 以读书人主要是卖给谁的问题,后来大一统之后,就变成了 “出处”问题,古人用“出处”来谈显隐,“出”就是出来做 官,“处”就是隐居了,像处子那样。原因是只有一个买家r。 但是中国的读书人还有一条线,是一条辅助线,就是:道是 在读书人身上,所以总是有道统和治统两方面。治统在皇族 的血统那里,但道统是在读书人身上。出来做官不只是做官, 是张扬道统。此外,还有一种“道”,持这个道的,从先秦开 始,一直就不多,即使有也都湮没了。唯有庄子,他是中国 历史上第一个不管“治”的读书人,他的道跟朱熹讲的道统 不一样,庄子的道是不管你治不治,他那个道还在。心持道 统的人,或者有庄子那种道的读书人,都能够做到完全的安 贫乐道——出来做事是要依赖有权有势的人,佴读书人自己 一旦想要变成有权有势的人就完蛋了。有道则显,无道则隐: 我就是这样生活,我就是那么想,我也不是说我拒绝做官或 者什么,但我不求这个,这个该由你们去考虑……有点儿像 维特根斯坦说的,写一本好书是我的责任,出一本好书是你 们的责任。
《生活》杂志:中国古代诗歌中常会赞颂渔樵之隐,并非 文士之隐。渔樵像一个旁观者。
陈嘉映:当然,是这么说。我刚才提起野夫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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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矛盾在里面,就是如果真完全隐了,真隐的人我们不 知道他隐,他既然隐了你怎么知道呢?所以隐士弄不好就有 点儿虚矫。这些渔樵说法在诗歌里更多一些,若考诸历史就 很难讲了,因为你很难考。平常所谓隐,其实就是致仕,当 了大官退下来,地也买好,园子也建起来了,像袁枚那样隐 居,有自己的庄园,闻名遐迩。所谓退思,从哪儿退下来, 准备退到哪儿去,大家都很清楚。所以隐士这个事儿,按照 比较极端的像野夫那样较真儿的人来说,他会比较犹豫的。 用你的话说,这里面高雅的东西多了点儿——你说我们谈风 雅,把风雅和隐居连起来,可能野夫谈到隐的时候,首先就 会抵触雅,所以他一上来就讲这个真隐士的脏。他这么写, 不一定明确像我这么想,但是作家自有直接的感觉——不然, 他为什么写那些让人不那么愉快的东西呢?他说的是:真隐 不雅。当然我不是反对雅,但是很容易被人弄成浪漫啊风雅 啊这些东西,浪漫多了,风雅多了,成了一种……与其说他 是隐士,还不如说他是小资呢。
《生活》杂志:刘向在《列女传陶答子妻》中有对于 “豹隐”的说法:“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食者,何 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
陈嘉映:我觉得“豹隐”这些关干隐的各种说法,都跟 咱们刚才讲的有一点儿关系。其实无论你把它定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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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下来就有点儿做作,最不做作就是我干脆不隐,汲汲名 利。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那你到底是为了还是不为?若 你说无为而无为,这又显得没意思了,但你说无为而无不为, 无为又好像成了手段似的。你说隐呢?真隐就真隐了,谁都 不知道,我隐了是以隐显,终南捷径,成了虚假的东西。“豹 变”、“豹隐”这些说法,我觉得都是从某种角度回应一定之 规的说法。你恐怕不太能够定出一种方式,说:这才是真隐。 这样假的东西就来了。我们可能就是要回到各种各样的历史 处境和个人境遇、个人取向来谈隐显这个事儿,或者别的事 儿,我吋能用的是比较麻烦的办法吧。
《生活》杂志:您说到历史处境和个人境遇,我又想到海 德格尔的隐居。他在1930年和1933年谢绝了柏林邀请他以 教授资格开设讲座,并发表《我为什么待在乡村》一文表明 心迹:黑森林的美景深深吸引着他,他不能也无意离开它。 对此有两种看法,有人认为这总是萦绕着他的乡愁,是他思 想不可缺少的源泉,有人认为海德格尔的退隐是明智之举, 因为“二战”中他和纳粹的关系。
陈嘉映:我虽然是海德格尔的再传弟+,但是要把海德 格尔这个人想清楚,我是远远做不到的。如果你现在要逼我 说的话,我可能会说,从个人生活的本真性来说,我觉得维 特根斯坦可能要比海德格尔更本真一些。但是,海德格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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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与隐居生活
个人处境我也能理解一点儿,最浅的一层是明显的,就是现 在这种大学体制——当然我们的大学体制比他们的大学体制 又坏多了,但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的大学体制对海德格 尔这些人来说已经到了很难容忍的地步,但另一方面,社会 似乎就是这样,要么你就彻底隐了,否则的话你就很难不寄 生在上面。我刚才说具体处境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宽泛的…… 我的意思是说,这里面都会有一些不那么能自圆其说的,或 者作为个人来说,有点儿进退两难的处境,不是那么安然的, 那么泰然处之的。现代人很难找到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一个 “自然位置”,这个自然位置已经没有了。对海德格尔个人来 说,我觉得在德国传统中有一种……读书人在各个社会中所 处的位置是不太一样的,至少我们可以说在英国、德国、法 国、美国是比较有明显区别的。我觉得在德国传统中,“帝王 师”的思想要多一点儿,在中国可能要更明显一点儿,你不 做帝王师,读书就没着落了。我觉得海德格尔有那种“帝王 师”的思想,但是我个人对这一点是非常反对的,不但作为 现代人反对,而且可以上推到柏拉图和孔子。这事儿不是那 么一个事儿,我的想法,简单地说,道统是道统,治统是治统, 而且治统永远不可能是以实现道统为目标的。所以虽然我不 反对给达官贵人讲讲课,但是第一不能迁就他们,你要作好 准备,他们不会去实现道统。不但如此,进一步说,如果他 真去实现什么道统,那肯定是一场灾难。在这个意义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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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想说,道统是完全独立的。我是不是破坏了你要谈的论题?
《生活》杂志:也没有吧,只是我的计划一开始是想谈风 雅和隐居,但是您不喜欢“风雅”这个词。
陈嘉映:我不喜欢“风雅”这个词?还是先说高雅吧, 说高级吧。我觉得不管是哲学还是艺术,它都有向高级发展 的趋势,这个趋向在一定意义上对思想和艺术有正面作用。 一开始呢,我们就是好唱就唱好想就想,我们没想到登庙堂 之卨,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最真的东西,但是一种活动比较成 形了,慢慢形成了一个传统,它就有一种攀高枝的倾向,它 要往t发展。像M剧,一开始就是河南人给老百姓唱唱,像 社戏啊什么的,一开始它很土,也有生命力。后来,可能有 比较髙级一点儿文化的人看到r它有生命力,或者看到一种 新型的美,他就把他们调来唱堂会,服装就要更鲜艳一点儿, 发式就要更规矩一点儿,唱腔各方面都讲究,它就会逐渐变 为一种更高雅的艺术——当然还没到风雅。慢慢这个传统就 上来了,被皇帝调到宫里唱,成为上得了庙堂的艺术品种。 大多数艺术和思想是这样的,比如黑格尔被弄到柏林,称为 “国家哲学家”什么的。在这个过程中,某些东西提升了,某 些东西失去了,总是这样的。所以我不反对那种高雅,但我 个人属于……天下好多人做好多事,我个人始终不属于高雅 的那种。我是在中间的,比起农民稍微不土一点儿,比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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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要不高雅一点儿。我比较喜欢待在这儿,待在这儿是 我个人的偏好,但是咱们讲点儿道理和客观,我说往高雅那 儿走,吸引力太强大了,把太多的人吸引过去了,我觉得得 留几个人在这儿,中间,挺好的——我把偏好变成了客观道 理了吧?
《生活》杂志:这儿,是你的自然位置吗?
陈嘉映:可以说在这儿是我的自然位置,比较符合我本 心的位置。我们这一代人可能都不够风雅,90年代的时候, 我们喜欢讲“最后的贵族”,还有同名电影,小报上也喜欢 用“贵族”这样的字眼儿。当然中国完全没有贵族,包括《往 事并不如烟》里写的生活,比我们平民百姓稍微讲究一点儿, 离贵族还差得远。我们这一代人没多少髙雅的东西,风雅就 更谈不上,我们实在是没有被抛入这样一种历史处境,从小 都是跟猪啊鸡啊这些东西一起长大的。我们长大以后,倒是 有些人成名致富了,过上了带一点儿高雅的、往那个方向去 的生活,茶道啊,字画古董啊,出国的人喝红酒啊,有点儿 风雅了。但也不能大家都去风雅,都去风雅,就空了,你得 每个阶段都留几个人。说艺术风雅,也要分两方面说,莫扎 特、贝多芬不是风雅之士,听莫扎特和贝多芬的是风雅之士。
《生活》杂志:您说从小跟猪啊鸡啊生活在一起,是想强 调您的生命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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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陈嘉映:呵呵,不说强调,但的确跟生命力有关系。风 雅偏于形式的东西,相对来讲生命力弱。艺术史、文学史上 有个老套的说法,风雅多了,艺术家会从不那么风雅的东西 重新开始,否则艺术就变得纤弱苍白。我们这样说到李白, 还有白居易——虽然他们在这方面不是完全一样,白居易以 俚语入诗,井台上打水的人都在那儿吟诵。后来词兴起来了, 词本来一开始也不是文人做的,一开始是歌姬倡优唱的,后 来文人加入,变雅了。又有了元曲……毕加索到了非洲,看 到非洲的东西来劲,干是吸收了。我不想把这个过程程式化。 不过大致可以说,风雅在某种意义上是目标,而不是原动力。 它是引导。我们人的生活跟物理活动和生物的生活不同,我 们人的生活和艺术的生活是有引导的。有了达尔文,我们知 道,生物的生活没有引导,完全是推动的。风雅是一种引导, 但另一方面,别忘了我们仍然主要不是被引导的,我们主要 是被推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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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与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的
信仰是与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的
——风凰网专访
"生活方式的变化让传统信仰变化。"
凤風网:人们应该需要一种信仰活着,有种说法称现在 中国信仰失落,您认为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中国人的信 仰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陈嘉映:先说狭义上的宗教信仰。人总需要有精神上的 寄托,寄托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有人寄托干音乐,有人寄托 于诗歌。不过,信仰还不单是个人的精神寄托,信仰是很多 人相信的共同的东西。宗教是典型,它是既有的、已经存在 的、有一个信众团体的。
中国人在这一点上是比较独特的,其他的国家民族都有 一个主要的宗教,但中国没有。广义上来说,中国人的信仰 是和中国的文化、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相联系的,我们传统上 说信儒家。中国近百年来的变化大家都很清楚,从鸦片战争 后,中国最近100多年历史上几个坎,受到西方来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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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传统的生活方式瓦解了,继而传统信仰也瓦解了。
凤風网:您在国外很长时间,那么从全球视野,您如何 看中国当今的信仰危机?也请您从个人于东西方之间的游历, 来谈一下对于“信仰”两个字的察与悟。
陈嘉映:西方人的生活方式也在不断地变化,他们也在 感慨信仰失落,只是程度上他们不如我们厉害。再比如日本, 相对而言他们现代化发展不那么被动,相应的,文化和信仰 的改变比较缓和。变化缓和,于是人们就有时间去对信仰进 行重塑或修正。与西方或我们的邻国相比,我们的信仰失落 就显得格外触目。变总是要变的,但变得比较缓和,变化就 比较积极;变得太剧烈,就造成危害。中国可能是后一种。
凤風网:但是否正是这种程朱理学式的传统文明,使得 现在转变非常困难?你说的“剧烈”是否是说文化和信仰跟 不上经济和生活方式的变化?
陈嘉映:你说的算一部分。确实非常困难,但西方也未 见得容易。不过,现代文明是从西方输入的,与中国的固有 文明异质程度高;而且,中国本来有的传统文明非常扎实, 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就更剧烈。最后,我们经历的几种变化, 从西化的现代化尝试到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再转到现在的观 念,几种观念体系的差异都很大,因此变化格外剧烈,相比 其他的民族,我们现在的信仰状况更加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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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与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的
凤風网:最近几年,中国内地的城市化进程非常迅猛, 大量的“农二代”进城。他们不熟悉土地,但也不被城里人 接受为“城里人”,他们在城市里经历着信仰迷失的煎熬。您 认为他们应该信仰什么呢?
陈嘉映:农民工进城引发的信仰问题,其实就是生活方 式的变化引起的。以前的农村虽然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破坏, 但是儿下年一直保持着比较稳定的生活方式,大家都知道自 己该做什么。农民工进城脱离了这种生活方式,很容易感到 茫然若失。这种问题很广泛:当生活形式变化之后,应该如 何面对。
认为人们应该信仰什么,这话很难说。有人说引进基督 教、信佛教、重振儒教,我认为这些都不太现实。在当代社 会比较现实的是给予信仰上的宽容、尊重,这比引导更重要。 有了这种宽容之后,大家能比较容易找到适合自己的信仰, 找到一个共冏信仰的群体。这个群体里的人之间没有利害关 系,他们聚在一起不为任何功利,就是生活上的慰藉和灵魂 上的调养。
知识与权力,不能成为信仰的负面典范
凤凰网:知识分子越来越多地成为“无神论者”。虽然说 信仰并非一定是宗教,但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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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的理由
现状:中国缺乏信仰的引领者?
陈嘉映:第一,相比其他的社会群体来说,知识分子无 论在哪里,“无神论”的比例都更高;第二,知识分子本身也 并不是信仰的引领者。耶稣或者穆罕默德,都不是知识分子。 中国古代的读书人虽然不是信仰的引导者,但他们倒是应当 成为儒家道德的典范。今天的知识分子不是过去的读书人, 过去的读书人,读书是要做官的,读书人就是官员或者将要 走上仕途成为官员,所以要求他们起道德典范作用,虽然实 际上他们多半做不到。现代社会的结构基本上已不再要求任 何阶层起到道德典范作用。比如克林顿,比如意大利总理贝 卢斯科尼,他们也许政绩赫然,但礼闻缠身。对我们的官员, 不指望他们起到道德典范作用,他们不要起到负面的典范作 用就很好了。这话也可以对今天的知识分子说。当然,还是 宫员更重要,他们占有社会上最多的资源,我们应当关注官 员的道德品质,因为不公正带来的危害比任何单个因素带来 的影响都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