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仁多澣心中一阵不安,忙道:“请他进来。”
“是。”
同一天,在宋朝陕西路的熙河地区与绥德地区,开始了宋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事演习。
第三节
“什么?!”夏主秉常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惊愕。
数日之内,沿宋朝边境的诸军司,向兴庆府告急的快马不绝于道。对于宋军大规模的军事集结,西夏的边将们,都有几分摸着不头脑。宋军集结大军,从常理而言,必定是为了进攻西夏,但是从宋军的举动来看,又似乎并非如此。摸不清宋军虚实的西夏边将们,全都迷惑不已。自古以来,都是兵不厌诈,无论宋军是否在搞“虚虚实实”的把戏,对于不知底细的西夏人来说,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保持备战的状态,高度警惕,同时一面派人去刺探宋军的军情,一面则向兴庆府报告。
“须得快点兵迎战,国相知道了么?”秉常着急的问道。
李清与禹藏花麻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清跨上一步,低声道:“陛下,这是千载良机!”
秉常愣了一下,没有明白李清的话。
“召国相进宫,商议军机,然后趁机……”禹藏花麻解释道,一面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秉常吃了一惊,旋即摇头,道:“强敌当前,这样不妥吧?万一激起内变,岂不为宋军所趁?”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李清语气中,透着寒意。
“先召国相进宫议事……”秉常犹豫着,下达了命令。
“是。”李清应道,退了下去。他知道秉常的决心,实在是不可以信任,有些事情终需要亲自布置。
目送李清退下,秉常又把目光投向禹藏花麻,忧心忡忡地问道:“宋兵人马多少,进兵方向,没有一样是清楚的,驸马以为是怎生应对才好?各处都是急报,莫非宋兵是数路大出?”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投向一幅画得不怎么准确的西夏地图,游移不定。
“陛下莫急。”禹藏花麻沉吟了一下,“任他宋军几路来,总有应付之法。各地烽烟未举,可见仗还没打起来。眼下之策,只得先在灵州一带集中兵力,以备非常便可。”
秉常此时早无主意,只听禹藏花麻胸有成竹的口气,心下稍安,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梁太后宫中。
“你是几朝的老将,觉得这事如何?”梁太后坐在胡床上,从容地问着嵬名荣。
嵬名荣想了一会,沉声道:“臣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
“怎么说?”梁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自古以来,有智者之名者,多是谨慎之人。臣观石越为人行事,一向多谨慎小心,每做一事,都是谋定而后动。这既是他的优点,亦是他的缺点。歪歪书屋论坛既是石越在陕西主事,若是宋军果真要来攻我,总不会只有一万两万人马。若是兵马上十万,这般大的调动,他便是瞒得再好,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你是说,石越在用诈术?”梁太后不禁倾了倾身子。
“兵书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种事情,总是难料。不过臣以为,若是在陕西主事之人,是李靖李卫公那般的人物,则便是五千之众,亦可能是实;若是石越,十万众以下,皆是虚多实少。这点人马,他最多也就敢扰扰边。”嵬名荣下了断语。
梁太后沉吟了一阵,忽然叹道:“你这话纵是有理,但是国中只怕无人敢信。”
嵬名荣亦不禁默然,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梁太后说的,确是实话。休说他人,连他自己,内心中也会有几分犹疑的。眼下国内其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前线情况不明,谁又敢保证说宋军真的就不会大举进攻?误国之罪,对谁都太沉重了一些。
“罢了,我先去见见皇帝。”梁太后忽然起身,又问道:“那个文焕,可有异常么?”
“亦没甚异常之处。”嵬名荣忙欠身回道:“他领了皇上的诏旨,现在专心负责筹建讲武学堂。”
梁太后微微点头,想了一会,忽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多疑了点?”
“谨慎总是没有错的。”嵬名荣委婉地回道。其实他心里的确认为梁太后多疑了,以文焕的遭遇,救驾的功劳,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不是人人都比得上景宗皇帝的。”嵬名荣在心里安慰性的解释着,当年元昊对那几个汉族秀才,可不曾有过什么怀疑。不过强者有掌控他人的自信,这也不是人人效仿得来的,所以梁太后的作法,也不能算错。
“嗯。”梁太后点了点头,笑道:“我毕竟是比不上景宗皇帝啊。”目光悠悠,仿佛是无意,又仿佛直透嵬名荣的内心。
嵬名荣吓了一跳,连忙把头深深地低垂下去。
国相府。
“抱病”的梁乙埋,在他的园中,正与一干党羽商议着大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梁乙埋冷笑道。他这话并非是为了给手下打气,而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的。虽然两次大败于宋军之手,但是梁乙埋并不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指挥有误造成的。
“国相所言甚是。”党羽们拍着马屁。
“梁将军,你怎么看?”梁乙埋的目光,移向默然不语,不肯随声附和的梁永能。
梁永能欠了欠身,没有看旁人,沉声道:“国相,此次宋军做得甚是高深莫测,不可掉以轻心。到目前为止,除静塞军司仁多澣以外,各军司所报,都只知道宋人在边境集结大军,但既不知道兵马之数量,亦不知道旗号,更不知其意图……”
“意图还用问么?司马昭之心……”
梁乙埋冷冷望了说话之人一眼,那人吓得一缩头,把剩下的话咽到了肚子里面。
“将军的意思是?”
“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按常理而论,南朝兴大兵之前,必然要闹得举国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从表面上来看,必是石越虚张声势。歪歪书屋论坛况且宋要入寇,若无十万之甲兵,在下可为国相吞之。若出动十万之众,调动兵马粮草,我之细作再无能,亦不可能全然不知。故此,在下以为,宋军如此,绝非灭国之兵。然则,石越狡诈,亦不可掉以轻心……”梁永能为西夏名将,也并非幸致。
“这又是为何?按将军的说法,我大夏不是可以高枕无忧么?”有人发问道。
梁永能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石越并非是想一举而灭我西夏,他是想蚕食呢?”
“这……”
“他调集军队于边境,见我有备,则他自然不敢轻易挑衅,但我若无备,焉知他不敢取我边地?”梁永能叹道:“石越小儿如此行事,便是要叫我明知他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不防。”
“难道他不怕空耗兵饷粮草么?”
梁永能皱眉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者,南朝是想如此耗垮我大夏。但这般行事,时间短了不起作用,时间长了,却要两败俱伤。真真让人不解……还有让人奇怪的是,为何静塞军司没有报告环庆路有异状?”
“定是仁多澣与南朝勾结。”
“定是如此……”
“我要弹劾他……”
众人顿时纷纷议论起来。梁乙埋看着众人,却也无意制止,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梁永能的分析,也许是正确的。如果夏国无备,宋军趁虚而入,那便是又一个绥州。这般蚕食下去,西夏的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且,梁永能还少算一种可能,如果西夏不集结军队准备,万一宋军突然发难,攻入国境后,竟然并不收手,那时候再临时召集兵马,怎么还来得及?因此还是要点齐兵马,以备战争。何况此事对梁乙埋并无坏处,秉常刚刚宣布要免税罢兵,转瞬之间,局势急定,他税也免不成,兵也罢不了……梁乙埋不禁幸灾乐祸地暗笑起来。
正计算着,忽有家人急匆匆走来,在梁乙埋耳边低声说道:“皇帝宣见国相。”
“告诉使者,我病症加重,不便相见。皇上所问之事,我已知晓,不日便有奏章递上,请皇上毋忧。”梁乙埋根本没有兴趣接见中使。
“是……”
“关于贡举之事……”梁乙埋转过头,便说起其他事来。
西夏王宫之内。
李清拉住回报的中使,问着情况。
“国相不肯来么?”李清皱眉道,一面瞥了殿中一眼,梁太后正在那里和秉常说着话。“再去催一次。”
中使吓了一跳。望着李清,嚅嚅道:“这……这……伪传……”
“什么伪传?”李清冷冷地说道:“这是皇上的旨意!眼下皇上没空理你。”
“是。”被李清的目光盯着,中使只觉得背脊发凉,连忙应道。
“真是狡诈。”李清望着再去传谕的中使,在心里骂着梁乙埋。梁太后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从殿中传出,李清侧耳听着,却是断断续续地。歪歪书屋论坛他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却是要秉常遣他和梁永能分赴边境,应对局势,梁乙逋居中掌兵策应。秉常在低声抗辩着。
李清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每个对手都极其厉害。石越在此时来这么一招,让李清怀疑他对西夏的局势简直是了若指掌,正好是恰到好处,让西夏左右为难,还逼得秉常失信于国人。哪怕明知是计,也不能不应——他与西夏诸将一样,此时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军事演习”,只以为是虚虚实实之计,不过这样的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石越的这一手,一石三鸟,实是狠毒。李清心里自然是佩服的。
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立时就想到利用这个机会,先除了梁乙埋父子再说。谁知梁乙埋亦是老奸巨滑之辈,没有把握,绝不进宫。偏生还怕他狗急跳墙,连易逼他不得。
众人之中,最厉害的,还是梁太后。一切可以利用的形势她都利用到了,可以说是费尽心机,要削除秉常的羽翼。轻轻易易将文焕赶出宫去,现在又开始对付自己,要利用这形势,将自己和夏主分开——若从单纯的军事角度来看,梁太后的应对之策无疑是正确的,由自己与梁永能分别节制方面,以二人的才干,除非宋军真的是大举来攻,否则边境绝对吃不了什么亏。而使梁乙逋居中策应,更可保万无一失。
但是梁太后背后之意,秉常岂能看不出来?自然也不肯答应。
自己的这个君主,虽然见事并不糊涂,但却少了居上位者的狠决果敢。
李清不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静静的等着。
过了许久,梁太后与秉常还在殿中争执着,但是声音却冷了下去,李清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禹藏花麻不停地向外张望着。
去传旨的中使又回来了。
“国相依然托疾不来。”中使不太敢看李清的脸色。
“再宣!”李清铁着脸低声喝道。
“是。”这次中使连问都不敢多问,又急急走了出去。
中使一连跑了四次国相府,但是梁乙埋始终不为所动。最终李清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放弃。但是梁太后却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人。
她盯着秉常,厉声问道:“皇帝岂可任性?哀家想问问皇帝,若不如此,皇帝想要如何应对?”
“母后放心,待事情更明了一点,再议对策不迟。我已派人去召国相,国相必有善策。”秉常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文焕被斥,若李清再派往地方,他的改制,实际上就是等同于失败了。
梁太后哼了一声,道:“皇帝怎可说得这般轻易?军机大事,岂能一再拖延。若待事情明了,大事早已不可为。国相告病当中,皇帝是一国之君,终须自己拿主意。”
“眼下之事,实离不了李清。莫若遣别人前往。”
“听宿将议论,我夏国善用兵之将,惟梁永能、李清数人,若遣不会用兵之辈,反误大事。皇帝要离不了他,待事情一了,再召回他便是。歪歪书屋论坛他想久镇边关,祖宗法制还不许呢。”
“嵬名荣也是几朝的老将……”秉常终于忍不住,反将梁太后一军。
梁太后淡淡一笑,道:“嵬名荣老了。”
“妹勒伦亦善战。”
“妹勒伦临阵无勇,多谋少断,不可托重任。”
“那野利辂如何?”
“野利辂有勇无谋,偏还有野心。李清、梁永能,虽然节制诸将,但是一道诏旨,便可解其兵权,无反侧之忧。野利家在国中根深蒂固,使将容易撤将难。”
秉常又问了诸将,都被梁太后否则,偏偏还言必中的。秉常顿时理屈辞穷,却只是不肯答应。
梁太后也不催促,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秉常。
禹藏花麻偷眼望望梁太后,又望望秉常,已知道无论如何,梁太后占尽了上风,秉常终须要屈服。但是仁多澣不敢来兴庆府,李清若再往地方,则大安改制终究是一句空言。他沉思许久,终于咬牙说道:“太后,陛下,臣斗胆……”
“驸马有何良策?”秉常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还有禹藏花麻在殿中,不由喜出望外,望着禹藏花麻。梁太后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禹藏花麻,嘴角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什么。
“臣虽无能,智勇不及李将军,但亦愿为太后、陛下分忧……”禹藏花麻欠身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一定要有一人离开兴庆府,自己走总好过李清走。
“你要请缨?”秉常不由愕然。
禹藏花麻苦笑了一下,道:“臣虽然不过一介武夫,但也敢保证,若有臣在,只须宋朝不是兴兵十万来攻,臣可为陛下当之。”他说完,眼光瞥了梁太后一眼,却见梁太后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测。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中一凛,一个念头浮了上来:难道她本来就是想算计我么?这一想之下,愈发觉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由大觉沮丧。但是想来想去,自己不站出来,却又没什么别的良策。
“驸马请缨,我也是信得过的。”梁太后悠悠说道:“若是这样,实是两全其美。”
“这……”秉常一时还接受不了。
“请陛下放心。”到了这个时候,禹藏花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了。
“皇帝还犹豫什么?”梁太后拿眼睛斜睨了秉常一眼。
秉常犹疑了一会,终于点点头,道:“若是驸马,朕也放得下心。便依母后之策。”
禹藏花麻顿时松了口气,但心中又泛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在皇帝的心中,自己并没有李清重要,这件事情虽然早已知道,但是被自己亲自证实,却并非一件多少让人高兴的事情。歪歪书屋论坛他把目光移向梁太后,却见梁太后脸上波澜不惊,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啊。禹藏花麻心中闪过这个想法,连忙把目光收敛起来。离开兴庆府,也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第四节
在禹藏花麻被梁太后逼迫离开兴庆府的同一天。
静塞军司,清远军。
西夏清远军守将嵬名讹兀正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城外的一座山坡。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山坡上,有几个身着白色交领长袍、腰佩弯刀的男子,牵着白马,正朝着清远军城指指点点。在他们的马上,都挂着弓箭和箭袋。从衣着与打扮来看,嵬名讹兀区别不出来这些人是宋人还是夏人。不过,他也并不是很担心这些人是不是细作。
虽然此时各地风声鹤唳,但是静塞军司的辖地却相对平静。况且,嵬名讹兀也不认为宋军有何必要派人来这般刺探清远军的地形。凭着这位西夏清远军的守将大人,与宋朝职方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清远军附近,对宋军而言,早已没有秘密存在了。
只是,姿态总是要做一做的。
"来人!派人去那边看看!"嵬名讹兀指着山坡,高声喝道。
"是。"未多时,五十余骑从清远城中呼啸而出,向山坡扑去。
山坡上的人显然是注意到了清远城的动静,一个个跃身上马,挥鞭驱马,向山下跑去。嵬名讹兀注意到这几个人上马的动作十分的娴熟,不由裂嘴笑道:"定是马贼私帮,去,把弟兄们叫回来罢。"几座山后的小道上。甩过追兵后,那群白马白袍男子正按绺缓缓而行。
"何将军,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为首居中的一个面貌清秀的男子,爽声笑道。"孩儿们的马技,便在禁军中,也可以炫耀了。""章大人过奖了。"何畏之抱拳谦道,但面对着朱仙镇讲武学堂的大祭酒章楶,脸上却有几分自傲之态,"环庆之民风,劲勇敢战,兼之与西夏有互市之便,近水楼台,孩儿们日常练习马术,久之,自是熟能生巧。"章楶微微一笑,容忍了何畏之的傲气。何畏之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环州呆了几天后,章楶甚至相信,假以时日,陕西路第一振武学堂,绝对会无愧于"第一"之名。
"何将军可知道在下为何来陕西?"章楶顾视何畏之,笑道。
章楶来陕的目的,何畏之地位不高,自然不可能被告知。但是章楶既然有此一问,其中却必定另有玄机。何畏之略想了一下,便笑道:"莫不是西事急迫了?"章楶抚掌大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他顿了一下,又说道:"石帅上表,以为河西随时有变,禁军整编之速度,须要加快,否则无以应时势。在下来陕,亦是顺应时势而已。"当时风雨欲来,何畏之也有感觉。宋朝在陕西、河东以及蜀中增设了数十座兵器坊,日夜打造甲兵,全部运来陕西沿边;自熙宁十二年起,已有明诏,蜀粮不入京,全部留在陕西,充为军粮之储备。熙宁十一年东南米价下跌,朝廷在东南多买粮数百万石,传说多数亦暗中运至陕西沿边。何畏之也曾去过几次庆州,早知道庆州车水马龙,远非昔日可比。不知道内情者自然以为是互市的原因,但是何畏之却看得出来,不少车队押送的,是兵器与粮草。
"如此说来,章大人是为了整编禁军?"何畏之有几分疑惑,不知道章楶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章楶突然勒马,望着何畏之,笑道:"在下奉诏,要在陕西路筹建马步军第二讲武学堂,以协助禁军整编。在下不才,蒙皇上错爱,已除授第二讲武学堂山长之职。此次来环州,是想请何将军能助在下一臂之力……"何畏之笑道:"张大人知道大人来意么?""挖人墙脚之事,岂能事先告之?"章楶含笑说道。"若先告诉张守约,必拒我于城门之外。""那第二讲武学堂要建在何处?"何畏之又问道。
"在下想将讲武学堂建在沿边。但环庆与熙河,皆是地僻人稀,并不适合。故此在下以为,延州、渭州、秦州,三处可为备选。但最终定在何处,还要皇上的旨意。"章楶又笑道:"若何将军不弃,第二讲武学堂祭酒之位,当虚席以待。"何畏之想都不想,便摇了摇头,笑道:"多谢章大人错爱,只是畏之志不在此。""难道第二讲武学堂,反不及振武学校?"章楶不解地问道。
何畏之笑着望了章楶一眼,挥鞭傲然道:"环州正当西夏之蛇腹,朝廷无意西事则已,若有意西事,畏之当为朝廷破腹之剑,岂能轻离环州?环州之耻,畏之必在环州洗雪!"章楶这才知道,这个男子,对当年之事,还在耿耿于怀。
"既如此,在下亦不敢强人所难。"章楶惋惜地说道,他亦是放达之人,只是一瞬,便笑道:"听说仁多澣亦非等闲之辈,何将军在此,有这样的对手,倒也不会寂寞。""仁多澣,慕泽……"何畏之低声喃喃念着,"有一日,终须将尔等生擒!"韦州。
虽然静塞军司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仁多澣的日子却并不好过。石越屡次移文,责问夏主不去汴京朝觐,指责夏国无修好之意。又指斥西夏遮挡西域以外诸国朝贡之路,阻挠西方各国使者来朝。两国之间一点点的边境纠纷,也被石越无限放大,措辞强硬的加以谴责。在私信中更直言,若非双方密约,边疆烽火早燃。
仁多澣当然知道,这一切强硬的背后,甚至是延绥与熙河的宋军异动的背后,都是石越在向夏国与自己施压——宋朝给李乾义开出了条件,西夏必须要接受下来。否则,宋朝绝不会善罢干休。
这一层意思,石越的使者,就几乎只差与自己裸地挑明了。
其实宋朝开给李乾义的条件,对于仁多澣而言,可以说是乐观其成。能够除去梁乙埋,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如何将这层意思清晰无误,而又十分的技巧地告诉给夏主秉常知道,又不能引起梁乙埋的警觉,打草惊蛇,却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这次可以说是十分阴毒。
秉常诏令墨迹未干,就不得不自食其言,他在夏民心目中的威信,必然大受打击。但仁多澣真正担心的还是,石越一定会不择手段逼迫西夏答应宋朝的条件,而除掉梁乙埋又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既然宋朝的条件得不到满足,那么这次宋军的行动,也许只是事情的开始而已。
大夏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大夏国是这样的局势,我们仁多族又当何去何从?"仁多澣不能不为他的族人打算。
"来人啊!"仁多澣高声唤道,一面将给仁多保忠的信件与给夏主的奏章封好,又一起装进一个木匣内,用自己的私印封了。
"末将在。"仁多澣的亲兵都头闪了出来,欠身问道:"统领有何吩咐?"仁多澣看了他一眼,将木匣递过去,说道:"你带几十个人去一趟兴庆府,将这个送到小将军手中。""遵命!"亲兵都头接过木匣,应道。
仁多澣点点头,冷声道:"你要亲手送至小将军手中,若有半点差池,你让手下带你的人头回来见我便可。"亲兵都头凛然应道:"是。""你现在就去吧。"仁多澣缓缓声音,又道:"出去时顺便让人将慕义将军请来。""遵命!"亲兵都头简洁地答应着。
仁多澣望着他退出帐去,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慕义与慕泽,说起来还是同族兄弟,但是便是这一对同族兄弟,慕氏一族这一代中的两个佼佼者,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一个被石越视为亲信可靠之人,派来代表石越与自己联络,眼见着前途不可限量,连自己也要让他三分;一个却不得不栖身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受自己的保护与控制。
"慕将军到!"正感叹着,慕义已到了帐外。
"请慕将军入帐。"仁多澣吩咐道,一面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
打扮成西夏中级武官模样的慕义弯腰掀帘入帐,抬眼见着仁多澣,忙抱拳欠身行礼道:"见过仁多统领。"仁多澣满脸堆笑,向帐中亲兵吩咐道:"给慕将军看座。"早有亲兵搬过椅子来,慕义谢过座,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
仁多澣又笑着问道:"慕将军在韦州,可习惯否?下人们服侍可还周到?若有不到之处,将军不要客气。""统领客气了。"慕义欠身笑笑,道:"在下奉命来此,原也不为享受而来。只要统领珍惜两家和好之情,在下在韦州,便是过得舒适无比了。""石帅帐下,果然没有碌碌之辈。"仁多澣眯着眼睛笑道,"慕将军公而忘私,让我着实钦佩。"慕义笑道:"石帅为人至公无私,赏罚严明,居其属下,在下自不敢乱其法度。""我亦十分仰慕石帅的风采。"仁多澣哈哈干笑道。说完,他顿了顿,又笑道:"此番请将军过来,是有一事要烦请将军转告石帅。""统领请说。""我想向天朝购买五千套甲胄、五千副钢臂弩、十万枝弩箭、五千把钢刀。"仁多澣一口气说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慕义。
慕义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统领可是在说笑?""自然不是说笑。"仁多澣一脸认真。
慕义缓缓摇头,沉声道:"统领若非说笑,那在下便以直言相告,此事决无可能。我大宋正在整编禁军,各军兵甲,几乎全部换新,统领所要的武器,大宋自己都供不应求,遑论出售?"慕义可说是直言不讳了。当时宋军整编禁军,所包含的内容极其广泛,武官的培训、操典的颁布、士兵的裁汰、军法的修订、兵甲的更换,可以说是在渐进的重新打造一支军队。单从更换兵甲这一项,宋朝的投入就非常惊人。宋朝向整编部队颁发的武器,几乎全部是崭新的精兵利甲,不仅仅严格遵守着军器监制定的武器标准,而且每件武器上,都标明了生产者与责任人的记号,兵甲的质量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为了节省费用,宋军淘汰下来的旧兵甲,则用来装备厢军与乡兵,并选择性的卖给国内的百姓与商团、高丽、辽国、倭国,以及南海诸国甚至是大食诸国。宋军那些淘汰下来的兵甲,虽然质量上有许多的不如意处,但是卖到高丽、倭国以及南海诸国之后,却成为他们难以想象的神兵利器——特别是宋朝的弓与弩,相对于中原的这两种武器而言,此时倭国与南海诸国的弓箭,只能说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不过,唐康主导的沿海制置司为了保持宋朝海船水军在武力上的绝对优势,严格限制这些武器在南海地区乃至倭国、注辇国的流通,因此宋军这些换下来的武器,绝大部分却是通过与官府关系密切的海商,流向了与宋朝没有直接利害冲突、局势正非常不稳定的大食诸国。
宋夏两国当时其实处在战争的边缘,虽然说石越与仁多澣之间的确有少量的兵器交易,但那是做为对仁多澣向宋朝私自卖马的补偿,如仁多澣提出的这样大规模的武器交易,宋朝连淘汰下来的旧武器都不会肯卖,更何况钢臂弩是宋朝精锐禁军才能装备的新式武器,在宋军的制式武器中,仅次于霹雳投弹与神臂弓。
仁多澣素来精明,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让慕义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只见仁多澣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皱眉道:"朝廷希望敝国能铲除奸臣,但是将军亦知奸党势大,若是得不到朝廷支持,又岂能容易成功?这批兵甲,我是想用来装备一支精锐之军,以备万一,绝不敢有他志。"见慕义默然,仁多澣又说道:"我亦知石帅有为难之处。若是石帅为难,我亦不敢勉强。只请石帅宽以时日,我方能有足够时日,整军经武,与奸臣抗衡。眼下敝国已颁令改制……"听到此处,慕义才恍然大悟,原来仁多澣不过是用此来堵石越的嘴。他想了一下,便即笑道:"统领不必忧心。"仁多澣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奸臣势大,凡为国谋者,实不能不心忧。""朝廷早有承诺,可使统领无忧。"慕义从容笑道。
"哦?"仁多澣吃了一惊。
"若果真贼人势大,统领放心,朝廷不会坐视不管。大宋数十万精兵,可为贵国戡乱。"慕义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闪着精光,注视着仁多澣。他这话明明是不怀好意,却又说得诚恳无比。
"敝国这点家事,怎敢劳动朝廷。"仁多澣虽然早知道宋朝的野心,但是慕义就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来,却让他又怒又惧,但脸上却还不敢表露出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是天地之至理,若有奸佞之徒,乱此纲常,天下人人得共诛之。朝廷又岂会坐视不理?义所当为,自然当仁不让。"慕义这两年颇读了几本书,竟能说出一番道理来。"统领不必担心,届时若有困厄,朝廷定然不惜一战,以维护夏国国本。"仁多澣望着慕义,一时间竟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没有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夏主秉常再次颁诏,宣布暂缓免税,并且派遣梁永能前往祥佑军司,负责协调左厢神勇军司、祥佑军司、嘉宁军司,亦即银、夏、宥、盐诸州的防务;禹藏花麻前往西寿保泰军司,负责协调西寿保泰军司、卓啰和南军司、甘肃军司,亦即会、兰、凉诸州的防务。同时又下命全队随时待命,准备迎战。
但是如临大敌的西夏,并没有遭到来自宋军的任何攻击。梁永能与禹藏花麻到任没有几天,宋军的军事演习便结束了。梁永能与禹藏花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弄清楚了宋军这次"异动"的性质,并且知道了宋军这次声势极大的军事演习,总共调动的兵马,其实还不足六千人!
然而,西夏国上下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他们甚至也没有时间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羞愧——西夏的细作弄到了宋军的演习内容:用精兵长途突袭敌军不及设防的城池与关寨。侵略性十足的演习内容,让西夏国的统治者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
宋军至少又有两个军完成整编布防,宋朝兵部在延州增设马步军第二讲武学堂,以加速陕西禁军的整编速度……所有的这些消息,都使得西夏朝野危机感与日俱增。
夏主秉常再度派遣使者,谦辞卑躬向宋朝重申称臣之意。但是——打不过就请和,恢复了力气再打——西夏这种行之有效的伎俩,这次却遇上了大麻烦。宋朝对他的奏表表现出羞辱性的傲慢,使者被勒令不必进京,甚至在陕西连石越都没有见着;奏章草草回答……
而在西夏国内,秉常的处境更加艰难……
第五节
数月之后。
西夏兴庆府,承天寺。
"阿弥陀佛。"一间禅房之内,一老一壮两个僧人垂眉对坐。壮年的僧人,正是此时兴庆府内最炙手可热的明空大师,而须发皆白的那位僧人,却赫然是大宋汴京相国寺的主持智缘大师。明空双手合什微礼,向智缘说道:"师兄远来,一路辛苦。"智缘也微笑着回了一礼,"大事将谐,何言辛苦。"明空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他努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激动,抬眼望着智缘,缓缓问道:"要举事了么?""兴许快了。"智缘含糊的说道。
"阿弥陀佛。"明空低声宣着佛号,也不再多问。但是他心中却被智缘的话激起了波浪,一时竟无法平息下来。他微微拨动着佛珠,半晌,方说道:"夏主虽颁布改制诏,然梁氏党羽密布朝堂,百官多数阳奉阴违,除去改汉服汉礼以外,改制之诏,几成一纸空文。三月份之科举考试,因梁乙埋百般阻挠,考生仅五十一人,其中三十八人是朝中官员子弟,九人是各部贵人子弟,平民只有区区三人而已。夏主想通过科举招览人材为己所用,不料各派贵人反而利用此机会,来谋取私利。"明空微微叹了口气,但是神色中,却殊无同情与愤怒之意,反带着几分讥讽。
智缘淡淡一笑,道:"邯郸学步,夏主较之辽主,有若云泥之别。"明空点点头,又说道:"夏主设立讲武学堂,以文焕为大祭酒,主持其事,不料国内派系林立,讲武学堂亦不免成各派争权夺利之所。夏主虽亲任山长,然其中讲官,几乎被梁乙埋与仁多澣推荐之人瓜分殆尽。武官若不肯趋附梁氏或仁多,根本不能进入讲武学堂。文焕到任不足一月,梁太后又找了借口将他调走,夏主的讲武学堂,已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智缘含笑听着,并不插嘴。
自从梁永能与禹藏花麻巡边之后,宋夏边境的形势就变得更加微妙。梁永能到任后,连只鸽子都飞不出西夏的边境,西夏反而不断的派出探子,刺探宋军军情。而禹藏花麻虽然一面不断地向宋朝暗送秋波,又派人主动和董毡修好;一面却也没有放松对边境的控制,使得间谍往来,更加困难。甚至连仁多澣控制的静塞军司,对往来宋夏间的行人,盘查也变得严厉起来。职方馆陕西房,在三月至六月的时候,几乎与国内失去了联系。因此智缘才接到石越的密信,请他亲自走一趟西夏。智缘颇费了一番周折,在横山信众的帮助下,吃了不少苦头,才终于来到兴庆府。到了这之后,却发现这里的情况,其实非常乐观。
明空继续向智缘介绍着西夏的情况,"……至少夏主雄心悖悖的军事改革,以我看来,是遥遥无期。夏国底层之百姓与兵士,因为夏主失信不能真正减少赋役而感到失望,虽则不至于民怨沸腾,但依我的观察,则百姓与兵士,亦不会十分支持夏主。而各级官员、各部落的首领、贵人、缙绅,若非漠不关心,便是已明白改制无法成功。加上梁乙埋不断派人散布谣言,蛊惑人心,这些人对改制都已不抱任希望。梁乙埋数日以前,曾经请我过府,替他卜卦……他蛰居不出的日子,眼见就要结束了。""梁乙埋已将箭搭在弓上。"智缘沉吟着,"夏主那方又如何?""李清诸人,皆不信佛。"明空摇了摇头,"从表面看来,似无异常,夏主与李清众人,看似深陷改制的各种事务当中,焦头烂额,对梁乙埋根本没有足够的警觉。""那师弟以为我们又要如何应对?""莫若顺其自然。"明空沉吟了一阵,方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想法……""哦?"明空的双手不停地拨动着佛珠,一面说道:"梁太后与梁乙埋皆信佛祖,对我亦甚为亲厚……"智缘望着明空,悟道:"师弟是说……""正是。""也好。"在一瞬间,智缘便做出了决断。
李清接连几个月,都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改制遇到的困难,超出他的想象。成立讲武学堂,本意是培养一批忠于夏主的中级武官,为重建一只由夏主亲自掌握的军队作准备,但是每一项改革的出台,都意味着新的利益瓜分,连讲武学堂也难逃此劫。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拼命向讲武学堂安插自己人,并且竭其所能地攻击异己。到了后来,竟然所有讲官的名额,都被梁乙埋与仁多澣这两大实力派瓜分殆尽,连文焕都被排挤出来。
李清与文焕盘腿对坐在一间静室之内,轻声读着新科状元郑大恩的一份奏折。"……陛下临朝愿治,欲思革故鼎新,须权归于上。若权不在陛下,则……""说得真轻易。"李清摇摇头,放下手中的奏折,"如今的夏国,哪可能权归于上?内有太后掣肘,外戚专权;主上欲抗衡梁氏,便不能不倚重仁多,仁多因此而自大,俨然自成藩镇。纵使果真驱除梁氏,焉知仁多不为董卓?"李清放肆的说着,猛然想起文焕是仁多族的女婿,连忙收嘴。
文焕微微一笑,示意李清不必介意。"迫不得已,亦只能倚重仁多。依我之见,主上若想独揽大权,终须仿效辽国。辽主登基以来,便以契丹、汉、奚三族为国之根本,重用汉、奚士人,不仅使国内三大族不致互相仇敌,收恩于上,并可以此牵制契丹贵族。主上若要改制成功,终须倚重汉人。""没有兵权,终是无用。"李清只觉得文焕的说法,听起来不错,但是实施起来,根本不可行。
"若是组建一只全由汉人组成的军队呢?大夏国内汉人,劲勇并不逊于蕃人。若是建成这样一支军队,由主上亲自控制,又当如何?"文焕突发奇想。
李清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反问道:"朝中谁会同意?"文焕也默然。
"如今只有一策可行。"李清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低声吐出这句话。"否则,任何改制,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文焕甚至没有抬头,他已知道李清想说什么。"若是失败,又当如何?"李清站起身来,踱至窗边,背对文焕,没有说话。他心里非常明白失败的后果,一旦失败,自己可能会死,夏主可能被软禁成为傀儡。但是,事到如今,还能不赌上一场么?自己真的甘心做一辈子的蕃人么?如果夏国成为一个汉化的国家,汉人在夏国有着光明正大的地位,如同现在的辽国一样,汉人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文字,并且分享权利,那么为这个国家效忠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无论如何,李清心里其实是非常地在意,他究竟是象个汉人一样活着,还是象个蕃人一样活着!
如果不能象汉人一样活着,活着的意义也就相当有限。这一刻,李清的心里,有了一种决然。若是这个国家最终也改变不了成为"蕃邦"的命运,那它也没有存在的价值——李清虽然不知道这些词汇,但是他心里却是确然这么想着。
"若真是那样的话,便降宋吧!"李清在心里默默地说着。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李清用一种留恋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文焕移过身注视着李清的背影,他并不清楚李清在想什么。这几个月来,他不断的诱导着夏主秉常,坚定他不除梁氏,不能改制的信念,将改制遇到的全部问题,都推到了梁乙埋身上。新科状元郑大恩的这篇奏折,更是恰到好处——这必将进一步坚定秉常"梁氏不除,夏难未已"的信念。
文焕非常期待地盼望着西夏内乱的到来。"但愿石帅已准备妥当。"文焕也在心里暗暗说着。
简单地忠诚于大宋,比起李清那种不自觉地对华夏文明的忠诚,的确要简单得多。
时间的流逝,有时极慢,有时候又极快。
西夏国内的局势,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紧张,对利益的争夺也越发的激烈,隐隐已显出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来。在七月的时候,一直告病的梁乙埋突然之间宣布病情好转,隐忍了将近一年的梁乙埋,似乎已经确定自己又重新站在了有利的一面,正式上表弹劾李清等人乱国,请求夏主暂停改制,起用元老重臣,驱除倖进之臣。秉常将这份奏折留中,只是派人好言抚慰梁乙埋,叫他"安心养病,莫问他事".但是梁乙埋既然出了头,便决不肯"莫问他事".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空气中的风一日凉似一日,天空也似乎渐渐高起来。在以往,这意味着西夏的大军要出动,而宋朝的防秋正式开始。但是,仲秋之时,一桩大事,再次震惊了整个兴庆府,甚至是西夏全国。
九月,董毡突然出兵,抄掠凉州,斩首五百级。禹藏花麻下令守将出兵报复,结果被董毡打了个伏击,折损三百骑!
军报传至兴庆府,朝野之间,弥漫着愤怒、无奈、羞辱的情绪。
梁乙埋要求领兵出征,报复吐蕃,但是西夏国内盛传董毡的出击是受石越密令,目的是警告不肯听话接受宋朝提出的和约的西夏,如果大举出兵,不仅仅不一定能打得赢董毡,反而可能导致宋军趁虚而入。自元昊去逝后,夏蕃之间的战争不断,西夏的确也从未占到过优势。报复吐蕃的打算,就此被压了下来。
但是以兵威雄踞西北,曾经有打败过所有的邻国纪录的西夏,沦落到任人欺负的地步,却始终是无法忍受。战争并且胜利,才是西夏立国的基础。
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战报传至兴庆府的第二天,就决心尽快重建铁林军,恢复西夏的军威。冲动的夏主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向民众许下的诺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岁赐之后,府库资金并不宽裕,而且还要优先满足兴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铁林军所需要的资金,已不是西夏的国库所能承受。于是秉常接连下诏,在全国范围内增税,并且强令中产以上之家,甚至贵族出资报效。
不满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在西夏全国范围内蔓延。
大多数西夏人,特别是党项人,会为西夏的战败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财产,来为大夏报仇雪恨。大多数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远是自己的财产。
更何况,夏主信誓旦旦要减免税赋的诏令,颁布还不到一年。这一年来,税赋并无半分减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笔钱,所谓的"改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若只是官员们穿什么衣服,用什么礼仪,这关普通百姓与士兵们什么事?科举与讲武学堂,离普通百姓与士兵们也一样的遥远。
所谓的改革,除非有足够的实力信念坚定的采用极端的手段,否则,想要成功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让大多数人感觉到自己因为改革而受益之前,至少不要让他们感到因为改革而受损害。
年轻的秉常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耶律浚用前一个方式而成功,石越用后一种方式取得成绩,但是秉常却既无耶律浚的决断与实力,又缺少石越的智慧与耐心。
唯一的悬念,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时,由何人来压上……
十月十七日。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蓝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路边的枫树、杨树,红叶飘坠,承天寺的菊花,正是盛开之时。
五百余人的卫队戒备森严,在这秋天的清晨,更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大病初愈"的国相梁乙埋拜过佛之后,便在明空以及一干僧人的陪同下,去参观承天寺塔。前不久,承天寺迎来了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内。
"不知道这承天寺塔,较之宋朝的开宝寺塔如何?"站在承天寺塔下,听着铁铃随风作响的声音,梁乙埋的心又开始膨胀起来。宋朝汴京的开宝寺,与相国寺并驾齐名,是东京右街僧寺的首领。开宝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层,高达三百六十尺,本是木塔,但是毁于仁宗庆历四年的雷火,在石越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九重建,同样是八角十三层,但是却是琉璃砖塔,因为塔的外表呈铁褐色,俗称"铁塔".开宝寺塔号称汴京"形胜之所",若单以高度而论,被焚的开宝寺木塔自然最高,铁塔与承天寺塔却是不相上下,但是随同之人,却毕竟无人知道,又恐说错招人笑话,不便胡谄,一时间竟然全都瞠目结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笑道:"好叫国相得知,敝寺正有一个宋朝高僧西游,在此挂单。若唤他出来一问,便可得知。""噢?宋朝高僧?"梁氏一门,都极为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点请来相见?""只恐唐突国相。"明空笑道。一面向小沙弥吩咐道:"快,去请法明大师。"法明却是智缘在承天寺塔挂单用的假法号。见着小沙弥应声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这位法明大师,早年学道,通晓易理,后皈依我佛,佛法精深。真是天授之人。"梁乙埋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又问起"法明"的情况,明空一一回答。二人说得一阵,便见小沙弥引着一个须发皆白的僧人,缓缓过来。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郑重相迎。果然,便听明空合什向那个老僧人躬了下身子,道:"师兄,这位便是大夏国的国相,国相好善乐施,亲近佛门,亦是我佛有缘之人。""法明"脸上却是波澜不惊,只向着梁乙埋微微一礼,宣一声佛号,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法明,见过国相。""高僧不必多礼。"梁乙埋亦合什回礼。
明空在旁笑道:"师兄自宋朝来,可知这承天寺塔较之开宝寺塔,孰高孰低?""塔之优劣,不在高低。""法明"淡淡回道。"山在不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大师高明。"梁乙埋连连点头,笑道:"我等俗人之见,让高僧见笑了。""岂敢。"梁乙埋虽是国相,"法明"却始终保持着淡然的态度,言语中并不因此而加以辞色。
"听说大师精通易理?"梁乙埋含笑注视明空。
"天下之大道,并无二致。儒释道三教,亦是同源。以易之无穷,贫僧岂敢说精通易理,不过粗晓一二而已。""大师过谦了。"梁乙埋笑道,"不知我是否有缘,求大师片言指点?""法明"目中霍地精光一现,看了梁乙埋一眼,随便又眼帘垂下。"国相是想问卦、看相、还是测字?""大师自南朝来,便测字罢。"梁乙埋笑了笑。早有随从捧了文房四宝过来。梁乙埋提笔沾墨,沉吟着,实则梁乙埋并不通擅文墨,他能写出来的汉字,并不太多,至少比他认得的少很多。他想了一会,在两个随从捧着白纸上,挥笔写了一个草书的"去"字。他素来听人说某人写字"力透纸背",却不晓其意,只是写起字特别用力,写到最后一笔之时,手腕用劲,竟然将纸给戳破了。写完之后,梁乙埋又端详了一下,自觉颇为得意,方得意洋洋地将纸交给"法明".
“法明”接过纸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便将纸张认认真真的叠好,放入袖中。梁乙埋与明空莫测高深地望着“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
“国相,可否借一步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法明”终于开口了,语气十分的小心郑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动起来。他点了点头。明空立刻引着二人,进到承天寺塔内,将众人隔在外面,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这才从袖中抽出那张纸来,指着那个草书的“去”字,眯着眼睛,笑道:“国相看这个‘去’字,象什么?”
梁乙埋接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还望大师赐教。”
“国相以为象不象一个‘天’字出头?”
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书“去”字,便如同一个“天”字出了头。他点了点头,心脏却跳得更剧烈起来。
“法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双手合什,意含双关地说道:“阿弥陀佛。国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头,破‘天’而出,且可居‘天’之上。”
“敢问大师,这是凶是吉?”梁乙埋听懂了“法明”的话。
“大吉。”
梁乙埋心中大喜,但是却还有几分将信将疑,毕竟这个“法明”他不知虚实,也不知道他是瞎矇还是的确有几分神通。不料“法明”沉吟了一会,又说道:“然则大吉之前,必有凶事。”
梁乙埋大惊,忙问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