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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全集

_90 阿越(现代)
原来阿卡尔多出生于意大理亚的罗玛城,在勿搦祭亚(威尼斯)长大。成年后随商队经商至大食,经常随船来往于勿搦祭亚与达马斯谷(大马士革)之间。其时欧逻巴与东方的贸易利润巨大,但是其中转手贸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垄断。阿卡尔多是天生具有敏锐觉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经强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国在五百年后,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与分裂;而基督世界与回教的冲突可谓一触即发,身为商人的阿卡尔多对于这种局势十分的兴奋——因为无论是回教世界内部的战争,还是基督教世界与回教世界的冲突,都很可能会影响来自遥远的东方之国的丝绸、瓷器进入欧逻巴的通道(当时钟表尚未流入欧逻巴),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所有东方的产品,都毫疑问地要涨价,而且必定是天价!于是,早在耶历年、回历年,亦即是大宋熙宁二年的时候,阿卡尔多便有意寻找一条通往东方的道路。

但此事谈何容易?休说寻找通往东方的道路,便是欧逻巴人想去东方,都会困难重重——原因十分简单,这将影响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过这当然不能成为阻止阿卡尔多冒险的理由。在准备了六年之后,阿卡尔多开始了他大胆的冒险行动。他购买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仆人一起伪装成水手,设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队,试图偷渡到东方。阿卡尔多的计划几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长久的欺骗人实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在大宋熙宁九年,船队到达注辇国的时候,阿卡尔多夹带的货物被发现,他与他仆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长下令处死。
历史的轨迹本来到此为止。

但是这位意大理亚人似乎得到天主的关照,正好在船长要处死他的时候,阿卡尔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纪轻轻就率领拥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装中国帆船的商队,旨在进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险要伟大千倍的航海活动的杰出人物程栩。正在为寻找合适的向导而烦恼的程栩,此时恰好也在注辇国内——因为大食人与注辇国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后都拒不合作,他在此处已停留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无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运气,却正好碰上了这一幕。在了解到情况后,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长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只说是准备将二人送给西湖学院译经楼以换取官府的支持,骗得了船长的信任,于是在交纳了一大笔赎金给大食船长后,程栩顺利赎出了阿卡尔多和他的仆人与货物。
本来程栩是需要阿卡尔多为他充当向导的。但是阿卡尔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辇国,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自然不愿意随程栩一起向西冒险。但是程栩身为商人,亦不愿自己的利益受损。几经谈判,双方终于签订契约:阿卡尔多的仆人归程栩所有,成为程栩的仆人,做为程栩的向导继续探险;程栩将阿卡尔多及他的货物送至大宋,为答谢程栩的帮助,弥补程栩的损失,阿卡尔多要与程栩签订八年的主仆协定,在大宋为程栩工作八年,其货物卖出后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归程栩所有。
于是在契约签订之后,阿卡尔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门。其后他又与程家的仆人一起,来往于环南海地区经商,之后又到过广州、泉州、杭州,最后来到汴京。与程栩的两个仆人一起,在这里开了这家店子。
在当时,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来说,杭州、泉州这样的城市,就已经称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尔多第一次到达杭州之时,就感叹万千,认为杭州较之勿搦祭亚美丽十倍,繁荣一百倍。而远比杭、泉繁华十倍的汴京,简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尔多,虽然早已习惯了大宋的繁华与发达,但是却依然睁大好奇的眼睛,观察着一切,并认真的记录下来。

阿卡尔多将自己的经历细细说来,其中种种曲折艰难之处,让章敦目瞪口呆。待到他说完,章敦不禁叹道:“果然是备尽艰辛,方来到中土。只是我却有一事不解。我听说罗玛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并非毫无产业之人,如何便能弃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来中土?想那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钱没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觉中,说话又客气了三分。
阿卡尔多虽然不知道“敝履是什么东西,但是章敦的意思,他却是听明白了。当下笑道:“若是来大宋无利可图,我一定不会想尽办法来大宋;但是我想尽办法要来大宋,却不仅仅是因为来大宋有利可图。
章敦被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呆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得频频点头。他虽是儒门弟子,但是对“重义轻利的训导却看得极轻,早就知道世间一切熙熙攘攘,无非都是利来利往。但此时听到阿卡尔多这番话,却又是另有启发。不由赞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过誉了。其实,我虽然几乎丧命才来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进行的伟业来,我却是不算什么。阿卡尔多眼神中露出神往与钦佩之色,“程公子说,他要率领船队开到大海的尽头,看看大地是不是圆的……而我的脚步,却毕竟止步在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敦暗暗想着这个名字,却没有一点印象。显然,这是一个在中土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阿卡尔多看在眼里,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门的时候,就曾经以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三个人是薛将军、凌牙门都督蔡大人、归义城都督狄大人……

章敦刚刚含了口茶到嘴里,听到这话,不由扑哧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面盯着阿卡尔多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阿卡尔多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不过这三位大人,在环南海诸岛却的确是权势最大的人。手执蔡大人画押的文书,从凌牙门到注辇国,一路之上不会遇到任何故意的为难。各国的王储争相希望得到凌牙门与归义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认可的人,便不会有登上王位的机会。所有的土著酋长,包括各国的国王,都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还有凌牙门控制的关税……我听说几年之前,凌牙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村,而现在,那里已经成为一座美丽的港口城市。虽然还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门的城堡,即便发动五万大军攻打十年,也未必能打下来……

章敦开始还在暗笑阿卡尔多少见多怪,一直含笑听着,但是越听到后来,却越是动容。他虽然担任过卫尉寺卿,但是卫尉寺毕竟一切草创,对于海外领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当靠后的位置。因此关于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状况,章敦几乎从未过问,所知也是甚少。这时候他听阿卡尔多说起,才知道蔡确虽然被贬到凌牙门,却是塞翁失马,在那里竟俨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难怪没怎么听说蔡确想回中土,原来竟是乐不思蜀了。章敦在心里暗暗想道,心里不由一阵轻松。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身上的这桩案子,如何处置,完全无法预料。虽然没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证据,但是一个致果校尉的死,却并非是一件小事。更何况此事还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
章敦曾经以为自己将无可避免的步蔡确的后尘,可能还会更加严重——比如加上“虽赦不得归的条文,将一辈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岛之上,连骨灰都不能回归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尔多聊过之后,章敦突然发现,原来凌牙门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就这样,章敦和阿卡尔多一直聊了两个时辰。这中间宝云斋客来客往,阿卡尔多便让两个伙计去应酬。好在宝云斋的东西,都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一般主顾倒也光顾不起。二人聊得起兴起,阿卡尔多干脆便领章敦去后院观看他的私藏。
随着阿卡尔多走进后院的一间精舍。
章敦才发现,阿卡尔多所谓的“私藏,其实不过两样东西——琉璃与刀。
当时各国技术大都落后于大宋,能卖给大宋的货物,便只有原料与天然奢侈品,当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达马斯谷,便是当时三大玻璃工艺中心之一(余二处为君士坦丁堡与开罗,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纪才成为中心),其玻璃制品就远较大宋出色。当时中土将“琉璃与“玻璃混称,人们已经改变唐时的观念,知道玻璃是人工制成,但是却以为大食诸国玻璃工艺强于中国的原因是在炼制过程中添加了一种叫“南鹏砂(即硼砂)的东西所致。

这些事情章敦不可能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他自然不可知道玻璃的用处,对于这种非常贵重的奢侈品兴趣不大,便将目光转移到刀上。

随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弯刀来,仔细端详,章敦立时便被手中这柄刀所吸引。原来他手中这柄弯刀,造型优美,刀柄用金丝宝石镶嵌,刀身上有一种神秘的花纹,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细微的花纹存在。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敦便感觉到一种诡异之气。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达马斯谷刀。阿卡尔多看章敦的兴趣,在旁边解释道:“这种刀其实并非产于达马斯谷。它真正的产地我听说应当是在天竺一个叫乌兹的地方。大食匠人从乌兹买进铁矿石,铸成此刀,锋利异常。
“哦?章敦笑道:“不知较倭刀如何?
“那却不知道。我并没有见过倭刀。阿卡尔多老实回道:“不过达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断刃,销铁如泥。
“是么?章敦没有去怀疑阿卡尔多的话,只是问道:“那这种宝刀想必甚为罕见?
“也并不少见。阿卡尔多笑道:“因为达马斯谷刀如此锋利的原因,听说主要是在于乌兹的铁矿。阿卡尔多一面说,一面将一枚铜钱放到桌子上,向章敦笑道:“大人何不试试刀?

章敦微微一笑,挥刀向铜钱劈去,只觉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铜钱与桌子竟一起削为两半。
章敦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与铜钱,又望望手中的弯刀,心中顿时沸腾起来。

“你说这种刀如此锋利,其原因是由于天竺的铁矿?望着阿卡尔多,章敦的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
阿卡尔多在这眼神的注视,心中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道:“是的,在天竺乌兹。

阿卡尔多只觉背心发凉。
他在南海诸岛时,已经见识到大宋海船水军的武力。那种程度的舰队,哪怕是全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在薛奕的舰队面前,只怕也讨不到便宜。他们的装备已经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这种锋利无匹的达马斯谷刀……
阿卡尔多简直不敢想象那将是什么样的虎狼之师。
幸好罗玛与大宋之间,有着足够远的距离。某一瞬间,阿卡尔多的心中,泛上来这样的想法。
第八集肆伐西夏第05节
离开宝云斋的时候,章敦的腰间便佩上了一把镶着蓝宝石的达马斯谷弯刀。本来以他这样的身份,既便是落魄了,出来买东西,也是不需要将货物带走的——便是没有伴当跟随,也只需说一声,店主自然会将货物送到府上。但是章敦虽是儒臣,却是做过“率臣”,领兵打过南蛮的,对宝刀名剑,自有一样癖好,因此对这削铁如泥的达马斯谷弯刀爱不释手,竟然当时便放下几张交钞,当场便挑了一把趁意的带走。反倒是那块麒麟竭,他便让阿卡尔多送到府上。
走在熙宁蕃坊的街道上,章敦按刀慢行,一面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间觉得一阵恍惚,似乎感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不对。他心中犯疑,便干脆大步走到街边一棵柳树下,看着穿梭如织的行人,蹙眉细思起来。想了半晌,才猛然惊觉——原来这满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腰间,竟大都佩着一把长剑。倒让章敦想起来了史书中描叙的汉都长安。
这样一想通,章敦不觉哑然失笑。心中暗觉好笑:“难怪感觉不对劲,原来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执,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尘之类。只有少数自许任侠之人,方随身携带兵器。不料七八年后,竟正好反过来了。”他暗暗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变幻,果真难料,在八年前,自己断难想象汴京城会有如此风景。
“儒生爱佩刀剑,自是由于学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六艺并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复古,于是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也要在腰间佩上一把长剑,显示自己文武双全。真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章敦想到此处,眼中不觉流露出讽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间,便又想到:“儒生佩剑而行,总比起拿着拂尘、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装小姐儿要顺眼得多。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他想通此节,提腿跨步,便待离开。不料那脚方提起来,竟是又想到一事,当场便呆住了。
“我刚刚为何要说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剑之风,不过是近两年之事?”章敦怔怔地愣在那里,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宁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峥嵘的时候……”他猛然想到这一点,脑中便只觉得一片空明,在心里一件件梳理这七八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什么事情都清晰起来。
“这七八年以来,大宋所有的变局,竟大都与石越有关!”章敦得出了一个并不意外,但在以前却只是隐隐潜伏在心中,从不曾清晰显现的结论。“士子佩剑之风,表面上看来与石越无关,但实则石越与桑充国在义学让学生习射术与骑术之时,已有伏笔。便是这熙宁蕃坊,表面上不过是沿海商号合资从开封府与百姓手中买下几条街道,再卖给蕃人,从中牟利。但这一切,却是自从石越在杭州重商业,开海外之时,便已埋下伏笔。走到这一步,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便连这罗玛人阿卡尔多来到大宋,亦不过是迟早之事吧?”
“他这七八年来所做之事,除了著书办学似有计划外,其它都看似杂乱无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么问题后,迫不得已要解决,于是才想出一番对策来。青苗法改良,不过是迫不得已卷入纷争之中;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不过是为了应西夏之骄使;通商海外,不过是为了解决杭州之灾情;官制与军制改革,不过是为了应付皇上的差使……甚至连大败西夏,都不过是被迫出抚陕西。所有这些事情,若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联系可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大宋竟已隐隐显出几分王霸之气!润物细无声!润物细无声……这果真只是不经意为之么?”
章敦几乎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此之人,岂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觉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觉心中的预感果然暗应天象,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握着刀柄的手心,在这残雪未化的天气中,竟沁出汗来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也!”
“子厚兄。”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章敦的遐想。章敦被唬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最近刚刚升为御史台“副台长”侍御史的安敦,正笑吟吟朝自己走来。
“处厚如何会来此地?”章敦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自吕惠卿为相以来,一直称得上春风得意的安敦居然私服来此,实在不能不让人奇怪。章敦深知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安敦的为人,这是一个名利心比自己还重的人,特别看重虚荣,对于官场排场,安敦十分重视。以他的性格,绝难想象会微服来这种地方。而更让人奇怪的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敦居然会主动与自己亲近!“事有悖于情理者为伪。”章敦心中立时冒出一个念头来。不过他很想看看安敦有什么说辞,便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望着安敦。
安敦走到章敦面前,拱拱手,十分亲热地说道:“愚弟不过闲来无事,到处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兴,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敦微笑回道。
安敦脸上堆满了笑容,但章敦却注意到,他眼睛扫过自己身上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章敦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冷笑,却听安敦笑道:“愚弟听闻去此不远,便有一家花门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气。现在外边天寒地冻,兄何不遂一同前往,共买一醉?”
章敦笑了起来,朗声应道:“处厚现在春风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红人,某却是待罪之臣,公既不弃,某自是求之不得。”说罢拉了安敦的手,便往那花门酒坊走去。花门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并非“小有名气”可言,章敦自是知道去处的。
安敦听到“宰相面前的红人”这话,脸色已是微微一变。他是身为御史台副台长,“宰相面前的红人”,这根本称得上是讥讽了。但他察看章敦之时,却见章敦嘻笑自若,似是浑然不觉。安敦一时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此时他是刻意前来拉拢章敦,自然不便开罪,当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装成没有听见一般,与章敦并肩前往花门酒坊。
这所谓的“花门酒坊”,正式名称,叫“梦华楼”。之所以被称为“花门酒坊”,一是因为这梦华楼每一间雅院的门前,都必然摆放着若干坛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为梦华楼有着天下各族的佳丽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号称“汴京第一”。而让它在一两年内就声名鹊起的原因,还是梦华楼的规定——任你腰缠万贯,若非读书之人,便绝不接纳;任你一掷千金,位高权重,梦华楼的酒女也绝不侍寝。它这两条在许多人看来足以让它破产的规定,出乎意料的竟成为梦华楼走红汴京的原因。一时之间,这里竟成为官员士子们最爱出没的地方之一。但让人奇怪的是,当其他酒家想东施效颦之时,却又一一失败。
不过,“称病”的卫尉寺卿章敦,却还知道梦华楼更多的内幕——这家梦华楼的掌柜,是当今尚书左仆射吕惠卿的得意门生,现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陈元凤的妻弟。陈元凤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绩都是优异,这中间自然离不开吕惠卿的关系。而吕家在河北矿山上占了多少好处,章敦虽然不能知其全部,却也绝不是一无所知。料想陈元凤那样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让自己吃亏。这梦华楼创办所需要的巨额资金,只怕十之,便是出于河北的矿山。
章敦对于陈元凤是否以公牟私,倒并不如何介意——这等事情,大宋的官员们,说有一半以上的会做,章敦也不奇怪。虽然大宋朝执行的是“高薪养廉”政策,但实际上真正能约束官员的,只有律令与道德操守而已——丰厚的薪俸,仅仅是让那些有意愿廉洁的官员能有条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没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监督机制,对于没什么抱负操守的官员而言,是没有谁会嫌钱太多的。而这种人又永远占据多数,所以,在事实上,大宋朝官员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这种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章敦,就对这种“做官就有钱”的现象根本是视若无睹,以为是世间之常理,却不知道这是一个对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泽。
不过,对于章敦而言,这些并不重要。他介意的,不过是这家梦华楼的背景牵涉到吕惠卿而已。
章敦二人刚一跨入花门酒坊,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他打了躬,正待开口,便听安敦已先说道:“睡香阁。”
小厮听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问,忙笑道:“二位官人这边请。”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这花门酒坊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厮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门之前。这时候小厮便停住脚步,不知何时,从拱门后闪出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衫少女。小厮笑着交待道:“紫娘,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阁的。”说罢又向章敦二人行了一礼,笑道:“小的便引到此处,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厮告退,方向二人敛衽盈盈一礼,抿嘴道:“请二位官人随奴家来。”
章敦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么,竟是懒得理会。一边注意观察安敦,一面随着紫娘前行。安敦却似是饶有兴致,一路行走,还一路向章敦点评院中布局景观。
如此又穿过两三个小院子,猛然间,章敦便嗅到一股浓洌的花香袭来,顿觉精神一怔。正要寻找花香的来源,却见紫娘已停在一道粉墙的门洞之前,笑道:“这便是睡香阁了。”
章敦抬眼打量,便见那门洞里面,依稀可见几株灌木,正满树开满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个个绣球。那花香,便是从这些花中传来。
章敦原不曾见过这些种花,正要询问,却听安敦笑道:“子厚兄,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处又称睡香阁。”说完,又有意无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这睡香还有两个别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却未曾听闻。”章敦这时已从花香中回过神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安敦,心中却在同时下了一个评语:“村牛!”
果然,安敦摇头晃脑的卖弄道:“这睡香又有别名,唤作蓬莱花,也叫风流树。盖人皆以为,此花惟蓬莱仙境方有也。”]
“处厚兄果然渊博。”章敦望见安敦那轻佻的神态,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里却轻轻捧了一句。安敦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谦逊两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来,服侍二人坐了。安敦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样茶,顷刻间,各样果品点心小菜都已上齐,两个分别穿着绿袍与白衫的酒女将温了的酒给二人斟上,二人便对酌起来。席酒美酒佳肴,纤纤细手,吴侬软语,已让人心醉。而门外玉树琼枝,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屋中点起的檀香袅袅,更让人几乎以为这里便是人间仙境了。连章敦这样性格刚强之人,在这里也不禁有几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闲聊赋诗,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觉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时。正在章敦几乎要以为安敦来找自己果真没有什么目的的时候,却见安敦一口气喝干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着酒气对旁边的酒女说道:“尔等先退下。”
“是。”酒女们连忙蹑脚退出屋中。
安敦见房中再无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敦满上酒,一面凝目注视章敦,半晌,方问道:“公听三分否?”
章敦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不料却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好笑,回道:“亦曾听过。”
“三分有魏武与汉昭烈煮酒论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敦似是已带了几分醉意。
“确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评一番天下英杰之士?”安敦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天下英杰之士?”章敦带着嘲讽地望了安敦一眼,笑道:“某不敢与曹刘相提并论,恐过于狂悖了。”
“公何必过谦。”
章敦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今天下,我大宋圣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余群臣,可称英杰者亦甚多。而其尤杰出者,某以为在契丹有辽主耶律浚、萧佑丹、耶律信;大宋则有富公彦国、文公宽夫、王介甫、司马君实、吕吉甫、石子明、苏子瞻。凡此数人,可称为第一流之人物。”
安敦喷了口酒气,大不以为然地嘲笑道:“耶律浚弑父夺位,国家不宁至今日;萧佑丹为其谋主,上不能固耶律浚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为此不无人伦之事,下不能经济邦国,使契丹分裂割据,内斗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论,此辈何足称英杰之士?”
章敦不料安敦有此评价,心中讥道:“若换上你安敦,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当下竟是懒得反驳,又听安敦大放厥辞道:“富弼老而休道,聪而不明;文彦博刚恢自用,不知变通;司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苏轼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以公所论英杰之士而言,某以为惟王介甫与吕吉甫,可当之。余不足论。”
章敦不料世间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见安敦语气神态,没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与吕惠卿外,便是我安敦了”。他心中暗觉好笑,当下忍笑问道:“处厚似是漏说一人。然而处厚以为石子明可当英杰之士否?”
“石越?”安敦的脸色变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为,石越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为梁柱,百官以之为干吏,士林以之为鸿儒,百姓以之为神人者也。”
“某却以为,石越不过是沽名钓誉,包藏祸心的伪君子而已。”安敦口沫横飞的说道。“此人大伪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泽之死,是前车之鉴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祸,岂知不是石越从中构陷?”
章敦顿时默然无语。安敦话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显。但是章敦自己而言,却是从未怨怪过别人。他当初那样处置向安北与段子介,并非是与高遵裕合谋,其实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而已——先卖高遵裕一个人情,稳住高遵裕,再将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本钱与高遵裕讨价还价,进可攻,退可守。至于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还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万万料不到向安北与段子介二人会反抗。[歪歪书屋05.]结果向安北居然就此丧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敦想来,亦十分悔恨。只不过如他这样的性格,向来以为一将功成万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会太重,倒也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便是。而且章敦也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这样的处境,他只会怪自己料事不明,庙算不周,至于旁人的所作所为,章敦都以为不过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敦连段子介都不怨恨,何况一个与此事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石越?
安敦却以为成功的挑起了章敦对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喜色,又继续说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门生也。陕西安抚司的亲兵卫队护送他到京城,若说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谁人能信?”
“这……”
安敦突然话锋一转,直视章敦,问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势如何?”他问完,不待章敦回答,便说道:“石越在陕西孤注一掷,以百姓的性命来冒险,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侥幸成功,声誉之隆,一时无俩。石越想做权臣,故此他第一个便拿定西侯开刀,借口定西侯不遵军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饰自己失陷名城,致狄咏战死的无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连带子厚也脱不了关系。公可试想,一个久负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国以来对西夏少有之大胜,又一举扳倒身为戚里的定西侯与卫尉寺卿!石越之声威,大宋建国以来,可有一个臣子比得上?接下来石越又会如何?眼下朝廷喧嚣不已,尽是两种声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张趁西夏大败,让石越主持陕西,明春大举讨伐西夏,一举收复灵夏,听说皇上也颇受此辈人鼓惑;另一派自以为稳重老成,主张召回石越,宠以宰相枢使之位——冯京甚至上表说愿辞吏部尚书之位以让石越——这老狐狸,实际不过是想让皇上任命石越为尚书右仆射而已!这两派人互相攻讦,争辩不下,其实却都是鼠目寸光之辈。”
章敦不动声色地听着。朝中的这些局势,他虽然退居府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张趁胜追击的,都是朝中的少壮派官员,这些人或是翰林学士、侍从官,或是御史谏官,或是一些武职官员,各部的侍郎或郎中。虽然这些人没有占据高位,在政事堂与枢密院中都没有主导地位,但是数量众多,声音却不可忽视。特别是翰林学士与侍从官,对皇帝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主张召回石越的,又分为三派,第一派以司马光、范纯仁为代表,这一派看到的,是国库空虚,国内有许多事必须做却没钱做的事实,不愿意勉强再打下去,希望借这几年时间休养生息,同时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胁朝廷的权威。第二派则是以冯京、苏辙、韩维为代表,这些人与石越关系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点回到朝中,从吕惠卿手中夺回政事堂的主导权。第三派却是以文彦博、王珪等人为代表,他们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占据主导权,同时也知道国库的窘状,但是他们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却只是维护传统,防止地方上出现一个威望过大的重臣。这三派官员出发点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结果却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战争,召回石越。
这两派自从大胜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在朝堂之上便互相争吵,几乎没有宁日。主张扩大战争的,胜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数众多。他们写出来的奏章许多不如何流传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扬,煸动人心的辞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舆论的广泛支持。而主张适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这一派,却都是对国家状况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的,他们大多占据高位,掌握两府,主导大宋的政策。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大臣就不那么合乎皇帝与低下级官员、被煸动起来的舆论的心意。所以,在章敦看来,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让一切争吵不得不暂时中止,这些大宋的宰执之臣们,很可能就会败给少壮派也说不定。毕竟这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们,内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马光与范纯仁这一派纯粹是出于政见,比较能坚持自己的理念之外,冯京、苏辙、韩维未必就会十分坚定的反对继续战争论;而文彦博似乎也在战与不战之间摇摆,王珪更不是一个会在皇帝面前坚持原则的人……
不过,此时更让章敦感兴趣的是,安敦口中,区别于以上两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现了。
“主张趁胜追击的大臣,根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现状。国库现在的情况,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场对西夏的远征。若要一举灭掉西夏,至少要纠集三十万兵马,若再加上转运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万人需要调动。这一场战争打下来,足以将内藏库、左藏库、户部、司农、太府全部掏空,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何况准备的时间,亦不是几个月可以解决。人要吃粮马要吃草,不可能咬铜板吃交钞打仗。而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战争,败了的话大宋元气大伤,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复;赢的话却也只不过增加石越的声威,造就出来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臣!”
“至于那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来是老成谋国,实际也是迂腐不堪。石越并非武将,而是儒臣!将他召回朝中,挟其威望,又有冯京、苏辙、韩维辈为其呐喊,政事堂岂非落入其掌握之中?这归根结底,还是造就一个权臣。于朝廷哪有半分好处?!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个要下手对付的,便是定西侯与子厚兄!”
章敦被安敦辣的目光注视,不由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装出一副震惊的神态,心中却十分冷静的分析着安敦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他做出略显紧张的姿态,问道:“如此,计将安出?”
“某以为,惟有一策,可消此反侧之祸。”
安敦自己给自己满上酒,一口喝了,方缓缓说道:“将石越平调至河北任安抚使。”
“妙策!”章敦都不禁由衷地击掌赞叹。他自然知道,这个计策,绝非安敦想得出来。十之,是吕惠卿的高招。当下又故意沉吟一会,假意问道:“然则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众。提出此议,奈何冯京、苏辙、韩维何?便是司马君实与范纯仁,亦未必会赞同。”
安敦笑道:“子厚所虑,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无人支持。”
“若无政事堂诸公,亦无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敦话语中,不禁有几分洋洋自得。
“哦?却是哪位?”章敦做出吃惊之色。
安敦左右张望,方将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满子厚兄,吕相公便持此论。此外,以愚之见,王珪亦不会反对。”
章敦早已料到,不过是故意引安敦说出来,这时却做出喜出望外之色,击节笑道:“若如此,复何忧哉?”说罢给自己连连倒酒,一杯接着一杯,一口气连干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敦皱眉望着不停地自己给自己灌酒的章敦,好意提醒道:“虽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厮处心积虑,经营已久。
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骗,要替他说话。我等既要与这等大奸大伪之人周旋,实在……“他的话没说完,便听到一阵呼噜之声。安敦低头望去,不禁瞠目结舌——原来堂堂卫尉寺卿章敦,竟然毫无修养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浑然不觉,还畅快的打起来鼾来。
安敦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着醉成一团烂泥般的章敦,鼻孔处轻轻哼了一声,低声说道:“亏得吕相公还想让我来试探招揽你,道章子厚此时虽不得意,然他日可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来竟是这般不中用之人。”
说罢摇摇头,啐了一口,道:“没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贯。”一面大声唤道:“来人……”
熙宁十一年正月初四。
环州。一座堆满积雪的城市。
战争已经结束。但是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却是处处断垣残瓦。龙卫军的将士们一脸肃穆地在城中穿巡,许多人的脸上都带愤怒。
西夏人撤退的时候,将这里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变成了空城。
不过,万幸的是,这场战争,最终是大宋赢了。
只要是大宋赢了,希望就还在。被破坏的,可以重建;被掠夺的,可以再造!
这一天来,宋军将士们,总是不由自主的把头扭向城外的方向。虽然他们看不到城外在发生什么,但是他们知道,环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着三品紫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骑在一匹名为“虎驹”的黑色河套马上,驻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着西方。按理此时他应当在长安,但是他却坚持来到了硝烟未尽的环州。
此时,在他的身边,拱卫着种谔亲自率领的四千龙卫军。另有千余厢兵押送着上百辆两轮推车,推车上堆满了东西。但没有人朝那些推车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西方。只有战马不耐烦地踢着前蹄,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转,缓缓落在人们身上。
良久,终于,西方出现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骑着战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阵阵雪泥。
石越与身边的环州知州张守约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守约立刻做了个手势,两名宋军策马冲出阵中,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我是夏国仁多统领遣来使者,奉命求见大宋张公守约张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马来,使劲拉住因惯性兀自向往冲的战马,高声回道。
“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在此,尔仁多将军何不亲来?”
那小校听到此话,似是吃了一惊,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宋军口中斥责的语气。他抬头观望宋军阵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帅旗。
小校连忙滚身下马,抱拳说道:“不知石帅虎驾在此,多有冒犯。我仁多统领遣小人传语张大人,西方小邦,并不敢冒犯上国天威。此番归还环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请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对。便请张大人许可,双方各以一百骑为限,在此前五里处相会。”
他声音极大,石越与张守约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种谔当即吐了口痰,大声骂道:“他仁多澣敢戏耍老子,我种谔便踏平他的青岗峡。”
张守约却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声道:“石帅,便让下官走一遭。”[歪歪书屋]
“本帅与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静的说道。
张守约与种谔等人都是大吃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难道本帅还惧了仁多澣不成?”石越虽然没有发怒,但是声音中却带着一种威严。“那些百姓是本帅累着他们被西夏人掳去的,本帅便要亲自迎他们回到家乡。”
“是。”张守约知道石越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他勒马上前数步,向西夏小校喝道:“尔可回报仁多统领,便道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亲自前来会他。”
西夏小校迟疑了一下,带着几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帅旗一眼,向张守约行了个礼,便跃身上马,勒转马头,驱马回营。
很快,紧随着西夏小校的马蹄印,在绥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领几十名挑选出来的龙卫军将士,骑着马跟了过去。
虽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么花样,但是宋夏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必要的谨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传回来没有异常的情报,石越才与张守约率领侍剑等一百名亲兵,率领厢军押着车队向会面地点驰去。种谔则率领大军,在原地策应。
石越等人到达会面地点的时候,才发现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骑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阵肃立着。
在距离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骑,石越仔细打量着仁多澣:粗短身材,脸型微胖,留着一大把胡子,笑眯眯的双眼,仿佛没什么威胁。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头向张守约低声说道。他自是不会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骗。
“久仰石学士之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仁多澣的声音十分的洪亮,语气中充满了真诚与善意。
石越在马上拱了拱手,高声应道:“今日能见到仁多统领,某亦觉幸甚。”他挥鞭指着厢军所押车队,说道:“赎金本帅已经带来,敢问我大宋环州百姓,现在何处?”
仁多澣笑道:“石学士果然是个痛快人。”他朝身边一人微微颔首,那人便驱马出列,向阵后跑去,不一会儿,远远便望见数千黑压压的百姓,在西夏骑兵的押送下,向这边走来。石越向张守约点点头示意,张守约便领了几个人出列等候。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本书册。
“仁多统领勿怪,待百姓带到,我等便要按户薄清查人数,每清点五十户交纳一次赎金。”
“好说。”仁多澣满口答应,笑道:“那些事,让手下人去办便是。既是石学士亲来,还有几样东西,我要亲自送还给学士。”说罢,仁多澣连续击掌三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气中响起,便着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从阵后走上前来。
第八集肆伐西夏第六节
密密的雪片从空中连绵不断的直落,不用多时,每个人的身上都铺上了一层白绒绒的雪花。在这漫天的雪花中,两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个西夏士兵抬着,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向石越这边走来。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还”的是何物,也早已盘算好要如何“从容”地应付这个场面。但在他看到两副灵木的那一刻,感情却突然无法控制,神色立刻变得肃穆起来。他凝视着那两副棺木,双唇抿紧,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与尊敬之情。一瞬间,他脑海中,充斥着狄咏与王恩的音容笑貌。
“这是狄将军与王将军的尸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绪所感染,还是出自内心的敬重狄咏与王恩,亦或仅仅只是演戏,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此等忠义之士,天下当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点了点头,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谢统领。”说罢,他也不愿意再演戏,翻身下马,手按佩剑,立于道旁,静静等候狄咏与王恩的灵木走近。
朔风凛凛,雪花飘舞,天地之间,一片肃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站立在道旁。侍剑早已下马,牵着“虎驹”与自己的坐骑,站立在石越的身后。张守约、田烈武与石府亲兵及其他的宋军将士,却都还骑在马上,带着几分手足无措地望着石越——在狄咏与王恩的灵木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陕西路安抚使、位居三品的石越双手合拢,朝着两个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灵木,郑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无论宋人夏人,在这一刻,都是同样的吃惊。一个抬灵的西夏士兵,被石越这一拜,几乎吓得膝盖都软了。许多人都张圆了嘴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石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惊世骇俗。
他只想表达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想到,无论宋朝还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级社会。在石越看来,凡是为国献身的人,既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应当表示尊敬之意,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在当时的人们心中,却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贵”,这一拜实是非比寻常。
震惊、疑惑、感动……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混杂,这山野雪地之间,竟然突然间变得无比的寂静。
抬灵的西夏士兵缓缓地将狄、王的灵木移交到宋军士兵手中,在石越的这一长拜之下,双方都不由自主的郑重其事起来。当时战争虽然刚刚结束,但是随着西夏建国以来少有的大败,石越的威名却十分迅速地传遍西夏军中。而对于宋军士兵而言,他们会下意识的尊敬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统帅,更何况在传闻之中,也有不少人都听说“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为一个在普通士兵心中渐渐有了威信的大臣。这样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肃的态度来迎接狄、王灵木的回国,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这气氛感染,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起来。
一直到狄、王的灵木被宋军士兵抬入阵后,石越才直起身体来,按剑环顾,慨声说道:“苍天厚土可为之证!大宋陕西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后,凡为国而战者,无论尊卑等级,其生,则当归为大宋人;其死,亦当归为大宋鬼!不论代价几何,我大宋绝不弃一人骇骨于异域。”
他的声音高亢激越,虽然风雪之中,这个誓言亦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人们在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这个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场的每个人,无论宋夏,无论是仁多澣、张守约,还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却都相信石越的誓言,并非虚夸,人人都相信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有人慨叹、有人羡慕,还有人感动。
仁多澣低咳了一声,他没有料到自己送回两具棺木,竟让石越借机鼓舞起军民士气来。他是久经世故之人,当即想到石越如此当众宣誓,不论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军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们必然归功于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过一个地方官,得咎的却是汴京两府的宰执们。仁多澣饱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语义双关地说道:“学士仁义,我十分钦佩。”
石越漠然摇首,道:“这只不过是国家朝廷的本份。凡国家不肯弃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断不肯负其国家。”他不欲与仁多澣多谈这些话题,踏镫上马,朝仁多澣拱拱手,说道:“统领,这便开始罢。”
仁多澣点点头,笑道:“甚好。”
双方当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马退到一边,看着双方的军校小吏开始赎买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户籍清点名字,西夏人每放归五十人,便交给他们一笔相应的赎金。没有想到还可以回归故土的环州百姓,一时间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在大风雪中,只是穿着薄薄的麻衣,许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与张守约面前来叩谢。既便是被卫士阻止了,他们也依然要朝石越与张守约遥遥叩首,方才肯离去。
石越望着这些百姓,心中一时间竟毫无喜悦,只有苦涩与愤怒。没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将这些百姓的冬衣都抢了去。这些环州百姓在风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冻得手脚通红,一些带着婴儿的妇女,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拼命的想用体温给孩子一点温暖。若非是回归家园的强烈愿望支撑着,这些人早就冻倒在路上。他怒极之下,恨恨地回头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与张守约商量一个办法,却见田烈武早已令人拾来了一些枯柴断木,又倒出几枚霹雳投弹中的火药,在雪地中生起几堆大火来。然后让百姓中的青壮年先行回城,将老弱妇孺,都聚集到火边。
石越略觉欣慰,也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亲自策马跑到一个带婴儿的妇人面前,用披风将小孩子裹起来。侍剑则叫了两个亲兵,一道策马至宋军阵前,收集宋军将士的披风与干粮,将披风分发给带小孩的妇女,又向百姓分发干粮,以补充体力。
仁多澣饶有兴趣地望着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并不存在着一丝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兴趣的是,石越的这些举动,到底是在收买人心呢,还只是石越的“妇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对手。”仁多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
似乎是担心百姓们被冻太久,宋人加快了赎买的进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赎回妇女、儿童与老人。这对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为历来对边境民众的争夺,都是以青壮年为主。因为这些青壮年,既是劳动力,又是士兵,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们远比老弱妇孺更有“价值”。不过宋人显然更能理解石越——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从某种程度来说,与它的成员对弱者的同情心指数是成正比的。所以,虽然宋人同样更重视青壮年,但是宋代中国,却毕竟是有着当时世界上相对成熟的慈善机构的社会,妇女的地位也许还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与小孩,却已经是社会关护的对象。所以宋人相对平静的接受了石越的决定。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在双方的赎买中度过。
宋朝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则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钱、茶叶、丝绸棉布、陶器、钟表、香料,还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国子监在熙宁十年刚刚监印出版的《九经注疏全集》、《三经新义》、《石学士全集》——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给夏主秉常的礼物。
但是这次会面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石越在听了几个文吏的报告之后,带着几分怒气策马回到阵前,瞪圆了眼睛直视仁多澣,平素显得深不可测的眸子,竟然发出凌厉逼人的光芒。
仁多澣不料石越还有这样一面,竟是吃了一惊。
却听石越厉声问道:“仁多统领是欲失信么?!”
“学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则环州被俘将士有近千人,还望统领能一并归还。无论是赎买也罢,交换俘虏也罢,请仁多统领直言便是。”
“俘虏?”仁多澣不屑地笑道:“这等不能为国死战之辈,石帅要来何用?我已将其分给部众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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