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人还真是不值得依赖的对象啊。”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向严肃的石越,竟然说了一句让众人都莫名其妙的俏皮话。
但是不管石越与贾岩们如何想法,这个消息,暂时却不可以透露出去。
军心与民心的稳固,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早上,石越亲自去安抚了在庆州居住的几个战死者的家属,又上城楼,亲自宣布,庆州守城成功之后,奖赏三倍于平夏城大捷!而与此同时,贾岩则在刑场上,亲自监督执行了对两个散布动摇军心言论的士兵的死刑。
在金钱的诱惑与死刑的威迫之下,总算将庆州之兵稳固了下来。这无疑让石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庆州可是有兵变前科的地方。熙宁四年的那次兵变,叛兵占据了整个庆州城,石越在京师曾经感受到那种震憾,那是大宋朝近十年来有数的大事件之一,凡是身居高位者,都是念念不忘,石越此时身在庆州,焉敢不小心谨慎。
不过这样一天下来,石越的身心已经极度的疲惫。
然而,碧池之畔短暂的宁静很快被一个人的脚步声打乱。石越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潜光兄?”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五步之外停下了脚步,轻声说道:“高遵裕派人送来急信,道是因为平夏城战事突然吃紧,他惟恐平夏城有失,已先将部队调往平夏城支援。同时他已经向李宪、王厚求援,环庆方向要等待援军,只能等熙帅李宪的部队了。”
“知道了。”石越淡淡的应了一句,语气中甚至没有失望。显然他对高遵裕早就不抱希望了。
“熙河方面的援军要赶到,最快也要二十天。而且李宪有诏命在身,实际上可以不受石帅节制,只恐不足为恃。”李丁文无奈的说道。为了防止地方坐大,重蹈唐代节度使割据覆辙,在设有安抚使的各路,各州地方长官一方面受安抚使节制,另一方面却同时有权向朝廷直接汇报,并且人事权亦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除此之外,设有安抚使的三路,更有相当的部队,只是名义上受到安抚使的节制,实际上却可以自行其是。而禁军的调动权,更是以枢密院的命令为绝对优先,安抚使的每一次调动禁军的命令,都必须同时向枢密院报告。这种煞费苦心设计出来的制度,绝对不是一种适宜于征战的制度。但是李丁文也无法说什么,因为不适宜征战的制度,却并非是不合理的制度。况且这种制度,根本也包含了石越的思想。
“那便不用指望了。”石越似乎没有想李丁文那么多,“绥德城的情况如何?”
“现在传到的消息,是十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还是靠自己比较可靠。”石越淡淡地说道:“如何守城御敌,我不会再参预。贾岩治军严整铁腕,张蕴则对待兵士和蔼,二人互补,应当足以应付目前的形势。”
李丁文知道石越这几句平淡的话中,包含着血的教训。他默然良久,却终是忍不住,说道:“要防西贼引水灌城,只能出奇兵击之。”
“由贾岩与张蕴决定便可。”石越低声说道,语气却是十分的坚定。他心中其实并不喜欢贾岩的为人,甚至认为贾岩太过于冷血与残酷,但是他却决心毫不动摇地支持贾岩。因为在理智上,石越明白,现在能帮助他闯过这一关的,只有这个年轻的武官。
王恩的悲剧,不能再重演。
“是。”李丁文聪明地闭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干与长处在哪里。只不过如他这样的聪明人一向不喜欢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上,甚至包括石越。一时间,李丁文有点惭愧,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的气度不如石越。
石越也不再说话。
碧池之畔,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然而,似乎是老天无意让石越享受过多的宁静。隐藏在暗处的亲兵的高声厉喝,将石越、李丁文、侍剑都吓了一跳。
“奴家是碧月坊的私妓李清清,冒昧求见石学士,盼这位大哥能代为通报一声。”一个柔美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私妓?求见石大人?”石越带在身边的亲兵,都是朴实的乡野农夫出身,不似京城石府的仆人见过世面,此时的反应,竟似是听到什么海外奇谭一般。不过在他们眼中,一个私妓的身份,与一个朝廷三品安抚使的身份,也确有天渊之距。
“是。”李清清带着浓重秦音的官话中,透着十足的坚定。只听声音,石越就已经感觉这个女子一定是非常有主意的人。
“石大人没空见你,快走吧。”石越亲兵的态度虽然不是十分凶恶,却也已经带着不耐烦与轻蔑。
声音停了一小会,正当石越等人以为李清清已经被赶走了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大声唤道:“久闻石学士是当今名士,为何拒见奴家一小女子?”
“别嚷嚷了!”——亲兵的吼声突然中止,侍剑走出水榭,望了那个自称为李清清的私妓一眼,见她一身素衫,容貌非常并非十分出众,却也颇为清丽,惟一双眸子中,闪着倔强的光芒,侍剑只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不由怔了一下,方说道:“别赶她。你求见石帅何事?”
李清清见着侍剑,微微一敛衽,笑道:“奴家有退敌之策,要献予石帅。”
旁边的亲兵顿时笑了起来,被侍剑一瞪眼,吓得连忙收住笑容,正襟站立。却见侍剑彬彬有礼一抱拳,朗声说道:“如此有请。”
李清清从容还了一礼,微笑着走入水榭之中。
第八集肆伐西夏第01节
石越第一眼见着李清清的眼神,便愣住了,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故人,那个被埋葬在石越最初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小村庄的女子。
“李姑娘不必多礼。”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石越彬彬有礼的说道。他的语气十分的随和与亲切,却也无可避免地带着一种威仪。
但是李清清好象完全没有将这种成仪放在心上,她笑吟吟的起身,望着石越,笑道:
“奴家虽在边睡偏僻之地,亦早闻石学士之盛名,数年以来,恨无福相见。今日冒昧求见,实是死罪。”虽然口称死罪,但是李清清却并无一点害怕的意思。
当时歌妓地位甚低,较之奴掉亦远远不如。石越心伤楚云儿之死,在朝廷时,曾经数度建议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是却一直未被采纳。此事天下人甚少知闻,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没有得到过任何改善。这时候见着李清清如此大胆豪爽,石越与李丁文、侍剑都不由暗暗称奇,石越更是依稀感觉到几分楚云儿的风采。不过李、楚二人却并不相同,楚云儿外柔内刚,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一口秦腔,显得非常的豪迈大月旦。
石越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古琴上轻轻抚模,口中一面说道:“李姑娘适才可是说有退兵之策献上?”
“有一雕虫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说道。
“请说。”石越心中其并不太相信。
“这几日西贼在城外骂阵,奴家亦略有耳闻。”李清清抿嘴笑道,却不继续说,只是用一双妙目,大胆地凝视石越。
石越顿觉尴尬,两军对垒,自然骂出来的话甚是难听。这其中不少话题,都是涉及石越的私隐,比如骂石越是石介的私生子,骂石越与楚云儿有旧却坐视其死,又骂石越与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咏于死境—
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会因此而悖然大怒,中慕泽之计,但是若当面被人提起,却也会觉得有几分恼怒。须知这种闺闹之事,最易被谣传,而流传出去,实是颇损令名。
李清清微微一笑,心中顿觉十分有趣。她早闻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试探,须知这样的话题,若是别的官员被一个妓女提起,必定恼羞成怒,说不定就要受皮肉之苦,她虽然不惧,却也是冒了风险才说出来。但是石越却是只觉得尴尬,毫无因此要迁怒的意思,久历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觉得这个石学士确实与众不同。
“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李清清笑道:“他西贼能造谣辱骂,难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们的污秽事么?奴家十三岁入匀栏,环庆与夏国交壤,往来客人说起西夏的阴事,却也颇是不少。”
石越与李丁文都笑了起来,连侍剑亦不禁莞尔。只觉得这个女子十分有趣,却也过于天真。“难道骂几句私隐,就能让西贼退兵?”
李清清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学士可知贼兵的统帅是何人?将领又是何人?”
“统帅是仁多淤,将领是慕泽。”
“学士可知这仁多淤实是仁多族的族长,一向亲附夏主,颇为梁乙埋所忌?而慕泽不过一降将,在夏国立足未稳?”
“那又如何?”话虽然这样说,但是石越与李丁文的心都动了一下。
“夏国如今实是女后当权,梁太后淫荡不堪,有许多丑事,都难以宣诸于口。若是将这些丑事一一骂将出来,学士以为仁多淤与慕泽当如何?”李清清微微笑道:“这些事情,在大宋流传,自然无关紧要;在西夏私下流传,亦是无关紧要。让旁人听见,亦可能是无关紧要,·准独是让仁多淤与慕泽听见,却足以让他们如坐针毡。”
玩弄这等阴谋权术,人性心理,李丁文最是得心应手,此时听李清清提起,李丁文便击掌赞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后会如何处置,仁多淤与慕泽,却不能不惧。这是数万人亲耳所闻,亲眼所见,都知道仁多淤与慕泽知道了梁太后的阴事。虽然除去此二人亦己是欲盖弥彰,但是总好过放任此二人逍遥自在,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仁多淤纵然是仁多族的族长,亦不能不疑惧;而慕泽一降将,更不待言。”
“正如这位先生所言,梁太后虽然未必因为此事便要杀仁多淤与慕泽泄愤,但以仁多淤与慕泽所处之地位,却不能不怕。”李清清狡黯的一笑,说道:“奴家相信,经过此事,仁多淤绝不敢再一个人去兴庆府。”
“可惜这等毒计用多了便不灵。”李丁文充满恶意的评价道。
这一刻,石越竟然开始替仁多淤担心起来。不过,对于真实的效果如何,石越总有几分将信将疑—但是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对自己一方是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侍剑,派人去请丰参议与贾、张二位将军前来商议。”石越向侍剑吩咐完,站起身来,向李清清恭恭敬敬的一揖,诚恳地说道:“无论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庆州百姓向姑娘道谢。”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会如此,’隐陀避开这一拜,敛枉还礼道:“诚如学士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奴家一介女流,苟能有益国家,是奴家之幸。”
一夭之后。
庆州城外。
西夏中军帐中,仁多淤眯着眼睛,据坐帅椅,听一个书记小心翼翼地念着一封书信:“……将军向怀忠义,而今夏国牡鸡司晨,权臣当道,此越窃为将军所忧者。使将军不建寸功,固必遭奸侵之害;若立功于外,则亦不免招梁氏之忌!将军处此两难之境,虽忠臣义士,不暇谋身,然则将军欲置夏主为何地?使夏无将军,兴庆易主,指日可待矣。中国与夏,本为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淤轻轻挥了挥手,书记忙将书信合上,垂首退立一旁。却听仁多淤笑道:“这是石越劝我退兵呢。”
此时站立在中军帐中的寥寥数人,尽皆是仁多淤的心腹,他说话也并无顾忌。右手轻轻摩辈着刀柄,一面环视众人,问道:“你等以为如何?”
“若要攻克庆州,眼下来说,亦并非没有办法。”说话的人是清远军守将党名讹兀,与梁氏一向不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党名讹兀迟疑了一下,说道:“石越亲自坐镇庆州,而宋军兵力却如此之少,那么宋军主力在何处呢?”
“自然是在绥州。”众将对党名讹兀提出如此常识性的问题,显得非常的不屑。须知平夏城距此不远,战报还可以互相通报—虽然了解的,也只是许多天以前的战况,但是也可以断定,平夏城的兵力并非是宋军主力。
党名讹兀眯着眼睛笑了笑,望着仁多淤,说道:“不错,正是在绥州。但这意味着什么,统领可曾想过?”
停了一下,党名讹兀方接着说道:“这便是说,宋军早己知道我军三路进攻的方向,并且知道我军主力将会进攻绥州!”
听到这句话,连仁多淤都不由一震,一双眼睛瞬时睁开,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奸细?!
“不知道。”党名讹兀缓缓摇头,道:“不过这无关紧要。”他话中的语气,奸细都不关他屁事,“要紧的是,平夏城梁乙道占不到便宜,绥州只怕要吃大亏,惟我们这一路能胜!”
摆明了是说有没有宋军的
换句话说,三路大军,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几个将领都兴奋起来。
但是仁多淤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两路皆败,·准独统领得胜!”党名讹兀嘿嘿笑道:“这可并非好事。况且万一宋军狗急跳墙,我军也免不了损失惨重。眼下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的,不可预料的因素太多。一旦我军损失稍大,这场胜利,只怕会成为催命符。”
他话说到这里,仁多淤己经是了解于胸。如果出现两路受挫一路独胜的情况,只要他的力量不能超过梁乙埋,就会激化双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会急于将他除掉,以防止军中出现成信很高的敌人。石越的书信,虽然是说辞,但是说辞之所以能游说人,却正是因为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拥护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书信—那还是在环州之战前写成的,禹藏花麻在信中的话,与石越说得几乎是一般无二。
仁多淤惟一不知道的是,身为清远军守将的党名讹兀,这两年来收受的大宋职方馆的金钱与物品贿赂,总价值至少超过八千贯!
对党名讹兀复杂的动机并不了解的仁多淤,再度眯起眼睛思索起来。
攻不攻庆州城,在他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退兵,可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况且军中还有一个让人生厌的降蕃慕泽……他刚刚想到这里,便听一个将领说道:“但是现在退兵也不成,更会落人口实。况且还有慕泽那个野人在那里堵河……”
“一个降蕃而己。”党名讹兀阴恻恻的冷笑道,话语中冒出一股杀气。
仁多淤思忖了一会,沉声说道:“将慕泽召回来,明天见机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还在迟疑之中,但是慕泽这样的人物,对仁多瀚来说,始终是一个麻烦。如果是打败仗,他倒是一个替罪羊;但是没必要在打胜仗的时候留着他来争功,做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之时,让他当眼中钉。“是该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仁多瀚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样想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一丝杀气,因为慕泽这样的麻烦,对他而言,实在提不到“杀”的层面,正如人们更喜欢说“捏死一条虫子”,而不习惯说“杀死一条虫子”。
次日。
慕泽踌躇满志的踏进中军大帐,他这两天都是不眠不休地亲自率军堵河,想到数天之后,庆州城就会成为泽国,而生擒石越这种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泽连走路都觉得有点飘。尽管此时庆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好端端地呆在城中。
但是很快,慕泽就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仁多瀚高据帅椅,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而帐中诸将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奇怪,好象,好象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一一慕泽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手下意识的去摸佩刀,不料却模了个空。这时候他才想起进帐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将慕泽,参见统领。”感觉到危险气息的慕泽一面抱拳行礼,一面警戒地注意着帐中的反应。他这时非常的后悔,为什么没有让部族的人马保持戒备。
然而,出乎慕泽的意料,仁多瀚的笑容十分的温暖,“慕将军辛苦。”
“不敢。不知……”
仁多瀚笑着打断了慕泽的话,“昨日军中截获一个奸细,从他身上搜了一个蜡丸,其中有十分有趣的军情,所以召将军回来一道商议。”他说完,朝中军官吹吹嘴,中军官忙从帅案上取过一张纸来,双手递到慕泽面前。
慕泽疑惑地接过纸来,把眼睛一瞄,顿时冷汗直冒。他虽然只是粗识汉字,但是这张纸条写的东西,他却看得懂。这是一封“他本人”写给石越的密信,说以前自己为奸人所误,现在·海晤,愿改投宋朝,约宋军于某日劫营,他将率本部人马于军中接应云云。
慕泽自然知道这封信是伪造的,但是无论这个陷害之计是多么的容易识破,都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仁多瀚压根就不愿意“识破”。慕泽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仁多瀚,竟导致他要致自己于死地?
“我只想死个明白。”慕泽将那封伪造的书信很郑重地交还到中军官的手中,抬起头来注视仁多瀚,语气平静地说道。
仁多瀚在这一瞬间,倒真有点欣赏慕泽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慕泽居然没有撕毁那封书信—否则的话,他就更可以把慕泽的罪名坐实得死死的。不过这显然都不重要。
“本帅也正想问慕将军要个明白!”仁多瀚的脸沉了下来,如同乌云蔽日,整个帐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许多。
“这是有人陷害末将……”
慕泽的话再次被人打断,但这次却是来自帐外—“报“何事察报?”中军官快步出帐,厉声问道。
来察报军情的小校却顿时结舌,想了半晌,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宋军骂阵!”
“这也要大惊小怪,拖出去,军棍伺侯!”中军官说罢便要转身,却听那小校大声喊道:“冤枉!实是宋军骂得厉害……”
“蠢货!”中军官抬起了脚。
“报—”又一个小校跑了回来,脸上神色十分的古怪。
“何事?”
“宋军骂阵。”这个小校要伶俐许多,不过他的要求却十分的无礼:“十分厉害,请将军亲自去听一下……”
“浑球!”中军官厉声喝骂道。却听帐中传来仁多瀚的声音,“是何事察报?”
中军官连忙快步入帐,察道:“是宋军骂阵。”
“这等小事,要两人来察报?”仁多瀚顿觉奇怪,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有鼓噪之声,似乎宋军骂阵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便在中军帐中,也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些污言秽语。有几句话清晰入耳,骂的却是梁太后如何与臣子偷情,全无廉耻。
帐中众人瞪时面面相觑。
仁多瀚也是意想不到,站起身来,道:“随我去阵前看看先将慕泽绑起来!”
西夏众将到了阵前,仁多瀚才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
只见庆州城楼上,一个女子云髻高耸,身着素衫,裹了一件淡墨色披风,正在那里清晰地骂着梁太后的一件件阴私之事,有许多事情,连时间、地点、人物都说得清清楚楚!她每说一句,身后便有几十个妇人跟着大声喊出来。庆州城上的宋军,一时间笑声震夭,不时还有几个宋军大声附和着加几句点缀之言。
而西夏阵前士兵,却是一个个捂紧耳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
眼前之情景,绝对是仁多瀚做梦都想不到的,虽然两军交战变成泼妇骂街,固然十分的可笑,但是仁多瀚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只愣了一会,立时便做出反应,“弓箭手,射那个女子!”
很快,一阵箭雨射了出去,但是弓箭飞到空中,便变成名副其实的“箭雨”,无奈的跌落下来,根本伤不到那个女子分毫。
反而,那女子仿佛被这阵箭雨激起斗志,骂得更加起劲了。
“罢了!”仁多瀚挥手制止住正在再射的士兵,这种浪费箭枝的事情,不做也罢。
但是这个局面却是尴尬异常。仁多淤一时之间,竟然是想不出对策良方。他却不知道被绑的慕泽在心里冷笑—这等计策,实在容易化解,只要将战鼓搬到阵前,擂动战鼓、吹响号角,将那女子的声音淹没住,便可以轻易解决。不过慕泽此时却没什么兴趣帮助仁多淤脱困。
“统领!”党名讹兀策马走到仁多淤身后,低声说道:“僵持下去,有利无害。此事断难掩饰,趁现在诸将都害怕被太后迁怒灭口,不如就此下令退兵。”
仁多淤心中一动,这的确是退兵的良机,此时撤退,军中没有一个人会反对。
但是,仁多淤却还有一点顾虑,他担心这样退兵,日后难免成为笑柄。
正在犹豫之际,最后一根稻草被轻轻放了上去。
庆州城以东的夭空中,突然出现了漫夭飞扬的尘土!
这奇异的变化很快被西夏的将领们所注意到,紧接着,庆州城中,出现了震夭彻地的欢呼声!
援军?
仁多淤与党名讹兀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难道绥州这么快就败了?还是渭州的援军?或者只是疑兵之计?”几个念头在一瞬间同时涌上仁多淤的脑海中。
“拔寨、撤兵”终于,仁多淤掉转了马头。
庆州城上。
望着渐渐远去的西夏军,石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转身问站在身后的贾岩道:“要不要追击一下?”
“待西贼撤得远一点,再虚张声势的追击一下,把戏演得逼真一些。”贾岩沉声说道。
石越点点头,道:“待仁多淤撤回清远军,便派人与他交涉。赎回狄将军与王将军的首级,凡是被掠入西夏的汉户与熟蕃,用四匹绢布、四匹棉布一个人的价格赎回。现在首要的看看环州城还有没有幸存者。”
是
在众人心中,环州城此时必无谁类。
石越没有注意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远远站立在下首的李清清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被掩饰得极好的敬意。
在战争胜利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战死者与被掠的百姓,这样的上位者,并不是很经常能见到的存在。
绥德城。它的城东,是一条夹杂着滚滚泥沙由北向南急流的无定河;城之西,则是由西北入东注入无定河的大理河。而在城之西南,还巍然屹立着一座险峻的磋峨山。
自春秋以来,这里便是西北边睡要地。绥州控扼高深,形势雄胜,是邮、延之门户。后汉虞诩称赞“安定、北地、上郡山川险隘,沃野千里,土宜畜牧”,说的便是绥州一带。而自隋唐以来,更为藩卫之重地。宋朝自李继迁叛乱建立西夏以后,一直到熙宁二年,才由种愕夜渡大理河,收复绥州。从此改名为绥德城,隶属延州,并打算以此为基地,控制横山。但是因为抚宁碧之败,却导致绥德城前线的几乎所有要塞关隘,都控制在西夏手中,从地缘上控制横山的战略,因此亦遭到失败。但饶是如此,自从绥德城收复之后,原郎延路所受的西夏方面的军事压力,也小了许多。
可以说,绥德城的重要性,还在平夏城之上。
而大宋朝在绥德城的建设上,也投入了足够的血本。
这座唐代贞观初年不过城周四里多的要塞,现在分为内城与外城,外城高五丈、阔二丈(注一),周长己经达到九里有奇,城墙外三十步的地方被一道护城壕沟所环护着。外城开有四门,每扇城门都为三重,最里面的一重门比普通城门加厚了数寸;第二重门采用铁叶钉裹;最外的一重门,则以木为栅。
每座城门之外,都筑有半圆形的瓮城,瓮城上设有敌楼,可以遮隔箭丛,两侧设门。而在壕沟与城墙之间,距离城墙十步的地方,又筑有高达一丈的羊马城,它的城门与瓮城的城门错开,上有五尺高的女墙。
在城门之上,则有门楼两层,在门楼的上层,装备了床子弩等重型器械。外城城墙上,亦有女墙,城上每十步设有一个敌楼。四面又设有面积为宽一丈六尺、长三步的弩台,都安置着大型的弩机。
除此之外,绥德城最为显眼之处,还在于它西北面的城墙,除了用传统筑城法之外,更在城墙之外,用碎石夹水泥掺杂着锋利的竹刺、铁刺,涂了厚厚的一层。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慑人的寒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绥德城在大宋将士的心目中,便己经成为了“难以攻克”的代名词。许多人都相信,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与粮草、军械,绥德城将永远在大宋的控制之中。
他们似乎都己经忘记,绥德城的上一次陷落,距今还不足十年。
负责绥德城防务的云翼军都指挥使“小隐君”种古,是大宋西军中的名将。但是此时,“小隐君”却锁紧了眉头,凝视着摆放在公厅当中的巨大沙盘,久久不发一言。站在他下首,同样紧锁着眉头的,是率领振武军第三军第二、第三、第五共三个营计九千禁军前来协助防守的振武军第三军副都挥使刘舜卿。他也是这次宋军防御战略的策划者。
两个人的眼睛中,都充满了血丝。
“士兵都需要休息。”云翼军都虞侯赵泉说的话也许不合时宜,但却是当前最实际的问题。
西夏军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
第一天攻城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夏人竟然排出了十架抛石机与车行炮,粹不及防的宋军准备不足,结果吃了大亏。在漫天飞舞的箭雨与十架抛石机的远程打击的掩护下,西夏士兵以十人为一组抬着一座座壕车、云梯蜂拥而至,如同蚂蚁一样爬向城墙;另有数以百计的西夏士兵则在覆着牛皮泥土的小车的保护下,冲向城门与城角。
绥德城几乎被西夏人一举攻克。
当日的·隆烈众人时至今日,都·比如昨日,历历在目。
种古拔刀砍倒了第一个攻上城墙的西夏人,刘舜卿射光了箭壶中的所有箭枝,连都虞侯赵泉都中了一支流箭。将军们的身先士卒激励了士兵们的决心,最终才勉强稳住城墙上的战局。
但当夭最大的功臣,却是吴安国。
云翼军因为是对宋朝来说十分珍贵的骑兵,自然没有参加城墙上的防守。在战局危急之时,吴安国故态复萌,率几个亲信士兵“说服”了云翼军副都挥使,取得兵符令牌,假传命令,带出三个营近六千骑兵,从南门出城,无声无息地绕到西夏军侧翼,突然发动进攻。
投入攻城战的西夏军因为没有足够的拒马枪保护进攻的部队,结果被这一记侧击几乎彻底击溃。若非李清率援军急时赶到,整个战局很可能就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但饶是如此,也足够让城中宋军彻底稳住阵脚。种古立刻率领城中余下的两营骑兵出东门,绕至与吴安国混战的李清部后,试图夹击李清,不过却被另一支西夏军挡住。
二人这才且战且退,撤回城中。
不过这次吴安国几乎被处斩,因为众人求情,才逃过一死,只是被杖罚。
这样,第一天的守城战,虽然最终挫败了西夏人的进攻,但是宋军却也损失惨重,有一千五百多名步兵在这一天阵亡或者失去战斗力,骑兵也有近七百人的伤亡。对于全部兵力不过二万七千余人(包括振武军第三军三个营九千余人、云翼军九千余人、未整编禁军八千人与神卫营第三营一千余人)的绥德城守军来说,这实在是不堪承受之重。
种古与刘舜卿对于自己的战略目标非常的清楚—绥德城守军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拖垮西夏军,利用绥德坚城,消耗西夏军的战斗部队与士气。并且,对于骑兵有限的宋军来说,云翼军不仅要做为一支机动力量协助守城,同时还要担负着援军到来后,夹击西夏军,延滞其撤军速度的任务。
当然,哪怕目标没有达到,绥德城也是不允许丢的。
如果种古与刘舜卿认为快守不住了,那么就应当至少提前三夭,在晚上燃放约定的烟火。
虽然计划十分周详,绥德城却差点在第一夭就被攻破。这想起来就让种古与刘舜卿感到无地自容。
不过万幸的是,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当夭晚上的战斗,宋军的表现就好了很多。
特别是神卫营的作用充分的发挥了出来。
西夏人的企图非常明显,就是想一鼓作气攻下绥德城。西夏军中并非缺少知兵之人,他们也知道如果长时间的屯兵于坚城之下,不仅会面临着补给与天气诸般不利因素,随着伤亡的增大与进攻的受挫,士气也会灾难性的下降。
因此,没有给宋军太多的机会,在当夭晚上,借着黑夜的掩护,西夏军又如同白蚁一般,涌向绥德城。
但是这次神卫营却洗刷了白天的耻辱—以器械先进见长的宋军,居然会遭到西夏人区区十架抛石机的压制,神卫营第三营的将士们想起这件事情,就有想跳无定河的冲动。正摩拳擦掌等待报仇机会的神卫营,当夭晚上让西夏人见识了什么才是技术!
门楼与弩台上,射程可达三百步的三弓弩,随着一声声的大喝,一次发射出数百枝的弩箭,几部改良过的抛石机将震夭雷准确地抛掷到八十步以外,每一次抛杆的挥动,城外就会传来“呼”地巨响,然后便是伴随着一阵火光与烟雾,以及几块肢体的分离、西夏士兵的惨叫声。
那些通过宋军远程打击的西夏军也并非就可以平安无事,宋军每取下一块括木,就可以听到机桥翻塌,数以十计的西夏士兵摔落陷阱中,死于非命。
而那些冲到城下的英勇士兵,刚一抬头,就会发现从城墙上扔下来一个个巨大的东西,身经百战的老兵们以为那是滚石擂木之流,正在暗暗嘲笑宋军扔得太早,却不料这种东西摔到城下后,突然发出火光,并且在地上四处乱窜,目瞪口呆的西夏士兵还来不及琢磨清楚这是什么物什,这种名为“万人敌”的新式火器,在窜入攻城者中间时,突然就开始爆炸,只听到巨响之后,铁弹横飞,血肉四溅。惊呆了的西夏士兵们抛下手中器械,疯了似的向后面跑。
当晚的进攻,西夏人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但是宋军却几乎没有多大的伤亡。
只不过这样的挫败远不足以打击夏主亲征鼓舞的西夏军士气。
秉常虽然亲眼见识到宋军各种武器的先进与战斗力的强悍,却并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梁乙埋更是丢不起这个人。在大将梁永能的建议下,西夏军调整了进攻的策略。
梁永能将部队成十部分,其中两部负责抄掠地方,保护牲口,实际就是护粮之兵;两部分负责阻击宋军的援军,一部分保护夏主的安危,其余五部分昼夜不停,轮流进攻,纵使不进攻,也要擂响大鼓,不使绥德城有一刻休息。
而这五部分,当一部分进攻时,有三部分则负责秘密挖地道,垒土山,一部分休息。只要地道挖到城墙之下,烧塌地基,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倒塌。这自然是攻城的常用之法。为了在宋军凶猛的远程打击能力下掩护进攻的部队,梁永能又命令五百士兵,在骑兵保护下,准备易燃的干草或薪束一万束,携带傍牌,至绥德城的上风处,以干草为中心点燃,而在干草周围放置湿草,使其发出浓烟,借着风力吹至绥德中,熏逐宋军。
这样的手段果然颇为见效。
只要有风的日子,绥德城宋军都要在浓烟的熏逐下作战,实是苦不堪言。不仅仅打击的准确度下降,而且浓烟亦让城墙上守军无法忍受。虽然点燃浓烟的地方在弩炮的打击范围之内,但是西夏士兵都带有傍牌,弩炮手在浓烟中逆风打击,很难形成有效的杀伤。种古组织了几次出城攻击,结果只有一次成功。但是到了第二夭,西夏又照样卷土重来。
梁永能的这种更为灵活的战术,让绥德守军几乎每天不眠不休的作战,不仅仅时时刻刻要应付着西夏人的进攻,而且白天要受浓烟之熏逐,晚上要被如雷鸣一般的战鼓声所骚扰—这同时还影响了专门负责监听敌人是否有挖道的士兵们的听觉—在这种情况下,宋军的疲劳一日甚过一日,在坚持了十几天后,终于在昨夭,继开战第一夭以来,西夏军再一次攻上了城墙。
幸好刘舜卿守御得法,早就准备好了狼牙拍,将西夏人硬生生的打下了城去。
但这种状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持续下去。否则,绥德城只怕坚持不了几夭了。
“有些士兵们在守城时,竟然站着睡着了。”赵泉没有理会自己的话是不是不中听,他对种古与刘舜卿的自尊心毫不介意,他关心的是,绥德城绝不能破。
“是该召唤援军的时候了”终于,从赵泉口中,说出了种古与刘舜卿觉得最刺耳的一句话。
注一:《石学七书》关于地为球形浮于宇宙、有南北极及赤道之猜想,在熙宁八年初率先得到沈括、苏颂、卫朴的支持后,在熙宁八年至熙宁九年间,又陆续得到大宋朝众多精通天文、历法、算学的学者之支持—虽然也有同样多的反对者,但熙宁八年底翰林院的天文学者还是在皇帝的支持下宣布将根据《石学七书》的有关假设推衍夭体运行规律,并着手重新修订历法,以适应农时。
在这段时间里,天文学者与各学院的学生们,进行了测量子午线长度的工作,西湖学院在卫朴的领导下,率先测量出子午线一度的长度为三万七千丈有奇。(约合现代115.6千米,唐代僧一行测量结果为129.22千米,现代测量结果为111.2千米。)此后白水潭学院以及官方的测量结果,都与之接近。
以此事为标志,在熙宁九年底,石越在一篇寄给《白水潭学刊》的书信中,提到可以将子午线的九十度的千万分之一,定为一种新的量度标准单位: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石越要给这个新的量度单位取这样一个怪异的名字。但是有一部分学者们认为,以历法学为标准来定义量度单位,不仅非常的客观,而且也带有神秘的色彩,并且在换算之后,发现一丈正好约等于三米。(实际上这是测量误差导致,熙宁十年的一米,与现代的一米,约有百分之四的误差。)
于是“米”这个新单位在熙宁十年,开始在几大学院部分的采用。
但是熙宁九年最新颁布的《军器钦定法式》以及太府寺熙宁十年初最新颁布的《大宋钦定度量衡准则》两部法令中规定的新式度量衡单位,都不曾采用“米”这个单位。而在民间,“米”的概念也几乎无人知晓。
所以“丈”与“尺”,依然还是当时量度单位的主流。
第八集肆伐西夏第02节
“太早了。”刘舜卿下意识的反对着。“现在就请援军,西夏人远未至师老兵疲的时候。”
赵泉抿紧了嘴唇,他的目光扫过刘舜卿,停留在种古的脸上。
种古回视赵泉,缓缓说道:“某亦以为太早。”
赵泉叹息了一声,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至少还要坚守十天。”种古的脸膛勾勒出坚毅之色,“只要能再守上十天,西夏人便是用车轮战术,同样也会感觉到疲劳——最重要的是,久攻不下,无论是参战或是未参战的部队,都会有挫折、松懈的情绪。到时候被我军重重一击,秉常可以成擒。”
“但如若只是这样一昧的防守,我军绝不可能再坚持十日。”刘舜卿虽然绝对同意种古的观点,但是却也无法回避客观的现实。
“设法让部队轮流休息。”种古一掌击在案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明日某亲率云翼军出城作战,挫挫西贼的锋芒!”
刘舜卿与赵泉对视一眼,无言的将目光移开。二人都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守城的部队,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离开行辕,种古跨上一匹骏马,只带了两个亲兵,便直奔向云翼军第一营的驻地。
云翼军第一营的营地在这冬天没有一点暖意的阳光的照耀下,连门口几棵光秃秃的杨树,都显出几分肃杀之气。肃立营中的卫兵,手执枪戟如标杆一般站立,脸上绷得紧紧的。他们的枪尖都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营房中间,不时还有巡逻的小队踏着整齐的步伐经过。远处,则有一些士兵,在悉心的照料着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