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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全集

_84 阿越(现代)
他本来这个家族的骄傲,但如今,却变成了害死父亲,累及家人的罪人!这是何等巨大的转变?他此时还没有倒下流泪,只不过是因为眼前站立的,是他的敌人。
“休说你不曾降夏,便是降了夏国,又如何?你家人又何辜?你曾经为宋朝皇帝卖过命,拼死战斗,有什么理由你非要为那个宋朝把命都丢掉不可?是谁说你只要不为了那个宋朝把命都赔掉,便是付出过再多,也是个罪人?”李清的话如尖刀一样划过文焕的心,“他既不仁,你何必义?他既诬你降敌,便真降给他看看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样。”文焕咬着牙,一字字的说道。
“你和我的确不一样。”李清冷笑道:“但是在宋朝人眼里,现在都已一样。
汉奸,逆臣,降将!我比你幸运的是,我没有父亲可供他们来气死!”歪歪书屋论坛J|文焕恶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我只恨我没有早自杀,结果累及父母,如今悔之无及!”
“你现在自杀,却也已经来不及了!”李清讥讽地说道,“你若是死了,便是真相传来宋朝,也别以为那些曾经嘲讽过你,逼死令尊的人会有一丝后悔与内疚。他们一定会对自己说,虽然他们误会了你,但是这是因为你不肯自死而导致的,或者说这是职方司的错误误导了他们,他们并没有错!他们永远不会错。哪怕他们气死了你父亲,但是罪魁祸首,可以是除他们之外的任何人,却绝对不会是有气节的他们!哪怕找不到人来当替罪羊,他们也会将一切归之于天,让老天来当替罪羊!”
文焕的指甲掐进了肉中,鲜血冒了出来。
“我若是你,我便不会死。伍子胥当年若自杀,不过是多一个冤案罢了。大丈夫当快意恩仇,鞭尸还怨!”
“快意恩仇?!”文焕望着李清,突然笑了起来,笑容之中,竟是有浓浓的讥讽之意。李清想过文焕种种反应,惟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笑起来,不禁吃了一惊,当下倒退一步,端详起文焕来。却听文焕淡淡地说道:“我不曾想过要快意恩仇。”
李清正要说话,只听文焕又说道:“我文家世代簪缨,我自束发,即知要忠君爱国。虽不能以死报国,不过是图此身有大用尔。”他闭上眼睛,想起少时读史书时读到南霁云之死,折腕叹息情形,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料当日竟悔不能效南八之死,以致累及父母。惟恨大宋竟无一人知文某者!”
李清听到这里,也暗暗叹了口气,暗道:“未必无人知你。只是一人之知你,又如何能与天下之恨你相抗?”
又听文焕继续说道:“我文焕此心,于大宋无所负。天人可鉴,是大宋负我,非我负大宋!”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方沧然道:“今日,文焕降矣!”
李清虽知逢今日之事,不降者十无一二,但文焕亲口说出来,却亦不禁喜形于色。他急欲招降文焕,是想引为臂助,协助秉常掌权,以实行汉化改革,须知以文焕“宋朝武状元”的身份,在人材缺少的西夏,必然受到重用。
当下李清忙上前,握着文焕的手,朗声笑道:“贤弟能想通此节,兄必不敢负于贤弟。贤弟在西夏,必得大用,他日成就,在我之上。”
一面转过身去,向屋外高声呼道:“来人,快给文将军洗漱更衣,好去见主公!”
文焕绝望的眼睛静静的望着李清的背影,眼中却忽流露出一抹一闪而过的嘲弄之色。
第七节
西夏大安三年八月。
兴庆府承天寺。
“阿弥陀佛!”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身着一袭灰布袈裟,高宣佛号,信步走向高达一十三级的承天寺塔之下。恰逢一阵微风吹过,承天寺塔上各层檐角所挂铁铃一齐叮当作响,一个正在瞻仰这座西夏国内著名佛塔的白衣男子便在这铃声中转过身来,朝僧人微微一笑。若是知道的人见着这副场景,必然大吃一惊。原来这白衣男子竟是大宋枢密院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而那走过来的僧人,赫然便是如今在兴庆府颇享盛名的明空大师!在司马梦求的身旁,还一左一右伴立着两个童子。
“大师别来无恙!”眼见明空走近,司马梦求双手合什,垂首朗声问候“司马公子一路辛苦。”明空在司马梦求五步之外站住,合什答礼。
“谈不上辛苦,陕西的兄弟们一路护送,十分周到。”司马梦求微笑着注视明空,说道:“在下此来,顺便带了一点礼物,算是在下的布施。”说罢,朝身边一个童子微微点头,那个童子连忙从怀中抽出一张红色纸帖,双手递给明空明空接过来,略看了一眼,便揣入怀中。道:“多谢司马公子。”
司马梦求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四周,见佛塔之外,古柏青松之间有不少人影忽隐忽现,又问道:“不知此间说话方便否?”
明空笑了笑,移目四顾,缓缓答道:“此间再无外人。”
“那便好。”司马梦求沉吟了一下,说道:“大师在兴庆府做得甚好,皇上已经许诺,只要收复河西,便封大师为圣明持国法师,为河西佛寺众僧之首。大师在俗家之子弟,可荫二人为官。”
明空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向北垂首弯腰,双手合什谢道:“臣谢皇上隆恩。”
“石帅早曾与智缘大师有言,凡大宋威德所至,必同是儒、释、道三教昌隆之所在。佛家欲普渡众生,便当先助大宋成功,大宋成功,佛教亦当昌盛!”司马梦求的语气非常平淡,但在明空的心中,却如同有一团炽烈的火焰在燃烧。
虽然朝廷中允满争议,但是宋朝鼓励佛、道二教在环南海地区传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整个政策虽然被很大一部分不信佛道的士大夫与儒生戏称为“祸水南引”,但是却毋庸置疑地被坚定的推行着,并且得到许多士大夫别怀他意的支持。
自熙宁九年起,宋朝朝廷就已经下达公文,凡是持祠部许可文书至海外传法的僧尼,由市舶司支付单程船费;而自熙宁十年起,大宋朝所有僧道,皆须在海外传法五年以上,剃度或收授弟子三十人以上,方可升为方丈、主持、观主。与道士们的心不甘情不愿不同,大批的宋朝僧人在普渡众生的信念的支持下,远渡至环南海诸岛,传播已经中华化的佛教,当然,顺便也会教授汉文——并非每个宋朝和尚都懂梵文的。为了管理海外的宋朝僧道,或者说主要是为了替太皇太后与大宋朝皇帝陛下祁福,宋朝的皇太后,还私人捐资在大宋朝领土的最南端凌牙门修建了一座南海护国寺与一座上清观。
这些还仅仅是公开的措施,在暗地里,在石越的推动下,枢密院职方馆在智缘等许多高僧的帮助下,与辽国、西夏、大理以至于高丽、倭国的一部分僧人,都建立了程度不同的良好关系。明空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才智出群,曾经远至天竺取经的明空,其实却是个因为家贫半路出家的和尚——甚至他的度碟钱都是智缘替他出的。不过这私毫不妨碍明空这个并不怎么纯粹的僧人,拥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他才在智缘的引荐下,接受大宋枢府职方馆的“布施”。
“蛮夷之国,便是信奉佛祖,亦终不能如大宋一般护法,贫僧听说如今西域一带,已有异教传入,信奉佛祖之民渐少,而信异教之民渐多,若大宋不能早日收复河西,非只是大宋之不幸,亦是释家之不幸。”
“大师放心。”司马梦求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佛塔,笑道:“用不着大师等许多年,此地终当复归中土。”
“如此甚幸。”
司马梦求又说道:“在下来怀远郡,尚另有一事。”他口中的“怀远郡”,是兴庆府在唐代的称呼。
明空微微一笑,双手合什,高宣佛号,问道:“可是为武状元降夏一事?”
“正是。”司马梦求脸色沉了下来,咬牙说道:“一直以来,陕西房都查不到文焕那厮的下落,不料便在十余天前,此贼竟已被夏主封为汉字院学士兼御围内六班直副都统,妻以仁多族之女,出入随扈,夏主又为他营造府第,极尽亲宠!此贼世代官宦,为大宋武状元,其没于西夏,石帅又上折为之辩护,不料竟然真已降敌,真是忘恩负义、无父无君之徒。”
明空淡淡听司马梦求说完,问道:“司马公子之意,是欲设法为大宋诛之?”
“正是!”司马梦求傲然道:“彼在大宋时,亦曾往来石学士府上,与某有旧。然如今既作贼,某自当持其首级回见皇上!”
“文某之事,贫僧亦曾听闻一二。”明空沉吟道,“彼与汉将李清,皆是夏主之亲信,二人日夜常伴夏主左右,皆见信于夏主。夏主以文某本是大宋武状元,待之尤厚。只是闻听文某出入常有护卫亲兵相伴,若要行刺,并非易事。”
“正为此事,欲与大师谋之。”
明空面色凝重,垂眉沉吟半晌,方说道:“不易为也。此是西夏国腹心之地,公子能平安来此,已是异数……除非公子有空空儿、薛红线那般本事,否则能否行刺成功尚未成可知,不能全身而退却是必定之数,此匹夫之勇,所得不足偿所失也。公子为朝廷干城,不可为一区区降将,轻行专诸之事。”
“话虽如此,但文焕亦不能不除。”司马梦求岂能不知其中的风险,但是陕西房知事身负重任,不可轻易暴露身份,而旁人却难寄此任——若想完成这个任务,不仅要有过人的本领,还须有必死之决心。
职方馆自创建已来,亦不过几年时间,这个机构的主要任务还只是替宋朝军方搜集情报、策反官员。在西夏这个地方发展的细作,绝大部分是依靠金钱与官爵收买;只有极少数骨干,才是出于对大宋的忠诚以及一些信念上的原因,为职方馆效力。毕竟对于身居西夏的人们来说,哪怕是血统纯正的汉人,从职方馆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也并没有如同国内一些秀才们所想当然的那样,对于恢复汉族的统治抱以热烈的期望并且愿意为之牺牲,恰恰相反,越是深入到西夏的腹心之地,当地的居民越是可能为了西夏国而拿起武器来与宋朝战斗——哪怕是汉人,亦不例外。从职方馆搜集的情报分析,西夏国内大部分居民,无论蕃汉,亦无论贵贱,他们更关心的,恐怕还是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只有这件事情可以最终决定他们的倾向性,而并非那虚无飘渺的“夷夏之防”与“君臣之义”。这样的情况同样适应于被契丹人占据的燕云地区,职方馆对燕云地区更为详尽的情报分析,曾经直接击碎了大宋朝从皇帝至大臣们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幻想——以为只要大宋军队北上,当地的汉族居民就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职方馆甚至认为,如果将来王师果真北上收复燕云,一定会有相当的汉族官员为辽朝皇帝尽忠,而对于普通居民的期待,最多也只能寄托在中立这样的范围之内;真正能为大宋朝所用的,也许只有僧道与商人。
而西夏的情况显然更糟,因为在梁太后与梁乙埋的统治下,西夏与宋朝的关系不断交恶,冲突不断,商旅断绝。职方馆甚至只能依赖于辽国商人来收集西夏的情报——不过这显然不属于陕西房管辖。
因此,当司马梦求决定要刺杀文焕之时,突然发现,要么他就要暴露陕西房知事的身份,要么,他就只能亲自动手——司马梦求还不至于愚蠢到敢在西夏的腹心之地募集刺客。
不过无论如何,司马梦求却同样也没有想过要拿自己的生命去与文焕同归于尽。这并非是司马梦求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他认为文焕的生命还不够票价。所以他才来找明空谋划。明空的回答,显然不会让他满意。
“无论如何,要请大师代为谋画,只要能探听出文某有何喜好习惯,便不难设法接近。”
明空不知道司马梦求为何一定要杀文焕而心甘,但是毕竟司马梦求是宋朝枢府职方馆知事,他既然如此说了,亦不好拒绝。他沉吟许久,方勉强说道:“文某之喜好习惯,兴庆府想必知之者必少,且听闻他除与夏主及李清见面之外,便常常闭门不出,亦不接客……不过,贫僧勉力打听便是。”
“多谢大师。”
兴庆府外的围场,内着铁甲、外裹锦袍的文焕捡着一只身中羽箭的大鹰,策马向夏主秉常马前跑来。脸上尚带着稚气的秉常笑吟吟地望了文焕一眼,挥鞭指着文焕,向身边的李清笑道:“不料宋朝亦有文将军这样的善射之士。”
李清微微欠身,一脸郑重地答道:“宋军重射术,善射之士想必不在少数。若据文将军所言,宋朝现已在编修《步军典范》,其中似有规定士卒之射术,不仅须能及远,亦须能中的。此不可轻视也。陛下请思之,若是宋朝神臂弓部射中之能提升三成,我军当以何应敌?”
秉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宋军近年来屡战屡捷,又不惜耗费国帑,将军队全部整编,装备昂贵之新式武器,此其志不在小。”李清继续说道,“反观诸国,辽国虽新君立足渐稳,然而杨遵勖割据之势已成,耶律伊逊负隅顽抗,其困兽之勇,固出人意料,然于辽主却非福音,如此以久,辽国国力必然削弱。大理国内争权夺利,权臣秉政,于宋朝本不足为患,如今更是慑于宋朝之威,一岁竟至三遣贡使!此为宋朝开国以来未有之事。而我大夏,屡败于宋,兼之陛下即位未久,威信未立……”李清说到此处,见秉常的脸色已渐渐严肃,他顿了一下,凝视秉常一眼,欠身说道:“恕臣万死,臣以为今日之事,大夏国有亡国之忧!”
“你是忠臣。”秉常勉强挤出笑容,回头看了文焕一眼,见文焕离自己已不足五十步,他向文焕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又转身对李清说道:“说话无须顾虑太多。”
李清抬头看了四周一眼,见除自己和文焕之外,四周卫士皆是秉常心腹,暗暗点头,又向秉常说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说话?”
秉常看了李清一眼,又环视四周卫士,半晌,方点点头,挥手高声说道:“尔等退至百步以外!”
“遵命!”众卫士一齐躬身应道,如波浪一般退了开去。文焕愣了一下,正也随着众人退下,却听李清喊道:“文将军,你过来。”
文焕顿时愣住了,他看看李清,又看看秉常,眼睛霍然一亮,一丝炽热的光芒从眼中一闪而过,握弓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
却听秉常转过脸来,向他笑道:“文将军不必回避,可过来说话。”
“是。”文焕点头答应,正要策马过来,却见李清皱眉望了他一眼,指着他手中的弓与腰间佩刀,示意他摘下了。
文焕心中一凛,连忙将弓与佩刀取下,丢在草地上,策马走过来,向秉常欠身行礼。
“不必多礼。”秉常回首顾视李清,说道:“现在再无外人。”
“陛下!”李清喊了一声,从马上滚了下去,拜倒在地,沉声说道:“臣有一言,敢冒死献于陛下座前,陛下若得见信,是陛下之幸,若不见信,臣愿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惟请陛下能善待臣的家人。”
秉常见李清说出如此严重,不由一怔,道:“你我君臣相知,自古罕见,有事直言,必不加罪。”
“谢陛下。”李清向秉常郑重叩首,方说道:“陛下可知今日之国势否?”
“请将军明言。”
“当今大夏,有必亡之势!臣不敢不言于陛下面前。”
秉常挤出笑容,说道:“虽有平夏城、讲宗岭之败,似亦不足以言亡国吧?母后常言,大夏今日国势,胜太祖太宗开国之时百倍,当时犹不亡,今日更无亡国之理。”
“哪朝哪代亡国之前的形势,不比开国之时好上百倍?!”李清无礼的反驳道。
秉常听到这话,却也是一怔。他喜好汉文,也曾经读过华夏史书,细细思来,却的确如李清所说。
“臣敢问陛下,太祖太宗开国之时,可有女后当权,可有外戚专政?臣敢问陛下,太祖太宗开国之时,宋朝可有今日之繁华?如今大夏内则有女后外威,专擅兵威;外则有宋朝君臣协力强国变法,步步进逼。百姓们困于赋役之重,朝不保夕;贵族们却耽于享乐,宁可将钱交给佛寺,也不愿意让给百姓!诸蕃落苦于刻剥,怀贰心久矣。兼之与宋交恶,贸易不通,商旅渐绝,朝野物用匮乏——长此以往,国无不亡之理!
何况陛下当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还是姓梁氏?!“李清一番质问,问得秉常默然不语。
“梁乙埋本不会用兵,其秉兵权,无非是为一己之私利。但是大夏国,却是经不起梁乙埋的几番折腾了。若是他将精兵丧尽,陛下要用什么来统治国家“太后只道用蕃礼胡俗,便可以保全国家。然而陛下不知否?连辽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汉化,俨然更以中国自居。陛下为一方天子,岂能自甘与蛮夷为伍?何况若用胡俗,便当逐水草而居。一旦筑城池宫室,垦田耕种,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为可得乎?陛下又以为这兴庆城中的贵人,有几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丝绸瓷器?连素恶汉物的太后宫中,还摆着一座宋朝制造的珍珠座钟呢!”
“那将军以为……”秉常抿紧嘴唇问道。
“陛下要想不亡国,保全宗庙,以臣之愚见,惟有一法:与宋朝修好,恢复市易。同时在国内改革,推行汉制,削减一部分贵族特权,减轻百姓赋税,善抚诸部之心。只要两国有一段时间不交战,战士们便可以放归部落,牲畜就会繁衍,土地就有人耕种,百姓们就会拥护陛下。
纵使宋朝进攻,其国内必有反对战争之压力,其外则要背负恶名,而我大夏却同仇敌忾,且有沙漠为险,彼劳师远来,与我全国为敌,无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败之理秉常沉吟半晌,道:“然太后必不肯同意此策。”
“故此,当务之急,是陛下要掌握兵权,名副其实地亲政!而要掌握兵权,便是要设法除掉梁乙埋,孤立太后!”李清毫不犹豫的说道。
“不错。”在一旁一直侧耳倾听的文焕突然插话道:“自古以为,未有阴盛阳衰而国家兴盛者。梁乙埋专权日久,未必没有取而代之之心,陛下不可不防。”他说到这里,见秉常将目光移过来注视自己,连忙垂下头去,继续说道:“陛下可知,臣在宋朝之时,宋人皆只知大夏有梁乙埋、梁太后,不知大夏有陛下!”
秉常听到这话,顿时怒气上涌,厉声道:“岂有此理!”
“陛下息怒。”李清连忙劝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秉常那匹不停地刨着地面的坐骑的马蹄。
“要掌握兵权,并非易事。”秉常抿着嘴唇,半晌,方说道:“我大夏之制度,各部落之兵权实在各部贵人手中,既欲削其特权,如何能得其支持?”
“凡事皆要一步一步来。”李清见秉常已是动心之意,顿时大喜,说道:“陛下在亲政之前,不必让诸部落贵人知道要削其特权。首先要掌握兵权。十二监军司实权皆在各部头领手中,彼辈既不足为恃,亦不足为惧。无论如何,十二监军司的部队,只会听从掌握兴庆府的人之调动。因此,所谓兵权,实际上便是对兴庆府附近二万五千人的卫戍军的控制权。”
当时西夏真正最精锐的部队,并非是名震西北的“平夏铁鹞子”,亦非是“步跋子”,而是常驻兴庆府及其附近城市关塞的卫戍军与“御围内六班直”。这两支部队,是自夏景宗元昊以来,西夏最根本的军事力量,其成员都是从各部落中挑选出来的最勇猛的战士。其中卫戍军人数正军在五千至二万五之间,副兵多达七万余人,装备为西夏诸军最精良。而“御围内六班直”,则是由西夏国主亲自掌握的一支精锐部队,人数在五千左右——其组成成员全部是西夏各部落头领的亲属以及夏主的心腹部将,在某种意义上,这只侍卫军,也同时是“质子军”。
卫戍军与“御围内六班直”之所以声名不显,是因为这两支部队毕竟不是经常冲杀在第一线的军队。他们永远是和西夏国的最高统治者呆在一起。反过来说,谁真正掌握了这两支部队,其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夏国的最高统治者——这句话也同样成立。
这些浅显的道理,秉常与李清都是明白的。而文焕,这段时间以来,也渐渐明白了。
“但是卫戍军的统军将领,一向都是母后的亲信……”
“不错。”李清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炯炯注视着秉常,从容不迫地说道:“但是陛下别忘了,国玺在陛下手中!陛下才是天命所归的西夏国君!”
秉常在心里苦笑,“这也需要那些卫戍军的统军将领相信才行。”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却听李清继续说道:“所以,陛下夺回对卫戍军的控制权并不难。”
秉常的眼睛霍地一亮。
“臣有上下两策,请陛下决断。其上策,陛下可不动声色地完成控制御围内六班直,然后趁正旦,或者陛下生日之时,用御围内六班直幽禁太后,再学刘邦夺韩信兵权故事,轻骑入卫戍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其兵权。然后颁一道诏旨,召回梁乙埋或者就地赐死,其不敢不遵。如此只要行事机密果决,陛下便可大权在握。”
“下策又如何?”
“梁乙埋一直鼓动陛下亲征,陛下可将计就计,允其亲征。于天都山点兵之时,赐梁乙埋死,然后举军向西,以外兵制内兵,则大事可定。此为下策。然此策若是太后随行,则不易施行。且梁乙埋老奸巨滑,未必有机可趁,一旦被其发觉,只恐陛下反受其害。”
秉常垂首思忖良久,目光移向文焕,问道:“文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当机立断,便为上策,拖延不决,即是下策!”文焕的眸子,说不出来的深遂。
秉常执鞭思忖良久,摇头道:“兹事体大,容朕三思。”
李清与文焕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微微叹了口气。
十余日之后。
兴庆府西不足百里,贺兰山腹部。
西夏十二监军司,其中以驻扎在贺兰山区的克夷门的右厢朝顺军司离都城最近。但是因为西夏在西向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国防压力可言——相反,他们还对占据西域的黑汗国造成了极大的边防边力;而且,贺兰山以西,便是如同大海般无垠的腾格里沙漠,因此,右厢朝顺军司的军事力量,至少在此时,实际上是一支拱卫都城的军事力量。它一方面可以快速救援都城,另一方面,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保护西夏国的君主与贵族躲入沙漠深处,为党项族保留元气,以图再起。
不过,自从宋仁宗天圣六年,还不是太子的元昊率军消灭一直与宋朝夹击西夏的甘州回鹘,又成功夺取凉州之后,在天圣八年,亦即元昊即位的前两年,瓜州回鹘与沙州回鹘相继降夏。从这时候算起,兴庆府也已有四十七年没有受到过任何形式的军事威胁了。所以,现在的贺兰山区,与其说是军事天险,不如说是佛教胜地更为贴切。在贺兰山区,到处都凿开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用来供养佛象——这已经成为西夏有钱人的一种习惯。
司马梦求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西夏人的腹地,不过此时的他,却是剃光了头顶,穿耳戴环,戴着毡帽,穿着“羽服”——实际是一种皮衣,着皮靴;腰间束带,上面挂满了小刀、小火石等物件,胯下还骑着一匹挂满了铃铛的骆驼。若是从形貌来看,已经完全是普通西夏人的样子了——只不过对于要执行元昊所下达的秃发令,司马梦求显得十分的无奈。汉人讲究的是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可损伤。象这样剃发,如果放在宋朝,绝对是一种不亚于鞭刑的严惩,好在还有一顶毡帽正好遮住了被剃光的那一块头顶,只从外表看来,司马梦求倒并非秃头——西夏人的秃发令,仅仅只是需要剃光头顶正中圈的那一部分头发。
其实,即便是在西夏国内,秃发令的执行与否,也与阶级地位有关。自从元昊死后,此令早已渐渐松弛,贵族是否剃发,完全取决于他个人的爱好。但是以司马梦求的身份,如果不想引人注目,这样做是最明智的选择。
与司马梦求一道的,还有他随行的两个童子,以及两个陕西房派来的向导。他们的目的地,是位居贺兰山腹部的一处石窟。
一路之上,司马梦求一行人并未遇到任何查询,显然因为这里是西夏人的腹地,因为人们的警惕性反而不高然而司马梦求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根据明空的情报,文焕在两日前受夏主的命令带着一支百人的小分队前往贺兰山某石窟迎接一位高僧的舍利至承天寺供奉。虽然一百人的御围内六班直侍卫绝非是可以轻视的,但是在司马梦求看来,这已经是绝佳的机会。至少贺兰山区的佛寺中,文焕身边的警戒,就不会如同在兴庆府这般森严,而且在贺兰山区,得手之后,也更容易逃脱。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文焕,一面小心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很快,司马梦求等人便进入了贺兰山区。
贺兰山区的某座小寺之内文焕正在灯下仔细地翻阅着一本佛经。这本佛经是用西夏文字书写的,难得的是,在西夏文字之外,还有汉字对译。他既身为“汉字院学士”,其工作便是替夏主将西夏文字的相关文书,译成汉字,因此,需要精通蕃汉二语,却也是形势所迫。不过,对于文焕来说,精通蕃语,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他学习西夏语言,还是非常的积极。
西夏文字本是夏景宗元昊出政治目的而创建,其文字与汉字虽然一样是方块字结构,但是字形比起汉字来,更加繁复难学,而西夏文字亦被西夏统治者出于人为的目的而抬高,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一直到十余年后,秉常的儿子崇宗乾顺登基,建立“国学”(即汉学)彻底纠正专重夏字、夏学而轻视汉文明的偏向之后,西夏文治方面才开始取得让人睹目的成果,而西夏文字实际上也是乾顺以后,才开始取得真正的生命力,并且依托西夏上百年的政权,在民间扎下根来,一直延续至明朝方才消失。在此之前,西夏文字不过是一种政治上的文字而已,它最初创造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学习汉族的优点,以文字来提高党项人的低水平文化。其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元昊为了在外缘关系上突显其独立性,将文化心理上的自卑以一种自负的形式展现出来而已。
|文焕自然是不可能了解这一切的。不过这丝毫不会妨碍西夏文字的繁复难学对文焕带来困扰。“是如我闻……”轻轻的用西夏语读出这个四字来,文焕一时间竟是愣住了,“是如我闻?这是何意?”他合上佛经思忖了一会,终究不得其解,又随手翻开一页,又认出几个字来:“皆是言唱?”
“这是什么狗屁东西?!”文焕愤怒地将佛经摔到桌上,不觉骂了出来。
“你也知道这是狗屁东西?!”突然,窗外传来低沉的声音,声音竟让文焕感觉有一点熟悉。
“什么人?!”文焕霍地一惊,抓起放在桌上腰门,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惟有明月清风。
他小心查看了四周一遍,见并无任何痕迹,心中不觉疑惑,“难道是我的幻觉?这些日子太过于紧张了……”几个负责巡夜的侍卫早已听到声音跑了过来,见到文焕,忙问道:“文将军,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这里是贺兰山。”文焕勉强笑笑,挥手让他们去了。
的确,这里是贺兰山,又能出什么事?夏主让他们来迎接舍利,并非是为了保护舍利的安全,而是为了显示隆重。一面暗暗宽慰自己,一面潜意识中却是抱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文焕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踏入房间的那一瞬,文焕猛地感觉到背上涌起一股寒意。他正要缓缓转身,便听身后有人低声说道:“不要喊叫!不要动!将刀放下,把门关上了。”那人的声音从容不迫,却又充满毋庸置疑的威迫感。
文焕缓缓将刀放在地上,起身将门关上。低声问道:“你是何人“你可以转过身来了。”那人没有回答他的话。
文焕依言缓缓转过身来,注视来人,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叫了出来,猛地才发觉一把弩机正对准自己的身体,连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司马大人!”
“状元公!”手里端着一把钢臂弩瞄准文焕的司马梦求充满讽刺的说道:“难得你还认得我!”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文焕一时间,突然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特意为君而来。”司马梦求的眼中,尽是嘲讽之意。
“是来杀我?”文焕了解的笑了笑,低声道:“我果然已是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逆臣贼子了!”语气之中,竟是有一种索然之感。
“难道你不是么?”司马梦求冷笑道,“不过我来杀你,并非是因为你是逆臣。我是为石帅来取你人头的!”
“石帅也想要杀我?”文焕叹了口气,道:“那杀了便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言?”
“本来我便不当和你多言。”司马梦求沉声道:“但是我来西夏,便是想让你看一些东西,在杀你之前,这些东西也定要先给你看看。”
说罢,司马梦求用目光向桌子上示意。
文焕转过身去,见那佛经之上,不知何时,已放了一叠报纸。
早已将死亡得甚淡的文焕根本不理会司马梦求的弩机,转身缓缓走到桌边,拨了一下灯芯,认真的读起那些报纸来。
这些报纸上刊登的,是石越的为之辩护的奏章以及由此引起的争论!
文焕的手渐渐颤抖起来,眼角不觉湿润,半晌,文焕轻轻放下报纸,低声说道:“你将我人头带回,替我向石帅带句话——相知之恩,来世必报!”
司马梦求的手指扣动了扳机,然后,他的心却迟疑起来。
文焕自始至终的神态,绝非是怕死。他既不怕死,为何要降夏?
“你是为何降夏?”
“不得已而降之。”文焕幽幽说道。
“不得已?除死无大事,有何不得已?!”司马梦求的眼神冷酷起来。
“若是你连累父母,辱及先人,天下人皆不见信,当此身败名裂之日,又当如何?!”文焕尖锐的反驳道,“世上有比死更艰难的事情,若这时候死了,那便是要背上万世污名,再难洗清!张巡骂南霁云,南八便可以笑而就义,那是因为南八还不曾身败名裂!”他的眼角,在烛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芒。
司马梦求的神色缓和下来,低声说道:“你是想效南霁云之事?”
“我若不立下大功,何以洗刷污名?此事纵死,亦已无面目见祖宗于九泉之下!”文焕咬着钢牙,牙龈竟是渗出血来。
身后沉默了许久。
“你欲如何立大功?”司马梦求在此时此刻,已经决定相信文焕一次,无论是为了文焕,还是为了石越。
“我在西夏虽不久,然被李清引为同党,又渐得夏主信任,深知西夏内情,若能加剧夏主与后党的内斗,不难引发西夏内乱。到时候,我大宋便有机可乘……”文焕的声音,充满了怨恨。“李清那厮,一心想辅佐秉常,使西夏成为小华夏。但是他党羽不多,西夏兵权又全梁家掌握之中,梁后向来反对汉化,李清要想达成心愿,就必须先要帮助秉常登基亲政,除去梁氏。我只要从中下手……”文焕压低了声音,向司马梦求讲叙自己的计划。
司马梦求冷静的分析着文焕的话。他知道此时就是一场赌博,赌的是自己的判断力与直觉。如果输了,那么自己的性命就会丢在西夏;如果赢了,西夏国就会陷入一场规模庞大的内乱之中!也许,这比说降李清,更加值得尝试。
“我给你这个机会。”
文焕身子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直视司马梦求,一字一字的问道:“你相信我?”
“我看你不是心甘情愿做汉奸之人。”司马梦求放下了弩机,但是手指却没有离开扳机。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文焕的眼睛,但是文焕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了一会,文焕便向司马梦求说道:“你相信不相信我,并不重要。我知道有石帅为我辩护过,并没什么遗憾了。有件事,你要尽快通报给石帅!”
“何事?”
“夏主已经决定,十月中旬以后,大举入寇!兵力至少在二十五万以上,据李清所说,此次入寇分三路,明攻平夏城,暗袭绥州!请石帅早做准备。”
第08节
阿越大宋延州。
延州知州刘航与通判赵挺之率领数百骑军,勒马立于延州城外,远眺西南。
此时,距离延州约三十里外的官道上,近千人马拥簇着一辆马车,正时缓时疾的向延州城前进。这支部队衣甲锃明,旗帜鲜艳,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是若在久经战阵的人眼中,却是一眼即可看出这只不过某位高官的侍卫队而已。但是没有人知道的是,坐在马车中的这位高官,竟然是刚刚被皇帝严旨训斥的新化县开国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
“延州知州刘航,进士出身,颇具吏材,曾经出使西夏,册立夏主秉常,回朝后上《御戎书》,以为朝廷不可轻开边衅。因反对新法被贬,司马君实入政事堂后,调至延州为知州……”马车内,李丁文面无表情的向石越介绍着延州官员的情况,说完,又补充道:“他的儿子刘安世,中进士第而未做官,在白水潭游学一载,后拜入司马君实门下,亦是《西京评论》之中坚人物。”
石越听到刘安世的名字,眼睛霍地一亮,嘴角不由流露出了然的笑容,轻声嘟哝了一句:“原来是‘殿上虎’的父亲。”
李丁文却没有听见石越的话,又继续说道:“通判赵挺之是进士及第,做过学官,以清廉能干著称,调至延州做通判不过一年。”
“这二人都是文官啊。”石越不由低声说了一句。
“虽然知州与通判是属于文官,但是边境的州府,却一向是由武官转文职的官员来担任知州的。”李丁文也摇了摇头,“司马君实将刘航调至延州,是为了边境的安宁。但是现在的情况……幸好这二人都不是无能之辈。”
石越见李丁文神色,微微笑了笑,说道:“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延州有振武军第三军、神卫营第三营,驻守在绥德城的云翼军、神卫营第五营,还有万余厢军,防守应当绰绰有余了。”
“防守的兵力怎么样都不够。”李丁文皱眉道,“西夏人这次在天都山点兵,来势汹汹,非比寻常。从天都山出兵,可有五条路线:向西由会州、兰州攻熙河;向东经萧关北入韦州可攻环州;或者直接攻击保安军,威胁延州;西南由得胜寨、静边寨可攻秦州;东南可经通远寨、没烟前后峡攻平夏城。而最让人难以放心的是,似乎银夏一带也有西夏军在集结,这样一来,连绥德城与延州,都难以安稳。”
“他们集结兵力,可以在六个方向发起进攻,而我们却要处处设防。”石越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西夏人向天都山集结的消息传到之后,石越便立即取消了巡视的计划,直接前往最近的延州,同时下令沿边州府进入战备状态。但是这种被动的防御,防守的一方日子并不好过“六个方向中,熙河地区是最不可能遭到进攻的,亦是最不怕遭到进攻的。”李丁文冷静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熙河地区有李宪、王厚在,当地的驻军无论是整编完的神锐军还是未整编禁军,或是乡兵蕃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将领又多是王韶旧部,如若西夏人进攻熙河,必定讨不了好去。况且当地地广人稀,既便西夏入寇,于我损失不大——我相信西夏这次只是报复性的入寇,而并非是战略性的进攻。”
颠簸的马车中,石越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是表示同意还是只不过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其次是秦州。”
“秦州?”石越吃了一惊,他并不是很懂军事,因此在他看来,秦州一直是防守的软胁。
“不错。是秦州。”李丁文肯定地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虽然秦州的禁军未曾整编,防守力量较弱。但是西夏人如果冒然进攻秦州,却是犯了兵家大忌。只要平夏城一日在我大宋手中,西夏人便没有胆量无所顾忌的进攻秦州。梁乙埋再不知兵,也会明白在后路有敌人的坚城重兵时,是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
石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但是其余的几个地方,却是很难说西夏人会进攻哪里了。”李丁文说到这里,眉头又皱了起来,“平夏城是西夏人的心头大患,此次天都山点兵,说不定就是为了拔掉这肉中刺。眼下平夏城与新建的灵平寨只有种谊的振武军与一些厢军防守。若西夏纠集大军围攻,能否不失,实在难说。而环庆路的主力是种谔的龙卫军,虽然号称精锐,而且种谔亦称名将,但是能不能防住西夏人,实在难言乐观。至于绥德城,主力是种古的云翼军与神卫营第三营,兵力也并不雄厚。”
“延州振武军第三军都指挥使是谁?”
“是与‘三种’齐名的‘关中二姚’的姚大郎姚兕。”
石越稍稍放心,他知道姚兕勇武善战之名,名震西陲,是西军中数得着的名将之一,赵顼曾经亲自接见,并且钦赐银枪、袍带。有他在延州,至少比起两个文官来,要让人安心得多。
“若是能知道西夏人的进犯路线就好了。”石越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象这样处处设防,分散兵力,实在是不得己的办法。其实包括石越在内的大宋文武官员都知道,只要西夏人真正集结大军进攻,无论是攻哪一路,宋军都会处于劣势,只能够依靠城墙坚守待援。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西夏人缺乏持久作战的能力。正在心中感慨的石越忽然听到李丁文也微微叹了口气,用很细微的声音说道:“若是能下场雪就好了。”
石越一愣,苦笑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车外的天空,不觉摇了摇头。现在下雪,实在是不太可能。他的目光移向车内,在李丁文身上流连了一会,忽然想到,连李丁文都希望得到老天的帮助,看来是很难指望大宋的官员百姓们对这场战争抱乐观的期望了。
马车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人马嘶鸣嘈杂的声音,石越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正要询问,便听到侍剑在外面禀道:“公子,有紧急军情。”
“停车!”石越连忙吩咐,不待马车完全停稳,便掀开帘子弯着腰将半个身子伸出了马车。
只见一个士兵早已屈膝跪在车前,见到石越出来,忙高声说道:“叩见石帅。小人奉庆州种将军之令,向石帅报告紧急军情。”说罢双手将一个封上了关防大印的木盒递上。
侍剑连忙接过来,递给石越。
“辛苦了。起来吧。”石越接过木盒,便即缩回车内,车夫挥了一鞭子,队伍便继续开动起来。只有那个传令兵兀自在那里发愣——他一时间难以接受石越的作风,更是被“辛苦了”三个字给震呆了。石越的亲兵早就习惯了这种事情,也懒得取笑他的少见多怪,只是拉了他一把,让他跟着队伍继续前进马车内,看完报告的石越淡淡说了句:“已经可以肯定,是夏主亲征。”
李丁文微微点了点头,夏主亲征,并非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石越接下来的话,却让李丁文的表情变了,“司马纯父已经回来了。他走的是灵州道,几天前便到了环州。此时已往延州赶来,算时间,或者今天能在延州见面。”
“灵州道?公子是说,司马纯父潜入西夏了?”
“到过兴庆府。”石越亦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他会有重要的情报面呈三日之后。
延州振武军第三军军部大营。现在这里暂时成了陕西路安抚使司的行辕。安抚使司的亲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这座不大的院子四周,戒备得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有经验的人从亲兵们如临大敌的表情中便可以猜到,此时行辕中,正在进行着重要的军事会议。
石越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三天前到达延州后,司马梦求果然已经到了延州。面见石越之后,司马梦求向石越报告了文焕的情况,以及从文焕那里带回来的情报如果文焕果真是诈降,那么司马梦求带回来的情报,价值不可估量!一旦掌握了西夏军的真正意图,那就不仅仅是便于防过那么简单了。
石越从来都认为,消极的防守是没有出路的。
但是如果文焕的情报有误,一旦轻信,后果亦将不堪设想。
一向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石越,这次却不得不做一次赌博性的抉择。
振武军第三军军部的大营内,触目可见的都是“仇雠未报”四个大字。石越知道这都是姚兕的手笔。姚兕的父亲姚宝在姚兕幼年时,便战死在定川。由寡母养成的姚兕是军中有名的孝子,同时亦是对西夏人有着刻骨仇恨的将领。他念念不忘的,便是灭亡西夏,替父报仇,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父仇未报,姚兕在自己出没的地方的一切器物上,都刻上了“仇雠未报”四个字。石越早就听说,每次与西夏人交战,姚兕也都是奋不顾身,勇悍异常,然而自从他调至延州后,与西夏人的冲突机会减少,姚兕一直是郁结于胸,结果导致疯狂地训练部队,许多士兵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调到振武军第三军。
石越的目光落到姚兕身上,身着重甲的姚兕身材略显矮小,但是却十分的壮实,浑身肤色黝黑,一双眸子中,掩饰不住一种危险的兴奋之情看到石越注意自己,姚兕连忙微微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兴奋,但是他骨子中的桀骜,却让这种掩饰更加的欲盖弥彰。
石越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另外三人身上。
延州知州刘航、云翼军都指挥使种古、庆州知州种谔,以及振武副尉刘舜卿,一个与姚兕经历相似的西军名将,与姚兕不同的是,刘舜卿是父兄都战死在好水川之役,而刘舜卿本人,比姚兕也多了一点儒将的气质。刘舜卿现在的身份,是振武军第三军的副都指挥使。
“职方馆带来的情报,诸位将军都已经听到。”石越含笑看了一眼坐在营中司马梦求,后者连忙谦恭的欠了欠身,石越的目光却早已移到了营中一个巨大的沙盘之上。“本帅想听听诸位将军有何看法“石帅!”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营中响起,众人的耳膜都感觉到一震,不由一齐将目光聚集到了说话的姚兕身上。“末将以为,既然知道西贼想进攻绥德城,我们便可以在绥德城集结重军,严阵以待,给李秉常一点苦头吃。”姚兕说话之时,眼中凶光毕露,倒似是将石越当成了秉常,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饶是石越识人无数,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连忙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到种古身上。
种古并无姚兕的好战,得知自己的防区将要成为西夏人进攻的主方向,对于这个关中大汉来说,并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他见石越的注视自己,连忙欠身说道:“敢问石帅,职方馆的情报是从何得来?是否准确?”目光却是瞄向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正欲回答,却听石越早已先说道:“超过六成的可能是可靠的。”
“将领之最亲最重者,莫过于间。”种古朗声说道:“石帅却言只有六成可靠,莫非是反间?”
“若是情报失误,职方馆愿负全责。”司马梦求没有想过要逃脱责任。
“这个责任,职方馆负不起的。”种谔毫不客气的说道。
石越的脸沉了下来,寒着脸说道:“三衙与职方馆各有职责,将军不必逾越。”
“是。”种谔不甘心的欠欠身“依末将之见,此次西贼于天都山点兵,较之寻常颇有不同。银夏宥诸州人马,皆未有调动的迹象,若是大举入侵,不至于如此。西贼向来喜欢集结重兵攻击一点,以求一战成功;一战不能得手,立即退兵。此次既然是夏主亲征,却有大军迟迟不动。这些迹象来看,末将以为职方馆的情报,是可信的。西贼之意,便是分三路入寇,其余两路,多半只是虚张声势,牵制我军。其攻击之重点,却是绥州!”说话的人是刘舜卿“仅仅这一点,并不足证明西贼的主攻方向是绥州。”种谔不屑地瞥了刘舜卿一眼,态度傲人。他是多年的老将,不怎么看得起刘舜卿这样的年轻将领。虽然刘舜卿的履历相当傲人,他是烈士之后,以战功累迁,入讲武学堂优等,是大宋军中少见的能够自己写奏折的将领。不过种谔最看不惯的,却正是可以自己写奏折的武将。
“还有一点亦可以证明之。”刘舜卿不卑不亢的回道,“在银夏的探子,从十天前便断绝了联系。目前为止,无人知道银夏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末将几乎可以肯定,银夏二州,西贼正在聚集重兵。一面是大张旗鼓,一面却是故意偃旗息鼓,西贼之意可明。”
“岂不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种谔反驳道。
“末将也相信刘将军的判断。”种古打断了种谔的话,他看都没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向石越微微欠身,朗声道:“末将派出的探子,亦全部失去了音讯。”
“嗯。”石越点了点头,他心中忽然有点兴奋,如此亲自主持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对他来说,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看见几个名震西陲的大将对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的一句话,可以调动上万的兵马,关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的存亡,石越在这一瞬间,感觉的竟然不是责任,而是一种满足感。
不错,正是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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