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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全集

_77 阿越(现代)
但那冰冷的刀锋终没有落在他的脖子上,文焕突然感觉自己的意识依然存在,那想象中的痛楚始终没有到来,他于是试探着睁开眼睛,却见李清笑吟吟的站在自己面前,手里端了一碗酒。
“我忘记了一件事。”李清把酒递到文焕口边,看着文焕一口喝了,这才慢里斯条的说道:“我忘记我曾经派细作前往宋朝,散布谣言,说你文焕已经降夏了。”
“你!”文焕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清的声音却依然不紧不慢,悠悠的说道:“所以,如果我杀了你,你只怕也进不了忠烈祠。”
“卑鄙!”
“兵者,诡道也。”
平夏城的战争,并没有停止。
在李清的坚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规模的攻坚战,转而采取骚扰作战的方针,一方面,西夏的轻装骑兵与少得可怜的“水军”,每天监视着平夏城,只要宋军开始筑城,便开始进行攻击,宋军对此似乎显得束手无策,工程的进度开始大为减缓;而另一方面,西夏人派出一支骑兵,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进行穿插,袭击宋军的补给。
李清的策略很快见效,宋军不得不派出重兵护卫补给线,双方经常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作战,宋军一次战斗的消耗,有时候比较运送的补给还多。但还算幸运的是,西夏军对于宋军那种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着头脑,更不用说找到对付它的办法,因此对攻击宋军的营寨,显得十分的谨慎。
但既便是如此,宋军也已经十分的头痛。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国家的粮食与财富,对于国家的财政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噩梦!
相对这种窘境来说,区区一个武状元降敌的谣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何况,谣言并非只在大宋流传。
在西夏境内,同样也有一个谣言开始在流传,起先只是在民间坊间,但渐渐的,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信将疑,并不自觉的加入到散播谣言的行列之中。
萧关。
一座民宅之内。
悬挂在窗户上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与此相伴的,是鸟翅膀的拍击声。一个黑衣童子走到窗前,轻轻抓起鸽子,解下绑在鸽子脚上的小竹筒,走进房中。
“怎么?”
“李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黑衣童子将小竹筒递给职方馆陕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赌,这信里又是在说李清。”
“李清的战法很高明。他永远不正面接战,除非神锐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来保护补给,否则便他总有得手的时候,因为战斗的地点与战斗的时间,都是由西夏军来决定。高遵裕和种谊头痛,自也在情理之中。”陕西房知事一面打开竹筒,取出一张小纸来,看完之后,便取出火折点燃。
“但是李清也有压力,不是么?”黑衣童子笑道:“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谣言,说李清心怀故土,私通宋军,故意留情。西夏人几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宋军在要害地带筑城,却不去拼命进攻,在西夏,也不是没有人怀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会怀疑。”
“他昨天亲临萧关督战,李清也许离调回去不远了。”
“该让他回去了。”陕西房知事搓了搓指节,淡淡地说道:“明天,找个富商,带一座座钟去贿赂梁乙埋的儿子,再送点东西给梁乙埋的爱妾。想办法,把李清调离前线。”
“我会安排妥当的。”
“一定要让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会得。”黑衣童子笑道,“只不过李清走后,无论是梁乙埋还是梁乙逋领兵,都不过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厮的威名,咳,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从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略带嘲讽的笑声,在房间之内响起。
第六集哲夫成城第07节
“石帅!”丰稷脚步匆匆地走进厅中,抱拳一礼,便即说道:“平夏城军情,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相之先坐下说话。”石越用笑容安抚丰稷。
丰稷谢过石越,找了张椅子坐下,侍剑早已端茶上来。丰稷接过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方继续说道:“高遵裕飞马来报,道是西夏换了主帅!”
“啊?!”端起茶碗刚刚送到嘴边的石越,猛一听到这个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将茶水泼了出来,他却无暇擦拭,只忙追问道:“换了谁?嵬名荣还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亲自为帅。”
“梁乙埋?!”石越与李丁文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惊愕,又是讥笑。
“正是。临阵换帅,换上的又是自诩会用兵,刚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无忧矣!”丰稷也难掩自己的激动。
“西夏并非没有可用之将,但是身居上位者却喜欢越俎代庖,若不致败,是无天理!”石越感叹道。他一向主张治国之道,在于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显,绝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练,也绝非没有将帅之材,更不是因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导致大宋武功不足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个“将从中御”的传统,皇帝与中枢太喜欢对前线将领指手划脚,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国以来,只有宋太祖一个人懂得军事,连宋太宗也不过是个庸材而已。这个传统一直到熙宁十年,也没有消失,所以石越才会力主在枢密院成立枢密会议,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弃“将从中御”的传统这种情况下,给皇帝一个懂得军事决策的参谋机构。如果“将从中御”不可以避免,那么枢密会议的决策,总比皇帝闭门造车想出来的决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论,石越也能理解皇帝为什么喜欢指手划脚,石越就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对高遵裕指手划脚的,这中间,还有李丁文不断的提醒。否则,石越很难想象自己会那么毫无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时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却必须信任他。如果你选择了信任,你可能会付出代价;但是如果选择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选择的。
特别是需要自己去选择的时候。
因为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不稳定的因子控制在自己手中,却常常忘记,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兴得太早。”李丁文即刻冷静下来,向二人泼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亲自统兵,就会调集更多的兵马,向平夏城发动猛攻。高遵裕与种谊是不是坚持得下来,还很难说。战场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总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习惯于李丁文的乌鸦嘴,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愉悦。
“既然梁乙埋已经离开讲宗岭,那么讲宗城那边,是不是可以准备动手了?”丰稷心里,实则比石越更高兴。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这个胜利,在军事上可以与王韶开拓熙河、种谔复绥州相提并论,甚至更有过之。如果在讲宗岭再来大胜一场,那就意味着大宋的军事力量,在西线取得全线胜利!丰稷敏锐的注意到,双方的战略态势正在发生微妙的改变。这正是大宋有识有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胜利来完成。
“暂时不必慌忙。”石越笑道,这时候他才记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给西夏行文,用辞更严厉一些,指责他们修筑讲宗城是对大宋的挑衅。”
“我们在筑平夏城,却说人家修讲宗城是挑衅”丰稷充满恶意的想道,“还真是不讲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没打算和西夏人讲理,“同时,让环庆诸州加强防御,收缩对西夏的渗透活动,要给西夏人造成一种印象,我们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无暇在此再起战端,不过是在讲宗岭问题虚辞恫吓,要显得色厉内荏。”
“是。”丰稷答应下来,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沉默了一会,方用凝重的语气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职方馆陕西房的密报,熙宁六年癸丑科的武状元文焕,很可能降敌了。”
“文焕降敌?!”
“不错。据说李清将文焕带回了兴庆府。陕西房已经向枢院报告此事,并且已请示枢府要不要刺杀文焕,以惩戒来者。”丰稷的脸色非常难看,毕竟武状元降敌,实在是让大宋大丢颜面的事情。在平夏城战局僵持,饱受压力的情况下,出现这种事情,来自政事堂的压力只怕会进一步升级。丰稷在心里,已将文焕这个“逆臣”骂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却是一脸愕然,问道:“为何要刺杀文焕?!”
“文焕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禄,文焕本人,是皇上钦点武状元,无论是文家还是文焕本人,皆深受国恩,事至危难,不能以死报国,已是可耻。居然还投降西贼,岂非死有余辜?下官以为,当着陕西房立诛文焕,以惩戒天下的叛臣逆党,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后能入忠烈祠,受国家祭祀,享万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纵一时求生,亦会死无葬身之地,身败名裂!”丰稷一脸激愤,侃侃而谈。
“不对!”石越听到一向儒雅理智的丰稷,口出极端之言,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但是他不能不大摇其头,反驳道:“纵然文焕投降西夏,也并非是他的过错。更不可因此处他死刑!”
这次不仅仅是丰稷,连李丁文、侍剑都惊住了,“怎么可能不是他的过错?难道身为人臣,可以投降敌国么?”若非石越是丰稷的上司,兼之又是丰稷素所崇拜的人物,丰稷早已要破口大骂。
“当然不是他的过错!”石越细心解释道:“我读过战报,文焕是力战而竭,方才被俘。他已经为朝廷,为国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过错。他不投降,是他对国家的忠贞;但是即便是他投降,只要没有出卖我大宋的机密,危害到大宋的安全,他也不算对不起大宋。文焕不过一指挥使,掌握机密不可能太多,所以构不成什么威胁。对于曾经为大宋奋勇战斗的人,我们不可以随意处死。”
“不对!”丰稷显然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不由高声争辩起来,“忠臣死于王事!文焕不能死节,已是不忠。投降敌国,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诛之!石帅熟于经典,人称明达,岂可有此妇人之仁?大丈夫岂能无操守气节?我丰稷虽然不材,若异地而处,有死而已!”
“并非只有死节的人才是忠臣。”石越无可奈何的望着丰稷,他能理解丰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却的确认为,即便文焕投降,文焕也无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连李丁文与侍剑,也是站在丰稷一边的。从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觉出他们都认为自己为文焕辩护,根本是莫名其妙。
石越的这种思想,与中国的传统道德,是背道而驰的。
“若不能死节,怎么可以称为忠臣义士?忠臣义士,未必会为国家朝廷牺牲生命,但是那只是没有遇到时机罢了!如果必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忠臣义士,又岂会退缩?下官不敏,却以为所谓忠臣者,文死谏、武战死!六字而已。”丰稷满脸通红,声音高亢,显是心情十分激动。“若文焕只是一寻常士卒,我尚能勉强接受他们被俘甚至降敌,但这也已经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过朝廷当有仁爱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焕却是食君禄、受国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敌国,若不除之,日后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状元’三字!”
石越不料丰稷越说越是上纲上线,似乎文焕不死,天理不容,而李丁文与侍剑神色之间,都有赞赏之意,不由大感头疼。
明智的办法,是不必再为文焕辩护,这样的话,就不必要与一种强大的价值观念斗争,如果自己附和一下,甚至会加深人们对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会看个热闹,感叹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士大夫阶层也一定有人会欣赏自己的爱憎分明。
但是这样做,是使一条生命陷入绝境。
而且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欣赏的年轻人。
从陕西房提出诛杀文焕的建议开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焕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一个人了。
除了石越,没有人会同情他。
他会身败名裂,会被石越一手主导创建的职方馆追杀至死。
但是这个人,却是曾经为了这个国家奋勇力战的战士!
石越沉默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选择
为文焕辩护,有很大的可能,只是徒劳,反而可能会招致整个社会的反感。而石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站在什么样的角度,什么样的立场去为文焕辩护
但是任其自然么?
于心何安?!
石越并不是一个可以做到为了政治利益而漠视他人生命的人。
这一刻,石越忘记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头托腮,皱眉沉思起来。丰稷与李丁文、侍剑面面相觑,三人只见石越的手指有节奏的不断敲打着桌面,咚、咚、咚
但是,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对石越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们若扪心自问,却也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
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投降敌国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证自明的。
所以,他们甚至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要为文焕辩护
汴京城。
“咚!”一只制作精美的太原铜制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内,赵顼的脸色紫青,双眼几乎要冒火,诚惶诚恐站在大殿中的,是枢密使文彦博、都承旨曾孝宽、卫尉寺卿章惇,还有一个被特旨召来的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颅,生怕皇帝把自己当成出气筒。
“朕钦点的武状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个降敌的武状元!”赵顼咆哮如雷,紫金龙袍无风抖动,“诸卿,诸卿说说,要朕以后用何面目去主持武举?”
殿内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这还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窍不成?!居然敢说文焕无罪!”赵顼抓起一本奏折,一把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道:“降敌无罪,何为有罪?!”
“陛下息怒。”司马梦求虽然品秩卑微,但此时却不得不壮着胆子说话。
赵顼霍然停了下来,凝视司马梦求,良久,伸出手来,指着司马梦求,厉声道:“卿若为朕提来文焕人头,朕便可息怒!”
“陛下!”司马梦求跪倒在地,朗声说道:“臣敢不为陛下分忧?!但臣有下情禀报,请陛下容臣说完。”
赵顼逼视司马梦求,停了一会,方缓缓说道:“卿有何事?”
“臣尝读《太史公书》,读至《李陵传》,每每都折腕而叹息。若当时汉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为汉朝立下不世之奇功?”
“卿欲效司马迁为李陵说情之事?!”赵顼怒声道,这话语之中,已带威胁。
“臣不敢!”司马梦求再拜叩首,泣声道:“臣只是为陛下忧惧!”
“朕有何忧?朕有何惧!”
司马梦求抬起头,大胆迎视赵顼,朗声道:“万一陕西房的报告有误,文焕并非降夏,或者文焕降夏,另有隐情,而陛下错杀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宁不悔乎?!”
“陕西房是卿之属下,是否有误,卿反而不知?”
“陛下明鉴,细作不能保证他所有的报告都是准确的。文焕世受国恩,陛下钦点为武进士及第第一名,臣以为此事,不可不谨慎查证。陕西房知事此时正筹画大事,同知事经验不足,若有误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却连累陛下,受后世之笑。此事关系甚大,臣不敢不言于陛下!”
“若是如此,卿速令陕西房去查明!若文焕果有苦衷,朕岂不能容他?然若他贪生畏死,辜负国恩,降于敌国。职方馆不能诛之,朕亦当向秉常索回文焕,明正典刑!”赵顼恨恨说道,“石越尤为不识大体,若是降敌,岂可谓之无罪?着令石越罚俸一年,以为惩戒。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如此妄言?”
“陛下圣明!”章惇待皇帝话音一落,立时沉声应道,又说道:“司马梦求虽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恶不可太慢,慢则祸大而不易除之。臣以为当立下期限,从速查明此事。卫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惧。”
司马梦求忙欠身说道:“陛下,兹事重大,兼之陕西房事务日繁,臣敢请旨,许臣暂离汴京,去一趟兴庆府。若文焕果真降敌,臣当立诛之;若文焕果有苦衷,亦请陛下许其报效国家。”
“准奏!”
“谢陛下!”
司马梦求此时已是迫不得己,职方馆事务之烦,一日重过一日,本来他也无暇离京,但是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文焕是不是别有隐衷,又岂是旁人可以查清的?文焕如若是假意降敌,若非司马梦求亲至,他又岂会信任旁人?
当然,本来区区一个文焕,哪怕他是武状元,司马梦求也没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来一一操心。但是此事不知道为何,石越却非常不明智的插了进来,虽然石越的观点,司马梦求无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在司马梦求看来,如果能证明文焕不是真心降敌,那么石越至少还可以消除此事的负面影响,甚至得到一个“知人之明”的美誉,并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易地而处,司马梦求却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并不想战死的,那些慷慨死节者,有一部分固然是为了道德理想而心甘情愿就死,但另一部分,却是被道德所逼。相比起投降、被俘要受到的污辱与歧视,甚至累及到家族的声誉,自然还不如战死的好。毕竟,在当时来说,大部分人都很重视自己的家族。这次文焕被传降敌,事情尚未得到证实,整个文家都已经抬不起头来,许多的亲朋戚友,以前以有一个武状元的亲友而骄傲,现在却是羞于提起。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社会力量是如此的强大,深入人心,石越却公开上奏章表示质疑,请求朝廷宽容对待那些力战被俘后降敌的将士,却是触犯了整个社会的忌讳。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国时期,也许是平常之事,但是这是整个社会的精英阶层大谈气节、大讲华夷之防的时代,也是一个统一国家建国一百年以后的时代,一个深受国恩的武状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只怕难以宽容地对待他!
而且司马梦求也是从心底里认为:这样的人,只是贪生怕死的败类而已!
司马梦求跟随石越几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谨慎而目光长远,这时候忽然知道石越为文焕辩护,立时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极深的政治意味,虽然自己并不认同石越的这一观点,但是自己与石越,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与共,石越亦是自己实现抱负的寄托者,所以,他也只有站在石越一边的立场,来替石越灭火。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料到,石越只不过是在坚持自己的价值观而已。
因为石越认为,政治虽然主要看成败,但是政治也需要讲是非的。哪怕某些坚持在政治上会显得幼稚,但是也必须坚持。
癸丑科武状元文焕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虽然没有明发邸报,但是因为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并没有刻意保密,竟然也不知怎么便流传了出来。
顿时,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哗然。
这份奏章似乎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武状元文焕降夏的谣言,而《皇宋新义报》刊登了对陕西安抚使石越罚俸一年的处分,又从侧面证实了这份奏章的真实性
引起争议的,不是文焕的投降——尽管这件事情未经证实,各大报纸的编撰们本着谨慎的态度,没有进行正面的攻击,但是字里行间,已是显露出极度的轻蔑与谴责。这一点上,除了《海事商报》尚未得到消息,尚无反应外,《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的态度,都是出奇的一致。真正有争议的,是石越的奏章!
整个汴京城,上至禁中政事堂,中至士绅学子,下至酒楼街头,都在议论石越这篇惊世骇俗的奏折——后世称为《论宣节副尉文焕无罪札子》。
没有人想到石越会为区区一个宣节副尉辩护,更没有人石越会提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主张——“若力战而竭,被俘亦可谓之英勇;苟无所害于社稷,困于穷途,不得已降敌,亦不必视为叛臣!此辈虽少节义,然已无负于国家。”
难以接受!
这是整个汴京的第一反应。
但是上这篇奏折的,却是石越!几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称为“孔孟之后第一贤人”的石越。是学贯古今又能推陈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中举足轻重的石越!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你无法不重视他的观点。
这就是石越在熙宁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子明这是什么意思!”桑府后园中,桑充国望着眼前扔得乱七八糟的报纸,百思不得其解。王倩挺着大肚子,由几个婢女扶持着,站在一旁,听丈夫大发牢骚。她在这五月份,便要临盆。
“真是不通之极!投降敌国,还能是无害于社稷?忠君报国,是大丈夫的本份,若然不幸被俘,自当死节,又有什么不得己而降敌的?分明便是贪生畏死!子明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怕打击军中士气么?谁还会愿意奋勇杀敌啊?而且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中的政敌,正愁找不到机会攻击他呢”桑充国一肚子的怨气,连珠价的发泄出来,“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气节,明华夷之防的是他,说降敌无罪的也是他!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对他嫉妒、不满、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点机会来攻击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机会送上门去,这两日,报馆收到的指责子明的文章,堆积如山!你说要我怎么办?”
王倩静静的望着桑充国,眼睛眨动,柔声道:“桑郎以前从不犹疑,如今为何却迟疑起来?”
“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义报》,三个状元郎各有高升,陆佃也被排挤出局,眼下主笔的,全是吕惠卿的门生,此番已然是夹枪带棒,不过因为《新义报》是朝廷所办,言辞多少有所顾忌;《西京评论》完全无法接受子明的观点,但是富弼与子明的关系,实在是非比寻常,因此《西京评论》虽然批评,却也是极尽委婉之能事。我们报馆内部,却已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和《西京评论》一样,委婉批评;另一派,却是不满大家的态度,主张直言无忌的批评”
“这一派占到多数?”王倩立时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正是。”桑充国皱紧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个月就要临盆,她一向读报纸的,眼下这个情势,定然已让她十分担心,若是我们《汴京新闻》更加激烈的火上加油,她的性子,不会来指责我,却不免抑郁成病,若有个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听说子明最近的情况并不好,平夏城战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经开始上书指责子明的观点,皇上下诏斥责,各大报纸纷纷批评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桑充国不断的重复着,心中为难之极。
“关键是时机,对吧?”王倩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说道:“妾不知道石子明为何要发出这种谬论,但是妾相信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几乎整个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观点,相信既便是契丹人与党项人,也不会同意他说的。他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来自掘坟墓,还真是让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火上加油。”
“但是报社内部的压力,不可小视。”
“批评的语气是轻是重,不涉及是非问题。只要你和程先生、欧阳公子善加引导、解释,便可以解决。必要时,不妨强制,毕竟报社最终决策,由你和程先生来定。”王倩眉毛一挑,用断然的语气说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时朝中政敌正在攻击石越,万一石越果真被罢官,无论是吕惠卿还是司马光柄政,第一个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闻》,眼下他们不敢动手,无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闻》不能帮助石越也就罢了,若还要火上加油,岂不也是在自掘坟墓吗?须知,《汴京新闻》虽然极有声望,但是平素议论朝政,真要罗织罪名,又岂是难事?吕惠卿擅于弄权,司马光刚愎自用,单单是士林清议的声援,却难以对付这二人。就算勉强保住了,最终也会元气大伤,再无今日之规模气象。”
“这”
王倩把手轻轻搭在桑充国的肩膀上,凝视桑充国,“其实,这篇奏折虽然会对石子明的声望造成影响,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问题,不是他的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战争——只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问题,皇上都会原谅他!而如果平夏城失败,这篇奏折,便一定会成为失败的原因之一。本来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压,一直在讨论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现在的争议,却让朝廷暂时忘记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这不是他的诡计?桑郎你又何必掺和进去?这等权术伎俩,桑郎你是谦谦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与吕惠卿,却是用得炉火纯青。依我说,这些事情,咱们还是能避开就避开——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们也要有担当,不怕得罪人,但是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写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谁会认为他对?这又有何争辩的意义?还不是因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说了,便当成疯言疯语,谁也不会当真。”
桑充国默默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点头,舒眉道:“确是如此。”
王倩见桑充国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卖石越一个人情。石越不是说力战之后,困于穷途,不得己而降敌么?桑郎岂不知《太史公书》有《李陵传》?《汴京新闻》不如就从《李陵传》入手,辟出专门版面来,来讨论李陵该不该降匈奴。这件事情,既与石越的奏折有关,又不点名道姓,声讨石越,比起干巴巴的引经据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紧的,是可以给石越缓解一些压力——千载之后,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从这里看来,石越说的,未尝就没有一丝半点儿道理。只需先把水搅浑了,哪怕最后得出结论,石越的观点全然错了,也不要紧——如若把水搅浑一两个月,石越还不能摆脱困境,那便是他命该如此,我们也不必管了。”
桑充国听到此策,不禁击掌赞叹,笑道:“夫人真是女中诸葛亮。”
“官人谬赞了。”王倩装腔作势,玩笑道。她此时的心中,想的却是更深远的事情。她几乎是出于一种直觉,便意识到石越此时还没有达到他的顶点,在这个时候,桑充国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后能收到的回报,必然十倍百倍于此。这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王倩是不能不为桑充国考虑到的。至于一个人在力战后是不是可以投降,这件事情与她王倩又有什么关系?也许她也会看不起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她会欣赏文死谏、武战死,但是这些东西,绝对称不上是她王倩的“大是大非”。
桑充国不知道,王倩心中,此时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国与王倩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
如是而已。
石越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折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还在考虑应当怎么样让人们接受不得己的投降并不是犯罪。但是他真有无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撑点。他翻查了《唐六典》与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的去读《论语》、《春秋》、《孟子》,试图寻找理论上的支撑点,但是却一无所获。
生命的价值,在“仁义”这样的道德准则之后。
华夏诸族人民,自有史记载以来,一直到大宋熙宁十年,都普通相信,世间有高于生命的意义存在。
对于家族、对于君主、对于国家、对于种族、对于文明的忠诚,毫无疑问,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凭心而论,石越并不排斥这种说法。
他从心里就厌恶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国家的人。他对于君主可以缺少忠诚,但是石越对民族与国家,却有着极深的忠诚观念。“汉人学得胡儿语,反向城头咒汉人”,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卑劣的人吗?
一个人如果肯为自己的国家、族类、文明而牺牲,石越会从心里尊重他,并且也认为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受到全种族的尊重。
但关键是,石越认为这种牺牲,应当出于个人的自由选择。
选择牺牲的人是君子,不选择牺牲的人就是小人么?
选择牺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选择牺牲的人就罪该万死么?
只要没有反过来去危害自己的国家与族类,那么选择保全自己的性命,难道不可以理解么?如果他还是曾经为国家与族类奋勇战斗过,只不过迫不得己而降敌,难道就不值得同情么?
但是身边没有人支持石越的看法。
每个人,包括受石越影响最深的侍剑,石越相信唐康也会一样,他们会认为,五代十国时期那种朝秦暮楚的臣子,是小人;他们笃定的相信,身为社会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禄者,有义务在关键的时候,为社稷而死。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应不应该去做,在他们看来,却是毫不疑问的。
这可以说是宋朝古文运动的巨大成就。
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的巨大力量。
石越心里也知道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虽然宋朝出过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汉奸,但是宋朝灭亡时,也是中国历史上士大夫死节者最多的朝代。石越从不嘲笑他们,一个能够为了自己忠诚的对象去死的人,无论他的能力有多大,石越都是尊重的。宋朝的灭亡,那些死节的士大夫有错,但是主要的过错不在他们,那不过是历史的悲剧。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宁年间,就是在这个时代,宋朝的中高级军官,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也极少有被俘的,一旦失败,大多数人都挥剑自刎了。
在这样的时代,无论多数人在实际上能不能做到宁死不降敌寇,在道德上,要说服天下人,说如文焕这样的情况,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谅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没有几个人会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来,以文焕的身份,甚至没有被俘的权力!如果被俘,他就应当自杀。
武状元,不仅仅是荣誉,也是一种责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焕。
正如石越同情历史上的李陵一样。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认为他并不是汉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视不理么?如果我尝试了,失败了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焕一人。”石越这样说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对的么?”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许他身上本来就有这样的矛盾,他既欣赏中国传统的重义轻生,却又受到西方的影响,认为人之是否重义轻生,完全应当取决自己的选择。
石越知道,如果仅仅是理论上的辩论,石越绝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种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体的一条人命,还是一个自己看好的有才华的年轻人,石越有时候就无法把握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天平。
因为这条人命,很可能就取决于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边倾斜一点点。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叹了一口气,虽然这花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然而,从几年前开始,石越就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境安静下来的地方了。他看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双手不自觉的在古琴上乱划起来,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的后花园,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琴声。
匆匆忙忙走到后花园门口的李丁文与陈良听到这阵琴声,不由相顾一愣,停住了脚步。李丁文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让人分不清是理解还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种无意的笑容。而陈良的脸上,却只有困惑。
石越自从到陕西后,也许是因为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决定,而且权力也更大,也许只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养成了一种习性,陈良感觉到石越身上发生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变化。他很难说清楚这种变化,只是他发现,石越虽然一如既往的全面听取下属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在决策之时,却越来越少顾忌。
比如这次的奏折,石越就没有听取李丁文与陈良的意见,而是坚持要上书,并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递。
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陈良一时也说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忽听李丁文“咳”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一袭白袍的石越回过头,望着二人,淡淡说道:“潜光兄,子柔,你们来了。”
第六集哲夫成城第08节
“公子。”
“石帅。”
李丁文与陈良向石越行了一礼,走到石越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立了。
“事情查得如何了?”石越含笑问道,但是可以看出,笑容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
李丁文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苦笑,“职方馆陕西房的答复是,陕西路安抚使司无权对他们下达任何命令,也无权过向清报来源,他们只服从枢府职方司。他们与我们安抚使司的关系,只是向帅司提供情报与情报分析,如若情报有误,相关人员自然会受到惩罚。他们建议我们向枢府汇报……”
这个结果早在石越的意料之中,他暗暗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看来司马纯父干得还真不错。”
“不过听说向安北与段子介也开始介入调查,文焕降敌事情,现在传遍了陕西,此也出现流言,希望不要对士气产生消极的影响。”陈良忧形于色,平夏城军中武状元降敌,对士气不产生影响,是绝不可能的。
石越沉吟了一会,抬头转向李丁文,道:“潜光兄,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卫尉寺的调查是没有用处的,他们无法去兴庆府取证。现在要紧的是士气军心。”李丁文略一思索,便即说道:“要鼓舞士气,最重要的就迅速取得一两场胜利。此外,请公子即刻拟写奏折,请求朝廷大张旗鼓,迎接平夏城战争中殉国的将士入忠烈祠,同时表彰有功将士,用四百里急脚递送往京师;同时,安抚使司与学政使司立刻准备典仪,前往平夏城迎灵,石帅当亲撰祭文,派遣在陕西德高望重的官员前往吊祭,声明朝廷必有赏赐。如此,何忧士气不振?”
“朝廷没有批准就做,会不会有专擅之嫌?”陈良有点担心的问道。
“事急从权。”石越果断的说道,“如果等待朝廷做出决断再来做,早误了时机。何况殉国将士入忠烈祠,这是当然之理。请朝廷批准、备礼,也不过是衙门间的程序。我向皇上说明这一层意思,皇上必不会责怪。”
李丁文也道:“正是如此。正好让范纯粹去做这件事情……”
“只怕范大人不肯去。”说到范纯粹,陈良一脸的佩服,原来范纯粹在纠查虚报学校之事时,几个月内一连弹劾了八个县令、十个通判,处罚豪右三十余家,声威震动三秦,连皇帝赵顼也为之动容。朝廷有人弹勃他苛刻扰民,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并且还在官员聚会时,公开立下誓言,定要让陕西一路,没有一所虚报的学校。
“这也是好事,他应当会去的。”石越道:“眼下陕西一路的官员,再无第二人有范德孺威望高了,前几日有来京兆府的地方官员向我诉苦,说各地方官员听说范德孺到了,吓得双腿发抖。却又有一个举子对我说厂老百姓都称范德孺为‘小范相公’……兼之范文正公在陕西军中威望甚高,范德孺又是学政使,遣他去迎烈士英灵,该是众望所归。”
陈良迟疑了一下,道:“这会让那些贪官污吏得到喘息之机,他们就有时间来补漏洞了。”
石越睹视陈良一会,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李丁文在一旁笑道:“正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水至清则无鱼,现在朝廷中己经有声音了,说范纯粹借机打击报复,只因为一些许小事,就要弹劫官员,重罚士绅……范纯粹做事公正不畏权贵,敢作敢当,但是嫉恶太甚了。如果这样下去,将那些贪官劣绅逼得太急,狗急跳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清?你道陕西路就没有可以通天的人物么?”
“但是皇上是支持范大人的。”
“皇上现在支持,但未必会一直支持。朝中说话的人多了,三人成虎,我等在陕西也解释不清。”
“子柔,此事便如此办吧。”石越打断了二人的话,淡淡说道:“吏治这篇文章迟早要做,而且要大做,但是此时还不是时机。我们只要支持范德孺清查陕西一路的学校就可以,没必要把所有的官员都清洗干净了,到时候只怕反惹朝廷疑忌……”
石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良心中顿时一凛,忙道了声:“是。”
石越点点头,若有所思的呆了一会,又问道:“驿政的事情,方案拟好了么?只待平夏城一有捷报,便要随捷报一道上呈,切不可耽误了。”“石帅放心,已然拟好。只是为了万全,还要再核实一遍各地的实际情况,再讨论一次。这是华夏千载以来所未有之事,不可不慎。”说到骚政,陈良就双眼发光,兴奋非常。“按照石帅的设想,我们以京兆府、河中府为中心,以延州、凤翔府、秦州、渭州等八城为节点,将陕西全路大小州县军监依托原有的官路驿站马铺,全部连成了一张大网。各县每五日发一趟驿政马车,至相邻最近的县城,快则一两日,最迟五日亦可一往返;然后各县皆聚于延州等八城,每两日发一驿政马车,往京师者,则径去河中府;否则则聚于京兆府。如此施行驿政,可节省之人力物力,不可以胜计!此实是一大创举,亦是一大德政!”
石越含笑点头,道:“夭下诸事,但凡新兴,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却不可轻易了。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好心却办了坏事,也是有的。”
“断然不会!”陈良斩钉截铁的说道,“学生岂能不知道轻重,此事如若推行成功,不知多少百姓,可以减轻役法之害,便凭这一点,学生一定会慎之又慎,力求周密。”
“那就好。”点了点头。他绝不怀疑陈良的能力,但这所谓的“驿政”,本是石越苦心设想出来的改革宋代役法的第一招,自然不容有失。
这一点陈良也是知道的。
石越私下里研究宋代役法,发现宋代许多百姓,替官府服役,一项主要的工作,就是押送物品或者递送文书。这些物品文书,或者是发往他县,或者是发往州府,又或者是发往京师,每每有一次这样的任务,就要专门派人去押送,如果路中丢失,百姓就要负赔偿之责。而且有时路途遥远,百姓盘缠不足,官府又不先发银钱,或者发放时被小吏贪污而不足,百姓只能自筹,这一切,给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所以,在宋代役法之害中,这一项是颇为显著的;而且,对人力资源的浪费极大。因为每往一个地方,都要专门派人前往。而一般来说,除非军务与紧急重要公文,这是毫无必要的。
石越知道役法之弊,宋代无数有识之士都认识到了,但就是解决不了。王安石的免役法又沦为敛财之术。他既知不能正面解决,就决定设法迂回解决,先想出来一个办法,来更有效率的解决物品、文书的传递问题,一旦这个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官府需要服役的人员就可以大幅减少,从而实际上减轻了百姓服役之苦。
而石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就是陈良所说的“驿政”。宋代驿站邮传制度,己经十分发达,官道通畅,官道之上,有驿站与马铺,为沿途行者提供补给。石越就决定利用这些原本成熟的系统,在各个城市来设立邮局,定期发出马车或者是牛车,前往附近的城市,再从那个城市转车,到另外的城市,最后集中到八个较大的城市。这八个较大的城市,再将物品运往京兆府或者河中府。之所以要有河中府,是因为河中府离汴京较近,有些是直接送往京师的物品,接去河中府,可以节省时间与费用。
采用这样的办法,虽然没有专人押送那么快捷,但多花费的时间有限,节省下来的人为和物力,就非常可观了。除了军事上的通信以及极其重要的公文与非常大宗的运输不能使用这个系统之外,大部分的传输任务,都可以用这个系统来解决。
邮局的人员,石越认为可以从厢军中抽调,再雇用若干文书,就可以解决。而且邮局不仅可以运送官府的物品与文书,也可以运送民间的物品与书信,还可以载人,并且收取一定的费用。虽然当时物流来往还是有限,但是那笔收入用以支持邮局人员的薪水并且维持运营,已是绰绰有余了。
石越自然知道邮政网络一旦建成,必然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而且必将铺展至全国,而且也会促进地方之间的交流。但是在宋朝开始这样的工作,却还有一定的风险。所以石越在构思时,十分谨慎,他知道但凡办一件事情,目的越单纯,越容易完成。所以他始终抱持这样的心态:他在陕西创建邮路网络的目的,就是解决役法中的一些问题,如果有其他的收获,那都是“意外的”副产品。对于参预策划这件事的幕僚与官员,石越也是如此强调,缄口不提邮政网络建成后能产生的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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