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盗贼。”耶律寅吉淡然答道。
“原来贵使也知南京道毗邻诸路,盗贼肆虐?”章惇无比诧异的问道。
耶律寅吉莫名其妙的望了章惇一眼,不知道他玩的什么把戏。
石越微微笑道:“贵使有所不知,我二人奉旨前来,便是想告知贵使,毗邻贵国南京道诸州县,忽发盗贼,凶不可制。官兵正在围剿。本朝问哀,且贺新皇登基的使者,皆将从贵国西京道往中京,而为了贵使的安全,也要请贵使从贵国西京道返回上京。否则若有意外,于两国邦交,大大有损。”
耶律寅吉顿时惊呆了。他根本想不到宋朝给他来这一手。他来之时,耶律伊逊在上京举兵,手执玉玺,挟持各部落贵人家属,自称天下兵马大元帅,总北南枢密院事,要为耶律洪基报仇。而耶律浚自是自奉正规,指耶律伊逊为逆贼。辽国境内,本来各少数部族一向反抗不断,此时更是蠢蠢欲动,东京道的不少部族就不再纳贡,反而屯粮备战,西京道杨遵勋一日之内诛杀异已将官四十余名,家属上千,将西京道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摆出拥兵自重的架势。这时候若使者从西京道过,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石大人,章大人,在下以为,还是从南京道走比较稳当。”耶律寅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静的说道。
石越与章惇相视一眼,眼中皆有笑意,旋即从容问道:“贵使何出此言?”章惇更是愕然道:“西京道、南京道,岂非一样?”
“自是一样。”耶律寅吉当真沉得住气,不动声色的说道:“只不过在下以为,区区几个盗贼,应当不至于遮断使路。否则有损南朝的声名。”
“虽是如此,还是安全要紧。”石越于“声名”丝毫不以为意。
章惇却狐疑的问道:“莫非西京道?”
二人如此一唱一和,耶律寅吉何等人物,这时岂能还看不出来?他知道宋朝君臣既然起来了疑心,虽然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却终是隐瞒不下去的。若是真的逼着自己从西京道走,那就真的是全完了。当下苦笑数声,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敝国西京道盗贼比贵国境内的盗贼要更加猖狂,故此还是走南京道妥当。”
“原来如此。”石越恍然大悟,顺口说道:“昨日贵国魏王遣使……”
“呯!”饶是耶律寅吉再镇定,这时候也不由大吃一惊,茶碗自手中跌落,砸了个粉碎。
石越心中更是明白,却假意关心的问道:“贵使……”
“没事,没事。一时失神,见笑。”耶律寅吉连忙掩饰道,一面正色说道:“耶律伊逊叛逆弑主,无父无君,理当为天下之共敌,还请南朝不要接纳,将其使者遣返中京。”
“叛逆弑主?”石越与章惇都惊得站了起来。
“本朝正在通辑此叛贼。”耶律寅吉惨然道。
“原来如此。若真是无父无君,自然为天下所不容。”石越正气凛然的说道。
章惇却狐疑道:“但是玉玺,似乎……”
“逆贼弑主夺玺,又何足道哉?想来南朝是礼义之邦,必不至于不顾大义,助纣为虐。”耶律寅吉逼礼石越、章惇,慨声反问道。
“正是,正是。本朝断然不会帮助无父无君之人。”石越断然说道。
耶律寅吉稍稍放心,却听石越又道:“只是眼下局势不明,真假难辨。虽然本朝相信贵国新君才是辽国帝室正统,但是却还须谨慎。眼下之势,却不知贵国能否迅速控制局势,为防万一逆贼势大不可制,殃及池鱼,敝国欲修缮边境城寨,还望贵国谅解。”
耶律寅吉暗骂石越无耻,但是眼下之势,宋朝自要修边防,辽国也无可奈何。干脆便示以大方,说道:“那是贵国事,自修边防,也是平常。不过区区逆贼,本朝必然克日擒杀,南朝也不必过于紧张。”
石越暗骂道:“此前怎么就不是平常事?”一面又说道:“若果真如此,自是幸事。若万一有变,则还请禀告北朝皇帝陛下,大宋与辽国世为兄弟之邦,愿意帮助皇帝陛下平叛。盼贵国不要拒绝好意,本朝愿意用弓矢、粮食等物换取贵国的马、牛等物。”
耶律寅吉心中一凛,知道这摆明了是趁火打劫,当下推脱道:“此事在下却做不得主,须得皇帝同意。”
“那是自然。本朝弓矢,犀利异常,下官私心揣测,贵国皇帝必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且最近本朝改革官制,财库紧张,一时之间,也无法履行澶渊之盟,每岁岁赐,也只能算进这弓矢之中,本朝会略略降低价格,以为补偿。这份苦心,还盼贵国能够理解才是。”
耶律寅吉一肚子鸟气,但是形势比人强,却不能不生生咽下。
他却不知道,所谓耶律伊逊的使者,自然是杜撰,但是宋朝的使者,除了一路等着与他同行去见耶律浚,另有两路,却早已分头出发,一路往西京道,一路却是直奔杭州。赵顼给真定府、河间府、太原府等沿边府州守令的密诏,也陆续发出。催文彦博上任的使者,更是不绝于道。
这等天赐良机,若不趁火打劫,简直便无天理!
石越一回到太府寺,便命令属下的互市局准备与辽国进行大规模互市的计划,一面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没坐多久,便见市舶局令王临走了进来。
太府寺的官员,低级官员中有不少是白水潭学院毕业的学生,但是七品以上,却几乎全是倾向于同情和支持新党的官员。市舶局令王临便是新党干将王广渊的弟弟。
“大观,有什么事吗?”石越收敛心神,微笑问道。
“大人,有个叫程栩的人想见您。”王临欠身抱拳说道。
“程栩?”石越对此人没有半点印象。
王临连忙解释道:“这个程栩,是江宁二十家商号联合作保,想组建武装商船队出海的人。”说完,见石越还在沉吟,连忙又补充一句,道:“听说是西湖学院的学生。”
“哦?”石越顿时来了兴趣,笑道:“那便要见他一见。”
王临连忙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年轻人见着石越,赶忙趋前一步,参拜道:“学生拜见石大人。”
“不必多礼。”石越打量着程栩,道:“你是西湖学院的学生?”
“是。学生懂大食语,参加过翻译夷书的工作。”程栩爽声答道。
“哦?真是难得。为何想要组建武装船队?怎的不去考取功名?”石越笑道。
程栩淡然一笑,道:“千里求官只为财,通商海外,功名利禄,不逊于东华门戴花。况且,学生总想亲眼见识一下,世界是不是圆的。”
石越见他如此坦诚,心中颇觉有趣,笑道:“你的船队想去哪里?”
“学生要比薛奕大人走得更远。去天竺,去大食,甚至更远。”
“本朝坐海船去天竺者甚少。”
“正因为少,才有大利润。”
“君不知海上风险?航路不熟,却是大忌。”
“在杭州、泉州便能雇用大食人,无妨。”
石越见程栩对答,辞气慷慨,却又不故作夸饰,心中暗暗称赞。又笑问道:“为何非要组建武装船队?”
“海盗处处皆是,况且若去了异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无武器,只恐被人欺生。”
“你要求我,却是为何?市舶局不准你建船队吗?”
“学生已是第三只武装船队,市舶局岂能为难学生?不过是学生仰慕大人的英名,所以冒昧求见。同时,学生也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程栩迟疑了一下,终是鼓起勇气说道:“如果有朝一日,学生在证明世界是圆的的航行中遇难,请大人许诺学生,死后能进入祀先贤祠。”
“先贤祠尚未建立。”石越注视程栩,淡然说道。
程栩平静的望着石越,道:“学生以为必会建立。”
“纵然建立,能否入祀,非私人说了算。取决于公议。”
“那么学生敢问大人,大人以为如果学生因此而死,公议当不当许我入祀?”
“理所应当入祀!”石越毫不迟疑的答道。
“如此足矣。”程栩深深一揖,告辞而去。
石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妒忌。
兵器研究院爆炸事件四十九天后。
忠烈祠与先贤祠终于在此之前建成。在爆炸中死去的士兵自然是进入忠烈祠,忠烈祠还一并请入了宋朝开国以来历次战争死难者的总牌位加以供奉。研究员则被隆重的请入了先贤祠。但是那几个工匠,在几次争论后,终于没有能够入祀先贤祠,而是进入了忠烈祠。
这种身份歧视,短时间内,依然难以改变。甚至连白水潭学院的学生,都不认为死去的工匠可以和他们死去的校友相提并论。入祀先贤祠,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读书人的专利。
不过,超乎规格的葬礼——皇帝亲自下诏书表示哀悼,丞相吕惠卿,副丞相王珪、石越等人亲往拜祭,白水潭学院以及汴京市民上万人送葬,数以千计的人写诗哀悼,还有迎入忠烈、先贤二祠的殊荣,都让整个天下为之震动。
连《海事商报》这样的报纸,都大加报道,言辞之间,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这绝对是一次观念上的大冲击。
然而石越对于自己的杰作,却不过得意了一天的时间。因为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情。
王雱死了。
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无疑问的被破坏了,石珍却被流放到交趾归义城,王雱没有承担任何罪名。对此现实,石越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王雱的死讯传到京师之后,蔡确、李定、常秩等人当天就上表,认为王雱完全有资格入祀先贤祠!
“故天章阁待制王雱,为建议新法,多有贡献。其文章策论,有数十万言,更非常人能及。其于《老子》、《孟子》二书,更有独到的见解……总之,王雱无论学问功业文章,皆有资格入祀先贤祠。”石越用嘲笑的语气说道。
李丁文都忍不住苦笑,“虽然王元泽才华过人,但是如果这样就可以入祀,只怕晏几道这样的才子词人,将来也会有资格进先贤祠。”
“但是我似乎还不能反对。”石越忽然有一种吃了一只苍蝇的感觉。“别人倒也罢了,蔡确并非不知道内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气吗?”
“蔡确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会换人,他有什么好怕的?皇帝最多说他太念旧情。这都是给王安石面子。”
“让王雱入祀先贤祠……”石越喃喃自语道,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李丁文完全可以体谅石越的心情,但是体谅不等于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似乎没有理由反对。而且如果硬要反对的话,代价太高。”
石越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韩绛以降,朝中半数以上,是王安石的旧人,《新义报》的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连《汴京新闻》的桑充国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贤祠加个牌位,不如就认了吧。”李丁文无可奈何的劝道。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与公子只怕是一样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声张,到头来也只好装傻。”
石越摇摇头,道:“好不容易争来先贤祠,却要便宜王雱,太让人憋气。”
“世事大抵如此。”
“罢、罢。我去散散心。”石越无可奈何的说道。
他骑了马离开府邸,一路随便行走,亦不知过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觉走到先贤祠前。
这是一座标准的中国宫殿式建筑,大门正上方高悬一匾,写着“大宋先贤祠”五个大字,是当今皇帝赵顼亲笔手书。
石越走进祠中正殿,跪在一个蒲团上,正要低声祷告,却发现旁边有一个人在那里低着头,无声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来却是赵岩。
石越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道:“死者已矣,还须节哀为是。”
赵岩听到石越说话,吃了一惊,抬头道:“石山长……”
第六章
石越沉着脸,在蒲团上跪下,闭上眼睛,低声祈祷。赵岩不敢打扰,只默默望着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说道:“赵岩,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
“我……”赵岩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石越却没有等他的回答,低声说道:“你是因为自己发明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内疚吗?”
“我……”虽然石越一直闭着眼睛,但是赵岩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
“你是觉得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死这么多人,是吗?”石越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悠伤。
“是。”赵岩低声说道,话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我很恨,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着赵岩,低声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遂的悲伤。“你都这么自责,我呢?你可知道,其实是我害死他们的!”
“啊?!”赵岩瞪大了双眼,“山长?”
“你还记得那年吗?我把你们叫到我的府上——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劝说下进入兵器研究院的……”
赵岩叹了口气,道:“这才怪不得山长。我们都有一个理想……”
“是啊,一个理想。赵岩,你知道吗?火药的确很重要,以后,也许要很久以后,它会主宰战场。”石越似乎在和赵岩说话,也似乎是和先贤祠的英灵们解释。“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纵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让我们汉人比别人先一步了解它,重视它,使用它!我这么的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来火炮,火枪,我想用强大火器武装起大宋的军队。”
赵岩忽然觉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光彩照人,温文尔雅的石子明了。他静静的听着,“我想要收复灵武,我想要夺回河套,这样我们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云,我想至少要控制辽东。如果我们能够拥有绝对优势,我们就可以裁军,然后大宋才有可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减税减役!那个时候,我才有足够的资金,在全国广建学校与图书馆!辽国和西夏,太象两根绳子了,就放在我们脖子边上,让人不敢大声喘气。所以,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打败这两个国家的东西,我都想拼命的抓住……”
“你没有错,山长。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奋斗。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赵岩感觉到石越的话非常的诚恳,他再次被感动了。
“也许目标没有错,但不代表手段没有错。”石越苦笑道,他使劲的摇头,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站在我这样的地位,如果我选择的道路错了,就会这样——”石越用手指着先贤祠的牌位,惨容道:“——许多的生命白白送掉。如果更严重一点,甚至会万死不赎!凭什么我石越就认为自己能有资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导的道路,走向的是一个深渊,那又会如何?!我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赵岩觉得石越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息,但是他无法理解石越说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你没有决定别人的生死,是我们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赵岩诧异的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怔了一下,唤道:“桑山长。”
桑充国微微颔首,一面走进殿中,跪在石越身后,低声祷告完毕,才沉声说道:“子明,你又何须自责?”
“你可知道,这完全是我拔苗助长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风顺,大家才因此忘记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识,没有人想到,火药会炸膛,而且会把那么厚的铁管都炸掉!长卿,你不会明白,这完全是报应——畸形发展,最后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积累的太少,却走得太快!这根本上,是我的过错。”石越低着头,充满自责。
但是他说的,无论是桑充国,还是赵岩,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们很出色,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想到可以制造火炮了。而且还懂得制造实心的炮弹,和布置碎片的炮弹,他们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却终究是为了一个错误而死了。他们也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桑充国与赵岩都沉默了,他们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国在这个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的听石越说道:“……我知道了错误,却不知道如何去纠正。我知道要循序渐进,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与循序渐进中,找一个平衡点。我不知道那个平衡点在哪里?如果放任它自己去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价?”
石越抬起头来,望着殿中一个个牌位,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竟是无比的愧疚与迷惘。但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赵岩忽然说道:“山长,我不知道你的平衡点是什么,但如果是这次的悲剧,我虽然很内疚,但是我认为对同学们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来。把他们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发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望着赵岩,思忖了很久,才说道:“这件事情,等幸存的研究员们精神平复再说吧。”
“我可以试试。”赵岩抿着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试图配制出山长所说的硝化甘油这种东西,试过很多配方,却一直没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么。我想暂时中断这个研究,来制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试验,有完整的档案记录,我只需要一些精通铸造的研究员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几个新人,在这样的基础上,成功并不会太难。”
石越知道赵岩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进行各种试验,从中选出最优的方案。本来配制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时的石越,对于这种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进步,已是变得非常的没有信心。他不能知道,如果没有各方面的齐头并进,没有扎实的底子,而拼命的进行功利性极强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祸?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终于说道:“我会去找苏大人说说,让你来负责火炮研制。”
“多谢山长!”赵岩深深揖了一礼。他那种恭敬的态度,竟让桑充国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长”,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赵岩口中的“山长”却是指石越,叫自己,却叫“桑山长”!
石越注视赵岩清秀的脸庞,忽然轻声说道:“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
赵岩的眼睛红了,他望了一眼香烟缭绕中的牌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会了,不会再有牺牲了!我保证!”说罢又朝桑充国躬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石越伫立殿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忽然悠悠说道:“他比我要伟大。”
先贤祠与忠烈祠实际上隶属于太常寺的两个政府机构,因此负责日常祭祀的人员,非僧非道,而是穿着隆重礼服的官员。但是这些官员中有一部分,是从死者的遗族中挑选出来的,所有二祠官员与吃政府俸禄的医生相似,别有品秩升迁,与一般官员区别了开来。
因为朝廷的重视,兼之不断有白水潭的学生,和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来上香祭拜,且本身又有死者遗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殷勤。未多久,便有人来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够……那人方进殿中,见着石越与桑充国,不免吓了一跳。须知这二人的形貌,对于先贤祠的祭官来说,并不陌生。见那个祭官正要上来拜见请安,石越连忙避开,说道:“死者为尊。你在这里供奉诸贤英灵,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参拜。你可见过僧人在释迦牟尼面前向官员叩头的吗?”
祭官一时却反应不过来,为难的说道:“这……”
“别担心。你是替天子与天下的百姓祭祀英灵,纵然是太子亲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见。特别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国也说道:“石参政说的,却是至理。所以朝廷为你们另立品秩,为的就是让你们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对先贤与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后转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子明,为何叹息?”
石越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很多观念一时之间,总是难以改变的。只有慢慢培养。若能坚持四五十年,则人们便会习以为常。”桑充国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轻轻走出殿中,仰望天空。一只大鸟从空中掠过,发出一声响彻云宵的清鸣。石越忽然说道:“自从云儿死后,我常常会感叹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经常会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怕没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国诚恳的说道。
“其实并非如此。令岳、司马君实,甚至苏子瞻、范尧夫,都比我要聪明。”
“但是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长远。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废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为己任,而非为一己之私利,你始终是个好官。”
石越忽然很没有风度的在先贤祠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并且还拍了拍身边的台阶,向桑充国说道:“来,坐。”
桑充国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边,只觉得屁股上一阵上冰凉。
石越笑道:“好久没有这样放肆过了。”
“你的压力很大。”桑充国温声说道。
“是啊。我就象在下一盘棋,我小心翼翼的布局,却发现后面千变万化,未必会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错,我输不起这盘棋。”微风吹动石越垂在耳边的一绺头发,石越伸出手,轻轻理了一下,又说道:“我写了《三代之治》,但是我自己都没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个世界实现。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我的目标很简单,第一步,我要解决本朝冗官、冗兵、冗费三大难题;第二步,我要为华夏日后的良性发展,打下最好的基础……”
“你已经在做了。”
“是啊。我已经在做了。在五年之内,我要全面开始官制、军事、财政、交通、教育、司法、农业、工业八个方面的改革,并且要初见成效,这样才能说服皇上,继续按着我的思路走。将来的大宋,一定要让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乐徭薄税,要让文化高度发达,要让国家兵精粮足,充满活力。这里是世界贸易的,也是世界贸易的终点,我们制造各种产品,运往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赚取利润,并且将那里的特产带回国内销售。由繁荣的贸易刺激工业的发展,再由工业的发展来支持贸易的繁荣。一旦国家财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减轻务农者的税役……”
“贸易真的这么重要?”
“贸易的作用,是激发各个层面的活力。我要解决冗官问题,第一步,就是重定官制。先中央,后地方;先职官,后勋爵;一步一步来。与此同时,借用司马光的威信,裁并州县,节省开支,也可以减轻百姓的负担。接下来,我就要改变官员的考试、考核制度,慢慢废除荫官。本朝有一不合理,因为荫官太多,所以进士科就歧视其它出身的官员,因为进士科是凭自己的才智考取为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别重视。但是在官员的磨堪考绩中,这种优势太明显了,结果才华取代了政绩,进士科的出身掩盖了一切,我要改变这个弊政,以后大宋官员的升迁惩罚,将主要以政绩决定。本朝还有一特大的弊政——就是不杀士大夫!”
“啊?”桑充国吃了一惊,望着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动。
“你不要吃惊,这就是弊政!不杀言事者,才是德政。不杀士大夫,却是十足的弊政。言者无罪的传统要坚持,但是随意的扩大,则不对。百姓贩卖私盐二十斤就要处死,重罪法适用全国,但是凭什么官员贪污,就不判死刑?各级官员贪污成风,根本得不到有效的制裁,只能依靠自律。本朝一个状元赴任,在途中骗得同年数以十计的金器,士林不以为耻,反引为美谈。朝廷优待士大夫,薪俸优厚,的确使许多人可以廉节自爱,但是人心苦不知足,只抚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终是空谈。柴贵友是你我旧识,号称清廉,但他在家乡置地千亩,以为我不知道吗?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场却骂他是傻子。我如今立足未稳,不便大动,但迟早有一日,我会严厉惩罚那些贪官,纵然不杀士大夫,也要将他们流放到归义城,虽赦不得归。”
桑充国听石越说起这些内情,不禁耸然动容,说道:“只怕镇压解决不了问题。”
“我自然知道。我会有一系列的措施,来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到时候,压力也一定非常大,非常大!所以我现在,根本不敢动,不能动。”石越的脸上,竟然有一丝青气。
“到时候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桑充国淡淡的说道。
“令岳也曾经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连他那样的人,也没有勇气来直面这个挑战。他担心低层官员薪俸太低,克剥百姓,所以想办法提高他们的薪俸,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那些人继续克剥百姓。但是令岳也无可奈何。因为如果一动,就是触犯了整个官僚阶层的利益。”石越没有正面回应桑充国的话。
“那也顾不得,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桑充国坚定的说道。
“等待吧。我现在羽翼未成,未可轻飞。”石越一拳砸在石阶上,一丝鲜血从手上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注视桑充国,说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先贤祠吗?”
“……”桑充国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来。
“你以为我是来忏悔的吗?不是。我不过是因为王元泽要入祀先贤祠,心中不平,信步至此而已。进来之后,也不过是触景生情。我不曾想我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石越苦笑了几声,又说道:“但是从现在看来,王元泽虽然对我过于心狠,但是他其实不是个太坏的人。他只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么?”桑充国愕然问道。
石越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可以采用最卑鄙的手段。王元泽的目的如果是对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么一定有很多人会赞美他。但是他毕竟从来没有贪污过,他不择手段打击政敌,主张采用最激烈的方法进行改革,最终的目的,却并非是为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只知道克剥民脂民膏的人要强。令岳的几兄弟,除了令岳外一家,王安礼、王安国、王安上,都谈不上清廉,难怪王元泽对他们谈不上多尊敬。”石越做了四五年的官,官场上的内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国的脑海中,却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他的大舅子王元泽究竟用了什么“最卑鄙的手段”?
石越与桑充国在先贤祠交谈的同时,石府却乱成了一团。
阿沅不见了!
自从那日石越将阿沅带回府后,阿沅的情绪就一直不怎么稳定。整个府上,她只愿意见石越与唐康两个人,但是每次见面,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语。石府所有的丫环婢子,家丁奴仆,都不喜欢阿沅,梓儿再怎么样三令五申,下人们只觉得梓儿宽大,却越发的觉得阿沅可恶。更何况,阿沅本身不过一个丫头,忽然间被当成了小主人,更让很多人心里不服气。若是说起来,阿沅在石府的身上,虽然锦衣玉食,却谈不上什么快乐。虽然石越每日下朝,都会花点时间去陪她,但是几个月来,二人的关系却从不见好转。只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经常会陪她去拜祭楚云儿的芳坟。
但自从唐康与秦观一同前往杭州,成为蔡京的副使,准备出高丽之后,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儿,基本就没有人记得还有阿沅这个人的存在了。丫头们见着她行礼,都会主动退到十步之后,她偶尔走出房门,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声笑语就立时中顿,所有的人都会用无比冷漠的神态待她。无论是阿沅自己,还是石府的下人们,都觉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挤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其结果就是,阿沅终于从石府消失了。丫头们心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向梓儿报告这件事情,梓儿立时吩咐家人寻找,众人在梓儿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翻遍了府上的每个角落,终是没有找到阿沅。石安派人去楚云儿的墓地向杨青打听,也是不得要领。
似汴京这么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让人找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时之间,竟连李丁文也束手无策。
众人抱着各异的心情,一直瞎忙到石越回府,这才七嘴八舌的向石越禀报阿沅失踪的事情。石越顿时也慌了神,但是凭他有多大本事,除非全城大索,否则要找到阿沅,完全没有任可能。石越一时想起楚云儿对他的嘱托,一时又想起阿沅一个女孩子家,万一有什么差错……竟是欲哭无泪。当下也只能去开封府报官,又派出家人,去杭州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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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东海万里碧波之上。海面蓝得象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清得象最明亮的玻璃。唐康与秦观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级海船上,看着眼前的大海,伟丽而宁静、碧蓝无边,象光滑的大理石一般,二人都不禁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唐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海风,笑道:“少游兄,果真是不虚此行啊。”
秦观正要点头同意,却听身后有人笑道:“那是二位公子没有见过风高浪险之凶险。”
二人知是蔡京,连忙转身,抱拳道:“蔡大人。”
蔡京却知二人身份与众不同,丝毫不敢怠慢,回了一礼,笑道:“我比二位痴长几岁,如蒙不弃,叫我一声元长兄便可。大家不必过于拘谨。”
“岂敢。”
“康时、少游,可是嫌我是个俗人?”蔡京笑道。
“蔡大人的字名动天下,京师至有人百金相求,少游的词连大苏都称赞,若说我是俗人,那还差不多。”唐康笑道。
“康时何必过谦?白水潭谁不知康时的大名?同时在明理院、格物院上课,而且成绩优秀,号称才子。”蔡京恭维道。
唐康倒想不到蔡京竟然连这些也知道,他虽然为人沉稳,但毕竟年轻,还真道自己的声名竟然传到了杭州,心里不由暗自得意,口里却谦道:“几年来格物院越发受重视,明理院学生兼格物院功课的,在白水潭也有五六百人。我却也算不得什么。蔡大人……”
“康时真的要如此见外?”蔡京不悦的说道。
唐康与秦观见他如此,对望一眼,改口说道:“元长兄。”
“这便对了。”蔡京顿时喜笑颜开,笑道:“这次我们奉旨出使高丽,正要齐心协力,大伙儿都是为了皇上大宋,也是给石参政争口气,千万不可生疏了。”
“正是。”秦观笑道:“元长兄以前去过高丽吗?”
蔡京嘻笑道:“我虽然提举市舶务,却是连海也没出过几次。哪里便去过高丽。”
“那?”
“二位放心。高丽不比倭国,高丽贵族学汉文,讲汉话,虽然和普通百姓之间言语不通,和高丽国官人,却是没有任何交流的障碍的。何况我使团之后,还跟着这许多商船,其实精通高丽语的人多的是,我已经让人召集一些对高丽风俗民情非常了解的人,来船上给我们讲课。这叫有备无患。”蔡京微微笑道,显是胸有成竹。
“难怪家兄时常夸赞元长兄颇有干才。”唐康对蔡京也是很佩服,但他久在石越身边,自是知道石越对蔡京颇有疑忌之意。
蔡京微觉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又笑道:“每次使节、商队出海,都有专人进行详细的记录,这些记录我早让人抄录了一份,带在船上。康时与少游若有空,不妨也看看。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此去,要说服王徽出兵辽东,并非易事。”
唐康点头道:“必然要读。”
秦观却说道:“高丽国国王王徽即位以来,高丽一直弱小,面对辽国,自保不暇,要游说他攻辽,又无大宋策应,的确是太难了。”
“凡人必有。世人最难戒者,惟一‘贪’字。若能诱之以利,使其利欲熏心,则无论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虽然斧钺加身,也不能使其后退半步。少游千万不要以为天下人都能够懂得取舍进退,取舍进退,虽智者也未必能够周全。”蔡京说完,走到一个文吏跟前,取来两张报纸,递给唐康与秦观,笑道:“我查了不少关于高丽的记录,二位看这《海事商报》的这篇游记,说高丽国王心慕汉化,在开京建了白水潭学院与西湖学院各一座,规模制度,甚至名称,完全仿照本朝,不过只能让贵族子弟入学罢了。高丽贵族对本朝丝绸、瓷器、钟表、书籍的喜爱,比倭国平安京(今京都)的贵人更深,单单那种价值高达一万贯座钟,在小小的高丽国竟然卖掉了三十八座之多!”
“这能说明什么?”秦观不解的问道。
“这说明高丽贵族生活极其腐化。”唐康收起手中的报纸,说道:“他们极度的想要过一种更好的生活,希望自己的一切,不要比中原的贵人差。”
“正是。”蔡京笑道。他一向知道唐康不可轻视,这时更加加深了这种印象。“所以我们可以知道一点,高丽国王和他的贵人们,有极强的。接下来,我们要明白的,是他们的勇气有多大,他们敢不敢为了更好的生活去冒险?”
“不管他们有没有冒险的勇气,我们的任务,就是一步步引导他们去冒险。而且,他们必将在这场冒险中,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唐康笑道。
秦观震惊的望着唐康与蔡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蔡京轻松的笑道:“少游,不必如此。为了大宋的利益,让高丽人去送死,是一种仁慈,至少是对大宋百姓的仁慈。我们如果成功,将来就要少死许多大宋的百姓,国库就要少花许多百姓的血汗。”
唐康知道秦观喜欢的,是以堂堂之师,击皇皇之阵的战争。他注视秦观,良久,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递给秦观,笑道:“少游,走之前,家兄让我把这本书转赠给你。”
秦观疑惑的接过书来,只见封皮上写着三字草书:《战国策》!
“家兄曾经说道,西夏、大辽,本属中国,自当混一;交趾、高丽,亦中国之后院,岂可落他人之手?我辈当勉之。”
秦观正在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忽然,了望塔上的水手吹响了号角,一时间旗号挥动,原本松散的水手迅速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随船的水军武官楼玉匆匆走了过来,欠身说道:“蔡大人,唐大人,秦公子,有海盗。”
“海盗?”蔡京吃了一惊,道:“什么海盗敢来打劫我们?”
“回大人:最近因为薛提辖率海船水军南下,东海(阿越注:含黄海,古代东海包括东海、黄海、日本海,而太平洋则称东大洋)海盗便猖獗起来,但是敢于正面和冲撞杭州市舶司水军的海盗,下官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向往他们连大规模的商船队都不敢招惹的。”楼玉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居然有人敢在东海水域公开挑战大宋海船水军的权威,的确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蔡京见他如此轻松,也放松下来,笑道:“本官便看楼将军破敌。”楼玉官职低微,本不配称“将军”,他听到蔡京如此称呼,心中亦不由得意,笑道:“海上稍成气候的海盗,多是辽国契丹人、女直人与高丽人组成,据说数十年前,曾经有这样的海盗攻入倭国,倭国用尽全力,才将他们击败。但若说要在我大宋的海船水军面前,未免就有点过于不堪一击了。”
“将军莫要轻敌。”蔡京提醒道。
“大人有所不知,他们所以在倭国横行无忌,完全是因为当时倭国人作战,喜欢什么一骑讨,喜欢双方武将单打独斗,海盗们兵种配合进攻,对倭人来说,简直闻所未闻,怎能不败?后来倭人学了个乖,海盗们便支撑不住了。海盗中以女直海盗最为凶猛,但终究不可能与我大宋水军相比。”楼玉话音刚落,便听到号角声变,连蔡京也听出来了,这是敌人远窜的信号,显然那支海盗完全是看花了眼,待到看清,自然要逃之夭夭。
唐康听二人对答,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说道:“女直人!楼将军,能不能派船追上那些海盗,我要见见女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