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儿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长公主对笔砚书画,颇为精识,或者是问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是送什么东西给我罢。”
不多时,一个中年妇人随着明眸走了进来,见石越也在,连忙行礼请安:“学士,夫人万安。”
“苏大娘不用多礼。”梓儿在石越的搀扶之下坐了起来,微笑道:“长公主一向可好?妾身回京后一直没有去拜访,反劳公主记挂,心里甚是不安。”
“甚好。长公主让奴婢给夫人带来一些东西,长公主说,夫人是头胎,又染了风寒,一定要好生将养,若要什么东西,虽然府上不缺,但若是大内才有的东西,便尽管开口,不要见外。身子骨最是要紧的。”苏大娘伶俐的说道。
“有劳长公主惦记,妾身实不敢当。”
苏大娘又笑道:“长公主说,上次夫人从杭州捎给她的琉璃跳子棋,柔嘉县主看了要过去,若是夫人还有,便请让奴婢带去。改日再来致谢。”
石越不禁莞尔,那琉璃跳子棋,不过是他在杭州时让人制成,给梓儿在闺中聊解寂寞的玩具,当时只制了四副,一副送给向皇后,一副送给蜀国公主,一副梓儿千里迢迢的托人送给自己未来的嫂子王倩,自己也就留了一副。不料蜀国公主的竟被柔嘉夺爱,这时竟又特意派人来要。但既是长公主要的东西,却也没有小气的道理,何况梓儿本来就甚是大方,果便听她笑道:“可巧我这里还有一副,便劳烦大娘带回去。”
“如此甚是多谢了。”
梓儿笑道:“一点小东西,值得谢什么?”她见阿旺早已过来,便吩咐道:“阿旺,快去把那副跳子棋取了来,另外我房中还有两把高丽扇,扇页上风物甚是有趣,也一并请苏大娘带去,当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再取三瓶大食国的蔷薇露(注一),两瓶给公主,一瓶便送给苏大娘了。”
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奢侈之物——须知当时的蔷薇露,都是用琉璃瓶盛装,一个瓶子便价值不菲了。宋朝的公主们少有骄奢之人,蜀国公主更是一向节俭,是以连带她们这些下人,也难得有几样好东西。苏大娘见平白得了一瓶蔷薇露,实在是喜出望外,却不能不笑着谦逊道:“这如何敢当?”
梓儿见阿旺答应着去了,又微微一笑,道:“这值不得什么,妾身劳烦长公主记挂,才是十分的不安。烦劳苏大娘转告长公主,待妾身身子好一些儿,便去给公主请安。”
苏大娘连忙答应,又说了些闲话,待阿旺取来东西,便告辞而去。
石越见梓儿处置这些事时,言词对答均甚为得体,气度俨然,那里还似自己初见之时那个娇蛮可爱小女孩?但自己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她当时指着康棣娇声说话的神气,直待目光看见自己,才脸红羞怯的退回房中!他回想起往事,心中忽然全是暖意,不由得笑赞道:“我夫人可能干得很呢!”
“那也是大哥才想得出这些东西来,司马相公(注二)作七国象棋,着法复杂,闺中竟是没有几个人会玩,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七个女伴来凑齐下棋的人。这个跳子棋就不同,两人可以玩,六人也可以玩,又简单又有趣,在杭州时,在各衙门的女眷中早已风行一时,许多人家都争相仿制。若不是琉璃珠太贵了,就说是风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儿此时却不知道,其实琉璃跳子棋,在大宋禁中的嫔妃宫女、朝中大臣的家眷之中,也早已风行了,它又有个浑名,便叫“石子棋”。禁中要仿制几副棋,自然是极容易的事,皇后妃子们正好拿来赏赐众人,柔嘉正是因为没有讨到这个彩头,才从蜀国公主那里巧取豪夺,蜀国公主不便向皇后开口,只得来问她讨要。
这些曲折,石越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听梓儿这样说,不由笑道:“这下可害得你也没得玩了,我这便托人再去定制几副,免得还有人问你讨要。”心里却突然想到:“若是能把玻璃镜子做出来,还不知道你会有多高兴呢!”
※※※
大内,瑶津亭。
曹太后与高太后对坐着下最近颇为流行的跳子棋,一面说着闲话。向皇后与几个妃子站在一边陪侍。
“圣人,官家最近寝食可好?”曹太后虽然已经五十九岁,但思维依然清晰、敏锐。
“回娘娘,这几日官家依然是忙于国事居多,每日早上的点心,都只是草草吃过便罢。”向皇后回道。
“这样也不行呀,龙体要紧。”
“臣妾也劝过,只是听说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日夜上疏,请官家再行新法,官家忙着议定此事……”
曹太后默默听着,她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却并不轻易开口说话,只说道:“国事再忙,亦当注重身子骨才好。”
“官家现在何处?”高太后随口问道。
“是在崇政殿召见石越吧,石越三次上表请求丁忧守孝,都被官家驳回了。臣妾听官家的语气,是一定要重用石越了。”
“不料石介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曹太后感叹的说道,“这个石越,除了年纪轻一点、资历浅一点外,竟是个完人。依哀家看来,朝中一定有大臣劝官家‘成全’石越的孝道,以奖励风俗吧?”
“正如娘娘所料,而且人数不少。大抵都夸石越毕竟懂得礼法,官家不当夺其志……”
曹太后点点头,将手中的珠子连续几跳,送入高太后一方,淡淡的说道:“官家已经做了八年的皇帝,这些事情,他看得透了。”
※※※
崇政殿。
偌大的殿中,只有赵顼与石越两人而已,所有的内侍都远远的站在殿外。
“陛下,臣斗胆,自熙宁二年开始变法图强,陛下于变法,可有什么领悟?”石越平和的注视着赵顼,从容问道。
赵顼沉吟一会,道:“惟有‘艰难’二字!”
“自古以来,要变法,没有不艰难的!而克服这艰难,就各有各的办法:商鞅变法能够成功,是他依着秦王的坚毅,用严刑峻法来推行法令;汉武能够成功,是他重用当时尚不得重视的士人,来对抗功臣勋贵们;北魏孝文帝能够成功,除了他本身的雄才大略之外,汉族士大夫们支持也殊不可少……”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的意思,朕变法要想成功,也要有所依托?”
“陛下英明。陛下不惟要自己意志坚定,更要清楚的明白,变法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采用什么手段,会得罪什么人,陛下能依托的,又是什么人?”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朕也不知道能依托的,是什么人?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当日王莽,岂是故意把国事弄坏的?”石越毫不客气的反问道。
赵顼嘿然道:“朕岂和王莽同?”
“陛下是圣明之君,自然非王莽能比。臣只是希望陛下明白,目的正确而手段错误,一样会为害百姓;倘若以为目的是好的,就不去重视手段的好坏,王莽亡国,就是前车之鉴。”
赵顼细细咀嚼石越这句话,半晌方叹道:“朕当深思。”
“臣愿赠陛下十二个字,为陛下鉴。”
“卿试为朕道来。”
“凡变法之要,在于‘因势利导、循序渐进、不畏艰阻’十二字而已,陛下若能体悟这十二字,施行天下,何愁变法不成功、国家不富强?!”
“因势利导、循序渐进、不畏艰阻。”赵顼不断地低声咀嚼着这十二个字。忽然抬起头,注视石越,郑重的说道:“卿当助朕。”
“臣不孝之人,岂可重用,且资浅德薄,难以服众。”石越推辞道。
赵顼走下御座,快步走到石越身前,诚恳的说道:“君臣相交,贵在知心。卿岂可弃朕而去?”他此时完全忘记,自己也有疑忌石越之时。
石越拜倒,哽咽道:“陛下知遇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只是人言可畏,臣岂敢损陛下知人之明?”
赵顼俯身亲自扶起石越,道:“卿不是常说‘苟以利国家,岂因生死避’吗?朕不惧人言,卿有何惧?今日即夺情除卿翰林学士,三日之后,即拜参政。卿之主张,朕当施行!”
石越再次拜倒,说道:“陛下若果真要用臣,则请陛下收回成命,内翰臣不敢辞,参政断不敢受。”
“这是为何?”
“臣资历依然太浅,为内翰为陛下参谋画策,拾遗补阙,则无不可;若为参政,决难服众,反增侥幸之风。”
赵顼沉吟一阵,终于点头道:“既如此,先不拜参政亦可。卿可将变法之主张,条陈以闻。”
“臣当尽心竭力,以报陛下!”
※※※
孔历1626年,耶历1075年,当时是宋朝第六位皇帝赵顼在位的熙宁八年。这一年有两个四月,在第一个四月的月圆之日,当时的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报社长桑充国与前丞相王安石之次女王倩儿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场婚礼的盛况,不亚于公主出降,朝野凡有名望的人物,几乎都亲自出席或者送去了贺礼,其中身份最显赫的人物,便是皇弟昌王赵颢。而引人注目的是,翰林学士石越,并没有出现在当天的婚礼中。
这件事情引起了许多人无端的猜测,但是其实背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不久前由邺郡君改封为鲁郡君的石夫人韩梓儿因为在父孝中,只是非常低调的前往祝贺,不免更加引起人们对石越与桑充国关系的猜疑。
实际上这一天石越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婚礼中,是因为这一天,皇帝赵顼将他留在宫中讨论国政,直到深夜。
大内所用蜡烛由河阳县专造,用龙涎香等灌入烛心,本来是同时点燃一百二十枝,赵顼节省宫中开支,减为二十四枝,虽不及平时明亮,恍若白昼,却也幽香袭人,宫殿中华丽的陈设,在烛光闪烁下,璀璨生辉。
但是无论赵顼还是石越,都没有心思去欣赏烛中美景,将近十万字的《变法图强札子》,是做为机密奏折上呈,石越细细解释,赵顼不断的发问,君臣二人在这里讨论构建的,是一个憧憬中的强大国家。为了防止全部变法主张颁布后,过于惊世骇俗,在石越的强烈要求下,这份折子,只有赵顼、石越、韩维三人知道。
“陛下,具体执行之时,遇上什么问题,现在都不可预料。整体的大构架,固然不可泄露出去,但是每一个具体的改革要颁行之前,却依然应当按例进行讨论,以集思广益。若是发现有误,亦当不惮于改正。臣非圣人,不能无错。”待全部解释完毕,石越又特意申明道。
韩维点点头,满脸兴奋之色,附和道:“臣以为子明所说,实是正理。”韩维是石越千挑万选,才选中的结盟对象,王安石依靠韩维才登上相位,而石越则要依靠韩维,来缓解将来皇帝对于一个臣子过于专权的猜忌。
赵顼此时已经被石越所描叙的构想完全说服,他站起身来,英俊的面容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朕决意施行!”
石越与韩维一齐拜倒,朗声道:“陛下圣明!”
“二卿平身。”赵顼又走到案前,再看了《变法图强札子》一眼,说道:“那么第一步便是改官制、兴学校,韩卿,可为朕拟诏。”韩维依然兼着翰林学士。
“是。”韩维一面答应,快步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沾墨,写道:“改官制诏……”
石越见他运笔如飞,数百言诏书,不假思索,顷刻可就,不由十分佩服。他接过韩维写好的诏书,朗声念道:“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禄,大小详要,莫不有叙,分职率属,万事条理。监于二代,为备且隆,逮于末流,道与时降……惟是宇文造周,旁资硕辅,准古创制……今将推本制作董正之原……便台省寺监之官,实典职事,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中书门下、学士院可条具闻奏,兹诏示。想宜知悉。”(注三)
赵顼点点头,知道这是声明要向南北朝时宇文氏之周朝学习,改革官制,便道:“明日即以此诏交中书、学士院。”
韩维又铺开一张纸,写道:“兴学校诏:学校崇则德义著,德义著则风俗醇。故教养人材,为治世之急务。仍诏宰府立法,更制革弊,增建学校,条具闻奏。议可,颁付礼部施行。”
赵顼接过看了,笑道:“只恐中书门下立法,不能尽如人意。”
韩维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乡有乡学、县有县学、州有州学、国有太学。由乡学而县学,由县学而州学,由州学而太学,中书门下立法,臣料其不能出于此,无非是裁定名额费用而已。”
“很难说这种古制不好。”石越从容说道:“但是它无疑有它的局限性。臣主张的兴学校之法,是要结合州县乡学之古制,为陛下建立一个完整的学校教育体系。”
“教育体系?”赵顼揣摩着这个名词,笑道:“石卿当为朕言之。”
“臣以为,完整的教育体系,包括普通教育、军事教育、专门教育。所谓普通教育,便是以太学、州学、县学、乡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军事教育,则是以武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专门教育,所谓医、画、农、工,皆在此列。陛下变法图强,不仅仅是要振百年之沉苛,而且应当立千世之基业,故此,臣以为,着眼之处,须当长远……”
当下石越以案中玉器陈设为筹,一面说一面摆弄,向赵顼解释他理想中的学校教育体系——那是一种以官办为主体,结合私办学校、书院;以自费教育为主体,结合奖学金制度;以高等教育为主,鼓励推行基础教育的教育制度。
石越拿起一本书,放在案上,说道:“此为蒙学和乡学,国家有主客户一千四百余万,便以两户才有一个男孩需要教育,亦有七百万之巨,因此要使每个人都受到教育,非数百年不能为之;要使每个人都可以受免费的教育,今日之财政,便是倾举国之力,亦有所不能。陛下虽然仁泽天下,但也只能等行有余力之时,再作此想。故此,臣以为,蒙学与乡学,陛下可责成各县官员,鼓励民间兴办或官民合办,甚至可以列为政绩考核之条件;而民间办蒙学与乡学者,可以赠匾嘉奖,免役抵税——只需学校达到一定之规模,其办学所费所资,皆可从应缴税款中抵去;民间本有向学之风,只要再加鼓励提倡,虽然不可能人人入学,但是亦能有一个良好的基础。至于国家财政,暂时无力及此。”
赵顼与韩维点点头,二人心中自然明白,所谓使人人得免费入学,不过是石越在《三代之治》中的空想,也只有桑充国那样的人物,才会在开封府广泛实践。开封府富甲天下,已是非常困难,想要推行全国,那可真是要难于登天了。
石越又拿起一本书,放在上一本书之上,道:“这是县学。全国有县千二百有余,日后便加裁并,亦不在少数。若用白水潭式学校教育,每县便只设五名学官,亦有六千名,而按例,县学生员,朝廷当供给禀食,以每县三十人计,又是三万人要仰赖国家赋税。因此,若要大兴学校,以往日之方法,则难免使朝廷财政雪上加霜。这些人,待之薄,则下有怨言;待之厚,则朝廷不足;然育人为治世之急务,朝廷亦不可因噎废食。”
赵顼点头道:“本朝学校之法,一直不能贯彻,其根本原因,便在于此。只是学校例不收费,若加变革,只怕群议汹汹……”
庆历新政提倡大兴学校,结果终于不能彻底贯彻实行,县学以下,时办时废,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财政支持不起这巨大的花费——虽然当时仅中央政府岁入,就超过一亿一千万贯,但是支出比之却更多,财政得不到缓解,分出钱来办学校,客观上就不太可能。当时认为官办学校,本为国家培育人材,而且贫家子弟,以上学为最佳之出路,若要收费,则使下层无进身之望,导致社会分裂,因此在当时人看来,绝无收费之理。这一点赵顼与宋朝的有识之士,早已意识到,但他们吝于历史之成规,无法放开手脚去想办法来改变折衷。
石越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想出这个对策。见赵顼指出问题的症结,便笑道:“陛下勿忧,白水潭学院五年来收费育人,天下早已习惯。各地书院,生员或者出钱米,或者边读边耕作,臣也只见书院如雨后春笋,不见其有衰败之势。可见收费未必不可行。若官立县学,其中每年二成考绩优异者,依然由朝廷为其出学费、供食宿;其余八成,则由生员自己出学费,朝廷加恩,免其役使。那么计其花费,朝廷所出之钱,甚是有限。而这些生员纵有怨恨,也有限得紧,谁让他成绩不好,学问不佳呢?朝廷毕竟不能养无用之人。”
韩维想了想,笑道:“虽然这样做的确会少了许多的怨言,而且也并非不可行。但眼下也有两个问题,其一,有免役之权,则其弊必生,或有寄名的,或有赖着不毕业的;其二,便以每个县学五名先生而计,有没有这么多先生,也是个问题;而且各县情况不一,县小者,生员不足,县大者,先生不足。”
石越本来也没有想到这些,思忖一会,方说道:“持国所说甚是。若是寄名的,实难防范,只有严申制度,多派官员巡查,若有违犯者,加以重惩,且凡入县学者,必经考试,考试由县令、知县与县学学官会同主持,或者可以防范一二;若是赖着不毕业,则不妨定下规条,最多五年,必须结业。县大县小的问题,或者可以如此,凡万户以上县,方立县学。万户以下县,或者就近在附近大县上学,或者几县合立一县学。”
赵顼将石越的建议想了一下,点头道:“朕以为可行。”
石越见皇帝认可,便继续说道:“凡县学所学科目,除五经、论语、算术、射术、博物、物理为必学科目之外,由各学校自定。务必使学生文武双全,不可偏废。”
韩维问道:“射术、博物,或者还可以理解,物理又何必加上,似乎于经国济世无用;而且偏远之郡,闻所未闻,亦无师者可教。”
石越笑道:“所谓君子不器,县学生员,当不求其精,务求其博。先生的问题,并非不能解决,白水潭、嵩阳、应天诸书院,都有物理学之课,何愁无人?”
赵顼知道“物理”本是石学中的重要科目,石越为自己的学术主张张目,也是人之常情,便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反对。他正要重要此人,于小节处自然不妨纵容。
石越见韩维不再反对,又将一本书放上,说道:“县学之上,便是书院、学院。各州皆立学院,除四京之学院外,只许生员在本州学院入学,各军、监,皆不立学院,只命其就近入学。凡各县学毕业生员,可升入学院,亦可由考试进入学院就读。各官立学院,成绩优异者前一百名,且不得超过学院生员总数之二成,由朝廷供给学费,免其食宿;凡学院,皆依白水潭学院之制,分一、二、三年级及研究院。研究院之设立,须有司批核,裁定生员,学费全免,其二分之一优秀者,可供给食宿。礼部可三年一次,裁定各书院等级,赐给院贡生名额,使其优异者,可得直接参加礼部试;此外,凡是书院毕业,便可直接参加各路之取解试;愿为武官者,由兵部试,合格者,待官制改定后,可授从九品武官。”
赵顼想了一下,问道:“卿可算过,如此国库每岁所费为几何?”
石越脱口答道:“各学院、县学仅二成生员及学官需国家供给,以八成生员之学费,供其所费,纵有不足,亦属于有限。以全国计,臣以为便有十万之士子需入学院,国家需供给者,最多一万人,各地物价不一,平均每人每岁供给十二贯钱,如此每岁十二万贯足矣。纵有二十万人入县学、州学,朝廷所费,亦不过二十四万贯——十年之内,能有此规模,便是千古未有之盛事。朝廷岂能吝啬那区区二十余万贯?!”
赵顼仔细想了想,确定对财政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心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那似白水潭、嵩阳、横渠这些书院,又当如何?”
“凡私立学院、书院、县学,须得有司批准,学生名单送有司备案,按年考核其资格,否则,可取消其学生免役之特权,甚至勒令停办。朝廷毕竟不可能同时在二百余州兴办学院,臣以为当用三年时间,逐步创办,以缓解对财政、人员的压力,如此,朝廷应当鼓励士绅、商人出资创办私立县学、学院,三年之内,私立学校若能保证一定的生员数量,学生成绩考核能达到一定的标准,朝廷可以仿照乡学蒙学的办法进行嘉奖、免役、抵税。”
韩维笑道:“创办学校便能抵税,又能挣得名誉,相信很多人都乐于办学。不过如果有人借此多抵税的话……”
赵顼摇摇头,背着手笑道:“韩卿过虑了,朝廷不怕他们多抵税,这点钱,朕舍得出!只须叫有司严格审批,不要让什么人都可随便办学院,以免误人子弟,便可以了。”
“陛下圣明。”石越真心诚意的说道,赵顼能有这种见识的确也是颇为难得的。
赵顼脸上略有得意之色,正要夸奖石越几句,忽见石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奇道:“难道这学院之上,还有什么学校吗?”
韩维欠欠身,笑道:“陛下忘了太学了吗?”
“太学?”
石越点头道:“正是。”一面把那本书放在几本书的最上面,“国家最高官学院,是太学。”
“为了尽可能减少反对的声音,太学依然维持上、中、下三舍法名号不变。但是三舍法实际上,却等同于白水潭式的一、二、三年级。太学的生员来源有三:其一,五品以上官员,许子弟一人入学,三品以上官员,许子弟两人入学;其二,各学院、书院推荐毕业的学生;其三,公开考试。太学总人数不得高于三千,免费入学,供给食宿。上舍毕业,前十名赐进士出身,可直接释褐为官。其余人等,许参加礼部试,由进士谋出身;不愿参加礼部试者或参加礼部试落第者,许参加吏部试,合格者为九品以下官。愿为武官者,参加兵部试,合格者,授从九品上武官,优异者,可径授正九品。太学生员,在太学所习,为五经、论语、算术、射术、地理、律学、史学等科目。”
赵顼听完,却不去问石越,反望了韩维一眼,道:“韩卿,卿意如何?”
韩维看了石越一眼,意味深长的答道:“或有深意焉。”
赵顼拿起那本代替太学的书,反复看了两眼,笑道:“如此一来,太学的学生,只要不太笨,将来都会当官吧?”
“差不多如此。”石越沉声说道:“陛下,恩荫补官、任子太滥,是本朝一大弊政,范文正公、王介甫,无不想革除之,臣亦不外如是。但若直接革除,不免将天下士大夫一股脑儿的得罪了。臣以为不如折衷,先将五品以上官员子弟送往太学,待日后彻底纠正此弊之时,至少五品以上官员,便不会过份反对了。”
赵顼与韩维这才知道石越着眼果然长远,赵顼把手中的书放回那堆书上,笑道:“石子明果然名不虚传。”
……
※※※
吕惠卿穿着深紫色湖丝长袍,拿着一根玉签逗弄着鹦鹉,从背影来看,委实称得上倜傥风流、儒雅端庄。
“皇上与石越几次彻夜长谈,颁布《改官制诏》与《兴学校诏》给中书门下的前一天晚上,宫里的人说,皇上与石越、韩维一直说到三更。”吕升卿低声说道。
骤风吹过,直吹得吕惠卿的衣袂高高扬起,就连壁间字画也簌簌作响,悬挂着的金丝笼也不由得东摇西晃。
“山雨欲来风满楼。”吕惠卿叹了口气,说道:“翰林学士这个位置,进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学士的时间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后……”吕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后?”吕惠卿冷笑道,却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韩家兄弟一唱一和,现在朝中时兴的,都是如何改官制,如何兴学校……”
“最可恨的是蔡确,以前恨不能置石越于死地,现在见了面都笑嘻嘻的,听说他的儿子蔡渭,和冯京的女儿定了亲事,变得真快。”
吕惠卿皱着眉瞪了吕升卿一眼,冷笑道:“怨恨别人有什么用?胜负乃兵家常事,负了只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别的原因。”他望了望天空,见天色阴沉,转身走回房中,突然沉声说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吕升卿问道。
“只有静观其变。”吕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现在只有等石越犯错,不管怎么说,我依然是参知政事,皇上依然还信任我。我便暂且把风头让给石越吧!”
“那么大哥的意思是,你不准备就改官制与兴学校表明意见?”
“当然要表明意见,我就附议韩绛的意见便是。”吕惠卿冷笑道:“若不表明意见,皇上要么以为你无能,要么以为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为。”
吕升卿正要说话,忽听到一声霹雳般的巨响,倾盆大雨从变黑了的天空中倾泻下来。淅沥的雨声落在地上,顿时汇成一条条的小溪流,向低处倾泄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说道:“下雨了。”
※※※
注一:蔷薇露,又叫蔷薇水,波斯语名gulab,阿拉伯语名mawarol。宋时已流入中国,是一种香水。凡本卷所叙高丽、倭国、大食等海外之事物风俗,大抵取自中华书局版《中外交通史籍丛刊》诸书,其中又以《诸蕃志校释》为宋人所著,所取尤多。至于阿越所想当然或生造者,百中无一。
注二:司马光未登相位之前,民间称呼其为“相公”已久。具体从何时开始,殊不可考,读者勿怪为是。
注三:《改官制诏》为史上旧诏,阿越仅于“中书门下”后加“学士院”三字,以应剧情。原诏不再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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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门关上,走到楚云儿床前,轻轻说道。
楚云儿脸色苍白削瘦,高烧之下,已经昏迷几天了。虽然沈家园的条件并不是很差,而且也有相当多的下人服待,石越请来的医生,也是京师名医,但她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棒伤虽愈,感染风寒惹下的病根,却一日严重一日。
阿沅心里又急又痛,也不过是在勉强支持着,细心服侍着。
从楚云儿昏迷之前的二天起,石越就一直没有来过,阿沅哪里能知道这几天他在翰林学士院与众学士一起,商议细节条例,务求说服几个翰林学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制、学校方案来,以和中书门下的方案抗颉,让皇帝能够更理直气壮的选择。但凡这些翰林学士,都是饱学之士,自然是意见百般。要调和众人的观点,说服、妥协,都在所难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过草草用餐,便躲进书房,与李丁文商议细节。有时甚至还得去白水潭学院,找程颢等人咨询。毕竟但凡改革,若用古制支持,虽然更有说服力,却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让人不能反对;而若是平空创革,那要用来说服他人的理由,就要更加要切合情理。这中间要耗费的智慧、心力,实非外人所能了解。好在这几日梓儿心情不错,家中照顾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云儿之前,楚云儿病情已略有好转,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来。
但是身处阿沅的立场,却绝对不可能知道石越的这些苦衷。她一个小女孩,自然想当然的认为,朝中大事,都是一言而决,风光无限。像石越这样的“大官”,自然说是一是一,说二是二,每日都是悠闲得很。加上刚开始的时候,石越几乎天天来探望,更加深了她这种印象。因此,此时对于石越,她心中实是颇有怨怪之意。石越一日不来,她竟似没有主心骨一样,做什么都不知如何是好。
“呯!呯!”
“呯!呯!”
院子中依稀传来敲门的声音。
阿沅全然没有料到这样大雨的天气,还有人来敲门。她把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小心帮楚云儿盖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却见杨青打着伞,在大门之前和人说什么。她招招手,呼道:“杨青,杨青。”
杨青听到呼呼,似乎是向外面的人欠身道歉,这才跑到廊下,问道:“阿沅,什么事?”
“是谁在敲门呀?这么大雨天,可是来避雨的?就让人家进来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阿沅柔声交待道。
杨青脸上却有迟疑之色,道:“不是避雨的。是来看我家姑娘,石府的人。”
“石学士府的?那还不快让他们进来。”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样,急忙说道。
“是石夫人和他们府上的二公子。”杨青对梓儿其实并无恶感,不过他心里却是明白阿沅甚是讨厌梓儿的。他害怕阿沅的性子,一时按捺不住,吵到了楚云儿,因此颇有迟疑——于情于理,不当拒人于门外;但是……
果然,阿沅脸色顿时就沉下来了,冷冷的说道:“她来做什么?姑娘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见她,她想来看了笑话去吗?”
杨青正要说话,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已经被打开了。
唐康打着伞走进院中,他朝杨青与阿沅微微点头一笑,看看院中情形,见地上颇有积水,不由皱皱眉,向外面招招手,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走到他跟前,听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走了出去。
阿沅与杨青正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唐康已经走到廊前,抱拳笑道:“杨兄、阿沅姑娘,实在是失礼了。楚姑娘可还好吗?”他对楚云儿是颇有几分怜惜与敬意的。
杨青讷讷还礼,阿沅见他话中颇有诚意,虽然心中也恼怒他不请自进,却也在窗后抱了抱拳,只是心中毕竟有气,口中实难留情,讥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么失礼的,小民可不敢当。”
唐康见她明明是女子,却学着男子一般行礼,不由心中好笑,却不与她分辩,只道:“恕罪则个,呆会再当面向主人赔罪。”
阿沅听到这话,眼睛一红,道:“若是姑娘此时能听到你赔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来怪你。”语气却是软了。
唐康心中一惊,正要答话,见几个家丁抱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草席进入院中,张罗着用草席在院中铺出一条路来,他便不再多问,告了一声罪,走出院去,请梓儿进来。他们出门之时,本来也没有下雨,不过是去进香,转道回来之时,梓儿因问道沈家园就在附近,便坚执要来看看楚云儿,唐康拗她不过,只好让带她前来,哪知道竟下起这等大雨来。因梓儿有孕在身,唐康是细心之人,便让人去找点东西铺在地上,在富贵人家,这也是平常之事。仓促之间,只是垫点草席,甚至还可以说是“草就”了。
但阿沅却毕竟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她见众人在院中铺草席,便隐约猜到是做何用处了,心中不由又气又恨,以为这是故意来显摆,冷笑数声,冲杨青说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去给人家石夫人帮忙呀。”
杨青不知道她说的是反话,“嗯”了一声,竟真的跑去帮忙了,气得阿沅俏脸发青,把窗子一关,背过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着楚云儿,泪水不知不觉就涌了上来。
一个人发了一会呆,便听到外面哗哗的大雨声中,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依稀传来,阿沅知道这是梓儿来了,她想了一回,咬咬牙,用袖子揩去眼泪,整理一下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梓儿已被人簇着,到了廊前。见到阿沅出来,梓儿柔声问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么样了?”
阿沅懒懒的敛衣行了一礼,冷笑道:“倒是有劳石夫人挂怀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不会如夫人所愿。”
梓儿听她语气不善,怨念实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挂念着楚云儿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释,勉强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误会。我也盼着楚姐姐能好起来……”
“是吗?那可真让我们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的望着梓儿,语气生硬。
她这般旁若无人,梓儿还能体谅,但是石府的下人,却早已怒目相视了,杨青见气氛变僵,连忙走到阿沅身边,低声说道:“阿沅,石夫人是好意。”
阿沅瞪了一眼,见他如石府的下人一样,叉手站立,不由更是气愤,骂道:“你倒会吃里扒外,是不是以为姑娘不行了,想投个好主子呀?”
“你……你……”杨青的脸霎时就涨得通红,他生来口拙,心中郁闷气急,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辩解也不是,不辩解又不心甘,向房里望了两眼,却被窗子遮住,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一句话没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阿沅说出这种口没遮拦的话语,心里也是后悔,却毕竟不愿意在梓儿面前服软,依然倔强的站着,竟是望也不望杨青一眼。
唐康已是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见她阻住梓儿,虑及外面风雨交加,梓儿病体初愈,若是又有点什么不妥,不是玩的。连忙走上前来,笑道:“阿沅姑娘,我们本是善意,你这样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会不高兴。”
“我家姑娘就是心软,才来见你们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摇摇头,道:“我们是什么人,日后你便知道,但此刻这样,我相信却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们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者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阿沅咬着牙说道。
“你一个丫头,便这般没个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让我家夫人受寒,你担待得起吗?”阿旺实在忍耐不住,出言训斥道。
本来似梓儿与唐康,步步忍让,阿沅或者还会搁不住心软,但阿旺这么一说,反倒激起阿沅的性子来了,她冷笑几声,道:“你这种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门去,也打几十板子。反正你们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惯了。”
梓儿一面喝止阿旺,一面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们冒昧打扰。我们并无他意,只须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还请让我们一见。”
“少在我面前唱双簧。若真安着好心,只须不要来打扰我家姑娘就好了。”阿沅对梓儿的偏见,不知为何,竟是根深蒂固。
唐康揣度情势,知道梓儿不见着楚云儿,断不肯走;而阿沅却也不会轻易让步。这样纠缠,终不是办法,他眉头一皱,忽然望着阿沅身后,惊声叫道:“楚姑娘,你怎么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阿沅也不由转过身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势快步抢上前去,把门推开,走进房中。阿沅这才知道上当,但是阿旺与朱眸,早已扶着梓儿走进房中,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楚云儿房中吵闹的。只得紧走几步,跟着进了房中,狠狠的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见阿沅瞪他,不由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气得发抖。
梓儿走到床前,见楚云儿这般憔悴,心中一酸,眼泪簌簌的流了出来,轻声唤道:“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声,低声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梓儿被她冷言冷语,心中郁闷已极,却又不好争辩,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向唐康说道:“康儿,你说这该怎么办?”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长长一揖,低声问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于无奈。”
阿沅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唐康又陪笑道:“你千万不要见怪。楚姑娘最近的情形怎样?大夫可和你说过没?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个对策。这都是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本不愿理他,可又怕误了楚云儿的病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受,眼泪终是忍不住,又流了出来,一面泣道:“你们来又济得甚事,偏偏学士又不来。若是学士来了,亲自喂药,姑娘或者还能喝得进一点,我每次喂药,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儿听到阿沅说什么“偏偏学士又不来”、“亲自喂药”,心中顿时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心间。呆呆痴立在那儿,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沅本是无心之语,见梓儿如此模样,心中竟似有一种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说几句,却见唐康寒着脸,冷冷的瞪着她,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一怯,终于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
良久,梓儿望了楚云儿一眼,苦笑道:“康儿,再给楚姐姐找几个好大夫诊诊脉,不知道大哥能不能来……”
※※※
“石卿,上次卿和朕说,学校之法,有三个体系……”赵顼望着宫殿外的倾盆大雨,哗啦啦的似乎把人心中阴霾也一并冲走了。
“是。不过微臣以为,凡事不可性急。须得一步一步来,世上可做的事情很多,该做的事情很少,陛下当做该做的事情。”石越的眼睛里尽是血丝,脸色憔悴。
“卿所谓普通教育之法,中书门下并无特别的反对意见,只是冯京向朕言道,有些军下辖数县,主客户七八万,若不设学校,于理不合。朕以为所言极是,已着政事堂商议,凡户数超过两万户的军,可以设县学或者学院。”赵顼细里慢条的说道,“卿意如何?”
“臣无异议。”石越欠身道,“韩相和王参政的奏疏,臣已拜读,学士院拟的条例,也早已送到中书。初步的意见,是学校推行之法,分五年逐路实行。第一年,只在四京、京畿路、京东东路、京西南北路、两浙路、淮南东西路、江南东西路、成都府路执行。以后按年逐次推行,终及全国。”
“五年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赵顼皱眉道。
“臣以为并不长,这些事情千头万绪。另外,翰林学士元绛的奏疏中,言道宗学、蕃学,不可偏废;又如此大规模众建学校,应当设立专门的机构来总领其事……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卿以为如何?”赵顼反问道。
“臣以为官制改革就在眼前,似乎并不需要急着设立新机构。但在改官制时,设一个专门机构,或者是在礼部设一个院,或者是国子监,来管理学校事宜,却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宗学是隶属太常,还是隶属礼部或国子监,须陛下圣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师设蕃学,使各部落酋长贵人子弟入学,习汉文,知汉礼,行汉俗,为朝廷培养一些心向汉化、忠心不二的臣子,臣以为是谋国之言。”石越侃侃而谈。
赵顼思忖了一会,道:“既如此,朕以为将来可以让国子监管理学校之事,宗学亦隶属国子监。至于蕃学,朕以为可行。”
“陛下圣明。”石越习惯性的恭维了一句,又说道:“专门教育,似画、律、乐等,是为朝廷培养人材,则可以纳入太学之中,不过单列一门罢了。这个只要议定条例,便可推行。至于培养各种工匠的学校,若由朝廷出资,可能会引起士大夫的不满,倒不如让那些商人去办,朝廷反倒省事。”说到这里,石越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
“臣奉旨到政事堂与丞相、参政们商议,丞相们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资兴办,以为有那些余财,倒不如放在县学、官立学院上,丞相们认为,这种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完全没有必要去提倡。但是臣以为,士农工商,国所不可或缺……”
赵顼摇摇头,笑道:“石卿自己也说,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应该做的事情很少。这些东西,无须太在意。数千年来,毕竟没有听说过工者亦要读书的。朝廷上下,只怕都不会同意。”
石越也固执的摇了摇头,朗声道:“陛下,这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千百年后,人们会夸赞陛下的远见卓识!”
赵顼见他如此坚持,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道:“这又是什么远见?石卿,朕以为没有必要为这等小事,惹得朝议沸沸扬扬。”
“诚然。”石越慨然道,“所以臣想出另外一个办法,请陛下定夺。”
赵顼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笑道:“卿但说无妨。”
“朝廷可以下诏,凡钟表、印刷、造船等行会所有民营作坊、商号,每年必须到有司登记发证,方可开业,发证的要求,除了出具业主之身份证明、作坊地点、规模大小之外,同时要求,三年之后,如果没有一定比例的雇工是在有司登记、朝廷认可的技术学校毕业的学徒,则将课以高额罚金,否则不许经营。这样那些作坊主、商人,就会主动去开办技术学校。为了保证商人们不瞒天过海,有司可以对技术学校进行抽查考试,若达不到要求,则课以罚金、勒令停办。如此,朝廷不必为技术学校出一文钱,反倒可以坐收一笔登记费。”石越明明知道这样做利弊参半,却也别无选择。因为整个朝廷中,没有一个人支持朝廷出钱办技术学校,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朝廷有这个钱,不如去办乡学县学。迫于无奈,石越只得向商人、作坊主们开刀,用律令逼他们办学校。好在唐家的技术学校,已有一定的规模,石越这样做,不仅没有得罪唐家,反而无形中又为唐家拔一个头筹。
赵顼万万想不到石越由要求朝廷办技术学校不成,一下子就转到不惜加重各作坊的成本,也要逼他们办技术学校,心里颇是不解,问道:“卿说的这个技术学校,真的有这样重要吗?”
石越此时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主意的利弊究竟如何,只是他非常的遗憾中国有许多技术的失传,如果采用这种方法,那么好的技术可能更容易由学校层面进行推广——虽然石越这个时候心里也并没有底,但说什么也得试一试。他不能向皇帝解释这么多,只好笼统的答道:“陛下,以臣之浅视,认为技术学校的普及,非常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