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借诸葛家的事情来表明态度,有些话不便明言,只得如此。这些话是题中应有之义,说到此处,我也知道来此的用意了,定是在王安石那里不得意,想从我这里来攀一个前程。蔡京这种人,聪明有之,只是功利心太重,有时候就爱走些歪门邪道,不过做为一个现代人,我倒不是太反感,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但是对于蔡京的话,我却不好正面回答,便拐弯说道:“诸葛兄弟各为敌国,不得已之事,不足为法,国朝苏轼轼辙两位大人同殿为朝,共同效忠陛下,正是你家兄弟效法的榜样。”
这中间也有一层意思,须知道苏辙进制置三司条例司,怎么算也是变法派中的中央机构,而苏轼却不得意,不得不去做地方官……蔡京是个一点就透的人物,知道我驳回他的话,是为了免得落人口实,当下恭身说道:“学生谨记石相教诲。”
当此之时,因着这新法与旧法之争,大宋多少兄弟分途,朋友反目,这蔡京和他弟弟各走各的道路,倒也不足深怪。我也知道和蔡京打太极打到这个时候,就得让他揭开那层纸了,他既然要攀附于我,自然身上就得打上“石”字铬记,否则我怎么会当他自己人?但是我的实诚话,那就看我高不高兴给了,这就是地位高下的区别。
我招呼家人把那张《朋党论》拿去裱好,又把蔡京请入内堂重新坐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方问道:“元长任地方也有一段时间了,可和我说说新法在地方的实行情况如何?”
这是考较功夫的时候了,倘若他说新法好话,那自是不用谈了;但即便是他尽说新法坏话,我也不会太看重他,我当他人才用还是奴才用,便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蔡京岂有不明此理的,抱拳说道:“此事本非学生所应当说的。但是石相见询,不敢不答,一言以弊之,扰民而已。”
“哦?”
“大宋建国百余年,积弊日多,后人因循守旧,亦无复太祖、太宗皇帝开拓进取之心,对外又屡困于北夷,故此自仁宗皇帝在位之时,朝野便有变法之心。仁宗皇帝特为范公开天章阁,是有庆历新政,其中主持人物,今日尚在。以仁宗皇帝之明,范公、富公诸大人之贤,庆历新政,数年便告失败,后人总结经验,都知是庆历新政,关系到大宋上上下下数以万计的官员的利害,这许多的冗官冗兵,便是大宋建国百余年来最大的祸害,朝野非不知也,然知易行难,便以范公之贤,亦有所不能……”
蔡京侃侃而谈,见我略有赞赏之意,喝了口茶,清清喉咙继续说道:“……王相公自熙宁二年入相,号称天下人望十余年,上至皇上与诸士大夫,下至黎庶百姓,无不希望王相公能够一洗大宋百年的颓废,创中兴之功,可以说,当今之世,无人不盼变法……”
我心里一动,这一层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便听蔡京继续说道:“然天下士大夫于变法的态度有三:其一,号称人臣楷模的司马光司马大人等人,因为庆历新政的失败,便认为凡事当小心谨慎,以不变应万变,虽谓不变,司马公等人心中的不变,不过却是走回庆历新政的路子,不过是更加小心与保守罢了,并非是全然不变;其二,便是王相所倡,以为方今之政,不仅要变,且要大变、急变,他们心忧国朝积弊数十年,希望所有的弊政一朝能改,恨不得数年之内,便可国富民强,尽复汉唐之地,而王相的法度,不过就是避开吏治,以法治国,以为终不以庸吏而坏良法,却不知道古人曾说,徒法不足以自行,此王相之失也……”
我再也想不到一个被骂了千年的奸臣,能有如此见识,心里不禁调整了一下蔡京的地位,温声问道:“那么第三种态度呢?”蔡京知道他这番高论已经打动了我,乃笑道:“士大夫中第三种态度,便是以苏轼苏大人的寒暑论为代表,此辈以为如今的大宋,是一个重病之下病人,须得徐徐用药,先轻后重,免得一不小心用药过重,反而把病人给害死了……”
我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便笑问:“依元长所说,那么元长你又以为何者为上策?”
蔡京拊掌笑道:“三策之中,便无上策可言,若强要选个第一,自然是苏大人识见胜出一筹,不幸也以苏大人最不得意。”
听着蔡京口出大言,我倒有点奇怪了,便是以我多出千年的经验,也不知道除此之三者之外,另有良策,难道说蔡京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可是他明明曾经执政十数年,为什么却一无良策呢?当下好奇的问道:“哦,元长有何高见?愿以教我。”
“学生平庸之才,能有何高见?有良法的自是另有其人……”
我大吃一惊,站起身来,急问道:“是何人?可否为我引见?”
蔡京笑道:“石相难道忘记自己了吗?我读石相之书,观石相之行,便知石相是胸中有大丘壑的人。虽然其中道理难明,我只能隐约感觉到一些什么,但是学生却敢断言,石相所为,是想为大宋立千年之法,而行事之际,却又小心慎行,学生心折久矣。”
这马屁拍得我哈哈大笑,被那十多封弹劾表章造成的恶劣心情也一扫而光,心里却一边也佩服着蔡京识见敏锐。我慢慢走到蔡京座前,盯着他眼睛看了半晌,方说道:“既如此,元长可愿助我一臂之力?”虽然明知道他此来就是向我表示效忠的,但是这正式的邀请,却是不能够省的。
蔡京也站起来身,深施一礼,朗声说道:“敢不效命?”二人相顾大笑……
名份既定,许多之前不好说的话也可以说了。“方才见石相似有心事?可否与御史台、知谏院的弹劾有关?”我望着蔡京,实在不明白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怎么可能知道这等大事,此时既是自己人,我也不便否认,直承道:“元长所料不错。”
蔡京笑道:“石相定是想我怎么能知道这等大事?”
“正是,难道有人故意放出风声?”
“呵呵,石相过虑了。石相虽然是简在帝心的重臣,可以参议军国大事,但是始终是没有正式入主政事院掌印,也并不需要天天拜读邸报。御史台知谏院参劾宰执,是国朝平常事,只是一次有十多人具名,这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出来的……”
我想想也是,便问道:“此事元长又有何高见呢?”
蔡京笑道:“以皇上之圣明,这种泼污之水,皇上是不会相信的。石相无须太过于担心。我以为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定然是留中不发。”
我见他如此说,便把皇帝见我的过程略略向他说一下,又说道:“我对皇上的忠诚,皇上圣明,自然不会怀疑,然而若以为我介入党争,不可不虑也。”
蔡京听我说完,思虑半晌,笑道:“石相以为做臣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听得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哈哈大笑……蔡京知我必是想通了那一节的关键所在,也相顾而笑……
第三十一节七月的忠诚(二)
这个世界上很多的事情,看起来复杂难解,倘若有人说穿了,便是毫不出奇。故此蔡京一句话,便让我心头乌云散尽。须知对于皇帝来说,他的臣子的品质,第一位自然是忠诚,第二位是才华……大臣们在朝中结党,是从来不讨皇帝喜欢的,无非是因为如果大臣们结了党了,势力就会变大,利益就会复杂,从而影响到他们对皇帝的忠诚。但我此时遇到的问题却有所不同,皇帝并不至于因此而怀疑到我的忠诚心,甚至反而会因此对我更放心——因为我能受到这么多弹劾,毫无疑问是我得罪了许多人,倘若我有野心,便不当得罪这些言官,给自己添麻烦。皇帝的烦恼,是不希望我招致太多的反对,使得他将来要用我的时候,多出许多意外的压力。毕竟做为一个想做明君的君主,又身处宋代的文官制度的制约之下,皇帝是不能不考虑到物议的。
想通这一节,我已经明白我要做的事情,倒不是求得皇帝的谅解,而是帮我,同时也是帮皇帝平息那莫须有的“物议”。而要想平息那所谓的“物议”,我首先要做的,是找到那“物议”的源头。想到这里,我不由把目光移向蔡京。
蔡京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略为自得的说道:“学生还听说到一件事,正要报与石相知道。”
“请说。”我第一次发现这种爱向曲中求功名的小人原来是这么有用,不由得对他客气几分。
“那些弹劾石相的奏章,乃是王相的公子一手策划的。据说接下来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在其中,这件事,我那不争气的兄弟也参预其中。”
我早就知道蔡京这个人的品质实在不值得赞美,而王雱喜欢用权谋和诡计对付政敌,也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不料这两件事却让我同时领教了。值得讽刺的是,正因为蔡京的品质不好,我才有幸先知道一个对付我的阴谋,从而能在政治斗争占据到主动的位置。想一想虽然蔡京比不得奥贝斯坦正直无私,也可能比不上陈平大节无亏,但是我如果将就一点的话,这个家伙还是很有用的。“要求也别太高了吧。”我自失的想道。心里百转千弯的想,口里头却说道:“元长可有证据?”
蔡京正色说道:“石相,这种事情又如何可能有证据呢?石相信则信,不信则不信,学生自知行天下之大不讳,为的不过是因为相信石相一身,牵涉到大宋未来数百年的国势罢了。”
我听到这冠冕堂皇的话,几乎要笑出来。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装作很动容的样子,朗声说道:“元长不必多虑,我并非是不相信,只是这些事情若无证据,却不好让我在皇上面前陈情。”
蔡京笑道:“这个石相倒不必担心,我弟弟此次来到京城,并无几个人知道。所以我才疑他必有所谋,好不容易从他口里套出话来,原来王元泽利用几个趋炎附势的御史,想要扳倒石相,我听他们说下一步便是等到段子介大人第一批钢兵炼出来后,会送一些样品到石相府上报喜,到时候便污蔑石相有阴蓄死士之意,并且因为那钢铁充许百姓自由持兵,污蔑石相包藏祸心,平时便以圣人为号,在民间广布德泽,并藏兵于民,有朝一日便可以学黄巾作乱……”
我听到这里,心里几乎打了个冷颤,心里暗暗骂道:“王雱啊王雱,你实在太毒了,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就算我和你政见不合,你也不必下此毒手吧?这事若要坐实,不知道兴多大狱,死多少人。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就可以如此不择手段?”心下也知道蔡京这一次,却是在我面前立了极大的功劳,他在我石府的地位,依此一功,便可以确立。他冒此大险,行不义之事来依附于我,我若不能给他相应的回报,将来难免绝了许多人的心;但这件事也不能传扬出来,否则的话,那些正直的士子又要不屑于与蔡京这样的人为伍了。
“这个王元泽,实在太毒了。”我咬牙骂道,“元长实是上天派来帮助我的,真是万幸,天佑好人。”
“那是石相贵人自有天佑,屑小岂能相害?”蔡京又轻飘飘给我一顶高帽,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他们的阴谋,何妨将计就计,把王雱就此给断送掉?”他既然来投靠我,又出卖了这么大一个阴谋给我,就和王雱结下深仇,以他的心理,还不是想把王雱往死里整,整死王雱他才能放心呢。但是我却有另外的考虑,这件事以王安石的品行来看,他是不可能知情的,我如果以牙还牙,把王雱陷害死了,不仅仅和王安石结下不解的深仇,也不利于我整个政治战略的布局,而且往大里说,我不希望在我手里有太黑暗的政治斗争出现,这样的话会给后世一个坏的榜样;另外从私心上来讲,和王安石结私仇,我和那个女孩的将来就是彻底玩完了。
但是这件事我既要自保甚至更加坚定皇帝对我的信任,又要给王雱一个教训,还要能安抚住蔡京,也是一件蛮为难的事情。而且很多事情,也不能让蔡京知道。我装做沉思半晌,才开口说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惯会用这种权诈之术的,除开王元泽外,还有一个吕惠卿,此事我们只须给他们一个教训就是了,不必把他们逼到墙角上。那样的话会把整个朝局给激化起来,到时候只怕牵连太广,不好收拾。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要慢慢来,一时之气,该忍的就须忍。”
蔡京听我这样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连忙抱拳说道:“学生谨记石相教诲。”
我笑道:“元长过几天就要回去,这京师之事,自当慎密。今日之后,我与君休戚与共,他日我若入政事堂掌印,还盼元长能助我一臂之力。”此时如果不给蔡京一个空头支票,是没办法稳定他的心的,故此我不得不放一点话出来。
蔡京闻言,眼睛里尽是喜悦的光芒,脸上却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淡淡说道:“石相若有用得着学生之处,学生鞠躬尽萃,死而后已。”
二人又说了一会新法在钱塘实行的情况,又说了好些闲话,蔡京便告辞而去。
我正想要慢慢想一个妥善的方法应付王雱的阴谋,不料蔡京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上门,接过门贴一看,我几乎晕倒,不知道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来的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没一个有什么好名声,刚走了蔡京,现在来的却是中书检正官章惇。
这个章惇,历史上大大有名,哲宗朝主持政事的,就是这一位,我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把他好朋友苏轼送到海南去看“天涯海角”,这份心肠,我自愧不如。他和蔡京可不同,蔡京现在是不得志,所以来投靠我,求个前程。他可不是不得志的人物呀?在新党里面也是有名有姓的吧?这个时候来见我,又安的什么心呢?
不过他既然敢来,我也没什么不敢见的道理吧。便吩咐请了进来,我自己降阶相迎。
章惇瘦削的脸上,那双眼睛透着精明与刚狠,此时见我降阶相迎,也不自禁的收敛了一下外扬的气质,向我施礼问好。几句客气话之后,我把他让进大厅,双方分宾主坐下。我便直问来意:“章大人光临寒舍,必有所赐教。”
章惇连忙抱拳说道:“不敢。不过下官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拜访石相,确有要事。”他和蔡京毕竟不同,章惇狠是狠了点,而且喜欢向前看,不太念旧,但是以我那个时空的历史来看,他却谈不上是什么奸相的。
我见他痛快,便笑道:“还请明示。”
章惇理了理胡子,对我说道:“下官听说御史上了十多封奏章弹劾石相……”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我的神色。我笑道:“这是御史们的职责所在,当今明天子在上,做臣子不必担心这些流言。”
“话虽如此,但是一次如此多的人上表,毕竟不同寻常。国朝选御史一向不让宰臣参与,所选的也必是一时之选,这次的表现却实在让人失望。”章惇似乎有点义愤。
不过我毕竟不是小孩子,绝对不会相信章惇章大人会为我石越打抱不平。便笑道:“清者自清,这是自古不变的真理。”
章惇见我如此和他说场面话,当下站起身,重重的叹了口气,朗声说道:“下官本是一番好心,不料看来石相已有应对之法,是下官失言了。既然如此,下官就此告辞。”说着,向我施了一礼,便转身欲走。
第三十二节乱局
我见章惇想走,心里转得几转,朗声说道:“章大人且慢走……”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章惇身边,说道:“我并无怠慢之意,只是这心里却是寒得很……”一副不胜感叹的样子。
章惇见我相留,便停了下来,说道:“下官也不好多说什么……总而言之,朝中有小人,石相多多小心就是了。”说完也不多说,便扬长而去。
虽然不知道他安的究竟是什么心,但是做为我来说,还是有点感动的。不过从理智上来讲,我还是清楚的明白,章惇此来,不过是给自己留一条路的。他似乎嗅到了什么,而以他的才智,是不绝不愿意把自己的前途全部压在王安石身上的。但是他和蔡京又不同,他是新党中的人,如果此时明显的投靠过来,肯定要为人所不耻的。所以来点醒我一下,对他来说,应当是恰到好处之举。
……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写了几封书信差人送给李一侠和段子介,然后便写了一个谢罪的折子递了上去,连续三天步不出庄园一步。秦观等人听到风声来找我,我也不接待,只让人在外面给他们各买了宅子……
这三天,消息不断的传来,先是说那些弹劾的折子被皇帝留中不发;然后就是几个御史在朝堂上公开弹劾,不依不挠;然后就是一些旧党和中立的大臣帮我辩论,连地方上的一些地方官也写奏章来帮我说话,双方几乎是吵得不可开交;而最让人奇怪的,倒是新党,据说王安石帮我说了几句好话,而新党的骨干人物几乎全部都默不作声,只有吕惠卿一个人带着一干小臣帮着那些御史在那里弹劾我,还有几个顽固无比的极端守旧派,对我的攻击比新党还要狠些。不过总的来说,唱主角的还是那些御史。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皇帝不停的召见执政大臣和元老大臣,询问意见……风声传到太学和学院,有人想联名保奏我,被秦观等人给劝散了。一时间因为对我的弹劾,朝局一下子乱得一塌糊涂。而我却只在家里听戏唱歌,不问世事,当然消息却是无论大小好坏,都能传进府中的。
皇帝本来觉得这是挺小的事情,不过是几个御史弹劾我,却不料得我在朝野中有如此巨大的声望,如何处置这件事情,反而变得比较棘手了。一方面是御史台的几个御史、御史里行,知谏院的谏官,再加上吕惠卿和一些官员;一方面是之前反对新法不讨他喜欢的一些勋旧大臣;而他最信任的王安石一反常态的和这些他不喜欢的人站在一边,他的立场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中立偏向于我的。因为身为宰相,皇帝相问,他不能不答,所以他一方面说“弹劾的内容是无知小儿之见”,一方面又说我“非官非民,名不正言不顺,殊不合礼制”,又说我“是宰相之器,然未任地方,终不能大用,而皇上恩宠太过,所以招人嫉妒”。这个老狐狸的意思我明白得很,就是想我把赶出京师,委我以地方大任,让我在地方呆上三五年,别在皇帝身边阻碍他颁行新法。三五年之后,法令已行,生米成熟饭,我就算入政事堂,也没什么办法翻案,他对自己的新法的效果是很有自信的。他采取这样的态度,也是明白皇帝并不是怀疑我,反而是想保全,而把我派到地方做几年郡守,积点地方行政的经验,皇帝也不是不动心的。
而我却只能一方面在家里暗骂王安石这只老狐狸,一方面就不断的拜表,让皇帝给我惩罚,以平息这场争议,摆出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样子。我不断的做出谦退的样子,告诉皇帝“不宜以言罪人,御史们无论说得对不对,都不应当受到惩罚,以免阻塞言路”;一方面又对这么多人帮我辩解“深感不安”;同时又自请惩罚,希望皇帝停止我的所有官职,并说自己决不愿意做官……只是皇帝看重,所以“不敢自弃”,不顾自己才疏德薄,在皇帝身边参赞机务,补阙拾遗。言外之意就是我绝不愿意出任地方官,你让我到地方去,我就辞官不做,我在你皇帝身边做官,还是因为看你皇帝对我君臣知遇之恩,我可不在乎什么官禄前程的。
这一片混乱的局面远远超出了王雱的预计,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阴谋会引发朝堂上各种政治势力的直接对抗,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存在虽然让新党很不爽,但是实际上却是起到一个平衡的作用,正是因为我的作用,使得旧党们不那么激烈——现在的旧党,因为我的存在,根本不是王安石可以用断然的手段解决的旧党了。此时他把目标直接指向维持着朝局平衡的我,怎么可能不引起混乱呢?
但是新党的王安石派,却出乎意料的在这场混乱中保持了稳重,并且似乎完全站在于风浪之外。这和王安石对我的政策是分不开的,他似乎认为只要我把赶出朝廷就够了,赶尽杀绝既不合情理也不合现实;而一向对王安石言听计从,似乎是王安石的哈巴狗的吕惠卿,却一反常态的偏离了王安石的路线,而王安石却似乎并不生气——这是这场乱局中我所看不懂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吕惠卿为什么这样的仇视我——到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位吕惠卿不过因为我阻了他的路罢了。如果我只是被到地方去历练,那么三五年之后,我必入政事堂,而王安石可以无所谓,他吕惠卿却不能无所谓,他辛苦一场就是想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完成他对权位的追求,我这个人的存在,无疑是他最大的障碍,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他焉能不跳出来狠狠对付我。而在王安石那边,因为“把石越赶出汴京”这个大的目标一致,不过王安石是让我做大郡的太守之类,而吕惠卿却是想让我去海南岛钓鱼或者削官为民充军几千里,这个目标程度上的区别倒不至于让二人因此反目,这也是吕惠卿敢于在王安石持相对温和态度的情况下公开对付我的原因。
对我的弹劾所引发的廷辩在八天后全面升级,双方不约而同的把辩论上升到对彼此的人身攻击,到了第十天,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是在弹劾我了,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政见不合的,私人恩怨的,平素看不过眼的,所有一切,都成为了弹劾的内容……互相弹劾的奏章堆满了皇帝的书桌和政事堂的档案柜。皇帝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臣子们是如此的不和洽。
王安石及执政大臣们不断的要求皇帝尽快结案,以免事情越闹越大,有失朝廷的体统……最典型的主张是要求各打三十大板,御史们发到天涯海角去当小官,我贬为侍讲或者派到大郡当地方官——当然这样的主意,是绝对不可能让那些全力挺我的保守派心服的。
当皇帝把这个案子拖到第十五天的时候,民间关于我的各种谣言都开始满天飞……其中有一条就是说太学生们和白水潭书院的学生们也早就做好准备,如果我被贬斥,他们就要集本去登闻鼓院撞钟敲鼓。而我更是越发的不敢出门,不也见客了……我知道我唯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清白,至少皇帝可以知道那些事不是我串联的。
王雱看着自己制造的这个乱局,他打心眼里就希望借此机会把新党的反对者一网打尽,和他有同样的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吕惠卿虽然和他本意不同,但想采用的方法却是相同的,王雱不仅仅天天在王安石面前劝他采取更激烈的主张来说服皇帝,自己在和皇帝谈论时也不断的暗示皇帝,要消除“朋党”,在此一举,只要一次把我和帮我说话的家伙全部赶出朝廷,新法就一定可以得到贯彻实施,大宋富强就指日可待。他根本没想到皇帝对我的信任和对王安石的信任,是不相上下的……
而在我这方面,秦观和吴从龙等人受我的严谕,只是安安心心办事,便连蔡京也老老实实回地方去了,我依然不动声色,每天一封谢罪的表章送到皇帝那里,同时又委婉的提醒皇帝大局为重,我做不做官,无关紧要,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把朝廷搞得大乱……
但是皇帝这时候,却已经没办法妥善处理好这件事了。无论处理哪一方面,哪一方面都不会服气,而且倘要处理,因为双方都牵扯进来至少数以十计的官员,一处置,就至少有四五十名官员要被处分,而其中至少会有十名三品以上的官员,饶是神宗是个刚决之君,要下这个手,也不由他不三思。这个事件的双方都知道如果自己失败,接下来的政治命运就几乎注定了,更是竭尽全力相搏……
值得讽刺的是,这件事的当事人却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天天呆在家里,逍遥自在;王雱所代表的王安石派,除开王雱本人外,其余的都站在王安石的立场,持一种相对温和的态度……倒是别人在那里因这个事件而杀得你死我活。
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在等待,等待着一件事情的到来……这件事如果在王韶大捷之后才到来,我的政治命运就会变得坎坷多磨;但是如果能在这七月的政治乱象中到来,我就会立即占据到主动,既便是接来王韶的大捷,也不再能动摇到我的地方……
一件事发生的时机,绝对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十三节盛况
闰七月很快就要到来,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朝局中因为弹劾我而引起的纷争,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天,皇帝受到压力越来越大,便是连那位了不起的太皇太后,也终于忍不住,要向年轻的皇帝询问这件事情了。
太皇太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曾经临危不惧率领宫女太监和乱党血战,最终坚持到援军的到来。因为这件事,她享有巨大的声望,但是轻易她并不会干涉朝政。毕竟赵顼也是可以称为“英主”的皇帝。但是就是连她也沉不住气了,毕竟这是多少年以来没有过。
年轻的皇帝在皇宫里,他已经准备好了摆驾中书省,他已经下决心要解决这场乱局,凡是弹劾我的,全部贬到偏远小县去,而我也将被任命于京东西路安抚使,一来是平息掉这场风波;二来京东西路紧挨着汴京,方便随时咨议;三来也好为我将来入政事堂做好准备。诏书已经草好,只要交给几个宰相议定副署就可以生效了。这个消息一早就被宫里的太监悄悄传了出来,吕惠卿气得咬牙切齿,王安石洋洋得意,残存在京的旧党们垂头丧气……
但是这份诏书终于没有能够到达中书省,就在皇帝前往中书省的路上,一个太监向他报告了出现在汴京城的景象。与此同时,中书、枢密、三司以及朝廷诸部门都听说了这件轰动汴京城的大事。
有四个钢铁基地向汴京派出运输队,分别通过水路和陆路向汴京城运来了可以装备十万军队的兵器和数以十万计的钢制农具及其它日常用品,每个钢铁基地都想炫耀自己的成就,他们故意把车队和船队排成长长的队列,在进入汴京城的时候,把盖在车队上的布揭开,露出寒光闪闪的兵甲,运输队一起高呼“大宋皇帝万岁!”而与此同时,由学院的学生们鼓动下,汴京围观的百姓们也跟着一起山呼万岁……全汴京城都看到这近于表演的一幕。四门各有超过一里长的车队进城,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
实际上钢铁基地向京师禁军运送第一批兵甲,是中书、枢密、三司都知道的事情,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些人会搞出这么大的排场罢了。他们还不知道另外几个钢铁基地很是为这件事情吃醋,因为枢密院要求他们直接把兵器运往西北前线。
这件事很明显是个阴谋,但是王安石也好、吕惠卿也罢,绝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件事情动手脚。我事先知会段子介,要他故意把准备张扬进京的事情泄露出去,然后安排人快马奔赴各个钢铁基地,提议大家同一天进京,把排场搞大一点,宣扬皇帝的功绩,以讨得皇帝的欢心。这样的建议谁也不反对……甚至于为了在几个基地中突出自己,每个基地都在自己的车队上打出自己的旗帜,故意把最显眼的武器露在外面……
整个汴京城因为这件事都洋溢在快乐的节日气氛中,年轻皇帝的威望从未有如今天这样高过,百姓们似乎从这些精良的兵甲中看到了大宋富强的希望,评书的先生们改说着“英明的皇帝与石相公君臣风际的故事”,事不关已的臣子们开始上贺表,把皇帝吹了个天花乱坠,旧党们借此机会第一次不约而同的夸耀年轻的皇帝英明神武,只不过他们的表章中不约而同的提到皇帝有“知人之明”——就是皇帝也知道,这个“知人”绝对不可能是指他用王安石为相。
太皇太后和太后早就看王安石不过眼,趁此机会把皇帝叫过去,狠狠的夸我一顿。
便是连王安石等人,也不得不跟着上贺表称贺,毕竟他新法执行几年来,还没有这个本事让汴京城的百姓一起山呼“大宋皇帝万岁”,声音震得连皇宫里的人都能听见。
这个时候的我,却躲在自己的庄园偷偷的乐:“和我玩政治秀,嘿嘿……”不就是想让我在钢铁上栽跟头吗?我还偏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为了打赢这场政治斗争,我不惜让段子介把所有的库存全部运往汴京,地方上一件也不卖,这样逼得各个基地不得不跟着他这么干,好不容易才造成这么大的声势。而另外几个基地的兵器则全运往西北,将来王韶无论他取得多大的胜利,我倡议的钢铁基地给他运去了好兵器,这一条功劳我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你打了胜仗,我也一样有功劳,嘿嘿……就算你王安石奸似鬼,也要吃我一次洗脚水。
我乐呵呵的笑着呢……这次只要皇帝心里还向着我,封我个开国子爵是在所难免了。吕惠卿啊吕惠卿,我平时可没惹你,这次是你自己主动来惹我的。王安石的事情就是你弄坏的,居然还敢来对付我。这次我没抓住你什么把柄,而且我要尽量保持朝局的稳定,就先放过你,不过你最好小心点儿!
正算计着呢,皇帝诏我进宫的使者就到了家里。
不过我恰好病了……
没多久,第二个使者来了,我还是病着呢……我病了十多天了,能一下子好起来吗?
第三个使者来了,带了一驾马车和担架来,说是如果我病了,先抬我去宫中见驾……
我样子也摆足了,只好跟着进宫,使者把我带去的地方却是禁中的政事堂,皇帝在那里等我呢,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爱卿,你的病好了?”
我只好顿首谢罪,口称“有罪”。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中书已经把弹劾我的案子给结了,说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那些御史也已经准备去广东广西海南当县丞之类去了。我心里知道那些旧党此时就看我的态度了,如果我有意趁胜追击,那么凡是参予了此次事件的人,他们都会穷追不放。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只怕司马光等元老重臣,就会对我有点小小的介意了,这些人虽然对新党恨之入骨,但是如果我能够多一点忠恕之道,他们还是会欣赏我的。
我还是老章程,依然是自劾谢罪,又要皇帝恕言官无罪。反正这件事不是我和新党决胜负的时候,所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这些新党的骨干人物没有去掉,干掉一批,又自然会有一批上来,他们根本没有伤筋动骨。而这次新法的骨干们偏偏能置身事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干脆做个好人,强烈要求皇帝恕这些御史们无罪,至少要也要从轻处理。这样一来我博个好名声,二来御史是专门和宰相做对的,我这次帮御史们求情,下次御史弹劾王安石的时候,我看你拗相公怎么处置?
皇帝哪里知道我这许多主意,便是中书省的人,也顶多以为我是沽名钓誉,但话说回来,能够这样不计前嫌的,我也算是少见。还是有些人觉和我这个人蛮有原则的。
最后恕罪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些人去的地方一下子少了几千里,省了不少路费就是了。我算是卖了一个人情给这些人。接下来就是对我的封赏了,果然开国子的爵位不出所料的赐给了我,那些各个钢铁基地的主管也各有赏赐。
但是皇帝诏我到政事堂来,绝对不是为了做这些事情的。封爵也不是政事堂应当管的事情。我倒是不在乎皇帝找我做什么,反正我是以退为进的老主意。我谦退的样子做多了,如果一下子太在乎,反而会招人讽刺。这个办法现在还用得,就不如继续用下去。
虽然能想到皇帝还有用意,但是当皇帝笑容可掬的问我:“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或者卸掉同平章事,做御史中丞,爱卿你选哪一个?”时,不仅我蒙了,连中书省的大小官员全部都吓了一跳。哗啦啦跪倒一片,全是反对的,包括我在内。
我现在不是抗拒进政事堂,而是这种任命根本不合体制,我在政事堂将毫无威望可言,没几个人会信服我。皇帝想趁此机会解决掉与我有关的所有事情,不过这种任命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一点。
皇帝满腔的热情,被这一屋子跪倒的人算是狠狠的浇了一盘冷水。但是他今天似乎是格外的高兴,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在今天打扰他的兴致,皇帝几乎是冷笑着说:“我知道你们跪什么?唐玄宗还能布衣拜相呢,职以任能,难道石子明没有宰相之材?”
众人听这话也觉得一时不好驳斥,但以王安石为首,干脆不说话,以沉默表达抗议。我看王安石的表情,如果皇帝强要任命我,他是一定不会在任命书签字的……而没有宰相的副署,皇帝的任何诏令,都是一张废纸。
第三十四节政事堂掌印(终章)
为了避免引发过于强烈的政治危机,我最终担任的职务就是御史中丞。王安石自从熙宁二年对御史台行征诛之术以来,几个御史中丞都有党附王安石之嫌,可以说王安石本来是成功的收伏了御史台,完成了他的一言堂。此时却是由我这个宠信不他之下的人来当御史中丞,对于王安石来说实在是不能不说是一个挫折。
但这件事不知道对于王安石是悲还是喜,我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并没有坐上几天,皇帝就让我做了权知开封府,此时距包拯逝世十三年。而御史中丞却是我秘密推荐的人选——苏轼。这位杭州太守的人生赢来了巨大的转机,他大概是没有机会做“苏东坡”了。
苏轼和王安石政见不合,而且在朝廷上是蜀派的代表人物,和王安石为代表的南方派是完全不同的派系。苏轼一直不得志,但是却是个极有办事才能的人物,虽然如果让他做宰相,他也就是个晏殊般的人物,难以有大作为,但是放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朝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怕他都免不了要管上一管。而以他的文笔来写奏章,王安石生气的时候实在有得多。
……
当我入主开府封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我往政事堂掌印的一个跳板,下一步任命,无疑就是参知政事,或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终)
用这么几百字来结束第一卷的旧稿,是迫不得已。我的提纲中本来至少还包括着钢铁流通、李一侠返京、修建水泥路和有轨马车、沈括、蔡京等人主持的全国官道司、改编厢军为工程兵、欧阳修之死、王韶大捷这些内容,再让石越立上一功,那么他入主政事堂就是非常的光明了,没有人能说半个不字。
但是旧版我终于决定要结束了。我要全力写修改版,这些也只能到修改版中去看了。很多朋友担心变太监,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太监是不可能了。昨天和已经和幻剑达成了口头协议,《新宋》从即时起,开始在独家首发。修改版的前一万字是公众版,在六月一号之前会由幻剑负责更新,至于电子书的解禁,幻剑还没有通知我最后的章程,不过我相信他们会做得很好,不会让普通的读者等得太久。我已经交了几万字的书稿给幻剑,因此更新的速度我会努力保证的。这个请大家放心……
需要道歉的是,那些想急着看第二卷《权柄》的读者,可能要等一段时间了。阿越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新宋》,我不知道别的大大怎么样,不过想来都是一样的,没有读者的捧场,作者写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这里是带给我快乐的地方,所以我依然会自己来主持更新,但是幻剑的利益我亦须考虑,在更新的时候,这边会比幻剑慢上一点点,还请大家见谅。另外在幻剑那边的会客室里,我做了一个调查,在修改版更新之后,希望大家能够去投票,给我一点参考的意见。
最后,对不同的书友,分别说抱歉和谢谢……两者皆属衷心。
附:《新宋》第一卷《十字》目录(暂定)
一、熙宁二年
二、声名鹊起
三、终南捷径
四、新党旧党
五、钢铁诸曹
六、狙击新法
七、王马苏吕
八、清议之法
九、天下才俊
十、创立武学
十一、王家有女
十二、崖州经略
十三、七月乱局
十四、权谋与权力
十五、入主中书
以上目录,纯属暂定。因为是修改版进VIP,所以我不希望大家进去之后看到的全是旧的东西,虽然事实上,我的改动也相当之大,但是修改法大致要依着旧稿的脉络而来,也是肯定的。这个目录可以给大家一个大致的印象,帮助大家做出自己的判断。人物、事件都有非常之大的变动,也就是阿越一直追求的一种合理,而表达的东西也略微多一点,至少人物刻画得丰满了一点点,虽然还有很大缺陷。昨晚蒙一个非常挑剔的朋友给我打了六十分,让我高兴半天。但是除开这些改动之外,大的思路与基本的脉络,书友们也可以从目录中看出来,并没有改变太大。
第一章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代州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大宋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义兴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门寨、西径寨、土登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它与东边的真定府,西定的宁化军、苛岚军、火山军、保德军、府州、丰州,一起构筑了针对辽国西京道的重要边防线。如若代州失守,辽人可以从两条大道进军,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击忻州,一条由蔚州长驱直入,进入代州,再经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辽军往西,可以过黄河与夏人呼应,延安府难免腹背受敌,西部边防立时就有崩溃的危险;向南,可以直接攻击大宋的西京河南府洛阳;向东还可以立时瓦解真定府的防线,同时在黄河北岸威胁大宋的北京大名府,使得辽国南京道的侵军能顺利南下,这样一来,大宋的东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辽军之前了。
因为代州有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虽然大宋一直奉行守内虚外的国策不变,但是在代州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王安石执政以后,除置将法、保甲法之外,又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却因为当时守御河北诸州,都是大宋一时名臣,而本国实力实际上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大宋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到了熙宁七年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大宋大灾之后,元气大伤,王安石罢相,大宋国内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伊逊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大宋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而且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赔偿损失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大宋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燕云,但是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在悖然大怒的外表之下,实在有着深深的担扰。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茶饭不思,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而且还有十万之众!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候,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娘娘(注1),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说完事情的经过,虽然是重述,可依然气愤的拿起一块玉如意,一把摔成两断。
曹太后静静的听赵顼说完,微微摇了摇头,宫女乖巧的把剥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个玉盘中,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气,吃了这个桔子再说。”
赵顼这时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过太皇太后有赐,却也不敢推辞,只得欠身说道:“谢娘娘。”勉强坐下,三口两口把桔子吃了,不料心中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宫女们手忙脚乱,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却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责怪道:“官家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却这般耐不住性子。”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自己母亲嗔怪,也只能红着脸坐定,说不出话来。
曹太后轻轻挥手止住高太后,对赵顼说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既如此,那么请问官家,如今国家储蓄赐与,已经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已经精利了吗?”
赵顼被问得一怔,呆了一会,方茫然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但是她已在宫中几十年,经历了三朝皇帝,也曾垂帘听政,焉有不知道轻重之理,当下委婉的说道:“官家,哀家听说,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如果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万一挫败,所伤实多。哀家想辽国如果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燕云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胸中,又何曾真有半分战意?他想北伐,不过是一时冲动之言罢了,这时听曹后之话,那一点冲动,早已消于无形,连忙说道:“多谢娘娘教诲。”
曹太后又说道:“似现在两府之人,都难问辽事。哀家也不过一介妇人,官家要问策,可以问魏国公韩琦,其余如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询问他们的意见。如此决策便不至有失误了。”
河北大名府。魏国公府。这是一座威严的建筑,然而此时,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带孝,哭声从内宅传到街上,魏国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么重要的人物。李丁文骑着马日夜兼行,当他在魏国公府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累得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千万不能死!”李丁文在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边疾步走向门房,把名帖递给门房,说道:“学生李丁文,拜见魏国公。”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放声大哭,泣道:“国公爷、国公爷他仙游了!”
“啊?!”李丁文当场怔住,他辛苦赶来,可一切都白费了。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文在心里苦笑着,“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刘忱与代州知州吕大忠坐在一匹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听皇帝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只是如今国事艰难,朕得不已,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自己当时朗声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之前,皇帝亲自颁下手敕给自己,手诏上说:“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出使的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丧气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的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
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代州,在驿馆设宴,这是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如果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想通这一节,他咬了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刘忱与吕大忠下了马车,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萧禧满脸笑容,抬手说道:“刘大人、吕大人,请。”
刘忱见萧禧虽然满脸堆笑,却是一身戎装,当下抱拳,冷笑一声,说道:“萧大人,请了。”
吕大忠却神色自若,满不在乎的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跟随而来的宋军立时在驿馆外列队站好,隐隐对驿馆形成包围之势,几个幕僚则跟在身后,一同入内。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在二门亲迎,刘忱打量此人,萧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年纪,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除了一干官员之外,更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身披金甲,腰带长剑,英俊非常,而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这个少年身后。刘忱心里不由一惊,这个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但是萧素既不介绍,他倒不便相问。刘忱侧过脸一望,却见吕大忠眼中也有诧异之色。
萧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
吕大忠抱拳回礼,淡淡的说道:“萧大人说错了,这里是宋境,应当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假装没有听见,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说道:“请。”把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飞快的对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动不动,刘忱朗声说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走到萧索面前,昂然说道:“这里是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刘大人如何说出这种不知礼的话来?既是我们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大辽使者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吗?”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也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没有道理的要求让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呢?!”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个金铠青年不禁赞赏的点了点头,转过头与萧佑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佑丹向萧素丢了个眼色,萧素会意的点点头,伸出双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既是刘大人与吕大人一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不过本使设宴,这个客位,本使也是断然不坐的,这样吧,本使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设宴,再请二位大人与会,重开谈判,可好?”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微微点头,不亢不卑的说道:“如此明日必定准时赴约。”
杭州。
“魏国公死了?!”石越大吃一惊,韩琦死的真不是时候。因为石越名义上是韩琦的女婿,因此韩琦死的那一天,韩家就让驿站用快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后,立即举家带孝,上表皇帝,请求能允许他去参加韩琦的葬礼。但石越心里也暗暗纳闷:“我记得韩琦是熙宁八年死的,难道我记错了?”
只不过这时候,石越也无暇去认真回忆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了。对于宋朝来说,凡是与辽国有关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关心北面的谈判。
“十万大军,必定是虚张声势。只不过也不能过份拂了辽人的面子,免得他们恼羞成怒。”石越摇头苦笑不止,“若是韩琦在,他深谙军务,在大名府数年,或者能知辽人底细,不料竟然故去。”
司马梦求思忖一会,说道:“大人,皇上必然不会准你去大名府吊祭,夫人身体也经不过这种长途劳顿,何况去时也赶不及了。不过于情于理,大人得派个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让在下前往,吊祭之后,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顺便也可以打探辽人虚实。”
石越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去之前,纯父先去见一下唐二叔,唐家在辽国也开了一些店铺,只不经营未久,还不能轻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里,至少有个接应,也能有方便使唤的人。”
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着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身后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本是进士出身,对华夏族的历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这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刘忱环视四野,长叹道:“不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度临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鸣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刘忱心中知道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他举起右手,属下军士立即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虽然占据燕云之后,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而这百余骑更是从枢密副使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精壮者,其实军容气势,更是让人见之夺魄。
刘忱虽然不知道这些骑兵的来历,但是心里却也明显这是萧素在向他炫耀军威,隐隐便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扬鞭指着辽军,一脸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为天下之一,我看这骑兵,却比咱们大宋的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锐部队、禁军上军之中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他们一向只知道禁军上军诸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然说既便捧日军再强悍,也远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无法救他们,但是士气却也不禁为之一振。
刘忱见此计奏效,立即寒下脸来,厉声说道:“诸君随本使出使敌国,不可有畏惧怯敌之意,堕了我们大宋的国威!是好男儿,就要让契丹人知道我大宋军队,也没有胆小怕死之人!”
这些宋兵见刘忱不过一个文官,却如此慷慨激越,声色俱厉,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的士兵也不禁同时在马上弯腰行了一个军礼,厉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见士气已然上来了,高声喝道:“好!等会见到辽人,属下不论文武,若谁有胆怯畏惧之色,回代州之后,本使必将以军法处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国之后,本使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掉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三十余人,昂然朝着辽人迎了过去。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前来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萧禧。萧禧见到刘忱,哈哈笑道:“刘大人,欢迎来到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