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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全集

_231 阿越(现代)
札子里说得清楚,朝廷组建这支横山蕃军,目的并非是想要借助横山羌人的武力——此军草创之时,西夏已经西迁,大宋在陕西的兵力,无论对内对外,皆足敷使用,况且绍圣以来,司马君实相公在世时,大宋一直都在执行战略收缩之策,在这般环境下,还保有这支军队,原因其实很简单,和朝廷维持某些厢军是一个理由——朝廷不过是担心一些横山羌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营生,惹事生非,故此才创立此军,将其中桀骜之辈,统统养起来。蕃军兵俸极少,一切兵甲攻守战具,皆可从简,于朝廷来说,每年所费有限,但这点兵俸,在当地却足以令横山羌人中的桀骜难制之辈养家糊口,不至于反对朝廷,而其他羌人纵偶有不轨之心,部族中的勇士大多从军,想要造反,也无能力。总而言之,便是军队,或者是可能构成军队的那些人,由朝廷控制,总比由各部族自己控制来得放心。
甚至可以说,对于因为这个理由而创建、维持至今的横山蕃军,政事堂一直比枢密院更加热心。若是按枢密院最初的想法,大概是连最廉价的纸甲都不打算给他们配置的——大宋朝随便一个边境州的乡兵,都有数万副纸甲!最后还是慕容谦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强让朝廷同意给他们配上了皮甲与纸甲,还全是教阅厢军淘汰的货色。
所以,并非是这些横山步卒要逞血气之勇,不肯列阵而战,而是他们的装备却根本不足以布成宋军引以为傲的重兵方阵!
不要说神臂弓、钢臂弩这等利器,横山蕃军步军中,整个军连铁甲都没有几副,还去列什么方阵,让辽军笑掉大牙么?
而慕容谦,竟然生生将这样的一只军队,带成了虎狼之师!
人所共知的是,横山蕃部,风俗轻生乐死、悍勇善斗,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不喜欢用弓箭对射,而更热衷于白刃格斗,因此,横山蕃人往往精于技击而短于射术。
王厚不知道慕容谦是如何做到的,但慕容谦的确将横山步卒的长处与他们世代相传的风俗结合起来,以一种淋漓尽致的方式,发挥出来。
而这样的横山步卒,便是今日王厚手上最好的一枚棋子。
辽军背水列阵,靠的就是一股气。对付这种敌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以极大的韧性慢慢磨掉敌人的锐气,一种就是你展露出比之更为强大的气势,一举将之击垮。
韩宝大概是以为他要采取第一种方式,但王厚却出人意料的采取了第二种。这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王厚既担心河间府的战局,他还不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对于耶律信的几万大军,王厚也始终颇为忌惮。另一方面,王厚也并非完全没有私心,在这儿慢腾腾的打,万一河间府那边,章惇、田烈武不去管耶律信了,跑过来分一杯羹,那才是如同吃了苍蝇呢。
王厚也不是圣人,当胜券在握时,全歼韩宝的功劳,当然是越少人分享越好。
既然决定不给章惇、田烈武抢功的机会,那么,不做则己,一做便做到极致。王厚要做的,不仅是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倒辽军,还要一举挫伤辽军的锐气。一旦士气、锐气尽皆受挫,身处绝境的辽军,立即就会陷入崩溃,只要轻轻一击,就可大获全胜。
那么,有什么能比一支步军向骑兵冲锋更能彻底的打击辽人的骄傲?有什么能比一支步军向骑兵冲锋更能彻底的表现宋军的决死之意?!
此时此刻,在双方十几万战士的眼中,战场西侧的这次战斗,他们看到的只是七千宋军步卒无畏的向着五千骑兵发起了冲锋。这样一个画面,将深深的印在他们的脑海里,让他们永生难忘!
这正是王厚想要达到的目的。
尽管这并非事实。
王厚所要的,其实只是这七千横山步卒顶住辽军的第一波冲锋。
这就足够了。
他并非怀疑横山步卒的战斗力,若是在山地之上,他敢说横山步卒不惧怕任何骑兵;但这是在河北平原上!
面对辽军五千精骑,仅仅靠着七千步卒野战,哪怕他们再如何勇气百倍、悍不畏死,最终恐怕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即便王厚根本不在乎横山蕃军的伤亡,却也绝不会愚蠢的弄巧成拙。
打不赢不要紧。王厚手中的筹码远比韩宝丰厚——即便牺牲掉横山步卒,若能换来保全大宋精锐马军的实力,对于王厚来说,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决定。不仅仅是横山步卒,大宋朝所有的步军都一样,在王厚看来,只要对保存精锐马军有利,步军牺牲多少都是可以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利益取舍——步军可以很快重建,但马军不能。有人、有器甲、有武官,就有步军;但马军并非如此,即便有足够的战马,有战斗力的马军,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王厚看得很清楚,辽军拿出来打头阵的,虽然明显不全是宫分军,也一样是它精锐的力量。他就是要用横山蕃军来消耗掉辽军的精锐战力,打击辽军的士气。这七千横山步卒,说是“填沟壑者”亦不为过。
但他一样明白,韩宝打的主意与他差不多。
只不过,韩宝的处境比他要艰难。所以,韩宝派出来的“填沟壑者”,只能是五千精锐的骑兵!韩宝也未必指望这五千精兵打赢,他的目的,主要是消耗宋军右军的实力。这自然不是说韩宝想拿五千精兵与七千横山步卒兑子,在韩宝的心里,除了这七千步卒,宋军至少还要饶上几千骑兵——如此一来,他就有机会集中力量,对宋军薄弱的右翼,发动雷霆一击。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当韩宝一出招,王厚立即便明白,他看出了宋军的罩门在哪里——慕容谦统领的右翼,兵马虽多,但却是各支不同的部队临时拼凑而成的。不要说配合默契,如武骑军与龙卫军之间,只怕是连彼此的旗号都不太熟悉。而韩宝想利用的,正是宋军的这个弱点。
而倘若能击溃慕容谦那由数支部队拼凑而成的右翼,那么韩宝就能得到一个翻盘的机会——从容退入河间府自然不在话下,王厚亲领的中军与姚麟的左翼,亦难以独善其身。
韩宝的意图虽然清楚,但王厚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他若事先加强慕容谦的右翼,那其他的地方就一定会削弱,韩宝就可能随之改变主攻的方向。这是临阵决战,讲究的是随机应变,很难事先准备得面面俱到的——所谓的面面俱到,就等于处处皆破绽,反而更加不利。因此,对于布阵的大将来说,关键不在于大阵某一处的薄弱,而在于知己知彼,从而掌握那个度,要薄弱到恰到好处。只是这个“度”,便完全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绝大多数人最后都不免于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以王厚的能力来说,若放在周秦以来的名将中,他大概是排不上号的。即便勉强排得上号,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以巧妙运用兵力而出名的类型。远的不说,这方面他的能力,只怕还在对面的韩宝之下。
但他的长处,却在颇有自知之明。而他的筹码,又实在比韩宝多太多。
横山步卒打不赢当然不要紧,但若一战而溃,那他王厚从此就真要如宋襄公一般贻笑万年了。只是这种事却不可能发生,因为如王厚这样的将领,也许永远都打不出李靖、侯君集一样的经典战例,但同样的,他们永远也不会如宋襄公、符坚们一样,成为后世的笑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当这七千横山步卒开始冲锋的同时,姚雄亦率四千蕃骑扑向辽军侧翼。
从一开始,王厚打的,便是拿横山蕃军步骑一万一千人打前阵的主意。
只不过,区区四千蕃骑的进攻,又如何会有七千步卒向骑兵的冲锋来得让人震撼?尤其是在宋军[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中!这个时候,每个人聚精会神关注的,都是那七千步卒的命运。
对于辽军来说,萧垠并非没有注意到这四千宋骑,在中军指挥的韩宝肯定也早已注意到了。
但整个战场上,宋军兵力占优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萧垠不可能指望从韩宝那儿得到援军——他所处的位置虽然至关重要,却也只是战场的局部,倘若韩宝便为此临时增加兵力,不仅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还会让辽军的局面更加被动。
而萧垠心里是知道自己这五千人马的使命的。
即便不能取胜,也要用这五千人的生命,去削弱宋军的右翼,为全军赢得一个翻盘的机会。这些话,韩宝没有说出来,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于萧垠来说,能追随韩宝这样的主帅,他愿意一死以报韩宝。一切毋须多言。
因此,他只能先不去管那四千宋骑,而寄希望于用一次冲锋击垮面前的南朝步军,他们看起来阵形散乱,完全经不起一击之威,然后再去对付那四千骑兵。
但是,这些南朝步卒的冲锋,的的确确将萧垠都吓了一跳。
而第一次冲锋,虽然给宋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却完全没能击垮他们,看起来反而让那些蛮子更加疯狂。
有几分狼狈的萧垠被迫分出了近一半的兵力去拦截姚雄的四千蕃骑,以防受到宋军的侧击——而他麾下的辽军,统共也不足五千骑。
如此一来,七千横山步卒的当面之敌,实已不过两千数百骑。
尽管如此,却仍然很难说哪一方更有优势。
纵然有三倍兵力,不能结阵而战的步兵,依旧未必能战胜骑兵。更何况,辽军也到了非破釜沉舟不能杀出一出生路的绝境,在绝望之下,他们同样展现出了自己最可怕的一面。
交手之后,刘延庆很快便明白,他面前的敌人,每个人都有着丰富的战斗技巧与实战经验,而且有着不逊于宋军的绝死的勇气,惟一的弱点,便是此前他们明显不是属于同一支军队,配合生疏,因此,虽然他们懂得要十余人、数十人的聚集起来反复冲杀,可这两千数百余骑,却终究不能形成一种力量,在辽军分兵之后,他们便完全陷入了与横山蕃军的混战当中。
而在刘延庆四周,那些横山步卒看起来全都进入了一种狂热的状态。仿佛从敌人的颈部、胸膛激喷出来的热血,能加剧他们的兴奋,尽管己方死伤累累,但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惧意。
砍倒一个辽人,转瞬之间,便被另一个辽人杀死。
余下的人却仍然在继续战斗,他们将长弓与箭筒扔在地上,手中紧握着刀斧剑锏,大吼着冲向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辽兵。他们的战术十分简单,一个人吸引辽兵的注意,另外一个或者两个人趁机杀伤辽人的战马,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即便成功,吸引辽兵注意力的那名步卒往往也难以全身而退。每击倒一名辽兵,都有两到三名横山步卒战死或重伤。
地面,残雪和着鲜血,被人马践踏成泥,泥浆都成殷红。
在战场的另一处。
仁多观明与田宗铠各骑大马,一人一杆长枪,正被五个辽兵围攻着。
从横山步卒冲向辽军的那一刻起,田宗铠整个人便似燃烧起来一般,因为横山步卒的阵线比较松散,放开胯下战马任其疾驰的田宗铠很快便超过了前面的步卒,竟冲到了最前头,和辽军厮杀在一处。他这举动,却将唐康吓得不轻,连忙叫了仁多观明,带了十来人去策应田宗铠。
唐康本来自带了一些亲兵,昨日分兵之前,慕容谦又从自己牙兵中,挑了十个好手,借给唐康,战斗之前,那蕃将军又拨了五十名精锐之士,暂充唐康亲卫,如此凑下来,他身边也有百来人马——这等恶战,自然不能说什么万无一失的话,但身边有百来名精锐死死护卫,仍是要安全许多。而田宗铠又是唐康部将,留在他身边作战,是天经地义的,谁曾想他自己便这么冲了出去,拉都来不及。倒是一心想留在唐康身边的刘延庆命苦,几波辽兵冲荡,他竟然也与唐康失散了,只能自己拼命。
此时仁多观明、田宗铠二人与唐康之间,在一片混战之中也早已互相找不到对方。唐康拨给仁多观明的十名亲兵,不是被打散,便是已经战死,两人披的铠甲上,至少都插了十来枝箭矢,铠甲外的战袍,血迹斑斑,身上挂彩之处,更不知道有多少,脸上也是鲜血和着汗水,面目全非。
不过二人也着实勇猛,两杆长枪,合计已挑落了七八个辽兵,而田宗铠更是越战越勇,乱战之中,竟叫他盯上了萧垠麾下五骑将之一的胡沙虎。胡沙虎此前率一个千人队来袭扰横山蕃军,田宗铠那时候便已记下他身形,此时混战之中,远远看到他在宋军中纵横驰骋,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他也不管身边已只有仁多观明一人,一拨马头,便朝胡沙虎奔去。哪里料到,虽在混战之中,但横山步卒中,骑马者本来就少,二人风头又太劲,早被一些辽军盯上。那些辽军都以为他二人必是横山蕃军中的大将,田宗铠还未及靠近胡沙虎,便被五名辽兵一齐攻了上来,团团围住,仁多观明见势不妙,连忙驱马过来解围,谁知这五名辽兵都是好手,而且都是出自一个部落,配合默契,将二人杀得左支右绌,几乎招架不住。两人眼见敌众我寡,占不到便宜,便不欲与之纠缠,不想这五人经验也非常丰富,田、仁往东奔,五人便跟着往东奔,田、仁往西驰,五人也跟着往西驰,端得是如影随行,怎么也甩不脱,凑得空隙,那五人摘了大弓,还嗖嗖射几枝冷箭,让人防不胜防。
这七人在战场上左突右驰,从东杀到西,从西杀到东,七人所至之处,无论宋辽,众将士纷纷避让,久战之下,眼见胡沙虎早已踪迹不见,田宗铠心头火起,朝仁多观明打个眼色,突然勒马停住,大吼一声,手中长枪抖了个枪花,反身杀向五人。那五名辽军也有些追得不太耐烦,见田、仁多二人停下来邀战,顿时大喜,唿哨一声,五人五骑,又忽的围了上来,七人再次战到一起。
这一番恶战,不知道又杀了多久。仁多观明虽然此前也颇经过几次恶战,却到底年少,耐力不足,开始时随田宗铠杀得痛快,但先前用力过甚,久战下来,终于渐觉双臂疲惫,长枪舞动,已不似先时灵动。而田宗铠虽是每出一枪,必大吼一声,一声更高过一声,仿佛完全不知疲倦一般,然仁多观明抽空细看,见田宗铠双目通红,手中每一枪刺出,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亏得那五名辽军自觉胜券在握,断不肯和他拼命,才未受重伤,但他心里清楚,田宗铠这般打下去,实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仁多观明举目四顾,目光所及,战场之上,每名宋军将士都在与辽军苦苦厮杀着,谁也分不出手来支援他们,在远处,王厚与慕容谦的将旗,依然不如动山。
事已至此,仁多观明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咬牙强撑。
无论如何,倘若就这么死在这儿,死在五个无名之辈手中,仁多观明是绝不甘心的。但是战争就是如此,在这战场之上,没有因为他叫仁多观明,便必须有一种格外的死法的道理。若是真的不甘心,便只能咬紧牙关,努力的活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因为横山步卒主动向辽军冲锋而带来的那种兴奋与刺激,在仁多观明的心中,早已荡然无存,心中余下的,便只有一种求生的渴望。
绝不能死在这儿!
耳边依然不时的响起那些横山步卒“大宋万岁”的呼喊声,还有田宗铠一声声的怒吼,但仁多观明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哪来的力量,他只觉得自己每一次劈封、闪赚、吃枪、还枪,都让体力急速的从身体中流失,渐渐的,他开始有一种臂似千钧的感觉,手臂变得沉重,完全是靠着从小训练的本能,勉强躲开那些辽人的攻击。
差不多的时间。
唐康接过一个亲兵递过来的箭袋,抽出一枝羽箭来,张弓搭箭,冷静的瞄准不到二十步外的一个辽兵,弓弦轻响,利箭破空而出,但却无人应声落马——这枝羽箭意外的射偏了。
唐康紧抿双唇,冷冷的又抽出一枚羽箭来。
虽然身边仍超过百名精锐兵士护卫,但在这混战的战场上,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却同样也会成为更显眼的目标。那些辽军只需看到见唐康,便知道这儿有南朝的重要将领,一波波的辽军,如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的向着这里冲杀。
同样,率领着这么多的人马,唐康也是四处寻找着辽军的骑将。
不约而同的,双方都是对手眼中上等的猎物。
慕容谦借给他的那十名牙兵十分忠心的将唐康围在中间,用身体构成一道盾牌。他们每个人都披着精良的甲胄,一般骑兵射出的箭矢,穿不透他们的盔甲,但他们的这种保护,让唐康也颇为无奈——在这十人的护卫下,他只能选择用弓箭作战。唐康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这的确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此时唐康已经完全明了慕容谦的先见之明。
他已经连续射出了六十多枝箭。而在一般的战斗中,六十枝箭够弓手们射上整整一天——实际上,这样的机会也极少,大宋禁军步军的弓箭手们,便根本不会随身携带六十枝箭。
开始时,五十步外,唐康都能百发百中,现在,二十步外,他都能射偏。
与之相对的,战斗开始时,他身边的护卫超过一百名,而此刻,他身边只有不到三十名将士,人人带伤,疲惫不堪。连慕容谦派来的十名牙兵,也已经战死三人。
这不足三十名护卫,正和十几名辽军,拼死苦战着。
这十余骑辽军,应该是辽军某个骑将与他的亲兵卫队,其骁勇善战,至少不下于拱圣军。而唐康身边,除了他自己,也就是慕容谦派来的那七名牙兵有马,其余都是步兵。到了这个时候,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投入了战斗,再也没有人用身体挡在他身前,但唐康心里也很清楚,他已经没多少力气拿起武器来格斗了。
这场战斗的时间并非很长,打到现在,也应该只有一个时辰左右,但双方从一开始,都是用尽全力,想要一举致对方于死地,也许是绝境之下的爆发,也许是被横山步卒激起了骨子里的悍勇之气,混战之中的辽军,竟然也经常使用同归于尽的战法。一个时辰的激战,双方连一点喘息之机都没有,往往刚刚侥幸杀死前一个敌人,后一个敌人便接踵而至,稍一松懈,便是死亡。
唐康已经亲历过各种激烈的战斗,从苦河到滹沱河,转战深、冀、瀛三州之地,何等恶战没有见过?但如今日这样的战斗,却仍是头一次遭遇。横山蕃军的疯狂、辽人在绝境之下的拼命,让这场战斗,考验的不仅仅是双方的武勇与决死之心,更是双方的体力与意志。
战场之上,不止是横山蕃军不断的高呼着“大宋万岁”;辽军也在不断的大声吼叫着,他们吼的什么,唐康完全听不懂。也许,倘若他能听得懂的话,那他便会更加清楚为何这场战斗如此艰难——那些辽人,用不同的语言呼吼的,都是同一句话——“惟胜可归!”
只有打赢,才有可能回家!
宋军前军。
迎风飘扬的双戟熊战旗下,和诜与褚义府默默的注视着西方的战场,两人的脸上,最初的震惊之色早能褪去,神色也变得平静。但眼神之中,又多了一些更加复杂的东西。
“有一个多时辰了吧?”和诜突然说道。
“一个多时辰了!”褚义府感叹的回了一句。
和诜看了一眼四周的雄武一军将士,又将目光移向褚义府,却没有说话。但这其实也不用多说,褚义府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他嘴唇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了句:“咱们做不到。”
和诜也苦笑着点了点头,自从雄武一军装备火炮以来,脸上头一次出现落寞的神色。仿佛不想让这个问题影响自己,和诜生硬的移开了话题,突兀的说道:“应该都是强弩之末了……王大总管也该……”
但他说到这儿,却突然自觉失言,赶紧闭上了嘴巴,只是下意识的,他仍是转头向后方的高地看了一眼。只要想想战场西侧正在发生的那些恶战中,居然有唐康这样的重要人物存在——不必提他的背景,便是他此时的官职,在大宋朝禁军中,也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比王厚更有权势——而这样一个人物,很可能王厚事先根本不曾告诉他横山蕃军的实情……这般手段,只要想想,便足以令和诜打个寒战。
他不知道唐康以后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但有一点和诜是清楚的,王厚也罢,唐康也罢,这两个人,他谁也招惹不起。
雄武一军后方的一块高地上,宋军中军。
王厚的身后,一左一右并立的,分别是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与威远军都指挥使贾岩。两人皆目不转睛的眺望着右翼的战场。
贾岩披着一袭黑色的披风,裹着绯红色的战袍,战袍里面是先帝高宗皇帝亲赐的一副内甲。他身体略有些发福,脸色也较年青时要白润了几分——单从面貌上,很少有人会想到,贾岩竟然是以铁腕治军而闻名陕西的。中军行营诸将,大抵都听说过贾岩的一些事迹,特别是他当年年纪轻轻,便受当今右相石越之命,守卫庆州,甚至敢于反对石越的命令……这些在军中,如今皆已成为传奇。
但当众将,特别是许多年轻的校尉终于见着贾岩本人时,却不免都有些失望。贾岩看起来谨慎寡言,完全不象那种会为了胜利,为了大义而挺直腰板着脸与上司争论,甚至抗命而行的人。许多人甚至会奇怪威远军诸将对贾岩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形于颜色的敬畏。
宋军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贾岩与唐康是莫逆之交,这些人开始还担心贾岩会跟王厚翻脸,至少是会有所表示——在横山步卒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之后,甚至连李浩都跟王厚唠叨了半天,其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这让众人都颇觉意外,李浩与唐康此前虽然是搭挡,但众将都以为那只是利益之交,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却不想骁胜军诸将,自李浩以下,不少人对唐康竟然都颇为维护——但是,贾岩一直都只是默默的观察着右翼的战局,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众人也很难知道,究竟是军中那些流传的故事原本就不尽不实,还是十几年的身份地位的巨变,让贾岩发生了改变?
众人所能确信的,只是大总管王厚对贾岩的确颇为信任,王厚甚至经常会主动询问贾岩的意见——如此待遇,是其他诸校很少享受的。而自宋辽开战以来,威远军几乎完全没有参加过任何重要的战斗,但王厚却一直将之当成自己的中军。在西军中,威远军声名一直远逊于龙卫、云翼诸军,而奇怪的是,高傲如姚麟、种师中,对此却似乎从无异议。
不过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与贾岩、李浩一样,都集中在右翼的战场上。
整个右翼的战场,泾渭分明的分成两块。
西边是姚雄率领的横山蕃骑与萧垠亲自统率的两千多人马的战斗;东部则是两千多辽骑与七千横山步卒的战斗。仿佛有什么人在两个战场之间划出了一条无形的鸿沟,无论是萧垠还是姚雄,都小心翼翼的,远离着横山步卒的战场。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在两支骑兵的对战中,兵力占优的姚雄同时占据着明显的优势,但离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还遥遥无期。而在横山步卒的战场上,经过一个时辰的血战之后,横山步卒的死伤至少已经超过两千人,虽然辽军也有六七百人的伤亡,但胜利的天秤,已经渐渐开始向辽军倾斜。
横山步卒的确勇悍,但巨大的伤亡一样会打击到他们的士气,而且他们的体力也终会消耗殆尽。此外,随着伤亡的增大,对于横山步卒战斗力的削弱,也更甚于对辽军的损害。
“民瞻以为如何?”突然,观战的王厚回过头来,望着贾岩,有些突兀的问了一句。
所有人的耳根都不约而同的一跳,转头望向贾岩。
贾岩却没有马上回答,又远眺了一会右翼战场,才缓缓回道:“慕容总管将姚毅夫调教得不错,姚武之该多谢他……”
辽军中军。
一直面色凝重的耶律乙辛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晋公,那些蛮子到底是要撑不住了……”
但他的话未说完,笑容却凝在了脸上。他看到韩宝脸上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沉重了。
“晋公?”耶律乙辛隐小心翼翼的又唤了一声。
韩宝转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倘若换一个战场,那些横山步卒,已经是赢了这一仗了。”
听韩宝说起这个,耶律乙辛隐亦不由黯然,韩宝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此时与横山步卒的那两千多骑兵,简单的目测,也知道伤亡接近三成,在一般的战斗中,这样的伤亡是很难承受的。
他又远眺一眼西边战场,忍不住叹道:“晋公,我军背水一战,退无可退,即便伤亡惨重,为求一条生路,将士仍自奋战。此是兵法上所谓的‘哀兵’,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亦是不足为奇的。然南朝如今不说胜券在握,亦是暂时占据上风,末将看那些横山蛮子,伤亡亦近三成,将士犹无退兵之意,若南朝军队尽是如此,委实可惧。”
“那倒是你多虑了。”韩宝目光移至对面宋军中军所在,淡淡说道:“治军不过治心,这天底之下,不管大辽、大宋,还是党项、高丽,人心是一样的。两军对垒,处于相对弱势的一方,总是能承受更大伤亡,否则便只能怪那统军之将,治军无方。而占据优势的一方,不管将领多么能干,将士们也总是要更惜命一些。所以兵法才有所谓‘骄兵必败,哀兵必胜’之说。这亦不过是人之常情,无法算计的,上位者或许以为普通将士不过蝼蚁,哪怕与敌人同归于尽也无所谓,然对于普通将士来说,他们自己的性命总是最珍贵的,处于劣势时,可能无暇计较,或者身不由己,但自己这一方居于优势时,不论上位者如何计算,他们总不免会有意无意的有所保留。这种人心的变化,不论何时,都是不会变的。”
“那为何?”
“南朝那些横山步卒亦能承受如此伤亡,绝非因为他们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便不知珍惜生命,只不过因为他们是步军,当他们主动向骑兵冲锋,与骑兵野战之时,他们是同样将自己置于了‘哀兵’的位置。当然,这也是慕容谦治军有方……但不管慕容谦再如何有能耐,亦不可能令得横山蕃骑与横山步卒一样拼命。”
耶律乙辛隐细细咀嚼着韩宝这番话,又看看西边的战局,心中突然一阵明悟。他突然整了整衣服,朝韩宝恭恭敬敬抱拳施一礼,郑重说道:“末将今日得闻兵法之道,请晋公受末将一拜。”
韩宝诧异的看了一眼,却也坦然受了这一礼,沉默了一会,才惋惜的叹道:“将军虽有明悟,然恐怕……”
耶律乙辛隐淡然一笑,打断韩宝,笑道:“朝闻道,夕死可也。”
韩宝此前从未想过这耶律乙辛隐竟有如此气度,不由微微一怔,过了一小会,才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横山蕃骑的骑将乃是姚雄姚毅夫,此人乃是南朝将门后起之秀,闻其用将,刚猛凶悍,胆大包天,有乃父之风,当日慕容提婆便败于他手。然以今日所见,他在慕容谦麾下,恐怕学了不少在他父亲那学不到的东西。他今日虽官爵不高,然他日必成我大辽劲敌。”
“他率四千蕃骑,被萧垠二千余骑纠缠了一个时辰,却始终能不急不躁,耐心周旋;七千横山步卒近在眼前,形势岌岌可危,他却能一直忍住不冲过去……在局外观战,大概多数将领都能看出来,那七千步卒便是一个大泥潭,姚毅夫这四千蕃骑只要冲进去,便等于陷入一个泥潭中,虽然能令友军立即转危为安,他这四千骑兵,必然陷入混战当中,散乱难聚。而萧垠苦苦支撑,也便是为了这一个机会,那七千步卒乃是友军,姚毅夫除非是敌我不分的乱杀,否则一冲之下,必然泥足深陷,但萧垠却可以尾随其后,来一次完美的侧击,一锤定音。然而身在局中,纵然是明知这些结局,便换上我,若年轻二十岁,我亦不可能有如此耐性。此时早就不管不顾,杀了过去,先替友军解了眼前之厄再说,反正即便是陷入混战,兵力也仍然占优,而萧垠纵然侧击,略有防备,亦未必便能得逞……”
韩宝有些象自言自语,也有些象是对耶律乙辛隐分析,他脸色没有任何的变化,语气平淡的说着这些话,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耶律乙辛隐不安的看着韩宝,韩宝的话思路清晰,一针见血,然而,这正是极大的反常,在平时,韩宝是不会与他们如此详细分析什么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不习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韩宝说道:“不管怎么说,只要那些蛮子撑不住……”
但他话未说完,便韩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心头仿佛有一道闪电霹下,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转头,死死的盯着西边的战场。
横山蕃骑的战马……
萧垠麾下辽军的战马……
正在激战的辽宋两军将士,他们胯下的战马,在此刻,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他移目四顾,这才赫然发觉,宋军的战马,一匹匹都是高大肥壮,而辽军,绝大部分的战马,比宋人的马都要瘦上一圈。
这是长期征战兼粮草不足造成的结果,按理说,包括耶律乙辛隐在内,所有的辽军将领,都早已知晓,但这个问题虽然是一个隐忧,却似乎并不是一种十分明显的严重威胁。因为一直以为,它没有真正成为一个问题。
但此刻,这个问题突然变得致命!
在冰天雪地中,先是昨日整整一天的奔跑、战斗,然后是今日一大早的雪地行军,再加上一个时辰的激烈战斗,这已经让战马开始显出疲态来。而辽军削瘦的战马,比之宋军肥壮的战马,这个问题明显更加严重。这半年多的仗打下来,韩宝麾下的这几万辽军,虽然名义上可能还有一人两马,甚至有些人还有三马,但实际上,因为粮草不足,加上战死、受伤、疾病,各种损失下来,所谓的“一人两马”,其中的一匹战马,也多半是已经被暂时当成驮马使用,如今已没有几个人还能奢侈的带着两三匹战马冲锋,在战斗中换马……即便要换马,也要先退回阵中。但宋军岂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因此,究竟是那些横山步卒先支撑不住,还是辽军的战马先支撑不住,这已成了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事。
如此一来,形势对于辽军,可以说是变得极为不利。
萧垠部击败横山蕃军的希望早已破灭,而此刻,用萧垠部将横山蕃军一万一千余人马消耗、拖成强弩之末的希望,也同样变得遥不可及。那七千步卒倒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但那根本无关紧要。姚雄的四千蕃骑尚还生龙活虎,反倒是萧垠部已然可能突然崩溃。
那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是绝对不能被允许发生的。
意识到这些,耶律乙辛隐便已经明白,韩宝几乎已经没有选择,他将不得不提前投入兵力,但如此一来——结果同样是绝望。若然萧垠能将横山蕃军,特别是那四千蕃骑,拖到强弩之末,那辽军便将拥有一个机会,只要韩宝能抓住那个时机,突然令耶律亨率部猛攻,宋军将立刻形成溃败之势,这种溃败一旦发生,不可避免会波及到宋军整个右翼,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越是临时拼凑的部队越是难以收拾,哪怕其中有一些精锐的军队,也一样会被友军拖累……
然而,这一切的希望,如今皆成泡影。
宋军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机会。甚至他们都没能迫使王厚、慕容谦出招。
反而,他们必须先防止萧垠的崩溃,避免顷刻之间全线溃败的结局出现。
现在,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为了胜利而战。
尽管此前他们战胜的机会也不大,但是,机会不大,与没有机会,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耶律乙辛隐默默的转过头来,望着韩宝。
韩宝也正好转过头来,朝他微微点头,旋即坐直了身子,冷声喊道:“挥黑旗!”
顷刻之间,便听到角声大作,前军主将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跃身上马,高声大吼,麾下五千铁骑,朝着左边的战场急涌而去。
这边辽军号角未歇,对面的宋军也是鼓角长鸣,五色旗舞。先是宋军右翼中,武骑、龙卫兵分两路,气势汹汹朝着萧垠、耶律亨部扑来;紧接着,宋军左翼的云翼军也吹响了号角,数千骑兵,朝着耶律雕武部缓缓逼近。在云翼军出动的同时,宋军中军之中,也是号角齐鸣,宋军的却月车阵阵门大开,贾岩披挂上马,率领着威远军近万骑兵,自阵门鱼贯而出,朝着韩宝的中军逼来。
便连韩宝也没想到,王厚竟然会选择这个时机决战。
最新第三卷第三十四章谁其当罪谁其贤(六之全)
第三十四章谁其当罪谁其贤(六之全)
超过两万五千名骑兵,从正面宽达七里的战阵中,左中右三翼几乎同时出战,那种骇人的声势,即便是见惯大场面的大辽宫分军,也要为之震怖。数以百计的号角手在同时吹响手中的牛角,上千面各色军旗猎猎飞舞,数万匹战马同时践踏着大地,一瞬间,仿佛整个滹沱河北岸都在颤抖。
当响彻云霄的号角声响起,正在与辽军苦战的横山步卒,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仰天长啸,在那一瞬间,疲惫不堪的身体中,仿佛又注入了莫名的力量,每个人都疯狂的大吼着“大宋万岁”,挥舞着兵器,再度杀向面前的敌人。
姚雄统率的那四千横山蕃骑,也仿佛在这一刻听到了号召,所有人一齐振臂高吼:
“横山!”
“横山!”
四千名将士,反复的齐声高喊着自己家乡的名字,恶狠狠的抽打着胯下的坐骑,如狼似虎的冲向面前的纠缠已久的辽军。
在这一刻,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从后方插上的两支骑兵,不约而同的绕过了横山蕃骑的战场,王瞻率领的武骑军杀向了横山步卒的战场,而暂时失去主将的龙卫军,风驰电骋一般穿过两个战场,正面迎头撞上耶律亨的辽军前军。
右翼的战斗迅猛而刚硬,便如两辆高速疾驰的马车,恶狠狠的撞到一处,立时火星四溅。在左翼,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姚麟的云翼军不疾不徐的列阵缓缓前进,耶律雕武的积庆宫宫分军同样也是不急不躁的缓慢向前。两只大军各自行进了百步左右,然后又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重整队列。然后,突然之间,双方几乎同时吹响进攻的号角,一时间,只见两军边驰边射,箭如雨下。然后,在一片箭雨中,又几乎在同时,双方都怒吼着拔出了马战的各色兵器,猛烈的碰撞到一起。
宋军中军大阵所在的高地上。
骁胜军都校李浩羡慕的看着下方的战斗,一张老脸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他几次将目光投向王厚,却终是欲言又止。这是前所未有的骑兵会战,当两翼开战之后,整个战场宽度,绵延逾十里,即便在中军大阵所在高地上,两翼不少人马的战斗,也已不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这是何等的壮观?!
李浩戎马一生,亦是第一次见过如此规模的骑兵会战。此前,莫说见,便是听也不曾听过;莫说听,便是做梦,他亦不敢想像有这样的战斗!
是啊,哪怕早个几年,谁又敢想像,大宋朝有朝一日,竟然能调集数以万计的精锐骑兵,与契丹人一决高下?!
两翼的战斗已经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而战场正中的情形,更让李浩激动得热泪盈眶,老泪纵横。
近万骑威远军。
近万匹枣红马!
是的,近万匹枣红马!所有威远军的将士,自都校贾岩以下,到最底层的节级士兵,每个人,都骑着同一花色的枣红马!
赤色的战旗,赤色的战袍,赤色的枣红马!
那是赤色的海洋。
即使是统领着大宋朝骑兵教导军骁胜军的李浩,也从未意识到,原来如今大宋朝的国力,已经可以达到如此程度。
他心里恨不能与姚麟、贾岩一道出战,虽然他知道这已是不可能的事——大总管王厚的身边,总不能没有一支骑兵保护。不过,即使如此,即使不能亲自出战,能亲眼目睹这场战斗,李浩也觉得自己已经死而无憾。
在李浩的身前,王厚的神色依然平静,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将冷酷的眼神投向南边河岸辽军阵中韩宝的帅旗所在,只有当他的目光掠过贾岩的威远军时,王厚的眼中,才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这算是一个小计谋。
威远军拥有两万余匹战马、数千匹驮马,所以,如果贾岩不是想特意展现出来,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每个威远军的将士,都有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在平时,他们的战马也是花色斑杂的,哪怕是刚才,在列阵对峙之时,亦是如此。
此刻,是威远军抵达河北以来,头一次展示他们的“枣红万马阵”。
这其实就是一种赤祼祼的炫耀。
丝毫的不加掩饰。
王厚仿佛能看到数里之外,在辽军的军阵中,自韩宝以下,那些辽人的震惊与畏惧!
愈是骑马的种族,愈是能明白这“枣红万马阵”的份量!
两翼的战斗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左翼的云翼军兵力还要略逊于辽军,大约只能战个旗鼓相当,短时间内无法分出胜负,但在右翼,大宋军队转而占据了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这种局面的转换是如此的剧烈,此前王厚与韩宝都还将右翼视为最大的破绽,但一旦辽军的进攻未能得逞,最弱点便转而可以成为最强点。
不管是因为慕容谦的调教,又或是屡经战火的洗礼,或者是因为受到横山步卒那昂扬战意的鼓舞,甚至可能仅仅只是因为这是打上风仗……不管是什么原因,连不太成器的武骑军,也显得斗志高昂。这数千骑河朔骑兵,突入横山步卒的混战战场后,立时便缓解了横山步卒的压力,转瞬之间,宋军便对那不足两千的辽骑形成围歼之势。
缺少种师中的龙卫军尽管减员严重,但种师中的受伤,似乎更加激起了这支西军精锐的复仇之火,慕容谦临时任命皇甫璋代理主将之职,事实证明慕容谦颇有识人之明,这位“龙壁营”的营将,面对着辽军最精锐的先锋军部队,竟然出人意料的也打得有声有色,虽然场面上略占下风,但皇甫璋仿佛是将“龙壁营”的韧性带给了一向以善攻著称的整只龙卫军,辽军几次楔入龙卫军的阵列,差点便将龙卫军的军阵撕破,但每一次,在最危急的关头,皇甫璋都将大阵弥缝起来,有惊无险的稳住了阵脚。
在另一处小战场,姚雄终于可以毫不掩饰的向萧垠露出他的爪牙。十八岁便随父征战,屠横山、战韦州,每战必然冲锋在前;也曾经在王厚、慕容谦麾下征战西南,每有拔寨之战,必有先登之功;转战河朔,宴城一战,以少胜多,天下震动……虽然人马久战疲惫,但是比起更加疲惫而且兵力远逊的萧垠,胜利已是唾手可得。
只等横山蕃军与武骑军合力解决自己的敌人,便可以与龙卫军合兵一处,到那时,耶律亨纵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
一旦右翼溃败,那溃败就将如瘟疫一般蔓延。
两翼战斗的细节,王厚无法掌握,也无此必要。尤其是右翼的指挥权,战斗一旦开始,他便放心的完全交给慕容谦。此刻王厚所关注的,是辽军的中军。
凭着目测,那儿还有一万六千骑以上的辽军,但简单的推算,王厚亦可以知道,此时韩宝身边的宫分军,只有三千到五千骑。
其余的都是部族属。
韩宝打的主意,有些冒险,但王厚易地而处,大约也会与韩宝做同样的选择。
亲自坐阵,用自己的威望镇压这些容易动摇的首鼠两端之辈,稳住他们的军心,迫使他们同舟共济。
如果一万多骑部族属果真在韩宝的控制下,为了生存而背水一战的话,那么宋军即使取胜,代价也一定异常高昂。
但是,韩宝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背后的滹沱河已经结冰,如果什么都不要的话,有契丹人在前面死战,还是有机会逃过河去的……虽然逃过河去,也只是苟延残喘,但总比马上死在此地要强吧?只要逃过眼前之劫,不管是设法逃回北方,还是干脆向大宋投诚,都还有机会。是的,哪怕是要降宋,逃到河间府去向章惇、田烈武投降,也比在这里成为俘虏要好吧?
宫分军不说,对于这些部族属,横山步卒的决死,应该足以摧毁他们的斗志了;从右翼到整个战场的战况,亦足够令他们对胜利绝望;而威远军的“枣红万马阵”,则是一次国力的示威,这应该是他们最容易理解的语言了!
谁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强者!
王厚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蔑视。匈奴强大他们便叫匈奴,鲜卑强大他们便叫鲜卑,突厥强大他们便叫突厥,契丹强大他们便叫契丹,甚至当汉朝强大之时,他们也曾经一样争着姓刘……这些胡狄之属,他们生存的法则便是依附强者。这世界上,真正的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契丹人,又有几个?那些自称为匈奴、鲜卑、突厥、契丹人的,十之,不过都是依附强者,连祖宗的名号都可以放弃的杂种而已。
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王厚绝对不相信,韩宝能令这些胡狄,改变他们见风使舵、朝秦暮楚的本性。
他要真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他就不是韩宝,而是韩信了。
太阳挂在西南的天空上,但冬天冷日的光芒,对由北向南进攻的宋军,并未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只是令得正缓缓逼近辽军中军大阵的威远军,更加刺眼。
一色的枣红马,偏暗红色的战袍,还有那火红色的战旗,在韩宝的眼中,那全是不祥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身边那些部族属的大小头领,脸上的惊疑惧怕之色,完全不加掩饰,这让韩宝心中更加忧虑。
真正到了这一刻,韩宝发觉自己心中比预想的要平静。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竭尽所能的做过了所有的尝试,此刻,韩宝心中,甚至没有多少苦涩的感觉。更不用提失落、绝望。
他依然从容的调动着兵马,在耶律乙辛隐的协助下,组织齐射。他冷静的下达命令,严令前排的骑兵们稳住阵脚与宋军对射。一面又安排兵马,准备从两翼包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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