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上了马,按绺徐行,刘延庆这时候仔细观察,才发现果然二人带的兵,服饰都与云翼军不同。田宗铠笑道:“大营还有些距离,我与三郎是出来打探虏情,在道上遇着你派出的两个禁兵,我们指了道路,让他二人先去营中知会,便来相迎了。三郎已经猜到哥哥的来意了。”
“哦?”刘延庆惊讶的看了一眼仁多观明。
仁多观明笑道:“休听老田胡说八道,我不过是随便揣测,大约是慕容大总管已经到了,遣刘大哥来谋议协同作战之事。”
“原来如此。”刘延庆点点头,这才恍然,这个倒不难想到。“不过方才田兄弟道二位兄弟都不在姚昭武麾下?难道是王太尉亲自来了么?”
“这倒不曾。不过如今不姚昭武在,还有种昭武的龙卫军。收复深州、武强后,王太尉下令云翼军与龙卫军渡河与韩宝作战,宣台遣了唐康时来并监二军,我二人皆是唐大哥的属下。”田宗铠笑道:“我是从大名府赶回来的,姚太尉离开大名府时,对我说过,拱圣军之辱不可不雪。既是如此,那韩宝在哪儿,我就得跟到哪儿,不在战场上将韩宝打败,愧对拱圣军威名!”
刘延庆听到这话,亦不由热血上涌,慨然道:“他日取下韩宝人头时,定要有我拱圣军的兄弟在场!”
“刘大哥真壮士也!”仁多观明却不知这只是刘延庆一时头脑发热而已,赞道。“二位哥哥之志,很快必能得偿。刘大哥或还不知,何畏之已率军渡河攻乐寿,北时饶阳。田大哥的令尊阳信侯,亦已受宣台之令出击,攻打牵制辽主与耶律信。若何畏之能夺下饶阳,便是将韩宝与耶律信切割为两部。当初辽军如此布局,大约是想引我军分道追击,其弓马娴熟,颇胜于我,利用河北之地形,诱我追击,其以轻骑穿插分割,我军断难保持各部之联系,辽虏便可将我军各个击破。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此是天亡契丹。韩宝竟然意外被牵制在安平。想来这全是慕容大总管之功。如今辽人倘若抛弃劫掠之辎重,自饶阳渡河,与辽主相会,我军倒也并无良策,待他两军会师,他要想走,我军无力断其后路,是拦不住,亦追不上,顶多获其辎重。可这却是契丹的致命弱点,不到生死关头,他们是绝不会丢弃辎重财货的。河间府辽军控制官道,他们可以精兵断后,辎重先行,到时候尚有一番血战,我军未必便能如意。可是这安平,嘿嘿!”
“北有木刀沟、唐河,东南有滹沱河,我大军与之相持……”刘延庆接道,但他心里面,却并不是这么乐观。要想实现这一切,最起码要先保证慕容谦不被击败。否则,这可能是宋军的又一个伤心地。仁多观明说辽军绝不会轻易抛弃辎重自然不假,可是刘延庆是知道韩宝厉害的,他肯定还另有所持。或许,他觉得他可以拒宋军于滹沱河之南,争取时间击败慕容谦;或许,他还可以等到冬天——马上就进十月,他们口中的河流,离结冰不远了。到时候,大车都可以在河面行走,这些河流,便已经不再存在。韩宝若是早一步北渡唐河,将宋军引至博野一带交战,他固然能进退更加自如,也使宋军补给线更长,并且完全暴露于辽军轻骑的攻击危险之中。可是,他虽然没能如期完成战略目标,照样也不见得宋军的一切,便变得乐观起来。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宋军已经不需要面对最艰难的抉择。倘若韩宝真的退过唐河的话,宋军就算步步为营的追击,粮草也会是个不小的问题。当年曹彬的失利,就是因为没有粮草而进进退退。虽然如今宋军的补给能力大为提高,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但是辽军的袭击,也一定防不胜防。就连一个赵隆都能将辽军的粮道搞得鸡犬不宁,遑论这本就是辽军的拿手好戏。在刘延庆看来,辽军不愿意再在深州与宋军决战,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方要千里运粮精兵护送,另一方却粮草充足粮道是安全便利的运河,这样的仗,用慕容谦的话来说,那是能打多久便可以打多久。可是这样的事,耶律信终究会不愿意的。
刘延庆心里转着自己的念头,一面斜眼去看田宗铠,却见田宗铠脸上一直挂着淡然的微笑,却也并不接话。他不由感觉一阵释然。经历过深州之战的人,大约应该是不会再轻视韩宝了。不过他又有些嫉妒,田宗铠身上也有些特别的东西,似乎即使经历再惨痛的失败,也不会让他丧失勇气。对他来说,好象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他才会坦然的护送姚兕回大名府,据慕容谦说,那是他主动要求的——这未必全然是出于忠义。然后,他又这样坦然的回来了。想要与韩宝再次一决胜负。
尽管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低级武官,而对方却是名动天下的统军大将、北国名将。双方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上的,所谓“打败韩宝”云云,理所当然应该是一个笑话,在刘延庆心里,要打败韩宝,也应该是王厚、慕容谦之流的人物。可是,田宗铠却那么理所当然的说出这样的誓言来,认真、坦然的让人无法怀疑。
这样的东西,刘延庆听说过,有人称之为“气度”。让他嫉妒的是,这东西可能是天生的,他再怎么样努力,也不可能拥有。
[1]按,宋朝传统募兵的条件之一,以木梃为“兵样”,应募者,身高大约177厘米以上方有资格成为上禁兵,约172厘米以上有资格成为中禁兵,约1厘米以上有资格成为下禁兵或厢兵。不过此法只是条件之一,亦常有变通。后文所说之五尺七八,则约合177~180弱厘米。
[2]按,官职改革之后,宋朝之官员惩处制度亦与此前略有变化,识者请毋骇怪。又,某州安置,是宋代主要用来处罚宰执以及侍从以上高级官员的一种流刑,庶官一般称“某州居住”。是诸流刑中最轻的一种,犯事官员在该州城之内,仍享有人身之自由。前文中亦有提及此刑,皆是针对高级官员与宗室、外戚等而言。偶有例外,是与“编置”一词混用,指代针对官员之流刑。
[3]按,过岭,指岭南,其实虽然当时宋朝封建海外不过六七年,但国内也渐渐已经不再将海外之地仅仅视为“瘴疠畏途”,更何况是岭南。不过当时及此前,前往岭南地区的北方人,多是犯官罪人,大多数人生活不免困苦,更常受凌侮,故此染病死亡率居高不下。刘延庆生长于北方,成见难除,故有此感。
[4]注:姚兕之生年无考。然《宋史》之《姚兕传》称其“幼失父”、又谓其父“战死定川”,考其年月,宋军定川寨之败,在西历1042年,至此整五十年。以此推算,则其当六十岁许,姑取其中。
最新第三卷第三十一章与昔一何殊勇怯(四之全)
第三十一章与昔一何殊勇怯(四之全)
宋军的大营,设在滹沱河南约十里许,分东西两座大营,种师中的龙卫军在东大营,姚麟的云翼军为西大营。唐康虽然与种师中交谊极好,但他却仍然选择在姚麟的西大营居住。原因倒也很简单,虽然姚、种两人,都是昭武校尉,各统一军,地位相当,可是资历却大不相同。姚麟已经五十多岁,而种师中不过三十三四岁,论辈份,种师中见着姚麟,也得叫一声“世叔”。种师中是后起之秀,而姚麟昭武校尉已经做了八九年,只不过在新官制之下,武官中昭武校尉就已是真正的高级将领,由昭武校尉升至游击将军号称两小坎之一,并不容易,除非其间有战功或其他重要功绩,否则只能等上十几年,若期间不犯错误,靠着“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由朝廷特别恩典,才能升为游击将军。姚麟与吴安国的情况不同,前者是身处多事之地,而武阶难有寸进,而姚麟则是积功积劳升至昭武校尉后,宋朝发生的战争,便主要在河套与西南夷,他都不曾与会,故此他的武阶,甚至还低过比他年轻的折可适。此亦各人有命,不过虽然同是昭武校尉,以姚麟的家世、名望、资历,就算他不如何买唐康的账,唐康也得敬他三分。
田宗铠与仁多观明领着刘延庆到了西大营后,便各自告辞,由刘延庆单独前去参见唐康,禀报军情。与和李浩合作时不同,唐康虽然受命并护二军,却极尊重姚麟,立即着人去请了姚麟过来,才让刘延庆禀报。
得知慕容谦被围之事后,唐康和姚麟并不如何惊奇,显然是早已知情,只是没有告之仁多观明这些人。只在听到刘延庆细禀寨内虚实之后,二人才显得有些动容。这些都被慕容谦料到——友军果然对他们的情况过于乐观了。
不过便如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在路上告诉刘延庆的,中军行营已经下令渡河,二人也早有心理准备,他的到来,只不过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急迫了。唐康随即着人请来龙卫军种师中等高级将领会合议事,其实这亦无甚好议的,不过是决定次日渡河,连渡河的地点,他们都早有准备。种师中将先锋之任,痛快的让给了求战心切的云翼军。由云翼军先渡,龙卫军次之。
然后刘延庆便随唐康至姚麟大帐,看姚麟击鼓、升帐点将。直到此时,田宗铠与仁多观明方有资格随同唐康与会。姚麟的大帐中,早已设了三张椅子,姚麟坐主将之位,唐康居左,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全侍立在唐康身后;刘延庆在客将之身份,特别给他设座,在右边坐了。刘延庆坐在帐中,看着众将依次入帐,心里面亦不由得有几分得意。他嘴角微翘,微笑着望着对面唐康身后的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二人却不知道他是内心感情的流露,还以为他打招呼,也都含笑回应。
姚麟治军,颇有乃兄之风。刘延庆早就听闻姚麟治军,纪律严明,属下犯法,从不纵容,用兵刚猛如姚兕,而谋略更胜之。刘延庆并不相信姚麟会胜过姚兕,事实上在他的心里,他不相信任何人胜过姚兕。不过,看着姚麟升帐,的确让他恍若又回到了拱圣军时。击鼓仅仅两通,诸将便已全部到齐。这是慕容谦的帐下看不到的,慕容谦虽有严厉之时,但平时与部将关系极好,刘延庆上任之后,不过十来天,慕容谦便经常拉着他喝酒看戏。他若升帐点兵,总会有几个将领,总要险险的拖到鼓声快要结束时才到,让刘延庆不时的为他们捏一把冷汗。相比之下,到了云翼军,刘延庆更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刘延庆注意到云翼军的将领们,进帐之后,都不敢抬头正视姚麟,他心里几乎可以肯定,这与拱圣军一样,也是一支上下阶级分明的军队。不过云翼军的将领们也一定自视甚高,他发现所有的将领的右护膊上,都有大鹏展翅图案。
众将聚齐之后,鼓声方落,姚麟锐利的目光扫过帐中,刘延庆方一迎视,便不由自主的把头低了下去,待他再度抬头,却见对面不仅唐康仍是神淡气闲,田宗铠、仁多观明也在笑咪咪望着自己,他不由一阵羞愧,脸上方一红,却听姚麟已经开口说话:“酉时升帐,诸君当知所为何事?!”
刘延庆见众将互相看了看,便听一将大声回道:“当是为攻韩宝!”
“不错。唐参谋、种昭武与某已经定策,明日卯初,强渡滹沱河!”姚麟厉声说道,“诸将谁愿为先锋?”
一个将领大步出列,刘延庆本以为是争先锋的,不料却听他高声说道:“昭武,辽虏有备,此时强攻,恐非智者所为。若韩宝半渡而击之,我军再强,亦恐有不测之辱。”
此人刚刚说完,又一个将领也出列说道:“魏致果说得不错,还望昭武三思!”
“安仁、伯起所言,确有道理。”姚麟点点头,“不过,若是慕容大总管率军已与韩宝在安平苦战,前军大寨,被为辽军所围,旦夕将破,又当如何?!”
刘延庆立时感觉到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自己,却听那个姓魏的致果校尉高声说道:“若是如此,恕小将失言。如今之事,有进无退!小将愿领本部第一营为先锋!”
后一个出列的将领却笑道:“安仁岂可前后不一,先锋还是让给我第五营好。”
刘延庆这才知道,这两人竟然都是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他正在想这种送死的先锋有什么好争的,却听那个魏安仁又说道:“我部是第一营,自当为先锋。伯起部是第五营,理当殿后。”
“你这是甚么鸟道理?!”那个叫伯起的登时大怒,反唇相讥道:“要拉出去练练么?上回是谁被我一枪挑下马来?”
刘延庆见着那魏安仁顿时羞得脖子都红了,正想要糟,却听姚麟已猛的拍了一下虎威[1],二人立即安静下来,姚麟瞪了二人一眼,道:“休要争吵,此番强攻,非比寻常。便以魏安仁第一营为先锋。”
那魏安仁连忙高声回道:“领昭武将令!”说罢,得意的看了那个叫伯起的一眼,退回列中。
姚麟哼了一声,没去理他,又说道:“然我军自翼州带过来的船只不多,须得架设浮桥,此事便由伯起的第五营来做。为策万全,须要另募三百勇壮敢死之士,撑船渡河,护卫架设浮桥,为先锋军打头阵。这三百人,亦由伯起去各营挑选。”
“领昭武将令!”
刘延庆见那伯起也领了将令,正松了口气,却听田宗铠突然站了出来,朝姚麟抱拳欠身说道:“昭武方才说要募三百敢战士,小将与刘延庆、仁多观明愿随尉将军与辽人决一死战。望昭武成全!”
田宗铠话音未落,已是将刘延庆惊呆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若出来拒绝,那自不免为众人耻笑;可是他是一点也不想去干这种买卖。听着姚麟的布阵,这三百敢战士,最后能一半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一时刘延庆背上已尽是冷汗。他眼睁睁的望着姚麟,心里却是一阵绝望,以他对姚兕的了解,若这两兄弟性格相似,大概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特意拒绝。这时的他,甚至完全没有听到帐中云翼军众将听到“刘延庆”之名时的低声惊呼。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姚麟说的却是:“田将军与仁多将军可以去,然刘将军不能去。”
刘延庆顿时心中一阵狂喜,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慕容谦的都行军参军……不过,也幸好这“二姚”性格也不是全然一样。他意外得救,生怕田宗铠再说什么,连忙朝姚麟欠了欠身,装作颇为遗憾的说道:“若小将不能出战,愿以部将刘法代之。”
“渭州蕃骑的刘法么?”姚麟似乎也吃了一惊,点头允道:“如此,便依刘将军之请。”说罢,高声道:“众将务必齐心协力,明日大破辽虏!”
散帐之后,因为准备次日大战,西大营内,显得十分忙碌。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又来找刘延庆说了会闲话,刘延庆这才知道,今天那两名云翼军营将,都是军中有名的悍将。那个魏安仁唤作魏瑾,字安仁,是扶风人;叫伯起的唤作尉收,字伯起,是开封人。两人其实是结拜兄弟、儿女亲家,早在绥德之战时,两人便已在云翼军中,做的都是挚旗,算是过命的交情。田宗铠又颇以刘延庆明日不能上阵杀敌为憾,很是安慰了他几句。然后二人便也回营准备。
唐康将刘延庆一行的营帐,安顿在自己的大帐附近,又令人送来酒肉,刘延庆便与众人一道在帐中吃肉喝酒,又与众人说了他推荐刘法做先锋的事。众人都很是振奋,武骑军众人倒还罢了,慕容谦的那些牙兵,好几个也想去做先锋,让刘延庆意外的是,竟连孙七也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思忖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人马,更乐得挣个面子,便一概答应下来。吃饱喝足,便有姚麟来传刘法相见,刘延庆也不去管他,自去见尉收。其时刘延庆在宋军诸军中,也算是颇有些名气,况云翼军与拱圣军,都算“姚家军”,尉收见着刘延庆,很是道了些仰慕之意,态度也十分亲切,刘延庆一开口提到属下有人想要加入敢战士,尉收一听是慕容谦的牙兵,立时没口子答应下来。
刘延庆辞了尉收回来,那几人听说尉收答应了,都十分雀跃。刘延庆对这些人虽很是不解,但命是别人的,他也不如何操心,只又嘱咐那几人,务必要护卫田烈武与仁多观明安全。然后回自己的小帐倒头便睡。
这一觉好睡,直到次日快近卯时,才有慕容谦的牙兵来唤醒他。原来是唐康着人来传他,他不敢怠慢,忙披了甲去见唐康,其时天色未明,但他到唐康帐外之时,只见整座大营的将士,都已整装列阵。他这才知道,田宗铠、仁多观明与刘法、孙七等人,早已出发。
姚麟的战术十分简单,选遣三百精锐护住滩头阵地。搭好浮桥,精锐的先锋第一营先行渡河列阵,若能稳固住防线,其余人马便依次渡河,加入战斗,等待龙卫军渡河。渡河作战便是如此,人数越少,越不容易发生混乱。这也是没什么计谋可言的,辽军一旦进攻,就只能死战。可以想见,韩宝绝对会毫不客气以有备击无备,以众击寡,云翼军第一营与那三百敢战士,绝对是凶多吉少。而对主将来说,把握进兵与退兵的时机,则至关重要。所以在滹沱河这边,宋军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供唐康、姚麟观战指挥,因为刘延庆是客将,唐康便将他叫上了,一同观战。
刘延庆随着唐康、姚麟登上高台之时,几乎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与兴奋。
其时已到卯初,天色微亮,高台之下,有三个营的雄壮骑兵整齐的列阵以待,滹沱河南,到处都是飘扬的大鹏展翅战旗。眺目北望,宋军的三百敢战士人马分乘二十艘小船,已摇橹至江中,对岸的辽军拦子马早已发觉,此起彼伏的角声在北岸呜呜响起,声传数里,至少有数十骑的辽兵在河岸下马,朝着河中的宋军射箭。
这却是刘延庆所不曾想到的。他以为辽兵发现宋军,会先跑回去向韩宝报信。没想到却是分散在四处的拦子马朝着宋军渡河处聚集,先行阻碍宋军。连这一点点时间也要争取,看来西军的威名之下,韩宝还是十分忌惮的。
但云翼军亦不甘示弱,三百敢战士尚在江中射箭还击,且战且进,后面的第五营便已经有恃无恐的开始搭设浮桥。几十个士兵划着几艘小船至河中,每隔一两丈,便弃掉一艘船,然后用大铁链将这些相隔几丈的小船首尾相连,后面跟进的士兵则将一种类似壕桥的东西,铺到船上。宋军渡河之处,是一处河面相对开阔但水流却较平缓的河段,如此只要前面的士兵牵着铁索,浮桥便也冲不太斜。转瞬之间,后面的宋军便已经将六道浮桥搭至了河中央。
而此时,三百敢战士中,亦有数艘小船已经靠岸。
刘延庆看见从第一条船中跳下一个身影,不由得啊了一声,伸手使劲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去看时,那人已经跃身上马,提着长枪,冲向辽军。他仍是疑心自己看错,却听到旁边姚麟低声骂了句粗话。这才愕然问道:“果真是尉将军?”
唐康与姚麟都是黑着个脸,只有旁边一个云翼军的参军低声说道:“那便是尉将军了。”
刘延庆正目瞪口呆,这边河边,第一营的阵前,魏瑾已是策马冲到河边,朝着对岸破口大骂。远远还可以听到那边尉收的哈哈大笑声。
尉收率队的三百精兵纷纷靠岸,辽军的拦子马便也不再死斗,丢下几具尸体,便唿啸而去。但宋军这边丝毫不敢放松,北岸的号角声,越来越盛,站在高台之上,更可以看见自安平城外,扬起的灰尘。
尽管辽人的号角声响彻四野,可是对于刘延庆来说,这仍是寂静的小半个时辰。浮桥的搭架,越往后进展越慢,尽管第五营的士兵们动作已经很快,刘延庆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平时肯定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是他还是觉得太慢了。河边的魏瑾更是骂骂咧咧,嘴里没有停过。
待到好不容易搭好浮桥,对岸的辽军,已经清晰可见了。
刘延庆在心里暗暗估算着辽军这支前锋的人数,一面死死的盯着这支辽军的服色、旗帜,总觉得似曾相识。他与韩宝打的仗,真是不少了。韩宝的辽军,对他来说,渐渐也变得熟悉起来。不过要分辨辽军,总是不那么容易的。过了好一会儿,刘延庆才突然惊呼出声:“彰愍宫!”
姚麟与唐康都愣了一下,转头望着刘延庆,姚麟沉声问道:“刘将军是说彰愍宫?韩宝的那只先锋军?”
“不错,错不了!”刘延庆先是有些迟疑,继而肯定的点了点头了,“肯定是彰愍宫!”
姚麟的喉咙空咽了一下,旋即骂道:“管他娘的什么宫,魏瑾也不是吃干饭的。”
站在高处观战的感觉,与身在军阵之中,果然是完全不同。尽管还是有些许紧张,但是当刘延庆的目光落到沿着浮桥行进的云翼军身上之时,心里面不由又安定了许多。每个人都能看到辽军就在眼前,但是魏瑾与他的第一营并没有急躁慌乱,也没有刻意的加快行军速度——每个人都知道,那样只会带来更多的混乱,可是能做到如此从容的军队,却是极难得的。
但辽军占据着战场的优势。除了兵力几乎多出一半,他们部伍整齐,不急不徐,列阵而来,到达宋军的正面之后,他们再度从容布阵,并不急于发起进攻,只是静静的观察着宋军。
而云翼军的情况就不利许多。尽管他们搭架的浮桥看起来稳定性很好,可是要骑着战马在浮桥上奔跑仍是不可能的。近两千宋军只能沿着六道浮桥,分成六列,牵着战马渡河。到了北岸之后,将领与士兵都要尽快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布成军阵,但这样一来,就一定会有一个阵形混乱的时刻。
辽军显得很有经验,他们就是在等待那个时刻。一旦阵形混乱,再多再强壮的人马也经不起一次冲锋。然后他们就只要轻松的追杀逃窜的宋军,看着他们自相践踏。
所以,不管怎么样,刘延庆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心。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形不会发生,可当他悄悄去窥视唐康与姚麟的神色之时,却发现二人的脸色几乎没什么变化。
就在他分心的这一会,一阵响彻云宵的号角声,在北岸响起。
“开始了!”刘延庆在心里哀叹一声,强迫自己转过头去——这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尉收端起了他的钢臂弩——先渡的三百敢战士,高喊着“忠烈祠见!”对辽军发起了冲锋!
“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
滹沱河的两岸,宋军的吼声响彻原野,震得刘延庆热血上涌。辽军大概没有想到区区三百宋骑,居然也敢送死似的冲锋,稍稍愣了一下,才吹响号角——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宋军的弩箭似暴风骤雨般射去,顷刻之间,有数十名辽军摔下马来,随之而来的,是辽军中阵的一片混乱。
宋军的第一次冲锋,待到发射手中的弩机之时,都是突然伏低了身体,攻击的,是辽军全无防备的战马。如此整齐的战术动作,对马术的要求很高,若非这三百人都是精挑细选之辈,是很难做到。这是一次绝妙的进攻,数十匹战马受伤负痛狂奔,在辽军中引起的混乱,可是说蔚为壮观。
不过彰愍宫骑军的确是宋军的劲敌。一阵混乱之后,辽军马上开始后退——这个本领却是宋军的马军一直不能好好掌握的,契丹人必然有一套独特的传令之法,数千骑兵,进退自若,军阵转弯之时,完全不会引起混乱。相比之下,拱圣军每次操练佯退、再返回进攻,需要的机动空间比辽军要大许多,而且总是不能如契丹人一样完美。
但辽军的这次后撤,也给第一营赢得了时间,待到辽军整阵再来,魏瑾几乎已经是严阵已待了。
接下来就是长达半天之久的血腥激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契丹的宫卫骑军与云翼军是完全相同的一种部队。他们都擅于骑射,能从快速奔驰的战马的任何一个方向射箭,也都配近战的长短兵器,不害怕近身格斗。采用的也是几乎相同的一些战术。相比而言,辽军的骑射与马术或要稍稍占优,但云翼军的兵源都是精挑细选,身材体格,往往较契丹的宫分军更加高大,马上格斗,倒要略胜一筹。而双方的装备也大抵相当,云翼军虽然装备有一些火器,但在这样的骑兵战之中,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唯一的优势大约是云翼军的铠甲更加精良。
因此,辽军虽然兵力占优,但在一个很小的战场上,他们只能体现于层层列阵,能够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骑射与马术的优势无法真正发挥,而对于云翼军来说,这可以说是他们的首战,士气正盛,体力充沛,也不是那么容易击败的。
但这样下去,便连刘延庆也知道,宋军的失败是必然的。并非是他们一定会输给辽军,而是宋军的目的,无法达成。
这是毫无意义的消耗战。
到中午时,双方都已经都有点筋疲力尽,很快,双方开始默契的退兵。辽军虽然也曾试图追杀退往浮桥的宋军,但是见到宋军撤兵时法度严整,河面还有一些宋军手执弩机掩护,便也作罢。直到宋军全部撤离,才有一队辽兵过来,往浮桥上泼洒猛火油等物,将宋军的浮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云翼军初战不利,全军锐气,不免稍挫。
魏瑾与尉收回来之后,都一个劲的大喊“好辽虏!好辽虏!”田宗铠、仁多观明都是筋疲力尽,累得不想说话,刘法受了点小伤,在一边默然处理自己的伤口,只有孙七还活蹦乱跳,向慕容谦的几个牙兵炫耀自己抢来的一张大弓。而刘延庆见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平安无事,虽然宋军没能渡河,却也不甚介怀。从他内心来说,慕容谦与横山蕃军、武骑军之安危,他也就是尽力就好。反正他此时又不在辽军包围中。
当日姚麟再度升帐议事,但这一次,云翼军诸将皆知辽军有备而善战,不免都面有难色。议了半天,也没个章程。正好有人通报龙卫军种师中过来求见,姚麟一怒之下散帐,刘延庆本来也想与跟着众将一齐退下,却被唐康叫住,与姚、种二人,一道前往唐康帐中密议。
这却是刘延庆第二次来唐康帐中。第一次来时,刘延庆心中紧张,加上身上还湿漉漉的,竟是没留下什么印象。这次仔细观察,才知道唐康的大帐,看似陈设简陋,其实却是极尽奢华,每一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他四人对坐喝茶,所用茶盏,尽然皆是柴窑名器。这种周世宗时的御窑瓷器,其时已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只是拱圣军中的武官,家世显贵的也不少,刘延庆才曾经在同僚家见到一次,但象唐康这样随随便便带到军中,便与寻常的定窑白瓷一般使用的[2],不免让刘延庆看到眼睛发直。
“刘将军于瓷器亦有兴致么?”唐康的话,将刘延庆拉得回过神来,他见唐康正望着自己,正要回答,但唐康却已经不再理会他,转过头去,望向姚麟、种师中,讥讽的说道:“某只愿能得猛士,大破韩宝,似此等物什,康视如敝帚!”
刘延庆脸上羞红,却听唐康又说道:“我三人率精兵两万骑,而不能渡区区一滹沱河,康实耻之!诸公皆当世名将,天子倚为干城。今吾辈坐拥大军而不能进,万一慕容谦有失,悔之何及?康愿闻一策,以破辽虏!”
唐康这话说出来,不仅刘延庆,便是姚麟、种师中,亦不免如坐针毡。姚麟老脸通红,种师中却直起身来,说道:“都承,今日之事,无奇谋可用,惟死战而已。”
这话却未免让姚麟极不舒服,他看了种师中一眼,怒道:“端孺讥我云翼军不曾死战么?”
“不敢。”种师中半笑不笑的抱了抱拳,说道:“然明日请换我龙卫军一试,不知世叔允否?”
刘延庆早就听说过姚家与种家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这时才算亲眼见着,种师中口里说“不敢”,但这话摆明了就是笑话云翼军无能。他心里大不以为然,心道就算换上龙卫军,也是一样的结果。但他却也不愿得罪种师中,便全当没有听见。
但唐康却也不是傻子,他将目光投向种师中,缓缓说道:“端孺,恕我直言,云翼军做不到的事,龙卫军亦做不到。”
姚麟本来还要反唇相讥,但听到唐康这样说,方是怒气稍平,便闭嘴不言。种师中与唐康私交极好,唐康又是他上司,唐康既然开口了,他是个玲珑人,便笑着朝姚麟欠身说道:“是小侄失言,世叔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
姚麟有心想要讥刺几句,却又想着大局为重,生生忍了下去,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端孺有句话说得没错,如今之事,看来也只有死战一途。既然如此,康倒有一策,只不知姚老将军与端孺意下如何?”
刘延庆惊讶的看了唐康一眼,心中暗叫了一声“高明”,却见姚麟与种师中果然都朝唐康抱拳说道:“愿闻都承高见。”
“既是如此,那唐康便献丑了。”唐康端起手中茶碗,轻轻啜了口茶,方继续说道:“既然惟有死战,某以为,滹沱河上,可渡之处甚多,而云翼、龙卫,实力亦相差无几。如今之策,倒不如各自为战!”
“都承之意是?”这一刻,种师中与姚麟都变得认真起来。
“姚老将军率云翼军、端孺率龙卫军,于同一日同一时刻,各自在不同之河段同时强渡滹沱河。辽军兵分兵聚,变化无常,但如今韩宝麾下之众,最多不过四万。既要分兵围攻慕容谦,则手中兵力当不过两万。若吾军分道渡河,韩宝再强,亦不免于顾此失彼。无论是云翼军还是龙卫军,只要有一军先渡过滹沱河,韩宝便阻住另一支不能渡河,亦无意义。”
“好计!”种师中与姚麟不约而同的高声赞道,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开。刘延庆在一旁,分明听到了这赞叹声中的火药味。
但唐康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只继续说道:“只是我军准备的渡河器具,略有不足。凡浮桥、船只等物,皆须由两军各自准备,渡河之地点,便请二位将军自行决定。待万事俱备,便告知某一声,再约期分道并进。”
“便听都承安排!”
刘延庆看看姚麟,看看种师中,又看看唐康,旋即马上将头低下去,假装品茶。隐隐的,他心里面对唐康,突然冒出一丝畏惧。
姚麟与种师中此时都已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各自准备。这是他们都输不起的一场竞争。二人很快告辞离去。刘延庆也正想跟着告退,却被唐康留了下来。他方忐忑不安的望着唐康,却听唐康语气温和的对他说道:“听说刘将军吩咐属下今日要好好护卫田宗铠、仁多观明周全?”
“是。”刘延庆战战兢兢的回道,他不知道是祸是福,却也不敢撒谎。
唐康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认得我大哥么?”
刘延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道:“小将无福,不曾见过石丞相。”
“那就奇怪了。”唐康喃喃说道,又提高声音,说道:“不过田兄弟很是夸赞将军。将军在深州的事迹,我亦有耳闻。方今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报答朝廷天子之时,将军智勇双全,前途不可限量。”
这些话听得刘延庆莫名其妙,但听起来都是夸他的,那自是没什么坏事。当下连忙欠身抱拳,谦道:“都承谬赞了。”
[1]注:即所谓“惊堂木”。军中称“虎威”。
[2]注:其时定窑尚是民窑。
最新第三卷第三十一章与昔一何殊勇怯(五之全)
第三十一章与昔一何殊勇怯(五之全)
接下来的两天,安平的滹沱河两岸,再无战事。但在南岸的云翼军与龙卫军中,却全是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气氛。即使是种师中,心里面也是知道云翼军的战斗力的,因此并不敢掉以轻心。而对于这两支宋军来说,最大的问题莫过于船只。尽管事先有所准备,但他们到底不可能将船只从冀州扛到安平来,但深州却已是残破不堪,深州之战时,辽军甚至将附近的树木都砍得差不多了。两军都得去束鹿一带征船,滹沱河畔,原也有一些渔村,若能找到现成的小船,顺流而下,对岸的辽军,也没什么办法阻拦。
这两日间,刘延庆无事可做,便也跟着田宗铠、仁多观明一道,在深州四处闲逛。仁多观明有个亲兵,叫刘审之,是他父亲守义公仁多保忠送给他的,就是深州人氏,此时便做了三人的向导。但这个时候的深州,其实真是没什么好逛,到处都是浩劫之后的惨况,让人不忍目睹。但令刘延庆惊奇的是,他原本以为深州会变成渺无人烟,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竟然已经有一些百姓重返家园。
这些百姓大抵都是当初冀州、永静军一带有亲戚的,逃难到了那一带之后,便不再南逃,待到宋军收复深州,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回来了,赶着在自家地上,种上小麦。这样的韧性,令人动容。还有一些人,则是附近冀州等地的富户雇来的佣工,这些人,也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来抢占无主之地。
但不管怎么说,这片土地,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在重现生机。
这些重返家园的百姓的生活,都是很困苦的。宋廷可能会最后免掉当地几年的赋税,但是几乎不可能给予更多的帮助。在这方面,不管是新党、旧党还是石党得势,他们都是同样吝啬的。不过,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只要官府不来添乱,这种程度的困难,他们仍能顽强的活过来,甚而在几年之后,又会有点小康的模样。
所以,说起来刘延庆会觉得唐康的确是个好官。他听到田宗铠说起这事后,竟然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去给他们见着的这些百姓送些粮食。此时王厚的中军行营就设在武强县,不过王厚肯定是不会多管闲事的。传闻中石越去了东光,大概也没有空来理这些小事。而本来这也不关唐康什么事,但他却还是管了这桩闲事。所以,就算这一天,田宗铠一路上都没口子的说唐康的好话,刘延庆也觉得理所应当。尽管他心里面还是很害怕唐康。
不过要送完给十户人家的大米,却也不是很轻松的活计。对刘延庆来说,虽然知道是善事,但别人做他自是不吝赞美之辞,轮到自己的话,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既然被田宗铠拉上,他却也无法拒绝,更让他心里暗暗叫苦的是,他本想让属下帮着扛粮食,却被田宗铠一口拒绝,他们三个人,就由刘审之领着,找云翼军借了几头骡子,驮了整整两千斤的大米,到处去送粮食。天可怜见,这十户人家,绝对是住得七零八散,天各一方。
亏得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一个是侯府世子,一个是公府的公子,做起这种事来,还兴致勃勃。刘延庆却真是一路暗暗叫苦,田宗铠的心思是反正是军粮,唐康又没说给多少,自然不用客气,越多越好。可是有了这些骡子和大米,他们的速度未免便变得有若龟行。奔波了整整一个上午,刘延庆已饿得肚子前背贴后背,居然才送完一半。他去看仁多观明,也是有些禁受不住,只是咬牙不说话。惟有田宗铠健壮如牛,居然在马上高兴的唱着曲子词。
好不容易,刘延庆远远望见一座小庙,真是如见着救星一般,赶紧说道:“两位兄弟,走得半日,且去那边小庙中稍歇片刻,吃点干粮如何?”
仁多观明张张嘴,没说话,那个刘审之却是十分识趣,在旁说道:“致果将军说得不错,依小的看,不到黄昏怕是送不完了。若不吃点东西,一来难耐,二来去那些个百姓家,家徒四壁的,让他们招待,不好意思。”
田宗铠听他这么一说,亦觉有理,方才点头笑着答应:“还是你想得周全。”
当下四人纵马改道,到了庙前,才发现是一座废弃的关公庙。大宋真宗皇帝,曾经下诏天下崇祀关公,至绍圣之时,天下关公庙也已十分常见。四人下得马来,刘延庆正想着要吃干粮充饥了,谁知那刘审之变戏法似的,竟然弄出两条羊腿来,还有几坛果酒,真是让众人又惊又喜。当下刘审之便在庙前生起来火来,服侍着三人一面喝酒一面吃烤羊腿。
吃得半饱,刘延庆不由颇为羡慕的对仁多观明笑道:“全托仁多兄弟的福,这般懂事的亲兵,不晓得兄弟从哪里寻来的……”
仁多观明喝了一口酒,笑道:“若非是家父所赐,便送给哥哥了。”
田宗铠却在旁边笑道:“哥哥的那个孙七亦不错呀?”
“孙七?”刘延庆愣了一下。
“哥哥还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好本领。那日渡河,亏他救了我好几次。”
刘延庆更加惊讶,“我却不曾听他提过。”
“那就更加难得了。”田宗铠笑道,“别的还好,就是好力气。昨晚我听云翼军的人说,他们比开硬弓,孙七一气开弓二十四次!我才能开二十次,那个刘法能开二十三次,便是姚昭武,听说年轻时也便能开二十五次!”
“果真如此厉害?”刘延庆还是不太敢相信。他自己开硬弓,一气最多能开十五次,在军中已是很值得夸耀了。
“哥哥不知道,他不是哥哥的部将么?”这下轮到二人吃惊了。
刘延庆笑着摇摇头,道:“他是慕容大总管的牙兵,要不然,我便也送给两位兄弟了。”
“当真?”田宗铠笑了起来。“既有哥哥此话,我便放心了。回去我便找唐大哥说了,将他留下来。”
仁多观明笑道:“此番慕容大总管让哥哥过来,算是亏大了。姚昭武要留下刘法,唐康时又要留下孙七……”
“兄弟说什么?”刘延庆真是嘴巴张得合不拢来。
“原来哥哥这也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当日我们渡河,姚昭武便想要刘法来统领那三百人,是尉收杀出来,他才没机会。但我们听说,姚昭武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下刘法了,还要简拔他在姚昭武的直属马军中做副将。”
大宋军制,每个军都有直属的骑兵一个指挥,似云翼军这种部队,这个直属马军指挥,常常就是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刘法不过一个陪戎副尉,根本没有资格担任此职。但是如果姚麟有意关照,变通之法自然有的是。刘延庆虽然不喜欢刘法,但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原本刘法有此机缘,也与他无关。但这时候听到这些事情,他心里面却总是有些不舒服。冠冕堂皇的说,他也算是带人来求援,援兵未至,姚麟已想着挖他的墙角,这事自是有失厚道。不过刘延庆心里知道,这不是他不舒服的原因。
不过,他也不想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觉得他小器,仍是勉强笑道:“这亦是刘法的机缘。只要能大军能杀过滹沱河,解了慕容大总管之围,便是这些人全送给姚昭武,也没甚么要紧。”
“这个却要亏了唐大哥在此了。”田宗铠道。
“此话怎讲?”
仁多观明接过话来,放低了声音,说道:“哥哥有所不知道,便是一直到此时,宣台的折遵正也是反对速战的。折遵正一直认为辽人是只佯退,诱我追击。我军不动,辽军便不会动。而耗得越久,辽国国力损耗越大。若依折遵正之说,这一战,不仅要打得辽军损兵折将,还要打得他财库空空。”
“那为何?”这些事情,对刘延庆来说,便算能令他十分好奇的“秘辛”了。“不是听说石丞相十分信任折遵正么?”
仁多观明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天,低声道:“朝廷不许。”
吃了一口肉,又说道:“便是王大总管,听说亦不想速战。故每每下令,都是‘持重’二字。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不过除此二人,宣台之中,皆主速战。李祥、何去非等人,都怕辽人跑了。打幽州不好打,投石机也好,火炮也好,攻城都要有石弹,但幽州城下无石材。故此个个都想着在河北歼敌。不过依我看,打赢了河北一仗,还是会打幽州。朝廷肯定会想,西军来一趟河北亦不容易……”
刘延庆本来凝神听着,这时候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仁多观明又笑道:“不过哥哥大可放心,有唐康时在,和韩宝这一仗,那是打定了。唐康时想做的是李卫公、侯君集,出将入相。在朝中,他已经是能臣了,所缺者,一进士及第。康时生平自负,不肯考进士,不屑应制科。本来本朝以荫官入仕的名臣也有不少,唐康时也不比那些人差。可他偏还想着立军功,旁人是想以军功封侯,他却是想以军功证明自己。我看子明丞相未必不知他心思,这也是有意成全他。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岂肯失之交臂?”
田宗铠却笑道:“依我看,唐大哥也配得上这军功。”又问道:“李卫公我知道的,侯君集又是何人?”
刘延庆也摇摇头,望着仁多观明。仁多观明倒也不以为怪,因李卫公李靖,在宋代地位极高,他的兵法是当时武人必读之书,二人自是知道,侯君集在唐时虽与李靖齐名,可武人未必读唐史,不知道也正常,因笑道:“侯君集亦是唐太宗时的名将,也做过宰相。”
田宗铠惊讶的问道:“也做过宰相?原来李卫公也拜过相么?是枢密使么?”
仁多观明笑道:“非也,那时还不曾有枢密使这官,唐太宗时武人亦可以做宰相。”
这刘延庆与田宗铠二人却是从未听过,当下都不胜艳羡。不过羡慕归羡慕,田宗铠想了想,还是说道:“怪不得唐时有藩镇之祸,说书的也说五代百姓之惨。家父时常说,武人便连亲民官,最好也不要做,还是专心带兵好。果然还是本朝之制,远胜于唐。[1]”
刘延庆与仁多观明亦点头称是。
仁多观明虽然年方十五,又是党项人,但仁多家自入宋以后,便生怕宋人瞧不起自己,家中子弟,除了习武之后,更要延请名师学文,如仁多观明,自小便出入白水潭,所拜的老师,莫不是当世大儒,加之他天资聪颖,因此颇有些学兼文武的模样,仁多保忠虽然不指望他能中进士,但其学问比起刘延庆、田宗铠之流,真有天壤之别。
三人又扯些闲话,吃饱喝足,方打算起身。仁多观明突然瞧了一眼庙中的关公,忽发奇想,笑道:“难得我三人在此相聚,此处又是关公庙,何不便在此处,结拜为异姓兄弟?”
自五代以来,军中结拜,便甚风行。刘延庆自是求之不得,田宗铠听了也极是高兴,三人便进庙中,拜了关公,叙了排行,方起身离去,继续送他们的粮食。如此又是一个下午,直到戌初时分,三人才回到营中。
回营之后,刘延庆便隐隐感觉营中的气氛又有些变化,似乎更加紧张。但他也不以为意,辞了田宗铠、仁多观明,自回帐中歇息。方到帐前,却见孙七正等在帐外,他又看了一眼孙七,怎么也不相信此人是一气能开二十四次强弓的壮士,心里不由摇了摇头。却见那孙七快步过来,禀道:“致果可回来了,唐参谋遣了人,让致果一回营,便速去帐中相见。”
刘延庆一怔,诧道:“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这却非小人所知。”孙七禀道,“不过,云翼军忙得不可开交,许多人都在擦拭兵器,怕是又要渡河了。”
“这般快法?!”这一日下来,刘延庆尽是听到些令他惊讶的消息,这时也不敢耽误,随便进帐擦了一把汗,便连忙前往唐康帐前听令。
到唐康帐前,倒未久等,方一通传,唐康便传他进帐。进去之后,刘延庆才发觉田宗铠、仁多观明都在,唐康正埋首看着一幅地图,刘延庆行礼参见,他头都没抬,只是说道:“刘将军今日不在,某与姚、种二位将军已经定策,明晨便即渡河,与韩宝决一死战。”
唐康这例行公事的一句话,便表示他已经尽到对刘延庆的礼数了。当然,刘延庆心里也知道,这点点面子,也不会是给他刘延庆的,而是给慕容谦的。他只能讷讷说道:“想不到姚老将军与种将军准备得这么迅捷,左军行营上下……”
刘延庆话还没说完,唐康已经打断他,“不是准备妥当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啊?”刘延庆一时没有听懂。
“下午接到急报,阳信侯与耶律信战于河间,我军不利。张整的铁林军中了耶律信的诱敌之计,若非苗履率宣武一军增援,从此就没有铁林军了。战报称耶律信麾下,有五千黑甲军,重甲长矛,他们的长矛较铁林军的长枪还要长上许多,善于冲陷。辽军先以轻骑佯败,诱铁林军追击,然后以黑甲军出奇不意冲击,铁林军阵脚大乱。若非宣武一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直娘贼,到处都是黑衣军,辽人到底有多少黑衣军?还各不相同!”
唐康恨恨骂道,又说道:“看起来辽人还有杀手锏。步军与之作战,仍要步步为营,凭着强弩利弓火器与之相抗,刘将军回去后,也要请横山蕃军多加提防。”
刘延庆口头应是,心里却是苦笑。横山蕃军可不是禁军,哪来的强弩和火器?
“阳信侯已经退回河间府,这番失利,想要夺回君子馆,扼制官道,便已是水中月、镜中花。何畏之收得了乐寿,却又按兵不动,我看河间诸将,根本是在摇摆不定。想击败辽军,夺回官子馆,控制官道,力有不足;欲击饶阳而置辽主、耶律信不顾,又心有不甘。如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唐康若不是顾忌着田烈武这层关系,早已经破口大骂,“某与姚、种二公相议,皆以为欲以河间之兵留辽主与耶律信,难矣。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我们自己死战,若得渡河,牵制住韩宝,则辽主与耶律信终亦不能弃之不顾。”
唐康说到这里,突然抬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刘延庆,恶狠狠的说道:“明日一战,有进无退!姚老将军要亲率先锋渡河,唐某要镇守中军,不能为先锋,然为鼓舞士气,刘将军与我麾下诸校尉,皆要入先锋营,为士兵表率!”
刘延庆心中一寒,颤声应道:“遵令!”
唐康又凛然说道:“明日某执宝剑于河南,有敢退逃者,立斩不赦。吾辈要么于安平痛饮高歌,要么忠烈祠相见。君等若全部战死于滹沱河之北,康亦当自刎于滹沱河之南以报之,绝不相负!”
刘延庆已经完全不敢去看唐康那疯狂而冷酷的眼神,甚至喉咙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绍圣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这一年中,刘延庆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的激战。做到横山蕃军都参军后,他本以为此生应该不会再害怕那样的激战了。他记得他曾经有几次,似乎是忘记过害怕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开始发生的一切,与二十二日发生的战斗,几乎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刘延庆被姚麟安排在先锋营,而不是河对岸的高台上观点。辽军也不会再被宋军的弩机杀个措手不及,不过云翼军也自有他们的办法,军中的工匠改造了几百枚的霹雳投弹,几十名宋军前锋渡河之后,不待辽军赶到,便纵马狂奔,到处扔掷这种霹雳投弹——点火之后,这种改造过的投弹,并不会爆炸,而是放出加了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浓烟,这本是在拥霹雳投弹之前,宋军就已经掌握的技术,这时候他们又拾了起来。
很快,数里之地,浓烟弥漫,任何人只要吸一口这种烟雾,都会被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老天作美的是,天空中,竟然一点风都没有。
赶到的辽军被这浓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派小队人马穿过浓烟来侦察,呛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辽军方出浓烟,便被宋军用强弩一阵猛射,只余下几匹战马跑了回去。
然后辽军开始漫无目的射箭,但这不会有什么作用。刘延庆甚至还听到辽军军中类似于念咒的声音,这多半是他们随军的巫师——刘延庆也不知道辽人叫做什么,不过他知道辽军军中都有这样的人存在,既要作法占卜,同时也是军医与兽医——在作法。大概辽人以为这是宋人施了什么妖法。
也许是辽人巫师的咒语开始见效,当然,更有可能是突然刮起的那阵大风起了作用,浓烟很快散去——时间短得可怜,宋军先锋的阵形都没能完全列好。
但宋军也应该知足。若这阵风早来一会,他们的处境会更加困难。
然后就是血战。
幸运的是,这次来的不是彰愍宫,原因大概是因为东边龙卫军选择的河段,离安平更近。但不幸的是,这次辽军来的兵力更多。
姚麟的战术十分简单。就是要设法将辽军拖入混战之中。让优势的辽军往来进退,一次次向宋军射出密集的箭雨,对于被迫背河列阵的宋军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自古以来,都是骑兵利平坦,步军利险阻,若是陷入这样的战斗中,那么辽军的优势得以充分发挥,而云翼军却还不如一支步军更有战斗力。
因此姚麟不惜冒险削弱阵容的纵深,分薄自己本已有限的兵力,将先锋营分成左中右三军。左右各两个指挥,中军包括第一营的一个指挥、军直属一个指挥、敢战士一个指挥。他亲自指挥中军,而由魏瑾指挥左军,尉收指挥右军。然后同时猛攻辽军的中央与两翼,迫使辽军无法使用他们最喜欢的中军佯败,两翼包抄战术。
辽军很快就知道了宋军的意图。可能是自恃有着两敌于宋军的兵力,尽管他们本可以一边后撤一面向后方射箭,耐心的让宋军落入他们擅长的骑射战中,可结果辽军还是毫不犹豫的就接受了挑战。
而让辽人意想不到的是,宋军在这场战斗中,竟然占到了一些事先没有人想到的优势。
这只辽军是由宫分军与较精锐忠诚的部族军组成的联军,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而其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二,使用的是马刀,而云翼军除了武官以外,却全部是统一的长枪。
契丹人大概已经好久没有接受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部队的挑战了。
所以他们有些忘记了,在混战格斗之中,直刺的长枪相对马刀之类,有着很大的优势。辽军的骑兵们总是能巧妙的周旋到自己更趁手的一边,一次次从马上用长刀挥出完美的弧线,砍向右侧的敌人,大部分时候这是没错的,尤其只是面对他们以前那些装备简陋的敌人来说,更是如此,那往往意味着一个敌人的死亡。但是,当他们的长刀砍在云翼军精良的铠甲上时,宋军却往往只是受一点伤,就算是把他们砍下马去,他们也依然活蹦乱跳。尽管那一定会疼得要死。
而相反的一面,当身边高速冲过的云翼军将长枪刺向辽军之时,战场之上,立时就会多出一具尸体。
这甚至是宋军也没有想到的。因为这也有相当程度的运气,虽然辽军的兵制决定了士兵们擅用的兵器难以统一,可是几近三分之二人使用马刀,却不能说完全与运气无关。
云翼军的士兵们,被辽军砍得残不忍睹,可是战场之上,更多的却是辽军的尸体!
虽然很多云翼军士兵也缺少经验,他们总是刺得太用力,结果长枪扎进敌人身体后,用一只手抽不出来了,然后要么不得不弃掉武器,要么就是露出破绽,结果挨上辽军狠狠的一刀。
刘延庆就亲眼看见几个这样的宋军,他们用尽全力的冲杀,当他们手中的长枪洞穿辽人的身体后,他们却拔不出来了。但战场之上,不会给他们时间,稍一犹豫,后背上就会挨上重重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