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在的危机。
亥初时分,刘延庆巡营后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方偷偷喝了口小酒,忽听到帐外
有人察报,道是刘法请他过帐议事。刘延庆做事颇为聪明,战报之上,他一点亏也
不肯吃,仗着官职比刘法高,便自居主帅:但实际行军打仗时,却又以客将自居
仍让刘法居中军大帐,自己却在北边与武骑军同住,端的是左右泽源。此时听说刘
法有请,只得又将酒壶藏好,随那人前去刘法大帐。
到得中军大帐,却见刘法、任刚中二人皆在。刘法虽然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
来,但任刚中那疲惫的脸上,却分明露出一丝笑意。刘延庆与二人见过礼,找了张
椅子座下,便问道:“宣节、任将军,可是有甚好消息?”
刘法点点头,心里也暗赞刘延庆精明,说道:“还是请翔鹰自己看。”一面自
帅案上取出一块写满小字的白绸,双手递给刘延庆。
刘延庆知道这必是“蜡弹”—其时宋军传递军事机密文字,多以白绸或者黄
绸书写,外面用蜡封牢,缝入送信人的大腿肉里。只是刘延庆以前官职卑微,只是
听说过此物,却从未亲见过。他捧着这片白绸,凑到一座烛台旁边,就着烛光细
看。原来这是王瞻送来的文书,称慕容谦已应唐康、李浩之请,毛大月十七日亲率
大军离开真定府东下,此刻大军已至鼓城!
这可真是令刘延庆又惊又喜。
虽然真定府至束鹿不过一百七八十里,慕容谦的大军十七日出,这是正常行
军度。但他一直以为慕容谦一旦兵东下,会先通知王瞻做好接应准备,因此没
接到不瞻的消息之前,他便只当慕容谦仍在真定。不想慕容谦会来得如此突然,他
立时想到,既然慕容谦连不瞻都瞒过了,韩宝多半也不可能知道。可惜的是,他与
刘法今日这番示敌以强的姿态,无形中却又帮了韩宝一次—此刻辽军只怕已然认
定慕容谦的主力便在他们身后不远了。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句粗口。
不过,慕容谦大军抵达鼓城的消息,的确让他们从窘迫之中解救了出来。便在
看到这封蜡弹之前,刘延庆还在担心明日会不会遭遇一场惨败。打了这么久的交
道,他对韩宝的辽军也有了一点直观的了解,心里面很清楚韩宝是不会与他们一直
试探来试探去的,今日白天既然没弄清楚宋军的底细,那么明日只怕那五千宫!骑
军便会倾巢来攻—刘延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们现有的这点人马能抵挡得住。
“慕容大总管恐怕还不知道韩宝的大军已至束鹿。”刘延庆将白绸还给刘法
一面沉吟道:“大军来得突然,若我猜得不错,慕容大总管的本意,是趁韩宝尚在
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攻破束鹿之辽军,使韩宝难知吾军虚实,进退失据。
只是如今局势已大不相同,蜡弹上道大总管明日便要前来,若与辽军针锋相对,恐
非上策。”
刘法点了点头,沉声道:“翔鹰所虑极是,下官亦甚忧之。辽军兵多而强,我
军便是慕容大总管倾巢而来,亦是兵少而弱。与辽军战,恐有不利。下官请翔鹰
来,正为此事。”
刘延庆见刘法神色,心中一动,道:“莫非宣节已有成算?”
刘法笑道:“下官确有一得之愚。”他看看刘延庆,又说道:“这鼓城至束鹿
之间,了亡乎全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吾军在此处扎寨,夺是因为我大营北面与西
面的这大片果园,下官问过随军的土人,道这果园是当地两家富户所有,加在一
起纵横十余垂……
”知延庆不解的望着他,初时刘法坚持在此扎营,他便一直大不以内然。这片果
园以梨、桃二树为主,间有小片葡萄园,对于骑兵来说,不利驰骋,不是什么好所
在。只是这束鹿与鼓城之间,实在没什么地方是便于扎营的,到处都是四战之地
除非退同靛城,否则无论在哪儿扎营,都能被人四面围了,跑都跑不掉。好歹这后
面这片果林,还能让辽军无法轻易包围他们,便勉强同意。此时听刘法言下之意
竟似另有玄机。
因留神听他继续说道:“一这林子虽比不得天然密林,但也算是聊胜于无。
在这河北繁胜之地,举目四顾,除了麦田还是麦田,有这片果园,亦算是老天爷眷
顾。下官今日观战,契丹得雄踞塞北数百年,实非幸致。明日若其倾军来攻,恐吾
军难以抵抗。故下官以为,明日契丹不来攻则罢,若来进攻,只能智取,不可力
敌。”
却听任刚中在旁边笑道:“宣节之意,是要引辽人入林么?我横山蕃军习于山
间驰骋作战,到了这平原之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久闻渭州蕃骑到了林子里便
是天下无敌,辽人再强,亦免不了要吃个大亏。”
“林子里?马军?!”刘延庆当真吃惊不小。
提到己军之长,刘法亦不由面有得色。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只恐辽人不
会轻易上当。这片果园到底比不得天然密林,辽军与其深入,倒不如纵火烧林。如
今天气干燥,辽人若是放火,这果园经不得几下烧的。”
“那宣节之意是?”
“明日与辽军交战,咱们抵挡一住,便佯装不敌,兵分两路逃跑。一路由任将
军率领,包括武骑军、横山蕃军,以及一刁、部渭州蕃骑,经果园南边的大道,往鼓
城败退。另一路由下官亲自率领,当成游兵散勇,退入果园之中。如此一来,辽军
必然只会追击任将军一路。”
刘延庆顿时明白过来,“宣节的意思是,让任将军再杀个回马枪,来个前后夹
击?”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怔:“那某呢?”
“有一事非翔鹰去办不可。”刘法望着刘延庆,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
黯,“单凭咱们这点人马,纵是前后夹击,只恐亦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此计要成
还是请慕容大总管出马!”
“唔?”
“慕容大总管率大军前来,这只辽军若是察觉了,必然退回去与韩宝合兵,那
便不易对付了。但他们与我军打了半日,多少也能摸到一点虚实,对咱们几个,却
不会有那许多防范。故此,下官欲请慕容大总管明日在西边十六里外的陈家庄等
候,任将军率军此辽人引向陈家庄,一旦辽军追过去,下官便领兵断其后路!”他
嘿嘿干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杀气,“此计若成,管叫这数千辽军死无葬身之地!
韩宝先折了这数千精锐,便好对付多了。”
“只是一”刘法忽然话音一转,望着刘延庆,道:“此计若要行得通,还得
辛苦翔鹰一趟。”
“我?”
“正是。此计需要慕容大总管相助,然下官不过一区区宣节校尉,终不能随便
差个人送封文书给慕容大总管一欲待亲去,这等战机,又是转瞬即逝之事。辽人
的拦子马十分厉害,韩宝既然到了束鹿,那慕容大总管至鼓城之事,最迟明日下
午,辽军必然知晓。此计明日不能行,机会便再也不会有了。而任将军又已苦战一
日一因此,虽然无礼之甚,但亦是为了朝廷社视—咱们大营中,只有翔鹰最为
合适此任。”
刘法话未说完,刘延庆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他知道这其实不过是刘法的诡计而
已,刘法是那种权力欲极盛的人,他在渭州蕃骑中便极为强势,刘延庆这两日见着
渭州蕃骑的副将、护军虞侯几乎在军中全没说话的份,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本
相是栖正常的事,诸军副将、军法官虽然名义上与主将是鼎足而三、互相制约的
但是到了各军之中,依此三将能力与性格之不同,具体情况便大有区别。如武骑军
中,副将不瞻便颇有权势,而在拱圣军中,有了姚咒这样一个主帅,只要他不造
反,副将、护军虞侯便只好俯贴耳。而虽然在三者的权力斗争中护军虞侯先天要
处于劣势,但是护军虞侯通过操纵副将,与副将联手,将主将几近架空的事情,刘
延庆亦有所耳闻。对于刘法,出身拱圣军的刘延庆自是见怪不怪,何况这又是事不
关己,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只是此时想来,在刘法的军中居然有个官衔比他大的刘延庆存在,这还不是等
于眼中钉、肉中刺么?刘法要想尽办法将他撵走,亦是情理当中的事。刘延庆此时
才觉悟,心里亦不由暗骂自己太蠢了。
刘延庆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刘法阴险,脸上却仍是挂着笑容,似乎对此笙不介
意,笑道:“宣节太见外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便请宣节写了文书,某盼咐过李
馄诸将,令其听从宣节节制,便连夜出,去见慕容大总管请兵。军中之事,便拜
托宣节与任将军!”
任刚中原本不知刘法心意,此时听他让刘延庆连夜去慕容谦那儿请兵—虽说
也是不得已之事,他们几人相比慕容谦,可说是官职卑微,便是派个副将去,亦属
无礼—但让刘延庆去送信,却也太过份了。他生怕刘延庆怒,闹得军中失和
一直紧张的望着刘延庆,只要他脸上稍露不豫之色,便立即要站出来打圆场,便算
再累,也只能自告奋勇去跑这一趟。却不料刘延庆竟然全不介怀,一口答应,任刚
中这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是惭愧,又是感佩。
他哪里知道刘延庆心里打的十意却是兵凶战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过感
念不瞻少只,才肯替不瞻电马,今日见着辽军的战斗力,又见识了这几只宋军的战
斗力,不管刘法有什么妙计,反正是他去向慕容谦请兵,若然成功,功劳少不了他
的一份:若是失败,这却是有可能要送掉性命的一仗。能够如此冠冕堂皇的脚底抹
油,刘延庆岂有不肯答应的道理?
第二十九章谁知快意举世无(三之下)
七月二十日的清晨。
鼓城。
慕容谦勒马停在路边,望着身旁大道上一队队悄无声息地列队东行的骑兵,又
看了一眼与他的参军裨将们一道紧跟在他身后的刘延庆,心里面不由得又是一阵犹
疑。他应唐康之邀东下牵制韩宝,本就是为大局计迫不得已之举,他幕府中的诸参
军、书记官大都十分反对,众人皆以韩宝锋芒正盛,而武骑军如同绣花枕头,慕容
谦鹰下能战之兵实际不过数千,此时东下,无异于替唐康、李浩做替死鬼—而中
路的局势如何,并非他们的责任。但是慕容谦深知冀州、永静军之重要,仍然力排
众议,毅然率军倾巢而来。依慕容谦原定的计划,他到达鼓城之后,若是束鹿辽军
有可趁之机,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束鹿之敌,然后大张旗鼓,使韩宝难
断虚实,不敢轻举妄动,再慢慢与之周旋。
不料阴差阳错,半路之上,他才知道不瞻己与刘法主动出兵—这实是大出慕
容谦意料,在武骑军诸将中,他虽高看不瞻一眼,却也未想到他有如此胆识。况且
从他此前掌握的情报,王瞻与刘法的关系并不算好,更不想二人竟能如此齐心协
力。但这个变故,虽然几乎可以肯定要打乱慕容谦的计划,他却并没有半点责怪之
意。在慕容谦看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的部将要是全都呆头呆脑,非要他下
令做什么才去做什么,一点应变都不懂,那就是他们一点差错都不出,慕容谦也要
头疼。
这不过是运气欠佳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此,虽然韩宝的大军竟比他更早抵达束鹿,慕容谦依然觉得他尚可随机应
变。然而,慕容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大军刚到鼓瀚,刘法与刘延庆又给他出
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刘延庆言辞虽然恭顺,可改变不了事实的本质。
刘法与刘延庆要将他卷入一场他完全不了解的战斗。
他才是这个战场上的主帅,理所应当,该由他来掌握所有的信息,控制战场的
局势与走向。而如今的局面,却是几乎所有的情况,都是由刘延庆转叙给他的。他
还没得及亲眼看见过一个辽军,也没有亲自踩遍战场的每一条的河流、村庄、树
林一刘延庆与刘法便将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战机摆在他面前。
倘若理军确实不知道他的侄叮来,倘若刘延庆与刘法的计策成功,能一举歼灭辽
军五千精骑,这将是能改变战争局势的一仗。
慕容谦也曾派出过不少探马侦察深州的辽军,他深知五千宫!骑军的覆灭,对
辽军绝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沉重打击,若能成功,虽然仍旧是敌众我寡之势,但韩
宝休说南下冀州,既使堂堂正正交战,慕容谦也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不输给韩宝。
然而,刚到鼓城的慕容谦,便如同一个瞎子、聋子。他所见、所闻,都是刘延
庆与刘法描绘给他的。若然刘延庆与刘法的判断稍有偏差,后果亦可能截然不同。
所以,他要选择的,实际上是信任亦或不信任此二人。
对为将者来说,这其实算是家常便饭。故此相人之术,亦为许多将领所重视。
他们常常要在战机与陷阱之中做判断,不得不赌博式的相信或者莫名其妙的怀疑许
多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人所提供的情报—而且通常这种情况下,都不会留给他们多
少时间去从容决断。
未到鼓城之前,不瞻便已经在公文中说了刘延庆不少好话:到鼓城之后短短的
时间里,不瞻只要一有机会,便不忘替刘延庆美言。而刘延庆的诸多事迹,慕容谦
更是早有耳闻,毕竟那是天子亲诏褒奖的忠勇之将。而且,毋须他人多言,对于王
瞻能与刘法同心协力主动出兵,慕容谦心里也明白这多半是刘延庆之功。刘延庆明
明官衔高于刘法,却甘于替刘法做送信这种差使,币计慕容谦平添好感—刘法的
那点心眼自然瞒不过他慕容谦,自古以来,军权专一,这事固然亦不尸深怪,但难
得的却是刘延庆甘愿接受而无半句怨言。而在亲眼见着刘延庆后,慕容谦幕府中一
个素以相术出名的参军又私下里对他称刘延庆后背平阔丰满,背脊有骨隆然似伏
龟,乃是相书中的官运亨通之相—这无疑也算是一个好消息。慕容谦自己亦从刘
延庆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此人尚属谨慎小gquot;.绝非那种徒好大言的犬趁2至于刘
法,慕容谦早在益州平叛之时,就已听过他不少的好话了,称得上是西军中一位颇
有令誉的后起之秀。
这样的两名将领,应当是值得给予一些信任的。
因此,慕容谦在与众将商议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次战机,连夜便
遣人给刘法ig去回信,约定次日依计行事。
为了谨慎起见,慕容谦又兵分两路,让武骑军都指挥使荆岳率六千武骑军,衔
枚摘铃、僵旗息鼓,绕道疾行,插到刘法的东边,一旦刘法伏兵尽起,荆岳便率军
夺了辽军的营寨,既可扰乱辽军军心,同时还可防范辽军另有他计。倘若韩宝闻讯
来救,荆岳只要挡得一时三刻,慕容谦便能集中精兵,先歼灭突前的五千辽军,便
可与荆岳合兵一处,击退韩宝。
这番部署,再配合刘延庆与刘法所献之策,纵不能称天衣无缝,亦算得上十分
周密。慕容谦思前虑后,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就算是韩宝有何诡命巴‘他布了荆岳
这么一支奇兵,亦总可保得全身而退。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日一早起来,慕容谦心里面隐隐的又犯起了嘀咕。
多疑是许多将领的通病,慕容谦一生戎马,这样的时刻经历甚多,倒也并不大
惊小怪。但他免不得又在心里面重新细细想了一遍整个部署,直到现实在找不出
破绽,方才作罢,也暗暗松了口气—这次战斗,其实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
此时要再去通知刘法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他若临时变卦,便如同置刘法鹰下数
千将士于死地,这种事情,旁人或许做得出来,但慕容谦待鹰下将士素以信义为
重,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所以,他真不希望出什么问题。
慕容谦的目光落到刘延庆身上又迅的移开,旁人绝难想到,这短短的一瞬
间,他们的主将心中起了多大的波澜。
宋军依然按照既定的部署,有条不紊的行动着。
只有刘延庆汁意到慕容谦几次扫过来的目光,慕容谦的目光并不凌厉,全无咄
咄逼人的威压感,但是,尽管躲在人群之中,刘延庆也能感觉到慕容谦的目光将他
从众人当中拎了出来,并且剥光了一般的审视着。这让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好几
次他都担心他心中的怯懦全被慕容谦看穿了,他本能的希望离这个人远一点,但现
实却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他心中虽想要与王瞻一道行动,而慕容谦却是肯定要将
他留在身边的。
在荆岳率六千武骑军离去之后,慕容谦的鹰下还有近七千骑。两千余骑武骑军
全归于不瞻指挥,做为大军的左翼:姚雄统领两千骑横山蕃军部署在右翼:而慕容
谦亲自披挂上阵,坐镇中军,统领余下的约两千五六百骑横山蕃军。刘延庆早就曾
经听说慕容谦虽然颇有智谋,但是打仗之时,却很喜欢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
一点,在绍圣诸大将之中,也是个异数,哪怕是姚咒这样有“勇武”之名的人,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