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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全集

_142 阿越(现代)
但这金枪班的侍卫,亦都是军中使枪的高手,眼见同袍失手,又有四五人冲过来,挺着长枪,刺向田烈武。田烈武纵声大吼,反握着夺来的长枪,以枪当槊,击退逼过来的几个叛兵,便转头去寻找先前说话的叛兵头领。却见那十几名东宫侍卫此时都已拔出短刃,冲了上来,与叛军混战在一起。杨士芳背着太子,与十几名手无寸铁的内侍一起,被十余名叛兵团团围住,正在苦苦缠斗。那宋用臣此时早已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庞天寿浑身是血,步履蹒跚,显是受了重伤,却还是紧紧跟在杨士芳身后,只要有叛兵的长枪刺来,他便疯了似的冲上前去,以身体做盾牌,挡住太子。
杨士芳武艺虽高,但这时一只手要背着太子,只能单手应敌,他时时刻刻又怕太子被叛兵所伤,更是缩手缩脚,左支右绌。几名东宫侍卫拼死想与杨士芳靠近,但这金枪班侍卫亦非泛泛之辈,这时以多攻少,转瞬间已有几名东宫侍卫受伤,众人却是离杨士芳越来越远。
田烈武看得血脉贲张,这时早已不顾自身安危,高声喊道:“杨兄,接枪!”掂起手中长枪,朝杨士芳抛去,他这么一分神间,左肩上已是中了一枪。他忍痛咬牙,反手握住枪头,使劲一折,竟将枪头一把折断。那刺中他的侍卫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对手,不由得大惊失色,竟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竟任由田烈武夺去他手中断枪。
杨家枪名闻天下,那杨士芳本事使枪高手,这时接着田烈武掷来的长枪立时形势逆转,他一杆单手枪使得神出鬼没,数合之间,便有两个叛兵受伤。其余众人见他如此神勇,心中惧意大盛,竟眼睁睁看着他背着太子,往翰林院且战且退。
年不及十岁的赵佣,此时便伏在杨士芳的身上,亲身经历了他生平第一次刀光剑影,那些四溅而出的鲜血,那些哀凄狰狞的呼叫声,混着这一夜风雪的翻滚与嘶鸣,成为了他一生中最不可磨灭的鲜明记忆。
第十三章一夜大雪风喧豗(二)
太子一行被阻击稍前,福宁殿。
“石相!石相!”李向安带着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进殿中。
石越方令人找了一身白衣换了,见着李向安,忙问道:“李都知,中使都派出去了吗?”
“早已派了。”李向安回道,一面指着身后的小黄门,道:“石相,监右银台门童贯派这个小黄门来,说有要事禀报圣人与石相。”
石越讶道:“童贯?”
李向安忙又解释道:“童贯河东差遣回京后,便在右银台门当差。”一面又对那小黄门道:“这位便是石相公,有什么事还不快说?”
那小黄门慌忙跪下叩了个头,禀道:“童公公令奴才来禀报相公,有小黄门与宫女见着尚书省内冒出浓烟……”
“什么?!”石越惊住了。
那小黄门又继续禀道:“童公公以为着火,正想派人去救火,还没道右嘉肃门,便见不知哪来的许多人马,正朝右银台门来,料来是心怀不轨。童公公差小人赶紧前来禀报……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奴才来的时候,已不知去向。童公公已召集了五六十名内侍,关紧右银台门,绝不令叛贼轻易通过右银台门。但请圣人与相公早做准备……”
“你回去告诉童贯,他做得极好!”石越望着脸色苍白的李向安,故作镇定地夸奖着童贯。感情上的悲痛,并未令他的思维变得迟滞,他脑子里马上想起了早先潘照临的判断。
“看来有人真的利令智昏了!”石越瞥了一眼殿外,福宁殿内外,共有殿前指挥使班与西夏班轮值的侍卫各一百人,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叛兵,但既能令守卫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望风而逃,显然不可掉以轻心。更糟糕的是,还是此时根本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
童贯话中之意,自是来求援兵,但他却不敢轻易派出援兵。谁又能肯定叛兵只在横街以南?他心里想着,口里却对小黄门说道:“你速速回去告诉童贯,令他坚守右银台门。我马上派兵相助,叛兵不过虚张声势,只要守到天明,自会散去!”
“是!”
眼见着小黄门答应了退下,石越又对李向安吩咐道:“李都知,你速去请呼延将军与仁多将军来,我去禀报圣人!”
石越目送李向安离开殿中,这才悄悄将他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早已湿透。
兵变?!
这时石越事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真有人敢在宋朝的皇宫内发动兵变?
即使道了现在,他甚至都不能肯定主谋是谁!最大嫌疑者当然是雍王赵颢,但是亦不能排除别的可能。若是雍王,叛兵又是从哪里来的?靠着收买班直侍卫,便可以攻击两府,直闯右长庆、右嘉肃数道宫门,令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望风而逃?这等兵力,是雍王绝对收买不到的。
难道只是虚张声势?自古以来,利用黑夜发动叛乱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虚张声势,造成一宫皆判的假象,令人们惊慌失措,丧失抵抗的勇气。
但若是如此,便当四处放火才对。何以只在尚书省一处放火?而且火势看来也不大,站在福宁殿外,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火光!
石越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整个大宋,有如此实力的,只有一个人。
难道真的是高太后?!
如果真的是她,那么整个宫中,便不再有可信之人。
石越第一次感到孤独的可怕。这比在庆州时还令他感到恐惧。他身边没有可靠的部下,没有可以信赖的谋士,此时,必须完全靠他自己做出决断,辨别敌友。
“无论是谁发动兵变,都绝不可能一宫皆叛!”石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以坚定自己的信心。“只要能辨别敌友,处置得当,便一定能化险为夷。”
石越稳了稳心神,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赵顼的寝殿走去。向皇后一直守在赵顼的尸体旁哭泣。
“圣人,还请节哀!”石越走到寝殿的外头,跪下叩了头,隔着帷幕劝道。
过了一小会儿,里头的向皇后暂时止住了泣声,哽咽问道:“石相公,是六哥来了还是太后来了吗?”
“圣人……”石越不敢想象里头的向皇后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每个人都必须直接面对残酷的现实。“圣人,宫中有叛贼作乱!”石越只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尽可能的从容。
“相公说什么?”向皇后一时竟没有听明白石越的意思。
“宫中有叛贼作乱!”石越不得不又重复一遍。
帷幕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石越能够想象向皇后震惊得不敢置信的样子,石越正想安慰两句,忽然,向皇后发出一声尖叫:“六哥!六哥会不会有事?!宋用臣呢?怎么还没来?”
“太子断不会有事!”石越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信心,但因为实在对此没有把握,居然也有些颤抖起来。再屈指一算时间,那么——太子的确也应到了!难道……如若太子出事,那宿卫宫中的石越,还有何面目见朝中百官?他要如何向死去的赵顼交代?!
“圣人放心,太子断不会有事!”石越又咬着牙说了一遍,“只是黑夜之中,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臣立刻派人去接应太子,此时只须固守殿门,到了天明,叛贼便会不战而溃!”
但帷幕后的向皇后却迟迟没有回答,石越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很怀疑这位皇后是不是承受不住悲伤与惊变的双重打击已经晕倒了,但他却为礼法所限,无法进去察看,只得试探地又问了一句:“圣人?”
这一次,帷幕后发出的却是一声充满了绝望的哀泣,然后是带着哽咽与颤抖的哭声。石越站在帷幕外,他能理解向皇后此时的悲痛与无助,但同时,他却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当他对着这样一个悲痛欲绝的女人时,他既无法分担安抚她的痛苦,甚至本能地想逃避她,可是理智却又告诉他不能够逃避。
就在石越彷徨无计的时候,帷幕后终于传来了向皇后抽噎的声音:“国……国家不幸,咱们……孤儿寡母,全都要拜托相公了!”
皇后的声音里几乎是溢满了哀求之意,“孤儿寡母”四个字让石越蓦地就心酸起来:“圣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会平定叛乱,保护太子安全!”
说罢,朝着寝殿又扣了个头,便辞了皇后出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皇后的声音里几乎是溢满了哀求之意,“孤儿寡母”四个字让石越蓦地就心酸起来:“圣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会平定叛乱,保护太子安全!”
说罢,朝着寝殿又扣了个头,便辞了皇后出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到了外殿,呼延忠与仁多保忠已经到了。二人手里托着头盔,脸色凝重,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石越打量着二人,心里暗暗掂量。
殿前指挥使班素称精锐,乃是马军编制,分左右两班,每班满编三百三十人,若非武艺绝伦,又得皇帝亲信绝不能入选。他们不仅一直侍卫皇帝起居,连大庆殿、文德殿等正衙的守卫,亦由他们负责。石越素知这支“羽林军”如同皇帝的亲军,而左班指挥使呼延忠是烈士子弟,祖上三代都死于王事,他由殿前侍卫班选入,虽然称不上将材,亦远不及狄咏人望高,能服众,但对皇帝却忠心耿耿。因此呼延忠与他的一百余部下,亦是他此时可以放心倚重的力量--他也别无选择,若是连殿前指挥使班都背叛了,那可真是大势去矣。但可惜的是,轮值的人数太少,只不过一百余人。
但仁多保忠与他的西夏班,就没那么值得信赖了,石越与仁多保忠一家打过太多的交道,仁多保忠当年还不是深得秉常信任,但照样为了部族利益,首尾两端。仁多保忠无论文韬武略,都远胜于呼延忠,乃是西夏人中的佼佼者,但此人素来畏威而不怀德,若能向他展现出强大的实力,无隙可乘,此人便是得力的帮手;但他却绝不会站在失败者一边!
西夏对这个西夏人如此信任,实是失策。
但幸运的是,今晚是石越在宿卫!党项人与沿边的许多番部一样,有其可爱之处,对于能够征服他们的强者,他们便心怀敬畏。当年王韶开拓河煌,杀人如麻,但当地西番却都对他敬畏有加,其威信流布,令得夏主仓皇远遁,但党项人对石越却没有怨恨,只有敬畏。
只要仁多保忠与他的西夏班留在视线这内,那么石越便可赌一赌他在西夏人的威望!此事固然极为风险,但此时石越手中兵力有限,一兵一卒都弥足珍贵,也只能冒险一试。
而除了眼前这二百多人以外,真正可以让石越信任的,便只有殿前侍卫班这三千六百余众的“羽林孤儿”。但殿前侍卫班的军营在皇宫北面,它的本意是作为一支皇帝可以随时调动的常备亲军,在皇帝亲征或者出行时,跟随皇帝身边,保卫皇帝安全。虽然白天经常也会参与禁中轮值,但晚上却是从不在宫中--原本从安全的角度来说,亦无此必要,外三重有皇城司、开武军以及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的护卫,宫里有任何异动,殿前侍卫班都来得及驰援。
谁又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皇城司、内殿班、御龙右直、御龙骨朵直、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这许多军队,竟无一支可以信任!原本固若金汤,护卫森严的皇宫,一夜之间,竟变成了处处都是敌人的大陷阱。
负责护卫太子的御龙左直此刻多半已经自身难保,其余的侍卫在皇帝死后,受太后影响太大,敌友难分。石越此时还能够寄望的,只有第二重的天武军--天武一军两个营十个指挥,混在一起排班轮值,每晚有五个指挥的兵力。或许是因为指挥过禁军作战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两府对禁军的影响远大于班直侍卫,相对而言,石越在心理上更加信赖禁军……
所有这些问题,在电光火石间闪过石越的脑海,他马上在心里下了一个大胆的决断。
“二位将军想必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石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从容不迫,又能带上一点威压,此时此刻,他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威信。“守义侯,本相问你,你要多少人才能守住这福宁殿?”
仁多保忠愣住了,他没想到石越会问这个问题。他抬起头想看看石越的眼神,但是对石越的忌惮,这时忽然间便破土而出。这忌惮,还是他在西夏时,便已在心里面生根发芽,不曾想过了这么多年,虽然时移势转,亦依然牢不可破。他终于没敢抬头直视石越,只低着头回道:“禀石帅,若有三百精兵,无论有多少叛贼,末将亦能坚守至天明。”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口误,但“石帅”两个字,却是从仁多保忠心里很自然地冒出来的。仁多保忠忽然觉得得成为石越的部将,竟能令自己莫名其妙的安心。
“本相没有三百精兵给你!”石越一直盯着仁多保忠,只须他流露出丝毫不妥,他便要立时下令呼延忠将之格杀。“这福宁殿内,连宫女、内侍一共二百余人,再加上你的西夏班,便这点兵力。本相令你坚守到天明!”
“这……”仁多保忠霍地抬起头来,望着石越,眼神中全是惊愕之色。开什么玩笑,内侍、宫女也能打仗吗?他嗫嚅道:“今晚风雪太大,拉弓不易,更易失准。西夏班所长,全在弓矢……”
呼延忠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这时正欲替仁多保忠解释几句,石越已用眼神止住他,“难不成西夏班没了弓矢,便不会打仗了吗?!还是你仁多保忠不会带兵?”石越说道最后一句,已是动怒。
仁多保忠自会走路起,便已在马背上学着拉弓射箭,在西夏亦是又名的将才,这时被石越如此羞辱,哪里忍耐得住,当下冷冰冰地回道:“末将只怕叛贼是乌合之众!经不起冲杀!”
“那本相便等着看你带兵的本事!”石越板着脸,转向呼延忠:“呼延将军,本相令你率本部班直,去东宫接应太子,确保太子安全后,将军不必急于回福宁殿,可率部先往东华门,看能否出工,若能出宫,将军立即领兵往殿前侍卫班大营,招兵平叛,若出不了宫,便去联络天武军,此乃本相的印信,到时将军可以一次为凭,召集援兵!”
“相公……”呼延忠难以置信地望着石越,他心里根本不信任仁多保忠与他部下的西夏人,但石越如此,却等于将圣人与他自己的性命,交到了这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
石越见他迟疑,立时沉下脸,厉声喝道:“将军速速领兵去东宫,休得延误!若太子有个万一,你我皆无颜再见先帝,更为天下社稷治罪人!”
“末将遵令!”呼延忠在不迟疑,朝石越行了个军礼,便大步走到殿门口,高声喝道:“呼延国、高竖!”
便见两个带甲侍卫大步走到殿门前,欠身道:“属下在!”
“你们随我来!”呼延忠领着二人,又转身回到石越跟前,抱拳道:“相公,这时犬子与甥男,末将请相公准他二人跟随相公左右!”
石越望了二人一眼,点点头。
呼延忠见石越答应,转身对呼延国与高竖厉声道:“我家祖宗三代死于王事,一族清名,休要给我毁了!”
“是!”二人欠身抱拳应了。
呼延忠在不多言,将头盔戴好,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石越注视着呼延忠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才转过头来,对仁多保忠说道:“圣人与本相的性命,便全交给将军了!”
“请石相放心!”仁多保忠哼了一声,正欲告退,却听石越又对呼延忠、高竖道:“本相不用人保护,你二人便去听仁多将军差遣!”
呼延国与高竖相互看了一眼,方想拒绝,却见石越朝他们打了个颜色,二人一愣,石越已板起脸来,道:“此乃军令!”
那呼延国显得甚是机灵,悄悄拉了拉高竖,欠身应道:“是!”
仁多保忠自然知道石越的用意,不过监军事属平常,无论西夏、大宋皆然,他也不以为意,默默地欠了欠身,戴上头盔,转身出殿,去安排房屋。呼延国与高竖也连忙跟上,竟是不离他三步之外。
一直在旁边没有做声的李向安这时见石越向他递了个颜色,也心领神会,紧抢几步跟上仁多保忠,尖着嗓子安慰道:“守义侯不必担心,福宁殿的内侍宫女,也不是弱不禁风的,这里的内侍多少都会点弓马……”
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着外面悦来越肆虐的风雪,心里越发的茫然,赌注已经丢下了,这时候亦只能听天由命。诚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内侍,若不能理工,积劳道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升迁,而军功则是最常见的晋身之途。因此很多内侍都会点弓马,有少数人还身手不错,甚至连宫女也并非一样弱不禁风。石越早已算到了这一点,才叫仁多保忠率内侍、宫女坚守福宁殿。但是石越心里也明白,内侍、宫女,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锐班直侍卫。只是他不能不冒这个险,他既不能坐以待毙,消极地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子出事的风险。而这种形势下,派一两个使者出去,也不保险。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
右银台门。宫门紧闭。
童贯指挥着五六十个内侍,拼死抵着宫门,在宫门的那一侧,不知道有多少叛兵,整组成人肉撞木,狠命地撞着宫门。每一下撞击,都撞得巨大的宫门不住地晃动,发出“嘭嘭”的巨响。在风雪之中,还可以看见许多叛兵架成人梯,整准备翻墙而过。童贯手里拎了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断椅腿,一面紧张地观察着墙上的形势。在他的身后,还有十个御龙弓箭直的班直侍卫,或者爬在树上,或者便站在横街上,都弯弓搭箭,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
一个侍卫又冷又紧张,全身不住地颤抖,童贯听到他低声对他的同袍说道:“张哥,这么多叛贼,咱们能打赢吗?!”却听那个张哥一面发着抖,一面回道:“咱们好歹是班直侍卫,总不能不如这些人吧?”
童贯当然知道他口里的“这些人”,指的便是内侍。这一什班直,是巡逻路过附近,临时加入他们的。许多班直侍卫,从未经过战阵,眼见着敌众我寡到了这个程度,害怕亦是人之常情。其实童贯心里也很害怕,但口里却高声吹嘘道:“叛贼人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没甚好怕,援兵马上就到,到时候大伙便等着立功。俺老童别的不行,却也去过一趟河东,和折太尉谈过兵法的!大伙可别看这门简陋了点,那宫门没有一千斤也有好几百吧?他们就撞得开?叛贼也是人生的、肉长的呢!只管防着他们爬墙,这么大风大雪的,这墙没这么好爬,几位班直大哥,看准他们在墙上露头了,五个人射一个,乱箭射去,总有几箭能射死大婶养的……”

“童高班说得有理!”那队班直侍卫的什长大声接道,“待会儿大伙便这么干。老张,你们五个以你为首,你射哪儿大伙射哪儿,俺们这边便跟着俺。”
那些侍卫稀稀拉拉应了。童贯又高声道:“要有哪个大婶养的漏网掉下来了,俺老童这里还有条木腿侍候他。”
先前那低声说话的侍卫看了一眼童贯手里那根又细又长的断椅腿,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童贯却丝毫不以为意,兀自吹道:“这些个乌合之众,顶个屁用!”
其实童贯此时不过是个小小的内侍高品,他因为讨得王贤妃与入内省都知李向安的欢心,才有机会在睿思殿听差,竟然被皇帝记住名字,派到河东公干。回来后,便被分派了看管右银台门这么一个差使,才管着四五个小黄门,也没什么油水,只是因为右银台门南面那个街巷的街东有两府、门下后省,街西有龙图、天章、宝文等馆阁,平素宰相们、侍从们晋见皇帝,或者去往崇政殿议事,多数都会经过这条街道,右银台门更是必经之门,因此,李向安才把童贯派到这里来。了解每日有哪些大臣经过右银台门,对于如李向安这样的大宦官来说,是在是一门必修课。揣度皇帝的心思,分析宫廷政治的气候,了解外朝的宠辱升降,乃一种非常细致的本领。李向安这样的大宦官,并非整天跟着皇帝的屁股后面拍拍马屁,便可以当好差使的。
原本童贯只需在这里安安稳稳干上一两年,自然便会另有升迁。没想到上任没多久,竟会碰上如此规模的兵变。若是寻常内侍,此刻只怕早已弃门而逃。但童贯不仅没逃,反而连哄带骗,半威胁半利诱,拦下了几十个逃往右银台门的小黄门、内侍黄门,竟准备死守宫门。
右银台门并无门楼等可以居高临下防守的建筑,仅仅靠着五六十名手无寸铁的内侍,自然毫无胜算。童贯并无为国尽忠之意,他却觉得这件事情,正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考验。
若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么仓皇逃走,当然不会被治罪,但以后他在石越与李向安的心目中,就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平常的内侍。而且童贯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与其他的内侍不同,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若留下来,与叛贼周旋,虽然冒的是奇险,但纵然失败,将来亦是有功之臣;侥幸成功,更是不世奇功。无论成与不成,在内侍纷纷只顾着逃命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内侍高班却不惧死亡,与叛军周旋,从此他就能与其他内侍区别开来。这天晚上的经历,将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资本。
但前提是他能够从这场兵变中活下来。
虽然只是个内侍,但童贯比许多正常的男子更有魄力胆识。他认定了石越不会被兵变击垮,便愿意拿自己的脑袋来随他赌一把。而这队御龙弓箭直侍卫的加入,更让童贯相信自己的运气很好,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筹码!
“那边!那边!”一个侍卫忽然高声叫起来,童贯忙循声望去,东边宫墙上,两个叛兵已经露出了半个身子。他回头正要叫侍卫射箭,便听身后弓弦响过,十枝羽箭已经射了出去。
“好!”童贯高喊一声,但话音未落,却沮丧地发现几枝羽箭根本没有飞到墙边,便掉落下来,另有几枝却稍稍偏高了,也未能射中那两个叛兵。
但那两个叛兵显然没料到这边还埋伏着弓箭手,一直没见墙这边有人射箭,猛然间几枝箭从头顶飞过,吓得二人一个激灵,扑通两声,竟都从墙头栽了下去。只不过一个栽在墙那边,一个却栽到了宫墙这边。
童贯看得真切,情急之下,提着断木腿便冲了过去,那叛兵从墙上摔下来,整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已被童贯“呔”地一声,一木头打在头顶,便听一声闷响,童贯手中的木腿又断成两截,那叛兵晃了一下,便晕倒在雪中。
童贯一把扔了手中的断木,狠狠地踢了那叛兵一脚,转过头,尖着嗓子,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瞧好了,便是这样对付。休要慌,拿捏好了再射……”
正自吹自擂,忽听到头顶嗖嗖声不停响起,他抬眼一看,便见空中的羽箭像下雨一样掉落下来,“直娘贼!”童贯骂了一声,飞也似的朝宫墙奔去,全身贴紧了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但那几个御龙弓箭直侍卫却没他这么幸运,几个完全没有实战经验,老老实实站在横街上的侍卫首先中箭,没有任何反应,便被乱箭射死。一个躲在树上的侍卫也运气不佳,不知哪里中了一箭,从树上掉了下来,生死不知。
这血淋淋的场面顿时吓得童贯双腿直发颤,想移动一步都迈不开脚步。那五六十个正拼命抵着宫门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便听宫门那边“嘭”的一声撞来,门未撞开,这边的内侍已吓得拔脚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拨拨落将下来,这些内侍跑道横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时间右银台门外的横街上,尸横遍野。
几个跑得慢的内侍见到这般情形,竟瘫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童贯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勇气也丧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抬起头,却见宫墙之上,密密麻麻的叛兵露出身子来,眼见着就要翻墙而过!
“休矣!休矣!”童贯绝没料到现实竟是这般残酷,心中又悔又恨,正欲闭目等死,忽听到一阵整齐的脚踩雪地的“咔嚓”声从自己的前方传来,接着有人大吼了一声“放!”便听到一阵尖锐的弩箭破空之声,数十枝弩箭从头顶飞去,宫墙上的叛兵发出一阵阵哀号,纷纷跌落下来。
童贯绝料不到竟会绝处逢生,不由又惊又喜,他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却见横街对面,起码有一百名御龙弩直侍卫列成三队,动作娴熟流畅地轮流发射着弩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童贯禁不住双手合十,连连感谢着佛祖。这下有救了,所谓折太尉与他童公公谈过兵法,自然是吹牛的,但童贯却也知道班直侍卫中也有高低强弱之分,这一都的御龙弩直,明显训练有素,说不定都头还是西军出身……
但佛祖在这一刻似乎没有听到童贯的感谢,他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嘭、嘭两声巨响,然后便是啪的一声——他吹嘘过不可能被撞开的宫门,竟在这个时候被撞开了!
叛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横街。童贯一下子就瘫倒在宫墙脚下,他眼见着那一百多名没有盾牌枪手保护的御龙弩直侍卫,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弩机,拔出佩刀,大喊着冲向叛兵。
但此时,童贯的眼里已经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开这个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积攒点力量站起来,悄悄逃走,忽感觉头顶有什么动静,他慌忙抬头,却见一具叛兵的尸体,从他的正上方掉落下来,他本能地想躲,但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唤,他想叫,张开嘴巴,却发不了半点声音。紧接着,只觉头上被什么硬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福宁殿。
石越直挺挺地跪在寝殿外间,为死去的赵顼守灵,他的双腿渐渐感觉到麻木,帷幕之内,向皇后的抽泣之声,一直没有停止过,而殿外,横街那边传来的厮杀声,也已隐隐可以听见。
这样对比鲜明的情景,令石越忽然感觉到很荒谬可笑。
这十几年来,他每日里都是不停地算计,难得有闲暇去考虑别的问题。但在这个晚上,跪在赵顼灵前,一边是贵为皇后的向皇后无助的哭泣,一边是殿外叛兵的喧嚣,石越忽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么可笑。无论贵为天子,还是不过一介市井小民,都无别样。一声励精图治的赵顼,可曾想到,他尸骨未寒,就会面临如此规模的叛乱?而叛乱的幕后主谋,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后与亲弟弟!若是赵顼活着时,便已预知这一切,又将如何?加倍地猜忌他的母亲与弟弟吗?那就一定能保证太平无事吗?
石越亦觉得自己也很可笑。潘照临曾经有过怀疑,但他却对宋朝防范宗室、内侍的制度充满迷信。人类真是奇怪,他记住了李迪与元俨,却忘记了更多的人与更多的事。宋太宗赵炅的即位,难道不是一场无形的政变?只不过他的力量过于强大,使得那场政变不用做得那么剑拔弩张罢了!近一点的仁宗朝,不也至少发生过两起未遂的宫廷兵变?其中一次还闹得曹太后要亲自指挥内侍御敌。
宋朝“安全”宗师,限制内侍之制度的确堪称缜密;而整个社会的氛围,外在政治环境,士大夫的地位,亦都不利于宗师与内侍作乱。这像两张无形的大网,一张束缚着宗室与内侍的手脚,一张则束缚他们的内心,称得上天衣无缝。
然而,这一切却终究抵不过人心的贪欲。
从种种迹象分析,今晚的这场兵变,将很可能是宋朝建国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兵变。但石越此时已不再对它感到惧怕。跪在赵顼灵前,回想起这十几年来,君臣共同努力的种种,他的忧惧,已经超越了眼前的兵变。
赵顼刚刚去世,就有人图谋不轨。谁又能保证,当石越死后,他与赵顼一道缔造的事业,不会因为另一些人的贪欲而付诸东流?严密的制度、良好的社会文化,就像两张大网,它们的确能拦住大部分的背叛,但人们若不能时刻心怀恐惧、戒始慎终,那么终有一次大意,会足以致命。
这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宿命。人类总想依赖一些东西,追求永远的成功,但历史的讽刺便在于,他们所赖以成功的东西,亦必将成为最终葬送他们的东西。
要想持续地成功,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痴人,总是希望越俎代庖去为他们的子孙安排一条安健稳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里很明白各种各样的大道理,但此时,在赵顼的灵前,他便也如同一个愚蠢的父亲,不由自主地陷入对未来的恐惧忧虑当中。
谁都料不到,在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上的兵变中,宿卫福宁殿的尚书右仆射石越,竟然在杞人忧天地想着这样一些遥远的事情。他完全沉浸于自己内心的忧惧当中,以至于连一个内侍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声音,他都没听到。
“相……相公,太……太后驾到!”那内侍站在石越的身后禀道,一脸的喜色。这些内侍并不会怀疑太后与这场政变有关,但是他口中说出太后驾到的消息,脸上的神色还是欣喜异常,仿佛突然之间,有了主心骨一般。他甚至不自觉地在禀报时提高了声音,将石越惊了一跳。
“什么?!”石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此刻,连帷幕那边,也停止了哭泣。
那内侍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低了声音,用一贯的柔媚语调又说了一次:“太后驾到……”
这一次石越听得真真切切,他腾地爬了起来,不料跪得很久了,这么忽然站起来,顿时双脚一软,气血上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后……”石越呵斥着内侍,但话尚未说完,便见高太后在陈衍、李舜举等人的陪同吓,走进殿来。
石越慌忙又跪倒叩见,他行礼未毕,便听寝殿内的向皇后叫了一声“太后”,已是失声痛哭。
但高太后却只是望了帷幕内一眼,便转头向石越:“相公,已查清是何人作乱了吗?”
“罪臣无能,有负先帝……”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后的声音,近于凄怆。她摇了摇头,又怆然道:“六哥呢?六哥自爱哪里?”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应,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杨士芳、田烈武护卫,必能平安无事。”
“我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若是连皇孙也……”高太后注视着石越,她一夜之间,也似乎衰老了许多,“适才我过来的时候,碰让几个逃命的小黄门,作乱的贼人,极可能是皇城司……”
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
高太后的这句话,让石越心里头一颤,从这句话里,他能体会道此时看似强硬坚定的高太后,在这故作从容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痛苦!
却听李舜举又道:“那几个小黄门说,有个姓童的内侍高班在固守右银台门,下官已请旨就近调了一队御龙弩直前去助他。但未必守得住,相公还须早作打算。”
但此时石越的心里,却已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请太后放心,天明之前,罪臣必能平定叛乱!”高太后既然已来到福宁殿,便证明她并非幕后主谋,这已令石越放了一半的心;她说出“失去两个儿子”的话,便是说明她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主谋,亦是向石越与向皇后表明她不会袒护雍王。
有了高太后这番表态,己方胜算大增。这禁中在高太后未来之前,与一个大陷阱无异,除了少数班直与内侍,人人都可能是敌人。但现在却不大相同,除了叛逆的皇城司外,其余的班直与内侍,即使一时弄不清形势而心存观望,但至少已经不再是敌人,甚至一变成为可以倚赖的力量。
他正在心里重新盘算着哪些班直侍卫可以调动平叛,却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进来,禀道:“守义侯叫奴才来禀报太后、圣人、石相公,叛兵已至垂拱殿,贼人势大,乞太后下旨,保慈宫班直、内侍,亦一体归守义侯指挥。”
石越心头一震,怎的来得这么快?!如此一来,派遣使者召集班直侍卫的打算却只能做罢了。有无援兵,只能全靠那些班直侍卫头领的判断。
“只须能平乱,一切依他。”高太后那里已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又道:“李舜举是带兵的老将,亦可去助守义侯一臂之力!”
第十三章一夜大雪风喧豗(三)
雍王府。
时间刚过三更,这夜的风雪越来越大,几欲有将天地填埋之势。悬挂在雍王府外的几盏孤灯,不是已在风中湮灭,便是摇摇欲灭,黯淡无光。三重台阶上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着,唯有府中不知何处的院落之中还有隐隐的笑语声伴着管弦乐声传出,让人恍惚觉得,这朱红大门隔绝的世界之中,还有着与凄凉风雪决然无关的旖旎风光。
一骑快马风驰而至,一个内侍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滚下马来,还不及爬起身,却又被台阶边的另一个庞然大物绊倒,大概是为了明日的灯节所搭建的灯架,还未及完成便因这越来越大的风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分都已为大雪掩埋,连大体的形状都已经看不出来。
但那个内侍似亦无心去查看那是什么东西,便连滚带爬地奔近大门,一把勾住门环,不顾一切的“砰砰”敲起来。仿佛雍王府内,早有人在等等他的到来,在这么大的风雪中,他敲得两三下,们“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来。那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被人引进王府,大门随即便又被匆匆关上,竟连那内侍的坐骑,亦无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经大行了!”
内侍带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在禀报这个消息时,内侍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么大的风雪夜里,冒雪赶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冻得发白。
然而他抬起头来,却看到雍王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来,……请大王火速进宫,以定人心。”
但赵颢依然没有说话,竟似出了神一般。
这当然不是因为感到震惊,此事本是预料中事,赵颢甚至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准备。这些个晚上,他几乎没有召唤任何一个宠姬侍寝,甚至在就寝时都是和衣而睡,为的便是在急变发生时能够从容应对。他以为早已准备万全,但没料到,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居然觉得拿不定主意了。
这也并非他的心里还顾念这手足之情,对那个一贯友爱的兄长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准备不足:一个汴京罕见的风雪夜,灯节即将开始的前夕,一场足以改变他整个家族与人生的大变故就如此到来了!虽说是应约而至,但对于即将面临剧变的人而言,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那种世事无常的命运所震动。
“大王!”赵颢的沉默让这个心急如焚的内侍,越发激切,“大王要火速进宫!”他恨不能爬起来,拉着赵颢的袖子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这个雍王,不日之后,便将是他的新主子。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无礼。
赵颢终于警醒过来,他连忙以镇定的声音安抚这个忧心忡忡的内侍,心里却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时进宫,是否是最适当的时机?进宫会不会有危险?他环视左右,却发觉李昌济未至,没住在王府的吕渊更不可能这么快赶来。
“怎的这么慢?”他烦躁地催问着心腹僮仆,在房子里反反复复地走来走去。角落里的座钟每一根指针的走动,都显得那么的缓慢。“快,再派人去请!”
便在赵颢心乱如麻的时候,李昌济终于匆匆忙忙赶来。他跨进屋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大王速速进宫!”
但赵颢依然有些迟疑:“然吕……”
他才说了两个字,李昌济已察觉到他心中的迟疑,立即顿足打断了他:“吕公子那厢,贫道自会派人知会,此刻时机宝贵,不能有顷刻耽误,请大王速率王府亲从入宫,早一刻见到太后,便能早一刻到福宁殿,以定大局,免生变数。”他看到赵颢的表情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不等他说好,便又断然道、“大王,今夜之事,唯有令太后亲眼见着大王,才会顾念母子之情,更何况,若是众将迟迟见不着大王,只恐人心涣散,后果将不堪设想!贫道来之前已经龟卜,卦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迟疑。”
“大王不至,人心难安!请大王随小人进宫!”那报信的内侍,这一次终于连贯顺畅地讲出话来,跟李昌济一起催促着这个突然之间变得优柔寡断的雍王。
李昌济最了解赵颢的心思,又到:“大王一去,贫道立时亲自去找吕公子,与他一道率宫外归附的班直侍卫,自东华门进宫与大王会合,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大王,切不可再犹豫,否则违逆天意,祸不旋踵。”
到了这时,赵颢才咬咬牙,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向李昌济拱手一礼,带着托付意味的郑重说道:“孤便马上进宫。其余之事,便拜托仙长!”
三更二点左右,雍王府的大门忽然再度打开,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牵着马鱼贯而出,在门外上马,由一个内侍引着,冒着风雪,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三更刚过,开封府。
“爹爹节哀,请速更衣,赶紧进宫吧!”
“进宫?”韩忠彦望了一眼门外,中使已经回宫缴旨去了。他这时候才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他想起皇帝对韩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湿润了。还不到举哀之时!韩忠彦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起身抬起手来,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望着儿子韩治,反问道:“我此时进宫何为?”
韩治一时愣住了,他明明刚刚听到他父亲口里说“遵旨”的,而皇后的口谕,亦是召韩忠彦即刻进宫。
“禁中自有相公们主持。”韩忠彦轻描淡写地说道,但却已令韩治惊讶得将口张得老大——这言外之意,不是要违旨吗?!其实倘是别人抗旨不尊,倒也不值得韩治多惊讶,但说出这句话的,却是他父亲!
一贯被人讥为除了长相类他祖父韩琦之外,实则样样不如祖父的父亲!在韩治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父亲违逆上意的记忆。父亲该不是悲痛过甚,迷了心智吧?韩治狐疑地望了韩忠彦一眼。这个时候,任何举措失当,连累的将是整个家族……
韩忠彦却没有去留意儿子的神态,又对一个亲信家人吩咐道:“韩平,你去从家人中挑出四十名壮勇习武之人,全部要河北乡人,换了素衣,备好佩刀、弓箭、马匹,休要耽搁!”
“是!”韩平欠身答应了,亦不多问,便转身离去。
韩治却听得更加胆战心惊,但韩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中规矩甚严,他有再多的疑问,亦不敢多问;然若不问,却终不心安。眼见着父亲便要进去换衣服,韩治急中生智,鼓起勇气,大声道:“爹爹,让孩儿也一道去吧!”
韩忠彦似有点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便朝里间走去。
待到韩治匆匆换了素衣,取了坐骑出来,便见院子里面韩平早已领着四十名亲从整装待发。韩忠彦亦已换了一身白袍,腰间配着印绶,已骑在马上,见他出来,韩忠彦便率众出府。韩治连忙上马追上,才出了门,一阵朔风便夹着雪片刮到脸上,韩治顿时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咬紧牙关,忍住没敢叫出声来。
知开封府与别的朝廷重臣不同,家属便住在开封府衙之内。这是韩忠彦一行出了开封府,往东拐到州桥北面,韩忠彦却并不顺着御街往北走,反而一直往东,道了大相国寺附近,才捡了条小巷,往北直行。韩治跟在众人后面挥鞭急驰,却越走越是奇怪:“难道父亲想从东华门进宫?”但他看看众人挎弓别刀的装束,却又直觉不太可能。
众人如此一路疾驰,眼见便到了皇宫的东角楼附近,韩治正心里思量着,忽然,前头的韩忠彦勒马停了下来。他正纳闷,却见韩忠彦与韩平下了马,朝一间高楼走去。韩治驱马上前,看得清楚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一座望火楼,楼下则是军巡铺。
韩治也连忙下了马跟过去,却见那军巡铺内,出来一个厢巡检,朝韩忠彦行礼参拜。便听韩忠彦问道:“可有何异常?”
那巡检欠身回道:“不曾见得。”
“有宗子从此过否?”
“不曾见。”
韩忠彦点点头,又沉着脸说道:“尔不可懈怠,好生看守。他人尔不必拦他。天明前若有宗子从此过,管他亲王郡王,一律挡了,走漏一个,吾必斩尔!”
那巡检唯唯领命而去。韩忠彦遂又上马,一行人又继续驱马朝北边驰去。韩治自是不知,从除夕开始,韩忠彦便以加强维护京城治安为由,下令开封府城内十厢一百二十坊所辖的巡检、逻卒、公人昼夜加强巡视。又给几处要紧处的巡检颁下密令,令他们派人严密监视东华门、拱辰门,以及咸宜坊等宗室聚居区的动静。在这方面,他却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宋代贵人为防火灾,往往会想尽办法,请求开封府在他们的府邸附近设置潜火铺!此时这些潜火铺却正好成为韩忠彦的耳目。汴京城里任哪家王邸有任何动静,这些潜火铺都很容易发觉,虽然用不了望火楼的通讯系统,却亦可以快马通报。
但此时韩治亦已隐隐猜到他父亲的心思,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转而代之的,是血脉开始沸腾。他一面使劲驱赶着坐骑,寒风与雪块刮到脸上,不再是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种让人清醒的刺激。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父亲亦是他所尊敬的祖父的儿子。韩家人的骨子里,都流着忠献王的血液!
韩忠彦又在东华门、大货行街附近的两处军巡铺前停了两回,询问过东华门的动静,两处皆言并无异常,亦不见有宗室经过,他又问了军巡铺时刻,此时已近三更四点,韩忠彦的脸色终于霁缓。回到马上,对韩平说道:“还有一处,问过景龙门,若无异常,便是平安了。”
那韩平不善言辞,不过嗫嚅而已,韩治却是心里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父亲防范的竟是雍王!雍王住在咸宜坊,咸宜坊属于新城城北厢,他要进宫,要么痛过封丘门走东华门,要么痛过景龙门走拱辰门,最张扬亦不过绕道东角楼走左掖门,而绝无绕上一个天大的去走西华门的道理。但这些韩忠彦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更不能说明他具体针对的是谁,不过若是巡视了景龙门尚无异常,那自然便是平安无事,可以放心了。韩治想到这些,心里对他父亲更是刮目相看。
众人正欲继续往景龙门北行,忽见一个浑身是雪的骑士骑着一匹棕马疾驰而至,到了军巡铺前,便听他“吁”的一声,一个急停,便翻身跳下马,口里叫道:“快、快、给老子换马!”众人见那人身材五短,却这般敏捷,都不由得停下来,齐声喝彩。那人循声望来,“啊”的一声,却也不管那军巡铺的逻卒了,直奔韩忠彦马前,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军礼,道:“新城城北厢巡检马绍,拜见大尹!”
韩忠彦见着马绍,不由脸色微变,他知道马绍与温大有与东宫的田烈武相交莫逆,便特意将二人调到新城城北厢,其意便在以防万一,此时马绍这么急急忙忙赶来,显然不会又什么好消息。
果然,便听马绍又禀道:“三更点左右,雍王率二十余名卫士出了王府。”
此时风雪方盛,马绍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话便只有韩忠彦父子与韩平几人能听得到,但便是这轻轻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韩忠彦期盼能太平无事度过此夜的幻想。
韩忠彦定了定心神,忙问道:“雍王现在到了何处?”
“禀大尹,约在三点多些,下官与温大有在封丘门外二里许赶上雍王,温大有已挡住雍王,下官急急前来报信……”韩忠彦方松了口气,不了马绍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下官还接到部下消息,有几百人的班直侍卫,正往景龙门方向赶去,内城闭启城门之制早已废弛……”
“你说什么?!”韩忠彦脸色都白了。
出大事了!
韩忠彦原本只是防着雍王进宫惹麻烦,便想把他好好地摁在王府内,等到君臣名分定下来,便可以将一切矛盾消弭于无形之中。但他绝没有想到,竟然会有班直侍卫的异动!
“有几百人的班直……”马绍以为韩忠彦没有听清,又说道,但话未说完,便见韩忠彦拨转马头,对着韩治与韩平说道:“大郎,你与韩平即刻去宣德门前的御街,若有相公、执政进宫,立刻拦住,告诉他们,雍王作乱,宫中恐有他变,为策万全,请他们带兵进宫宿卫。
“是!”韩治一阵兴奋,连忙与韩平一道答应了,正欲离去,又被韩忠彦叫住叮嘱道:“为防万一,除非遇着司马相公,否则你二人不要一道去见相公们,若有以外,另一人马上回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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