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能收买到西夏旧人为辽国卖命,只要能挑拨他们与宋人互相猜忌,于大辽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这个设想似乎还没有实施,便破灭了。
这便是赵时忠所听到的流言的源头。
萧佑丹与拖古烈都无法预知益州的局势究竟会败坏到哪一步,究竟会拖进多少宋朝军队……仅仅凭着对益
州局势的预估与宋朝财政恶化,是不足以打败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发大规模的叛乱,至少十万宋军精
锐入蜀平叛。否则,任何南征都是冒险。毕竟,财政再怎么样败坏,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辽军南下,只
怕反而是帮了南朝一把。
这一点,萧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是,即使是萧佑丹与拖古烈乐观地预计益州会败坏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却也不敢指望出现宋军不得
不抽调十万精锐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说到底,机会不是没有,但是风险也同样很大。
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这些内患,这些内患能够利用到何种程度,是萧佑丹需要带回辽国的烦恼。
但表面上的告别却是友好而伤感的。
萧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赵顼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动情地表示辽国上下将为赵顼祈福,盼望他早日
康望,继续宋辽兄弟之谊。
只是病魔缠身的赵顼却似乎承受不了过大的压力,竟然忍不住向萧佑丹询问起为太子择师之事,并且委婉
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然而,“天下之议皆许之!”——这牢骚后面,也显示了皇帝的动摇。如果身边亲近的人都在说这两个人
的好话,而赵顼自己其实也找不出他们多少毛病来,那即使是意志坚定的人,也难免会动摇。况且,皇帝心里
也明白,是该让六哥出阁读书的时候了。
也许,皇帝在萧佑丹面前说这句话,在潜意识中,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而萧佑丹也的确给了他这个台阶。他以一个辽国人的直率,告诉了赵顼白水潭学院在辽国的影响。辽国当
今皇帝即位后,创办的第一所学院,便是以白水潭学院为榜样设立的,连教材都一模一样。辽国的贵族士人,
无人不知桑充国的大名。
萧佑丹回国后,赵顼又抽暇再次一一询问了两府大臣与石越等重臣的意见,在无人明确反对的情况下,赵
顼的态度终于出现大转变。
他下令以安车之礼征召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这一天,距离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对此,桑充国与程颐的态度迥异。后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国,
却委婉地写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谢表,拒绝了皇帝的征召!
整个汴京都处在猜测之中。
*
“你说桑充国究竟是什么意思?”桑充国的拒绝,让皇帝也感觉非常的惊讶。他再一次望着那份措辞诚
恳、谦卑,但语气却十分坚决的谢表,忍不住向王贤妃问道。
王贤妃轻轻地给赵顼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风。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几个亲近的内侍宫女,赵顼的发问不
问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却只是笑着抿了抿嘴,并没有回答。她面前的男子,是这个伟大的帝国的最高主
宰,而这个最高主宰正在重病之中——在这种时刻,能够经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无形中拥有了巨大的权
力。自古以来,那些权力强烈的后妃与内侍,往往便是利用这样的时刻,通过自己的手腕,建立起无上的
权威。再怎么样英明的伟大人物,也始终只是人类,在其生命最后的阶段,尤其是被疾病缠身之时,他们总是
会被削弱,有时候甚至会昏暗得让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贤妃却始终非常地谨慎,她从没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谋求日后的地位的举动。她几乎从不干预
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国,亦是如此。
后宫的女人与内侍们,往往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君主的宠信,在这过程中,一定会得罪许多的人,而当大
树将倾之时,不甘于一生的投资就这么白白耗掉,利用最后的机会,为自己的未来谋求一条道路,也是人之常
情。
毕竟,大概绝大多数能够在后宫中脱颖而出,受到皇帝赏识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毫无才能,会甘心在皇
帝后死再过平淡、不再受人重视,甚至被人报复的生活。
王贤妃并非是心地纯良得近乎天使的人,她也不缺少智慧与手腕。即使她的确爱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但她
也不是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儿子考虑。
但是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
她没有料到的是,因为这样,反而让她赢得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宫内的高太后,宫外的两府大臣,无一不
在冷眼旁观着她的表现。这些皇帝以外最有权力的人物,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皇帝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充满
权力的女人,这会成为本来就不稳定的政局中的一大变数。所幸地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做为补
偿,原本在心里还存在猜忌的高太后与司马光等人,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之后,倒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好感。
在王贤妃入宫以来第一次,高太后单独赐了她一幅亲笔画。
这几乎让王贤妃受宠若惊——她自进入这汴京的皇宫,行事不能不说不小心,处处讨好,事事忍让,好不
容易才让向皇后与朱妃这两个最重要的后妃接纳自己,但是,在高太后那里,她是从来没有讨到过好的。想不
到,多年想要得到的东西,竟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地得到了。从此,她更加谨慎了。她知道如今宫里到处都是嫉
妒自己的后妃,现时皇帝还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是看着皇帝进食日少,身子销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她心里
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到那时,宫里唯一能庇护自己的,便只有高太后了。
“桑充国不是那种出世的隐士……”赵顼似乎习惯了王贤妃的反应,又继续说道:“他是待价而沽?还是
沽名钓誉?亦抑或是心怀怨怼?”
王贤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声道:“若是待价而沽,资善堂直讲这个价码可不低了。”桑充国到底与
她还是沾亲带故的,皇帝三个猜测,都没安着好心,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国开脱一下。
赵顼不由点点头,自失地一笑,道:“这倒是。”
“若是沽名钓誉,程颐一召而起,桑充国已经拒绝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样子,也做足了。”王贤妃又笑
道,“听说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钓誉,可叫程颐的脸面往哪搁?二人弟子众多,将来白水潭
岂不要内哄?”
这话引得赵顼又是失声笑了出来,他想想确是这么回事,桑充国就算装腔作势,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摆足
了姿态了,所谓“过犹不及”,他若想和石越当年相提并论,那未免也过于不知好歹了。但看他这谢表写的,
却是个极聪明的人。
却王贤妃又道:“只是心怀怨怼,臣妾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按理这是不世之恩,感激还来不及的。”
赵顼笑了笑,看了王贤妃一眼,道:“你有所不知,桑充国十余年前便成名了,据说还与石越齐名,朕重
用石越,但以往举荐桑充国的奏折,从未准过,甚至连正式的官职都不曾赐予。若说心里有点想法,亦是人之
常情。”
王贤妃听到这里,暗里已是为桑充国捏了一把冷汗。皇帝这么说,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见是如此可
怕,一但心里头有了成见,无论怎么做,都是动辄得咎。但她却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替桑充国开脱
了。
却听皇帝又淡淡说道:“朕本来也未必想让桑充国做这个资善堂直讲的,不过他既然拒绝了三次,这份谢
表又写得如此文采飞扬,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给六哥教些什么东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称许,而他竟
还不稀罕朕这个资善堂直讲?明日朕便再给他下一封诏书……”
“官家……”王贤妃听到皇帝语气不善,欲待再劝几句,却听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见了王厚、慕
容谦。当年朕还颇忧国家无将帅之材,如今却可以放心了……”说着话,又凝神看起奏折来。她默默望着赵顼
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皇帝如此,这可绝不是什么长寿之道。她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屏风,上面皇帝
用朱笔写着的“桑充国”三字赫赫入目。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悄悄走出殿外,唤过一个心腹的内侍,低声
嘱咐了几句。
*
所有的人都在揣测着,不知道桑充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善意的、恶意的,讽刺、流言,满城流传着,但
身为当事人的桑充国,却恍如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每天,白水潭,报社,稍有空闲,便构思他的新著
《学校论》……在他看来,有很多事比“资善堂直讲”更重要。
例如学院的头号学术工程——编撰《博物全书》。白水潭格物院的学者们,提出了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设
想,他们要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物种、矿产,制作标本,进行细致的观察、分类;在先期大范围考察之后(见
第一卷《十字》),学者们已经不再信任《山海经》与《博物志》,《水经注》、《地理初步》也不再能满足
他们的要求,他们准备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但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桑充国与教授联席会议都没有想
过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但即便如此,没有朝廷的支持也是不可想象的,但到目前为止,只有《矿物
卷》得到了一笔经费,数十名学者带着他们的学生、随从,已经离开白水潭学院,去往全国各地探险,寻找、
记录各地的矿产。但其他几乎所有的门类,都没能得到一文钱的资助。原因很简单,官府虽然也需要各种木
材,但是他们的要求还没达到需要细分树木种类的地步;军队也大量使用牲畜,但是无论是马、牛、骡、驴,
还是信鸽与战犬,都是人工训养之物。他们不会为“无用之事”掏一文钱。唯有金、银、铜、铁、锡,才会令
他们感兴趣。
与此同时,承担东南与海外卷的西湖学院与新兴起的金陵书院,却远比白水潭更有效率。这也是出于极现
实的理由——根据法律,国内的一切矿产,都属于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说属于国家,但这对商人们来说,毫无
分别)。所以,在国内开采矿产,不仅较难得到许可,而且税赋极重、管制极多。但在海外却大不相同,曾经
就出现过某人在海外某岛发现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传奇。若能发现金、银、铜矿,无论是巧取还是豪夺,
其利润简直不可想象。为了得到预期的高额回报,商人们并不吝啬向西湖学院提供巨额资助,条件也很现实—
—西湖学院必须签订某种契约,保证受他们资助的勘探所发现的一切矿物,在最多十年之内,必须得到他们同
意才能上报朝廷或者公之于众。而另一方面,海商们对植物的兴趣也很大,名贵的木材,还有制造海船需要的
树木,在市场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虽然东南这两所学校对他们是如何获得赞助的三缄其口,但是桑充国却不能没有忧患意识。东南是人文荟
萃之地,而且农、工、商业都高度发达——而在中原与北方,却主要只有汴京与益州比较富裕。这两所学院的
发展迅猛,也在意料当中。其中西湖学院自我标榜是石学的正宗嫡系,大有与白水潭一较高下之意。而金陵书
院,因为在学术上倾向于王安石、吕惠卿的“新学”,得到了他岳父与吕惠卿的暗中支持,许多在学术上赞成
“新学”或者政治上支持新党的学者云集其间,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顾,几年之间便与所谓的“六大学
院”并驾齐驱了。更让白水潭学院不满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学习天文星象之学,白水潭学院拥有全
国闻名的天文学家,却始终未获准设置观星台。反倒是金陵书院,不仅被获准建筑观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
还派官员进驻金陵学院,极有可能成为在太学之外,第一家获准开设天文学的学院。
这一点意义极大,要知道,此时几乎所有的算术名家,其最终的志向,都在天文星象。假若金陵书院拔到
先筹,格物院就很可能会面临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机。
除此之外,桑充国在几个月前探望病中的前明理院院长程颢之时,大程向他提出过一个设想,建议在白水
潭成立一个“契丹、西夏研究院”,专门研究有关辽国、西夏的一切事情,不仅可帮助国内的士大夫更深刻全
面地了解两北长期的敌人,其长期目标,更是力图寻求一种全面解决两北边患的方案。程颢一针见血的指出,
即使汉唐强盛之时,北边的边患也始终存在,而武力征服的方法,也始终不能长久,北边胡人所以能为患一千
余年,全在于中原在兴盛之时,便自高自大,盲目轻视胡人,士大夫偏见极深,缺少对胡人的了解,肉食者没
有真正消除隐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无法持久,一旦中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虚而入。而今大宋有中兴之
势,刚刚恢复灵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开始自高自大,将来即使北伐收复幽蓟,若不能居安思
危,知己知彼,亦难免重蹈覆辙。
五十多岁的大程因种种事务,操劳过度,眼见活得过今年,也未必活得过明年。桑充国早就下定决心要让
程颢亲眼看到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国子监接到申请,便拖了半年,然后回复要上报政事堂,便没了
下文。为了促成此事,桑充国已是心力交瘁。
他并非没有虚荣感,并非对“资善堂直讲”的职位毫不动心——对所有的儒生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诱
惑。但是人总是在不同的诱惑间做选择的。他知道自己无法兼得鱼与熊掌,因此冷静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
选择。
但是,人并非总能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
见过急急忙忙赶来传话的金兰后,王昉终于坐不住了。金兰的传话非常委婉,近似于一种暗示,但是异常
敏感的王昉马上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她再三犹豫之后,终于走进了桑充国的书房。
“桑郎。”王昉极少这么直接干预桑充国的决定,虽然她内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国出任资善堂直讲的——她
毕竟是宰相的女儿,这是一个能让她从心底里感到荣耀,并且有可能在将来发挥巨大影响的职位。但在桑充国
真正决定拒绝之后,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有一种误会,以为她需要他获得一官半职。当她开
口的时候,她依然有几分迟疑。
“娘子有事么?”桑充国搁下了手中的毛笔,他正在给国子监的祭酒写信。
“嗯。”王昉微微点头,轻声道:“朝廷可能再次征召桑郎……”
桑充国笑着摇了摇头,“是讹传吧。”他还没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
王昉默然摇头,神色严肃。
桑充国也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异常,笑容僵在了脸上,又反问了一句:“是真的?”
“嗯。”王昉郑重地点了点头。
桑充国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与王昉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们彼此早已熟知对方的脾气,王昉如此郑重其事来
找自己说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不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果然,便听王昉轻声道:“这次征
召,桑郎万不可再拒绝。”
桑充国没有询问原因,只是背着手默默地踱着步。
夫妻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国才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实不适合当官的。”
“只是给太子当老师,算是经筵官。”王昉劝道。
“都一样。”桑充国涩声笑起来,“那里和白水潭可不一样。自古伴君如伴虎,资善堂直讲,也不是个好
差遣。”
“桑郎这么大的学校都管得过来,我相信你。”王昉柔声道。
桑充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原只想做个白衣御史,想不到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他缓缓走
到王昉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师,人人羡慕,我却避之惟恐不急。不晓得多少人
要骂我假清高罢。”
“别人要怎么想,可理会不过来。”
“我也是这么想法。”桑充国笑道:“其实我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当官这码事,子明做得,我却未必
做得。只怕碰个头破血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绝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书信,“到时候,
只怕写再多的信,也无济于事。”
“从长远来看,是有好处的。”王昉抬头注视着桑充国,低声道:“桑郎要想扩大白水潭的影响力,要想
提高识字率,这是天赐良机。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后……”
“不过我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王昉奇怪地望着桑充国。
桑充国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道:“无论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还是《汴京新闻》的社长,都不应当有官
职在身。尤其是报社之职,否则我当年所说,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资善堂直讲,我便理当要辞掉学院、报社之职务。”桑充国无限眷恋地说道。说罢,他忽然笑
了笑,道:“我当山长的确太久了,或许也该换人了。”
第六章面如田字非吾相(四)
八月末的时候,算时节已经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么的冷漠,一阵一阵的凉风,让坐在马车上的金兰感觉到一丝丝的寒意。她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再次离开汴京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时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从松漠庄重逢之后,唐康一直没有碰过自己……那些天,每每见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里的嫉妒,便恨不能将文氏掐死。每个白天,她都细心地在铜镜前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边挂着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夸赞自己的美丽动人,仪态万方,但唯独唐康却仿佛全然没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子里,暗暗掉泪。她很想给唐康生个孩子。
她当然知道症结在哪里。她无数次想对唐康说:“我决定去大名府。”但是,没有一次,她成功地说出来过。她分明在唐康的眼里看到过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没有选择的权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应当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是人是无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风,紧紧地将自己裹在披风之中,想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给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后第二天,宋丽两国最终在同文馆签订了贷款协议。但下一步的谈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举行,涉及的将是具体的操作性问题。这件事情实际进行起来,远比想象的复杂——石越只是提出一个构想,但却有无数的人,为了这个构想的实现,而要殚精竭虑。最乐观的估计,也要熙宁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诸行动。在这期间,安州巷的使者们,几乎事无巨细,都会征询金兰这个女流之辈的意见。
这实在是过于沉重的责任。但宋朝对高丽国却的确表现出了让人受宠若惊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观已经决定将在开京的宋朝使馆,创办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费印发,向高丽士人贵族介绍宋朝之风土人情,以及宋朝对宋丽关系之观点,以争取高丽士林对宋朝的支持。因为王贤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宫闱,自然不方便报道;但秦观却已经得到许可,将在刊物中向高丽士人介绍信国公殿下与她在汴京的生活。据说,宋朝官家已经默许秦观,将信国公塑造成宋丽同盟之象征。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听到了消息,包括秦观在内的相当一部分宋朝官员,有意授予高丽海商在宋朝控制航线之内与宋商同等之待遇。虽然金兰与安州巷的使者们到现在都不敢确信这个消息的可靠性——这实在让他们不敢相信,但是推动它的实现,却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安州巷已经试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请求。万一这竟然是真的,金兰定将竭尽全力促使它早日实现。
高丽的未来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后,金兰对自己的祖国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认识。高丽国只是偏居于东方一隅的半岛之上的小国,西面却有宋朝和辽国这两个强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陆上争雄,无异于痴人说梦。高丽国要么便是夜郎自大,得过且过,最后不是被辽国兼并,便是彻底沦为宋朝的附庸;要么便是主动追随宋朝,在庞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谋求国家的未来。与宋辽在陆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军虽然强大,但相比海洋之广阔无涯,高丽依然尚有作为的空间——这亦是高丽国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国内却有许多顽固不化的贵人,不仅成天幻想着将宋朝的势力赶出高丽,甚至还自夸国内物产应有尽有,主张封闭一切海外贸易,自我隔绝于狭窄的半岛之中。
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发展到今日,高丽国已经必须在宋辽两国之间做一明确的选择。往日那种向两国都讨好卖乖以谋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军迅速崛起之后,早已成为一条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辽之间究竟选谁,这是不用考虑的事情。
高丽国已经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之中——这是石越某次闲谈时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金兰对石越非常的尊敬,她在宋朝生活越久,对宋朝了解越多,便越发意识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石越,引发了这场“历史的洪流”。也许这也是一个宋朝以外的国家的人,在认真观察宋朝这二十年的历史之后,最容易得出来的“肤浅的”、“表面的”结论。
在这样的时刻,高丽国面临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容不得失败的挑战,亦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要么灭亡,要么迎来新生。
但金兰只是一个女人。她多么希望自己糊涂一点,如同国内的那些只会读圣贤书、夜郎自大的儒生们一样,闭上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不去关心外界的变化。那么她也可以做一个好妻子,也许,还会是一个好的母亲。
一个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老天让我来到汴京,让我看清这么多的事情,仅仅只是为了捉弄我……金兰心里经常会浮起这样的想法,自嘲着。
她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但是只要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没有带文氏赴任,这件事,总让她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
回到唐府,金兰刚刚坐下,还来不及卸妆,便见管家躬着身子小跑过来,禀道:“夫人,有位朴夫人求见。”
“朴夫人?”金兰愣了一下,顺手接过管家递过来的名帖打开,原来竟是秘书监校书郎朴彦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见我做什么?”金兰心里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朴彦成一向不和他的高丽同胞打交道,这时候他的夫人突然来求见自己,倒真让人捉摸不透。她抿着嘴想了一下,问道:“她来多久了?”
“有小半个时辰了。”
金兰思忖了一会,虽然她对朴彦成并无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员,与唐康也是同殿为臣,他夫人巴巴跑来见自己,便是素无交往,亦不好拒之门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厅稍候片刻。”又补了补妆,方由人引着,去花厅见李氏。
方走到花厅门口,远远便见一个身着黄色短襦、长裙的妇人端坐在厅中静静等候。金兰微笑走进厅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敛衽一礼,道歉道:“未知夫人驾临,倒叫贵客久候,实在失礼了。”
李氏慌忙起身,侧身避开,回了一礼,道:“哪里,实是我冒昧了。本当事先约期,待县君有空,再来拜访。”其说话的语调,倒似北地女子,虽然是极礼貌的话,声音听起来却甚是爽直。
金兰口里笑着谦让,心里却哼了一声,暗道:“唐朴两家素无交往,你既然知道礼节,却又来做这不速之客,分明是有意怠慢。”她心里既然这么想着,说话便少了些委婉,寒喧过了,双方方叙了宾主之位,金兰便干巴巴地笑道:“朴夫人枉驾寒舍,想必是有事赐教?”
李氏听她语气不善,抬眸淡淡凝视了金兰一会,忽然用正宗开京口音的高丽语说道:“久闻金兰儿之名——我来求见县君,只是因为外子有几句话,想要转告县君。我说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朴家,但愿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运家有关的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