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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语》

吕坤(明)
本书由明末唯物主义思想家、著名学者吕坤著,是一部语录体的著作,刊刻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三月,时吕坤在山西太原任巡抚。全书共六卷,前三卷为内篇,计有《性命》、《存心》、《伦理》、《修养》等八篇;后三卷为外篇,共有《天地》、《世运》、《圣贤》等九篇,共约数百条含意深刻、富有哲理的语录。
本书向我们谈人生、谈哲理、抨时弊,内容涉及人生修养、处世原则、兴邦治国、养生之道。行文中时常出现警言妙语、真知灼见。
在修身方面,作者认为,“沉静最是美质,益心存而不放者”,而“任口恣情,即是清狂,亦非蓄德之器。”沉心静气是一个人的优秀品质,潜心思虑而不放任;信口胡说,即是轻狂的表现,这样的人难以修养出好的品德。读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心与口,看来要培养良好的品德,非得管理好这两个家伙才是。
文风朴实,几句平常话语,却道出了世间人们最易忽视与不愿承认的事实,与现代的“倒权威论”有异曲同工之妙。静心读下去,只觉胸中愈来愈广阔,眼前愈来愈明亮,平日生活中之烦恼琐事亦化作烟云惭惭散去。心,也净洁了不少。

  呻吟,病声也。呻吟语,病时语也。病中疾痛,惟病者知,难与他人道,亦惟病时觉,既愈,旋复忘也。
  予小子生而昏弱善病,病时呻吟,辄志所苦以自恨曰:“慎疾无复病。”已而弗慎,又复病,辄又志之。盖百病备经,不可胜志。一病数经,竟不能惩。语曰:“三折肱成良医。”予乃九折臂矣。沉痼年年,呻吟犹昨。嗟嗟!多病无完身,久病无完气,予奄奄视息而人也哉!三十年来,所志《呻吟语》,凡若干卷,携以自药。
  司农大夫刘景泽,摄心缮性,平生无所呻吟,予甚爱之。顷共事鴈门,各谈所苦,予出《呻吟语》眎景泽。景泽曰:“吾亦有所呻吟而未之志也。吾人之病,大都相同。子既志之矣,盍以公人?盖三益焉:医病者,见子呻吟,起将死病;同病者,见子呻吟,医各有病;未病者,见子呻吟,谨未然病。是子以一身示惩于天下,而所寿者众也。既子不愈,能以愈人,不既多乎?”余矍然曰:“病语狂,又以其狂者惑人闻听,可乎?”因择其狂而未甚者存之。
  呜呼!使予视息苟存,当求三年艾,健此余生,何敢以沉痼自弃?景泽,景泽,其尚医予也夫!
  万历癸巳三月,抱独居士宁陵吕坤书。
【卷一 内篇 礼集】
【性命】
  正命者,完却正理,全却初气,未尝以我害之,虽桎梏而死,不害其人正命。若初气所凿丧,正理不完,即正寝告终,恐非正命。
  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大段。收敛沉着人,怕含糊,怕深险。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德之器也。
  或问:“人将死而见鬼神,真耶?幻耶?”曰:“人寤则为真见,梦则为妄见。魂游而不附体,故随所之而见物,此外妄也。神与心离合而不安定,故随所交而成景,此内妄也。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无妄念也。人之将死,如梦然,魂飞扬而神乱于目,气浮散而邪客于心,故所见皆妄,非真有也。或有将死而见人拘系者,尤妄也。异端之语入人骨髓,将死而惧,故常若有见。若死必有召之者,则牛羊蚊蚁之死,果亦有召之者耶?大抵草木之生枯、土石之凝散,人与众动之死生、始终、有无,只是一理,更无他说。万一有之,亦怪异也。”
  气,无终尽之时;形,无不毁之理。
  真机、真味要涵蓄,休点破。其妙无穷,不可言喻,所以圣人无言。一犯口颊,穷年说不尽,又离披浇漓,无一些咀嚼处矣。
  性分不可使亏欠,故其取数也常多,曰穷理,曰尽性,曰达天,曰入神,曰致广大、极高明。情欲不可使赢余,故其取数也常少,曰谨言,曰慎行,曰约己,曰清心,曰节饮食、寡嗜欲。
  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辨,是第三等资质。
  六合原是个情世界,故万物以之相苦乐,而至人圣人不与焉。
  凡人光明博大、浑厚含蓄,是天地之气;温煦和平,是阳春之气;宽纵任物,是长夏之气;严凝敛约、喜刑好杀,是秋之气;沉藏固啬,是冬之气;暴怒,是震雷之气;狂肆,是疾风之气;昏惑,是霾雾之气;隐恨留连,是积阴之气;从容温润,是和风甘雨之气;聪明洞达,是青天朗月之气;有所锺者,必有所似。
  先天之气,发泄处不过毫厘;后天之气,扩充之,必极分量。其实分量极处,原是毫厘中有底,若毫厘中合下原无,便是一些增不去。万物之形色才情种种可验也。
  蜗藏于壳,烈日经年而不枯,必有所以不枯者在也,此之谓以神用先天造物命脉处。
  兰以火而香,亦以火而灭;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声,亦以火而泄。阴者,所以存也;阳者,所以亡也。岂独声色、气味然哉?世知郁者之为足,是谓万年之烛。
  火性发扬,水性流动,木性条畅,金性坚刚,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一则见性,两则生情。人未有偶而能静者,物未有偶而无声者。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人之念头,与气血同为消长。四十以前是个进心,识见未定而敢于有为;四十以后是个定心,识见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后是个退心,见识虽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盖审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缩不任事,厌厌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动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见事风生之少年为任事,以念头灰冷之衰夫为老成,则误矣。邓禹沉毅,马援矍铄,古诚有之,岂多得哉!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
  性者,理气之总名。无不善之理,无皆善之气。论性善者,纯以理言也;论性恶与善恶混者,兼气而言也。故经传言性各各不同,惟孔子无病。
  气、习,学者之二障也。仁者与义者相非,礼者与信者相左,皆气质障也。高髻而笑低髽,长裾而讥短袂,皆习见障也。大道明,率天下气质而归之,即不能归,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王制一,齐天下趋向而同之,即不能同,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哀哉!兹谁任之?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发肤还父母之初,无些毁伤,亲之孝子也;天全而生之,人全而归之,心性还天之初,无些缺欠,天之孝子也。
  虞廷不专言性善,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或曰:“人心非性。”曰:“非性可矣,亦是阴阳五行化生否?”六经不专言性善,曰:“惟皇上帝,降衷下民,厥有恒性。”又曰:“天生蒸民,有欲无主乃乱。”孔子不专言性善,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性相近也,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才说相近,便不是一个。相远从相近起脚。子思不专言性善,曰:“修道之谓教。”性皆善矣,道胡可修?孟子不专言性善,曰:“声色、臭味、安佚,性也。”或曰:“这性是好性。”曰:“好性如何君子不谓?”又曰:“动心忍性。”善性岂可忍乎?犬之性,牛之性,岂非性乎?犬、牛之性,亦仁、义、礼、智、信之性乎?细推之,犬之性犹犬之性,牛之性犹牛之性乎?周茂叔不专言性善,曰:“五性想感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又曰:“几善恶。”程伯淳不专言性善,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大抵言性善者,主义理而不言气质。盖自孟子之折诸家始,后来诸儒遂主此说,而不敢异同,是未观于天地万物之情也。义理固是天赋,气质,亦岂人为哉?无论众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岂是一样气质哉?愚僭为之说曰:“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亦天命于人而与生俱生者,不谓之性可乎?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将性气分作两项,便不透彻。张子以善为天地之性,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似觉支离。其实,天地只是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故性字从生从心,言有生之心也。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千古圣贤千言万语,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这都是降伏气质,扶持德性。立案于此,俟千百世之后驳之。
  性,一母而五子。五性者,一性之子也。情者,五性之子也。一性静,静者阴;五性动,动者阳。性本浑沦,至静不动,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才说性,便已不是性矣。此一性之说也。
  宋儒有功于孟子,只是补出个气质之性来,省多少口脗!
  问:“禽兽草木亦有性否?”曰:“有。”再问:“其生亦天命否?”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安得非天命?”
  或问:“孔子教人,性非所先。”曰:“圣人开口处都是性。”
  水无渣,着土便浊;火无气,着木便烟。性无二,着气质便染。
   【存心】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笠了,便要使他从容闲畅,无拘迫懊憹之状。若恨他难收,一向束缚在此,与放失同,何者?同归于无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习鹰驯雉,搏击飞腾,主人略不防闲,及上臂归庭,却恁忘机自得,略不惊畏。
  学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业之进也,如流水矣。
  不动气,事事好。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游子思亲,贞妇怀夫,这是个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
  或问:“放心如何收?”余曰:“只君此问,便是收了。这放收甚容易,才昏昏便出去,才惺惺便在此。”
  常使精神在心目间,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乱应酬。岂无偶合?终非心上经历过,竟无长进,譬之梦食,岂能饱哉?
  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
  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囤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
  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
  君子口中无惯语,存心故也。故曰:“修辞立其诚。”不诚,何以修辞?
  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
  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没处存身。只我的心便放不过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善。”愚谓:惟圣人未接物时何思何虑?贤人以下,睡觉时,合下便动个念头,或昨日已行事,或今日当行事,便来心上。只看这念头如何,如一念向好处想,便是舜边人;若一念向不好处想,便是跖边人。若念中是善,而本意却有所为,这又是舜中跖,渐来渐去,还向跖边去矣。此是务头工夫。此时克己更觉容易,点检更觉精明,所谓“去恶在纤微,持善在根本”也。
  目中有花,则视万物皆妄见也;耳中有声,则听万物皆妄闻也;心中有物,则处万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贵虚。
  忘是无心之病,助长是有心之病。心要从容自在,活泼于有无之间。
  静之一字,十二时离不了,一刻才离便乱了。门尽日开阖,枢常静;妍蚩尽日往来,镜常静;人尽日应酬,心常静。惟静也,故能张主得动,若逐动而去,应事定不分晓。便是睡时此念不静,作个梦儿也胡乱。
  把意念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气奋发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学者,将个浮躁心观理,将个委靡心临事,只模糊过了一生。
  心平气和,此四字非涵养不能做,工夫只在个定火。火定则百物兼照,万事得理。水明而火昏。静属水,动属火,故病人火动则躁扰狂越,及其苏定,浑不能记。苏定者,水澄清而火熄也。故人非火不生,非火不死;事非火不济,非火不败。惟君子善处火,故身安而德滋。
  当可怨、可怒、可辩、可诉、可喜、可愕之际,其气甚平,这是多大涵养。
  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惟静者能题得破。作热闹人,说孟浪语,岂无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义之悦我心,却步步是安乐境。
  问:“慎独如何解?”曰:“先要认住独字。独字就是意字。稠人广坐、千军万马中,都有个独。只这意念发出来是大中至正底,这不劳慎,就将这独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这意念发出来,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苟且为人之意,便要点检克治,这便是慎独了。”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个伪字不得。或曰:“君尽尚实矣。”余曰:“所谓伪者,岂必在言行间哉?实心为民,杂一念德我之心便是伪;实心为善,杂一念求知之心便是伪;道理上该做十分,只争一毫未满足便是伪;汲汲于向义,才有二三心便是伪;白昼所为皆善,而梦寐有非僻之干便是伪;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伪。此独觉之伪也,余皆不能去,恐渐渍防闲,延恶于言行间耳。”
  自家好处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
  宁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置富贵、贫贱、死生、常变于度外,是养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为我境。
  大丈夫不怕人,只是怕理;不恃人,只是恃道。
  静里看物欲,如业镜照妖。
  躁心、浮气、浅衷、狭量,此八字,进德者之大忌也。去此八字,只用得一字,曰:“主静。”静则凝重。静中境自是宽阔。
  士君子要养心气,心气一衰,天下万事,分毫做不得。冉有只是个心气不足。
  主静之力,大于千牛,勇于十虎。
  君子洗得此心净,则两间不见一尘;充得此心尽,则两间不见一碍;养得此心定,则两间不见一怖;持得此心坚,则两间不见一难。
  人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盗只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语欺人,人虽不知,即未发觉之盗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盗也;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盗也;才发一个真实心,骤发一个伪妄心,是心者心之盗也。谚云:“瞒心昧己。”有味哉其言之矣。欺世盗名,其过大;瞒心昧己,其过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强之定见,虽断舌可也,决不可从人然诺。
  才要说睡,便睡不着;才说要忘,便忘不得。
  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便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须要时时省察:这念头是为天地万物?是为我?
  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
  手有手之道,足有足之道,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但此辈皆是奴婢,都听天君使令。使之以正也,顺从,使之以邪也,顺从。渠自没罪过,若有罪过,都是天君承当。
  心一松散,万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万事不入耳目;心一执着,万事不得自然。
  当尊严之地、大众之前、震怖之景,而心动气慑,只是涵养不定。
  久视则熟字不识,注视则静物若动。乃知蓄疑者,乱真知;过思者,迷正应。
  常使天君为主,万感为客,便好。只与他平交,已自亵其居尊之体。若跟他走去走来,被他愚弄缀哄,这是小儿童,这是真奴婢,有甚面目来灵台上坐?役使四肢百骸,可羞可笑!(示儿)
  不存心,看不出自家不是。只于动静、语默、接物、应事时,件件想一想,便见浑身都是过失。须动合天则,然后为是。日用间,如何疏忽得一时?学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间,无日不动念,就有个动念底道理;无日不说话,就有个说话底道理;无日不处事,就有个处事底道理;无日不接人,就有个接人底道理;无日不理物,就有个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伤悲感叹、顾盼指示、咳唾涕洟、隐微委曲、造次颠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时时体认,件件讲求。细行小物,尚求合则,彝伦大节,岂可逾闲?故始自垂髫,终于属纩,持一个自强不息之心通乎昼夜,要之于纯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还本归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纵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觉运动者皆然,无取于万物之灵矣。或曰:“有要乎?”曰:“有。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曰:“只在主静。只静了,千酬万应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错。”
  迷人之迷,其觉也易;明人之迷,其觉也难。
  心相信,则迹者土苴也,何烦语言?相疑,则迹者媒孽也,益生猜贰。放有誓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诬者,相疑之故也。是故心一而迹万,故君子治心不修迹。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鱼且信,何疑之有?
  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罚;畏不义,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
  “忍激”二字是祸福关。
  殃咎之来,未有不始于快心者,故君子得意而忧,逢喜而惧。
  一念孳孳,惟善是图,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愿,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萦思;游心千里,岐虑百端,曰浮思;事无可疑,当断不断,曰惑思;事不涉己,为他人忧,曰狂思;无可奈何,当罢不罢,曰徒思;日用职业,本分工夫,朝惟暮图,期无旷废,曰本思。此九思者,日用之间,不在此则在彼。善摄心者,其惟本思乎?身有定业,日有定务,暮则省白昼之所行,朝则计今日之所事,念兹在兹,不肯一事苟且,不肯一时放过,庶心有着落,不得他适,而德业日有长进矣。
  学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
  小人亦有坦荡荡处,无忌惮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处,终身之忧是已。
  只脱尽轻薄心,便可达天德。汉唐以下儒者,脱尽此二字,不多人。
  斯道这个担子,海内必有人负荷。有能概然自任者,愿以绵弱筋骨助一肩之力,虽走僵死不恨。
  耳目之玩,偶当于心,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此儿女子常态也。世间甚物与我相关,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关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耳。爱囊橐之所受者,不以囊橐易所受,如之何以囊橐弃所受也?而况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寐是情生景,无情而景者,兆也;寤后景生情,无景而情者,妄也。
  人情有当然之愿,有过分之欲。圣王者,足其当然之愿,而裁其过分之欲,非以相苦也。天地间欲愿只有此数,此有余而彼不足,圣王调剂而均厘之,裁其过分者以益其当然。夫是之谓至平,而人无淫情、无觖望。
  恶恶太严,便是一恶;乐善甚亟,便是一善。
  “投佳果于便溺,濯而献之,食乎?”曰:“不食。”“不见而食之,病乎?”曰:“不病。”“隔山而指骂之,闻乎?”曰:“不闻。”“对面而指骂之,怒乎?”曰:“怒。”曰:“此见闻障也。”夫能使见而食,闻而不怒,虽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炼心者之所当知也。
  只有一毫麄疏处,便认理不真,所以说惟精,不然众论淆之而必疑;只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说惟一,不然利害临之而必变。
  种豆,其苗必豆;种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发不如是者。心本人欲,而事欲天理;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其将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种种皆是;所存非,种种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属纩之时,般般都带不得,惟是带得此心,却教坏了,是空身归去矣。可为万古一恨。
  吾辈所欠,只是涵养不纯不定。故言则矢口所发,不当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则恣意所行,或太过,或不及,或悖理。若涵养得定,如熟视正鹄而后开弓,矢矢中的;细量分寸而后投针,处处中穴,此是真正体验实用工夫,总来只是个沉静。沉静了,发出来,件件都是天则。
  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暮夜无知,此四字,百恶之总根也。人之罪莫大于欺,欺者,利其无知也。大奸大盗,皆自无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恶只有二种:欺无知、不畏有知。欺无知,还是有所忌惮心,此是诚伪关。不畏有知,是个无所忌惮心,此是死生关。犹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万物之理,出于静,入于静;人心之理,发于静,归于静。静者,万理之橐钥,万化之枢纽也。动中发出来,与天则便不相似。故虽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发于静也;过后皆有悔心,归于静也。
  动时只见发挥不尽,那里觉错?故君子主静而慎动。主静,则动者静之枝叶也;慎动,则动者静之约束也。又何过焉?
  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只脱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或问之。曰:“凡炎热念、骄矜念、华美念、欲速念、浮薄念、声名念,皆童心也。”
  吾辈终日念头离不了四个字,曰:“得、失、毁、誉。”其为善也,先动个得与誉底念头;其不敢为恶也,先动个失与毁底念头。总是欲心、伪心,与圣人天地悬隔。圣人发出善念,如饥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饮。其必不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渊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贤人念头只认个可否,理所当为,则自强不息;所不可为,则坚忍不行。然则得、失、毁、誉之念可尽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间,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贤籍以训世,君子藉以检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训世也。曰“疾没世而名不称”,曰“年四十而见恶”,以毁誉训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检身,将何所不至哉?故尧舜能去此四字,无为而善,忘得失毁誉之心也。桀纣能去此四字,敢于为恶,不得失毁誉之恤也。
  心要虚,无一点渣滓;心要实,无一毫欠缺。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气象。
  士君子作人,事事时时,只要个用心。一事不从心中出,便是乱举动;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躯壳。
  古人也算一个人,我辈成底是甚什人?若不愧不奋,便是无志。
  圣、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两字。
  余甚爱万籁无声,萧然一室之趋。或曰:“无乃大寂灭乎?”曰:“无边风月自在。”
  无技痒心,是多大涵养!故程子见猎而痒。学者各有所痒,便当各就痒处搔之。
  欲,只是有进气无退气;理,只是有退气无进气。善学者,审于进退之间而已。
  圣人悬虚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顺应之;其无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旷然。譬之鉴光明在此,物来则照之,物去则光明自在,彼事未来而意必,是持鉴觅物也。尝谓:镜是物之圣人,镜日照万物而常明,无心而不劳故也。圣人日应万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为物役而后累心,而后应有偏着。
  恕心养到极处,只看得世间人都无罪过。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谨藏而失者;礼有以疏忽而误,亦有以敬畏而误者。故用心在有无之间。
  说不得真知明见,一些涵养不到,发出来便是本象,仓卒之际,自然掩护不得。
  一友人沉雅从容,若温而不理者。随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备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应之。或难以数物,呼左右取之携中,犁然在也。余叹服曰:“君不穷于用哉!”曰:“我无以用为也。此第二着,偶备其万一耳。备之心,慎之心也。慎在备先,凡所以需吾备者,吾已先图,无赖于备。故自有备以来,吾无万一,故备常余而不用。”或曰:“是无用备矣。”曰:“无万一而犹备,此吾之所以为慎也。若恃备而不慎,则备也者,长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穷于所备之外;恃慎而不备,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穷于所慎之外。故宁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余叹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谓与?”吾识之以为疏忽者之戒。
  欲理会七尺,先理会方寸;欲理会六合,先理会一腔。
  静者生门,躁者死户。
  士君子一出口,无反悔之言;一动手,无更改之事。诚之于思,故也。
  只此一念公正了,我于天地鬼神通是一个。而鬼神之有邪气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诽巷议者乎?
  和气平心发出来,如春风拂弱柳,细雨润新苗,何等舒泰!何等感通!疾风、迅雷、暴雨、酷霜,伤损必多。或曰:“不似无骨力乎?”余曰:“譬之玉,坚刚未尝不坚刚,温润未尝不温润。”余严毅多,和平少,近悟得此。
  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
  天下国家之存亡,身之生死,只系敬、怠两字。敬则慎,慎则百务修举;怠则苟,苟则万事隳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圣贤之所兢兢,而亡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点检,要见这念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初学最要知此。
  道义心胸发出来,自无暴戾气象,怒也怒得有礼。若说圣人不怒,圣人只是六情?
  过差遗忘,只是昏忽,昏忽只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无过差遗忘之病。孔子曰:“敬事。”樊迟粗鄙,告之曰:“执事敬。”子张意广,告之曰:“无小大,无敢慢。”今人只是懒散,过差遗忘,安得不多?
  吾初念只怕天知,久久来不怕天知,又久久来只求天知。但,未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
  气盛便没涵养。
  定静安虑,圣人胸中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定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忧世者与忘世者谈,忘世者笑;忘世者与忧世者谈,忧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泪,肯向一室胡越之人哭哉?彼且谓我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丧心哉?
  得之一字,最坏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为不可。只明其道而计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动得心,先难而动获心,便是杂霸杂夷。一念不极其纯,万善不造其极。此作圣者之大戒也。
  充一个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雠。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
  厕牏之中,可以迎宾客;牀第之间,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后谓之不苟。
  为人辨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治心之学,莫妙于瑟僴二字。瑟训严密,譬之重关天险,无隙可乘,此谓不疏,物欲自消其窥伺之心。僩训武毅,譬之将军按剑,见者股栗,此谓不弱,物欲自夺其猖獗之气。而今吾辈灵台,四无墙户,如露地钱财,有手皆取;又孱弱无能,如杀残俘虏,落胆从人,物欲不须投间抵隙,都是他家产业;不须硬迫柔求,都是他家奴婢,更有那个关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
  沉静,非缄默之谓也。意渊涵而态闲正,此谓真沉静。虽终日言语,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不害其为沉静,神定故也。一有飞扬动扰之意,虽端坐终日,寂无一语,而色貌自浮;或意虽不飞扬动扰,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谓沉静。真沉静底自是惺憽,包一段全副精神在里。
  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与,是贼本真而长奸伪也。是以君子宁犯人之疑,而不贼己之心。
  室中之斗,市上之争,彼所据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见皆是己非人,而济之以不相下之气,故宁死而不平。呜呼!此犹愚人也。贤臣之争政,贤士之争理,亦然。此言语之所以日多,而后来者益莫知所决择也。故为下愚人作法吏易,为士君子所折衷难。非断之难,而服之难也。根本处,在不见心而任口,耻屈人而好胜,是室人市儿之见也。
  大利不换小义,况以小利坏大义乎?贪者可以戒矣。
  杀身者不是刀剑,不是寇讐,乃是自家心杀了自家。
  知识,帝则之贼也。惟忘知识以任帝则,此谓天真,此谓自然。一着念便乖违,愈着念愈乖违。乍见之心,歇息一刻,别是一个光景。
  为恶惟恐人知,为善惟恐人不知,这是一副甚心肠,安得长进?
  或问:“虚灵二字,如何分别?”曰:“惟虚故灵。”顽金无声,铸为钟磬则有声;钟磬有声,实之以物则无声。圣心无所不有,而一无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浑身五脏六腑、百脉千络、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发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无分毫罪过,都与尧舜一般,只是一点方寸之心,千过万罪,禽兽不如。千古圣贤只是治心,更不说别个。学者只是知得这个可恨,便有许大见识。
  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陨身败家之贼,如何纵容得他?
  良知何处来?生于良心;良心何处来?生于天命。
  心要实,又要虚。无物之谓虚,无妄之谓实;惟虚故实,惟实故虚。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体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偾天下之事。
  要补必须补个完,要折必须折个净。
  学术以不愧于心、无恶于志为第一。也要点检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点检是边见?是天则?
  尧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盗跖其心,君子不贵也。有数圣贤之心,何妨貌似盗跖?
  学者欲在自家心上做工夫,只在人心做工夫。
  此心要常适,虽是忧勤惕励中,困穷抑郁际,也要有这般胸次。
  不怕来浓艳,只怕去沾恋。
  原不萌芽,说甚生机。
  平居时有心讱言还容易,何也?有意收敛故耳。只是当喜怒爱憎时发当其可,无一厌人语,才见涵养。
  口有惯言,身有误动,皆不存心之故也。故君子未事前定,当事凝一。识所不逮,力所不能,虽过无愧心矣。
  世之人何尝不用心?都只将此心错用了。故学者要知所用心,用于正而不用于邪,用于要而不用于杂,用于大而不用于小。
  予尝怒一卒,欲重治之。召之,久不至,减予怒之半。又久而后至,诟之而止。因自笑曰:“是怒也,始发而中节邪?中减而中节邪?终止而中节邪?”惟圣人之怒,初发时便恰好,终始只一个念头不变。
  世间好底分数休占多了,我这里消受几何,其余分数任世间人占去。
  京师僦宅,多择吉数,有丧者,人多弃之,曰:“能祸人。”予曰:“是人为室祸,非室能祸人也。”人之死生,受于有生之初,岂室所能移?室不幸而遭当死之人,遂为人所弃耳。惟君子能自信而付死生于天则,不为往事所感矣。
  不见可欲时,人人都是君子;一见可欲,不是滑了脚跟,便是摆动念头。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是闭目塞耳之学。一入耳目来,便了不得。今欲与诸君在可欲上做工夫,淫声美色满前,但如鉴照物,见在妍蚩,不侵镜光;过去妍蚩,不留镜里,何嫌于坐怀?何事于闭门?推之可怖可惊、可怒可惑、可忧可恨之事,无不皆然。到此才是工夫,才见手段。把持则为贤者,两忘则为圣人。予尝有诗云:“百尺竿头着脚,千层浪里翻身。个中如履平地,此是谁何道人。”
  一里人事专利己,屡为训说不从。后每每作善事,好施贫救难,予喜之,称曰:“君近日作事,每每在天理上留心,何所感悟而然?”曰:“近日读司马温公语,有云:‘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予笑曰:“君依旧是利心,子孙安得受福?”
  小人终日苦心,无甚受用处。即欲趋利,又欲贪名;即欲掩恶,又欲诈善。虚文浮礼,惟恐其疏略;消沮闭藏,惟死其败露。又患得患失,只是求富求贵;畏首畏尾,只是怕事怕人。要之温饱之外,也只与人一般,何苦自令天君无一息宁泰处?
  满面目都是富贵,此是市井儿,不堪入有道门墙,徒令人呕吐而为之羞耳。若见得大时,舜禹有天下而不与。
  读书人只是个气高,欲人尊己;志卑,欲人利己,便是至愚极陋。只看四书六经千言万语教人是如此不是?士之所以可尊可贵者,以有道也。这般见识,有什么尊贵处?小子戒之。
  第一受用,胸中干净;第二受用,外来不动;第三受用,合家没病;第四受用,与物无竞。
  欣喜欢爱处,便藏烦恼机关,乃知雅淡者,百祥之本;怠惰放肆时,都是私欲世界,始信懒散者,万恶之宗。
  求道学真传,且高阁百氏诸儒,先看孔孟以前胸次;问治平要旨,只远宗三皇五帝,净洗汉唐而下心肠。
  看得真幻景,即身不吾有何伤?况把世情婴肺腑;信得过此心,虽天莫我知奚病?那教流语恼胸肠。
  善根中才发萌蘗,即着意栽培,须教千枝万叶;恶源处略有涓流,便极力拥塞,莫令暗长潜滋。
  处世莫惊毁誉,只我是,无我非,任人短长;立身休问吉凶,但为善,不为恶,凭天祸福。
  念念可与天知,尽其在我;事事不执己见,乐取诸人。
  浅狭一心,到处便招犹悔;因循两字,从来误尽英雄。
  斋戒神明其德,洗心退藏于密。
  常将半夜萦千岁,只恐一朝便百年。
  试心石上即平地,没足池中有隐潭。
  心无一事累,物有十分春。
  神明七尺体,天地一腔心。
  终有归来日,不知到几时。
  吾心原止水,世态任浮云。
满方寸浑成一个德性,无分毫私欲便是一心之仁;六尺浑成一个冲和,无分毫病痛便是一身之仁。满六合浑成一个身躯,无分毫间隔便是合天下以成其仁。仁是全体,无毫发欠缺;仁是纯体,无纤芥瑕疪;仁是天成,无些子造作。众人分一心为胡越,圣人会天下以成其身。愚尝谓:“两间无物我,万古一呼吸。”
【伦理】
  宇宙内大情种,男女居其第一。圣王不欲裁割而矫拂之,亦不能裁割矫拂也。故通之以不可已之情,约之以不可犯之礼,绳之以必不赦之法,使纵之而相安相久也。圣人亦不若是之亟也,故五伦中父子、君臣、兄弟、朋友,笃了又笃,厚了又厚,惟恐情意之薄。惟男女一伦,是圣人苦心处,故有别先自夫妇始。本与之以无别也,而又教之以有别,况有别者,而肯使之混乎?圣人之用意深矣!是死生之衢而大乱之首也,不可以不慎也。
  亲母之爱子也,无心于用爱,亦不知其为用爱,若渴饮饥食然,何尝勉强?子之得爱于亲母也,若谓应得,习于自然,如夏葛冬裘然,何尝归功?至于继母之慈,则有德色,有矜语矣。前子之得慈于继母,则有感心,有颂声矣。
  一家之中,要看得尊长尊,则家治。若看得尊长不尊,如何齐他?得其要在尊长自修。
  人子之事亲也,事心为上,事身次之;最下,事身而不恤其心;又其下,事之以文而不恤其身。
  孝子之事亲也,礼卑伏如下仆,情柔婉如小儿。
  进食于亲,侑而不劝;进言于亲,论而不谏;进侍于亲,和而不庄。亲有疾,忧而不悲;身有疾,形而不声。
  侍疾,忧而不食,不如努力而加餐,使此身不能侍疾,不孝之大者也;居丧,羸而废礼,不如`哀而慎终,此身不能襄事,不孝之大者也。
  朝廷之上,纪纲定而臣民可守,是曰朝常;公卿大夫、百司庶官,各有定法,可使持循,是曰官常;一门之内,父子兄弟、长幼尊卑,各有条理,不变不乱,是曰家常;饮食起居,动静语默,择其中正者,守而勿失,是曰身常。得其常则治,失其常则乱,未有苟且冥行而不取败者也。
  雨泽过润,万物之灾也;恩宠过礼,臣妾之灾也;情爱过义,子孙之灾也。
  人心喜则志意畅达,饮食多进而不伤,血气冲和而不郁,自然无病而体充身健,安得不寿?故孝子之于亲也,终日干干,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头。自家既不惹起,外触又极防闲,无论贫富、贵贱、常变、顺逆,只是以悦亲为主。盖悦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也。即不幸而亲有过,亦须在悦字上用工夫。几谏积诚、耐烦留意、委曲方略,自有回天妙用。若直诤以甚其过,暴弃以增其怒,不悦莫大焉。故曰:“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郊社,报天地生成之大德也,然灾沴有禳,顺成有祈,君为私田则仁,民为公田则忠,不嫌于求福,不嫌于免祸。子孙之祭先祖,以追养继孝也,自我祖父母,以有此身也,曰:“赖先人之泽,以享其余庆也。”曰:“吾朝夕奉养承欢,而一旦不复献杯桊,心悲思而无寄,故祭荐以伸吾情也。”曰:“吾贫贱不足以供菽水,今鼎食而亲不逮,心悲思而莫及,故祭荐以志吾悔也。”岂为其游魂虚位能福我而求之哉?求福已非君子之心,而以一饭之设,数拜之勤,求福于先人,仁孝诚敬之心果如是乎?不谋利,不责报,不望其感激,虽在他人犹然,而况我先人乎?《诗》之祭必言福,而《楚茨》诸诗为尤甚,岂可为训耶?吾独有取于《采蘩》、《采苹》二诗,尽物尽志,以达吾子孙之诚敬而已,他不及也。明乎此道,则天下万事万物,皆尽我所当为,祸福利害,皆听其自至,人事修而外慕之心息,向道专而作辍之念忘矣。何者?明于性分而无所冀悻也。
  友道极关系,故与君父并列而为五。人生德业成就,少朋友不得。君以法行,治我者也;父以恩行,不责善者也;兄弟怡怡,不欲以切偲伤爱;妇人主内事,不得相追随;规过,子虽敢争,终有可避之嫌;至于对严师,则矜持收敛而过无可见;在家庭,则狎昵亲习而正言不入。惟夫朋友者,朝夕相与,既不若师之进见有时,情礼无嫌;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语有忌。一德亏,则友责之;-业废,则友责之,美则相与奖劝,非则相与匡救,日更月变,互感交摩,骎骎然不觉其劳且难,而入于君子之域矣。是朋友者,四伦之所赖也。嗟夫!斯道之亡久矣。
  言语嬉媟,樽俎妪煦,无论事之善恶,以顺我者为厚交;无论人之奸贤,以敬我者为君子。蹑足附耳,自谓知心;接膝拍肩,滥许刎颈。大家同陷于小人而不知,可哀也已!是故物相反者相成,见相左者相益。孔子取友,曰“直、谅、多闻”。此三友者,皆与我不相附会者也,故曰益。是故,得三友难,能为人三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缙绅草莽,得一好友,道同志合,亦人生一大快也。
  长者有议论,唯唯而听,无相直也;有咨询,謇謇而对,无遽尽也。此卑幼之道也。
  阳称其善,以悦彼之心;阴养其恶,以快己之意,此友道之大戮也。青天白日之下,有此魑魅魍魉之俗,可哀也已也!
  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情隔也。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苟情联志通,则万里之外,犹同堂共门而比肩一榻也。以此推之,同时不相知,而神交于千百世之上下亦然。是知离合在心期,不专在躬逢。躬逢而心期,则天下至遇也:君臣之尧舜,父子之文周,师弟之孔颜。
  “隔”之一字,人情之大患。故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之交,务去隔,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未之有也。
  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雝雝如也,兄弟怡怡如也,僮仆欣欣如也,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义者之家:父子凛凛如也,夫妇嗃嗃如也,兄弟翼翼如也,僮仆肃肃如也,一家之气象栗栗如也。仁者以恩胜,其流也知和而和;义者以严胜,其流也疏而寡恩。故圣人之居家也,仁以主之,义以辅之,洽其太和之情,但不溃其防,斯已矣。其井井然严城深堑,则男女之辨也!虽圣人不敢与家人相忘。
  父在居母丧,母在居父丧,以从生者之命为重。故孝子不以死者忧生者,不以小节伤大体,不泥经而废权,不徇名而害实,不全我而伤亲。所贵乎孝子者,心亲之心而已。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汤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妨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下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圣人非以此为加损也。朝廷重之以示劝,而我轻之以示高,是与君忤也,是穷君鼓舞天下之权也。故圣人虽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而未尝不荣之,以重帝王之权,以示天下帝王之权之可重,此臣道也。
  人子和气、愉色、婉容,发得深时,养得定时,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霆震怒,只是这一腔温意、一面春风,则自无不回之天,自无屡变之天,谗谮何由入?嫌隙何由作?其次莫如敬慎,夔夔斋栗,敬慎之至也,故瞽瞍亦允若。温和示人以可爱,消融父母之恶怒;敬慎示人以可矜,激发父母之悲怜。所谓积诚意以感动之者,养和致敬之谓也。盖格亲之功,惟和为妙、为深、为速、为难,非至性纯孝者不能。敬慎犹可勉强耳。而今人子以凉薄之色、惰慢之身、骄蹇之性,及犯父母之怒,既不肯挽回,又倨傲以甚之,此其人在孝弟之外,故不足论。即有平日温愉之子,当父母不悦而亦愠见,或生疑而迁怒者;或无意迁怒而不避嫌者;或不善避嫌,愈避而愈冒嫌者,积隙成衅,遂致不祥。岂父母之不慈?此孤臣孽子之法戒,坚志熟仁之妙道也。
  孝子之事亲也,上焉者先意,其次承志,其次共命。共命,则亲有未言之志,不得承也;承志,则亲有未萌之意,不得将也;至于先意,而悦亲之道至矣。或曰:“安得许多心思能推至此乎?”曰:“事亲者,以悦亲为事者也。以悦亲为事,则孳孳皇皇无以尚之者,只是这个念头,亲有多少意志,终日体认不得?”
  或问:“共事一人,未有不妒者,何也?”曰:“人之才能、性行、容貌、辞色,种种不同,所事者,必悦其能事我者,恶其不能事我者。能事者见悦,则不能事者必疏。是我之见疏,彼之能事成之也,焉得不妒?既妒,安得不相倾?相倾,安得不受祸?故见疏者妒,妒其形己也;见悦者亦妒,妒其妒己也。”“然则奈何?”曰:“居宠,则思分而推之以均众;居尊,则思和而下之以相忘,人何妒之有?缘分以安心,缘遇以安命,反己而不尤人,何妒人之有?此入宫入朝者之所当知也。”
  孝子侍亲,不可有沉静态,不可有庄肃态,不可有枯淡态,不可有豪雄态,不可有劳倦态,不可有病疾态,不可有愁苦态,不可有怨怒态。
  子弟生富贵家,十九多骄惰淫泆,大不长进。古人谓之豢养,言甘食美服,养此血肉之躯与犬豕等。此辈阘茸,士君子见之为羞,而彼方且志得意满,以此夸人。父兄之孽,莫大乎是!
  男女远别,虽父女、母子、兄妹、姊弟,亦有别嫌明微之礼。故男女八岁不同食,子妇事舅姑,礼也。本不远别,而世俗最严翁妇之礼,影响间,即疾趋而藏匿之;其次夫兄弟妇相避,此外,一无所避,已乱纲常。乃至叔嫂、姊夫、妻妹、妻弟之妻互相嘲谑以为常,不几于夷风乎?不知,古者远别,止于授受不亲,非避匿之谓,而男女所包甚广,自妻妾外,皆当远授受之嫌。爱礼者,不可不明辨也!
  子、妇事人者也,未为父兄以前,莫令奴婢奉事,长其骄惰之情。当日使勤劳,常令卑屈,此终身之福。不然,是杀之也。昏愚父母,骄奢子弟,不可不知。
  问安,问侍者,不问病者;问病者,非所以安之也。
  丧服之制,以缘人情,亦以立世教。故有引而致之者,有推而远之者,要不出恩、义两字。而不可晓亦多。达观会通之君子,当制作之权,必有一番见识。泥古,非达观也。
  亲没而遗物在眼,与其不忍见而毁之也,不若不忍忘而存之。
  (示儿)云:“门户高一尺,气焰低一丈。华山只让天,不怕没人上。”
  慎言之地,惟家庭为要;应慎言之人,惟妻子、仆隶为要,此理乱之原而祸福之本也。人往往忽之,悲夫!
  门户可以托父兄,而丧德辱名,非父兄所能庇;生育可以由父母,而求疾蹈险,非父母所得由。为人子弟者,不可不知。
  继母之虐,嫡妻之妒,古今以为恨者也;而前子不孝,丈夫不端,则舍然不问焉。世情之偏也,久矣!怀非母之迹,而因似生嫌;借恃父之名,而无端造谤;讟怨忤逆,父亦被诬者,世岂无耶?恣淫狎之性,而恩重绿丝;挟城社之威,而侮及黄里;《谷风》、《栢舟》,妻亦失所者,世岂无耶?惟子孝夫端,然后继母嫡妻无辞于姻族矣!居官不可不知。
  齐以刀切物,使参差者就于一致也。家人恩胜之地,情多而义少,私易而公难,若人人遂其欲,势将无极。故古人以父母为严君,而家法要威如,盖对症之治也。
  闺门之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
  家长,一家之君也。上焉者使人欢爱而敬重之,次则使人有所严惮,故曰严君。下则使人慢,下则使人陵,最下则使人恨。使人慢,未有不乱者;使人陵,未有不败者;使人恨,未有不亡者。呜呼!齐家岂小故哉?今之人皆以治生为急,而齐家之道不讲久矣!
  儿女辈,常着他拳拳曲曲,紧紧恰恰,动必有畏,言必有惊,到自专时,尚不可知。若使之快意适情,是杀之也。此愚父母之所当知也。
  责人到闭口卷舌、面赤背汗时,犹刺刺不已,岂不快心?然浅隘刻薄甚矣!故君子攻人,不尽其过,须含蓄以徐人之愧惧,令其自新,方有趣味,是谓以善养人。
  曲木恶绳,顽石恶攻,责善之言,不可不慎也。
  恩礼出于人情之自然,不可强致。然礼系体面,犹可责人;恩出于根心,反以责而失之矣。故恩薄可结之使厚,恩离可结之使固,一相责望,为怨滋深。古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使骨肉为寇讐,皆坐责之一字耳。
  宋儒云:“宗法明而家道正。”岂惟家道?将天下之治乱,恒必由之。宇宙内,无有一物不相贯属,不相统摄者。人以一身统四肢,一肢统五指;木以株统干,以干统枝,以枝统叶;百谷以茎统穗,
以穗统〔禾尊〕,以〔禾尊〕统粒,盖同根一脉,联属成体。此操一举万之术,而治天下之要道也。天子统六卿,六卿统九牧,九牧统郡邑,郡邑统乡正,乡正统宗子。事则以次责成,恩则以次流布,教则以次传宣,法则以次绳督。夫然后上不劳、下不乱、而政易行。自宗法废,而人各为身,家各为政,彼此如飘絮飞沙,不相维系,是以上劳而无要领可持,下散而无脉胳相贯,奸盗易生而难知,教化易格而难达。故宗法立而百善兴,宗法废而万事弛。或日:“宗子而贱、而弱、而幼、而不肖,何以统宗?”曰:“古之宗法也,如封建,世世以嫡长。嫡长不得其人,则一宗受其敝,且豪强得以?鼠视宗子,而鱼肉孤弱。其谁制之?盖有宗子又当立家长,宗子以世世长子孙为之;家长以阖族之有德望,而众所推服能佐宗子者为之,胥重其权而互救其失。此二者,宗人一委听焉,则有司有所责成,而纪法易于修举矣。
  责善之道,不使其有我所无,不使其无我所有,此古人之所以贵友也。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孝子不可不知;“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忠臣不可不知。
  士大夫以上,有祠堂,有正寝,有客位。祠堂:有斋房、神库,四世之祖考居焉,先世之遗物藏焉,子孙立拜之位在焉,牺牲、鼎俎、盥尊之器物陈焉,堂上堂下之乐列焉,主人之周旋升降由焉。正寝:吉礼则生忌之考妣迁焉,凶礼则尸柩停焉,柩前之食案、香几、衣冠设焉,朝夕哭奠之位容焉,柩旁牀帐诸器之陈设、五服之丧次,男女之哭位分焉,堂外吊奠之客、祭器之罗列在焉。客位:则将葬之迁柩宿焉,冠礼之曲折、男女之醮位、宾客之宴飨行焉。此三所者,皆有两阶,皆有位次。故居室宁陋,而四礼之所断乎其不可陋。近见名公,有以旋马容膝、绳枢瓮牖为清节高品者,余甚慕之,而爱礼一念甚于爱名。故力可勉为,不嫌弘裕,敢为大夫以上者告焉。
  守礼不足愧,抗于礼乃可愧也。礼当下则下,何愧之有?
  家人之害莫大于卑幼各恣其无厌之情而上之人阿其意而不之禁,犹莫大于婢子造言而妇人悦之,妇人附会而丈夫信之。禁此二害而家不和睦者鲜矣。
  只拿定一个是字做,便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底道理,更问甚占卜,信甚星命!或曰:“趋吉避凶,保身之道。”曰:“君父在难,正臣子死忠死孝之时,而趋吉避凶可乎?”或曰:“智者明义理、识时势,君无乃专明于义理乎?”曰:“有可奈何时,正须审时因势,时势亦求之识见中,岂于谶纬阴阳家求之邪?”或曰:“气数自然,亦强作不成。”曰:“君子所安者义命,故以气数从义理,不以义理从气数。富贵利达则付之天,进退行藏则决之己。”或曰:“到无奈何时何如?”曰:“这也看道理,病在膏肓,望之而走,扁鹊之道当如是也。若属纩顷刻,万无一生,偶得良方,犹然忙走灌药,孝子慈孙之道当如是也。”
  谨言不但外面,虽家庭间,没个该说的话;不但大宾,虽亲厚友,没个该任口底话。
【谈道】
  大道有一条正路,进道有一定等级。圣人教人只示以一定之成法,在人自理会;理会得一步再说与一步,其第一步不理会到十分,也不说与第二步。非是苦人,等级原是如此。第一步差一寸,也到第二步不得。孔子于赐,才说与他一贯,又先难他“多学而识”一语。至于仁者之事,又说:“赐也,非尔所及。”今人开口便讲学脉,便说本体,以此接引后学,何似痴人前说梦?孔门无此教法。
  有处常之五常,有处变之五常。处常之五常是经,人所共知;处变之五常是权,非识道者不能知也。不擒二毛不以仁称,而血流漂杵不害其为仁;二子乘舟不以义称,而管、霍被戮不害其为义。由此推之,不可胜数也。嗟夫!世无有识者,每泥于常而不通其变;世无识有识者,每责其经而不谅其权。此两人皆道之贼也,事之所以难济也。噫!非精义择中之君于,其谁能用之?其谁能识之?
  谈道者虽极精切,须向苦心人说,可使手舞足蹈,可使大叫垂泣,何者?以求通未得之心,闻了然透彻之语,如饥得珍馐,如旱得霖雨。相悦以解妙,不容言其不然者,如麻木之肌,针灸终日尚不能觉,而以爪搔之,安知痛痒哉?吾窃为言者惜也。放大道独契,至理不言,非圣贤之忍于弃人,徒哓哓无益耳。是以圣人待问而后言,犹因人而就事。
  庙堂之乐,淡之至也,淡则无欲,无欲之道与神明通;素之至也,素则无文,无文之妙与本始通。
  真器不修,修者伪物也;真情不饰,饰者伪交也。家人父子之间不让而登堂,非简也,不侑而饱食,非饕也,所谓真也。
  谁待让而入,而后有让亦不入者矣;惟待侑而饱,而后有侑亦不饱者矣,是两修文也。废文不可为礼,文至掩真,礼之贼也,君子不尚焉。
  百姓得所,是人君太平;君民安业,是人臣太平;五谷丰登,是百胜太平,大小和顺,是一家太平;父母无疾,是人子太平;胸中无累,是一腔太平。
  至道之妙,不可意思,如何可言?可以言,皆道之浅也。
  玄之又玄,犹龙公亦说不破,盖公亦囿于玄玄之中耳。要说,说个甚?然却只在匹夫匹妇共知共行之中,外了这个便是虚无。
  除了个中字,更定道统不得。傍流之至圣,不如正路之贤人。故道统宁中绝,不以傍流继嗣,何者?气脉不同也。予尝曰:“宁为道统家奴婢,不为傍流家宗子。”
  或问:“圣人有可克之已否?”曰:“惟尧、舜、文王、周、孔无已可克,其馀圣人都有已。任是伊尹的已,和是柳下惠的已,清是伯夷的已。志向偏于那一边便是已,己者,我也,不能忘我而任意见也,狃于气质之偏而离中也。这已便是人欲,胜不得这己都不成个刚者。
  自然者,发之不可遏;禁之不能止。才说是当然,便没气力;然反之之圣,都在当然上做工夫,所以说勉然。勉然做到底。知之成功,虽一分数境界,到那难题试验处,终是微有不同。此难以形迹语也。
  尧、舜、周、孔之道,只是傍人情、依物理,拈出个天然自有之中行将去,不惊人,不苦人,所以难及。后来人胜他不得,却寻出甚高难行之事,玄冥隐僻之言,怪异新奇、偏曲幻妄以求胜,不知圣人妙处,只是个庸常。看六经、四书语言何等平易,不害其为圣人之笔,亦未尝有不明不备之道。嗟夫!
  贤智者过之,佛、老、扬、墨、庄、列、申、韩是已。彼具意见才是圣人中万分之一,而漫衍闳肆以至偏重而贼道。后学无识,遂至弃菽粟而餐玉屑,厌布帛而慕火浣,无补饥寒,反生奇病,悲夫!
  中之一字,是先天乎上,无地宁下,无东西南北于四方。
  此是南亩独尊;道中的天子,仁、义、礼、智、信都是东酉侍立,百行万善都是北面受成者也。不意宇宙间有此一妙字,有了这一个,别个都可勾销,五常、百行、万善但少了这个,都是一家货,更成甚么道理?
  愚不肖者不能任道,亦不能贼道,贼道全是贤智。后世无识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而但以贤智者为标的。世间有了贤智,便看的中道寻常,无以过人,不起名誉,遂薄中道而不为。道之坏也,不独贤智者之罪,而惟崇贤智,其罪亦不小矣。中庸为贤智而作也。中足矣,又下个庸字,旨深哉!此难与曲局之士道。
  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的。道不自私,圣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谁敢决之?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势入,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后世苟有明者出,发圣人所未发,而默契圣人欲言之心;为圣人所不为,而吻合圣人为之事,故此圣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骇也。呜呼!此可与通者道。汉唐以来鲜若人矣。
  易道浑身都是,满眼都是,盈六合都是。三百八四十爻圣人特拈起三百八十四事来做题目。使千圣作《易》,人人另有三百八十四说,都外不了那阴阳道理。后之学者,求易于《易》,穿凿附会以求通。不知易是个活的,学者看做死的;易是个无方体的,学者看做有定象的。故论简要,乾坤二卦已多了;论穷尽,虽万卷书说不尽易的道理,何止三百八十四爻?
  中之一字,不但道理当然,虽气数离了中亦成不得寒暑,灾样失中则万物殃,饮食起居失中则一身病。故四时各顺其序,五脏各得其职,此之谓中。差分毫便有分毫验应,是以圣人执中以立天地万物之极。
  学者只看得世上万事万物种种是道,此心才觉畅然。
  在举世尘俗中另识一种意味,又不轻与鲜能知味者尝,才是真趣。守此便是至宝。
  五色胜则相掩,然必厚益之,犹不能浑然无迹,维黑一染不可辩矣。故黑者,万事之府也,敛藏之道也。帝王之道黑,故能容保无疆;圣人之心黑,故能容会万理。盖含英彩、韬精明、养元气、蓄天机,皆黑之道也,故曰:“惟玄催默”。玄,黑色也。默,黑象也。《书》称舜曰:“玄德升闻”。《老于》曰:“知其白,守其黑,得黑之精者也。”故外着而不可掩,皆道之浅者也。
  虽然,儒道内黑而外白,黑为体,白为用;老氏内白而外黑,白安身,黑善世。
  道在天地间不限于取数之多,心力勤者得多,心力衰者得少,昏弱者一无所得。假使天下皆圣人,道亦足以供其求,苟皆为盗跖,道之本体自在也,分毫无损。毕竟是世有圣人,道斯有主;道附圣人,道斯有用。
  汉唐而下,议论驳而至理杂,吾师宋儒。宋儒求以明道而多穿凿附会之谈,失平正通达之旨,吾师先圣之言。先圣之言煨于秦火、杂于百家,莠苗朱紫,使后学尊信之而不敢异同,吾师道。苟协诸道,而协则千圣万世无不吻合,何则?道无二也。
  或问:“中之道,尧、舜传心,必有至去至妙之理。”余叹曰:“只就我两人眼前说,这饮酒不为限量,不至过醉,这就是饮酒之中;这说话不缄默;不狂诞,这就是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的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又到那安行处,便是十全的尧、舜。”
  形神一息不相离,道器一息不相无;故道无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与一客共酌,指案上罗列者谓之曰:“这安排必有停妥处,是天然自有底道理;那僮仆见一豆上案,将满案樽俎东移西动,莫知措手,那知底入眼便有定位,未来便有安排。
  新者近前,旧者退后,饮食居左,匙箸居右,重积不相掩,参错不相乱,布置得宜,楚楚齐齐,这个是粗底。若说神化性命,不在此却在何处?若说这里有神化性命,这个工夫还欠缺否?
  推之耕耘簸扬之夫,炊爨烹调之妇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原不曾理会。理会得来这案上罗列得,天下古今万事万物都在这里,横竖推行、扑头盖面、脚踏身坐底都是神化性命,乃知神化性命极粗浅底。“
  有大一贯,有小一贯。小一贯,贯万殊;大一贯,贯小一贯。大一贯一,小一贯千百。无大一贯,则小一贯终是零星;无小一贯,则大一贯终是浑沌。
  静中看天地万物都无些子。
  一门人向予数四穷问无极、太极及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语予亦能剿先儒之成说及一己之谬见以相发明,然非汝今日急务。假若了悟性命,洞达天人,也只于性理书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语,讲学衙门中多了一宗卷案。后世穷理之人,信彼驳此,服此辟彼,再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桩话说,不知于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见在得济否?我只有个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处事、接物、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本小节都事事心下信得过了,再讲这话不迟。”
  曰:“理气、性命,终身不可谈耶?”曰:“这便是理气、性命显设处,除了撒数没总数。”
  阳为客,阴为主;动为客,静为主;有为客,无为主;万为客,一为主。
  理路宜截,欲路多岐;理路光明,欲路微暧;理路爽畅,欲路懊烦;理路逸乐,欲路忧劳。
  无万则一何处着落?无一则万谁为张主?此二字一时离不得。一只在万中走,故有正一,无邪万;有治一,无乱万;有中一,无偏万;有活一,无死万。
  天下之大防五,不可一毫溃也,一溃则决裂不可收拾。宇内之大防,上下名分是已;境外之大防,夷夏出入是已;一家之大防,男女嫌微是已;一身之大防,理欲消长是已;万世之大防,道脉纯杂是已。
  儒者之末流与异端之末流何异?似不可以相诮也。故明于医,可以攻病人之标本;精于儒,,可以中邪说之膏盲。辟邪不得其情,则邪愈肆;攻病不对其症,则病愈剧。何者?授之以话柄而借之以反攻自救之策也。
  人皆知异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见理不明,似是而非,或骋浮词以乱真,或执偏见以夺正,或狃目前而昧万世之常经,或徇小道而溃天下之大防,而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为天下后世人心害亦不细。是故,有异端之异端,有吾儒之异端。异端之异端真非也,其害小?吾儒之异端似是也,其害大。有卫道之心者,如之何而不辩哉?
  天卞事皆实理所为,未有无实理而有事物者也。幻家者流,无实用而以形惑人!呜呼!不窥其实而眩于形以求理,愚矣。
  公卿争议予朝,曰天子有命,则屏然不敢屈直矣;师儒相辩于学,曰孔于有言,则寂然不敢异同矣。故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相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恃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无僭窃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
  阳道生,阴道养。故向阳者先发,向阴者后枯。
  正学不明,聪明才辩之士各枝叶其一隅之见,以成一家之说,而道始千岐百径矣。岂无各得?终是偏术。到孔门只如枉木着绳,一毫邪气不得。
  禅家有理障之说。愚谓理无障,毕竟是识障。无意识心,何障之有?
  道莫要于损己,学莫急于矫偏。
  七情总是个欲,只得其正了都是天理;五性总是个仁,只不仁了都是人欲。
  万籁之声皆自然也,自然皆真也,物各自鸣其真。何天何人?何今何古?六经籁道者也,统一圣真,而汉宋以来胥执一响以吹之,而曰是外无声矣,观俳谑者,万人粲然皆笑,声不同也而乐同。人各笑其乐,何清浊高下妍蚩之足云?故见各鸣其自得。语不诡于六经,皆吾道之众响也,不必言言同、事事同矣。“‘
  气者,形之精华;形者,气之渣滓。故形中有气,无气则形不生;气中无形,有形则气不载。故有无形之气,无无气之形。星陨为石者,先感于形也。
  天地万物,只到和平处无一些不好。何等畅快!
  庄、列见得道理原著不得人为,故一向不尽人事。不知一任自然,成甚世界?圣人明知自然,却把自然阁起,只说个当然,听那个自然。
  私恩煦感,仁之贼也;直往轻担,义之贼也;足恭伪态,礼之贼也;苛察岐疑,智之贼也;苟约因守,信之贼也。此五贼者,破道乱正,圣门斥之,后世儒者往往称之以训世,无识也与?
  道有二然,举世皆颠倒之。有个当然,是属人底,不问吉凶祸福,要向前做去;有个自然,是属天底,任你踯躅咆哮,自勉强不来,举世昏迷,专在自然上错用工夫,是谓替天忙,徒劳无益。却将当然底全不着意,是谓弃人道,成个甚人?圣贤看着自然可得底,:果于当然有碍,定不肯受,况未必得乎?
  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处!
  气用形,形尽而气不尽;火用薪,薪尽而火不尽。故天地惟无能用有,五行惟火为气,其四者皆形也。
  气盛便不见涵养。浩然之气虽充塞天地间,其实本体闲定:冉冉口鼻中不足以呼吸。
  有天欲,有人欲。吟风弄月,傍花随柳,此天欲也。声色贷利,此人欲也。天欲不可无,无则禅;人欲不可有,有则秽。
  天欲即好的人欲,人欲即不好底天欲。
  朱子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为初学言也。君子为善,只为性中当如此,或此心过不去。天知、地知、人知、我知,浑是不求底,有一求心,便是伪,求而不得,此念定是衰歇。
  以吾身为内,则吾身之外皆外物也,故富贵利达,可生可荣,苟非道焉,而君子不居;以吾心为内,则吾身亦外物也;故贫贱忧戚,可辱可杀,苟道焉,而君于不辞。
  或问敬之道。曰,“外面整齐严肃,内面齐庄中正,是静时涵养的敬;读书则心在于所读,治事则心在于所治,是主一无边的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随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谈歌咏、宴息造次之时,恐如是则矜持不泰然矣。”
  曰:“敬以端严为体,以虚活为用,以不离于正为主。斋日衣冠而寝,梦寐乎所祭者也。不斋之寝,则解衣脱冕矣。未有释衣冕而持敬也。然而心不流于邪僻,事不诡于道义,则不害其为敬矣;君若专去端严上求敬,则荷锄负畚、执辔御车、鄙事贱役,古圣贤皆为之矣,岂能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又若孔子曲肱指掌,及居,不容点之浴沂,何害其为敬耶?大端心与正依,事与道合,虽不拘拘于端严,不害其为敬。苟心游手里,意逐百欲,而此身却兀然端严在此,这是敬否?譬如谨避深藏,秉烛鸣佩,缓步轻声,女教内则原是如此,所以养贞信也。若馌妇汲妻,及当颠沛奔走之际,自是回避不得。然而贞信之守与深藏谨避者同是,何害其为女教哉?是故敬不择人,敬不择事,敬不择时,敬不择地,只要个心与正依,事与道合。”
  先难后获,此是立德立功第一个张主。若认得先难是了,只一向持循去,任千毁万谤也莫动心,年如是,月如是,竟无效验也,只如是久则自无不获之理。故工夫循序以进之,效验从容以俟之,若欲速,便是揠苗者,自是欲速不来。
  造化之精,性天之妙,惟静观者知之,惟静养者契之,难与纷扰者道。故止水见星月,才动便光芒错杂矣。悲夫!纷扰者,昏昏以终身而一无所见也。
  满腔子是侧隐之心,满六合是运恻隐之心处。君子于六合飞潜动植、纤细毫末之物,见其得所则油然而喜,与自家得所一般;见其失所则闵然而戚,与自家失所一般,位育念头如何一刻放得下?
  万物生于性,死于情。故上智去情,君子正情,众人任情,小人肆情。夫知情之能死人也,则当游心于淡泊无味之乡,而于世之所欣戚趋避漠然不以婴其虑,则身苦而心乐,感殊而应一,其所不能逃者,与天下同其所;了然独得者,与天下异。
  此身要与世融液,不见有万物形迹、六合界限,此之谓化;然中间却不模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谓精。
  人一生不闻道 ,真是可怜!
  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须推及鸟兽,又推及草木,方充得尽。若父子兄弟间便有各自立达、争先求胜的念头,更那顾得别个。
  天德只是个无我,王道只是个爱人。
  道是第一等,德是第二等,功是第三等,名是第四等。自然之谓道,与自然游谓之道士。体道之谓德,百行俱修谓之德士。
  济世成物谓之功。一味为天下洁身着世谓之名。一味为自家立言者亦不出此四家之言,下此不入等矣。
  凡动天感物,皆纯气也。至刚至柔与中和之气皆有所感动,纯故也。十分纯里才有一毫杂,便不能感动。无论佳气戾气,只纯了,其应便捷于影响。
  万事万物有分别,圣人之心无分别,因而付之耳。譬之日因万物以为影,水因万川以顺流,而日水原无两,未尝不分别,而非以我分别之也。以我分别,自是分别不得。
  下学学个什么?上达达个什么?下学者,学其所达也;上达者,达其所学也。
  弘毅,坤道也。《易》曰“含弘光大”,言弘也:“利永贞”,言毅也。不毅不弘,何以载物?
  六经言道而不辨,辨自孟子始;汉儒解经而不论,论自宋儒始;宋儒尊理而不僭,僭自世儒始,
  圣贤学问是一套,行王道必本天德;后世学问是两截,不修己只管治人。
  自非生知之圣,未有言而不思者。貌深沉而言安定,若蹇若疑,欲发欲留。虽有失焉者,寡矣,神奋扬而语急速,若涌若悬,半跲半晦,虽有得焉者,寡矣。夫一言之发,四面皆渊阱也。喜言之则以为骄,戚言之则以为懦,谦言之则以为谄,直言之则以为陵,微言之则以为险,明言之则以为浮。无心犯讳,则谓有心之讥;无为发端,则疑有为之说。简而当事,曲而当情,精而当理,确而当时,一言而济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谓修辞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气。余多言而无当,真知病本云云,当与同志者共改之。
  知彼知我,不独是兵法,处人处事一些少不得底。
  静中真味至淡至冷,及应事接物时,自有一段不冷不淡天趣。只是众人习染世味十分浓艳,便看得他冷淡。然冷而难亲,淡而可厌,原不是真味,是谓拨寒灰嚼净蜡。
  明体全为适用。明也者,明其所适也。不能实用,何贵明体?然未有明体而不实用者。树有根,自然千枝万叶;水有泉,自然千流万派。
  天地人物原来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心肠,同了便是一家,异了便是万类。而今看着风云雷雨都是我胸中发出,虎豹蛇蝎都是我身上分来,那个是天地?那个是万物?
  万事万物都有个一,千头万绪皆发于一,千言万语皆明此一,千体认万推行皆做此一。得此一,则万皆举。求诸万,则一反迷。但二氏只是守一,吾儒却会用一。
  三氏传心要法,总之不离一静字。下手处皆是制欲,归宿处都是无欲,是则同。
  子欲无言,非雅言也,言之所不能显者也。吾无隐尔,非文辞也,性与天道也。说便说不来,藏也藏不得,然则无言即无隐也;在学者之自悟耳。天地何尝言?何尝隐?以是知不可言传者,皆日用流行于事物者也。
  天地间道理,如白日青天;圣贤心事,如光风霁月。若说出一段话,说千解万,解说者再不痛快,听者再不惺憽,岂举世人皆愚哉?此立言者之大病。
  罕譬而喻者,至台也;璧而喻者,微言也;譬而不喻者,玄言也。玄言者,道之无以为者也。不理会玄言,不害其为圣人。
  正大光明,透彻简易,如天地之为形,如日月之垂象,足以开物成务,足以济世安民,达之天下万世而无弊;此谓天言。平易明白,切近精实,出于吾口而当于天下之心,载之典籍而裨于古人之道,是谓人言。艰深幽僻,吊诡探奇,不自句读不能通其文,通则无分毫会心之理趣;不考音韵不能识其字,识则皆常行日用之形声,是谓鬼言。鬼言者,道之贼也,木之孽也,经生学士之殃也?然而世人崇尚之者何?逃之径异足以文凡陋之笔,见其怪异易以孩肤浅之目。此光明平易太雅君子为之汗颜泚颡,而彼方以为得意者也。哀哉!
  衰世尚同,盛世未尝不尚同。衰世尚同流合污,盛世尚同心合德。虞廷同寅协恭,修政无异识,圯族者殛之;孔门司道协志,修身无异术,非吾徒者攻之。故曰,道德一,风俗同。
  二之非帝王之治,二之非圣贤之教,是谓败常乱俗,是谓邪说破道。衰世尚同则异是矣。逐波随风,共撼中流之砥柱,一颓百靡,谁容尽醉之醒人?读桃园、诵板荡,自古然矣。乃知盛世贵同,衰世贵独。独非立异也,众人皆我之独,即盛世之同矣。
  世间物一无可恋,只是既生在此中,不得不相与耳。不宜着情,着情便生无限爱欲,便招无限烦恼。
  安而后自虑,止水能照也。
  君子之于事也,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于言也,语乎其所不得不语,默乎其所不得不默。尤悔庶几寡矣。
  发不中节,过不在已发之后。
  才有一分自满之心,面上便带自满之色,口中使出自满之声,此有道之所耻也。见得大时世间再无可满之事,吾分再无能满之时,何可满之有?故盛德容貌若愚。
  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此是千古严师;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此是千古严刑。
  诚与才合,毕竟是两个,原无此理。盖才自诚出,才不出于诚算不得个才,诚了自然有才。今人不患无才,只是讨一诚字不得。
  断则心无累。或曰:“断用在何处?”曰:“谋后当断,行后当断。”
  道尽于一,二则赘;体道者不出一,二则支;天无二气,物无二本,心无二理,世无二权。一则万,二则不万,道也,二乎哉?故执一者得万,求方者失一。水壅万川未必能塞,木滋万叶未必能荣,失一故也。
  道有一真,而意见常千百也,故言多而道愈漓;事一有是,而意见常千百也,故议多而事愈偾。
  吾党望人甚厚,自治甚疏,只在口脗上做工夫,如何要得长进。
  宇宙内原来是一个,才说同,便不是。
  周子太极图第二圈子是分阴分阳,不是根阴根阳。世间没有这般截然,气化都是互为其根耳。
  说自然是第一等话,无所为而为。说当然是第二等话,性分之所当尽,职分之所当为。说不可不然是第三等话,是非毁誉是已。说不敢不然是第四等话,利害祸福是已。
  人欲扰害天理,众人都晓得;天理扰害天理,虽君子亦迷,况在众人!而今只说慈悲是仁,谦恭是礼,不取是廉,慷慨是义,果敢是勇,然诺是信。这个念头真实发出,难说不是天理,却是大中至正天理被他扰害,正是执一贼道。举世所谓君子者,都在这里看不破,故曰道之不明也。
  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见孤阳也。若无阳,则二女何不同行之有?二阳同居,其志同行,不见阴也。若见孤阴,则二男亦不可以同居矣。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六子虽具阴阳之偏,然各成一体,故无嫌。
  利刃斲木绵,迅炮击风帜,必无害矣。
  士之于道也,始也求得,既也得得,既也养得,既也忘得。
  不养得则得也不固,不忘得则得也未融。学而至于忘得,是谓无得。得者,自外之名,既失之名,还我故物,如未尝失,何得之有?心放失,故言得心。从古未言得耳目口鼻四肢者,无失故也。
  圣人作用皆以阴为主,以阳为客。阴所养者也,阳所用者也。天地亦主阴而客阳。二氏家全是阴。道家以阴养纯阳而啬之,释家以阴养纯阴而宝之。凡人阴多者,多寿多福;阳多者,多夭多祸。
  只隔一丝,便算不得透彻之悟,须是入筋内、沁骨髓。
  异端者,本无不同,而端绪异也。千古以来,惟尧、舜、禹、汤、文、武、孔、孟-脉是正端,千古不异。无论佛、老、庄、列、申、韩、管、商,即伯夷、伊尹、柳下惠,都是异端。
  子贡、子夏之徒,都流而异端。盖端之初分也,如路之有岐,未分之初都是一处发脚,既出门后,一股向西南走,一股向东南走,走到极处,末路梢头,相去不知几千万里。其始何尝不一本哉?故学问要析同异于毫厘,非是好辨,惧末流之可哀也。
  天下之事,真知再没个不行,真行再没个不诚,真诚之行再没个不自然底。自然之行不至其极不止,不死不止,故曰明
  则诚矣。
  千万病痛只有一个根本,治千病万痛只治一个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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