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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蝴蝶公墓

_9 蔡骏(现代)
1935年9月19日
“我穿越了?“小蝶恐惧地摇摇头,”不,我还要回去,很多人都在等着我——还有我的庄秋水——我必须救他,救他......”
伊莲娜幽幽地说:“可怜的女孩,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回到蝴蝶公墓。”
这句话如超声波直接点入了尚小蝶的脑子。
回到蝴蝶公墓......回到蝴蝶公墓......回到蝴蝶公墓......
突然,柳笆神秘兮兮地说:“今夜,他将复活。”
“你说谁?”
“嘘——”牙齿间发出哆嗦的碰撞声,伊莲娜低声呤道,“他来了......“
房间里立刻雅雀无声,三个女孩全都缩在了房间角落里。
一秒钟,十秒钟,六十秒种,那个声音渐渐从走廊里传来——“笃笃笃”。接着,门外响起骇人的惨叫声,似乎还有鲜血喷溅之声。
这可怕的声音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响起了利斧劈开房门声。
柳笆浑身颤栗起来,也紧紧靠在了小蝶身边。
因为铁刃劈开的正是她们的门。
终于,魔鬼闯进了房间。
她看到了他的脸。
6月20日清晨7点20分
尚小蝶重新睁开眼睛。
1935年9月19日凌晨的“蝴蝶公墓”,变成了2006年6月20日清晨的S大女生寝室。
她还活着。
不知何时笔记本电脑已关了,耳边仍不停地回响着那句话——
回到蝴蝶公墓
是的,这是她目前惟一的出路了。
她确信这不是梦,而是真实经历的事。因为她看到自己的衣服上,正染着一大片血迹。
小蝶把衣服脱下来,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全身没有一处伤口,肌肤如雪完好无损。
那么,这些血迹是从哪来的?
柳笆——是这个混血少女的血?她已经死于七十年前那声凶案了吧。
(请不要大惊小怪,在《蝴蝶公墓》的故事里,一切皆有可能!)
尚小蝶从铺上爬下来,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三个室友整晚都没回来,大概不敢与小蝶共处一室吧。
换上一身干净的运动装,把头发扎成马尾。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背包里放着手电筒,还有蛋糕、饼干和好几瓶水。
她要回到“蝴蝶公墓”。
走出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寝室,不知能否再回到这里?
再见,朋友们。
清晨的楼道寂静一片,她悄悄走出寝室楼。绿叶覆盖的小径上布满露水,她像远足的探险者,告别了S大校门。
坐上一辆公交车,路上颠簸了几十分钟,顺便把早餐也吃好了。她关掉了手机,这样不用担心庄秋水找她了。路上又转了一班车,上午八点一刻,她来到了经纬三路。
又赴黄泉路。
仰头看看天空,竟阴沉得像黄昏,乌云压在头顶,随时可能下雨。路边没多少行人,只有一辆辆大卡车轰鸣着开过。
一个多礼拜前,尚小蝶刚来过这里。路线早已牢记于心中,她很快找到了坐标——“黄泉九路”的路牌。然后向前笔直而去,驾轻就熟地穿过几条马路。
然而,她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个影子,或有奇怪的脚步声响起,回头看看却什么都没有。
走到苏州河边,工厂侧门就在右手了。
199号
弯腰钻进铁栅栏,废弃的工厂依然寂静无声,烟囱孤独地矗立着,要被头顶的乌云压垮了。阴凉的河风吹过荒草,看起来竟如黄绿色的波浪。
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几十米处,还隐藏着一双眼睛。
小蝶穿着阿迪运动鞋,踩在布满瓦砾的野草垫上。再度回到这被遗忘的角落,感觉却与第一次截然不同。上次造访是神秘的探险,而这一次却是为了解除魔咒——假设真的存在魔咒,并可以解除的话。
视线尽头是高高的围墙,小蝶径直穿过野草地。小破门依然虚掩着,门里是几十年来的工厂禁区。虽然已是第二次,但她仍异常小心,踏进小门眺望了一下——
墓地。
依然是这片荒凉的墓地,满眼都是残破的墓碑。十字断裂倒在地上,几处坟冢破开露出棺木。这是流亡的白俄人墓地,他们出生在遥远的东欧平原,最终只能埋骨在这东方的异国他乡。这么多年无人前来祭扫,就连灵魂也被圈在这神秘禁区,连同枯骨永留地狱。
小蝶快步穿过墓地,来到最里面的那座坟墓,墓碑断裂倒在地上。她已知道这墓碑后埋的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卡申夫。
“卡申夫鬼美人凤蝶”就是以他命名的,后面这座古老的房子,也曾是卡申夫工作过的地方。站在幽深的门洞前,像面对着远古的洞窟,呼啸着另一个世界的风,直扑到尚小蝶上。
最后的禁区——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些警告,但如今对她都已不起作用了。
屏着呼吸走入门洞,头顶射下清澈的天光。在中央的玻璃天棚底下,是那绿色的“过街天桥”。栏杆上并没有任何人影,她继续向前,穿过门洞来到天井。
又一次来到这堵高墙前,几乎要倾倒在她身上。心底莫名激动,就如上一次朝圣般的感觉。
这是她的耶路撒冷“哭墙”,让人在泪流满面之后,实现心底愿望的墙。
她快步冲上去抚摸墙壁,寻找上次塞进墙缝里的纸条。然而,她再也找不到自己写的纸条了,这堵墙壁像个贪婪的饕餮,吞噬了所有人的愿望。
是的,纸条里的心愿不是已经实现了吗?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再度拜访算是祈祷还愿吗?
不!小蝶猛烈地摇摇头,后退几步大声喊道:“我不会感谢你的!”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着,似乎连墓地里的死人都被惊醒了。
为了挽回庄秋水的生命,为了偿还她所亏欠的所有人,她宁愿失去已得到的一切。
这时,从某个地方传来了回声——
“你在地底潜伏,我在人间等候。你吐丝作茧自缚,我望眼欲穿孤独。”
又是那熟悉的旋律,伊莲娜动人的《蝴蝶公墓》单曲,穿越七十年的光阴,自后面那栋老房子飘来......
是谁在歌唱?
歌声仍然在继续,她颤栗着注视老房子。目光落到左边的小门上,旁边写着两个粗糙的汉字“女宿”。既然当年这房子是医院,“女宿”大概就是女病人的住处吧。
仅仅这两个奇特的汉字,就足以吸引她上去看看了。她小心地走到门口,里面是几乎悬空的楼梯,看来快要腐烂掉了。栏杆上积满了多年来留下的灰尘,台阶的灰尘却不多,好像还有其他人走过的样子。小蝶轻轻走上楼梯,最近体重轻了不少,这楼梯应该可以承受吧。
楼梯每踏一步都传来回声,伴着上面走廊里的歌声,她来到二楼的木地板上。迎面是道长长的走廊,这就是当年的女病房吗?不知道从哪投下了天光,照亮了两边紧闭的房门。
是哪里传出来的声音?她忽然高声喊道:“伊莲娜!”
回答她的仍然只有歌声。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走廊两头都沉浸在黑暗里,不知藏了什么。尚小蝶推开身边的房门——
陈旧腐烂的气味扑鼻而来,是多年前的药水味,几乎把眼泪都熏下来了。她躲在门外捂着鼻子,等到气味散掉一些,才敢小心地走进去。这房间空空如也,只有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小东西。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有一盏破碎的煤油灯。还有些奇怪的玻璃瓶子,里面的液体早已挥发殆尽。
古老的歌声并未停止。窗户正对着墓地,站在窗边俯瞰墓园,可以想象当年病人们的绝望——病中的每天都面对坟墓,似乎自己随时都会被送进去。
从医院到坟墓——卡申夫真是一条龙服务了!
离开这间屋子,她打开第二扇房门。仍然是一间空房子,窗户面对着底下的坟墓,地板上什么东西都没留下,只有厚如地毯的灰尘。
突然,墙壁显出某种暗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就像孟冰雨书包的颜色——不,那是血迹!
许多年前留下来的血迹,呈喷射状飞溅到墙壁上。或许已过去许多年了,但那血迹就像油画颜料一样,深深渗入了墙体,永难磨灭。
墙角还能看到模糊的“血手印”,人的五根手指和手掌依稀可辨,这是死亡前最后的呼号。小蝶立即蒙起耳朵,整个屋子响起了那种声音,鲜血的喷溅,肉体的撕裂,还有最后的呻吟与诅咒......
幽灵们似乎正从墙壁里钻出来,带着鲜血扑向门前的小蝶——她赶紧退出了房间,转身逃进了对面的房门。
突然,《蝴蝶公墓》的歌声戛然而止了!
这间屋子里没有灰尘,也没有腐臭的气味,相反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窗户正好对着厚重的“哭墙”。脚下的地板还算干净,屋里放着一张钢丝床,上面铺着一张草席子。还有一张古老的写字台、宽大的衣橱椅子等老家具。
这正是昨晚她到过的房间!
伊莲娜的房间。
当她走到写字台跟前时,身后响起了奇怪的动静。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尚小蝶飞快地转回头来,终于见到了那个鬼影。
鬼影就站在门口。
一身黑色的衣裙包裹着身体,看起来又瘦又不,宛如从地底里爬出来的。小蝶的嘴唇颤抖起来,她第一次看到了那第脸。
脸上镶嵌着一双深深的眼窝,两只眼珠居然是半透明的,如野兽般放射出精厉的目光。头发被黑色的罩子盖着,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鼻子几乎是鹰钩状,脸颊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就像活动的骷髅。那张嘴唇也全是皱纹,裂成许多道缝隙,仿佛已被她自己吞噬了下去。
天哪,这是一张欧洲老妇人的脸。
刹那间,墓碑上的照片浮现脑中。尚小蝶激动地身她走去,难道是——
6月20日上午9点50分
在档案馆清冷的阅览室里,庄秋水困惑地揉了揉眼睛。
刚才给尚小蝶打了一个电话,却被告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早上通过很多人找过小蝶,但都说没看到过她。
半个钟头前,档案馆的表姐打来电话,说凶案的卷宗里又有新的发现。庄秋水暂时搁下对小蝶的担心,匆匆赶到了档案馆。
1935年的惨案又有新的发现,其实是伊莲娜的口供几次反复。因为警长并不关心吸血鬼的故事,他最想知道的是:案发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伊莲娜几次推翻自己说过的话,让警长甚为恼火,更怀疑伊莲娜作案的可能了。
直到第七次记录,伊莲娜才道出了卡申夫的另一个秘密——他极力反对养女嫁给中国人,是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已不能离开伊莲娜了,从她美丽纯洁的少女时代起,卡申夫就变态地暗恋上了她,不仅垂涎于她的美貌,更希望永远占有这贵族之女,将她牢牢控制于股掌之中。卡申夫强迫她留在自己身边,把她囚禁在医院里。伊莲娜暂死不从,进行了激烈的反抗,终于从医院里逃出来。她和黎家公子私奔到法租界,举行了订婚仪式。木已成舟,卡申夫只能痛苦地默认,但要求伊莲娜在出嫁前,必须住在养父身边。
就在案发那天半夜,卡申夫突然发狂了,冲进伊莲娜的房间,告诉养女一个秘密:就在昨天清晨,卡申夫趁她熟睡的时候,给她注射了一种特殊的血清。这种血清里含有大量病毒,是卡申夫在实验室调配而成的,原料就是“鬼美人”蝴蝶。
伊莲娜目瞪口呆,因为她深知“鬼美人”的毒性!而卡申夫曾经用它做过活体试验。丧心病狂的卡申夫,还要对养女旅行不轨。伊莲娜拼命反抗,逃到其他病房。卡申夫拿起手术刀,刺死了一个病人,随后兽性大发逢人就杀,千奇造成了这一夜的惨案。伊莲娜趁乱逃出来,藏有自己的推理——真正杀死卡申夫的,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卡申夫鬼美人凤蝶”。她与“鬼美人”共同生活多年,了解这些蝴蝶的习性。只有“鬼美人”才能这样杀死一个人。这种蝴蝶绝非一般昆虫,而是社会性的动物,智商之高超乎想象。它们原来栖息在山谷中,是一切昆虫的首领,可以指挥任何虫子,是真正的“昆虫之王”。卡申夫常拿“鬼美人”做残酷的实验,蝴蝶们对他只有仇恨。
也许在案发的当晚,卡申夫在实验中犯了某个小错误,便被蝴蝶抓住机会,偷偷逃出实验室。发狂后的卡申夫先意图占有养女,然后就成了杀人恶魔,将十八个索然无辜的病人全部杀害。最后他自己也死于蝴蝶的攻击,真是玩火者必自焚!只可惜那些病人们为他陪葬了。
庄秋水又捏了一把汗,原来这“鬼美人”蝴蝶还这么厉害,上次看到它没有实施攻击,已算自己命大了吧?
表姐给他买了盒饭,就地解决了午餐。他又给小蝶打电话,但依然关机。情急之下只能打给陆双双,她却冷冷地回答:“我没见到过她,但你可以再去‘蝴蝶公墓’找她啊?”
午后,心烦意乱的庄秋水继续看档案。
根据1935年警方的调查报告,他们并不相信伊莲娜的话。警长认为她的口供荒诞不经,完全是推卸责任隐瞒事实。尤其是关于吸血鬼的说法,更是坠入了怪力乱神的深渊。警长带人重新勘查了墓地,确实发现了刻着1428-1476的墓碑。但警长还是不相信吸血鬼的说法,命人挖开这个坟墓,发现棺材里居然躺着一具没有腐烂的尸体!他看上去和活人没有区别,有一张苍白英俊的脸,躺在坟墓中就像睡着了一样。警长自己也吓得毛骨悚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白天躺在棺材里,晚上跑出来骗姑娘的吸血鬼?
在场的人们都被吓住了,凶案的灵异说法也迅速传遍全城。但警长仍不依不饶,又仔细检查了医院,却没有发现伊莲娜所说的“鬼美人”蝴蝶。本案的调查从此陷入困境,虽有伊莲娜的翔实供词,但仅有她一个人证不足以有效。
一年多后,嫁入豪门的伊莲娜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一个可怜的女婴。根据伊莲娜的遗愿,丈夫将她葬在医院的后院。黎家买下空关的医院包括墓地,以及周围大片农田和荒地,1940年代在原址建起了一家机器厂。
本案惟一的目击证人死后,从此再无真相大白的可能。不久,警长本人也神秘死去。据说其喉咙里生出一个虫卵,导致气管堵塞窒息而死。1935年叶卡捷琳娜医院的惊天血案,就这样渐渐被人遗忘,尘封在档案馆的卷宗里,变成永远都难以解释的谜。
而伊莲娜静静地躺在坟墓里,直至它变成“蝴蝶公墓”......
6月20日上午9点55分
尚小蝶正面对着鬼魂。
“蝴蝶公墓”的旧医院房子二楼,她站在神秘的屋子里,门口是个欧洲老妇人——裹着一身黑色的长纱,形容佝偻可怖,宛如黑森林里的巫婆。
心底颤得厉害,她快步向门口走去,刚想问“你是谁”,老妇人就如魅影般飘了出去。
小蝶紧跟在后面,冲进昏暗的走廊,只见老妇人的脚全被黑袍盖着,看不出走路的样子。但老妇人移动异常迅速,小蝶大步奔过去竟还没追到。
忽然,走廊里亮起一道光线,面前出现了一座栏杆桥,头顶是玻璃天棚——原来回到了门洞里,那道悬在半空的“过街天桥”。
老妇人飞快地穿过“天桥”,隐没在对面的黑暗之中。尚小蝶也踏上了这条“空中走廊”,脚下的木板嘎嘎作响,她只能伸手扶着左右的栏杆。
对面依然是条走廊,但几乎一丝光线都没有。她掏出手电照了照里面,刚走几步就发现了分岔,迷宫般错综复杂。
大概这就是“男宿”了吧?再也看不到老妇人的鬼影,前头的走廊又黑又乱,地板上还有几个大洞,再往前走恐怕就要迷路了。
小蝶只能又退回来,走过“天桥”时低头看看下面,幽深的门洞如同地道。光线穿过布满尘埃的玻璃顶棚,瀑布般倾泻在她的头顶,仿佛刹那那穿梭了时光。
她一步步向后退去,一直回到有钢丝床的那间屋子。
身上的背包让人气喘吁吁,索性脱下放到地上。她疲倦地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这椅子看起来也是古董了。
写字台上有个墨水盒,还有支很老的钢笔,估计是很值钱的老牌子。她打开墨水盒摇了摇,发现里面的蓝墨水还没有干,钢笔居然还能写字。
尚小蝶缓缓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第一个抽屉里全是杂物,看起来都是许多年前的东西,比如生锈的铁发卡,几乎掰不开的别针,还有完全叫不出名称的东西。
第二个抽屉里有本旧相册,黑色的皮质封面,散发一股淡淡的霉味。将相册放到台子上轻轻翻开,里面嵌着几张黑白照片。开头是个十几岁女孩的肖像照,略微鬈曲的淡色头发,大而明亮的眼睛,配着薄薄的嘴唇,竟有些像少女版的妮可基德曼。
下面一张是外景,刚才照片里的少女,正站在一道深深的门洞前,摆着妩媚动人的姿势,嘴角浅浅的笑颜。照片里作为背景的门洞,正是小蝶所处的这栋房子,大概是几十年前的医院吧。
第三张照片,却是在门洞里的“天桥”上拍的,少女和一个中年男子并排靠着栏杆,表情甜美宛如父女。那中年男子有着乌黑鬈发,生着一张东欧人面孔,玻璃天棚射下的光线,让他的眼神有些诡异——他就是医院的主人卡申夫。他和照片里的少女又是什么关系呢?
相册第二页,少女已成长为妙龄女郎,小蝶知道她的名字——伊莲娜。
翻过一页,照片的背景变成舞台,伊莲娜穿着一件蝴蝶图案的长袍,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嘴唇半张着像在唱歌,这就是《蝴蝶夫人》的剧照。
再下一页,照片变成了一对男女的合影。女的仍然是年轻美丽的伊莲娜,男的却是一个中国青年,穿着一身传统的长衫,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有点徐志摩的派头。这也是相册的最后一页,后面就再也没有照片了。
把相册放回到抽屉里,她拉开了第三个抽屉。然而,这个抽屉里却什么都没有。
她又拉开了第四个抽屉,里面依然是空空如也。
接着,尚小蝶拉开了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抽屉——
一阵黑色的烟雾喷涌而出,眼前幻化出一张美丽的脸庞,随即她闭上眼睛倒在了地上。
6月20日下午14点30分
S大女生寝室楼。
曼丽回来了,昨晚她也在学校剧场,和宋优一起看舞台剧。田巧儿却没有来,本来她应该是女主角,却突然被人替换,不论谁都受不了。曼丽没想到尚小蝶演得那么好,最后却说出了“蝴蝶公墓”。又不知谁绊了她一下,成千万的虫子飞出来,剧场里一片大乱。后来连灯光都灭了——蟑螂飞进剧场配电间,在变压器里烧成灰烬,整个剧场电路短路了。曼丽和宋优吓得趴在座位下,耳边全是尖叫声。好不容易恢复灯光,才跟着大家逃出来。
她们整晚都不敢回寝室,断定是尚小蝶引来了虫子——可怕的蟑螂都是她的工具,或施展了某种特别的巫术,总之要报复身边所有的人。是啊,过去小蝶长得不好看,大家都忽视她欺负她。现在她变得漂亮了,有了各种各样的本领,她身边的人都要倒霉了吧。
但此刻尚小蝶已没有了踪影。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曼丽吓得几乎摔倒。幸好有几只手托住了她。原来是她的室友们,宋优和田巧儿,还有小蝶曾经的好友——陆双双。
“哎呀,是你们啊,可把我给吓死了,还以为是尚小蝶呢!她去哪儿了?”
田巧儿冷冷地回答:“她去‘蝴蝶公墓’了!”
“啊,你说什么?”
“早上我回寝室拿些东西,正好看到尚小蝶走出来,身上还背着个大包,好像出门旅游的样子。我悄悄跟在她后面,看到她走出学校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她是从前门上去的,我低着头从后门上去,躲在最后排的角落里。”
“你居然跟踪尚小蝶?”
田巧儿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此刻她丝毫都不漂亮了:“我跟着她换了一辆公交车。我隐藏得非常巧妙,还戴着墨镜和帽子,她始终没发现我。她在偏僻的经纬三路下车。我隔了老远跟着她,看她拐进一个叫‘海角灯光厂’的大门。里面是片荒地,只有个路牌叫‘黄泉九路’。然后她笔直向前走,一直走到苏州河边。那里有个破工厂的边门,但我没敢走进去,就先跑回来了。”
这时陆双双补充道:“那地方一定是‘蝴蝶公墓’!尚小蝶从那出来后,还会来报复我们的。”
昨晚正是她绊倒了小蝶,心里既愧疚又害怕。嫉妒心真是害死人——当看到小蝶与庄秋水眉目传情时,妒火熊熊烧起来,竟难以控制自己。双双辗转反侧了一夜,中午遇到田巧儿和宋优,便跟着她们来到这里。
曼丽着急地问:“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
“惟一的办法——去蝴蝶公墓!”
双双缓缓就出了最后四个字。
“什么?”曼丽张大了嘴巴,连连摇头,“不行,你们没听过传说吗?去那不是送死吗?”
“你知道WOW为什么会变漂亮?因为她去过‘蝴蝶公墓’,并在那里许愿让自己变得美丽!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尚小蝶突然变漂亮却是事实。”宋优已考虑很久了,踱着步说,“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田巧儿说:“现在我已经发现了‘蝴蝶公墓’,我们要像小蝶那样许下心愿——你不想实现愿望吗?”
但曼丽还是感到害怕:“会不会有危险呢?”
“尚小蝶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关于死人什么的应该都是谣传吧?也许是那些已经去过‘蝴蝶公墓’,并实现了自己愿望的人,为了保护他们的秘密,而四处散布的谣言吧。”
“那么孟冰雨呢?她不是淹死在‘幽灵小溪’里了吗?还有白露她是不是也去过呢?”
“或许只是个意外?白露去没去过还不知道呢,”田巧儿抓着曼丽的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否则尚小蝶也不敢去那儿。”
宋优淡淡地说:“曼丽,你现在也可以退出,机会由你自己选择。”
寝室忽然寂静了下来,曼丽怔怔地看着她们,大家难道都疯了?
6月20日晚上19点30分
黑夜。
眼皮被一层烟雾覆盖着,全身漂浮在黑色的海面上。那数千尺深的神秘海底,正隐隐传来悠悠的歌声——
你在地底潜伏/我在人间等候/你吐丝作茧自缚/我望眼欲穿孤独/你任沧海换了桑田/我任石烂再加海枯/一场梦做了三千年/惟有誓言永远不变/你我相约在蝴蝶公墓......
尚小蝶睁开眼睛,窗外是夜色中的高墙,只能见到一堆模糊的轮廓。心底默问自己在哪里,是自家柔软的席梦思?还是S大女生寝室的上铺?抑或“蝴蝶公墓”的坟冢之内?
身下感觉是张粗糙的草席,席子下面则是硬邦邦的钢丝。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头下是一副竹枕子,仰天对着黑暗的屋顶。
在伊莲娜动人的歌声里,一对深深的眼窝出现,接着是布满皱纹的脸,正对着尚小蝶的眼睛。
啊,又是那个鬼魂,全身穿着黑色的衣裙,七十多岁欧洲老女人的脸。
尚小蝶吓得闭上了眼睛,但她感到有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那粗糙而冰凉的指尖,似乎随时都会撕裂皮肤。
这个老妇人是谁?为何长着一张如此特别的脸?难道她也是“鬼美人”?
带着心底种种疑问,小蝶又一次睁开了双眼。老妇人就坐在她身边,轻抚着她的头发。前方隐隐有烛光闪烁,那是古老的写字台——对,自己还在这间屋子里。
“你醒了?”
老妇人终于说话了,她说的是许多年前的方言,听起来模糊而亲切。
小蝶点了点头,颤抖着问:“这是哪里?”
“伊莲娜的房间。”
“这是什么歌?”
“蝴蝶公墓。”
她艰难地爬起来问:“是谁在唱歌?”
老妇人的手指向房间的一个角落,那里有台黑色的东西,歌声正是从这里发出的。尚小蝶缓缓走到那个角落,奇怪白天怎么没发现它呢。
这是一台使用干电池的老式唱片机,1980年代出厂的古董级音响了。唱片机仍然在旋转着,一张不知什么年代的黑胶木唱片,正发出那奇异的歌声。
原来是它在唱歌。
小蝶想起来了,伊莲娜在1935年出过一张唱片《蝴蝶公墓》。想必这就是当年留下来的珍贵唱片!
老妇人深陷的眼窝眨了眨:“伊莲娜在这所医院长大,后来嫁给一个中国商人的儿子。1936年,伊莲娜生下一个女婴。虽然女儿活了下来,母亲却难产去。伊莲娜的丈夫后来新娶了妻子,生了儿子继承家业,50年代去香港定居了。”
“伊莲娜的女儿现在还在吗?”
老妇人拉下裹着额头的黑布,露出满头的白发:“伊莲娜的女儿,在二十多年后结婚了,同样也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祝蝶。”
祝蝶——这个名字宛如利刃刺入尚小蝶的心窝:“这是我妈妈的名字!”
老妇人微微点点头:“我知道,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天哪,你怎么知道的?”
幽暗摇曳的烛火中,老妇人半透明的眼球里,透出幽灵似的悲伤。
尚小蝶牙齿哆嗦着问道——
“你到底是谁?”
6月20日晚上19点50分
“蝴蝶公墓”楼上。
尚小蝶面对着老妇人的眼睛,有团绿色的火焰正在眸中燃烧。
终于,老妇人干瘪的嘴唇嚅动了,宛如黑夜潜伏的野兽,一生的悲惨娓娓道来——
伊莲娜死后留下一个混血女儿。1950年,父亲带着后娶的妻儿及万贯家财去了香港。女儿留在上海的亲戚家,少女时代并不漂亮,身上有丑陋的胎记,人们都叫她“鬼妹妹”。但她知道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常以泪洗面怀念从未谋面的母亲。
十八岁那年的清明节,她偷偷去看母亲的坟墓,发现了一群奇异的蝴蝶——鬼美人。从此“女大十八变”,她在半个月内出落成了混血美女,常在街上被当做外国人,被人们围绕着赞叹美貌。正是中苏关系“密月期”,因为一半的俄罗斯血统,她被保送去莫斯科留学。在苏联的大学毕业后,她回到了上海工作,遇到心爱的男子结婚,这是1960年的事。
然而,那年适逢中苏关系恶化,俄罗斯血统反而为她惹来了灾祸。因为在苏联留学过,又加上父亲是个资本家,她被污蔑为苏联间谍。最让她伤心的是,在她怀孕七个月时,她的丈夫为了自己的前途,竟狠心地与她离婚,划清界限永不再来往。
1960年寒冷的冬天,她孤独地在医院分娩。生产过程中突然大出血,幸好那天医院接受献血,她及时得到了大量的输血,终于侥幸保住了一条命,艰难地剖腹生下了一名女婴。
她的皮肤上长出奇怪的斑纹,就像浑身贴满了蝴蝶标本。医生将她误诊为麻风病,强行送往南方某省的麻风村。刚出生的女儿被迫与母亲分离,送给一对没有儿女的夫妇收养。她留给女儿的只有一样东西——“祝蝶”的姓名。
她来到偏僻山区的荒凉村落——麻风村。这里居住着来自各地的麻风病人,有些人早已痊愈,却只能继续待下去,因为没有地方愿收容他们。这里与世隔绝,交通不便,没人能自己出去。外面定期运送食物和药品,病人们自己种植红薯和蔬菜。麻风村居然也如桃花源一样,无论处面的世界如何变化,他们永远过着单调的生活。
村里有个年逾古稀的老中医,发现她并没得麻风病,而是另一种怪的病,令他想起古代医书上记载的“蝶毒”。老中医每天采集毒胡蜂,用文火熬成汤药给她喝下。这古老的“以毒攻毒”用了整整二十年。直到老中医寿终正寝,她身上的蝴蝶斑纹才全部褪尽,那些奇怪的症状也不见了。由于长期服用蜂毒中药,使她养成了极强的病毒免疫能力——就算被最毒的毒蛇咬到,也一点事都没有,简直成了百毒不侵之身。
1980年代,麻风村解除封锁。而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已蹉跎在了这荒山野村。她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但已没有了身份,户口也早被注销。虽然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香港,还是个亿万富翁。但她对父亲和弟弟都有怨恨,宁愿独自悄悄地死去。
几经周折后,她找到了自己的女儿——祝蝶。
这时祝蝶刚结婚,是个美貌如花的新娘,女婿在银行工作。然而,她不敢与女儿相认,只是偶尔经过女儿家门口,从远处眺望美丽的祝蝶。她是从麻风村出来的,没有户口和身份证,几乎身无分文,如何才能让女儿相信呢?虽然,她没有得过麻风病,但人们对麻风病还有歧视。就算回到女儿身边,女婿也会嫌弃她的。其他人也会看不起祝蝶,甚至不敢与她说话,女儿将终身背上沉重的阴影。
她不想连累女儿,宁肯自己无家可归。她回到伊莲娜的坟墓边——这座工厂的禁区内。小时候就知道这里有“鬼美人”,但经过二十年“以毒攻毒”,她早已不怕任何毒物了。她住进“蝴蝶公墓”里的这栋房子,这也是她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曾经的叶卡捷琳娜医院。后来,她听说女儿因难产而死,惟一欣慰的是有了外孙女,名字叫——尚小蝶。
二十年来,她一直住在这栋破旧的楼房里。每天凌晨偷偷跑出工厂,去外面的荒地捡垃圾,到废品回收站换钱,晚上悄悄回来过夜,多年来竟也攒下一笔收入。这是工厂的禁区,没人胆敢踏入此地,也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就算偶尔被半夜值班的工人看到,因为那张欧洲老太婆的脸,反而加剧了厂里闹鬼的传闻。
这里是“鬼美人”秘密的栖息地,每当傍晚会出现许多奇异的蝴蝶,它们早已在此繁衍了数十代。所以,与其说这是“蝴蝶公墓”,不如说是“蝴蝶天堂”。
在这与世隔绝的“蝴蝶谷”中,她一直与“鬼美人”们和平共处。她从来不会伤害这些蝴蝶,而蝴蝶们对她也非常友好。
直到今年夏天的傍晚,她又一次看到了一个女孩大胆地闯入——这是宿命中的注定,她们必将在彼时彼地重逢。
是的,尚小蝶来到她面前了。
听完这老妇人讲述的故事后,小蝶目瞪口呆了半响,眼眶里早已积满的泪水,终于缓缓滑落下来了。
“你是我的外婆?”
老妇人点了点头,深深的眼窝里,竟也盈出了两滴热泪。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眼前这个欧洲面孔的老妇人,是伊莲娜与中国男人生下的混血儿,也是自己的亲生外婆。只是由于命运的捉弄,就连妈妈也从未见到过她。
尚小蝶是“蝴蝶公墓”的主人——伊莲娜的曾外孙女。
她身上有八分之一的俄罗斯贵族血统。
此刻再也没有忌讳了,她颤抖着扑在了外婆怀中,轻声呢喃着:“如果......如果......妈妈知道了......该多好啊......”
在这“蝴蝶公墓”荒凉的夜晚,竟突然变得温情脉脉。二十年来自己心里的委屈,还有九泉之下妈妈的遗憾,全都化作放肆的眼泪,打湿了三尺之下的黄土。
在外婆的怀抱中,尚小蝶又一次沉睡了过去。
6月21日子夜0点01分
“蝴蝶公墓”二楼。尚小蝶悠悠地醒过来,眼皮上有烛火在跳舞,那蝴蝶花纹的长袍还在摇摆,半透明的眼球离她越来越近,似乎要轻吻她的嘴唇。
她从席子上跳起来,双眼兀自瞪大,却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
依然在这间屋子里,窗外一团漆黑。写字台上燃着要蜡烛,外婆也不知去哪里了。
小蝶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脚下的木地板发出闷闷的声音。这是当年伊莲娜的闺房,如今外婆隐居的小屋。
真是奇特的经历,第二次闯入“蝴蝶公墓”,居然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外婆。原来她注定与这里有缘——墓碑上的伊莲娜,竟是自己的曾外祖母!
又想起昨晚神奇的经历,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她见到了年轻时候的伊莲娜,她们甚至紧紧地抱在一起——伊莲娜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曾外孙女吗?
或许,所谓的“蝴蝶公墓”,都是因她们家族而起,也将因她们家族而灭亡吧。
肚子饿了,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她在写字台下找到背包,里面装了矿泉水和蛋糕。看着烛光照耀的房间,她想起了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不,应该是《最后的消夜》!
吃好收拾完,她走到房间门口,对着黑暗中的走廊喊了一声“外婆”。
声音在破楼传出很远,又柔柔地弹回来。尚小蝶回过头,一片鲜艳的东西扎进了视线。
一只蝴蝶。
子夜的天使“鬼美人”,悄然飞进窗户,停在写字台的烛光下。
小蝶越来越喜欢这小东西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写字台,弯腰坐在蝴蝶面前。它居然老老实实没动,只是翅膀上的美女与骷髅依次交替。
她伸出手想要抚摸“鬼美人”,它却知趣地扑扇起来,摇摇摆摆飞到门口。她快步追了上去,顺便抓起一枚手电筒。
来到黑暗虚空的走廊,手电光束照出前而几米。蝴蝶如幽灵一闪而过,又隐入了阴影中。她继续向前追去,没走几步已来到“过街天桥”。扶着摇摇欲坠的栏杆,门洞里寂静得如同地狱。她仰头看看天棚,一轮弯月正模糊地挂在头顶。月光被蒙尘的玻璃稀释,轻轻柔柔地落到眼底。
像身处黑夜的峡谷,中间只有一道吊桥相连。她伫立在桥上,等待一个心上人儿到来。
“鬼美人”却不见了。
忽然,对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端着手电穿过“天桥”,进入对面楼道。那声音还在继续,宛如“蝴蝶公墓”的梦呓,抑或墓地夜行的吸血鬼?
转过几道回廊,依靠手电打出的光束,她已完全分不清方向,就连回去的路也不见了。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如精灵在光束中跳舞。尚小蝶又向前几步,推开沉重的房门,发现自己已彻底迷路了。
但那声音还在继续,好像与她对应着,她大声叫起来:“喂!有人吗?”
几秒钟后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她又向前跨了一步,突然脚下的地板断裂开来——或许是年久失修木头腐烂,总之她整个人都掉了下去。
身体一下子又虚空了,在半空中自由落体的刹那,她忽然想到了黑暗中飞翔的蝴蝶。
耳边呼啸过尘埃与木屑的声音,破碎的木板打在她身上,从二楼一直摔到了底楼。
然而,小蝶并没有摔在地板上,而落到了一个活动的物体上。
同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腰,接着便听到一声男人的大喊,便随他一同倒在了地上。
幸好她压在了那人身上,那人就好像遭到了“轰炸”,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手电筒也不知道到哪去了,黑暗中她滚到了一边,伸手摸了摸那个人的脸。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蝶,是你吗?”
居然是庄秋水!
“是我!”
她激动地抓住他的脸,一双有力的手也揽住了她的腰。虽然在密不透光充满灰尘的屋子里,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但能隐隐看到闪烁的目光,还有心跳的脉搏和温度。
又一次近距离面对,交换彼此口中的呼唤,泪水又充盈着她的眼眶了。在这黑夜的“蝴蝶公墓”,他们第二次以特殊的方式相逢。
不管是在地狱还是天堂,两两相对已经足够。
庄秋水忽然咳嗽了一下,这里灰尘太多实在吃不消。两人艰难地站起来,蒙住嘴巴和鼻子,向黑暗深处摸索。推开一道腐朽的房门,月光就洒在窗台上。旁边还开着一道小门,他们快步冲出门去。走出封闭的屋子,抬头就是神秘的夜空。
总算可以大口呼吸了,就像浮出“幽灵小溪”的感觉,庄秋水又把她搂在怀中:“我就知道你在这!”
小蝶激动地点点头:“你是来救我的吧?”
他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现在需要被拯救的人——是庄秋水自己。
下午,从档案馆出来已经五点了。他尽快回到学校,依然没有尚小蝶的消息。再给她打电话,仍然是关机。
那个预感越来越强烈了——她已回到“蝴蝶公墓”!
自从上次从“蝴蝶公墓”出来,庄秋水已发誓再也不去那里了。何况这些天从档案里,又知道了七十年前的惨案,那可怕的地方当真是地狱的入口!
然而,如果尚小蝶真的在那里呢?
为了小蝶,他必须要去那里,也为了拯救自己。
也许,“蝴蝶公墓”最后 的谜,今夜就能够解开!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害怕的?踌躇到晚上十点,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带上手电筒和矿泉水,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经纬九路。
但司机死活不肯去,说那地方晚上很不安全,而且根本就没生意,还得空车开回市区。庄秋水只能先付一百块钱,又拿出学生证证明自己是在校大学生,绝非半夜劫道的抢匪。好说歹说司机才答应,载着他疾驰向传说的“黄泉路”。
深夜赶到苏州河边的工厂,虽然小时候来过很多次,但半夜造访还是头一回。他也准备了手电筒,穿过午夜空旷的草地。大着胆子走过墓地,真的有鬼火在燃烧——人骨的磷质在夏夜的物理反应吧。
走进:蝴蝶公墓”的门洞,打着手电进入旁边一道小门。在黑暗曲折的楼道里,手电突然灭掉了。他如无头苍蝇般乱转,直到头顶的木板碎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要寻找的尚小蝶,就这么摔在了他身上。
此刻,如水的月光覆盖着他们,背后就是那堵巍峨的许愿墙。
“今夜,我不想离开这里。”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似乎希望他也能留下来。
“既然我已经来过这里了,也不会再害怕什么——只要与你在一起。”
听到庄秋水的最后一句话,小蝶嘴唇颤抖着微微翘起,这是她一个月来最甜蜜的微笑。
于是,她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写着“女宿”的那道门。
虽然胳膊和后背还很疼,庄秋水还是感到很兴奋,黑暗中踏上古老的楼梯,眼前是个精灵般的女孩身影。
尽管没有光线照明,尚小蝶还是凭感觉摸到了房门,开门进去果然有烛光闪烁。
庄秋水惊讶地看着这个房间,才明白这里多年来一直有人居住,他指着钢丝床上的草席问:“你就睡在这里?”
“是啊。”
她无力地坐到席子上,姿态竟万分妩媚。
庄秋水忽然有些心动,但立刻别过头去:“已经凌晨了,你自己先睡吧,我再到四周去看看。”
她依然在看他,美丽的眼睛迷离诱人,让庄秋水的心跳迅速加快。他不断地深呼吸,控制自己的脉搏,柔声道:“请闭上眼睛吧,我的蝴蝶公主。”
尚小蝶听话地闭上眼睛,古老黑暗的房子里,只有庄秋水的背影在烛光下。
恐惧与幸福,两种潮水同时包围了她,缓缓侵入她的心底。
这是他们在“蝴蝶公墓”的最后一夜。
6月21日上午8点30分
早上。
乌云再度占据天空,经纬三路的公交车站,下来四个女大学生——田巧儿、宋优、曼丽,还有陆双双。
“这就是传说中的‘黄泉路’?”
宋优紧张地环视四周,只见到破旧的工厂和即将建设的工地。路边没多少行人,一辆辆卡车呼啸着驶过。
昨天已研究了整整一晚,今天做好了一切准备,个个装扮得像野外探险,踏上了前往“蝴蝶公墓”的旅程。
现在,田巧儿拿出指南针比划了一下,确认了东方。昨天跟踪的路线还很清楚,为了以免迷路,她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标记。很快她们就找到了“海角灯泡厂”的大门,她按照记忆事实着大家进去,果然看到了“黄泉九路”的路牌。
曼丽突然慌张地说:“算了,我们别往前走了,光看这路名就吓死人了。”
“傻丫头,我们都已经到这一步了,难道要前功尽弃吗?”
田巧儿笔直向前面走去,宋优和陆双双也紧跟在后面,曼丽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了。
又趣闻 很长一段路,宋优突然插了一句:“如果‘蝴蝶公墓’真的能许愿的话,你们会许下什么愿望呢?”
田巧儿先回答了:“这个我早就想过了,我想今年能够得到拍广告片的机会。明年拍电视连续剧,后年就去香港拍电影!”
“好俗啊。”曼丽哧哧地笑了起来,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愿望,第一是让贫穷的孩子不再失学,第二是让巴勒斯坦难民有家住,第三是让伊拉克不再打内战——”
“第四是世界和平!”宋优帮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哎呀,曼丽啊,你能不能正经一点,说出你的真心话吧!”
曼丽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好吧,我说实话。最近爸爸公司生意不好,欠了银行几百万的债。爸爸压力很大,身体也很不好。我希望爸爸的公司能尽快好转起来,身体恢复健康。”
“好,我相信你。”宋优拍了拍她的肩膀,“该我来说愿望了——我一直想去美国读书,希望明年能得到哈佛的奖学金!”
三个同寝的女生都把愿望说完了,只剩下陆双双还没有开口。
双双忽然停下来,看着眼前的黄泉路说:“我的愿望很简单——让庄秋水回到我身边。”
她继续阔步向前走去。
目标:蝴蝶公墓
6月21日上午8点50分
“蝴蝶公墓”二楼的房间。
尚小蝶在柔光中睁开眼睛。身下依然是钢丝床的草席,头顶是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矗立着巍峨的高墙。
“秋水!”
她紧张地喊出来,害怕这只是一场梦,子夜意外相遇的庄秋水,不过是庄周梦见的蝴蝶。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庄秋水回应。走到写字台前,蜡烛已经不见了。真是一场梦?痴痴地走出门外,昏暗的门洞里寂静无声,她大声喊了一下:“喂!有人吗?”
等待了几秒钟,除了自己的回声外,还听到了庄秋水的声音:“我在这儿!”
声音是从对面传过来的。她的心里一阵兴奋,原来那不是梦,他依然在她的身边。
飞快地跑过“天桥”,冲进黑暗杂乱的走廊。突然,身边一道房门打开,露出了庄秋水的脸。
小蝶走进房间,办公室的样子,有张古老气派的办公桌。还有个巨大的书架,但上面一本书都没了。还有个典雅的壁炉,里面积满了垃圾和灰尘,当年的冬天一定很暖和。
庄秋水的眼圈还有些发红,他靠在办公桌上说:“我看到你睡着以后,就拿着蜡烛,出去检查其他房间,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线索,于是找到这里过了一夜。”
他指了指窗边的竹躺椅,已经被他擦干净了,夏天人们常睡在这上面。
小蝶皱了皱眉头:“你看到外婆了吗?”
“外婆?”
“一个长着欧美人面孔的老太婆——昨天我才第一次见到她。”
随后,她用十分钟的时间,把外婆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庄秋水。
庄秋水听完后目瞪口呆,一切的往事都串联起来:“你是伊莲娜的后代?”
“应该算是曾外孙女吧。”
“上天的注定?”他激动地搓着双手走来走去,“伊莲娜的女儿是你的外婆——而你的外婆和你的妈妈,还有你自己——你没有注意到吗?在你们祖孙三代人的身上,都有一些显著的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你说你外婆少女时不漂亮,你过去也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我相信你的妈妈曾经也是如此——而你们变得漂亮,都有一个共同的契机,那就是来到了‘蝴蝶公墓’!对,你妈妈也一定来过‘蝴蝶公墓’,否则她曾经的男友,也是宁教授过去的同事,又怎么会得到‘鬼美人’标本呢?”
小蝶的嘴唇在颤抖:“你是说这些都是遗传造成的?”
“没错!一切都拜卡申夫这恶魔所赐。根据档案记录,他给伊莲娜注射过带有‘鬼美人’病毒的血清,导致她难产而死,这种病毒是可以遗传到下一代身上的——你的外婆和你的妈妈,包括你自己,身上都带有伊莲娜的病毒基因——你们并不是普通的人,而是人类与蝴蝶基因的混合体!”
“一半是人,一半是蝴蝶——‘半蝶人’?”
“半蝶人?”庄秋水眯起眼睛想了想,“这个词真是太贴切了!对,伊莲娜的后代都是‘半蝶人’。尚小蝶,你也是一个‘半蝶人’。”
她却靠在庄秋水身上,声音柔得如同丝绸:“我喜欢这个特别的名字。”
庄秋水轻轻抓住她的手,管她是“半蝶人”还是“半兽人”!他低下头想了片刻,许多疑问都想通了:“这就是卡申夫的院长办公室,他曾潜心研究‘鬼美人’多年。发现这种蝴蝶翅膀的鳞片里,含有一种特殊的病毒,可以融化在空气中。”
她仰起头看看墙壁,似乎还能看到那张邪恶的脸,接着颤抖着问:“这么说我们都已经中毒了?”
“‘蝴蝶公墓’是‘鬼美人’的栖息地,这里的空气也是有毒的。凡进入‘蝴蝶公墓’的人,大量呼吸这种空气就会中毒!严重中毒会伤害人的大脑,产生各种奇异的幻视与幻听,损害人的中枢神经。虽然‘鬼美人’不主动攻击人类或其他动物,但只要人们胆敢伤害它们,或伤害它们认为要保护的人,它们就会果断地实施攻击——”
“卡申夫就是死于‘鬼美人’的突然袭击?”
“嗯,就像有毒的胡蜂对人的攻击,也会造成惨不忍睹的伤害。我终于明白了孟冰雨的死因——她捕获了‘鬼美人’的活体,所以遭到‘鬼美人’攻击。也许是她捕获的蝴蝶脱逃了,也许是其他蝴蝶来救同伴。”
小蝶霎时也想到了:“地点就在‘幽灵小溪’——现在可以想象了,她当时在拼命地挣扎反抗,书包掉到了草地上。当她退到河边时,一只鞋子又掉在了岸上,最后整个人落水。”
眼前幻化出那幅可怕的场景,一年后孟冰雨化作白骨,被水草缠绕在深深的河底。
“要错就错在七十年前,根本就不该有这个‘蝴蝶公墓’!”庄秋水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也错在孟冰雨太想得到‘鬼美人’了——二十五万美元,对任何人都是很大的诱惑。”
“白霜的死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她想起故事开头看到的那个视频,白霜居然自称“鬼美人”,接着镜头里出现了许多黑色的小东西,大概就是一些特别的虫子。
“也许她破坏了‘蝴蝶公墓’,或伤害到了‘鬼美人’。蝴蝶们对她实施了报复,所以她脸上有血迹和伤痕。至于汽车里出现的虫子,其实都早已潜伏在她衣服里,一旦受到刺激就会跑出来,酿成了车祸惨剧!”
“她的妹妹白露呢?我亲眼看到她的喉咙里,有一个巨大的虫卵。”
“那是‘鬼美人’的虫卵,也许白露吸入了不干净的空气,里面含有肉眼看不到的虫卵。这种虫卵一旦进入人体,就能迅速生长变大,孵化成虫之日,就是宿主窒息死亡之时。”
还有小蝶的出生,那也是庄秋水妈妈一辈子的噩梦——尚小蝶的妈妈祝蝶,二十三年前想必也进入过“蝴蝶公墓”,与她的男友一起发现了“鬼美人”,后来男友神秘死去。两年后祝蝶嫁给了尚小蝶的爸爸,“鬼美人”虫卵在她体内潜伏。随着尚小蝶的出生,虫卵孵化而出,导致祝蝶难产而死!
对,小蝶在母亲的腹中,就与“鬼美人”虫卵一起长大。包括蝴蝶在内的大多数昆虫,幼虫期都异常难看。但是,蝴蝶会在蛹的阶段之后,羽化为大自然最漂亮的生命——正如小蝶现在的变化。而进入“蝴蝶公墓”,大量吸入带有“鬼美人”病毒的空气,就是她从丑陋的虫子,变成美丽蝴蝶的催化剂!
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一切都因为“鬼美人”。
这就是尚小蝶身体的秘密,庄秋水抚摸着她的脸。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是与“鬼美人”共同孵化出来的。
她是蝴蝶的姐妹,蝴蝶的公主,蝴蝶的女王。
或者,她就是半个蝴蝶。
半蝶人。
“最后一个问题——那天清晨,‘鬼美人’怎么飞到我寝室里来的?”她想起了这个故事最开头的疑问。
“也许,你身上有种吸引它们的气味。‘半蝶人’的遗传基因与常人不同,有某种常人闻不到的气味,但蝴蝶却可以闻到。”
小蝶苦笑了一声:“所以我从小就与虫子有缘吧。”
“这不是靠近苏州河吗?而‘幽灵小溪正是苏州河的一条支流,‘鬼美人’很容易就能沿着苏州河,飞进隐蔽的‘幽灵小溪’,再找到你的寝室。”
他全部说完声音都有些哑了,小蝶真想现在就给他端杯热咖啡来。但庄秋水还是要说:“你是半蝶人,但我不是——而我早已经中毒了。”
尚小蝶受不了他的眼神,靠在他肩头:“不!我会保护你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突然,庄秋水说:“听——下面有动静!”
6月21日上午9点10分
田巧儿、宋优、曼丽、陆双双。
迎面就是苏州河了,田巧儿指着旁边的小门说:“昨天上午,尚小蝶就是从这进去的。”
门牌是“经纬九路1999号”。
陆双双第一个钻进栅栏,其他三个女生也跟着进去了。
“啊,就像是垃圾场!”
她们看着眼前的荒凉的景象,不禁一个个哆嗦起来。田巧儿冲在最前面,大踏步向野草丛中走去。宋优担心地问:“草里会不会有蛇呢?”
“放心吧,不会有蛇的。”其实,双双说这句话时,自己心里也完全没底。
四个女生排成一条长队,依次穿过野草中的小径。乌云覆盖着漫长的旅程,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却还要装出一往无前的架势。
终于,她们看到了一道长长的围墙。
“啊,已经走到头了,我们是找错地方了吧?”曼丽害怕地看看四周,“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担心这种地方会有强盗出没呢。”
“别怕,我们有四个人呢。”
田巧儿沿着墙根走了几百米,忽然发现了那道小门,赶紧把大家都叫过来。
还是她第一个走进了门里,迎面却看到了一排排墓碑。当四个人都走进墓地时,她们全吓得面无血色。宋优尖叫了起来:“蝴蝶公墓?”
“镇定!”
陆双双走到了最前面,和田巧儿手牵着手,宋优和曼丽则颤抖着跟在后头。
战战兢兢地通过墓地,来到最后的禁区——叶卡捷琳娜医院的门洞。
四个女生背后都已布满了冷汗。面对着幽深未知的门洞,曼丽终于忍受不了了:“不,我不能再进去了,我要回家了!”
双双安慰她说:“我们就快要到了。”
“如果里面真是‘蝴蝶公墓’的话,那我就更不敢进去了!”曼丽后退着摇着头,“进去的人都会死的!”
后退的她正好踩到了卡申夫的墓碑,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宋优急忙把她扶起来,而曼丽已经大声哭了出来。
田巧儿轻蔑地说:“你哭吧,一个人留在墓地里好了,我们可要进去喽!”
听到要一个人留在墓地,曼丽就害怕得不行了。而且她一个人也完全不认识路,根本不可能走出去的。
于是,她只能乖乖地跟在田巧儿身后,抓住她的背包带往前走,生怕随时会走丢了。
陆双双仰起头看着门洞,心里也在盘问自己:真是“蝴蝶公墓”吗?
徘徊了几分钟,四个女生还是走进了门洞。
某个声音似乎从地下传来——
欢迎光临“蝴蝶公墓”。
6月21日上午9点40分
尚小蝶也听到了!
在叶卡捷琳医院二楼的院长办公室里,庄秋水和她一同侧耳倾听,果然有某种声音从外面传来。
难道外婆来了?小蝶走出房间,回到“过街天桥”上,庄秋水也跟在后面出来了。
这时下面传来一声尖叫:“有鬼啊!”
小蝶低头再向“天桥”下面看去,天棚洒下模糊的光线,照出门洞里的四个人影。
“他们是谁?”
庄秋水也紧张地扑在栏杆上,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嘎”的声音,似乎难以承受两个的重量。
下面四个人影也在颤抖,好不容易缓缓走近几步,以为“天桥”上是鬼影吧。
突然,小蝶喊出了一个名字:“双双!”
门洞里的陆双双睁大眼睛 ,又走近几步惊呼道:“天哪,上面的人是尚小蝶!”
庄秋水心里也是一紧,她们怎么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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