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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依赖

Pluto(当代)
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个“大叔”:深度依赖
第1节:序言 少女,小巨人与无尽长路
  序言
   少女,小巨人与无尽长路 王臣,当代作家。
   曾出版:《世间最美的情郎》《时光与少年都已沉旧》等作品 最新作品:《纳兰全词·卷一:谁念西风独自凉》 她十分年轻。年轻得让我羞愧。她有才华,受到很好的教育,并且勤奋。于是,她也时常会令我觉得自己在将时光无度荒废。但,她有些天真。
   她始终以一个极为顽固的姿态坚守着初梦。似乎真就将打算如此义无反顾奔至"尽头"。而今,我尚可与之做伴,却惶恐,在这个理想岌岌可危的空虚年代,自己会不会在未来某个时刻,放缓脚步,停滞不前,然后转身,消失不见。将她独自留在那空阔漫长的荒凉路途之上。
   念及此,心中不禁对她疼惜。
   她是一个身体里住着小巨人的少女。每次与她说话,她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执拗,并充满力量。她与我谈写作、谈音乐、谈电影,自然包括她心之所依的文学理想。是的,说到底,她与身边其他写作的男生女生最大的不同仍旧在此。
   她不为潮流写作,不为话题写作,她只为自己心中持重的信念写作。她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即便困阻不断,也不能妨碍。"理想"二字在她单薄幼嫩的身体上变得比在其他看似郑重冠冕堂皇的地方要珍贵得多。
   这是她出版的第三本小说,距离上一本已时隔三年。亦是因缘巧合,我业已与小说隔绝了整整三年。而在这三年之后,她带着这本《深度依赖》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而我的第三本小说依然只字未写。于是,我又知道,她比我又多出一分勇敢和果决。
   时隔三年,才有这本《深度依赖》。而我懂。三年,自有它的寓意。这当中的变化和进步,再刻薄的人,也定然有所知。只是,亲爱的,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时充满争议的年代,依然会有人说它不好,贬低它甚至诋毁它,一如依然会有人来赞美它、恋慕它。
   少女夏汀被命运带至一个荒芜至极无人可依的境地。父母离去,也被姨母抛弃,最终漂流至无血缘关系的叔辈,那个叫做叶屿的男人面前。被他收留,被他爱惜,两相偎依--她在写作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试图寻找人与人之间感情的"中间地带",但这是极不容易的。她带着叶屿和夏汀,让他们靠得极近,近到不可思议,然后自己抽身隐退。她自己甚至也不知叶屿跟夏汀之间是否会因这"近"生发出不可思议之情念。
   她也不戳破。只是不时探入其中,又不时游离其外。而最终让你我透过叶屿和夏汀,看到人天性当中与生俱来的对爱的深度依赖。而那"中间地带"在叶屿和夏汀的相依相守至相离,似乎一直存在,也似乎从未存在。但谁也不能否认,有一种依赖便是爱。有时候,两个人总会持一颗想要在一起的心,却又拼命想尽办法推开一切。
   写这本书的时候,她二十岁。依然年轻得让众人心惊。年轻,世人都知道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而她,又将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时光过得如此丰盛充盈。真是令人"嫉妒"。
   写作是一条无尽长路。孤独,辛苦。她或许微有倦意,但一定快乐。我知道,读完她的这本小说,我也该提笔,好好写一本了。
   王臣 2011年8月1日
第2节:序幕(1)
  序幕
   梦寐 我的父亲在一个清晨消失了。
   我隐隐记得他吻了我。关于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只有在一个角落里, 冬天仍然留着。
   这是园子里最远的角落, 一个小孩正站在那里。
   他太小了, 他的手还挨不到树枝, 他就在树旁转来转去, 哭得很厉害。
   --王尔德《自私的巨人》 我记事的年纪比别的孩子都晚。
   当他们长大后,能在父母的不断提示下,把拥有最初记忆的年龄追溯到三或四岁时,我却永远只能在六岁那年止步。
   有时我也会幻想,是不是谁在六岁这个时间上垒了道无形的坎儿,让之前的记忆迈不过来?可又有谁这么神呢。所以更多时候我都怀疑自己六岁前是不是遭受过什么重创,让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过着如植物般的生活。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屿叔。他笑了,是微微有点儿狡黠的那种。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笑容,就意味着他早已准备好答案,来应对我的突发奇想。
   "要知道,汀汀,孩子的记忆往往开始于那些给他们刺激的事或场面。”
   他说的没错。
   与许多从小就生活在五光十色中的孩子相比,生活赋予我最初的记忆并不美好。无论何时,每当我闭上眼睛试图向前追溯,脑海中总会出现一栋灰色大楼,墙壁上马赛克的蓝点儿在日复一日中消磨成烟灰色,覆在表面的深黄色藤蔓伸手一抓就会变成粉末。我随父母从一扇旧铁门进去,消毒水的气味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光线混浊。
   在二楼拐角处的一扇门前他们同时停下。
   "再问你一遍--真就那么想看他?"母亲的语气永远像个小姑娘,连声音也是。
   我点头:"我想小表哥,我要见小表哥。”
   "再想想之前跟你说的话。"父亲也开口了。
   我摇头:"我想小表哥,我要见小表哥。”
   "可他和之前不一样了。"母亲捺着性子劝道。
   "我不怕,我想小表哥,我要见小表哥。”
   "到时候你可别哭。"这次他们异口同声。
   "我不哭,我想小表哥,我要见小表哥。”
   父母最终妥协了。于是在那个春天的黄昏,我走进那扇他们为我推开的白漆剥落的木门,走向我记忆的起点--当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时,我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坚持感到隐隐地后悔,可我还是硬着头皮,一步步向着房间正中央的病床挪去。眼睛变为镜头,瞳孔成了焦距,在不断拉近中细致入微地捕捉着变化的一切和一切的变化。我终于明白刚刚出现在父母眼睛里的担忧和一点点恐惧究竟是因为什么。
  
第3节:序幕(2)
  小表哥像枚被人吐在烟灰缸里的枣核。盖住他身体的被子和平铺在床上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脸还露在外面,我大概会直接坐上去。他的脸枯得只剩下一层紧绷的薄皮,青紫色的静脉像一条条冬眠的细虫般悄无声息地蛰伏着。那头黑亮亮的鬈发没有了,头顶偏右的位置多了一道深褐色的疤,尽管表面涂了黄色的药水,缝合的纹路依然清晰可见。由于还没消肿,那一小块皮肤亮亮地绷着,凸起来,非常怪诞,像一只犄角。
   和父母预料的不差分毫,我以比进门时快上十倍的速度号哭着跑出来。哭声融入夕阳的余晖里,随着日薄西山而逐渐消散。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一言不发,哪怕当母亲宣布小表哥彻底离去时,我也只是默默点头,仿佛早已预知了一切。当我再次开始说话时,几乎所有人都发现我在语言表达方面出了问题,只是他们过分专注于做自己的事而忘了管我。而我,也还并未长到能从细枝末节处轻易捕捉到空气里离散气息的年纪。
   是的,离散。我的父亲在一个清晨消失了。我隐隐记得他吻了我。关于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我也在不久之后被母亲送走。
   "你自己从这儿进去吧。"她松开我的手,指着那条几乎被青苔埋起的小路,低声道。
   我重新攥住她的食指与中指:"我,我--我要你送,送我进去,妈妈。”
   她用拇指顶住我的虎口借此摆脱我的紧攥:"可我得抓紧时间去找你爸爸。”
   她的匆忙是我当时无法理解的,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比寻找我出远门的父亲更重要了。它是如此深刻地凿在我的脑海中。多年后,当我已经学会用一些词语精准地表述自己或别人的内心情感时,我认为她那天的状态用"时不我待"便可说尽。
   时不我待啊母亲,时不我待。可你的人生本该那么长,我的人生也还有那么长。
   你到底是在急什么?
   那条被青苔和花瓣埋起来的小路尽头住着我的姨妈。
   她的额头宽而饱满,两道眉呈横卧的镰刀形,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脸上时常带着悲哀的神色。
   在那个时代,姨妈无疑是与众不同的。她的衣着像泛黄老画报上的上海歌女,衣橱里有几十件旗袍,式样繁多的绣花鞋在漆黑的橱柜中尽情绽放。她几乎会在每个黄昏花上很长时间挑选旗袍与绣花鞋,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为自己扑粉描眉,再用簪子将自己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然后用更多的时间坐在那张没有光泽的皮革沙发上,等待那个经过黑暗门廊的男人。
   除去金发和蓝眼珠,我对那个男人的长相全然没了印象。只记得在他留宿的那些夜晚,姨妈的房间会整夜传来粗重的呼吸与莫名的欢快声音,混合着风声与床板摇晃打出的"咯吱咯吱"的节奏。我被搅得难以入睡,于是爬起来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望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月光与白墙上斑驳摇曳的树影,出神。
  
第4节:序幕(3)
  距离姨妈的小院儿不远有一座公园。如今已经荒废得只剩下断壁残垣,但在我小时候,它却是附近居住者的天堂。因为树木繁多,足以遮挡阳光,附近的退休老人拾起年轻时摆弄的乐器,每个下午都聚在这里吹拉弹唱,往日时光也似乎在这胡琴声中一并被翻出,晾晒,散发出回忆的气息。
   到了下午三点,手艺人便会陆陆续续地出现在公园里。他们将插满彩色面人的棒子在地上一杵,熟练地打开盒子拿出彩面,捏下,熟练地揉按挤压,把团团软面变成五颜六色的偶人;或者拿着铁勺将盛在茶缸里的糖稀舀出,在玻璃板上淋出蝴蝶、凤凰、孔雀,再用铲子轻轻铲下。等这一切准备就绪,附近幼儿园的孩子也差不多就被家长三三两两地接出来了。公园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因为除了面人儿和糖稀,这里还有如今看来十分简陋的游乐设备。
   我第一次去那儿是在七月黄昏。喧闹已退,偶尔有人拎着菜篮匆匆走过。落日的余晖笼罩着满园的杂草、木马和滑梯。
   姨妈从正在收摊的小贩那里买来一只蝴蝶糖稀,我爬上滑梯,一回头见她拿着那只糖稀站在黄昏里,黑底的碎花旗袍开衩到膝盖,露出半截光滑圆润的小腿和穿着亮黑高跟儿鞋的脚。在我即将从滑梯上滑下时,她忽然把我叫住,踮着脚将那只糖稀递给我。她的神色很温存。
   "你带着它飞吧。”
   我点点头。
   衣料和滑梯表面摩擦产生的热量就像助燃剂,让我有了近乎飞翔的快感。在两旁景色迅速变化的同时,那只薄得几乎被夕阳照穿的糖稀蝴蝶闪烁着奇特的光泽,振翅欲飞。
   终于我举着那只蝴蝶糖稀从最高点滑下来,脚落在地面上,舒了口气。
   这一连串的镜头后来常常在福利院里出现。我在清晨或是黄昏举着那只蝴蝶糖稀从滑梯上慢慢滑下,或者坐在秋千上将自己抛到高处,只是身旁再也没有了姨妈的身影。
   福利院的外观是红色的,尖顶,白天看上去就像是童话里的城堡。只可惜位于郊区,人造的光亮很少,夜里七八点钟就完全黑了天。入睡前阿姨总是会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确认我们都躺下之后,再一下子拉断电闸。
   我不知道在睡在一起的几十个小孩当中,有谁会同我一样因为那刹那袭来的黑暗而感到紧张万分。那种黑暗瞬息即至所带来的震撼感,给我那时幼小的心灵带来无比巨大的冲击,而无人倾诉的不安感,便渐渐转成了极端病态的恐惧。
   终于,那一夜,我像一颗萌发的种子,在其他孩子都已经没心没肺地进入梦田后悄悄起身,迈过他们小小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冲出门,去拥抱黑夜赐予的光明。月亮从旷野上升起,四周如雪如霜,可就在我身后,黑暗厚重漫长。
   我的这一行为终于还是被阿姨发现,又或许不过是我的多心,当门闩被锁上的声音与黑暗一同来临时,我偷偷地哭,一夜没睡。
   离开福利院。
   --这是我那段时间最大的愿望。我不愿再与黑夜战斗,因为它不会因为我的"浴血奋战"而在某一天消失,有时我甚至怕自己随时会在这过程里死去。而若我真正死去,就再也无法见到父母和姨妈了。我的脑海中总能浮现出他们大声喊我名字,并且最终站在荒凉的山冈,为我蒙了尘的坟墓哭泣的场景。
  
第5节:暗涌(1)
  第一章
   暗涌 黑夜的风在这时鼓起窗帘。
   我俩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像两棵秋收后的萝卜。
   快乐王子的眼里装满了泪水, 泪珠沿着他金黄的脸颊流下来。
   他的脸在月光里显得这么美。
   --王尔德《快乐王子》 男孩们的狂叫声渐渐远去。
   那只蝴蝶糖稀在地上碎得稀巴烂,连固定它的木棍都被折断,倒插在土里。
   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拴在芙蓉树上的秋千还在一摇三晃。而每当摇到离我近一点儿的地方时,我总能闻见上面混合了雨水的木头香,隔着表面黄色的油漆,缓慢地散发出来。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天水都滋进了地面,把泥土混成泥巴,粘在我的身上。
   芙蓉树下的一摞红砖今早刚被工人搬走,地面上因此出现了颜色不同的方块图形。在它的周围落了一圈丝状芙蓉花。有些还是新的,有些显然被砖头压过,了无生气地蔫着。
   院子不大,周围是矮矮的篱笆,玫瑰与蔷薇在雨后潮湿微凉的空气中茂盛地绽放。
   "丁零零--”
   我知道他又来了。在这个义工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早已成为家常便饭的福利院,按铃声并不稀奇,可他的铃声却完全不一样。
   他的铃只按一下,声音很轻,仿佛只为了给人提个醒儿。全然不像其他人,就像把怒火与不耐烦都集中在了按铃的那根手指上,要一连串地按下去才过瘾。
   他出现了,我却因那只蝴蝶糖稀和男孩刀锋一样伤人的话语而哭得来不及躲避。模糊的视线中,他正举着一串五颜六色的气球,穿过木马和秋千向我的方向走来。他喜欢带些小礼物给我。大多被抢走了,但我从未跟他提过。
   "你怎么哭了?”
   他的口音完全不带这座小城的土气,而是像播音员一样标准的普通话。我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裙子,哭得更凶了。
   "汀汀?”
   他也发现了我身上的泥土,想拍掉,却沾了自己满手。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不到一秒,果断地往牛仔裤上抹了几下,试探着抱住我:"是哪儿摔疼了?”
   "他,他们……"我转过头指着公寓楼抽噎,"又,又欺负我……”
  
第6节:暗涌(2)
  "谁?"他的声音很短促。
   我依旧只是哭:"就,就是那两个小哥哥,他们刚,刚才把我从秋千上推下来,还,还把我的蝴,蝴蝶糖稀踩碎了……”
   "他们常这样?”
   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去告诉阿姨?”
   "阿,阿姨特别喜欢他们,说,说了也没用,他,他们说……"我哭得不停地吸气抽气,都是很短促的,像是冬天从浴室出来之后不停打着哆嗦,口吃也更严重了,"他们说我是,是小,小结巴,还,还说我的,爸,爸爸,妈妈都死了……姨,姨妈也不要我了,所,所以我才会被送到这儿来,我……"一阵不由自主的吸气让我的讲述被迫中止。
   他没说话,把那串气球递给我后就一个人走到不远处。我走过去,他正望着那只蝴蝶糖稀,双手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
   他俯身握住我的胳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狐疑,挽起我的袖子,我护着刚刚扭伤的手腕:"现,现在,已经不疼了……”
   他没说话,回头盯着摔碎的糖稀。
   我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姨,姨妈走之前告诉我,他们很,很快会来接我,"我低头望着那只蝴蝶糖稀,"那,那是姨妈送的,以前很漂亮……”
   他仍是沉默。
   我脑海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因为寄存太久而一直不曾说出来:"叔,叔叔,我不,不想在这儿等,等了,我,我,我想跟你回家!”
   "不,这绝对不行。”
   印象里,父亲出远门前,他曾经出现在我的家中,两个男人对峙似的坐在沙发两旁。我不知道他们之前的谈话内容,我所听到的只有在长久的沉默后,他字字铿锵抛出的那句相同的话。
   我失望地垂下头。
   短促的汽车鸣笛声打破了寂静。
   阿姨把头从屋里探出:"怎么还不赶紧进屋排好队!记者都来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最近常听人提起的"重要日子"。
   我飞快地朝屋里走去,前脚刚迈进门槛就被阿姨抓着袖子拎进队伍。五分钟后,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进大门。
   阿姨把我们二十几个孩子带出去,在未熄火的车旁站成一横排。几个年轻人从车上跳下来,他们有的拿着照相机,有的扛着摄影器材。齐刷刷的掌声响起时,我回头看了看屿叔,他拿着那串气球,望着我们的方向。
   我们的反应无疑让那几个年轻人感到高兴。他们拉开后备箱,其中一个人极其夸张地冲我们比画着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旧丝毫不怀疑,那伴随着快门"咔嚓"声和相机闪光灯的笑容其实非常真挚。
   我得到的礼物是一个书包和一条红裙子。在之前我一直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礼物都该是崭新的。可眼前所见却不尽然。裙子被洗得发白,书包带的边缘起了一圈很小的毛边儿。
  
第7节:暗涌(3)
  或许是我的神情实在太专注,黑黢黢的镜头忽然对准了我。
   "能说说拿到新衣服的心情吗,小姑娘?”
   真想说"它实在太旧了",但直觉又告诉我这是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念头。
   她耐心地鼓励着:"别怕,有什么心里话,对着镜头都可以说。”
   "我……”
   记者用目光求助。于是阿姨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指着黑黝黝的镜头:"紧张什么,就当是跟家人说话……你倒是说呀。”
   听到"家人"这个词,我的眼泪忽然涌出。我这一哭倒让记者像打了鸡血似的:"其实你也有很多话想对那些好心人说对吗?那就对着电视机前面的叔叔阿姨说点儿什么吧!说说你今后学习上的打算?你就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回报他们--”
   我支支吾吾地流着泪,手却一下子被攥住,紧接着一个用力我就被拽出了镜头。
   屿叔铁青着脸站在记者面前,他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拉起我迅速离开。
   来到回廊,他松了手,径直朝前走,没走几步又停下。他的手握成拳状,青筋凸起,我甚至听到了来自骨骼的声响。
   "以后不能允许任何人轻易怜悯你。那是会上瘾的,无论是他们还是你。能记住吗?”
   我点点头。
   "估计你现在还听不明白,"他苦笑,"长大后自然会懂,这需要时间。”
   "叔,叔叔……”
   "回答叔叔一个问题,来。"他忽然俯身将我抱起,我一惊,下意识地松开手,那串气球摇摇晃晃地飞向天空。我在他的怀抱中抬起头,目送它们越飞越远。
   当气球在云端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听到他在问:"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回,回家?”
   "怎么?你刚刚不是才问过我吗?”
   "要,要是爸爸妈妈,回,回来之后,找不到我,可,可怎么办?”
   "不会的,只是小住。”
   "那我愿意。”
   院长室里,屿叔出示了一份资料。为我办理离院手续的女老师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好久,忽然抬起头望着他,深意无限。我并未意识到,"带我回家"这个几乎是在瞬间做出的决定,将会改变我的、也是他的生活轨迹,将让我们接下去十几年的生活处处充满抉择,还有煎熬……
   我的行李收拾起来不过一小包,自行车筐把它装下绰绰有余。屿叔把他那辆旧却干净的二八自行车骑得飞快,像特地为了逗我开心。下坡前他总会提醒"嘿,可要扶好啊",然后我就用力抱住他的腰,任由自行车飞快地俯冲下去。耳畔的风声总会在冲下去时变得格外清晰,敞开的白衬衣甚至会被风掀起来盖住我的脸。偶尔颠簸就像要把人用力甩开。我以为那就是飞翔。
   我们来到一栋普通的灰色居民楼里,夜晚的光线勾勒出它破旧的外观。他把车停在楼下的车棚,左手将我抱起,右手勾起那袋行李。他的家在七楼尽头靠左的铁门里,坏掉的窗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发出"嘎巴嘎巴"的乱响。
  
第8节:暗涌(4)
  开灯的瞬间,惊起的灰尘在昏暗光线里四处逃窜,狭小的客厅只能容下一套沙发,卧室要满得多:床头摞了一堆书,因为太高而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倒在一边,有的还掉在了地上。正对着窗户的是一张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沓资料,窗户开着,最上面的那份资料被吹得左右逃窜。
   他把行李放在沙发上,又把床头的书整理好,然后把窗户关上。他沉浸在自己的行动线里,把我完全抛到九霄云外。我想叫他,可那副过于专注的神情让我不忍打扰,于是只能紧贴着墙,一个哈欠不小心从嘴边溜出来。
   他顿了一下,抬起头,用陌生的神情打量了我好一会儿:"你?”
   "我……”
   他一拍前额:"对不起,我忘了。”
   我摇头,奈何又一个哈欠,还伴随着眼泪。
   "这就困了?"他起身打量起这间卧室,"你晚上就睡这儿,怎么样?”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指指客厅:"叔叔有地方睡。”
   那是我在屿叔家住的第一个晚上。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冲我笑笑,我把毛巾被拎到下巴处向他挥挥手。他关了灯和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黑暗又来了,那是彻彻底底的无光之境。我用力攥住毛巾被,牙齿在上面反反复复地咬啮,口水从咬过的地方溢出。我的背后在发冷、发痒,最后发热。一些细密的汗珠儿就从那里渗出来,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是怎样从皮肤表层慢慢出现,凝结成水滴的。
   怪兽出现了,那些曾经在灯光下将真身隐藏的怪兽。我伸手用力地驱赶它们,发出低低的呜咽。可是它们根本不为所动,相反越扑越勇--我不知道每个人是否都会在童年的夜里把最普通的事物幻想成怪兽,并且越害怕越会聚精会神地注视,然后再在一瞬间把头蒙住瑟瑟发抖。总之我向来如此。
   脚步声传来时我已经与黑暗斗争得身心疲惫,缩在毛巾被里的身体哆嗦得犹如筛糠。透过毛巾被我隐约看到一束光线透过门缝照进来,然后我就听到更加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手碰到了我的肩胛骨,我下意识地挣扎。
   "是我!汀汀!”
   我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掀开毛巾被将我抱住:"这是怎么了?”
   我搂着他的脖子大哭:"妖,妖怪,很多妖,妖怪!”
   "那都是梦。”
   "不,不是梦。"我伸手去指,却发现它们都已在灯光下恢复原状。我顿觉尴尬,只得支吾着解释,"现,现在,没了,但,但拉上窗帘之后……”
   他起身拉开窗帘:"这样呢?会好些吗?”
   我点点头。
   他试探着用一只手拍打我,一下重一下轻的,明显并不熟练。另一只手托着我的背,手掌的温度似乎能够穿透衣服和皮肤,直达心脏:"那不过是黑夜跟孩子们开的小玩笑。”
  
第9节:暗涌(5)
  小玩笑?为什么要开小玩笑?我默问。
   "她希望孩子们能变得更勇敢。"他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笑着回答。
   "勇敢就,就不会被人可,可怜了是吗?”
   "真聪明。”
   黑夜在叹息。月色凄迷,天空中挂满星斗。我仰着头,觉得它们离我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记忆闪回至父母离开之前,我也曾经在有着这样星辰与月光的夜晚漫无目的地仰望星空。不像在孤儿院,把光亮当作救命稻草。
   "叔叔,我爸,爸爸妈妈真,真的去了很,很远的地方吗?姨妈说他,他们去的地方有很,很多的云和树,房,房子都是饼干做的。可他,他们为什么不,不带我去?”
   我的问题让屿叔愣了片刻。他用胳膊环住我,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是一张薄薄的相片,正在等待被镶嵌进相框。"因为那个地方不是他们最满意的,所以他们还要一刻不停地赶路,要找到更好的地方才能把汀汀接过去。”
   "那,他们今,今天到哪儿了?”
   "他们今天……"屿叔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他们今天去了……去了一条小河边……树叶金灿灿的……河里都是牛奶……”
   我惊讶地望着他:"能,能喝吗?”
   他笑着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笑容很苦。
   我睡得很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床头的闹钟显示差五分七点。我懒洋洋地缩在被窝里,世界变成了一片亮闪闪的模糊。灰色被单不在,木质窗框不在,大铁门不在,穿着一模一样的小孩子不在。夏风从窗户中吹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草清香。
   客厅里传来动静的时间几乎和时钟指向七点的时间完全一致。屿叔出现在门口,由于个子太高而不得不微微低头:"睡得好吗,小家伙?”
   他的黑眼圈很重。昨晚入睡时已是凌晨两点,我入睡的前一秒,他还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我。
   "睡得很,很好……”
   "那就快把头发扎起来,准备起床!”
   我一动不动,他拍拍手:"愣着做什么?把头发扎起来,洗脸刷牙,要开饭了。”
   我有些为难地把橡皮筋取下来,套到手腕上:"我不,不会梳头……”
   "没人教你做这些?”
   我摇头。
   "一点儿都不会?”
   我点头。
   "那怎么办才好呢。"他像在问我,更像在问自己。
   我不知如何回答。
   想了想,他试探着用手指抓了几下我的头发,挽起一缕攥在手中,边说着"别动"边接过橡皮筋往上绕。可那皮筋就像是跟他对着干似的,弹到地面几次却就是绕不到我的头发上。他急了,从站立俯身变为在床上半跪,越来越急促的鼻息灼热地喷在我后颈的皮肤上,凝结成汗。
  
第10节:暗涌(6)
  那次梳头总共花去了半个小时,皮筋被弹到地上十三次,并以梳齿断裂而让这次梳头计划彻底宣告失败。作为一个时年二十六岁的男人,照顾一个六岁女孩并不容易。
   "不行,要来不及了,"他把皮筋往床上一丢,"先吃饭再说。”
   我委屈不已,但仍随他出去。早餐果然都准备好了,只是因为没有饭桌,它们被全部摆在了沙发上。
   屿叔递给我一瓶酸奶,我的手指刚触到瓶身,他又收回去把吸管插上,再递给我。他吃饭的时候看不到牙齿和舌头,只能看到两片微微蠕动的嘴唇,以及偶尔不可避免才会传来的食物碎裂声。喝酸奶时是绝对安静的。与他相比,那些在福利院的餐厅里发出"吧唧吧唧"声音、露出沾满饭菜的牙齿和舌头、喝汤后还偏偏要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哈"的人简直像某种牲口。
   我接过那瓶酸奶。它像是被阳光晒过,迎面扑来一股温腻腻的气息。我只喝了一口就悄悄推到一旁,拿起餐盘中的三明治,发现夹了煎蛋--和许多小孩一样,那时的我对鸡蛋深恶痛绝。煮蛋绝对是福利院早餐中的常客,而我总会想尽办法将它们处理掉。
   我掀起遮在上面的面包。不出所料,比起煮蛋,还是眼前的煎蛋更恐怖--只煎了一面并且发黑,闻上去有一股焦煳味儿,另一面则淌着蛋液,散发出冷腥的气味。
   想了想,我下定决心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并试图迅速用酸奶灌下去。可酸奶又太稠,我被呛到了,忽然爆发的剧烈咳嗽让鸡蛋面包连同酸奶一同喷出。
   屿叔几乎跳起来,他迅速起身找来垃圾桶,我把吐出来的东西丢进去。
   "你又怎么了?"他的语气充满无意识的责备。
   我满眼是泪:"我,我……”
   他冷静下来安慰道:"别急,慢慢说。”
   我指了指那份面包夹蛋:"我吃,吃不……”
   "吃不来?”
   我点点头。
   他把那枚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煎蛋从面包中拎出来:"那我再去煎一下……”
   我用力拉住他:"叔,叔叔,我不……”
   "不喜欢吃煎的?”
   我以更加猛烈的摇头回应,可他已经迅速闪进厨房。那句"别担心,会熟的"半截儿还飘在空气里,一枚散发着热气的剥好的鸡蛋很快就被摆在了桌子上。他扬起手腕看表:"慢点儿吃,别再呛着,我得准备上班了。"边说边急匆匆走进卧室,紧接着就传来衣柜的开合声。"别进来,我在换衣服!"当我走到门边时,他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的话被这一声吓得全部咽了回去。我真希望那枚鸡蛋也能被这么轻而易举地咽下去,可是它白溜溜圆滚滚的模样让我恶心得不愿多看一眼。脚步声迫近,我抓起它,一把塞进口袋。
  
第11节:暗涌(7)
  屿叔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他的语气急匆匆的:"叔叔得赶紧走了,你--在家能听话吗?”
   我点点头。
   关门声过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鸡蛋,它的表面已经沾了不少绒毛,所幸没有被压扁。我跳下沙发,准备为它寻个"藏身之处"。
   我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了屿叔床底的最深处,那里有一堆捆扎的报纸杂志。在匍匐着将它藏好之后,我下意识地就要拍去尘土,身上却干干净净的--如今想来这一细节其实已经注定了这个小把戏的失败,可当时我却光顾着惊叹而忽略了这点。
   许多事物总会在黑夜来到时为自己的周身漆满保护色,白昼来临再将它们洗掉--和昨晚在昏暗灯光下所见的截然不同,屿叔的卧室以白色调为主,一尘不染;又或许是为了一尘不染,所以才把一切都布置成白色;不大的卧室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橱,我踩着凳子一排排看过去,书脊大多脱不开黑白红三色,看上去庄重严肃。如今想来大概都与法律有关。
   随手拿起一本书,其中密密麻麻的文字让我头脑发蒙。那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更不知道自己之后的命运将会与它息息相关。否则我一定会拿下来翻一翻,翻一翻,将所有内容都复制在脑海中,以应对接下去十几年中所发生的一切。
   摆放在床头柜上的两张照片忽然引起我的注意--其中一张是屿叔的单人照,另一张则是他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女人穿一件藏蓝色短袖小衫,一条白色牛仔短裤,头发被染成了黄褐色,花朵一样的发卷垂在腰际;在她的身旁,是笑得一脸灿烂的屿叔。那笑容与我之前见过的不同--从他第一次出现在福利院开始已有一个多月,这期间我常能见到他的笑容,却远远不及照片上的万分之一开怀。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的笑容像是隔了一层海雾,在雾号吹响的时刻,渐渐浓重。
   阳光很暖,我渐渐入睡……
   醒来已是下午,光线被木头窗户分解成一格一格的,明晃晃地洒在地板上。屿叔正坐在我身旁专心地读书。我挪挪身子,单人照居然被我搂在怀中。我想把它悄悄地放回去,不料还是惊动了屿叔。"小家伙终于醒了?"他的目光在那张单人照上停留,"你觉得好看?”
   我真心实意地点点头。他拿过照片端详:"这是我在英国读书时拍的。”
   "英国很漂,漂亮……”
   "的确,但回国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了。”
   "为什么不去?”
   他没回答,只是摇摇头。我刚想安慰,他却很快恢复情绪,举着手中的书问道:"小小年纪就看这个,难道将来也要当律师不成?”
   我赶忙摇头:"如果当律师,就要读这么多枯燥的书,我才不--”
  
第12节:暗涌(8)
  "枯燥?"屿叔一愣,"你倒说说枯燥在哪儿了?"他的神情那么严肃,仿佛我是一个成年人而非孩子。
   "我……上面的字……很多……"他忽然认真起来的样子真让我觉得害怕,仿佛我的措辞在不经意间亵渎了他心中的圣地,"而且……我看不懂……"他的目光让我越来越胆怯。
   "对不起,是我太较真了。"他道歉,接着把我抱到膝盖上,指指那张合影,"你觉得照片上的阿姨漂亮吗?”
   我点点头。
   "喜欢她吗?"他又问。这让我觉得很难回答,因为我只见过她的照片--若只说外貌,我当然喜欢。可问题是,我对她根本一无所知。然而面对屿叔期待的眼神,我最终还是冲他点了点头。我尽量郑重,以便让他相信。
   "她也会喜欢你的。"他笑着揉我的头发,拿起一本书,"这是给你买的,读读看。”
   我接过那本书,他送我的第一本书。它是正方形的,很薄,上面画着一个金色的塑像,以及一只流泪的燕子。
   晚饭后我和屿叔一同待在卧室,他伏案工作,我在一旁读那本注满拼音的童话。
   快乐王子生前在无愁宫里,只有快乐,没有悲伤。他每天跳舞唱歌,非常快乐。可当他死后,他周身被各种宝石和金叶子镶嵌,像一个楷模那般伫立在城市上空,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他的目之所及,却是满眼的哀愁与痛苦。这时来了一只小燕子,他恳求小燕子将他身上的宝贝取下来送给穷人……
   可那些穷人并不可爱。在面对快乐王子慷慨的捐赠时,他们所表现出的理所当然让我厌恶。于是,在故事的结局,当快乐王子被推倒在广场中央时,我终于克制不住地号啕大哭。
   屿叔迅速转过头:"你怎么了?”
   我捂住嘴巴,试图止住哭泣。他的目光落到那本书上,四周瞬间安静。
   "你也喜欢这个故事?”
   我含着眼泪点点头,片刻又抽噎着补充:"就,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太,太悲伤了。”
   他摇摇头,将我抱到膝上坐着:"记住,那不是悲伤,是感动。"见我目光疑惑,他笑道,"叔叔小时候最爱这个故事。它让我明白,尽管有时代价惨重,但奉献终归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我用自己有限的生活体验尽量品读这句话所带给我的一切。它贯穿了我和屿叔相伴整整十七年的岁月,直到某一天我回首不见他的身影时,才彻底明白了它的深意与悲剧性。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逃不开的宿命。
   "愿意给我读读这个故事吗?”
   "我,我,我读不好……”
   "不会的。只要把语速放慢就可以了--我相信你。”
   我正是被最后的四个字所感召。那时他已开始有意尝试帮我矫正口吃。如今回想起来,这似乎是他一直以来做事的风格。他超强的行动力和相对寡言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他选择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不会给人任何缓冲。这行动力也曾为他招致过一场近乎毁灭性的灾难,不过那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第13节:暗涌(9)
  "快,快乐王子的,的雕像,高高地耸立在城,城市上空一根高,高大的石柱上面。他浑,浑身上,上下镶满了薄,薄的黄金叶,叶片,明亮的蓝,蓝宝石做成他,他的双眼……”
   "对,就是这样。很好汀汀,很好。放慢语速,对,别急,对……”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六十秒为一分钟,六十分为一小时。星星隐藏在那些高大茂盛的灌木后面,洒下斑斑驳驳的银光,路灯照亮了楼下的公共电话亭。
   "快乐王子的,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泪,泪水顺着他黄金的脸,脸颊流淌了下来,王子的脸在月光下,美,美丽无比。小,小燕子顿生怜悯之心。'你是谁?'他问对方。'我,我是快,快乐王子。''那你为,为什么哭,哭呢?'燕子又问,'你把我的身,身上都打,打湿了。'”
   "对,就是这样……再把语速放慢一点儿……别紧张……”
   黑夜渐渐过去,白昼伴着泛红的曙光水一样地涌上来。
   "'我,我愿意再陪你过一夜,'燕子说,'但我不,不能取下你的眼睛,否则你就变成瞎子了。''燕子,小,小燕子。'王子说,'就照我的话去做吧。'”
   "真好,讲得比很多磁带里都要好,不要急,对,就是这样……”
   旧的一日翻过去了,新天地露出白色的肚皮。过去了半日,或是一日,又或是一周。叶子变黄了,打着卷儿从树上飘落下来,躺在灰蒙蒙的马路上,早晨起床的时候,忽然发现上面起了一层冷雾白霜。
   "燕子回到王子身边。'你现在瞎了,'燕子说,'我要永远陪着你。''不,小燕子。'可怜的王子说,'你得到埃及去。''我要一直陪着你。'燕子说着就睡在了王子的脚下。”
   "真棒,汀汀,真的。”
   夏去秋来。
   夏去秋来。我在逐渐好转,可每当紧张时依旧口吃得厉害。屿叔很疑惑,但因为不知病源,于是也逐渐变得束手无策。
   我仍时常向他询问父母的下落,通过他的讲述我得知他们正在向着一片长满金银叶子的树林前进,他们即将在那里建造一座恢弘的城堡,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星光下的海。
   这种近乎童话的描述让我觉得着迷,也让我对他更加佩服和喜欢起来--他总能在我想要得知父母消息时用那么美丽的语言把这一切告诉我。在我眼里他已经成了"无所不能"的代名词,除了厨艺。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某一天开始鸡蛋从我们的餐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牛奶和黄油面包。那个被屿叔凑巧买回来的东西几乎成了我童年时代的美味之一--并不是现在遍地都能买到的那种将面粉和黄油揉在一起的面包。黄油是夹心,冰凉甜蜜,可惜只有最里面的一丁点儿。为了把它完整地留到最后,吃面包时我总绕着咬。屿叔发现之后,每次都把自己的夹心留给我。
  
第14节:暗涌(10)
  我为能得到所有的黄油夹心而高兴,更让我高兴的是自己再也不用处心积虑地藏掖鸡蛋了。可是,当我准备将它们从床底全部掏出时,却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它们集体不见了。
   联想起突然消失的鸡蛋餐与黄油面包,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只是什么都不说。接下去几天我过得胆战心惊,连接过黄油夹心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他提起这事儿。可"鸡蛋风波"就像一个装饰音,淡淡地跳过了岁月的主旋律。
   当时屿叔家楼下有个小放映厅。忙完工作的周末他总会租来录像带和录像机,有时他会叫我一起看。边看边讲几次之后我得出结论,他看的片子大多和法庭有关。无聊时我会把头靠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些片子我大多忘了名字,却只有一部记得清楚,就是《杀死一只知更鸟》。我那么喜欢艾蒂科斯律师。他善良,威严。最重要的是,他很爱自己的小女儿。
   那时我很少考虑屿叔是否爱我--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他家中暂住,用不了多久,当我的母亲找到我的父亲之后,他们就会一起接我回家。
   每过一段时间屿叔都会接到一封信。收到信之后,他总是如沐春风,甚至连我都跟着收获惊喜。例如他会像变戏法一样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娃娃;或者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台上多了一盆花;再或者,他会用口琴为我吹曲俄罗斯民歌。
   在我的童年时代,口琴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时髦玩意儿。每家每户都至少能寻到一把,不管会不会吹都起码是个没有落伍于潮流的象征。屿叔的口琴是那个时代最常见的二十四孔重音,有着银色的琴身和绿色的气孔。只是因为用了些年头,琴身表面掉漆掉得厉害,泛出一层铁锈。每次吹完,他都会将它用稀释过的酒精浸泡,擦拭干净之后搁置在一个纸盒里,存放于一打开抽屉就能看见的地方。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口琴就几乎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可那时它还作为一种类似于香水或者精油的东西调剂着我们的生活。吹口琴时,屿叔的状态是松弛的。他会侧坐在窗台上,两条腿自然地垂下来。可那并不代表他不郑重,相反,你会觉得他整个人都沉进去了,沉得很深,像是在音符的深海中,见不到光。
   我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些,甚至不曾表达过对这乐器的好奇。可那天他却忽然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细长的纸盒子。我狐疑地打开,一把一模一样的口琴躺在那儿。
   他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烟,他在缭绕的烟雾中望着我:"我觉得你会喜欢,所以就买下来了。怎么样,想学吗?”
   从那时起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在他眼前像个透明人。因为他总能用人生经验、生活阅历与关爱把我轻易看透。我俩紧挨着。他一手拿着自己的口琴,另一只手指给我不同的音孔。他穿着深蓝色的粗线毛衣,肩线卡得恰到好处,尖尖的白色衬衣领向外翻着,很瘦,头发被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沉静的神情,像个硕士研究生。
  
第15节:暗涌(11)
  屿叔为我选的第一支曲子是美国民谣《啊,苏珊娜》。他说这首曲子最简单,大多集中在同一音区,对肺活量要求不大,很适合初学者或儿童。而由于在所难免的紧张,我的掌心不知不觉已经是汗涔涔的了。
   屿叔放下琴谱:"告诉叔叔,为什么总是这么不自信?”
   "我,我……"我望着口琴上方密密麻麻的双排音孔,"怕……”
   "怕什么?”
   "怕,出,出错。”
   他握住我的肩:"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怕出错。很多事不敢尝试,也就少了很多快乐。很多错误都要趁着年纪小的时候犯下,等到长大再犯,就不会有人原谅你了。”
   他用胶带把琴谱固定在墙上,在床上躺下,将两条长腿紧贴着墙,面向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躺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盯着谱子磕磕绊绊地吹了起来。
   音符所带给人的感觉的确是美妙的。我只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就将它练熟。油然而生的成就感令我信心倍增。
   "什么时候再吹?”
   "就这么上瘾?”
   "我想把这首曲子练熟,等爸爸妈妈回来之后吹给他们听。”
   面对我的设想,屿叔只是无声地点点头。黑夜的风在这时鼓起窗帘,我俩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像两棵秋收后的萝卜。
   "这段时间在叔叔家住得开心么?”
   "开心。”
   "还想再住段时间么?”
   "想。”
   "那你……愿意给叔叔做女儿么?”
   "那可不行。如果给叔叔做了女儿,爸爸妈妈回来之后怎么办呢?”
   他又沉默下去。我不知道这突然而来的无声有什么特殊含义,我甚至可笑地认为是他吃醋了。翻了个身,我伏在他身上宽慰道:"可我以后还可以经常来看你呀。”
   他随手拨弄我的刘海:"如果叔叔能有你这样的女儿--”
   "一定会的。"我重新在他的身边躺下,望着天花板,"叔叔今天是不是又收到信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叔叔每次收到信都很高兴,寄信人是照片上的阿姨吗?”
   屿叔的目光越来越惊异,他迅速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递给我。其中有灯光照穿的青石板路与两旁流淌的藤蔓;西藏苍蓝色的天空与飘扬的经幡,老阿妈手中的转经筒;大漠的风沙与急速掠过的飞鸟;在西北沉默守望多年的男人眼角深深的皱纹……也有外国的照片:干净的街道,两旁笔直的树木,和尖顶的教堂。
   "阿姨是摄影师?”
   他点点头。
   我搂住他的脖子:"等她回来也让她给我拍照,好吗?”
   那年的除夕在天降几场大雪后终于来到。
   之所以用"终于"这个词,是因为直到如今我都认为那是一个在我潜意识中期待了许久,却足以将之前的一切生活粉碎甚至摧毁的日子。
  
第16节:暗涌(12)
  那天清晨,正沉浸在温暖梦乡中的我被屿叔叫醒。他拉开衣橱,将毛衣、羽绒服和厚围巾一股脑儿地拿出来丢给我:"把这些都穿好,一件都不准落下。"自入冬我发了一次高烧并且在医院里挂了一周的点滴之后,他就变得有些草木皆兵。
   "要出门吗?”
   那扇总也关不上的窗户依旧在寒风中"嘎吱嘎吱"地乱响着,破碎的玻璃像是随时会被寒风继续掰碎,断面上落了层窄窄的雪霜。
   下楼时遇到两位正拎着几个福字上楼的老阿姨。尽管穿着大衣,可依旧能一眼瞧到她们里面的大红色棉袄。
   "带小孩子出门哦叶律师?”
   屿叔微微点头:"是,出去走走。”
   另一位老阿姨看看我,又抬起头看了看屿叔:"这孩子一看就跟你有缘分。"她边说着边就要碰我的脸。我侧身躲开。
   屿叔拍拍我:"汀汀,快叫人啊。”
   我抬起头望望他,又瞅瞅那两张虚伪的笑脸,终究什么也没说。
   屿叔抱歉地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认生。”
   "没什么没什么,你们忙哦叶律师。"老阿姨们说着就上楼了。
   我们继续下楼,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伴随着她们的对话--
   "会不会是女儿哦?”
   "哪儿来的女儿嘛,叶律师才多大--”
   "私生女总可以……"边说边窃笑。
   "造孽哟,也说不定她爸妈早--"声音渐渐低下来。
   "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你今天晚上包什么馅儿的饺子哦……”
   我们上了一辆大公共汽车。人不多,我仍坐在自己最喜欢的脚底有鼓起的位置,而一旁的屿叔也依旧要一只脚踩在圆弧上才能坐开。汽车是最老式的那种,两辆小公共汽车拼在一起,中间还会时不时地漏风。偶尔他会问一句"你冷吗",在得到否定答案之后继续沉默,这让我想起他用自行车载我回家的那天,经过一条无人的街巷时,暮色笼罩下来,自行车链子的哗哗声就听得格外清晰,周围没有任何声响,像梦里的场景。
   我看得出他最近心情不好,可我又何尝不是?眼看春节将至,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准备年货,我的父母依旧没有回家。
   我期盼着他们能忽然出现,哪怕无法住在城堡里,哪怕不能看见金色银色的树叶与月光下的潮汐。可他们依旧音讯全无,就像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车程很长,我们之间并无太多话语。大多数时间我都是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发呆。窗外是枯干的树木,低矮的平房,灰色的天空被拉来拉去的电线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偶尔能看到在风中飞舞的红色灯笼,映衬着茫茫雪地,刺眼到能把热泪生生逼下。
   忽然我看到福利院,在一片灰色建筑中它的橘红色屋顶被我一眼认出。我用力抓住窗框,直到那片屋顶消失。
  
第17节:暗涌(13)
  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屿叔买了两张站台票。我们来到月台时,那个深绿色的庞然大物正呜咽着驶来。无数车窗被抬起,探出无数双挥动的手和数不清的笑脸。之前还呈分散状的人群忽然集中起来,一水儿地向着火车奔跑,像在黑夜里沉寂太久的鸟忽然见了太阳。
   屿叔指着一根栏杆:"你站这儿别动,我接了阿姨就过来。”
   逃荒似的人群乌压压地从我身边掠过,五颜六色的衣服看得多了就成了调和在一起的脏兮兮的颜料。我紧紧地把着栏杆以保证不被冲走,四周的笑脸很多,可没有一张冲向我。
   屿叔几乎是从人群中挤出来的,他不时地回头,望向紧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姑娘。
   那姑娘在我面前停下,短时间的迟疑之后,她迅速摘下墨镜别在胸前,向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汀汀好,我是韩熙宁,以后你可以叫我姐姐--”
   "是阿姨,"屿叔纠正,"以后你是阿姨,我是叔叔。”
   她一愣,立刻改口:"该叫阿姨。”
   返程因为有了韩阿姨而变得短暂。她比屿叔会讲故事,比我父母更懂得迁就我的话题。我喜欢她,屿叔也喜欢。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用手环住韩阿姨的后背。我的恐慌并未因为韩阿姨的出现而消失分毫。它一直都存在,在我还处于一个对潜意识毫无觉察的年纪,便在我的潜意识里扎了根。
   七点刚过,水饺就上了桌。跟韩阿姨正玩得很开心的我忽然放下手中所有的一切回过头去,因为我清晰地听到碗筷落桌的声音只有两响儿。
   有人说,无非是少了副餐具而已,小夫妻过日子,家里不常来人,准备十几副碗筷,用不着也白搭,没什么了不起的--话是没错,可我总觉得它要预示点儿什么。
   不出所料,屿叔把筷勺都让给了我和韩阿姨,自己用起了牙签。偶尔夹不起一些什么时,韩阿姨总会搭把手。这让我再次想起我的父母,他们也相爱。那种爱不是渗入自己的血液,而是渗入对方的,就像歃血为盟。于是很多时候在他们面前我时常感到自己的多余。一如此刻。
   那晚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想先屿叔一步,否则我会有种被赶走的感觉。而让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虽然他们都明显地一愣,但谁也没反驳。
   "早点儿睡知道吗?”
   "晚安汀汀。”
   客厅很暗。在屿叔把门关上之后,这里就成为了一个彻底密闭的空间。黑暗中的猛兽再次向我扑来,啖食着我的勇气。
   我拿出屿叔曾经说过的话自我安慰,我告诉自己那些不过是黑暗跟孩子们开的玩笑。我与黑暗以及它的衍生品斗争,那些我所看不见的在屋外绽放的烟花成为了野兽的山林怒吼。
  
第18节:暗涌(14)
  终于,这一切都平息下来。我知道野兽睡了,又或者只是暂时休眠。
   我把头从棉被里探出,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故意压低的叫喊,却更像韩阿姨的呻吟。我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还有喘息,一声声,沉闷的,粗重的,像是要把什么彻底吞噬。在这周遭寂静的时刻,这故意压低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咯吱。”
   "咯吱咯吱--”
   是床板的声音。甚至连节奏都如出一辙。我的记忆忽然复苏。在姨妈家的某些晚上,它是伴我入眠的夜歌。
   我感受到体内有种力量在生长,它是全新的,我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可它所形成的巨大气流推动着我,我起身,来到卧室门口,伸手攥住门把手。
   "轰--”
   巨大的爆竹声。
   我吓得抖了个激灵。几乎在同时,一股热热的水流顺着我的大腿内侧流出来,在黑暗中形成一摊亮晶晶的小水湾。
   我盯着它,忽然哇哇大哭。
   "你又怎么了?!"屿叔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暴躁得多,像是谁把他惹急了。
   我没顾得上回答,眼前却忽然亮成一片。我伸手捂住眼睛,他出现在我的面前,胡乱地披着衬衣,开襟只有一半扎在裤子里,露出了里面的白棉背心。他身后是披着睡衣的韩阿姨。
   他跑过来抱住我:"怎么回事?"目光忽然注意到地上的水渍,"这是怎么啦?熙宁?”
   还是韩阿姨反应快:"汀汀的衣服在哪儿?”
   他恍然大悟:"在柜子里。”
   "快去拿"三字还未出口,他已折回卧室。韩阿姨伸手擦去我的眼泪,她的手和声音一样温暖柔软:"汀汀……不怕……不怕……"边说边把我拥进怀里,一下下拍打。
   屿叔手里拿着干净衣服重新出现在客厅。我迅速把头埋进韩阿姨的肩膀,紧抓着她的睡衣,拧结着。
   "衣服放这儿,你先回屋。”
   他犹豫着:"要不还是我来……”
   "你还是回屋吧。”
   她帮我换上干净衣服,拉着我的手坐在沙发旁,好一会儿才关灯,回到卧室。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慢慢消失,然后从黑暗中坐起来。我的身体滑动着空气,形成无声但却能感受到的气流。
   卧室里,屿叔和韩阿姨正在说话。
   "汀汀睡了?”
   "嗯。”
   "刚刚真是麻烦你了。”
   "你这么说倒显得我是个外人。”
   屿叔叹息:"可这麻烦本该避免不是么?毕竟这是我自己一时冲动带回家的……”
   "既然事都做了,就该是咱们两个人的责任。”
   "熙宁,"屿叔的声音在颤抖,他沉默许久,"你……明白么?”
  
第19节:暗涌(15)
  "我当然明白,"韩阿姨的声音非常温柔,"今天在火车站,你还没开口,我单看你的神情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时我还怕你会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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